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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短篇小說)

2020-07-14 09:20李世成
湘江文藝 2020年3期

李世成

酒 褲

用你的還是用我的?繞樹三匝說。

什么?

你說呢?

來酒店前,我僅認得她的微信名叫“繞樹三匝”。這得益于她最后一次在酒褲上衛生間前說的一句,她說,掃一下吧。也許以后再遇。也許加了回去就刪。她補充兩句。

她在衛生間給我發出第一條消息,你帶紙了嗎?

衛生間不是有么?

我不想用誰都可以伸手拿的東西……我的用完了,你到底帶沒帶紙?

我當然帶紙了。

她趴在我桌前時,我正呷著一口啤酒,整理手中卡片。她枕著手背,一部分發絲蓋住了整顆腦袋,像只女鬼。扮鬼???我說。說完,我試圖將她的頭發從兩肩往后撥去,那樣多少清爽一些。她抽出左手劃開我,接著雙手托起下巴。這回我看清了她的臉龐,足夠精致、迷人,長睫毛,淺藍色唇釉,長發垂到胸前,白色襯衫開了兩顆紐扣,第三顆紐扣和第四顆之間濕了一小圈。她光滑的脖子讓我不得不盯著看,此刻她的喉管位置動了一下,大概在回味幾分鐘前的最后一口酒。順著這稍縱即逝的動感,我的目光再次在她唇上移動,上唇略薄,下唇弧線圓潤一些,同時不失韌性。藍色?我說。她睜開眼,見我盯著她的嘴唇。沒見過藍色的。我搖頭。你會習慣的。她繼續說,就像少年時,你可能為白色或粉色胸罩心頭顫動不已,而現在,你無法抗拒一只黑色胸罩。她邊說邊放下右手,捻了兩下胸前的襯衫。我脫口說了一句,黑色。你的口水出賣了你。我指著她被洇濕的胸口,胸外圍隱現出月牙狀的黑色。她低頭看了一下。王八蛋!她低聲罵。我想辨別,月牙里的黑色有沒有其他小點,比如雕上幾只細小的蝴蝶,或者干脆在罩杯的邊緣繡上一只蜻蜓,如果我給女生設計胸罩,我會這么做。我很正經地說,一套內衣是否好看,除了罩杯的設計感,后背橫帶的線條也極為重要。你是就性感程度而言,而不是從舒適度來說。她毫不避諱,說完拿起啟瓶器打開一瓶酒給我倒上。我伸手要拿時,她已將杯子抵住自己的下唇,定住手中杯子,說,其實我不喜歡藍色唇釉。為什么還涂上?我問。因為不喜歡。她說。

看來你還能喝。我說。

應該能把你桌面的消滅。

看來你沒醉。

微醺,不然怎么勾搭你。她曖昧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些遲緩。

全給你了。我說。

那沒意思。

我再拿幾瓶。

你并不是來喝酒的。她說。

怎么看出來?

你手上有忙的。說著,她把我的卡片拿去。

我將手機備忘錄的一些文字以圖片形式打印出來,做成卡片模樣。這樣我隨時隨地可以想事情,也許我很快想起一個人來,一個影子。我竟然忘記她的模樣了,以及她的名字,之前的記憶,只剩巨大的空白,有無談戀愛……我甚至好奇,我的上一次性經歷。

有毛病。她說。

她念起9月15日的那張,只有一行字:

喝酒了,我不敢想你。

這個“你”是我。她笑著說。

我也納悶,這天我去了哪里。說完,我把整杯啤酒吞掉?,F在我腦袋里伸出一個指示牌,“扶風路”,藍框白字?!按髣≡骸?。一個聲音說,男聲。那我應該問過他這是哪里。他頭也不回,說,大劇院。他雙手握著方向盤,形容懶散。他右手邊的手機托架上,百度地圖仍開著,他看了一眼,關掉。這一圈他還需要導航么?他對周邊太熟悉了,我現在就能說出紀念塔、折耳街、扶風路——哪有他不熟悉的?

把手放下吧,你握方向盤的姿勢像托著臟器獻祭。她說。

睜眼。她說。

在另一張卡片上,有“大劇院”“桂花香”“小燈籠”幾個詞。

大劇院。她說,你聞到了桂花香,桂樹上掛著一只只小燈籠。

你熟悉簾城?

我是簾城人。

她繼續說,你去見某個女孩的路上,去見一個男人,你不會對桂花香感興趣,你的思緒更多是陷入堵車的煩悶中,這是一個星期五,晚上七點半你們有一場電影,堵車的路上你并不知道,接下來你們將去看一場電影。四十分鐘前,她向你訴說衛生間的下水道堵塞了,問你在哪兒可以查到管道疏通人員的電話,實在不行,開鎖的也可以,女孩開玩笑說,并自顧偷笑。你像是獲得某種恩寵,你覺得她主動聯系你的次數少得可憐,但她的生活憑什么要依靠你呢?你說你馬上下班,等你到了再聯系他們。你們的聊天中,出現了難得的商量性話語。

我希望她繼續說下去,比如離場后,我和那個女孩又說了些什么。我繼續盯著她,我感覺到,再堅持十秒鐘她就會說下去。

再拿些酒。她說。她的手機在桌面振動,她看也未看即摸索著手機,某根手指控制音量鍵,振動變成了靜音。我朝服務生揮了揮手,比了個“六”的手勢。我回過頭再次看向她,這回她露出了些窘態,她知道我看清了來電姓名,“綠帽子”,一個奇怪的備注。

我將酒瓶打開。

喜歡懸鈴木嗎?她問。

路過一排懸鈴木旁,那是她喜歡的人行道,你們決定先吃飯,再看電影,吃完飯大概七點二十左右。你們選了一家做蒸汽火鍋雞的餐室,她就坐在你對面——對了,你能給我大致描述她的相貌嗎?算了,暫且說她戴一副眼鏡吧。厚重的鏡片,令你感到心疼。其間,你讓她摘下眼鏡,你想感受一下它們的重量。當然了,她并沒有給你。接下來你們研究蒸汽火鍋是如何運作的,它的作用及原理,你差點以為自己是搞科研的了……

