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零一夜

2020-07-17 02:49劉榮書
湘江文藝 2020年1期

開始

女人從昏睡中醒來,摸到打火機,“咔嚓”一聲撳燃。她本想將睡鋪旁的蠟燭點著,想起昨夜那蠟燭已燃盡最后一截燭芯,打火機隨即被她松手熄滅。

火焰跳閃了一下,隨著轉瞬即逝的光亮,能隱約看清周圍的環境。最為清晰的是她身側的一堵洞壁。洞壁上顯露用樹枝畫出的數個“正”字,深淺不一,畫得卻十分周正。女人無需計算,便能清楚地知道洞壁上已集齊了二十個“正”字,恰好一個整數。

今夜,應該是第一百零一夜了。

這樣想著,她便又在鋪位旁開始摸索,想找到先前用來劃字的短樹枝,卻怎么也找不到。索性抬右臂,在洞壁上觸摸,摸到最后一個“正”字,緊挨在它下面,想用指甲摳出一條“橫道”來。怎奈洞壁雖是土質,卻堅硬異常。土屑鑲進指甲縫,撐得皮肉難受,只劃出了半道,便迫使她停下來。

我或許快死了,女人想。想到這是她捱過的第一百天后,迎來的第一個日子,不禁心念一動,想起離家前曾找人卜過一卦。卦師陰沉著臉說,你這次出門,可謂兇多吉少。卦師是她的一位遠房親戚,問卦她從來不會付人家錢的。從他口中說出的卦象,難免會帶了些嘲諷的意味?!皟础笔嵌嗌?,“吉”又是多少呢?她嬉皮笑臉地問。捱過一百天,便可逢兇化吉。卦師陰沉著一張臉,回答的頗有玄妙。

連日來的饑餓,已使女人的意識出現恍惚狀態。她記不清水甕里還有沒有水。緩了一陣,慢慢從鋪上爬下來,扶著洞壁起身。頭一陣暈眩,又癱倒下去。周圍鍋底一樣黑。無需辨識,她已熟知這方寸之地所有物品的擺放位置,朝左側爬去。伸手觸到冰涼的水甕,抬手去甕里探尋。甕深只半個臂長,指尖雖觸到絲絲濕滑,卻一無所獲。

她再次想了起來,從前天,這水甕便見了底。用水續命,想來也是枉然。

女人有些失落,仰面躺著。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秀遍g感到點點潤涼,像有什么東西落在指尖上。收回手,將指尖探進嘴里。舌尖潤了一下,雖只像一滴雨落進干涸的田地,卻令她激動不已。掙扎著向前挪爬了半米,放平身子仰面躺倒,伸出舌頭,迎接著從窖口撲落的窸窣落雪。

第一夜

女人遇到的一系列麻煩,要從她丈夫出事開始說起。

女人的丈夫進山采藥,摔傷腰椎癱瘓在床。家里雖吃得飽飯,病人吃的藥,藥房里買不起,也能從山中采些草藥將就。但以后兒子的生活怎么辦?他成績優異,初中便被招到縣城讀書。以后上高中、上大學,哪兒不需要錢!一想到兒子,女人便心亂如麻。恰逢一位遠房親戚來探望病人,說起缺錢一事,親戚說,女人在山中百無一用,只會圍著鍋臺轉??傻搅顺抢锞筒灰粯訃D,城里的女人和男人掙一樣多的票子。

她不由心動,想自己雖上學無多,卻識字不少,去城里做個保姆,完全能夠勝任。同家人商量,婆婆也贊成,家里的一切由她照顧便好。只是丈夫的提醒讓她心生疑慮。丈夫說,我這親戚,在外面混了多年,因喜歡賭博,始終沒混出個樣子,人總歸是不靠譜的。她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做出打工的決定。畢竟是親戚,再不靠譜,親戚又能把親戚怎么樣呢?依照她的打算,到了城里,她完全有能力自己找一份工作。

正如所有的拐騙故事那樣,女人的機敏最終未能逃脫人販子的手段,她順理成章被拐。只不過和其他被拐的對象不同,女人驚慌失措之余,很快鎮定下來,隱瞞了自己的身世,只說丈夫死了,一個人無牽無掛,對買她的男人做出一副死心塌地的假象。男人很快相信了她,放松戒備,使她有了逃脫的機會。

仍舊和所有被拐者不同,女人沒有沿大路逃跑,而是藏進了山里。她記得從一個只通汽車的縣城出來,需走半日的大路,然后再步行半日的小路,才能走到這個只有三五戶人家的村落。當地人把村落都叫個“坪上”。她沿來路逃跑,不消半日,便會被抓。先在山中躲藏一夜,是上上之策。她藏在一個天然形成的坑洞里,順利捱過逃亡后的第一個夜晚。等到天亮,女人爬上一道高高的土塬,放眼一望,不由叫起苦來。只見湛藍天空下,目力所及之處,全是望不盡的溝壑。小路淺白,羊腸一樣交纏。

女人在山中跋涉,最終迷失了方向。她雖是山里人,但家鄉的青山與這里的土山完全不同,找不到任何辨識方向的依據。更為倒霉的是,女人崴傷了腳。天快黑盡時,這才慢慢挪移到一條小路上來,垂死般坐在那里。

女人所坐的路旁,左側是一個陡峭坡頂。即便有人從坡下上來,也只會忽然地現身。右側較為開闊,依稀能看到小路斷續的連綴。她疲乏而無望地坐著,漸漸有了自暴自棄的想法。那個從坡下走上來的趕路人,影子一樣飄忽。本已走了過去,女人的臉在黃昏中一閃,便使他停下腳步,又折返回來。

妹子,天黑咧,你這是要去哪噠?

女人本想應一聲,發現問話者是一個男人,出于本能,便噤了口,眉頭緊蹙,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埋在膝上。

妹子,天就要黑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短暫的沉默,男人再次發問。說話的腔調卻沒了濃重口音,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女人隨之一愣,目光緩緩上移。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雙皮鞋,起了皺,裹著一層黃泥。深藍色褲子還算筆挺,黑色夾克的拉鏈一直鎖到頸下,突出著一顆粗硬喉結。一頭齊整的頭發,軟軟地向后梳著。前額寬展,顯得極有靈氣。一雙眼睛細長,目光雖顯呆滯,長方臉上卻帶著親切而隨和的笑容。女人吁了口氣,哽咽道:我要去縣城,有汽車和火車的地方。

男人退后一步,突兀的話語脫口而出:和我猜的一樣,你就不是個本地人嘛。

女人沒有應聲,再度低頭,將臉埋在膝上。

男人嘀咕:縣城離這兒百十里地,天都黑了,你可咋去?

女人感到絕望,發出一聲嗚咽。

要不,去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我也去縣城,順便領你過去。

男人微彎著腰,話說得謹慎,側頭觀察著女人。

女人猶豫一番,抬頭,急迫地問:你家里都有啥人?有嫂子嗎?有娃兒嗎?

天完全黑了。

黑暗中看不清男人“點頭”的動作。即便他蹲下來,與她保持適度距離,善意和誠懇或許只是婦人的一廂情愿,卻仍舊使她感到了些許的慚愧——本是有求于人家,何至于這樣猜忌人家的身份。她本想解釋,卻聽到男人略帶怨氣地說:放心吧,我不是壞人。

崎嶇夜路難為了女人。她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加之崴傷了腳,便很難趕上男人的步伐。即便他放慢腳步,不時停下來等她,仍舊拉開著一段距離?;蛟S他只是一個粗心的男人,又或許看不清女人在夜色中踉蹌的身形。直到女人暈厥,一聲不響癱倒在路旁。

男人蹲在女人身旁,呆默良久,并未對女人的暈厥表現出絲毫慌亂。他只是在觀察她,女人不會感覺得到。只當她覺得自己像騎在牛背上,周身都在搖晃,這才知道男人背著她,正在慢慢朝前趕路。她無力推脫,只夢囈般說道:大哥,你真是一個好人……

男人收著喘息,故作輕松地說:你發燒了,臉好燙啊。

女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眼窯洞里,嗅到一股米粥的香味。離炕不遠的灶臺上,亮著一星燭火,隱隱可見男人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聽不到其他人的說話聲,更沒有娃兒的喧鬧。她虛弱地躺著,感覺頭疼欲裂。將這幾天來的遭遇重新梳理一遍。能夠確認的是,她終于成功逃脫出來了,并遇到了一個好人。接下來,她將在他的幫助下,離開此地,順利返回老家。

男人此時已做好了飯,搬來一張飯桌,擺在女人面前。他先為她盛好一碗飯,筷子橫擔在碗沿。自己也盛一碗,站在炕前,自顧喝起來。女人神情恍惚,左顧右盼,怔怔地問:大哥,嫂子呢?娃兒們呢?

男人一愣,嘴角粘著一撮黃色米糊,眨眼問:啥嫂子、娃兒?

你不是說家里有嫂子和娃兒嗎?女人口氣很沖,似有討伐之意。

哦,男人仰面一笑,哪有嫂子娃兒,家里就我自己。

女人身上聚起一股力氣,骨碌身起來,返身下炕,在炕下找鞋。

男人愣著,隨即放下碗,弄出一記很大聲響,說話的口氣依舊隨和,不帶絲毫怨氣:你放心吧,我不是壞人。

女人找到了她的鞋子,最終卻明白自己的處境。天這么黑了,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又能去哪兒?她懵在那里,背對男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到男人說:你等著……

男人很快回來了。

手上拿幾張照片,一個紅封皮本本,一一遞給女人看。女人看一張,男人便解釋幾句。

第一張照片,是一男一女兩個娃,五六歲的樣子。穿得講究,長相也周正。這是我那倆娃,如今大的應該上高中了,小的上初中。第二張照片是一個穿蹩腳西裝的青年,側身,瞇著一雙細眼,頭發軟軟地梳成背頭。男人說:這是我跑業務時在南京照的。第三張照片是一個更為年輕的軍人,挺胸站立,目光如炬。男人說:這是我接到入伍通知書那天,在縣城照相館照的……你看,這是我的退伍證。我當過兵,也做過業務員……我不是壞人,這下,你總該相信了吧?

女人如釋重負,塌縮了背,跌坐在炕上:大哥,你真的是一個好人!

女人餓了,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講了自己的遭遇。最后停了筷子,唏噓道:大哥,剛開始碰到你,我真怕遇到壞人……原來福大命大,碰到了救命恩人。

男人緊著一張臉,臉上的肌肉抽動,不知是表達了對女人遭遇的同情,還是不滿于女人方才對他的猜疑。

大哥,你叫個啥名?

男人說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一愣。

男人當即笑起來,笑得有些神經質。像這種對于諧音的誤解,想必他經歷過多次。是“勝”,他糾正。四聲,陳先勝,不是“陳先生”。

女人也笑起來,是真正開心的笑,很多天她都沒這樣笑過了。還是叫“先生”好聽,洋氣。你沒聽電視上,被叫“先生”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男人“喔喔”兩聲,頻頻點頭,一副認真又受用的樣子。

先生,你當過兵,又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世面。咋就,呆在這么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男人一愣,隨即神情恍惚,嘴里吶吶道:沒辦法,都是命……這兒是我家,不呆在這兒,又能去哪兒?

女人發出幾聲惋嘆:大家都在外邊忙著賺錢,你這么有身份,真是委屈你了。大哥,你的經歷肯定豐富,夜這么長,不如把你的事情,說來我聽聽吧……

男人一臉為難。

卻在女人一再懇求下,最終還是講了起來。首先從“先生”這個話題開始講起。

男人的故事(之一):

在同身份相關的所有稱謂里,他最喜歡“先生”一詞。

起初村里的大人們喊他“碎娃子”,這不帶任何戲謔成分的招呼,說明他僅是一個“小屁孩”而已;到了上學年紀,同學喊他“馬屁精”,說明他是一個很懂得人情世故的少年;后來當兵,憑自己的才干,很快當了副班長,訓練營里的新兵都很懂事,每次招呼他,都會省略“副”字而直呼其“班長”……這簡練而充滿善意的稱謂,卻并未對他的人生起到助推作用?!案卑嚅L”叫了三年,始終未有建樹。在他從軍的設想中,他本是想一年內拿掉那個“副”字,而后被人稱作排長、連長……即便不轉干,以志愿兵的身份退伍,謀一份吃皇糧的工作,被人稱作公家人也好??!但世事難料,他只能退伍。

回鄉后,鄉鄰不再喊他“碎娃子”,而是莊重地直呼其大名,他卻深陷茫然與失落的境地。因為照這種路數稱呼下去,他已遙望到自己的命途——不久將娶妻生子,有人會稱他“大”,有人會喊他“老漢”,直至村外峁梁上的黃土,掩埋了他的尸骨……為此他感到無能為力。好在他的好人品終究為他贏得回報,一位與他交好的戰友,寄來一封信,問他可否有意來外面謀個事做。他當然求之不得,遂去了外地一家造紙廠。憑他的才干,又有戰友的引薦和幫扶,在廠里做了一名業務員。在他當時的人生設想中,希望不久以后,有人會稱他為科長,而后廠長。當然在當時的年代,還不實興“老板”這樣的稱謂,若有,便是他人生的奮斗目標了。

業務員的工作,自然要走南闖北?!跋壬边@種稱謂的含義,便是他在跑業務時,于南方一家酒店初次體驗到的。

相較于“酒店”,在他的世界里也算個新鮮名詞。他出生的地方,世代所居都是窯洞;他服兵役的所在,是一個叫作張家口的苦寒之地,簡易兵營用磚石壘砌。在他尚算豐富的人生履歷中,此前他住過車馬店、軍人服務社、旅館,卻想不到“酒”與“店”字的組合,竟會給人帶來如此新奇的感受。

酒店內大堂宏闊,迎門處的墻上掛有數塊考究的鐘表,標志著世界各地的時間。北京時間是晚上七點,怎么倫敦時間竟會是凌晨五點?對于時間的概念,當時他并不知道有“時差”的存在,覺得那只不過是因服務員懈怠,忘記上緊發條而已。辦完入住手續,他急于放下行李,找到一處能填飽肚子的所在。腳下猩紅的地毯草皮樣柔軟。正當他蹀躞著步子,準備朝一條幽深的走廊行去時,聽到一聲為他引領去向的道白。

先生,那邊是餐廳。去客房乘電梯,上行——您這邊請。

他看她一眼,隨即愣住。暗想在這陌生的地方,怎會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況且叫得如此謙卑。隨即他便明白,那“sheng”字的發音,是婉轉悠長的“一”聲,而非直戳戳、土里土氣的“四”聲。這貌合神離的稱謂,應是出于一種職業素養,而非對他身份的特意稱頌。

女服務員彎腰低眉之際,他便看見她清晰的發際線,微卷的頭發緊挽,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他來不及細瞧她的容貌,覺得她被棗紅色西裝裹緊的身材窈窕而飽滿,終因這一句稱謂,使他瞬間感到一種久違的幸福和陶醉。

哦,先生!

