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趕蟬的人

2020-07-17 02:49姚輝
湘江文藝 2020年1期
關鍵詞:蟬聲杏花石頭

趙水魚

常生龍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生疼生疼的。他甩了甩手,還想再拍一下,我連忙將肩膀側到黃昏的左后面去。

“你躲啥子躲?哎,轉過來,再讓我拍兩下?!背I埑瘶溆巴乱慌菘谒?,然后對著我說。

“不!”我說。常生龍從褲兜里摸出塊石頭來,沖我晃晃,然后將石頭高高地揚上去,又揚上去,一副要忘命擲過來的樣子。

“我的石頭可是長了眼睛的,打死你不填命!”常生龍細聲細氣地說。

我恨得想咬他牙?!澳阋惶斓酵砝舷肱奈壹绨蜃錾蹲??”我說。

“不做啥子,就是想拍拍。這回,我只輕輕地拍,就拍兩下?!背I堈f。

“老子看得起你的肩膀,你還不高興,你個夾尾巴狗日的趙水魚?!背I堄终f。

“你拍,你拍,你拍……”我看了看常生龍手里吱吱作響的石頭,低了頭,大聲說。

其實黃昏才剛剛開始。這是夏日的黃昏,山嶺青得發懵,好像不知道該把成千上萬的大葉掖在哪里似的。是啊,掖在哪里呢?黃昏只是讓我和常生龍的影子稍微淺了那么一小點。黃昏算個什么煙稈兒?黃昏真不能算個什么鬼煙稈兒。常生龍至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五下,輕一下重兩下,然后又重一下再輕一下。的確是五下,可他開始只說輕輕地拍兩下。

“你多拍了我三下?!蔽艺f,“你多拍了三下重的,常生龍,你個黑螞蟻養的說話不算話!”

“哎喲,你簡直像個油蚱蜢婆娘,嘰呀咕的,多拍幾下算個什么?算個鏟鏟!”常生龍說。石頭還在他手里,一揚一揚,像一枚花乎乎的蛇信子。我知道,他褲兜里,還裝著另外兩塊奇形怪狀的石頭。

常生龍的三塊石頭都有名字,現在捏在手里的,雖然像一枚蛇信,但名字呢,卻叫作“苦膽”。另外兩塊,你以后肯定會看見的,大的那塊,叫“猴子尿”;小的那塊,叫“楊梅”。名字都是常生龍自己取的,常生龍與三塊石頭形影不離,三塊石頭呢,于是就似一天天直接長進了常生龍的身體里。

我有些怕常生龍,我們都有些怕常生龍。他比我們大,起碼比我要高近三個腦殼那么多,身上還多長了三塊石頭。我摸過他的那三塊石頭,一會兒冰冷一會兒熱,那些石頭,聞起來,有一大股常生龍的騷臭味兒。

偶爾還有一大股山野的騷臭味兒。

“別嘰嘰咕咕的啦,去把胡小爪他們叫來,又該去趕蟬了。那些狗日的花包谷雜種蟬!”常生龍說著,邊使勁往空中蹦幾下,褲兜里的另外兩塊石頭似乎吃了一驚,不得不嘀咕了兩聲。

“又去趕‘嘰阿子???”我有些失望。

“啥‘嘰阿子‘嘰阿子?趕蟬!”常生龍又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但我們的確一直都把那“知了知了”叫個不停的玩意兒叫“嘰阿子”。以前,常生龍也這么叫。等四年多前隨外出打工的父親出去轉幾個月回來后,常生龍就把“嘰阿子”叫作蟬了,“這是它的學名,蟬!知道不?!背I堈f,而且還讓我們也必須隨他一起這樣叫。

“趕啥子‘嘰阿子???”我的確有些失望。

黃昏朝著青幽幽的山,漸漸斜過去……

蟬在叫,蟬遠遠地在叫,我在山坳上,等胡小爪。

胡小爪比我小兩歲半,但看起來卻長得和我差不多一樣高了。胡小爪跟他爺爺胡幺公住在山坳上。山坳當風,胡小爪喜歡對著風啊山啊之類的高聲大叫,叫得四野回應,漲起一些閃悠悠的野調。

胡小爪的爺爺是個瘸子,弱得虛得好比一根舊藤,很寡言,平常也很少出門。胡小爪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和我一樣。但我不像他一樣有個瘸腿的爺爺。所以,每次去找胡小爪,我都要對他爺爺說:“胡幺公胡幺公,我和小爪去追山去了哦?!焙酃貏t總是不吭什么聲,一張臉木木的,迎著我或者我們,像一塊半生不熟的麥餅。

天上堆起幾絲彎彎的云。

我在山坳上,等著。胡小爪正對著一叢狗尾草,屙尿。到處都是偏來倒去的蟬聲。我聽見常生龍遠遠地把褲兜里的石頭,使勁敲了好幾次。

胡小爪

我可汗都跑出來了。

常生龍把兩塊石頭遞到我手里。

你肯定知道這兩塊石頭的名字。是的,一塊叫“楊梅”,一塊叫“苦膽”?!翱嗄憽北取皸蠲贰甭孕∫恍?,但比“楊梅”要重。

其實我最喜歡常生龍兜里那塊叫“猴子尿”的石頭,那塊灰褐色的石頭,歪扭扭的,簡直就像一朵正在吃包谷面的火?;蛘?,也像我家糞桶上的那道疤痕。我一摸那塊石頭,手和腳筋都顫。我還想多摸幾次。

“胡小爪,你把石頭捏好點兒,一會兒你負責去敲樹?!背I垖ξ艺f。

“我敲不響。我力氣太小了。我敲得不怎么響?!蔽艺f。

“管它!你就敲,敲敲敲,敲!管它!”常生龍又說。

“我已經敲過這么多回了。我不想敲!”我說。

“胡小爪,”常生龍把手指伸進我的嘴里,瞪我一眼,說,“你就敲,敲!照著樹干使勁敲,管它!”

我把手中的石頭揚了揚,點一點頭。趙水魚笑嘻嘻的,又在我的褲腰上插了一大丫翠綠的青岡樹葉。

太陽比較大。

我不喜歡夏天,太陽像一些貓爪爪,東一下西一下地撓你,掐你,摳你,剮你,蹭你,踹你,砸你,讓你無處可躲藏。已經黃昏了,可太陽還是很大,好像每次在太陽里過一道,你就會被煎炸出大汪大汪的油來。趙水魚聳著肩,站在常生龍邊上。是有不少的蟬在叫。

其實我是很喜歡聽蟬聲的,我住在山坳上,一到夏天,蟬聲總是一簾一簾地在我家木屋周圍卷過來卷過去。我爺爺也喜歡蟬聲。以前,爺爺偶爾會編一個小線網,扎在長竹竿上,去捕蟬。爺爺把捕來的蟬用油煎了,弄得黃兮兮的,就飯,或者下酒。我吃過不少的蟬,香脆香脆,有娘曾帶回來過的大麻餅味兒。

但常生龍不喜歡蟬,至少是不喜歡蟬叫。每年夏天,常生龍都要邀著我們和他一起去趕蟬?!拔乙堰@些狗日的蟬攆到山外去!這些小花狗日的,知了知了,把人的魂兒都吵得黑乎乎的了!”常生龍總是一天到晚把蟬罵個不停歇。

我偶爾也喜歡和常生龍他們一起去趕蟬。我聲音大,手里又總捏著常生龍的兩塊石頭,一邊敲打樹干,一邊高聲噓喊,也就常常弄得蟬很焦急。蟬們在高高的樹干上或枝椏間嘈著,實在被我弄得沒辦法嘈下去了,就只好“吱”一聲竄到另外的樹上去。

那么,我敲打樹干高聲叫喊時,常生龍趙水魚他們又干什么呢?