我在尋找她的樣貌,還有多少是我可以想起來的,我知道這樣做不過是再次給自己增添失望的機會。也許她真的戴眼鏡,高度近視。那天傍晚,我們或許真的有一次愉快的晚餐,晚餐后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

按這兩張卡片的時間來看,也就是上個月的事情。她繼續說,可能,這次的桂花香并非贈你好運的一次,剛才的假設過于美好,我們甚至可以將剛才的影像繼續往后倒退,我們隨時可以更換布景,但是——她把酒杯往旁邊移,改用酒瓶,喝了一口,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不排除你摔壞腦子的可能。又或者是,路過那排桂樹,途徑桂花香,左側的某只小燈籠借風勢差點成功撞到你的腦袋,劇情到此,只好讓你下車了。

從扶風路、大劇院、紀念塔退回去,為了讓一切變得浪漫起來,我應該將一段溫暖的旅程交給你。

她在水口寺站下車,那家燒烤攤剛搭起帳篷不久,燒烤架的木炭還未燃透,你打算等煙霧沒那么大時再回來,你預先準備了兩瓶飲料,你拿著瓶子指了指前方,懸云塢,這是水口寺社區藍鈴河邊的一座亭閣,過去的周末,你無聊時常常一個人坐進去發呆。這次是兩個人,從半山小徑繞一圈,剛好可以順利繞到懸云塢,你們對河面幾個焦糊狀的塊狀產生興趣。那是石頭么?她問。應該是淺灘,你說。你家淺灘是這樣的?她問。你們還議論一些關于環境方面的話題。面對藍鈴河,你說起你曾在一篇小說見過那么一段,藍鈴河的河水如何清亮,那個年代的青年們,扛著吉他,穿著喇叭褲或者一種彼時人們戲稱的抖抖褲,在河畔笑唱玩鬧,高興不高興就下河游泳。她接了一個電話,是她的同伴打來的,說下周開始開個館子。你無法想象,她那位同伴開起館子的模樣,你沒有想起她在各種餐具前忙碌的樣子,倒是荒誕地想起一個畫面,她那位親密的同伴,站在某個門面賣包子的模樣,熱氣愉快地升騰,她正招呼著香味撲鼻的燒麥、蕎麥饅頭、白面饅頭,以及不同餡的包子,當然了,她的左手邊還放著十來碗銀耳粥,她的右手邊,觸手可及的架子上放著一杯杯豆漿,黃豆豆漿,還有綠豆的。她打斷你,想什么呢?你說你正想象著她那位同伴在包子鋪前忙碌。想你個包子,我們家小——“小——”,她同伴該叫小什么呢——她說她的同伴怎么會開包子鋪。

你喝了一口蘇打水,手上正在玩轉瓶蓋……

她說起瓶蓋時,我想起我的書架上放著的那只空瓶子,那是一只極為好看的瓶子,飲料牌子我想不起來了,瓶蓋的顏色倒是清晰無比,藍綠色,瓶身卻是那種極淺的湖藍,這明顯不是同一個瓶子的。我多情地順著她的話走,也許那晚我喝的不是蘇打水,對了,是一種叫“水微萌”的飲料??赡芫驮跓緮偱?,我們在某張獨桌前面對面吃燒烤,她打開瓶蓋時,不小心瓶蓋掉落,我撿起來用我的換她的,空瓶子至今放在我的書架上,瓶子旁邊,是雛菊干花。

這次燒烤攤會面,暫且這么叫吧,實際上你們這次相聚,是為了給別離制造機會。

她繼續說,你知道她近期將要離開簾城。你始終記得上次,你們將她住處那邊的食物與雙生橋的對比,她說她還是喜歡雙生橋的辣子雞,或者水口寺的燒烤。這次你忽略感冒引起的咽炎,約她在水口寺見面。本來不可能有這次會面的,如果她如期離開簾城,也就沒有這次見面了,當然也就不會有余下的事情。接下來,于你而言是重創的遭際即將到來。

別驚訝!你知道這是早晚的——上次在雙生橋,那家店面,墻上是豎狀的巨大的“簾城辣子雞”幾個字,上次你也預知,她就在那兩天即將遠離簾城。是的,太遠了,隔一條河岸都遠,但你深切明白,你們暫時需要距離。所以,辣子雞,你又借口制造了見面的機會。今晚的燒烤餐和那次一樣,你帶著你的咽炎,坐在她對面,幸福得像頭豬。

我手中的酒瓶差點掉落。她繼續說,悲傷的在后面,你說如果再回簾城,可不可以讓你去接她。如果這也算約定,你沒有把握,你們下一次見面,是不是就是你去接她的時候,問題是,她真的會叫你么?

可我們不是又見面了么?我說。

是的,你放心,我的邏輯還清晰著。

現在我們該回到燒烤攤了吧?

好啊,有點煙火氣總是好的。與你熟識的老板看見你們桌上的辣椒面快完了,友善地過來添上他家特制的辣椒面。此刻她覺得有些辣,說緩一緩,你裝模作樣,一副百毒不侵的樣子,不辣啊,你說。跟著你用口哨聲調戲了一下桌角的柯基犬,柯基冷漠地瞅了你一眼。此時,五米以外的一只黑犬正向這邊靠近,并同小柯基搶雞翅骨,突如其來的狗嘶聲嚇到了你們。老板過來把發生沖突的兩只狗趕走。你再不敢往下丟……

她的手機又振動了,還是“綠帽子”來電。振動聲也挺好聽的不是嗎?她笑著看我說,繼而盯著手機屏幕走神。

我繼續喝悶酒。我竟然不敢問一句,同時覺得無比抱歉。

手機振動居然可以這么漫長。

你看,酒都被我喝光了。我說。

我也在喝啊。她說。再來八瓶酒。她舉著空瓶,對隔壁桌旁站著的服務生喊。

酒褲什么都好。她說,這酒瓶的設計是我最喜歡的,小巧玲瓏。

掃一下吧。她說。也許以后再遇。也許加了回去就刪。她補充兩句。

你頭像很有意思。我說。

虎食人卣,她說,傳說目前已知的虎食人卣只有兩件,一件藏于法國巴黎市立東方美術館,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館。

你知道第三件在哪嗎?