它顯得如此得體,又如此高貴。以往他雖在電影中聽到過,卻從未想過會施予自己身上。吃罷了晚飯,當他躺在酒店松軟的床上,終因興奮而久久不能睡去,嘴里念叨著“先生”一詞,不時會笑出聲來。哦,先生……這糯軟的稱謂,多像他這次出差,途徑一座南方小鎮時吃到的一種食物。那食物用上好的糯米做成,包裹著紅棗、杏仁、肥肉,經由女服務員吳儂軟語地道出,更像在糯米表面,撒了一層甜蜜的砂糖。

男人坐在桌旁,講得方興未艾,忽聽到一陣粗重的鼾聲。扭頭去看,發現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竟歪在被窩上睡著了。

他愣著,搖頭,探出身子,氣息很足地吹熄了蠟燭。燭火搖曳之處,女人的額發隨散開的青煙,輕輕拂動了一下。

第七夜

女人漸漸恢復了元氣。

在過去的幾天里,男人竭力照顧著她。有分寸的接觸,使女人徹底放松了對他的戒備。起初每當女人需要方便時,都會掙扎著起來。男人便會將她攔下,先是善解人意地遞來便盆,又說:你覺得不方便,我去外面待著好了。女人每次方便,男人果然就站到門外去了。女人節制了飲食,這樣的麻煩至少也有過兩三次。他非但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好男人。即便睡在同一口窯洞里,他們卻是各自睡著一盤土炕,土炕間隔了灶臺,隔了用土坯壘砌的半米高的土墻。兩人躺倒,便會相安無事地隔空聊上一陣。

先生,你們坪上離縣城多遠?

女人說出“先生”二字,起初會不經意笑笑,后來叫習慣了,便有些隨意,卻真實體現了她心里的那份敬意。

具體的里數,說不清楚……不通車,岔路太多,不走錯路的話,大概也要走上一天時間吧。

女人嘆口氣,隨即又感到了一絲慶幸:多虧遇到了你!先生,要不你抽空去趟縣城,幫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吧。要不,先去公安局,幫我報個案,讓家里人知道我在你這兒。一個多月沒有聯系,他們不定會急成啥樣呢。

我去縣城,一天回不來,留下你一個,誰照顧你!

男人的聲音聽來很是沉悶,讓女人感知到自己的毛躁。她隨即一笑,仰面躺好。聽到從另一盤炕上,很快傳來男人的鼾聲。

到了第八天早上,女人覺得自己已痊愈。等男人從外面回來,她一瘸一拐做好了飯。吃飯時,女人再次提出“上路”的請求。由于幾天來的接觸,女人求起男人來,便沒了當初的拘謹和客套。

男人瞟她一眼,心中似有不快。

想到總是麻煩人家,難免會惹人家不高興,女人當即便有了幾許忐忑。

男人往她腳下瞄一眼,嗔怪地問:腳傷好了嗎?去縣城要走幾十里山路,莫非想讓我背你去不成?

女人一愣,想不到男人的不快,竟是出于對自己的關心。

男人用舌尖剔著牙說:你就在這兒多待幾天吧,等徹底養好了傷,我再送你走。你不會還是擔心我是壞人吧?莫非擔心我餓狼似的,一口吞了你?

女人笑得尷尬,臉上飛起一團紅暈。心里雖釋然,卻仍有幾分疑慮。

男人不是餓狼,女人也非羔羊。等晚上睡下,女人還是覺得有點別扭。不知怎么,隨著身體的好轉,她不僅多了那么一點擔心,甚而還有了那么一點躁動。自從嫁了人,她只和丈夫在一個屋檐下睡過,像這樣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可是這輩子再也不會碰到的事。黑暗中,女人大睜著眼睛。往往聽到男人扯起了鼾聲,才會安然入睡。若始終聽不到他的鼾聲,她便很難沉入夢鄉。

夜色沉寂。響著男人窸窣的翻身聲。睡在這陌生的窯洞里,女人總會聯想到一口棺材,正在朝地底緩緩沉落。又是靜默良久,連翻身聲也聽不到了,男人卻明顯沒有睡去。為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女人用俏皮的語調說:

先生,睡不著!要不……你就接著講講你的那些事吧。

男人打一聲悠長的哈欠,說:講講?講講就講講……說不定,你聽著聽著就能睡著了。

男人的故事(之二):

有段時間他特別喜歡一部老電影,是留宿河南的一家旅館時無意中看到的。他不喜歡電影里人物凄惻的命運,惟獨喜歡其中的一些場景。那場景中的男人,著西裝,喝洋酒,被穿旗袍的女人統稱為“先生”。他便時常將自己想象成那個留小胡子的男人,卻想不到命運這個東西,會有移花接木之功。讓現實中的他,步了電影中男人的后塵——電影中男人,命運因戰亂而發生轉變;而他的命運,則因造紙廠的破產造成。

失去工作的機會,他只能重返老家。

村里是再不愿待下去了,寧愿去縣城一家水泥廠做不體面的小工。隔三差五,他便要花掉一筆電話費,給戰友打一次電話。離開造紙廠時,戰友曾對他許諾,說等有了機會,還會為他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他心存著希望,通話時卻對工作的事絕口不提,只絮絮說著自己的煩惱,說有人又來家里提親了,是鄰村的一個姑娘。那姑娘他見過,人長得蠻壯實,也還蠻好。那你就先成個家吧,戰友不無關切地說。我沒答應,他說。為啥?你年紀也不小了。戰友有些吃驚,又有些惋惜。我就是不想成家,他說,語氣平淡。娶了婆姨生了娃,就再出不去了。他大罵我,說我是個二貨,別以為長了一副人片子,就不知天高地厚。有人給你介紹女娃,那是祖上修來的福分。我不想要這樣的福分,寧肯在外面娶個瘋女子傻女子,也不想窩在山溝里一輩子。你真是這么想的?戰友問。訊號傳輸中的聲音聽來雖模糊,卻仍顯得意外。

戰友后來換了工作,而他又沒有固定的通話地址,聯系便中斷了。當兵時建立起來的情誼,當時想起來,總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遙不可及。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他的父親趕了幾十里山路,再次帶來有人提親的消息。

女娃是說給你三哥的,但人家瞧不上你三哥,人家瞧得上你。我看你就娶了吧。女娃腿跛點,倒也不礙事,不礙給你生火做飯,不礙給你生娃……父親坐在骯臟的職工宿舍里,一臉疲憊,一臉無奈,垂著眼皮,不忍去看這個曾給他帶來過希望的兒子。

他沉默著,臉上箍著一層泥灰,眼皮抹搭下來,看上去便是一個灰人;嘴唇半張,才會露出一抹鮮濕的潮紅,更像一個被黃土掩埋,即將斃命的人。

以前那么多人給你提親,那么好的女娃,你都不要?,F在人家都成了別人的婆姨,給別人生了娃。只有挑剩的青菜,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娃,你就認了命吧。父親終究會將耐心用盡,沖他吼了一句:你就忍心讓咱家絕了后!

他落寞地坐著,沒有任何表示。

父親抽身起來,欲奪門而去。走至門口,又折回來,憤憤丟給他一封信。

天都黑了。他本想洗漱一番,帶父親去廠子外的面館填飽肚子。但那封信,卻使他忽略了對父親的惦記。先是愣著,隨即將信封撕開。

他記得那晚沒有月光,星子卻又大又亮,遠近的土塬上起伏著一層朦朧暗影,好似他心中被重新喚起的希望。他背著簡單的行李,趕上趁星夜趕路的父親,告訴他,他的戰友來信了。這次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那女娃的父親在縣人大上班,娶了這女娃,自然能找到一份工作。

父親問:“人大”是干甚嘞?

他想了想:知道縣長吧?縣長有了甚決策,還要跟“人大”商量哩……

父親叫一聲:我的娃!你娶了“人大”的女娃,就等于做了駙馬,難怪就這么沉得住氣!

臨行前,他還是心有忐忑,將那女子的情況對家人如實道出,以圖為自己留條后路。戰友在信里說,那女子的腦子雖有點問題,卻并非天生呆傻,只因受過刺激,病情時好時壞。病好時依她家里的條件,是不可能會嫁給你的。病壞時也壞不到哪兒去,只不過會說些出格的話,做些出格的事。而她的家人,仍在為她做著積極的治療,病情的痊愈指日可待。人家是體面人家,不但要為女兒找一個長相周正、辦事得體的男人,更是想通過結婚,對女兒病情的恢復有所幫助……如果你覺得合適,就過來,相看得中,就做了這家人的上門女婿。相看不中,隨你處置。

見面地點選擇在一家飯店。

舊磚樓里不見食客,充溢著一股油膩氣息。聽著戰友的介紹,他默默站在二樓的窗前,俯瞰街對面的一溜建筑?;遗f的鋪面,坑洼不平的街道,散養的豬在街上招搖。這個逼仄的縣城,和他老家的縣城幾無差異,卻莫名給了他一種繁鬧卻熟稔的感覺。別看鋪面小,這可是姚主任家祖傳的宅子。等結了婚,這些家產,說不定就全歸了你。她妹妹大學畢業,在縣政府做事,對象也尋下了,是副縣長的兒子。人家不會在乎這點家產的……戰友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對他說著一樁見不得人的買賣,隨即被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打斷。

他本是有備而來,此刻卻顯得萬分緊張。抻了抻跑業務時置辦的蹩腳西裝,感到襯衫領子仍舊勒得難受。暗暗提醒著自己,必須要保持鎮定。這所謂的相親,更像以前經歷過多次的產品推銷。他雖沒太多本錢,但他的談吐、氣派,以及父母賜予的長相,便是他最大的資本。

一位婦人在前,身后跟著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想必便是姚主任了。姚主任看上去不茍言笑,穿一件中山裝。婦人雖慈眉善目,卻不像一位退休的小學教師,胸前系一襲寬大圍裙,半裸手臂上沾一根軟沓沓的雞毛,手上端著一只茶壺。招呼他們落座,更像招呼來她家吃飯的客人。婦人張羅著給大家倒茶,他便搶先接過了茶壺。倒茶的姿勢雖乖巧,卻險些將一杯茶斟出杯口。他拘謹地坐著,回應著婦人的問話。寒暄有時會找不到方向,便需戰友在一旁穿針引線。余下的時間,戰友和婦人便成了說話的主角。他和姚主任,則更像陪聊的配角。姚主任除有幾句寥落回應,不時會將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這個有可能會成為他岳父的老男人,喝茶吸煙都顯得氣派非凡,看向他的目光,犀利間不乏傲慢,無端令他生出更多的忐忑。

直到樓下傳來食客上門的聲音,姚主任忽然大手一揮,沖老伴喊:今晚關門,不營業了。老伴站起來,不無嗔怪地說:關門干啥子?你們在樓上待著,我去招呼客人。

姚主任輕拍一下桌子:也好。我去拿一瓶好酒,今晚陪他們二位好好喝一杯。

等姚主任踱出門去,戰友湊近了他,小聲說道:姚主任去拿好酒,看來對你相當滿意。

他扭著身子,不置可否說:還是看了再說吧!

那晚的酒宴,目的似乎并非為了相親,而只是單純地喝酒。姚主任酒風豪邁,輪番給客人斟酒,行著酒令。他酒量不行,難得地保持了頭腦的清醒。席間不時有敬酒的客人闖進來。戰友和大多數人都很相熟,唯有介紹到他時,姚主任便會搶了話鋒:這是咱家的大女婿……怎么樣?不錯!客人先是一愣,而后諱莫如深地看他一眼。令他感到尷尬。尷尬的同時,又生出些許懊惱。令他懊惱的,并非姚主任妄自菲薄的介紹,而是那些陌生人投來的目光。好奇、淡漠,又帶了些不加掩飾的輕慢。他便對那位不曾謀面的女子,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幾次將目光投向微醺的戰友,甚而想憤然離席。

他終是克制了自己。

直至酒過三巡,一桌菜肴露出殘羹敗相,直至姚主任的老伴招呼完客人,坐到酒桌上來,他不安的情緒這才得以平復。

他如愿見到了她,他未來的妻子。

她看上去很年輕,略顯呆滯的表情,證明她確是一個患有輕度精神分裂的病人。但她的安靜,她的旁若無人,還是給了他諸多好感。她由母親引著,在桌前落座,沒有朝任何人看一眼,吃菜時牙巴骨輕咬,圓潤的腮緩緩蠕動。低頭的瞬間,只見她微卷的頭發緊挽,顯然剛經過打理。燈光下暴露的額頭,顯得光潔而飽滿。

他不好意思盯著她看,一時記不住她的容貌,只覺得棗紅色西裝裹緊她的身材,顯得窈窕而豐腴……終是因酒精的作用,使他瞬間感到了一種久違的陶醉。

第十二夜

女人的腳傷徹底痊愈。

那天傍晚,為驗證自己徹底康復,女人早早做好了飯,去院外候著男人。男人趕羊回來,她便上前幫忙。一只羊不肯入圈,在圈外撒歡兒。女人一邊夸張地跺腳,一邊拍手轟趕,不時會瞟男人一眼。男人看她,沒有任何表示。

趕完了羊,女人又一路小跑,為男人打水洗臉。一陣風似的,迅速布置好飯桌。最后歇了身子,左腳撐地,踮起崴傷過的右腳,沖男人說:看,咋樣,我的腳全好了。

男人洗臉,沒有任何表示。

女人說:明天就送我上路吧!