他們也趕蟬,也高聲嘶叫,或者朝蟬叫的樹椏上扔土石塊,或者罵蟬們的祖宗八代。有時候,他們卻說我的笑話,或學我爺爺走路的樣子,在樹影里晃,或者干脆把我的褲子扒下來,扔到樹枝上,看我抹淚和他們慪氣。

但蟬總是在叫。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從山的這邊到那邊,從我們剛趕走過蟬的地方到我們正在趕蟬的地方,蟬聲如水又如火,淌著,燎著,也如一堆亂刀子從高處嘩啦啦直往下墜,再往上飄……所以總是能讓正在欺弄我的常生龍突然犯病般瘋狂拍打大樹,對著高高在上的蟬又罵又跳,恨不得把蟬的翅膀抹上漿糊,或者扎上尖刺,再把一捧沙子卷進蟬的喉嚨中,讓它窒息,然后開裂。

——太陽緩緩移過林梢。

常生龍在趙水魚肩上猛拍了一下。

趙水魚說:“你又在拍我肩膀了,常生龍,你真是黑烏龜的第三個孫子!”

“你還是‘嘰阿子的灰屁眼兒!”趙水魚又說。

一只長尾鳥飛過。常生龍在樹蔭里刨著什么。

“這里會長出片毒木耳來?!背I堈f,一邊從土里扯出一長截朽木?!白屛視袼浪?!”常生龍把朽木扔在陽光下。

是一段黑黑的老櫸木,上面粘著些破碎的蟬蛻兒。

我想打瞌睡。我這次真不太想和常生龍、趙水魚他們去趕蟬。手里攥著兩塊石頭,我想先打一會兒瞌睡,或者假裝打一會兒瞌睡。

我昨晚夢見苗杏花在麻河里面洗澡。苗杏花光溜溜的,和三條魚比賽。她和三條魚站在那棵桂花樹的影子邊,水一漾一漾的,不知是哪條魚喊了一聲:“預備,起——”苗杏花就嗖一下滑了出去。苗杏花好像多了好幾雙手臂,或者是周身長了一些扇來扇去的翅膀,她游得溜快,她先后超過了兩條魚,眼看著快超過第三條紅彤彤的魚了,我卻被爺爺給喊醒了。

你說苗杏花到底有沒有超過那第三條魚呢?

我想打一會兒瞌睡,去夢里接著看苗杏花和魚們比賽。我估計苗杏花會贏。起碼能超過游得最快的那條紅魚半片鱗甲的距離。

常生龍恨了我一眼?!懊缧踊〞词裁丛??她比你還小兩個月,她哪里會鳧水?還和魚比賽?淹不死她?你真是屎吃多了,盡做些臭大糞夢?!背I堈f。

“對了,正好,我們一同去找苗杏花來一起趕蟬,我今天還沒有摸過她的大腿呢?!背I埑读顺囤w水魚和我的袖子,輕輕說。

我將兩塊石頭迎風狠敲了一下。

蟬聲吱嘎,比較密集。

張地瓜

和往常一樣,常生龍屁股后頭跟著胡小爪,胡小爪的屁股后頭跟著趙水魚。這一次就他們三個人,趙水魚的屁股后頭呢,就只跟著些歪斜的風。

“張地瓜,又該去趕蟬了哦?!背I堖h遠地沖著我喊。

我手里捏著把割草刀,我正要去割草。我家的大黃牛一天要吃不少草,我今天已經去土坎上割過兩次了??纱簏S牛還癟著塊寬肚皮,我還得去割草喂牛。

“你多帶兩把刀,我們先去趕蟬,趕完蟬后我們幫你一起割?!壁w水魚聳著半邊肩膀,對我說。

“不干喲。你們次次都這樣說,可誰幫我割過草???老母牛都不信你們!”我說。

常生龍走過來,手里拋弄著那塊叫作“猴子尿”的石頭。我可不怕什么石頭,更不怕什么“猴子尿”。我捏著柄鋒利的割草刀。刀彎彎的,在陽光下閃,活像一條刺人眼的長蟲。

“你最好還是和我們一起去,你個大黃牛的小舅子,你最好馬上和我們一起去?!背I堄终f,手里的石頭拋上去,又落下來;落下來,又再被拋上去。

“你如果去,我們大家就再去找一找苗杏花?!背I堈f。

“苗杏花可能真去麻河里洗澡去了?!焙∽φf。

“又說臭狗屎話,她苗杏花不會鳧水,去洗個什么澡?”常生龍粗聲說。

蟬這時可真是叫上個野勁了。四面山林里,像扯著百十來把滾燙的大鋸。這蟬聲,那個尖利啊,可真是尖利。你說還真是,那松樹上的蟬與柏樹上的蟬的嘈法就是不一樣,一種烏泱泱的,一種灰撲撲的。而青岡樹上的蟬聲卻似一串滾動的火炭,咋咋呼呼,炙人。杉樹上的蟬聲呢,簡直就是一張急劇抖動的黑網,被風往這邊掀一下,又往另一邊使勁掀一下。

“你快敲那些樹啊?!背I堅诤∽ζü缮咸吡艘荒_,將一些土塊扔向山林。

噗——

噗——,胡小爪敲著那些樹,敲得懶洋洋的。蟬聲依舊嘈雜而尖利。

常生龍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也累了,胡小爪和趙水魚更累。我們坐在地上,胡小爪還在敲著手里的石頭。這兩塊石頭,還真是經得起敲,它們已經被敲打了好幾年了?,F在,山里亂撞著的是仍然密集的蟬聲和兩塊石頭敲擊的聲音,都干燥,刮人。當然也有我們的喘息聲,常生龍咕咕嚷嚷的詛咒聲,一些風穿過密林的沙沙聲。常生龍翻著白眼,看著被枝葉硬撐起的天空。