哪里?我問。

酒褲門外蹲著那件。她壞笑著努了努嘴。難怪很眼熟,我說,剛才進門時,我還朝它望了一眼。不過在我伸手往白色外套淺兜里摸出一支煙后,先前的好奇心即被抽走。

如果說來酒吧,只是為了簡單喝酒……

她沒有說下去。

還是給你說說你們的故事吧,她捏住鼻子,盯著酒瓶,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

算了。我說。我突然有些難過。

還是你好,她說,整晚一個來電都沒有。

一條消息也沒。我說。

剛才說到哪了?水口寺對吧,你們的頭頂上,就是水口寺,過去你多次想獨自攀登,有一次你幾乎就快到達山頂了,水口寺的標志性建筑,那座尖塔就立在山洞前。

是該讓生活有些煙火氣,選擇燒烤是對的。

離開后,經過半山小徑,往雙生橋方向走,你想從那兒打車送她回去。其實完全可以直接從水口寺打車,你的借口是,剛吃完東西,走動一下再坐車。到雙生橋時,你給她看一張你很喜歡的照片,那是某天夜晚從她住處回來后拍的。你沒有選擇打車,你覺得走路時夜晚更像夜晚,扶風路、大劇院、扶風路、半山小徑,接著是你所在的小區——你住哪里?

白棗小區。我說。

好,接著到白棗小區。

先到雙生橋。我說。

半山小徑過來就是白棗小區。她說。

那雙生橋上的照片怎么回事?

噢,對,額——她思考了兩秒——你看著微信運動步數,還差一千步不到兩萬步,你靠著白棗小區斜坡上的鐵網護欄,心情有些沉重,你發現,她已經嵌進你的生命中。打雷了,天要下雨,你覺得有必要去雙生橋看看風景。你打算繞到半山小徑南岸。從另一個河岸看云,雷雨前的黑云無比美麗。

到雙生橋后,你放棄去南岸,站在橋上,你就走不動了。你覺得,你們之間,少了一座橋。就在這時,你拍下一張至今令你滿意同時飽含深情的照片。

她從那疊卡片里抽出那張照片向我展示。

你是做什么的?我問。

她不回答。

車來了,沒有一輛是空車。你的女孩說,要不我們打快車吧。

夜晚適合坐出租車,你說。

似乎簾城的出租車都知曉你的心思,沒有一輛空車從你們面前經過。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可能會嚇到你,可我覺得,我不能不說,這就是事實,為什么要隱藏呢,你說。

你別嚇我,女孩說。得,得,女孩伸手阻擋,還是別說。

你聽我說完,你說。

你說你其實也不想說,只是她就要離開簾城了,也許僅僅只是天氣,或者土壤即將不一樣,你說你必須說出來。

不,女孩開始慌了。你聽我說,女孩走過來按住你的肩膀,將你肩膀轉向白棗小區方向,說,我們就說說簾城此刻的天氣,說說藍鈴河岸的土壤……

你當真傻傻地去關注雙生橋下藍鈴河岸,半山小徑北岸,半山小徑南岸。雙生橋有些高,你無法分辨河面突出的黑塊到底是石頭,還是垃圾。

身后她喊了你一聲,她已經坐上出租車,正向你揮手。到了和你說,她說。

不要擔心,回去吧,她說。

你是做什么的?我問。

這次她沉默了。

過了會兒她說,說了這么久,我可是一直在說啊,不停地說。她又捏住了鼻子,一秒,兩秒,三秒……七秒,八秒,九秒,十秒。

我聽到她的呼吸在顫抖。

我上個衛生間。她說。

時間有些久,她應該回去了。我想。

桌上還剩最后一瓶,我知道,這是留給我的。最后八瓶“小紅帽”——她如此稱這種啤酒——還剩一瓶,我們誰多喝了一瓶呢?我閉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之后我微信收到一條消息,“繞樹三匝”說,你帶紙了嗎?

衛生間不是有么?我回復。

我不想用誰都可以伸手拿的東西。

我的用完了,你到底帶沒帶紙!她說。

我當然帶紙了。

出來時她挽住我的手臂遲緩地笑,身子有些傾斜,順勢靠著我。

我剛才看到一個有趣的東西。她說。

什么東西?

螻蛄。她說。

…………

我沒聽清她說的是什么,我的腦海里還沒有生成螻蛄的形象。

一只……項鏈……螻蛄。

一只金色的螻蛄。她說。

螻 蛄

“我就看看,你什么時候敢牽我的手……”

(10.03? 07:10? 門外:二孃,二孃,二孃……)

你好,請問你找誰?

請問這里的住戶是不是姓劉?

不是,你走錯了,你二孃沒有住這兒。

回到臥室,我抽出一支煙,點了幾下沒點上。那位中年婦女,我不可能認識,她在找她二孃,地道的簾城方言??v使她制造出頑強的敲門聲,以及堅定的呼喚聲,她也沒有找到她“二孃”,只是把我從夢里給叫醒了。接著她又到樓上去敲門,只敲兩下便沒了聲音。我能想象出她失落的身影如何從七樓往回走,在樓道里,她捏了捏手中那包中草藥,鼻翼抖動了兩下,表情酸澀??赡芏嗄昵?,我房東的母親,或者樓上的人家,那位老婦因難忍常年的耳鳴癥或者胃出血,曾向她討要過一副草藥。彼時,作為后輩的她,這位以熟知奇藥著稱的少婦,因為有一味藥極為難遇而沒有立刻作出答復。

多年后,中年婦女帶著那副奇藥來到白棗小區。而此前,由于興奮過度,她還跑去白棗小區一棟三單元,敲過六樓601房門,半天才覺察自己走錯了。當她出現在四棟三單元601室門外時,神情明顯安定了些??吹揭粋€剛從夢中醒來的青年男子給她開門時,她心中已涼半截,但她還是試探性問,這兒住的可是劉姓住戶……