男人這才上下瞄她一眼,目光中帶著些審視?!班拧绷艘宦?,聲音聽上去仍舊沉悶。

一直到了晚上,男人始終沉默。

他或許舍不得我走吧?女人這樣想著。和衣而臥,竟悄悄濕了眼眶。但回家的沖動,卻很快使她打理好心緒,道別的話不知如何說起。手不自覺探進胸口。飽滿乳房經由手的觸碰,便使女人感到一種來自于生理上的躁動。像一只溫馴的獸,撩撥著她的胸口。女人甚而想,若男人主動,她便會把身子毫不猶豫給了他。但男人那邊,始終死一般沉寂,連一點翻身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女人為抑制因聯想而泛濫的情緒,用一種驕縱的聲音叫道:大哥,睡不著!要不,你就接著講講你的故事吧。不然,明天走了,就再也聽不到了。

男人發出一聲嘆息:我經歷的那些事,真就成了故事……你想聽?那就接著講給你聽吧。

男人的故事(之三):

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無需用任何修辭來加以修飾。雖有這樣或那樣的缺憾,如今回憶起來,仍令他覺得難以割舍。

最初的缺憾,只因妻子病情的忽好忽壞,對他表露出的情感差異。她是一個安靜的精神病人,患病成了生活中的常態。在這種常態里,她會對他言聽計從,像乖巧聽話的孩子。他也會盡心照顧她,履行著婚前對老姚夫婦的承諾——他們不要求他別的什么,只需照顧好他們的女兒。有時又會覺得,這個被家人萬般寵幸的女子,一度使他混淆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她的丈夫,照顧她本是天經地義,卻往往在家人的僭越下,令他生出一種疏離之感。兩人組成的家庭,就像一個小小堡壘,卻會在大家庭的湮沒下,難有保全的余地……不發病的日子總是曇花一現,卻足以對他構成致命打擊。最初是在一個晚上,記憶的復蘇使新娘發出一記凄厲的叫聲。他是誰?她鬢發紛亂,求救般抓緊聞聲而來的母親。他是你男人,你結婚了,不記得了?他是你丈夫……岳母拎起一件上衣,披在女兒身上,掩住她赤裸的前胸,瞟一眼坐在床上同樣身體赤裸的女婿。

我結婚了?范小天呢,他答應娶我的,他咋不來娶我,我不要這個男人……

岳母嘆息一聲,只能吩咐懊喪的女婿去別的房間,由她來陪女兒一晚。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妻子才漸漸將他接納。發病時依舊言聽計從,清醒時不哭不鬧,卻顯得異常冷漠。她不認可他,或者說,她瞧不上他。他從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已洞徹了這一點。你長得像范小天,但你不是……這是妻子對他說過的最為清醒的一句話。范小天是誰?他問岳母。岳母找出兩張黑白照片給他看。一張是范小天單獨的留影,一張是中學時代的妻子與他的合照。他們兩個從中學就開始談戀愛,范小天那時吃住在我家,我們待他像親兒子。這個挨千刀的!岳母罵了一聲。上大學臨走時他發過誓的,說好畢業就回來娶她。我們給他買了車票,四年時間都在給他寄錢,誰知道他良心被狗吃了。畢業后連個人影都不見,只寄來一封信。不但沒有道歉,還說了一大堆理由……我之所以留著這兩張照片,是每次她發病厲害,把照片拿出來給她看,她的病就會好些。

他認真看著那兩張照片,又認真看著一臉愧疚的岳母,覺得世間的事,竟是如此奇怪,他們資助了范小天,等于拯救了他,卻最終被他傷害。而今他來到這個家庭,等于扮演了范小天的角色,而最終被傷害的,卻成了自己。

岳母洞察了他的心思,游刃有余地勸他:你也甭急,等生了娃,她的病慢慢會好起來的。我和你岳丈現在沒黑沒白地忙活,都是為了你們。家里的祖業,你妹子也不缺,等我們入了土,就都是你的……熬著吧,還能有啥別的法子,日子總能熬出個頭的。

他去了照相館,仿照那兩張照片,拍了一張自己的單人照,又拍了一張和妻子的合影。那是趁她發病聽話時拍的。找出當年她穿過的衣服,而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則效仿了范小天當年的款式。他把這兩張照片鑲了鏡框,擺放在家中最顯眼位置,以期混淆妻子的記憶。

正如岳母所說,幾年后,他們的兒女先后降生人世。妻子的病情確有好轉,對他似乎更加依賴。無論發病與否,都能做到百依百順,如孩子一般乖巧——只是她不懂得怎么照顧自己的孩子,有時更像一個淘氣的大孩子。母愛最終緩解了她的病情,使她每天都處于安靜狀態。而對往事的遺忘,很快使她胖了起來。

家中添了人丁,雖彌合了他與妻子之間感情的溝壑,卻最終暴露出他和岳父母之間更大的罅隙。他試圖構建一方屬于自己的領地,由于兒女的降生,(他們更像他招募的士兵)這種想法顯得更為迫切。

期間發生了一些變故。

老姚從人大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以前請他喝酒的人應接不暇,如今沒了實權,人們便不再趨之若鶩。老姚卻是個好喝的,他并非貪杯,只喜歡吆五喝六的氣氛。沒人請酒的日子難免寡淡,每當到了中午,曾經的姚主任便會搬一把椅子,坐在自家店門前,擺出一副迎客的架勢。認識他的人只能客氣一下:老姚,今天輪空啊,要不和我們去喝一杯?喝一杯?喝一杯就喝一杯。老姚也不客氣,喝起酒來更不識相,照舊吆五喝六。慢慢地,便沒人再來這里喝酒了。坐在門前的老姚,不像是迎客的招牌,倒像驅客的瘟神。

生意的敗落,老姚從來不會檢討自己,而只會感嘆世風日下。

作為女婿,他雖不好直接曉以利害,卻還是旁側敲擊,提出自己的建議。

甚么,嫌我礙眼了?老姚當即摔了酒杯。別人可以瞧不起我,你還沒有瞧不起我的資格!

他解釋,不是這個意思,咱家的飯店要想正常經營,必須更新菜品,請專業的廚師來掌灶。要不,我去廚師學校學學做菜的手藝怎么樣?

想都甭想!老姚呶著大嘴岔子說,別再像那個范小天似的,吃我的花我的,最后還背后捅我一刀子。

岳母捶了老姚一拳,覺得他說得實在過分,反過來勸他:即便飯店荒了鋪子,有我倆的退休金,咱的日子也壞不到哪兒去。還是按老規矩,你就安心照顧老婆孩子,啥也甭管。

岳母雖適時改變策略,開始經營早點,卻再難將生意做得紅火。他有心施展自己的才能,卻很難得到信任。他不止一次向老姚提出過,求他動用以前的關系,幫他在外面找一份工作,也好補貼家用。老姚對此嗤之以鼻。岳母更是疑心很重,大概擔心將他放出去,女兒被遺棄的悲劇將會再度重演。

得不到認可,他便最終確認了自己的身份——說來說去,他只是一個吃軟飯的人,更像受雇于他們家的保姆。很難得到應有的尊重。就拿他的名字來說吧——這個曾被他暗自慶幸過的名字,注定不會被他們喊出另外一種語義。有時他們會喊他“陳先勝”,有時直截了當,喊他“喂”。有了孩子,則會喊他“娃他爸”。每次小姨子一家過來吃飯,幫岳母下廚的唯有他一人。等吃完了飯,叼著牙簽的老姚和妹夫聊著官場瑣事,挺著大肚子的小姨子自然不能幫忙。拾掇飯桌的,總是岳母一人。老姚心疼老伴,便會一呶嘴,指使他說:幫你媽拾掇拾掇呀,最近她腰疼。他本想主動去幫岳母拾掇的,但老姚的指使太過輕慢,使他蒙羞。

一年后,飯店生意再難維持,老姚便準備將店鋪租賃出去。租價在他看來太過低廉。做點什么生意不比租出去好。他說,不行就租給我吧。不做飯店生意,做點啥生意都能賺錢。

租給你?開玩笑。老姚說,一家人在一塊過日子,把店鋪租給你,明顯心氣沒在一塊。你這是想打我的臉嗎?還是想讓街坊看我笑話?

他分辯: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吃閑飯混日子,才會被人笑話!

老姚發出一記冷笑: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掌家過日子,有這個打算也好,可要等我們老倆口抻腿閉眼的那天。

租店鋪的人,是一位來自四川巴中的男人。左腳微跛,其貌不揚。經營的生意,在他這個接觸過市場的業務員看來,無非是把異地的貨品倒騰到此地,再把此地的貨品,販賣到異地。起初零售,后來批發。隨著生意做大,又接連租下毗鄰的另兩家鋪子。巴中男人的生活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廉價衣服換成體面西裝,一年時間不到,這個卑微的四川男人,搖身一變,竟成了人人恭維的老板。

四川人的轉變,無形中加劇了他的憋屈與憤怒,卻仍沒有爆發的機會。直到有一天,四川男人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接了過來。每從店鋪里經過,他都能看到他的老婆,坐在一張大吧臺后,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著。顧客向她詢問貨品價格,她只會茫然一笑,并不作答。眼神中的呆滯,他再熟悉不過。不由愣住,終于明白:哦,這個看上去還算體面的四川女人,若不是呆傻,便是和他妻子一樣,患有輕度的精神疾病。

戰友臨去深圳之前,曾和他有過一次短暫話別。戰友為他描述了一個遍地黃金的世界。世道確實變了,很多人都“下?!绷?,隨便做點什么,都能賺到大把鈔票。他無從想象那樣一個世界,卻對戰友道出一個臨時做出的決定。他說,他也想離開,他不想在這個家待下去了。

你后悔了?你想離婚?戰友驚問。

他搖頭。他不可能說出“后悔”二字,那樣無疑會傷了戰友當初的美意。說實在的,他也確實沒有后悔過。他絮絮地說著埋藏在心里的憤怒和憋屈,戰友雖聽得釋然,卻推脫說:如果你真有這樣的想法,那就開誠布公地去和他們談好了??刹荒芤驗槲?,影響了你的生活。這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我幫不了你……但“婚”最好還是不要離。做人,總該講點良心。

他當然不會想到離婚,即便不從良心上考慮,也會顧忌兩個孩子的感受。等和岳父母開誠布公去談,老姚的態度仍舊強硬。

你想去外面做事?那就離婚!滾出這個家,不然,門兒都沒有?,F在花心男人到處都是,我們可不會賠了姑娘又折本錢。

滾就滾!他嘀咕一聲。本是一句氣話,卻不想難以收場。

他向當地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

由于妹夫從中作梗,法院雖肯受理,采取的卻是廳外調解的態度。配偶患有精神病,如果導致夫妻間感情破裂,可以請求離婚……我問你,你們夫妻感情破裂了嗎?法官笑瞇瞇地問他。

沒破裂。他說。扭頭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妻子。自他和老姚吵翻,妻子似有察覺,每天都更加黏他。

我就說嘛,我看你們倆夫妻感情挺好的嘛!干嘛非要鬧著離婚。老姚那人愛端架子,這回也服軟了。私下跟我說,你愛干嘛干嘛,以后他們年紀大了,這個家就由你來當。

他負氣地說:我不是這意思。鬧離婚,只想從這兒離開,總不能窩窩囊囊活一輩子……

法官無奈,只能拋出法律條款來對他進行打壓。離婚可以。但作為申請人,應當首先解決好精神病人的監護人、生活保障等問題。老姚兩口子年紀大了,無法照顧病人,還有兩個孩子的撫養費,病人的監護費,這么一大筆錢,你拿得出來嗎?

他慘然一笑,調解只能不了了之。最后折中的辦法,便是老姚夫婦提出來的,可以由他帶著妻兒分家另過。而他雖做出了讓步,卻堅持離開這個令他生厭的縣城。他要帶上妻兒,返回他的老家,去過一種自由的生活。

老姚不想聽之任之,他要最后聽取女兒的意見。若女兒愿意隨他去,也就罷了。若不愿意,干脆離婚算了。他把二女兒也喊回來,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不想平日里糊涂的女兒在去留問題上態度明確,說出的話令人吃驚: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背叛了她的父母,看似無情,實則遵從了自己的理智。聽取兩個孩子的意見時,態度卻截然相反。他們去過陜北老家,對那里深惡痛絕,兩個孩子堅決要留在這邊。他們背叛了他們的父親,看似理智,實則無情。

岳母哭了,埋怨著外孫女: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不跟著你媽去,你爸有個出門在外,誰來照顧她??!