我呢,則看著腿腳邊樹影上那只不斷鼓噪著的蟬影。

“你來看看啊常生龍?!蔽依死I埖难澩?。

常生龍已累得安靜了下來。一只蟬影,在我腿腳邊濃黑的樹影上動,像“知了知了”的大合奏里一個不太起眼的低音,歪斜斜的,抓得人心子癢。

常生龍伸出手,讓那只蟬影黑黑地映在自己手上。他盯著那只鳴叫的蟬影,像盯一只蟬刺人的鬼魂。

常生龍使勁捏著那蟬影,搓著擠著揉著抹著揪著那蟬影,直到把手背掐出血來。

常生龍尖叫了一聲。

蟬影,又被扔回到了地上。

太陽泛黑。

蟬聲如猛雨。夾著灰塵的雨。密密的樹林中,這些雨們東撞一下北撞一下,弄得粗枝大葉們只得不?;蝿?,晃動。常生龍好像快瘋掉了。從很小的時候起,常生龍就厭惡蟬聲。偏山野的夏季早就成了蟬聲的天下。你趕蟬罵蟬,卻止不住那些聲音扯肝拉肺地響,亂響。于是常生龍一天到晚便總是邀著揪著我們去敲山震石地趕蟬,但你能把那些個蟬趕到哪里去呢?蟬總在尖聲嘶叫,在這棵樹上,在那棵樹上,在樹蔭的左邊或者右邊,在樹與樹交錯的枝椏間,甚至在黑鳥廢棄的舊巢上……蟬換著各種各樣的腔調在叫,在喊。這些蟬啊就像一蓬蓬散亂的皂角刺,總是在直愣愣地惹你,狠狠戳你。

我和趙水魚也朝樹叢里不停地扔著土石塊??蛇@零星的土石塊是沒辦法打停那些蟬聲的?!袄献诱嫦朦c把火把這些母豬生的樹樹燒光了!”常生龍抹著滿臉的汗滴瘋了般叫。

黃昏壓低山巒,蟬聲好像已經開始變得略為稀疏了。胡小爪把一根被蟲蛀得空癟的青岡樹敲得咚咚作響。我呢則提了背篼,轉到田壟上去割草。

他們幾個聚在那里,好像在商量什么。

一顆星躍上高崗,像一只另樣的蟬,瀉一些光亮在漸暗的暮色里。

“張地瓜,快快過來,我們說它個大事?!背I埑堕L了嗓子對我喊道。

金米仁

我們村里已只有這一只羊了。

一只灰黑的小公羊,我養的羊。小黑羊常常含著一嘴青草咩咩地叫,看上去,總掛一副微微笑的表情。兩只角直直的,上面旋著些好看的紋路。

羊快吃飽了。我看見常生龍、胡小爪、張地瓜、趙水魚從山林那邊走過來。

常生龍背著一背篼青草。這不是張地瓜的背篼嗎?怎么擱常生龍背上了?四個人緩緩走著,常生龍還哼著一支嗚哩哇啦的野謠曲兒。

黃昏把一大綹紅霞扯在遠遠的山尖上。

蟬聲,還在山林里響著。

“金米仁,騎母羊?!背I埻蝗粚⒓缟系谋丑逶诘厣?,笑哈哈沖我叫起來,嚇了我家小黑羊一跳。

“你狗日的才騎母羊!”我也沖常生龍吼了一聲。

我可不怕他常生龍。我們已經打過很多次架了,各有輸贏。上次,我們又在麻河邊打了一架,他差不多快贏了,卻冷不防被我家小黑羊頂了一角,背脊上被頂出一長道血印子。常生龍哭兮兮地回到家,又被他剛打工回來的父親狠揍了一頓。

“你個狗日的黑羊子!”常生龍舉起“猴子尿”,在我家小黑羊的屁股上敲了兩下。

“老子——”我沖過去,吼道,“老子打死你!”

常生龍把“猴子尿”放進褲兜里,指著我的臉說:“金米仁,我們今天不打架,我們以后找時間再打。我們今天去打一個人,你敢不敢去?”

“去,去就去!打就打!”我說。

小黑羊,正拉出一溜黑圓黑圓的屎粒子來。

現在是張地瓜在背自己割的那一背篼青草了。

我們走在回村的路上。

“我們今天輕一點打,你狗日的可要記住了?!背I堈f。

“不行,要打重點,使勁打!”胡小爪說。

“不行!輕點打!我們每人打一棒,只打屁股和腰桿?!背I堈f。

“要得?!壁w水魚說。

“那我打一下他的腰桿?!睆埖毓险f。

“對。好。反正每個人都只能打一下。哪個狗日的打多了,我們就一起揍他!”常生龍說。

“打誰呀?”我問。

“哦,你快把羊牽回家,然后提一根木棒到拐棗樹下集合,到時候就知道了?!背I垖ξ业?。

村子黑黢黢的。

我和小黑羊走得有些著急,好像把村子里空落落的幾條窄路全都踩響了。

村子里是有好幾條路。這些路,原來連著十多戶人家,可現在已沒有那么多了。一些人已搬到山下,或者進了城。所以許多房子都空著,有的早坍了塌了,只剩一堆硬硬的黃泥墻塊,戳在舊屋基上,供雀鳥們歇腳,或任老蛇們盤繞。

我喜歡村子原來人來人往的樣子。你的鋤頭碰了我的田坎,鋤頭還沒來得及道歉呢,田坎就已道過歉了。而辣椒、豇豆、茄子、白菜、蔥、蘿卜、蒜之類呢,則在村子里里外外畫著它們各自的圖案。南瓜的藤蔓順墻爬到屋脊之上,結一個金燦燦的瓜陪鴉雀吵鬧。油菜插著招展的杏黃旗,插得四處都是,讓人嗅得鼻子發癢癢,直沖著太陽打響亮的噴嚏。我還喜歡梨子掛滿枝椏時的那種天氣,像半杯透亮的溫水,泡著整個村子。站在路邊,你會看見一只小蟲,從半熟的梨子里鉆出來,透透氣,看了村子一眼,又鉆回到梨子里面去。

那時,村里的人會說出許多烏洋芋般可笑的話;掛紅須的包谷,可以很久很久地站在彎曲曲的路邊,打它們彎曲曲的呼?!?/p>

我在羊圈門邊的石槽里給小黑羊添了一瓢水,我自己也咕嘟咕嘟地灌了半瓢水在肚里,然后,找了根棗木棍在手,我朝村東頭的拐棗樹走去。

一只雞在遠遠的雞圈中,咯咯撲騰了幾下。

苗杏花

花狗啃著那塊發白的骨頭。

這是根很舊的骨頭了,已被花狗啃了差不多三年。

骨頭是花狗從野外叼回來的。這塊老骨頭,好像牽了花狗的魂,自從叼回來后,花狗每天都要啃上幾回。家里人曾多次悄悄把骨頭扔到很遠的地方,甚至埋在泥土里,可花狗硬是一次次把它重新找了回來?;ü房兄穷^,像啃著自己的祖宗,像啃著自己尾巴外那些打結的山色。