回放夢境以及放映舊事,都可以讓我休息得舒適一些。

就在我目送那位走錯門的婦女離去后,我知道再也無法續上之前的夢。我煩躁地將枕邊一本書扔到墻邊,擊中一個花瓶,花瓶掉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萬曉霞的房間,隨著球形鎖轉動的聲音發出,她來到我面前。她輕手輕腳地蹲在我面前,鵝黃色的睡衣,右肩上的衣領斜出鎖骨上凹處兩寸,使得她的睡衣有點像一字領上衣。怎么了?萬曉霞從我下唇上夾出那支該死的卷煙。我的夢無法續上了。我說。別想太多,趁放假,好好休息要緊。萬曉霞說。你太累了,萬曉霞繼續說,別再想了,想不出來的就別再管了,以前的事情,忘記的就讓它過去。萬曉霞說完低頭,看見她的左手握著我的右手后,默默放開。這種羞澀,我也曾有過。前幾天,我去給客廳陽臺的蘭花澆水,她的內褲掉在蘭花叢中。風太大,或者僅僅只是她的內褲太輕,淺綠色的透明絲質內褲,最私密部位處雕上一朵什么花。她走到我旁邊正要收衣服。我的右手正拿著她的內褲,我打算用大一點的衣架給她掛上的。我不知所措,萬曉霞也沒有說話。

我去做早餐,你再睡會兒,等會兒叫你。萬曉霞給我帶上房門。我拿起剛才被她放床邊硬精裝書上的煙支點了起來,深吸一口,感覺好了許多。這時我的腦際浮現出一個細節來,客廳桌子上,那本精裝書上放著一把鑰匙,我感覺到,彼時有個女孩離開了我,鑰匙被她擺放在納博科夫《微暗的火》上。我拿到鑰匙后在房間站了好一陣。她在便箋上留言,我們會再見的,房東先生。她除了叫我名字外,偶爾會戲稱我為房東先生,至于原因,自然是我先把這套三室兩廳租下,后來她從網上找到我,與我合租。

女孩與我相處得非常融洽,我記得她到來的第一天。我到路口去接她,她的箱子無比沉重,久未鍛煉的我,除了動用雙手的力量,還借助膝蓋的力量,我不想讓她看出來,當然也想速戰速決,于是快步走在她前面,率先上樓。到了601門外,我站立等她,和后來撿起她留下的鑰匙時的身姿一樣。我背部相當筆直,看不出因為剛剛提過重物的勞累感。

我們在客廳席地而坐。值得一說的是,當時的設計是我的一個朋友給打理的,客廳我們擺放著茶臺,茶臺下是一塊笨重的玻璃板,承接玻璃板的是折疊起來的鐵床,我們把它放躺在客廳,給它鋪上一塊印花布后,就成了我們的簡易桌。我在客廳給女孩泡了一杯茶,我幾乎把一小袋的綠茶都倒給她了。彼時,我不會想到一些細節,泡茶應該放多少茶葉,在單位我很少喝茶,不是我不喜歡,而是我懶得泡。既然有兩個客廳,我總得讓另一個客廳有點作用吧,那就放個茶臺。這不過是印證我是生活低能兒的事實。女孩很溫柔,在之后的生活,我除了偶爾損她新買的衣服哪里哪里不對勁,顏色如何如何不適合她,更多的時候當然是我沒事找事。在和她的聯系中,我更是多有莫名其妙的舉動,比如她打算買個什么東西,和我商定價格時,我會莫名其妙并且無比認真地和她說,說普通話,而我這邊卻在用方言。那次她開著擴音,旁邊的老板一臉詫異。

女孩走的那天沒有和我說,先前她就陸續把東西搬出去了,最后一天走時,幾乎是輕裝離去?;貋砜吹侥前压铝懔愕蔫€匙,我很是感傷。之后,除了網絡聊天工具上的幾次簡短問候,我們沒有再聯系。

另一個我回憶多遍的夢,此時也被我想起來。夢里,我在不停地奔跑,或者干脆說在逃命。我穿著一件紅色T恤,不停地跳往山體最低處,最后在臨近一道河灣一百米處,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想不起她來,她是誰?我在夢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真叫人絕望。打開衣柜,我找出那件衣服,那本應是我夜跑揪住汗水的運動裝上衣,我卻穿著它做了一個悲傷的白日夢。如果這件紅色T恤最可能的用途確是與出汗有關,那么多多少少,于我,這一夢境該略有安慰,夢里我確實跑得大汗淋漓。事實呢,我肯定不想糾結于此,我只是想暫時別讓那聲長嘆,這么快被想起來。

另一個我回憶多遍的夢,此時也被我想起來。還是她,在一條寬闊的水泥路邊,我像支圓規的針腳,或者一棵樹的愚笨的樹根,等在某個點上。夢里的信息反饋說她要搬家,后來是她用電瓶車載我,我們之間隔著一只枕頭,我攬著她裝睡,她握著我的手,轉頭,輕輕地吻了我一下。后來,電瓶車不見了,我們向山頂爬去,一只結構精致的黑蜘蛛,在我們面前的巖體候著,我的手上多了一個火把,我將它塞進巖體缺口,我們的右手方向,湖面突然裂開,她從我面前向湖面飄去,掉進碧綠的湖水中,湖水向四圍退去,她開始沉向空無的霧氣中……

夢醒后,我灰心地向雙生橋走去,在一家叫“嫦娥”的鵝肉粉店點了一碗清湯鵝肉粉。嫦娥,有點不忍心,但想到老板的善意,我也就略感安慰。專心吃完晚飯,我在一旁的超市買了兩瓶椰汁,將它們立在雙生橋護欄的石柱上,陪伴陌生人等公交。

也許就是其中一路車,我曾目送過她上車,我知道揮手太容易了,舉起右手,我只是朝她上車的方向動了幾下手指,仿佛空氣中有一架隱形的鋼琴立在我面前,我只是輕彈了幾個鍵。

…………

它們……它們已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

我想我終于放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即便我有意識地訓練,能記起的再多回放幾遍,而這樣的效果,至多是會使我的記憶通道變得更光滑罷了。