他帶著妻子和女兒,終于在老家縣城扎下營盤,開了一間雜貨鋪。雜貨鋪的生意,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簡單。雖不至蝕了本,卻僅能保持收支上的平衡。

等真正過起了日子,他這才知道過日子的難處。女兒在就近小學讀書,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加上租房的費用,很快令他捉襟見肘。老家那邊,哥哥們雖常送些米面過來,卻難有其他方面的幫襯。特別是他的父親,那一年冬天患病離世,花掉他一大筆錢。

岳母經常打電話過來。首先抱怨外孫不聽話,好像在索取他的歉意。接著又會問她的女兒怎樣,外孫女學習成績好嗎,最后又會問他生意做得行不行。他如實回答。只當說起生意,便會不由自主地撒謊。哦,生意行著哩,每天都挺忙的。等過些天,再雇個伙計,準備搞批發生意。老姚……我爸身體還行吧?你爸啊,前些天心臟病犯了,做了支架手術。咋沒告訴你?你說能告訴你嗎!見了你,心臟病會要了他的命?,F在沒事了,你不用惦記,把我女兒照顧好。外面混不下去,就回來吧。這個家是你的,家產都是你們的。

這一年臨近春節的時候,他便要準備做批發生意了。

起初嘗試進了一批五香瓜子,收益還不錯。接下來湊夠本錢,準備大賺一筆。由于進貨量大,價格上得到不少優惠。算下來,賺取的差價將會超出先前預期。他押著貨物回城,存放在事先租好的倉庫。按計劃,這批瓜子除能在縣城賣掉一大部分,剩余部分,去下面鄉鎮完全可以售罄。他開一輛雇來的三輪車,去鄉下集市販賣。貨物當天賣不完,便在鄉下旅館住宿一晚。直到剩下最后一車貨時,這才抽空回家看看。

家里冷得像冰窖。他先是生了爐火。不知是因為柴濕的緣故,還是煙道淤堵,屋子里升騰著濃煙。不見妻子和女兒的身影,他猜測她們或許去了雜貨鋪。想出門去找,還未出門,卻見女兒進來。她愁苦著一張臉問:我媽呢?

女兒的問話,著實驚著了他。煤煙嗆得他流淚:你媽……

女兒跺腳:我媽不見了。這幾天你老不回家,她鬧著要去找你。為了哄她,我帶她去集上,三轉兩轉,就找不到她了。

男人講到這兒,被女人的叫聲打斷。女人為男人的遭遇感到傷心之余,又多了一份慶幸。她說:剛來時,你不是說嫂子死了嗎?原來是走失了呀。

她或許已經死了……

瞎說!你去找過嗎?

一個大活人丟了,能不去找嗎……這些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功夫全用來找她了。

女人自語:如果我丟了,我家男人也會去找我的。他雖然癱了,也會求別人去找我的。

男人發出一聲長嘆,準備接續他的講述。他已講得意猶未盡,卻被女人打斷。

女人雖對男人的故事充滿了興趣,想到明天還要趕路,對她來說,趕路無疑比任何事都更為緊要。此時她頭痛欲裂,聲音厭倦:大哥,還是睡吧。明天要早起。等明天上了路,你再講給我聽……

男人沒有吭聲。

女人確實困了,很快發出鼾聲。

第十三夜——第十四夜

第十三夜沒有故事。

因為第十三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女人便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大事。

昨夜的講述到底延遲了她的睡眠。等睜眼,太陽已掛上窗欞。她做了一夜噩夢,身子酸軟,先是躺了一會,意識到今天是一個特殊日子,這才叫出聲來,聲音聽上去無比欣悅。一邊忙著洗漱,一邊喚著男人。四處靜著。女人走出窯洞,又喚幾聲?;募糯迓湟运幕芈曌隽藨獙?。她以為男人放羊去了。去羊圈里看,見十幾只羊安靜呆著,不發一聲,只愣愣看著她,仿佛提醒著什么。她想去村頭張望,但見這所謂的村落,哪兒又有“頭尾”。站上一座土丘,十數里外便能盡收眼底。目力所及之處,陰云籠罩下的萬千溝壑,甚而沒了黃土的顏色,像一灘漫漶開去的黑色灰燼。

女人獨自睡了一夜。

她本是有機會自己走到縣城去的。但除了對迷路的擔心,更有因男人的不知去向,而多出來的一份惦記。相處了這么些日子,走時總該道聲“謝”吧。不聲不響離開,該有多么不近人情!

第十四日的上午,男人回來了。

女人本想埋怨幾句,見他灰頭土臉,便忍了怨氣,憂心忡忡地問:你去哪兒了,出啥事了嗎?

男人一臉陰郁,來來回回地走著。聽了女人的問話,他才俯身去水盆里洗臉。洗一把臉,抬頭,啐一口說:我的羊前天晚上丟了,不知是自己跑出去的,還是被人偷了……我去找,把周圍找了個遍,連個羊毛都沒找到,以前可從沒發生過這種事……

他的羊丟了。事先定好的行程就這樣再次耽擱下來?;丶覍ε藖碚f固然重要,但他的羊丟了,羊對他來說也至關重要。接下來,他要繼續尋找他的羊,她又怎么去縣城呢?實在不行,只好自己一個人上路吧……看女人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男人似看懂她的心思,寬慰道:羊丟了就丟了,不找了。今天去縣城也來不及,等明天吧,明天一準送你。

感激的話似已說盡。女人盡其所能,幫男人料理著家務。實在沒什么可做,她便怔怔坐在炕上,心里忽地升起了一絲隱憂。她為自己的不幸感到難過,更為數次拖延下來的行程感到擔憂。她能順利從絕境中逃脫出來,卻陰差陽錯,難以從這樣一個祥和之地抽身而退。

男人走進了窯洞,站在女人面前。由于背光的緣故,他的面部看上去非常模糊。曾經梳得熨帖的頭發,此刻像一蓬亂草。他搔了一下耳朵,又捏著衣角,搓弄著指尖上的泥土,神情忐忑說:你出來一下,幫我個忙吧。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此刻能幫男人做事,對女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慰。她忙不迭應著,隨男人出了窯門。抬頭見男人的腳步慌亂,逃也似的跨上院子左側的一處高臺,縮身鉆了進去。

是一口地窖。

女人從未見過地窖。男人從窖口下去的那刻,在女人看來,好像遁地消失一樣。女人趴著窖口,撅著屁股,饒有興致地朝下面看。身體的陰影恰好遮住投進地窖的陽光,使那深邃之處更顯幽暗。臨淵而立的感覺使女人有些頭暈,退后一步,單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探著頭,這才看清男人拎一只籃子,籃子里生了胚芽的洋芋探出一簇深綠,一下便標出地窖的深度。男人仰面向上,看上去近在咫尺,卻顯得遙不可及。

女人伸出一只手。頭發披垂,血液的倒流使她的臉頰漲得通紅,她的意思是想讓男人將籃子遞給他。男人垂下頭,疲憊地說:你身邊有根扁擔,用扁擔,才好把洋芋拽上去。

扁擔鉤在籃子上,女人用力抻拽。盛洋芋的籃子只抬升了一小段距離,又重重墜落。女人傾著身子,勞動的快樂使她發出“咯咯”笑聲。

男人沒有任何表示,快速爬出地窖,坐在女人身邊。

女人說:我下去,你力氣大,你在上面拽。

男人點頭。

女人下到了地窖,顧不得四下察看。地窖里儲存的洋芋有的腐爛,有的生了綠色胚芽。想來把地窖清理一番,應該是準備存放新的洋芋。這么多洋芋,扔了怪可惜的。她一邊干活,一邊沖上面說話。還可以喂羊……她自作主張,為他做著過日子的打算。每次走到窖口下方,她總會仰起臉來,站在微塵浮蕩的光柱里,看著籃子堵塞了窖口,晃晃悠悠快速攀升。窖口空了,隨即露出一方湛藍。光照便會顯得尤為強烈,浮蕩著更多的土塵?;秀遍g可見男人閃動的黑色身影??吹镁昧?,光亮與黑暗的反差模糊了女人的視線。等再次看著籃子攀升上去,她便退居到幽暗處。往籃子里撿洋芋時,她會偶爾回頭看一眼,看到那架窄窄的梯子,以及懸在半空的扁擔,鐵鉤在光影中微微晃蕩。

來來回回忙了幾趟,剩下的洋芋裝不滿半籃子。女人便輕松地將籃子挎著,正準備拎到窖口。忽地發現,那架梯子在動,正在朝上攀升。倏忽收回的動作,像一個身高腿長的人,快速跳出了窖口。當時她并未在意。仍見男人將扁擔放下來,她鉤好籃子的橫梁,當時真的什么也沒意識到。

此時她已徹底適應了地窖里的幽暗。等待的間隙,她四處查看。地窖的大小,應該有她家一間房子那么大。走到最深處,可見橫向開掘的另兩眼地窖。一間剛剛騰空,腐爛洋芋濡濕地面,踩上去黏膩膩的。另外一間同樣大小,顯然沒存放過任何東西。她退回來,發現這個地窖的主體雖顯空蕩,卻更像一個可供人棲身的居所。對面的洞壁下,放著一只黑釉的水甕,甕口浮著一只紅色塑料舀子,顯然里面注滿了水。她貼身所站的這面洞壁下面,鋪著一層干草。蓬松干草上,有一床卷起的被子。

女人在干草上坐下來,歇息片刻。起初尚能感到一絲安逸。她猜測著此刻,男人正忙著整理那些洋芋,至于為何會抽掉梯子,她能想到的僅僅是——他只是需要那架梯子去做其他的事情,卻又何至于不等她上去,幫他一起去做?

女人去窖口下方喊了幾聲。

那方變幻顏色的天空始終沒有變化。日光傾斜,投映在洞壁上,像一道模糊水跡。每收束一寸,光亮便會減弱幾分。等那道水跡迅速浮升到窖口,這才使她感到害怕起來,呼喊聲變得急促,卻仍舊慶幸地想著:他或許因一時疏忽,把她留在地窖里了;或許有陌生人來,告訴他羊只的下落,他慌里慌張去找羊,這才把她給忘了……現在出去的辦法,唯有自救。直到有了這樣的想法,女人這才去注意地窖的高度。揚手跳腳,也僅能夠到洞壁的一半。沒有男人的幫助,她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的。

天黑了下來,窖口上方終于有了動靜。男人的身影在星光鑲嵌下,成了更為黑暗的一道陰影。

女人焦躁地喊:你跑哪兒去了?咋把我給忘了!

男人沒有回應,悄然離開。

女人喊一陣,豎起耳朵聽上面的動靜,接著又開始喊,嗓子都喊啞了。

直到窖口上方再次有了響動,女人仍未明白男人的意圖。此時有東西正在慢慢垂落下來,并非一架梯子,而是一只籃子?;@子里盛著一碗熱騰騰的稀飯,兩個饅頭。這顯然是延遲的晚飯。

女人無心吃這日常之物。驚恐萬狀的深夜里,她這才知道:她被囚禁了。

她逃離了一個困境,卻再度深陷于另一重困境。

這個貌似溫量的好人,為何會這么做?

第十四日的早上,一些物品源源不斷地從窖口遞送下來。

除了食物,還有蠟燭、打火機、衛生紙,一只夜壺……物品遞送和接收的過程,自然會引發一些沖突。

最初,女人啞著嗓子大聲嘶叫。時而辱罵,時而哀求。但無論怎樣,都聽不到男人的一聲回應。繩子一端,系著用鐵絲做成的鐵鉤,蛇一樣在窖口晃蕩。不見男人露面。盛裝物品的籃子一經落地,麻繩的松弛便會使鐵鉤自動脫落,快速抻拽上去。再過一會,繩子再次垂落,間或問詢般搖撼幾下。女人在咒罵與哀求不見效果的情況下,也曾做出過反抗。她抓住繩子,用力抻拽,意圖將男人抻拽下來,或自己借助繩索攀援上去。但把持繩索的人并不與她做過多糾纏。女人用腳蹬著洞壁,身子懸空,男人便會撒手,女人的身體失去重心,便會重重摔落。

經過這一番較量,遞送物品的方式發生轉變。麻繩變成了一根纖細的膠絲繩,籃子變成了編織袋,仍慢悠悠從窖口遞送下來。若女人乖巧,乖乖接受了贈物,膠絲繩便會抻拽上去,物品復又遞送下來。若女人不配合,男人也不搭理,只任她在地窖里折騰。

這種無聲的較量,最終挫敗了女人的銳氣,使她迅速冷靜下來,畢竟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大哥……

她這樣叫著,聲音平和,語氣間不見絲毫的驚慌和憤怒。

沒有回應。

大哥……她又叫,仰面向上,仿佛向上天發出著乞憐。

仍舊沒有回應。

大哥,你是個好人。從遇到你,我就覺得你是個好人。你當過兵,走過南闖過北,不會做下糊涂事吧?大哥……女人仰頭喊得累了,低垂著頭,豎起耳朵,仔細辨聽窖口上方的動靜。沒有動靜。她只能自說自話:大哥,你總該出來跟我說句話兒呀,我得罪你了嗎,惹你不高興了嗎?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出來,咱們啥事不能商量?你出來吧,求你了,咱倆面對面好好談一談……你是不是想把我留在這兒,陪你拉呱說話,給你做飯放羊?可你總不能把我關地窖里呀,總該讓我出去呀!