花狗啃骨頭時,還喜歡一次次把骨頭叼起來,扔出去,又銜回來,叼起,再扔出去。骨頭上滴啦著花狗的口水,骨頭上閃動著花狗的影子?;ü房兄穷^,哼了一聲,又哼一聲。

現在,花狗銜著骨頭,正站在歪咧咧的拐棗樹下。

我站在花狗的左后方。四周黑乎乎的?;ü返那懊?,是趙水魚,手里舉著根棍子。再前面,是常生龍、張地瓜、金米仁、胡小爪,他們每人手里都抓著根棍子。胡小爪手里的棍子最長,遠遠望去,好像是根竹棍兒,天暗,看不太真切。

花狗擱下嘴里的骨頭,朝夜空吠了幾聲。

“苗杏花,你快過來?!背I堈f。

“我不?!蔽艺f。

“我不摸你大腿了。你過來,苗杏花?!背I堈f。

花狗又叫了一聲,然后低頭繼續啃它那塊老骨頭。

“我不!”我說。

“快過來幫到拈鬮兒,我們一會兒要去打人!”胡小爪說。

“我們開始找過你,想讓你一起去老林子里趕蟬,可沒有找到呢?!壁w水魚說。

“你過來吧,你過來,你看這里,又沒有哪張嘴巴吃得了你?!睆埖毓险f。

花狗又吠了一下。

我走了過去?;ü啡酉鹿穷^,舔了舔我的褲腳。我走過去,站在張地瓜邊上。

常生龍還是使勁摸了我右大腿一下?!芭?!”我朝常生龍身上吐了泡口水。

“你早先不是說好了打胡幺公嗎?我覺得還是打胡幺公好?!壁w水魚說。胡小爪像在想該要說上點什么。所有人都望著常生龍。我也望著常生龍。

常生龍說:“下午我是提出要打胡幺公,胡小爪和你們幾個也沒有意見??涩F在我們增加人手了。先是多了個金米仁,我才想重新拈一下鬮?,F在又添了苗杏花,更要重新商量了?!?/p>

“原來你們開始是要去打胡幺公,我同意?!苯鹈兹收f,“這個我同意!我早就想打那個老雜毛了,他老是咒我和我的小黑羊?!?/p>

“你才是個雜毛!”胡小爪用手頂了頂金米仁的腰窩子。

“別吵。聽常生龍說?!睆埖毓险f。

“我們村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要絕了。搬家的搬家,打工的打工,現在,剩在山上的這幾家人里,除了我們六個,就只有胡幺公、張大婆、苗大舅這幾個老疙蔸了?!背I堈f。

常生龍又說:“這三個老雜毛,都該打,但是先打哪個好呢?我們想一下?!?/p>

張地瓜和我都狠狠地瞪著常生龍,他罵我爺爺苗大舅是老雜毛,他也罵張地瓜的祖婆張大婆是老雜毛。常生龍真是個野雜種。胡小爪也狠狠地瞪著常生龍,可他下午已經同意和常生龍他們一起打自己的爺爺了。

“實在不好確定。所以呢我剛才提議拈鬮兒,大家說,同意不同意?”常生龍說。

“是我提議拈鬮的呢?!睆埖毓险f。

“管他哪個提的!就拈鬮,你幾個,同不同意?”常生龍說。

“不拈!就打我爺爺!”胡小爪說。

“不行吧,最好還是拈鬮。都該打,拈一下好確定先打誰好?!壁w水魚說。

遠處有山兔竄出,花狗扔了骨頭,一個箭頭射過去。

“那就拈?!背I堈f。

于是掐了狗尾草來,按應該打的三人將草分成長、中、短三類,每類六根,一起塞進常生龍褲兜里,六人分別去抽。結果有五個人抽到了最長的代表胡幺公的狗尾草,只有胡小爪沒抽到,他覺得晦氣,委屈得差點兒哭了。

花狗從包谷林那邊跑回來,又吠了三兩聲,它沒有追上那只山兔。

胡小爪

常生龍揪了揪我頸后的發,說:“胡小爪,你倒是說說,你昨晚夢見苗杏花是怎樣鳧水洗澡的?”

苗杏花縮在常生龍身后,也扯了幾下我的頭發,說:“你敢夢見我洗澡啊,你這個豬流氓!”

“的確是個流氓!你快去給苗杏花找根棍子來!”常生龍又說。

我氣得把手中的竹棍也扔了?!罢沂裁垂髯??常生龍你這個吃蟬屎的惡野牛。我家院壩里到處都是棍子,一會兒她苗杏花到了讓她自己去選去拿!”我說。

常生龍和其他幾個人隨著我,朝我家里慢走。

老烏鴉在不遠處的拐棗樹上發出一聲長叫。

苗杏花家的花狗,在我們后面,緊跟著。

月亮很高。順著大樹椏望上去,月亮的邊上有十六顆星星,有的很亮,有的呢則像一些灰暗的蟲子,東爬一下,西爬一下,再細一看,卻好像仍還是停在原來的位子上,喘粗氣。

苗杏花突然哭了起來:“我要回家了,我不想去打人了,嗚嗚……”

“不行!我們可是賭了咒發了誓的。必須去打!”常生龍說。

“我就是不想去!嗚——”苗杏花說。

“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常生龍和我們幾個都咬緊了牙說。

“過些天還要去你家打你爺爺苗大舅呢。你今晚敢不去!”常生龍說。

“你趕蟬不積極,打人也不積極,這個堅決不行!”常生龍說。

“我怕!我不去!”苗杏花說。常生龍就伸手狠狠撕了幾下苗杏花的嘴?!翱禳c走!少嗚啊嗚地哭你家騷幺娘!晚上找不到蟬趕,我們就是要大家一起去打打人?!背I堄终f。

張大婆在長聲吆吆地喊他的孫子張地瓜。張地瓜不答應。張地瓜站在常生龍身邊,灰黑灰黑的,像一塊窄窄的蕎麥粑。

天空耷拉在我家屋檐上,有些青,也有些寬展。星星還是不少,一晃一晃的,像是些罵人的話,也像一些摻著大蒜味兒的話。我們小雞崽般擠在我家院壩角。常生龍喘著粗氣,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再等等,等胡幺公睡著了再進屋去打,打完就各自跑回家?!?/p>

我使勁點了點頭。大家都點著頭。

“他肯定早睡著了,每晚他都睡得早,睡得跟豬一樣早?!蔽艺f。

“但還沒有聽見胡幺公的呼嚕聲?!壁w水魚說。

“肯定是在做夢。聽說人做夢的時候是不打呼嚕的?!苯鹈兹收f。

“反正他肯定是早睡著了,肯定睡著了?!蔽艺f。

苗杏花家的花狗趴在我家院壩邊的地上,迎風,吐著自己亮亮的舌頭。月亮真是掛得很高很高了,我們幾個人的影子,漸漸被壓得短粗短粗的,而且黑。

“胡幺公真的可能睡得差不多了?!睆埖毓险f。

苗杏花看著天空,好像有不少的星星在她眼眶里,閃著。

“我瞌睡都快等來了?!苯鹈兹收f。

“好了好了。好的,現在我們可以進屋去了。大家記住了,進了屋,就照著打?!背I堈f。

風忽然卷了一些灰塵在我們蠕動的身影間。

門輕輕“吱呀”了一下。

趙水魚

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著胡幺公。他的確早入睡了,有呼嚕聲,但很輕微,很輕微,外面當然聽它不見。我們擠進床邊時,胡幺公正好翻了個身。胡幺公翻得很慢,但還是嚇了我們一跳。恰這時,常生龍的木棒就揮過去了。