人生往往如此,你越努力越無效。在虛與實之間,有時虛擬的比真實更令人覺得可靠。努力接近的,往往遠離,你沒重視的記憶,反倒自己來找你。

前兩周,那個星期天早晨,我一醒來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我使勁想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這是我的房間,可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名,我還有哪些親朋好友,我統統忘了,腦袋嗡嗡地響,黑色的海水將我包圍,諸多混沌物在我腦際回旋、翻騰。我奔向洗手間,接一盆涼水直接從頭頂往下潑。相繼潑了幾盆水后,我清醒了一些。我知道這套租房還住有一個女孩,我得趕緊叫她提示我一些東西,不然我將完蛋了。我穿著球衣,渾身濕透,去拍萬曉霞的臥室門。她正在屋里換衣服,開門后看到我的模樣,她說不出話來,驚恐地望著我。幫幫我,我什么都不記得了,趕緊提醒我一些事情,我怕過了這個時段我就完蛋了。萬曉霞確定我沒有開玩笑后,去找來干毛巾遞給我。她說,先把衣服換上吧,別感冒了。我聽了她的話,回到臥室。

擦干身子和頭發后,我換上衣服。有這么一幕彈出我的腦際,我躺在某張床上,我在上鋪,那時候我正在發高燒,半夜醒來,我忘了我身在何處,我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我知道我是活人,應該有記憶,但我想不起來我是誰,到底躺在哪里。身體無法動彈,由于面對墻壁側躺,睜開眼睛我看到那道墻上的貼紙,是幾只梅花鹿,我認得它們,我知道我在哪里見過,但我的意識肯定還沒有想到,那就是我床邊貼紙上的梅花鹿。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梅花鹿,我努力告訴自己,我不能閉眼,我得一直冥想,努力想著這是哪里。掙扎了近五分鐘,我終于想起來了,我在北方某個城市上學,我睡在上鋪,我下鋪是我們宿舍的小六。

我像是一直活在夢里,包括萬曉霞昨天回家,今天下午又趕回來。我在微信里給她留言,二樓起火了。嚴重嗎?人沒事吧?她問。我說我在屋里,火已被滅。

今天是中秋節,我中午才醒,躺在床上看韓國電影《出租車司機》。外面聲音嘈雜,白棗小區給我的陌生感又加深了幾分??赡苁撬麄冊谟眯碌姆绞接又星?。以往幾年的中秋白棗小區也沒今天這般吵,人們像在議論什么,并且不斷讓驚訝的語氣飄到樓上來,多是婦女的聲音,男人們的聲音要嚷得兇一些,像是有人在樓下打架。我心想或許該起身拉開窗簾看看。翻過身來,我看到窗簾外黑影搖晃,我頓生錯覺:天象有異,空中幾只怪獸在相互追逐,投射到窗簾上的光線被攪混?;蛘?,小區上空,毒空氣來襲……如此種種,短時內被我罕見地疑心著。拉開窗簾,外面冒煙了,很快燒焦味涌進我房間。我把臥室和客廳的窗子關上。濃煙有些奇怪,有一陣沒一陣,樓下站著二十幾個人,我知道起火了,一開始我并沒發覺是我們這棟樓起火,以為是隔壁那棟,只不過煙往我們這邊竄罷了。所以,我并不著急,沒有考慮要下樓。左邊四單元六樓,一位老太太探頭看著我們底下的樓層,我再次打開客廳窗戶,煙霧正是從樓下升起,并且比先前強烈,當然,我沒看出來是幾樓。煙霧愈來愈大,屋里灌滿了焦火味,我想象到火勢已經竄到樓道里,我出不去了,我打開萬曉霞的房間,看著窗戶外的空曠之地,要是我從這兒跳下去?當然,我沒有再多想,繼續回到客廳。從煙霧上升的密度看,只是樓下的一個房間著火了,我還來得及換衣服。

我換上昨天穿的那套衣服,穿上拖鞋,撈起胸包,卻找不到鑰匙了,一旦關門后,沒鑰匙我可回不來,萬曉霞昨天上午回家了。最后我在客廳的桌子上找到鑰匙。

著火的是二樓,201住戶的客廳,我一直以為那是小區某個管理員的倉庫,我在樓道遇到過房間主人開過兩次門,里邊堆滿了雜物,舊沙發、蒙塵的椅子以及各種瓶瓶罐罐。

站在院壩里,我才注意到,我是最滑稽的那一個,腳穿拖鞋,一本正經地斜挎著我的胸包。大概是火勢不夠兇猛,院壩里的人們并沒有要逃跑的樣子,人們仍舊議論紛紛,傳神觀望。幾個婦女相繼打過電話,有撥110的,更多的人撥119,因為著急,并沒有人問是否呼過火警,人堆里新加入一個,那人便又摸出手機呼叫火警。最后一位撥通電話的是一個紅色外衣的中年婦女,但她講述的地址不對,給對方敘述的過程中多繞幾個彎,加了幾句不明不白的描述語句。最后是旁邊一個干練的中年男人告訴她,說重點,白棗小區。

“幸好是客廳,”住在我樓下的老太太說,“如果是廚房,燒到煤氣整棟樓都要遭殃?!?/p>

拂動的火叢中,我看到了那位紅衣女子。她站在火光的籠罩下輕輕回頭又轉過臉去,紅光變成紅土色的河岸,出現在二樓的不再是藏火的客廳,而是河岸圍成的楓樹林,我突然認出了她。

多年以前,每次經過那所中學的楓樹林,我通過意識,自我暗示,在某棵楓樹下,一紅衣女子背對著我,就那么站立著,我想象她是鬼,可她更像一個外表冷艷、內心溫柔的姐姐,哪怕她從未回過頭來看我一次。而此刻,再次認真想起她來,已經是十多年后了。也許僅僅是因為我回憶了一上午的夢境,又或者僅僅是我在雙生橋站牌上,看到“楓樹樓”三個字。如今我也長成當年幻想里她那般年紀。我可以肯定,過去的幾年,我偶爾也會想起她,不過更為隨意。她還是只給我她的背影,紅色長裙,黑發齊腰,雕塑般立在那所中學那片楓樹林東南方向的某棵樹下。