仍聽不到回應。女人有些絕望,卻心有不甘,再次仰面向上,此刻倒像是對上天的哭訴。

大哥,你出來好啵!出來和我說句話。你是不是也想像那個買我的男人一樣,把我扣在這兒當老婆?你出來,咱倆好好商量……你不就是惦記我的身子嗎?我把我的身子給你不就成了嘛……你救過我的命,讓你睡我也不虧,也算對你的報答。

第十五夜

天黑之后,男人終于在窖口出現了。

或許他數次在窖口出現過,只不過這一次,愿意伏在窖口,開始同女人說話。天陰沉沉的,不見星星附著的位置,只聽到他悶悶的說話聲從窖口傳下來,有些冰冷,又有些粗暴,似是警告,又似是對女人曉以利害。

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也想和你好好談談……但談談歸談談,放梯子下去,我才能下去,咱倆才能面對面坐下來談。我知道,你肯定想出來,我也肯定不會讓你出來……事情明擺著的,既然做下了,就只能這樣了。你要明白,我是男人,動起手來,吃虧的是你。我也不想傷害你……你聽明白了吧?

女人聽著,乖乖“嗯”了一聲。

第十五夜,應算作男人和女人在地窖里的第一次長談。

所謂長談,只不過是男人接續了他的故事。女人在無法達到目的的情況下,只能做一位被動聽眾。此后為數不多的幾次長談和傾聽,情形大致如此:一枚燭火在黑暗空間點亮,往往會釋放出更強的亮度,勾勒出二人的剪影。男人坐在鋪位上,嘴巴一開一合,臉上偶爾會露出神經質的微笑。女人背靠洞壁而坐,偶爾也會問答幾句。(她的問答多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慮)。她也曾數次覬覦過搭在窖口的那架梯子。梯子的下半截在燭光映照下,像豎在那里的一段浮物,引誘她做出非分之想。但坐在對面的男人,會使她迅速冷靜下來——無論怎樣,她是無法與之對抗的,只會被他傷害。用繩子勒死他,或用水甕砸死他,只是女人在絕望中產生的一次次幻覺罷了。

放心吧,我不是壞人……

男人脫口而出,再次說出同樣一句話。

這句話大大出乎了女人的意料。更出乎她意料的,還有男人的表情。在女人的想象中,這個露出真面目的男人,應該面目猙獰。他會迫不及待地奸污她,甚而會折磨她。此刻他卻木訥地站著,神色拘謹,好像做了這樣的事,很對不起女人的樣子。

女人無語應對,想說一句:不是壞人,咋會做出這種事!又唯恐將他惹惱。起初她想討好他,但此刻,逃生的本能還是驅使她做了錯誤的選擇,抽身朝梯子處跑去。未等接近窖口,便被男人抓回來。揮手一甩,女人的身子砸在洞壁上,跌落在地,像一只被人操控的牽線木偶。

男人趨前一步,嘶吼道:剛才跟你講過,我是男人,動起手來,吃虧的是你!我又不想傷害你……你到底聽明白沒有?你這是在逼我?你是不是在逼我?我走,我走!

男人的情緒急轉直下,剛才還是一副謙卑樣子,轉瞬暴怒異常。好像女人違背了他的意志,令他感到十分惱火。

女人跪爬著,抱住他的腿,意圖平息他的怒火,嘴里告饒:大哥,你不是壞人,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別走……

男人喘息著,在女人的安撫下安靜下來。

把我關在這兒,你到底想干嘛?女人試探著發問。

男人沒有回應,低眉看著跪在腳下的女人,看著她抓著他衣襟的一雙手。

在男人的注視下,女人的手慢慢垂落,在自己身上來回搓揉。她想盡快探明男人的意圖,再次發問:大哥,你,你是想和買我的男人一樣,把我留在這兒,給你當媳婦嗎?

男人一臉不屑。

大哥,你,你是想要我的身子吧?你想讓我陪你睡覺?然后,就放了我……你救了我的命,我真不知該咋報答你,那我就把身子給你,前些天我就這么想過,真這么想過。我們倆在一個窯洞里睡,你一個大男人,碰都沒碰過我一下,我知道,你是礙著面子。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神經質,卻顯然表達了更多的無奈。

那你就來吧……別嚇我,別傷害我,睡完就讓我回家。女人說著,一邊仰頭看男人,一邊慢慢解著上衣紐扣。身子怕冷似的,抖個不停。嘴里的嗚咽,好似羔羊待宰時發出的飲泣。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

女人的手最終停下,愣住了。她發現男人雖是盯著她看,卻面無表情,淡漠目光中沒有半點欲望。聽到男人淡淡地說:我早不行了,沒那本事了。

女人迅速掩緊衣襟,仿佛受了羞辱,大張著嘴,仰頭瞪著男人。她有些疑惑,繼續猜謎似的問:那你要干嘛?難道,難道……只是不舍得我走?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尷尬,仰著頭,神情虛弱:我一個人,太沒意思咧。夜里想和人說說話,都沒個人聽。放羊時就和羊說,可羊能聽懂個啥呢。有時轉出去,遇到那么多的人,可人還不如羊……你不來就好咧,你不來我還能扛得住,你就像塊烤熟的山芋,把我肚里的饞蟲逗出來咧……

女人有些吃驚,又有些委屈:你想讓我陪你說話?可咋這么對我……

男人不睬,仍舊自說自話:這么些年咧,心里的話就沒和人講過,誰知道我遭的那些罪哩?誰知道我心里的那些委屈……有時候,真想把這些年的經歷說給人聽聽。你不來就好咧,你把我一肚子的酸水都打翻咧,你打翻了它,沒人再聽,你這不是誠心害我嗎!

你把我關在地窖里,就是想讓我聽你講你的那些事?女人驚訝地問。

嗯!男人點頭,表情認真。好像女人的問話,終于讓他找到一個扣押她的理由,并且這理由足夠充分。

女人沉默了,表情有些無奈。半晌,她抬頭問:那講完了呢,講完就放我走嗎?

嗯……男人再次點頭,態度中肯。臉上的表情雖有怪異,卻露出一種孩童般的真摯。

女人在探尋中好似找到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聯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為,總覺得有些奇怪,卻不至于腦子有什么問題吧?他不會是個神經病吧?如若真像她猜測的這樣,總歸比一個正常的壞人要好對付一些。她要找出病患者的漏洞,方能誘導他,從這里逃出去。想到這兒,女人繼續用話語開始試探。

講你的故事也好,我也想聽,可……大哥,你又何必把我關在地窖里呢?咱們能不能出去,去窯洞,像以前那樣,你講我聽,那樣才安逸。

男人面部抽搐,牽出一個輕蔑笑容,果斷揮手,否決了女人的提議,憤怒再次從他的臉上浮生出來。

女人只能妥協,裝作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在地窖里也行……大哥,要不,你先幫我和老家聯系一下吧,家里沒了我的下落,他們會四處找我的。

咋聯系?

打個電話,寫封信也成……告訴他們我還活著,這樣他們才會放心,我也能留在這兒,安心聽你講故事了。

男人勃然變色:你當我是傻子?打個電話,寫封信……讓他們來這兒找你?他們不來找你,警察也會按郵戳的地址找過來。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你還是把我當成了壞人。

男人說著,推開女人,困獸般在地窖里團團亂轉,情緒又險些失控。

女人撲過去,再次抱住他的腿,跪地求饒:大哥,我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想……你還是坐下,好好講你的故事吧。

別叫我大哥。

那叫你啥呢?

叫我“先生”。

男人的故事(之四):

最初的幾年,他對妻子的尋找抱了緊迫而真誠的態度。尋找的腳步以老家縣城為中心,朝周邊地區輻射。為此做了精密而周詳的部署——每到一地,先去廣播站或電視臺,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試圖用最低廉的代價,將尋找的訊息散播到最為廣闊的區域。那些年,一些縣區的廣播站或電視臺,仍褒有溫良的風氣,當地新聞播完后,會插播幾則公益性的尋人啟事,收費也只是象征性的。這樣的方法操作起來,顯得既簡便又快捷,使他在短時間內將尋找的范圍迅速擴大。

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妻子。有時會故意忍饑受餓,有時又會故意露宿街頭。他用幾近苛責的方式,體驗著妻子走失的疾苦。特別是下雨或下雪的天氣。下雨時還好些,她能隨便找個地方避一避。下雪時可咋辦??!她露宿街頭,說不定會在寒夜里凍死……溫良的風氣總會散盡,搜尋的范圍越大,他便越能感到世態的炎涼。一些地方的電臺和電視臺,插播尋人啟事要收大筆廣告費,往往會把上門求助的他,看作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撒廣告、同路人打聽,最后成了他找尋的替代方式。他把所有去過的地方,一一記在本子上,記下的地名越多,失望的情緒越大。往往打開一張市域范圍的地圖,很難見到一個陌生的地名。那幾年他總是把尋找的范圍固定在省內,不多的幾次遠行,是從老姚那邊得到消息,說是在外省某地,有人見過他的妻子。捎來消息的同時,老姚還會為他寄來一筆路費。那筆用途明確的路費,又像一筆寓意不明的傭金。

幾年過去了,老姚一家徹底絕望。對女兒偶爾的回憶,雖讓他們痛心疾首,卻終究成了晚年的一劑苦藥。他們覺得也算對得起女兒,對兩個孩子的撫養,被他們認作是一筆最好的補償。至于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婿,他們已不再恨他,他們原諒了他。起初他們總能源源不斷收到由他傳來的一些消息:他去哪兒找過了,遇到了什么樣的挫折,又遇到了什么樣的驚喜,以及驚喜過后的失望……這些消息的傳遞,大多由一個電話或一封信來完成。偶爾他也會現身,出現在他們面前。但來意不言自明——他是來看一雙兒女的。他把這個家當成了停歇的驛站,試圖借助親情的力量,以及老姚夫婦的鼓勵和資助,接續尋找下去的勇氣。偶爾他也會氣餒,好似在等老姚夫婦說出那句萬事皆休,令大家都得以解脫的話。但老姚夫婦卻從來不說。那樣的話他們怎能說得出口!他們對他采取的是一種放任自流的態度,那種無形的對峙,卻無時不在提醒著道德對一個人的審判。

“尋找”在老姚夫婦那里,漸漸成了一種寄托的方式,一種抵御痛苦的掙扎。就連他們的二女兒,那個失蹤者的妹妹,也漸漸對這種“尋找”產生了質疑。

但他卻從未停歇過尋找的腳步,只不過沒有了當初迫切的心情。之所以久不同老姚夫婦聯系,除有自己的隱痛外,每次例行公事般的聯絡,總難在話語中找到以往的感受,找到那種因傷痛而凝聚起來的親情。隨著同妻子相關的訊息越來越少,老姚為他提供的路費徹底中斷。每次通話快要結束,老姚總會打起官腔,唯恐他向他們索要路費似的。他最后一次將電話打過去,鈴聲響了很久,也無人接聽。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老姚和岳母看著電話,仿佛面對催債人的騷擾,一副憂心而煩悶的樣子。

他仍在尋找。

雖數次變更方式,不再撒廣告,不再同路人打聽,卻顯得愈發虔誠。他需要錢,需要填飽肚子,需要拖動沉重的肉身,從一地真實地跋涉到另一地,而非夢境中虛擬的穿行。依據慢慢積累起來的經驗,去建筑工地打工,被他認定是最穩妥的方法之一,但領到工資卻需要周期,很多工頭都不愿雇一個散工,不克扣他的工錢就算不錯了。去街頭撒廣告,做搬運工,錢能很快到手,并契合了尋找的目的,但這種工作的機會總是少之又少。攢錢的同時,他會利用一切機會,想當然地轉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等手里有了錢,便會馬不停蹄離開那個城市,去往下一個城市。有一段時間,他找不到任何工作,更別說對工種的選擇,只能效仿拾荒者,靠撿拾廢品度日。而這種令他感到屈辱的生存方式,最終卻被他沿用下來。

這樣的方式,使他自認為找到一條接近妻子的最佳途徑,至少真實地貼近了她的生活。如果她尚未遭遇不測,走失后的境遇大抵如此。尊嚴感消失了。以前做建筑小工、搬運工,尚能維護一個普通人的體面,如今同這些流浪者、乞丐、瘋子、呆傻者為伍,他便徹底放任了自己。他會從垃圾桶旁撿拾旁人丟棄的食物充饑,并對路人投來的目光見怪不怪。他麻痹著自己的感受,因此他的尋找看上去更像一種恍惚的漫游。只不過停頓的間隙,借由對往昔生活的追憶,尚能體察到一絲痛徹心扉的悲涼。

不再有記錄的習慣了,那個寫滿無數地名的本子,隨著不斷的遷徙,也不知遺落在了哪一個角落。那些由簡單漢字組成的地名,一個個疊加起來,像漫漶的流水,溢出他的大腦,又如他邁向外省的腳步。無論外省的地界有多大,在他的眼中只有垃圾桶、立交橋下的避風通道、公園里的破舊長椅、飯店旁的泔水池。剔除性別與年齡上的差異,那些貌似流浪的中年女人,幾乎都有著似曾相識的面容,很難喚起他對妻子的回憶。甚而連一次認錯的機會都沒有。以前他的妻子那么干凈,這個邋遢的女瘋子怎么會是她呢!她的妻子有一副嬌美面容,這個丑陋的鄉下女人又怎么會是她呢!

在對陌生人的數次甄別中,有時他竟會忘了妻子的長相。必須承認,在這漫長的尋找中,他確實將妻子的模樣給忘記了。抑或悲傷刺激了他的大腦。幸而女兒和兒子的面容時常會從腦海中浮現出來,還有老姚和岳母的樣子。

三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女兒和兒子長高了嗎?老姚和岳母可否安然無恙?