都是些很干硬的聲音,噗噗噗噗響著。有的木棒刮在床沿上了,響聲就顯得比較短促一些。噗噗聲中,胡小爪好像多打了那么兩下。

我們柴火煙一般從屋里直竄而出,向四面散去。

苗杏花的身子一直在簌簌發抖。

常生龍又在她大腿上摸了好一陣兒。我們坐在拐棗樹下,苗杏花家的花狗也在。胡小爪不在,他早隱進自家屋里,把自己挺在床上了。

月亮朝西邊偏過去了不少。星星照著星星,就這樣,它們互相照著,這些星星,像一幫長滿了灰絨毛的鳥,歇在風聲里。月亮和星星描出我們模模糊糊的身形。拐棗樹被風搖著,我們坐在樹下,喘著自己的粗氣。我們都很興奮,我們剛干了件大事,我們簡直像朝腸子里灌了幾茶缸蜂蜜水,我們腳趾拇旮旯里都像被塞滿了黑泥般的快活。

我們決定就在拐棗樹下的干稻草堆里睡覺。

月光照著常生龍的臉,哎呀,顯得很是明亮。常生龍從褲兜里摸出那三塊石頭,不停地在空中拋弄著。拋得真好!石頭一塊趕著一塊,一塊催著一塊,一塊喊著一塊,一塊牽著一塊,在風中上上下下地躍動。常生龍越拋越快,三塊石頭很快就像在空中連成了一條上下串聯著的活的黑線,呼呼響。

張地瓜說起了夢話?!翱焖κ^打啊常生龍,那只蟬正在樹杈上屙尿呢……”張地瓜顯然正夢著趕蟬的事。我呢,我還在看常生龍朝空中拋那些石塊。苗杏花家的花狗又在月影里,啃它那塊老骨頭了。

常生龍的三塊石頭從空中墜下來,靜在地上。銀河輕輕扭動。常生龍和其他幾人也蜷在草堆中,呼呼睡了。

幾顆星,又一次,向月亮偏過頭去……

金米仁

我聽見小黑羊在叫。

天快亮了。星星淡下去許多。苗杏花的頭靠在我左肩上,壓得我肩都很麻了。

熟悉的山形浮在風中,像被涂了一層細面粉。什么鳥在林子中啼了幾聲,就差不多把整個黎明啼醒過來了。

常生龍在磨牙齒,磨得嘰呀咕的,讓人聽得牙巴骨發酸。張地瓜、趙水魚也都還死睡著,再加上苗杏花,橫七豎八的,就直挺挺擺在亂糟糟的干稻草和我之間。

我家的小黑羊在高高的羊圈里,叫了又叫。

我從草堆里翻起身,往家里走去。

“金米仁,別走,天還沒亮透呢?!背I埻蝗涣⑵鹕碚f。

“你狗日的金米仁,昨晚你倒是安逸,一直靠著壓著苗杏花做牽?;▔簟背I堄终f。

“我才沒有靠著她壓著她呢,是她不知什么時候壓上了我的肩膀,把我肩膀都壓麻了?!蔽艺f。

“壓了就壓了,狗日的金米仁,靠了就靠了,你不承認,你這個沒長板油的軟塌塌病秧苗子!”常生龍說。

我沒再理他,自顧自頂著晨光回家。

胡小爪黑著臉,杵在田坎上。

“哎喲,金米仁,昨晚我們大家打輕了,我爺爺簡直是鬧了一夜罵了一夜,整得我沒睡上什么好覺!”胡小爪說。

胡小爪手里拿著根嫩包谷桿,他用尖牙一下一下撕出白白的包谷桿芯來,然后大口大口嚼著咂著,嚼得嚓嚓的,也直咂得嘖嘖嘖嘖的。

小黑羊叫得有些急,是不是昨天沒太吃飽呢?

“你打得更輕,”胡小爪說,“你又不是沒有力氣,你是故意裝樣子,你沒把打人的事當回事,哼,還以為我不知道,哼!”

“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躲不過我的眼睛,金米仁?!焙∽€說。

嚼碎的包谷桿渣粘了不少在胡小爪下巴上?!澳銇y說。你爺爺還罵過我的羊子呢。反正還要打那個老雜毛?!蔽艺f。

“你敢罵我爺爺!你狗日的才是雜毛!金米仁,我爺爺罵過的那只羊早被你爹牽去城里送你二老子去了,哼!那羊就像你媽呢,送人的貨?!焙∽φf。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嗖”一下擲在胡小爪胸口上,打了他一趔趄。

“你亂嚼舌根子,是要撞到鬼的,小雜毛!”我看著蹲在田坎邊哭喪著臉的胡小爪,惡狠狠地說。

“不準你打胡小爪!”常生龍在拐棗樹下大叫道。

我沒有理他。小黑羊還在叫。太陽呼一下躍上山脊,震得四野都響。我突然在褲兜里摸到了塊石頭,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常生龍的那塊“苦膽”。它是怎么鉆進我褲兜里的呢?

現在望過去,拐棗樹上正升起一層淡淡的煙霧。其他幾個人也已醒了?!俺I?,你的‘苦膽被誰揣在我褲兜里了,快來拿去!”我喊道。

“你想偷我的石頭,快給老子送回來!”常生龍說。

“我沒偷,不知是誰揣給我的,誰稀罕你的臭石頭!”我說。

“你狗日的敢罵我的石頭!老子打碎你!”常生龍厲聲吼道,然后沖我這邊急奔過來。其余的人,也跟在常生龍身后跑著。

我站在田坎邊兒,看著飛奔過來的常生龍,以及趙水魚、張地瓜、苗杏花。我真的不怕和常生龍打架。我們已經打過好多架了。打架就打架,我們都往死里打,打死一個算一個,打死算了。

胡小爪怔怔念叨著什么。

常生龍撲至我跟前,突然穩住身子,哈哈笑了一笑。

“把石頭還給我?!背I堈f得比較平靜。

“我沒有偷!”我說。

“好的,就算你沒有偷。還給我就行了?!背I堈f。

“給。我不會偷你的石頭。破石頭?!蔽艺f。

“我不管這些了。我們不打架了。我們不能自己再打架了?!背I埥舆^石頭,對我和其他人說。

太陽轉動。羊在叫。蟬們肯定又在什么地方眨巴著眼盯著我們了……

天空紅紅的,推遠大片山地。

張地瓜

風吹得沒啥大意思,大黃牛哞哞叫著,好像笑了那么一下。

我牽著大黃牛走過胡小爪家屋角時,聽見他爺爺在屋里哼哼唧唧的。正午的天光有些雜亂,搖得村子也響。大黃牛揚起脖子,從土坎上扯下一叢茅草,嚼著。

要說昨晚打得用力,恐怕我是數得上第一的。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上總藏著許多看不見的力氣。憑力氣,他常生龍、趙水魚、金米仁算個屁?毛!苗杏花、胡小爪就更不消說了。我這雙捏慣了割草刀的手,可真是懂得些彎拐的。