我好像至始至終都沒有見過她的雙腿,她的鞋子也隱沒在整堆裙擺下——紅裙過長,蓋住地上一部分楓葉,楓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這個場景,連同她,多次在我腦海閃現。每一次抹掉她的影像都會使下一次的刺激性回憶更為真確。

現在令我感到困惑的是她的手,我一廂情愿地、迫切地以為她的手是柔暖的——然而無論我如何皺眉,她的雙手就是沒有出現在我的腦際,我緊閉的雙眼開始有了酸痛的感覺,再這樣下去,我準會為她雙手的不可見流下眼淚。

和一般意義上的雕塑不同,她是肉質的,可感的。我思想里的雙手未曾伸手,現實中的雙手即捏緊手指在衣兜哆嗦,這種懷想令人心碎。這么多年我未曾見過清風吹起她的發絲,也未見她的紅裙有過任何拂動的跡象,更不用說有可能聞到她作為成熟女子特有的氣息。我未曾見過她回頭,哪怕一次——我或曾像戀人那般期待她稍微轉動一下腦袋——此刻我卻看到她在火叢中回頭。

——李靖的愛人紅拂在火叢中盛開。

火警迅速趕來,來了三輛消防車,只有最小的那輛消防車開得進來。白棗小區的居民,由于亂停車,那兩輛大型消防車只好停在通往院壩的斜坡上。從窗外灌水到消防員開鎖入室排查隱患,整個過程用了十分鐘左右?;饻缌?,人們還未走開。這時我看到三樓有人打開窗戶,一副什么事情都未發生的模樣,他淡定的神情出現在窗口,手里端上一盆水,把自己的窗臺沖了一下。他應該是第一個從人堆里回屋的人。我感到后背不太舒適,轉瞬明白那是我的胸包帶子沒有調平整的緣故。理好帶子,我低頭看了看腳趾,確定拖鞋和我的腳面保持最佳狀態后,我走進三單元。

回到房間,我將胸包往床上一扔,仰躺床上,天花板上仿佛有黑煙溜過。我覺得有些怪異,正在想哪里不對勁,之后我明白,下樓時我把閘刀關了,把窗戶關了。那么現在,我必須到門外把閘刀開關頂上去,回來讓窗戶大開。

這下好了,一切又恢復至原樣。轉頭盯著這幾年買下的書,這算不算我唯一的財產呢?鏡子里的我,那顆腦袋,頭發旁逸斜出。

我進衛生間,洗了一個澡,回屋換上另一套衣服,拿出剃須刀,電量微弱,在剃須刀貼近我的上唇左側時,刀片停止了轉動。因此,我的隔夜胡須,沒能成功鏟平。坐在床沿,我瞬間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了。冰箱里只有兩瓶雞尾酒。萬曉霞知道我從來不做飯,她回家前就做好規劃,把所有菜吃完。

萬曉霞建議我別在屋里待著,出去走走,她怕后續還會發生什么。沒那么恐怖。我說。萬曉霞打電話過來,問我有沒有吃飯,我說沒有。出去吃飯吧,暫時別回住處……萬曉霞還想說什么,有人在叫她,她的奶奶或者她爺爺,我沒有聽清。

傍晚,我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來。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他遞給我一支煙,手有些發抖,他說他是201的。今天中午的火災,對不起。他繼續說。他說他想鄭重向我道歉。

能進來說話嗎?他小心地問。

我才發現我們一直站在門外,我點上了他剛遞給我的煙支。

進門后,我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他握著一次性杯子,在屋里左右移動,我仍然站在他對面。我似乎應該說什么,但我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兩個陌生人,說什么都不合適。

他發現了我的書架,詢問,我是否可以進去看看?

沒問題啊。我說。

他的身子有些顫抖,手指想去觸碰那些書,卻又抽回來。

以前我寫過小說,大學的時候。他說。

我抬頭短暫地向他注目,沒有說話,寫小說是份苦差事。因此,我不想就此發表意見。

我們還是喝茶吧。我說。

好啊。他說。他的神情開始舒緩了些。

我們在客廳里相對坐著。他開始分析,是煙頭沒有摁滅。

也許是電源的問題。我說。

不可能的,我客廳沒有多余的插板,除了煙酒。

他開始訴說他的生活。正好,這個中秋有他陪伴,我甚至打算邀他一起出去共進晚餐。

他問我他的樣子會不會看起來有些矯情。

我搖頭。

前幾天我心情不好,他說,自己待了這么多年,卻在這一陣感到煩躁不安。

是么?

嗯,我發現我的“矯情病”變嚴重了,不想說話,我本來話也不多的。

“矯情”的品質挺好的啊,我說,矯情最好只向自己傾注。

你有沒有什么困擾你的問題呢,看了這么多書?

抱歉,它們只是作為裝飾的作用存在。困擾?近幾天,我接連發現記憶大不如前,它們令我感到悲傷。我想我需要一點刺激性記憶——說不定哪天——有些事我就突然想起來了。只要我堅持冥想,內心就能有所回應,那是一種由心而發的震顫,獨屬于我自己。

為什么要想起來呢?想不起來也是好事啊。對于過去,你最終是否想起一切,這不要緊的,它們在你過往的世界將有更多的際遇。

我如釋重負,我感到心情舒適了許多。

你一個人生活嗎?我問。

嗯。他點頭。

你是怎么看待“思念”這件事情?

思念一個人,最好不要說起,簡略表達可以,不要時刻提起,提的次數多了,言語就變得沉重了,相互的空間少了必要的輕盈。這種內質的葆養需要共同維護。很多時候,給我們一些符號和影像就夠我們活一生了。他說。

可是我,我沒有力氣了,更多的混沌和空濛充斥腦際。我說。

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你知道黑白顛倒的滋味嗎?白天我需要大量的睡眠時間。睡不好,整個夜晚我可不奢望能打起精神。昨天我在酒褲見過你……他分我一支煙,這回手沒有發抖,他堅定地說,放心吧,我不會和嫂子說的。

我就在酒褲上班,我是他們的清潔員。我說我四十多歲了你信嗎?實際上我才三十六。剛好過了我給自己說的不結婚的年齡,一個男人三十六歲還沒有結婚,還有什么必要結呢?