第三十夜——第六十夜

在最初達成的契約中,講述和傾聽成了問題的關鍵。出于各自的目的,講述者和傾聽者之間,竟出現了某種和諧的態勢。女人期望男人盡快講完他的故事,以便兌現當初的承諾;而男人則放慢著講述的速度,表露著對傾聽者的眷戀與挽留。于是,那些和尋找相關的故事,便顯得支離破碎起來。被女人記住的,大多是一些故事的碎片,以及她聽完故事之后,因自身的處境而生發的一些感慨。

比如聽到男人在尋找過程中經歷的那些坎坷,女人會掩面而泣。

女人的哭泣使男人得到少許安慰,卻并不知道,那是女人在顧影自憐。

先生,你家嫂子走丟了,你遭了這么多的罪,難道你不想想,我現在也丟了,我家里肯定也在找我,他們要遭多大的罪??!

男人不語。

女人抽噎一聲。多日來的囚禁雖使她身體虛弱,大腦仍處于清醒狀態。

先生,你到底找沒找到???你既然跑了那么多的地方去找,咋又窩在這兒?你不是說,從年輕的時候,你就不想窩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嗎?你咋不去找,你咋就偏偏窩在這兒呢?你不去找也行,可你有倆孩子,你咋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帶他們好好過日子呢?

女人一連串的發問,非但沒有將男人惹惱,反倒使他深陷于絕望。他沒有變得暴怒起來,而是痛苦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

我是想帶他們好好過日子,可現在,我再也回不去了……在他們心里,其實我已死了。

男人的故事(之五):

有天他路過一間電話亭,腦海中浮現出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嘗試著撥打過去,竟然通了。接電話的不是老姚和岳母,也不是女兒和兒子,而是他的妻妹。

你在哪兒?妻妹的聲音聽上去一如往常地平靜。

我在哪兒……他支吾著,轉頭看周圍的標志,一時間想不清自己在哪兒。每到一地,那個地方的名稱與他無關,城市的繁華與凋敝與他無關。他只會注意那些隱晦的角落,以及在角落里游蕩的畸人。

你還想撒謊……你還有點良心嗎!

妻妹異乎尋常地激憤,信號傳輸中的聲音震痛著他的耳膜。他不置可否,將話筒拉低一寸,呆呆看著電話亭對面一個遛狗的女人。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姐丟了這么多年,你一走了之,那倆孩子可是你生的,你竟然不聞不問!

我在找你姐啊,始終……在找。

他囁嚅,淚水奪眶而出。

電話中一片嘈雜,聽到妻妹聲嘶力竭地喊:我爸和我媽病了。倆孩子沒人照顧,你趕緊回來,把他們領走!

他累了。確實該回家了。

促使他回家的原因,正是對一雙兒女的掛念。正如妻妹在電話中所說,老姚和岳母年紀都大了,身體不好,說不定腿一蹬就過去了。兩個孩子沒人照顧可怎么辦!他的眼前閃過無數邂逅過的流浪少年,他可不想讓他們重蹈了那樣的覆轍。

他迫不及待地踏上返鄉之路。有目的的旅程給了他一種奇怪感覺,離熟悉的地方越近,便越發神思恍惚。

城區里建了許多高樓,馬路也拓寬了幾許。那塊清末年間豎起的貞節牌坊,應算是劃分新老城區的一個醒目標志。打樁機和挖掘機轟轟響著,堆砌的建筑廢墟看上去觸目驚心。走進老街巷,世界才一如往常地靜下來。青石鋪就的街巷狹窄,踩上去依舊安逸。拐過巷口,是一段上坡的路。一陣嗩吶聲抵近,迎面遇到一支送葬隊伍。人們穿著白花花孝服,在灰舊屋墻的襯托下,自上而下,像一堵緩緩傾塌的雪墻。

他本想讓一讓路,仰頭卻見走在前面的那位,竟然是妹夫。他一眼便認出了他。只見他雙手捧著一只覆了黃綢的骨灰盒,一臉肅然,似曾瞄了他一眼,卻又對他視而不見。

他站在街巷中央,猜不出骨灰盒里安放的是誰。是老姚?還是岳母?猝然的打擊使他亂了方寸。本該攔住妹夫,道一番久別重逢后的衷腸,并對逝者做一番告慰般的哭訴。他卻沒有那么做,只因情緒激動,嗓眼發干,愣愣站在那里。正是日光直射時分,白色影子在街巷里亂晃,穿孝服的人們大水一樣漫過,皆對他視而不見。他便成了一個混雜期間的影子,一塊擱淺在岸灘上的石頭。尚未警醒之前,他也知道最起碼的禮儀,若這是一場與己無關的葬禮,出于對死者的尊重,他也該有所避讓,退守街邊……等他徹底醒悟,想做出合適的舉動,卻一眼看到妻妹和一雙兒女迎面走來。

女兒臉上掛著淚痕,出落得越發標致。兒子胖了不少,個頭高出他的想象,臉上的悲戚明顯是對大人的一種效仿。妻妹一如往常地平靜,一手牽著兒子,另一只手搭在女兒肩上。他們走過他的身邊,和所有陌生人一樣,皆對他視而不見。

他有些尷尬,本想喊他們一聲。有人從背后推了他一把。那個推搡他的人,儼然把他當成一個不合時宜的路人,嘴里發出不耐煩的斥責聲。他退居街邊,看著人們從眼前魚貫而過,皆都對他視而不見。送葬隊伍慢慢出了巷口,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街巷空了,日光在屋檐下投出一道陰影。他在心里謀劃著對策,是隨送葬隊伍去墓地?還是直接回家,等他們回來,就說自己剛剛趕到……猶豫的剎那,猛然見街邊店鋪的櫥窗里,折射出一個人的影子。顧盼左右,發現空寂街巷里只有他一個人。向前挪移了幾步,影子也跟著晃動,陡然與他面對。

他便更加清楚地看清櫥窗里映現的那個人。頭發蓬亂,胡須崢嶸,焦干嘴唇蠕動著,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張面具。淺綠色工裝已看不出“迷彩”的圖樣,衣服下擺的幾片布縷,在乍起的秋風中瑟瑟飄動……他發出一聲嗚咽。此刻店鋪的主人正抵近過來,隔著玻璃,厭惡地沖他揮手。

他收住嗚咽。終于將自己的身份認定。依照現在這身裝扮來推斷,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乞丐,而非一個有著合法身份的父親,以及街坊眼里曾經干練而不得志的上門女婿。難怪方才同親人們相遇,他們會對他視而不見。身份的剝離,令他生出一種莫名的羞愧感。仿佛憑空聽到一聲恫嚇,他拔腿便逃。穿過高大牌坊,跑上出離舊城區的一段陡坡,這才收住腳步,平復著胸口的喘息,一屁股跌坐下來。

從這個角度看去,依稀能看到整個舊城區的輪廓,這個他曾生活過數載的古舊城鎮,依舊一副敗落的景象。他找不出那兩層舊磚樓的位置,找不出磚樓后的三間正房,以及他棲身過的三間偏房。正房與偏房之間走廊連綴,擁簇著略顯狹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眼深井,一棵石榴樹。他曾在那里幸福地生活過數載。每到夏天,深井的石壁上會生出暗綠苔蘚。進了十月,一日紅甚一日的石榴會壓彎細弱枝頭……

如果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他當然清楚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這個家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一雙兒女不要了嗎?但問題是,即便他出現,對他們會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助嗎?他能更好地照顧他們嗎?不能。他只會連累了他們,只會讓他們過上不體面的生活。何況現在,做父親的擔當和勇氣,已像風一樣從他身體中漏掉了。至于妻妹電話中所說的那番話,直到此刻他才想得明白——完全是她的一番氣話。

她會很好地照顧他們的。他這樣想著,嘆了口氣,爬起來,慢慢朝城外走去。

以后他便再不會出現在這里了。過往生活的軌跡將被全部抹掉。他在兒女的記憶中出現,總不會成為一個逃避責任、品行不良的父親吧?而應成為一個在尋找途中,迷失了方向的父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以及他們的母親。

他這樣想著。正是借由這樣的想法,才會生出再回一次老家的打算。他要去看一眼尚在人世的母親,和親人們做最后一次的道別。然后,他將離開,除非將走失的妻子找回來,否則,他們將再探尋不到他在人世的任何消息。

第六十夜——第七十夜

男人很懂得控制,就像一個真正的說書人,懂得在起承轉合處留下懸念,以便更好地延續接下來的講述。

這種來自故事本身的懸念,雖緩解了女人心中的焦慮與恐懼,卻使她變得更為迷茫。長達兩個多月的時間過去,她已確定他是一個精神病人。

他時而清醒,清醒時的表現十分理智;他時而恍惚,恍惚時會使她意識到更大的危險。而在清醒與恍惚之間,他才會暴露出一些破綻。但這些破綻,卻使她窺伺不到任何逃生的機會。一想到當初兩人達成的契約,女人覺得實在沒譜。唯一的指望,便是盼他盡快講完他的故事,結果才能自見分曉。

所以她會盡力去迎合他,不提任何過分的要求,不在他的故事中表露任何的情緒,有時難免也會被他的遭遇打動,但她卻能做到不動聲色,只想讓講述順暢地延續下去,一直延續到故事的尾聲。

時間在女人的記憶中已開始變得模糊了。窖口的天空除了能清楚昭示天色的黑白外,并不能提示她季節的變化。她找了一根樹枝,開始在洞壁上劃下“正”字。

過去的那些天她記得非常清楚。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只因來到這里的第一夜,恰是她兒子的生日。有時她會問一問今天是幾號,男人也會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她校正著對時間的判斷,劃完十個“正”字之后,每過去一夜,女人都會在洞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之所以這么做,是她深怕自己會喪失逃離這里的勇氣?;蛳襁@個變態男人一樣,處于一種恍惚而游離的狀態。

憑借男人之前的講述判斷,故事中的那個男人,應是正常的,精神和心智都非常正常。而現實中的這個男人,這個囚禁了她的男人,據女人猜測,他應該遭遇過什么突發的變故,或是誤喝了一劑迷藥,才會在這曠世的悲傷中導致了精神的異常。

第六十五天的夜里,當男人再度接續了他的故事,果然便驗證了女人的猜測。

男人的故事(之六):

他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走進一家金碧輝煌的酒店。站成一排的女服務員身著同一款式的棗紅色西裝,依次微俯下腰身,輕擺右手,次第呈現的動作看上去花團錦簇,口中念著為他引領去向的道白。

先生,這邊請。

他還會如此清晰地聽到,一個帶有老家口音的男人在他身后大聲嘶喊:躲開,快躲開……等他慢慢轉過身去,只見一輛農用車正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從溝畔上直沖下來。車后騰起的煙塵,成了他昏迷和蘇醒時拉起又垂落的幕布。

他從三天三夜的昏迷中醒來,先前的聲音和畫面都消失了。病房里泛著白花花的陽光。

他問:我這是在哪兒?

他的哥哥長舒一口氣,大呼小叫道:三魁的農用車剎車失靈,狗日的從坡上沖下來,把你撞到崖下去了。虧你福大命大,被一棵棗樹卡住,不然就摔死逑了。

他撿回了一條命。肢體雖未落下半點殘疾,半年之后,家人還是發現,他的腦子出了一點問題。但他卻從不會承認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當初在醫院,醫生曾告誡過他的家人,腦震蕩可能會導致他以后出現神志恍惚和意識喪失的狀態。面對如此深奧的醫學術語,他的家人沒有任何疑慮。不會傻了吧?家人問。醫生模棱兩可地搖頭。那就好,不缺胳膊短腿,老天爺算是開了眼。他的家人如此慶幸地說。

在沒有覺得他成為累贅之前,他和年邁的母親住在一起。

他表現尚可,沒有任何呆傻的表現。整日的沉默,說不定仍想著走失的妻子;整日的游手好閑,說明他仍舊沒有擺脫以往的生活習慣;偶爾的反應遲鈍,契合了村里大多數男人的性格。以前那么精干要強的一個人,終究折回了他命運的老路。原來以前的風光都是假象,原來以前的體面都是虛妄,原來以前的折騰,都是瞎折騰——這都是他的命。為此村人下了這樣的定論。

直到母親去世,由政府發出的異地搬遷政策實施了半年之久。人們經過一番猶豫,大多搬到山外去了。他的弟兄們也在此列。他們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面臨著一大堆難纏的事。他怎么辦?大家雖有養他到終老的決心和義務,眼下卻成了一塊卡在喉嚨里的骨頭,吐又吐不得,吞又吞不下。好在他并非薄命之人,逢難時總有貴人相助。交關之際,遠在深圳的戰友出差路過此地,驅車來看他,臨走時給他留下一筆錢。

那筆錢在他們這個地方,應算一筆不小的數目,自然解決了他的生計問題。當弟兄們爭相問他愿不愿出山,想跟誰一起住時,他難得地保持了清醒,表示愿意自己一個人留在山上。那就買幾只羊,由你放著去算了。有戰友贈送的那筆錢作保障,他便沒了后顧之憂。再養幾只羊,不但能有事做,也能多些額外的收入。

一個人的生活也算難得。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坪上游蕩。廢棄的窯洞越來越多,同他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少。土塬上方的藍天填充著街巷的清冷,幾場難得的雨水過后,原本人羊踩踏的村街上也會慢慢生出野草。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雨,又會沖塌幾眼破舊窯洞,垮塌的屋門敞開,任由他在陌生人家中出入。

人的氣味固守于此。土炕和灶頭保持著原樣,灶旁堆著陳舊柴草,帶不走的家具重新做了安置,水甕里還有半甕水,一本由漂亮女人組成的掛歷仍舊簇新,不知怎么卻會被主人遺落。他癡癡地翻看,搞不懂今夕又是何年。

記得棗樹剛結果時,有人還在村里。他從街上走過,聽到有人喚他。走進那家人的院子,見棗樹下坐著一位年邁的婦人,淡黃色落英飄滿腳下。不認識我了?老婦問。他搖頭。老婦一笑,杵了杵拐杖。莫非你是真的傻了,連我都不認的?我是你大娘,小時候你常來我家偷棗子吃。

他遲疑一番,想抽身而退。老婦又把拐杖在地上杵一杵,沖他的背影喊:回來,我腿疼病犯了,你去幫我把水甕挑滿,難道成心看我渴死不成?