“張地瓜,你狗日的今天不割草了,改為放牛了?”常生龍在遠遠的坡麓上,沖我叫起來。

“不割了,今天把牛吆到山上啃草,專一陪你趕蟬?!蔽艺f。

“你個張地瓜,你今天扛個地瓜太陽從西山坡滾出來了?!背I堄终f。

牛背上,坐著個常生龍。

蟬早在山野里嘈開了。這好像還是那些被我們趕去趕來的蟬。在常生龍眼里,這些蟬們,簡直就是一堆一堆熱熱的牛糞,散著讓人惡心的臭味兒。蟬聲四起。常生龍騎在牛背上。今天,常生龍心緒似乎變得平順了些,他也罵蟬,但已經罵得比較輕微了。

蟬趕得有些潦草。

蟬的叫聲比往日更加密集,厚實。但常生龍卻顯得有些充耳不聞,他守著大黃牛,看它將草葉嚼得嚓嚓直響,仿佛牛嚼草的聲音已早蓋過了黑壓壓的蟬聲。

常生龍趴在牛影上。山們被風趕著,往東挪幾步,又向西走幾步。如果風再大一些,山們可能會跌跌撞撞的,成一團失了頭緒的亂麻,找不到什么奔頭。

但蟬依舊在叫著,在黃牛的脊背之上,在被牛咽進肚腹中的那些草色里,蟬撕扯的黃昏,非常凌亂。

常生龍竟然睡過去了。牛低下頭,在常生龍臉上嗅了嗅。

我們,還在趕著那些吱呀亂叫的蟬。

苗杏花

“苗杏花,我要偷你們家一些石灰哦?!笔墙鹈兹试谖壹液箝艿偷偷睾?。

“你偷嘛。有用你就多偷點兒?!蔽艺f。

花狗在叫。停了一會兒,花狗叫得更兇了,好像是被金米仁踢了一腳。

我跑過去,看見金米仁提著兩小袋石灰,在后檐邊兒,站著。

“你為什么踢我的狗?”我有些不高興。

“不踢它你還不出來呢,苗杏花,快一起走哦。我們今晚打人會打得更安逸些?!苯鹈兹收f。

“我不想去,我不想打人了?!蔽艺f。

“不行的,只要第一次參加打了,就必須一直參加打的。這是規矩,昨天定的,你忘了?”金米仁說。

“我沒有聽說過這個規矩。誰定的?不關我的事?!蔽艺f。

“我們大家定的!”金米仁說,“對了,定規矩的時候你沒有在場。不過你已經參加了,就只能按規矩辦,不能反悔不參加的。是不是啊苗杏花?”

一只蜘蛛,輕撩著粘在網上的小飛蟲。

金米仁把兩小袋石灰擱在土坎上,看我家花狗屙尿……

天快黑的時候,蟬突然叫得比較猴急。

常生龍光溜溜的,躺在山林里。旁邊,是張地瓜家那頭嚼著青草的大黃牛。

趙水魚、張地瓜、胡小爪三個都在笑。常生龍怎么會睡死成這樣?嘴角流著口水,光肚皮上,爬著幾只黑黑的螞蟻。

“苗杏花,你看看常生龍胯下有什么東西?”見我和金米仁到了,趙水魚沖我說道。

“呸!你們幾個狗流氓,會被常生龍打死的?!蔽艺f。

我捉到了一只灰蟬。

它藏在青岡樹葉下叫。我悄悄走過去,猛一下將它和青岡樹葉一起抓住。這個鬼蟬,被我抓在手里了,還是要叫,陰一聲陽一聲地叫。

蟬在手里掙著,像一粒燒焦的石子。

常生龍早醒了,幾個悄悄脫光他衣服的人被他滿山追著。趙水魚的頭被他扔出的泥塊打出個大青包。張地瓜圍著黃牛與常生龍繞了十幾個來回,跑得大家都乏了力。胡小爪呢,則早爬到了一棵高高的松樹上。常生龍爬不上去,只能在樹下狠狠地罵。

金米仁將一袋石灰遞給常生龍。

常生龍穿好衣服,又朝樹上的胡小爪扔過去幾塊土塊,向我走過來。

常生龍的臉有些紅。

蟬還在我手里掙著,偶爾發出幾聲吱呀。蟬的叫聲似乎蒙了一層我的汗水,顯得有些澀,有些潮。但它在叫。被抓在手里的蟬一般是不會吱聲的。它為什么會一直叫?天越來越暗了,蟬在我手中,拱得我的手生疼。

蟬還在叫。

胡小爪溜下松樹。張地瓜和趙水魚也聚過來。

常生龍朝我伸出手,我將手里的蟬遞給他。蟬又叫了幾聲。

常生龍從袋子里抓出一把石灰,將蟬裹了進去。

裹在石灰里的蟬,又“吱”地響了一聲。

胡小爪

我追上了那只背著背簍的花蟬。開始時,那只蟬走得很慢,但漸漸就快起來了。我不知道它背著半簍什么,想往哪里去。它沒有叫,紅綠錯雜的花紋閃著暗光。我不知道它是否躲閃過我和常生龍他們一起扔出過的那些石頭。

它回頭看了我一眼。你認識我嗎?我想問,可它一閃身就離開了,背著藤編的背簍,或者可能是竹編的背簍。它走得有些匆忙,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正想朝遠處運送一些什么。

我從沒有看見過一只花蟬。

我看見過的蟬都是灰色的,掮著微微透亮的翅。我喜歡蟬翅上那些細密的花紋,像藏著什么秘密似的,再經陽光一照,就會很是讓人眼前一亮。

我追著花蟬走了多久,已不記得了,但我走得并不困乏。好像路再遠我也可以隨著它一直走下去?;蛟S,也可以隨著它原路返回,看它把背簍擱在樹杈上,將背簍里的東西一一取出來,放回到那些東西原來的地方——那到底會是些什么東西呢?