我沒有回答,而是在想他的用詞,他稱萬曉霞“嫂子”,他以為我們是一對。按理我比他小近十歲,他不該叫萬曉霞為嫂子。我竟覺得他無比文雅,不該是個拍拍屁股出門,房間起火都不知曉的粗心漢。

今天十一點一刻左右,他背對著客廳窗戶下的墻體,正在用心拒絕最后兩罐啤酒。就在這時,他接通一個陌生來電,對方是個小姑娘,黔西南口音,能辨別出大概年紀,十七八歲左右。小姑娘很有禮貌地對他說,你好,請問,那個,修下水道需要多少錢。電話那端的聲音有些忐忑以及不確定,但不失可愛。他很負責地給女孩說明他不是管道疏通人員,雖然他在給酒吧做衛生清潔服務,終歸不是一個工種。喝過兩罐啤酒的他,覺得有必要讓自己了解一下事情的經過,他問女孩是怎么找到他號碼的。女孩說在網上找到的。他花了六分鐘左右和女孩解釋,同時表達自己的沮喪,肯定是有人寫錯號碼了。對這惡作劇,他感到相當無奈,喝酒的時候,有人叫你去修下水道,這能不讓人心情變得更糟嗎?尤其是,一個背對窗戶獨自喝酒的中年男人。

大概是這個電話的原因,他有理由讓自己更加沮喪。最后兩罐啤酒也格外體貼,喝完了,還會再有,一個獨居的中年男人,最不缺的就是煙和酒。

小酌怡情,他有把握喝過第四罐啤酒后可以安心睡個午覺。

這個中秋,大概是用來折磨一個失意透頂的人的。于是,在他覺得自己稍微緩過來且脊柱偶有暖意流經時,十年不聯系的前女友突然給他打電話,約他明天見面,并且希望他能親自帶她女兒去醫院一趟。十年前他提出的親子鑒定要求,前女友此刻突然表明就按他的意思辦。

第四罐啤酒早已被他喝完,他伸手摸索還有沒有剩余的啤酒,跑回臥室翻東西……

房間里的臥床,或許擺放的位置不對,他不該讓床抵住東邊的墻壁。那樣每次靠到墻那邊,他都會害怕墻壁突然抽離,他直接從床上滾落到一樓去,即便有床被包裹,落地時多半也會完蛋,即便是腳先著地,腦袋也無可避免,也將傻傻地受重力牽引,與地面接觸,不傻也癡了。他感受得到,一顆腦袋的結實度。到底應不應該信任一堵墻,冒險難道不是最為實誠的態度么?他閉著眼,嘴角松弛了些。再次翻身時,他試著貼近墻壁,看它作何反應,甚至,張開雙臂,他漸漸感受到,墻壁由平面狀縮至柱狀,向他的臂彎挨近。他的整個右臉頰,都貼在墻壁上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流了口水,瞬間覺得有些羞慚,同時神色慌張,這比他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夢遺還令他感到害羞和惶恐。

他夢到他少年寄居的那個山村,那兒有著他的初戀女友。

他們在某座山上坐著,看對面起伏的山坡與多樹的村寨。南方山村的優越性自然是多水流,多植被。他們的對面是一條河,在他們身后是一個田坎,這塊田與其他梯田不同,相當開闊。他們躺在草地上相擁,最后他緊抱她,女孩臉上現出了紅暈,隨即幸福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將她那件薄薄的風衣解開,撩開那件白色的絨質打底衫,他看到了她漂亮的胸罩。以前他們同行,偶爾她在前面停頓,或者他突然轉身看向她,或者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他們的距離總是很微妙。他知道她的肩膀碰到了什么,那種觸感,他在心里打開一道門旋即又關上,鎖住溫暖。他們也曾在月下相擁過,他感受到她的呼吸,以及他胸口上的溫暖源自何處。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胸罩,憑著本能探索,成功地將她背上的橫帶搭扣解開。他極盡溫柔,讓雙手感受這幸福,時時刻刻,他的雙手快要融化掉了。之后,他雙手環抱她的后背,開始吻她玲瓏的乳房,盡顯憐愛。最后,她的乳頭被他挑逗得堅挺了些,隨著他的舌尖與它們嬉戲,她的身體開始往上抬,她不敢睜開眼睛,雙手緊抱著他。

后來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將他們吵醒,走,走。該男子在催促他的幾頭牛走快一些。他抬頭往上看,感到有些眩暈。中年男子并沒有看向他們,目光平視前方的山坡。他不太確信男子是否認出他,會不會等到明天,事情就在村子里傳開來。他開始思索,他必須認清他,就算事后事情流露出去,他也好知道是誰傳播的。他告訴她要繞過去,看清放牛者。她拉住他的手臂,不要了,她說。沒事的。她說,眉頭皺了一下。她并不是不擔心,只是想心存僥幸一回,也許這次,他們回去,男孩們依然在籃球場打籃球,在村口榕樹下學織毛衣的女孩們仍然在專心侍弄毛線。

他是被自己嘴角的冰涼和一種令人討厭的腥味嚇醒的,他猛地起身拿起枕頭看,媽的!他罵了自己一聲。他最討厭的就是口水這東西了。

女生的口水是什么味道?他突然問我。

我對他攤開雙手。

我知道女鄰居們都認為我是一個花瘋,我能感覺到,她們看我時流露出的神情,她們在躲避我。所以這次,發生火災,人們并不會對我進行譴責,好像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她們倒是想起了別的事情,對過去的某天,我的某次跟蹤,至今仍會令她們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有件事,我還要同你道個歉。