此后他會定時去幫老婦打水,順便幫她做些其他的事。偶爾他們也會坐在棗樹下聊天。老婦說起外出打工的兒子,幾年都沒回來過了。之所以沒搬去山外,雖說是怕兒子回來找不到家,其實是沒人愿意幫她。我一個孤老婆子,搬到山外又有啥意思?老婦說,如今村里就剩下咱娘兒倆。如果我兒子老不回來,我箱底里還存著一些錢,等我死的那天,你就把我埋下,那些錢拿走,也算為我盡點孝心吧。

青色棗子綴滿枝頭的時候,棗樹下便沒了她的身影。他忽略著老婦的存在,而后又會依稀想起來,想起他該幫一個老無所依的婦人去打水。棗樹是他能記起的唯一標志。但大多數人家的院落里,都會植一棵棗樹,或一棵核桃樹。所幸老婦坐過的那把椅子還在。椅子上落著幾枚青棗,一攤白色鳥糞。他推開屋門,見她在炕上安然地睡著。他不忍將她驚動,依舊將水甕打滿。直到尸體發出刺鼻的臭味,這才知道老婦已歿。既然死了,他便順理成章地埋了她,自然忘了老婦對他的提醒。直到棗子成熟,他仍會記起那位年邁的婦人,想起該幫她去打水。只是那深青色的水甕里水怎么總是滿的?漸漸生了些浮游生物。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想不清老婦去了哪里。一只羔羊待在他身邊,安靜啃食著落了滿地的紅棗。羊的腳下,有一個微微的隆起,土質仍保持著鮮濕的印跡,那么微小,像一只甲蟲遁地,拱起松軟土層。一陣風吹過,有熟透的棗子從枝頭落下,彈子一樣,打在他的頭上。

不長時間過去,這個曾經熱氣騰騰的村落便徹底荒寂下來。野草侵占了街巷,站上用黃土砌成的院墻,對秋風發號施令。草莖枯黃。風在雜草縫隙間放大著聲音。羊泛白的唇腮將草啃食過后,風的聲音便會一徑朝村外吹去。

那些羊說是由他養著,卻只是成了散落在村子里的活物。他總是對它們視而不見,任由它們晨去暮歸。村落里有可供它們飽食終日的野草和落果,這些散養的羊又像通人事的孩子,總愿意跟在他身后游蕩……除了羊、鳥雀、瘦骨嶙峋的野狗,很少見到人的蹤跡。只逢年過節,才會遇到一些回來上墳的人。糧食由他的家人定期送到山上。特殊的日子,他們還會接他下山,大家難得一聚。通往山外的路七扭八拐,大半的路程仍需步行。有時他會一人獨自返回山上,有時又會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游走到山下……

故事講到這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應該結束了。

因為女人已摸清了他生活的全部軌跡。再講下去,無非是他如何路遇了她,又如何囚禁了她,又如何將這本該令人唏噓感嘆的故事,變成了羈押她的籌碼……尋找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流浪,而流浪,又成了對尋找的一種重溫。對她的囚禁,會不會是尋找無果后的一種替代和發泄?之前的那個所謂契約,在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荒謬——現在,他能否兌現他的承諾?

女人提示:先生,你的故事結束了!

結束了?男人擰眉問。

嗯,結束了。

咋會結束呢?不聽我講完,咋能結束呢!

女人心往下墜,卻仍舊抱有一絲希望,認真對他解釋:哦,是沒有結束,不不,我是說你的尋找,沒有結束。但你的故事,講到這兒,該結束了……接下來你遇到了我,把我關在這兒,答應等把你的這些事情講完,就放我回家……你忘了?

沒有結束,不可能結束!男人咆哮起來,在逼仄的地窖內打轉,轉瞬變成一匹困獸。

女人喊了一句: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男人看她一眼,迅速攀上梯子,爬出窖口,又快速抽離了梯子。動作之倉皇,好像在女人的拷問下,用逃跑回避著道德對他的審判。

第八十夜

女人徹底絕望。

如若她遇到的只是一個圖謀她身體與意志的男人,她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來滿足他,用自己的軟弱與服從來誘惑他,以便得到生存的機會;如若她遇到的只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歹人,在索取了她的身體和意志之后,她可以任由他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好終結這暗無天日的囚禁……但她偏偏遇到的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不索取,亦不結束。令她感到束手無策,就像她曾經計劃過的種種逃跑計劃,根本沒有實施的可能,令她感到束手無策一樣。

他絕非只把她當成了一個聽眾,一個排遣寂寞的工具,想來應該不會如此簡單。他或許把她當成了他走失妻子的替代品,或供桌上用來祭祀的羔羊……如是這樣,接下來他會做出怎樣的舉動?總不能長期被他囚禁在地窖里吧?女人決定改變策略,再不能這樣一味地軟弱下去了,她要做出最后的抗爭,想辦法激怒這個變態的男人,以謀取新的機會。她要激怒他,哪怕死在他手里。

第八十夜,男人下到地窖。這也是他最后一次下來。

在過去的幾天里,每次他把飯食遞送下來,總會借助一根膠絲繩。女人再次回到她當初被囚禁時的狀態,只是不再逢迎,而是高聲叫罵。她讓他殺了她,要不她就自殺,總之她是不想活了。她還會把送下來的飯食從窖口扔出去,以示自殺的決心。饃饃之類的干糧倒能擲出窖口,但盛米粥的碗,卻會在半空翻落,湯湯水水灑了她一身??粗侵惠p薄的塑料碗,女人不由更加絕望,這瘋子的計劃設計竟會如此縝密,為她提供的所有物品,沒有一樣東西是可利用的。若是瓷碗,她便可以打碎,當作刺向他的利器,或可用來挖掘洞壁,挖出逃生的階梯和通道。至于那個粗釉水甕,應算作唯一一件潛藏了隱患的物品,卻顯然經過了認真的考量——她根本沒辦法將它打破,甚而沒有搬弄起來的力氣。面對女人的叫罵,男人依舊采取了回避態度。他不在窖口露面,只任那根細細的膠絲繩,墜著裹好的食物,在窖口的天光中輕輕晃蕩。

男人下到了地窖。

女人顯然是等不及的,朝男人撲了過去,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男人順勢抱住她,像做了什么錯事,尋求和解的樣子,用討好的語氣說:我對你做了這種事,我想過,我確實是一個壞人……壞人就壞人吧。但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的那些事,確實還沒講完呢,真的沒有講完!

她被他抱著,根本經不起這一番折騰,身子很快綿軟下來,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扯破嗓子喊:講完沒講完又能咋樣,你把我弄死吧!求求你了,要不就放我上去,我甘心情愿伺候你,讓我做啥都成……

女人的嘶喊似乎將男人打動。他將她抱到鋪上,動作不像挾持,倒像一種輕柔的安撫,抱小孩一樣,嘴里輕聲嘟噥。

我會放你走的,老是把你扣在這兒也不成嘛,你家里也有孩子嘛……可放你走,你肯定會給我招來麻煩,天就要下雪了,不放你走,也是個麻煩……你別鬧了,容我再想想,放你走還是不放你走。你還是消停點,聽我把事情講完,你就知道我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男人的故事(之七):

直到遇見那個河南女人,他的記憶才像撳燃的馬達,終于發出沸騰的轟鳴。

女人頂著一頭男人樣的蓬亂短發,一張臉臟污不堪,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她剛剛吃完別人丟掉的半塊燒餅,意猶未盡地伸著舌頭,舔著嘴角的食物殘渣,再次俯身去垃圾桶里翻撿。

像這種在垃圾桶里撿拾食物的女人,他是很久沒遇見過了。一見之下,雖有觸動,卻別無深意。他只是下意識地去了燒餅鋪,買來一堆燒餅。捧在手上,遞過去一塊,女人便吞吃一塊。偶爾會噎著了,細瘦脖頸爆起青筋。他坐在臺階上,看著她吃。好心的舉動引來路人圍觀。他們的竊竊私語打亂他的思緒,茫然無措地站起來,朝城外走去。

走出城外,這才發覺女人跟著他。女人指一指他手里的燒餅,討好一笑。他便又遞過去一塊。直到手里的燒餅散盡,直到走回山上,也未曾明白女人為何要跟著他。往昔一個人的家里,怎么又會憑空多出來一個女人。

女人自此便留在了這里。

她雖有些呆傻,卻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白天她會幫他放羊。早起和晚上會為他做一口異地風味的飯菜,家里家外,被她拾掇得有模有樣。因了日子的滋潤,女人便顯得正常起來。她話多,夜里總會纏著他說個沒完。話雖說得冒傻氣,他卻慢慢知曉了她的來歷。她知道家里的準確地址,不但村名說得清楚,就連縣名省名也不差分毫。她說家里有個娃,二十多了,定了親,該娶媳婦了。

你咋不回家?他問。

不回。女人說,說得輕描淡寫。

為啥不回?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又不是一個傻子,忘了家在哪里。

我就不回?;厝ネ匏忠蛭?,他說我傻,瞧不上我。

他咋打你了?大不了就是兩口子吵架拌嘴。

就這樣……就這樣打!

她做著手勢,順勢褪掉上衣。她的身體竟然白皙,結著粗淺疤痕。就是從那一次,他才知道自己沒了男人的本事。他只能做到對女人相敬如賓,像一對異姓姐弟。

你是個好人,大哥。我就不走了吧,就像以前伺候娃他爹那樣伺候你,白天給你做飯,晚上陪你困覺。

攀論過年紀,她比他大了兩歲,卻仍舊喊他大哥,當即被他駁斥:你比我大,不該喊我大哥。

那該叫你啥好呢,叫你兄弟?叫你娃他爹?可咱倆又沒生娃,以后我也不能生娃了。

叫我“先生”!莫名其妙地,他竟冒出這樣一句。

此后她果真叫他“先生”。放羊回來時叫,吃飯時叫,即便陪他困覺時,也會這樣叫,真正對他做到了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同女人的相處使他想起自己更多的過往,特別是做業務員時的風光。他糾正著女人生活上的種種陋習,比如不講衛生的習慣,吃飯時喜歡吧嗒嘴,在菜碗里翻來翻去;比如肆無忌憚地大笑,比如不加掩飾的粗俗和天生的傻氣……他的訓導和勸誡沒有任何頤指氣使,不帶霸蠻和偏見。冥冥中他想把她調教成另外一個女人。但一個冒傻氣的女人,終究成不了一個安靜的、沉默而憂郁的精神病人。

他卻并不失望。

這個滯留在此的女人,已慢慢取代那個留存在他記憶深處的影子。況且她能干,使他在生活上對她產生了更多依賴。她分得清山羊和綿羊,總是把綿羊留在村落四周散養,把山羊趕上山坡。她還能分清哪只羊發情,哪只羊懷孕。母羊分娩,她會整夜待在羊圈……問她咋這么懂養羊,她嘻嘻一笑,說,娃他爹就是放羊的。娃他爹喝醉酒賴著不去放羊,總是由她去放。

他便徹底成了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穿著周正,頭發梳得溜光,偶爾會穿起皺的皮鞋。對女人的訓導和勸誡,也適時讓他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修正。他開始重新注重自己的儀表,開始說標準的普通話。大部分時間,仍會在荒寂的村落里游蕩。有時站在坡上,遙看女人和羊。有時又會老調重彈,晃蕩著走去縣城。

第二年清明節,兄弟們上山,都為他生活的改變而感到欣喜。欣喜的,不單是這憑空冒出來的女人,還有一年前買來的幾只羊,如今變成了一群羊。他們說,這多好??!有個女人就有了家的樣子。這些羊就好好放著吧,等秋后再養肥些,找羊販子估估價,賣掉一批,再養一批。

可沒等到了秋天,這種狀況便發生了改變。變化的起因很簡單,只因女人做了一個夢。她說她夢到了兒子。兒子告訴她,他結婚了,為她生了個孫子。娃他爹得了該死的病,死前想見她一面。她說兒子正在四處找她。

起初他不以為意,后來便動了惻隱之心。女人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卻因對兒子的想念,時不時便會放聲哭泣起來??蘼曉诳占诺臏狭洪g回蕩,仿佛早就絕跡的母狼在嗥叫。夏天還未結束,他便找來羊販子,賣掉兩只羊??鄢I車票的錢,又將一沓票子塞給女人。他如此心細,讓女人將老家的地址詳細復述一遍。你兒子叫個啥?娃他爹叫個啥?女人答一句,他便記一筆,逐一將訊息寫在一張紙上。又接連寫下幾個重要的地名,最后畫出一張簡單的地圖。他用手指著那些地名,囑咐她到了這個地方,要知道轉車,去往下一個地方。每個地名之間都被他標出箭頭,箭頭最終指向了女人的來路。

他將她送到縣城。不放心,又乘車送她到市里的火車站。買好一張火車票,千叮嚀萬囑咐。你到了火車上,就問乘務員,不行就去找乘警,你身上有錢,他們總會幫你的,不會把你當成一個逃票的盲流。乘警長啥樣子?女人笑嘻嘻問。乘警……就是穿這種衣服的人。他指著從檢票口走過的治安警察,忽地靈機一動,喊住那名警察,將女人的來龍去脈,如此這般說了個清楚。警察又對女人詳細詢問一番,便把她帶去了火車站派出所。

分別之際,他有些感傷,本想和女人再單獨待一會。但沒有人給他這樣的機會。那些忙碌的警察甚而忽略了他的存在。即便女人,臨上火車之際,仍舊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只顧和照顧她上車的乘警說話,甚而連頭都沒有扭一扭。

他與女人之間的這段生活,就這樣怪誕而粗疏地結束了。

結束之際,他的心里卻充滿希望。因為他曾幻想過,他當年走失的妻子,也會受到一個陌生人如此的優待。說不定哪天,她便會像這個河南女人一樣,奇跡般回到家里。

男人講完這件事,臉上是一副期待的神情。他認真看著女人,仿佛在等待她對自己人格的評判。

女人卻沒有做出任何評判,而是用不解的口氣問:你那么好心,收留了這個河南女人,最后又送走了她,干嘛要這樣對我?