走著,一個人影突然從山外邊轉出來,堵了花蟬的去路。

我,追上了它……

我看不清那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我可認得你們幾個穿黑衣裳的人?!被ㄏs對我說。

“你的手快要被那些石頭和土塊忘記了……”花蟬又說。

……我醒了。手有些麻,也許是剛被夢中的花蟬壓軟了骨頭吧。雨還在下,村子被雨聲漂起來。草堆淹了一大半在雨水中。鼾聲濕重,也被雨點打得偏來倒去。

有號哭聲在遠遠地響,聽過去,是我爺爺在號。

我從草堆里鉆出來。雨小很多了,天已大亮。苗杏花家的狗,站在雨中,看著雨和雨聲中的一切。

“我做了一個夢……”我搖醒常生龍,對他說。

“我夢見了一只背著背簍的花蟬?!蔽艺f。

“它說它認得我們呢?!蔽铱粗I埿殊斓难?,又說。

“哎呀呀,別吵。什么花蟬不花蟬的,我還要睡一會兒呢。吵什么吵,卵子蟬……”常生龍說。

我不愿意回家。招招手,苗杏花家的花狗便跟了過來,我們朝遠處坡腳下的麻河走去。

花狗從田坎邊咬下一枝花,叼著,在前頭急乎乎地跑。跑一陣兒,又掉頭回來,跟在我腳邊。

花還含在狗嘴里。

麻河漲水了。這一夜的雨,的確有些大。雨還在下著,雖然現在下得稀疏了些,但卻絲毫不見要停息的樣子。麻河在雨里,流著,仍舊向坡腳邊的松林左側,彎過去。

平時,麻河邊是很難碰到人的。除了快過年時外出打工的人朝家里趕,這一帶確實極少見到其他的人影??杉词故谴蚬さ娜嘶貋?,又能有幾個人呢?我們村里,湊一起全回來也不過就十來個人,給麻河添不上多少喧鬧。

但我在麻河里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可能已被淹死了的人。他的臉水淋淋的,在浪里閃,簡直像極了我昨晚夢見過的那只花蟬。

我嚇了一跳。

花狗高叫起來。那人,被嘩啦啦的麻河朝下游急速地卷去。

金米仁

今天肯定不會再有蟬叫了。

雨還在下。從草堆里鉆出來回家時,我們一個個都被雨弄得濕漉漉的,就像幾滴匆匆奔跑著的雨。

苗杏花在喚她家的花狗。她好像被雨浸濕得少一些。雨還在下,稀稀疏疏的雨點兒打著我們的村子,打著村子里翠綠的菜蔬和包谷地。常生龍臉上被什么蟲子咬了一下,冒出些血漬。他可不管這些,吐泡口水在手掌上,搓搓,然后使勁朝臉上擦擦,就算是了事了。

雨水將坡土犁出一些爛七八糟的溝痕,莊稼被沖壞了不少,管它呢,沖壞就沖壞,現在的莊稼,已頂不了什么卵用了。

我看見張大婆在土里收拾著被沖倒的包谷稈,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

雨還是在下著。

我家的碗柜里長出一棵車前草來,綠綠的,好像沾著些很舊的油腥味,顯得比較好看。我朝車前草上灑了點水,然后自己煮了碗粗面條,和著昨天的剩菜吃下。

我爹媽可能會回來了。但究竟什么時候回,可沒有個什么準數。他們一年頂多回來兩三次,回來搞什么?春耕,秋收,以及過年呢,就這么回事。村子里的事也就這么回事。村子里的爹媽們都出去了,他們都差不多。他們在很遠的地方打工,每出去一次,回來都好像要老過去好大一半截,老得像是換過了一層皮。管他們的,老他們的嘍。反正我每頓有半碗粗面條吃一下就好,假使能再混一些發霉的豬油渣在面條里,就好得上天去了。

我喜歡我家碗柜里的這丫車前草。它怎么會長在我家碗柜旮旯里?長得還這么好,綠油油的,每天都往上躥一兩公分。是的,我知道一公分是多少,我爹教我的。我身上帶著我爹給我的一副卷尺。卷尺也好看,窄窄的,細細的,很長,透著鵝黃色,也牢實,扯也扯不斷,上面印滿了許多黑黑的數字。

雨還在下著?,F在雨又下得有些大了。雨打在屋脊上,叮當直響。

我量了一下,車前草這兩天長得更快了,躥了差不多五公分。葉子也變厚了些。我又澆了點水在車前草上面。

“你別想跑!”是常生龍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和誰說話,跑過去一看,原來是趙水魚。老林子里,常生龍揪著趙水魚的領子,正用腳踢他。

“你們打什么打?”我問。

“我們在訓練呢,我們訓練怎么好好地打人。金米仁,你狗日的也快點來好好訓練一下?!壁w水魚掙開常生龍的手,理理衣領,沖我道。

“對,對對。今天下大雨,野貓屙的蟬不叫了,我們好好訓練一下打人。該你來訓練了,金米仁,你來和趙水魚訓練訓練?!背I堈f。

“不干!我練累了被你打累了,該你和金米仁練!”趙水魚對常生龍說。

“你狗日的不經練!”常生龍推了趙水魚一掌,然后沖我道,“練就練,來,金米仁,我們兩個好好練練,打他媽的個花兒開!”

“練就練,老子怕你?”我捏住常生龍飛過來的手,咬牙和他練起來。

我們練得哼哧哼哧的。

練到大家都撐不住勁時,我們才罷手。

我和常生龍的臉上身上都是青紫的斑痕。狗日的常生龍,他把我打在地上五次,我把他打在地上七次。

趙水魚在邊上,喊啞了喉嚨。

雨,下了又下……

張地瓜

雨點閃著暗光,仍舊在落。今天的確沒有蟬在叫。好哩這種天氣,沒蟬可趕了。但怎么會沒蟬呢?那些蟬,肯定仍蜷在山林深處,正舉著厚厚的葉片,躲著雨滴。它們一聲不吭,像些睡過頭了的人,把身子浸在水漬中,看著由遠及近的山色。

蟬沒有鳴叫,但我們還是朝林子里使勁扔了些石塊。

“你是不是把我的手扭斷了?”常生龍踢了金米仁一腳,說。

常生龍把他那塊叫“楊梅”的石頭遞給我,我說我不要?!拔已飫e著把割草刀呢,我把刀磨得飛快的,你那破石頭,管個錘子用?我可不要!”我把常生龍捏著“楊梅”的手推開,說。

“你真要用刀?”苗杏花說。

“是的,真要用。我天天割草,又不是沒有用過。你們看,我左手上被割出過這么多刀痕,我又不是沒有被割過,砍過。我就是真要用刀?!蔽艺f,說得有些啰里吧嗦。

常生龍臉色有些翻青。

“那你拿著?!背I埌选皸蠲贰边f給苗杏花,可苗杏花也不要。

“你干豇豆養的張地瓜,你插把破割草刀就他媽的了不起了?還不要我的石頭?!背I埖晌乙谎?。

“你個苗杏花,蹲起屙尿的母東西,也敢不要我的石頭!”常生龍又瞪了苗杏花幾眼。

“我反正不要……我不要!”苗杏花說。

“你不要就不要,你不要……你個……你不要……我的石頭又餓不死痛不死,你個屙不出尿的小野婆娘!”常生龍朝天上吐了口白唾沫。

苗杏花眼里轉出一串淚花子。

天黑出一幅寬黑布的老樣子來。

“你給老子拿著!你拿去用這塊石頭使勁使勁打!”常生龍把“楊梅”揎在胡小爪懷里。

雨一下子又大了不少。

我是有點喜歡我這把割草刀,它也是我的大半個膽子。記得一年前,我在田埂上割草,一根烏梢蛇冷不丁從深草叢里射出來,正是這把刀子,擋住了那條嗚嗚的蛇信。我緩過神,揮刀將那蛇頭劈了下來,渾身飚出一層冷汗?,F在,刀子瘦了不少,但在粗砂石上磨磨,依舊鋒利如水。