前幾天嫂子去買菜,我跟蹤過她,我想去看看,被她摸過的菜品和種類。她身上肯定藏有某種氣味,也許那就是家的氣息。

我并沒有感到驚訝,我確信眼前的男人不會給人帶來危險。從他遞煙的手勢我就發現,他缺乏自信,并且時常遺忘一些事情,比如先前他找火機,把幾個口袋摸了一遍,都沒有找到。我給他點上后,正要給自己點上,他“噢”的一聲差點把我嚇到。接著他從左手手腕處衣袖上的一個小缺口伸進去,掏出了火機,給我點上。

那是件相當時髦的外衣,這時候我才發現,并且從頭至腳快速掃了他一眼。盡管他穿得相當時尚,但身上流露出的某種膽怯仍是無法掩蓋的。從這里,我開始辨別出,他和我實際上是同一類人,我們缺乏安全感。

為了表示友好,事實上,我也接受了他的真情流露。

我把以前做過的一場夢當作笑話講出來。

我故意說,今天中午你屋里起火時,我還深陷在一場與雨有關的夢里呢。我的意識告訴我,外面,點滴雨聲。我明確知道我的心情仍舊容易受天氣影響。我夢到牛群在空中飛,意識告訴我,它們在天上撲扇翅膀。仰頭,牛群飄過。我拿起手機,拍下兩張照片——牛在天上飛。

照片呢?他無比認真地問。

問完,他自己先笑了。

我們相對大笑。喝兩杯吧。我說。

他的眼神在躲閃,他覺得先前的那場悶酒已喝得過于壯烈了。

我看著你喝就行。他說。

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

通話結束后,他說他的項鏈找到了。

酒褲的朋友打來的。他說。

他跟我描述他項鏈的模樣,他說他的項鏈串著一只金色的螻。

我的腦袋像是被鈍器擊中了一番,請他繼續說。

他用了不下十種描述螻蛄的詞組,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我小時候見過的小昆蟲,原來它就是螻蛄。最后他從手機上找了幾張螻蛄的圖片給我看。確實是尖頭鎧甲狀的腦袋,灰褐色的身體,薄薄的翅膀,有長短翅。從圖片中即可看出這小家伙敏捷的習性。

以前我試著養過它們,但都失敗了。他說。

前女友送我的。他說。

太難了,他繼續說,我覺得人比螻蛄好養,可多年來,我連自己也無法很好地對付下來。

這幾年,不了解他的鄰居都以為他是一個花瘋,是那種遇到女生就尾隨的那種。他說他確實跟蹤過一些女生,那陣子他還沒有去酒褲上班,無事可做,總得找些什么事情打發時間。她選擇跟蹤女生,往往,女孩們總在害怕中遠離他。那陣子他陷入某種瘋狂的偏執里。

他說,并不是每一次跟蹤,都會如愿以償地獲悉她們的生活有多美麗。

他希望她們的每一次逛街或者會面,都將是一個欣喜的早晨或者下午。他說他不喜歡上班時段乘公交跟著女孩們,多一個人,女孩們將擁擠一些。但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即便他不擠上車,也還會有另一撥人相擁而上。簾城的公交車,早上你若恰好坐在最末端,或者站在鈔票箱的位置,放眼望去,人頭,全是人頭。那真令人感到沮喪。

你發現沒有,他說,你乘坐最后一趟公交,你恰好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你看看那吊環,像不像給人上吊的繩索,它們已經率先系好,就等人們的腦袋伸進去,對,我們會嫌它們小了些,可是只要努力,掙一掙,或許能成功上吊,這一材質的吊環足夠牢固。

有時看到老年人們在擠公交,我就悲從心起。我害怕面對這種境況,后來,我只選擇在晚間去工作,這個時段老年人少一些。在酒褲,無論我往哪一個角落站著,整個氣氛都是青春的、迷人的,仿佛我也跟著年輕了起來。

昨天,我就是在那時候見你和……

昨夜的姑娘,我突然對上曹孟德的下一句,“何枝可依?!?/p>

后來,凌晨三四點左右,我睜開眼,身邊已經空了。我再沒心情躺在酒店房間。叫上一輛空車,司機問我去哪里。我默不作聲,而是一直盯著前方的道路。司機好像也有足夠的耐心,他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先隨便走走。我說。

最后。

白棗小區。我說。

門上有鑰匙轉動的聲音,萬曉霞回來了。

萬曉霞看到二樓的男子先是一愣,接著發現我們手上的香煙,她開始放松下來。她看到我們在交談,對他微微一笑,說,你好!

你好,他起身向萬曉霞點了一下頭。

抱歉啊今天,他繼續說,是我不小心……

我打斷他,說人沒事就好,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倒是你,你的屋里該修整好一陣子了。

他憨笑說,不礙事,我也該打起精神來應對這些瑣事,瑣事能讓人打起精神。

今天我來了幾趟,你都沒在家。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的手又開始發抖了。

我握住他的手,說我睡著了。以后有事就來串門。我補充一句。

他看了一下時間,說該走了。

我后悔說出前面的話,但我沒發現哪里不對。

也許哪天我會來和你借書。他說。十月總會過去的,他的語調開始低緩下去,繼續說,今天我前女友對我說“以后早點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回復。我們明明才錯開了十多年,卻仿佛半生未見,我們的生活懸于現世的兩端。更感傷的也許是,明明一兩句問候就可以,我們倒是像失散多年的兄妹,是否相認也無關緊要。

你知道嗎,喜歡的人越看越好看,自己越看越丑,世界就不會再好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往萬曉霞剛才關門的臥室看,說,打擾了。

我送他出門,他在門外握住我的手,小聲說,你會半夜醒來上衛生間嗎?

很顯然,他已把我看成相見恨晚的知己。

他語序混亂,說:我慶幸踏足衛生間,我知道至少會在這狹小的空間,隔板上老鼠弄出聲響,有唯一可以陪伴的聲音。

可今晚,老鼠準被大火嚇壞了。

它們還會造訪的。我安慰道。

祝你好運,他說。在拐向五樓的樓梯彎道前,他靠向墻,以便清晰地看到我。

他再次朝我揮了揮手。

好運!我說。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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