男人一愣,對女人的問話頗為失望,直言不諱說:你不如她聽話!

你是覺得,只有腦子有問題的女人才會聽你的話?你才有能力控制她們?才會那么好心對她們,包括你走失的妻子?

女人的問話令男人摸不著頭腦,他不置可否說:其實送走了她,我就后悔了……

女人沉默著,終于認清這個歷經磨難,因出了車禍,腦子變得有問題的男人。從入贅那天起,其實他就是變態的。他是一個生活中的弱者,只有面對那些腦子有問題的女人,他才會擁有掌控她們的能力,才會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尊嚴和滿足……如果她也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女人,在送走那個河南女人,滿足了對道德的需求之后,他也會對她好,而不會對她這樣。他喪失了理智,沖動之下將她囚禁,自然明白事情的后果。通常情況下,他不可能輕易將她放走,道德與欲望徹底攤牌后,他只會殺人滅口。

女人被激怒。

是一種真正的激怒,而非她事先策劃的佯裝。出乎意料的是,她十分冷靜,慢慢褪掉身上的衣服。她在長達三個月的囚禁中從未脫光過自己,每天和衣而臥。她將衣服褪掉,好像要在蛻變中尋求一條生路,又好像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最有力的抗爭。

她的舉動令男人感到震驚。

你不算一個男人。女人說,你該讓我怎么辦,讓我也變成和你妻子一樣的人嗎?讓我和那個河南女人一樣,對你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也好,我也能對你言聽計從,可我又不是一個真正的傻子,一個精神病,我哪能騙得了你——你只會自己騙自己,你喜歡別人叫你先生,呵呵,可你哪里是個先生,你就是一個畜生,一個廢物,一個神經病,一個誰也不喜歡的人。就連你那神經病老婆,也不會喜歡你。她離家出走,其實是厭惡你,厭惡死了!她不想和你在一起……因為你根本就不是個正常的男人。你要是男人,那就過來呀,對我做男人該做的事,要么弄死我,等著警察來抓你……你連騙子都不如,當初說講完你的那些事,就會放我走?,F在講完了,你又變卦。你不會是想再騙一個和你老婆一樣傻,和那河南女人一樣傻的傻女人,來陪你說話,來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再肯放我走,或是弄死我吧!

女人一邊斥責,一邊觀察著男人的反應。

男人的瞳孔慢慢放大,面頰抽搐,仿佛一種自嘲的微笑。隨著神經質的笑容慢慢隱退,面具一樣固化在他的臉上。嘴唇開始囁嚅起來,默念著什么,又像在詛咒著什么。隨著赤裸身體的女人步步逼近,他便開始步步后退。時而攥緊拳頭,意欲對女人發起攻擊。但他終究沒有那樣做,而是倒退到窖口,返身跨上梯子,倉皇爬了上去。

抽走梯子的瞬間,又用雙手捂住耳朵,將女人傳上來的哀嚎,阻隔在他殘缺的世界之外。

結束

初冬的天色高闊而湛藍,像一面深邃的鏡子。隨著季節的更替,土塬黯淡了黃土的本色,稀疏的植被,也像寶石一樣沉落了??諘缋镏煌回S巫咧腥藗}皇的身影……男人癲狂的情緒,終于在游走中慢慢得以平復。

當初一時沖動,咋就做下這樣的事呢!如今想起來,男人卻沒有半點后悔。當時他實在舍不得送女人走,卻找不出挽留的借口。好像冥冥中有人指使,他便在那一天早晨躲了出去。如果那天女人自己走了,走了也就走了,也就沒什么可遺憾了??傻鹊揭拱?,他踅回家,卻見女人在窯洞里安然睡著,沉睡的樣子令他既驚喜又迷茫。他不愿面對第二天隨之而來的離散,便躲進地窖。小時候每當遇到什么難纏的事,他總會躲進那眼多年前父親挖掘出來的地窖里,會在那里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將女人囚禁,便是地窖賜予他的靈感。

如今一切的措詞都已說盡,一切的理由好像都已用到盡頭,男人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他沒有后悔,只感到麻煩。太麻煩了!不說再去靠近那個女人,即便走近囚禁她的窯洞,女人的羞辱和叱罵聲便會響在他的耳邊。放她走吧,甩掉這個麻煩?他又意識到不妥,女人肯定會去告發他。不放她走吧,天就該下雪了,她待在地窖里,會被凍死,那將會是一個更大的麻煩。

男人惶然想著這麻煩的種種,卻又惋惜著與女人共度時的種種美妙。他憑借著講述,在對命運的重溫中,一次次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若沒有一個傾聽者的存在,他將會再次深陷孤獨……如果她是一個聽話的女人就好了,就像那個曾被他收留的河南女人——男人想到這兒,病態的思緒在此打了一個結。女人羞辱他時,最后說到的幾句話,被他當成解決問題的關鍵。他如獲至寶。他要再去找一個像河南女人那樣的女子,他要收留她,照顧她,即便得不到相應的感激和尊重,也不會像地窖里的這個女人,給他帶來這么多麻煩。他這樣想著,甚而感到了幾分委屈。

最初的幾天,這個精神恍惚的男人暫且將身上的麻煩忘掉。迫切的心情使他變得神情亢奮起來。他懷揣著直接的目的,想盡快找到一個目標,將那女人取代,也能將所有的麻煩祛除。他先是在縣城轉了兩天。無果。又憑借送走河南女人時留下的印象,到了市區。市區的繁華險些使他迷路。避開那些高檔住宅、流光溢彩的消費場所,垃圾桶、破敗街巷、雜亂小吃攤……這些曾萬分熟悉的地方,指引他來到一個打工者麋集的郊區。

一條僻靜街巷里,他一眼便發現了一個特殊的女孩。

說這女孩特殊,是因她看上去太過顯眼。穿一件破舊的棗紅色西裝,下身一條睡褲。胸口被不合身的上衣箍著,顯得蓬勃而飽滿。她儼然一個成年人了,一個比周圍孩子高出半個身位的姑娘,卻趿拉著鞋,和一群低齡孩子在跳皮筋。跳得極其認真,低著頭,蓬松發辮在肩頭彈來彈去。

他本想徑直走過,去看對面有無拾荒者麋集的垃圾場。等他慢慢走近,卻最終在女孩抬頭的瞬間,停下他的腳步。

時間在那一刻出現短暫的停滯。女孩雖顯邋遢,抬頭的瞬間,卻露出清晰的發際線,微卷的頭發緊挽,額頭顯得光潔而飽滿。他來不及細看,卻依稀看到了初次相見的妻子……他癡癡地望著她,知道那不可能是她的妻子。但又多么像??!應該是他妻子年輕時的樣子,做姑娘時的樣子,花骨朵一樣少女時候的樣子。

他隔街相望,感到了深深的迷醉。而這漫長的凝視與觀望,很快被接下來發生的一件小事打斷。

一個小女孩舉著一串糖葫蘆,加入到這支跳皮筋的隊伍。因她的加入,游戲暫時中斷。女孩出其不意,伸嘴在糖葫蘆上咬了一口。小女孩不依不饒,逼迫她將糖葫蘆吐出來。她吐不出,只能亮出粉紅色的舌苔。經由其他孩子調和,女孩答應等她媽回家,賠對方五角錢。小女孩仍舊不依不饒,她把整根糖葫蘆丟在腳下,指戳著,輕蔑地說:被狗咬了,整根都臟了。她要她賠兩塊錢。女孩不予爭論,撿起那串糖葫蘆,吃得很是酣暢。

他看了真是心疼。在他當時的心緒中,這個受辱的女孩,并非旁人,正是他年輕的妻子——他失散多年的親人。他轉過街角,買回兩串糖葫蘆,遞給小女孩一串,算作賠償。又遞給女孩一串。

她依舊吃得旁若無人,邊吃邊問:大,你認識我?

他嗓音滯澀:認識呀,你不認識我了?

她說:你應該認識我娘吧?你晚上去過我們家……

他笑著搖頭,擦擦眼睛,充滿魅惑地問:你還想吃啥?告訴大,大帶你去買。

他帶她在路邊攤吃了一個驢肉火燒,在一家商店買了一瓶飲料和一盒巧克力,又從路邊兜售的人那里買了一頂鮮艷的紅色帽子。直至將她順利騙到汽車站,他又問她:大要去西安,那里是大城市,想吃啥吃啥,想買啥買啥,你愿不愿跟大去?

女孩戴著那頂鮮艷帽子,側頭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媽囑咐我不要跟陌生人走,她知道了會罵我??赡阏J識她,我想跟你去,你能不能給我媽打個電話?

他點頭。買了兩人的車票。帶她進檢票口時,面對穿了制服的安保,終究膽怯,便指使她先持票進站,而后兩人在大廳會合。為偽裝旅客的身份,他弄巧成拙地將自己的挎包挎在女孩肩上。女孩大搖大擺過安檢口,對安檢員的提示置若罔聞。安檢員攔住了她,對她進行盤問。監控攝像的安保隨即發現了更大疑點,遂將他們帶到車站派出所。

他本不該最初說自己是女孩的父親,后又說是女孩的親戚,再后來,又把一切責任全部歸結到女孩身上。他說他偶遇了她,出于好心,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她便一直跟著他。他走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趕也趕不走,甩又甩不脫。他說他以為這是個無家可歸的女孩,他想好心幫她。

拐騙行為雖未形成事實,動機卻非常明確。警察當然會對他進行認真盤問。女孩已和家人取得了聯系,被家人領走。警察意圖對他說服教育一番,并不過多追究。但他卻在好人與壞人的界定上,同警察進行了一番無謂的爭執。他說自己是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好人!我當過兵,做過業務員,對了,我還救助過一個從河南來的流浪女,我收留了她,就像準備收留這個女孩一樣。后來掏錢給她買了車票,送她回家。對了,這件事就是你們警察幫我做的。你們咋能說我是一個壞人呢!你們不信?可以去查,我還記著那河南女人留下的地址。

警察調侃他:看來你不是人販子,倒是一個雷鋒叔叔,要不要送面錦旗給你呀?

警察的話,再次將他刺激。瘋子般叫囂著,非要警察去查個清楚。警察哪兒有功夫去查,本想將他放掉,但看他情緒如此激動,便要在詢問室關他到第二天早晨,等滿了二十四小時,再放他走,并威脅他道:我們當然會去查!不但要查有沒有這個河南女人,還要去你家里查查看,看你是不是拐騙了其他人。

起初他不以為意,只當在詢問室猝然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等弄清是在派出所,昨天發生的事雖已忘了,卻倏地想起那個被他關在地窖里的女人——此前他已將她忘得一干二凈。他忘了自己臨出門時,是否給她備了充足的水,以及充足的食物;他甚而記不清自己出來了多少天,出來的目的又是什么,直至記憶的通道全部打開,這才想起昨天的經歷。

初冬的天氣,尚未供暖,他卻滿頭大汗,凄厲地狂呼起來:來人哪,快來人哪!救命??!救命……

正在睡覺的值警被他吵醒,慌忙奔來,大聲呵斥:神經病,給我好好呆著!喊什么救命,救誰的命?

不是救我的命,是救,救一個女人的命!

他一語道破天機。警察聞之震驚。

第一百零一夜過去。

雪從夜半時落,天明時停。雖不大,卻使萬千溝壑變了模樣。平面低洼處淺白,陡立凸起處滲著焦黃。天色仍顯黯淡。幾輛越野車馳過,車轍印更加明顯。車行一段,只能下車步行。為加快速度,警察為他開了手銬。怕他生什么意外,兩名警察寸步不離。他在前引路,急迫樣子像盡責的向導。只當走到自家窯洞門前,伸手向地窖的方向一指,龜縮身子,便再不肯動了。警察隨即又給他上了手銬。

從窖口看下去,能看見一層圓形落雪,突出著一個人形。女人的臉,身體的大部,均被落雪覆蓋,好似一種精心的修飾。幾名警察湊在窖口,沖下面一簇聲地喚。不聞回應。情急之下,一名警察想跳下去,又唯恐踩著了她,給受害人帶來更大傷害。另兩名警察站起來,大呼小叫指揮人去搬梯子。

太陽出來。一束陽光穿過警察身體的空隙,落進窖底。扒著窖口的警察叫了一聲。不知是出于幻覺,還是被他真的看到。事后他說,他看見從那女人的嘴里,吐出一口氣,像是一個人蘇醒后,發出的嬌弱呻吟,又像是等待了許久,發出的一記輕微感嘆??傊?,真的被他看到了。

他看見那女人的嘴角和鼻翼間,有幾片輕柔雪花,正隨著她的吐納,緩緩浮升起來,像飛散的蒲公英花朵。

劉榮書,滿族,河北省灤南縣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刊,有多篇小說被選載并收入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一夜長于百年》等,中短篇小說集《冰宮殿》《追趕養蜂人》。曾獲首屆孫犁文學獎等獎項?,F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馮祉艾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