金米仁要去坡麓上牽羊子,伸手拿走了常生龍握得熱乎乎的那塊“猴子尿”?!拔野蜒蜃于s回家就去拐棗樹下集合?!苯鹈兹收f。

“我爺爺昨晚上差不多嚎了個通宵,你們大家都聽到了的?!焙∽φf。

“是呢。鬧得有些兇。你們說張大婆苗大舅聽到沒有呢?”趙水魚問。

“肯定沒聽到。他們兩個,都是大半個聾子,你守到他們耳朵吵,他們都不一定聽得到呢?!蔽艺f。

“聽到就聽到!聽不到也就算?他們聽不到!聽到有個屁用!”常生龍說。

“天快黑了,我們快點去拐棗樹下?!壁w水魚說。

花狗在苗杏花腿上蹭了幾下,突然朝著幾粒微微閃動的星“汪汪汪”叫起來。

“走啊,我們去打老雜毛去!”常生龍高喊了一嗓子。

“你才是雜毛!你爹你媽全都是些灰麻雀養的老雜毛!”胡小爪在常生龍身影上,踢起一大片濕泥沙。

胡小爪

胡小爪說他中午看到一個人被麻河的大浪沖了下去。

“那你怎么不喊人去救?是個男人還是女人?”趙水魚說。

“是個男人。就我和苗杏花家的花狗在,我喊誰去救???那個人好像早就被水沖死了呢?!焙∽φf。

“人在水里,你怎么曉得是不是被水沖死了?哦,對了,是淹死不是沖死呢,你個憨雞公兒胡小爪這點都不懂?!苯鹈兹收f。

“真的像是被沖死……淹死了呢。那人的臉,簡直就跟我夢到的花蟬的臉一模一樣?!焙∽φf。

“你是該來叫上我們去救一下。假如他沒有被淹死呢,你個胡小爪,你不叫個人!”常生龍鼓起一對牛眼,盯著胡小爪。

“那我們現在去救……”我說。

“黑更半夜的,救什么救?怎么去救?”常生龍說。

“可能真早淹死了呢。即使沒被淹死,也早沖到遠處去了,沒辦法去救了?!苯鹈兹收f。

“我們明天一大早去救!”常生龍說。

“早沖走了,怎么救呢?”趙水魚說。

“沖走了我們就順河跑下邊去救,假如他被什么東西擋住了沒沖遠呢?你們說是不是?”我說。

“對對對,完全有可能被什么東西擋住??赡芩褟暮永锱莱鰜?,正在找他回家的路呢?!苯鹈兹收f。

“說定了,我們明天一大早跑下河去救!”常生龍說。

張地瓜怎么沒說話呢?哦,原來張地瓜到下邊的水溝里,去洗他的割草刀去了。

天上飄起朵黑云。

拐棗樹的影子被風卷得一上一下的,一會兒又疊在了黑云的影子上。

我的手還是很酸很軟,也有些脹,好像兩只手都在腫著,緊繃繃的。血脈也在肉皮下急急地跳。

“人肯定是要去救的?!背I堈f。

我可不想再說什么了。人有些困。黑云朝遠處移了兩三丈,黑黑的,地上的云影,也比我們晃來晃去的身影淡了不少。

趙水魚

“你昨晚又沒回家去睡嗎?”我推醒靠在麻河邊石壁上打盹的胡小爪,問他。

我們一大早到處找胡小爪,卻沒有找到。胡小爪也不在家里。我們在他屋后偷聽了會兒,胡幺公也沒再嚎啊嚷了,可能是昨晚被我們打安逸了吧。沒想到胡小爪早到了麻河邊,并靠著斜斜的石壁睡著了。

“我沒回去。我可不想回去。我爺爺鬧得兇,回去也睡不著。我在拐棗樹下的草堆里睡了一陣,就先跑到河邊來了?!焙∽φf。

“我昨天就是在那里看見被沖下去的那人的?!焙∽Τ訌澨幹噶酥?。

河還是那么彎著。大水黃黃的,像金米仁家大黃牛抖動的大肚皮,發出轟轟轟轟的響聲。水很大,河對岸的山也退遠了一些。

“真是這里嗎?”張地瓜問。

“是這里啊。我剛才又夢到了那只花蟬。蟬的臉真的和那人的臉一模一樣呢?!焙∽φf。

“什么花蟬的臉人的臉,還說是什么一模一樣。狗日的那人和什么花蟬我們又沒見過。管它呢!我們趕快順河下去找人、救人!”常生龍說。

“好的,好的,聽你的聽你的?!焙∽φf,一邊從褲兜里掏出那塊“楊梅”來,遞還給常生龍。

麻河東翻一下西轉一下,在山谷里撕天扯地地跑。水大,看上去,兩岸的田土被河抹掉了不少。我們在河邊跑著,卻跑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是不是真有人被河水沖下去了呢?胡小爪也被這卷來蕩去的黃水震懵了,說不出個什么幺二三。

我們在岸邊直轉到了黃昏,還是什么也沒有找見。水從上面涌過來,又向下游涌過去?!熬褪琼却笫^,恐怕也早被水沖到外國去了,還說啥子卵人!”金米仁說。

可常生龍卻不死心,一定要找出個子丑寅卯來。

雨,淋著轟隆隆直響的麻河。

看天快黑了,我對常生龍和另外幾個人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那個人被水給打死了沖走了,我們也追不上找不著救不了。我們該回去了呢?!?/p>

“嗚——怎么就找不著呢?就怪你這麻河生的雜種胡小爪,不興早點兒說,讓我們救不了那人了……嗚……”常生龍放聲大哭起來。

胡小爪也哭起來。

還有誰在哭?

苗杏花把花狗抱在懷里?;ü纺?,吠幾聲,然后望著麻河。不知它是不是也想起了它昨天見過的那人。

張地瓜將一塊石片扔向大河。石片在河面上漂了六七下,撞在對岸黑黝黝的巨石上。

金米仁的影子蓋在河邊搖晃的茅草上,一會兒又滑進麻河里。

“我想拍拍你的肩膀?!背I垖ξ艺f。

麻河嗚嗚的,但好像并不是在哭。

金米仁

“你說如果我們早點趕到麻河邊去,會不會真救到那個人呢?”常生龍低了聲,問。

“不曉得呢。誰曉得呢?”我說。

“怪就怪這黑烏鴉的龜孫子胡小爪!他看到那人被水沖走了,又不早回來說!自己又沒有去救!還帶著條花狗呢。胡小爪,你個黑泥鰍的幺兒!”常生龍猛地叫起來。

“又不怪我。那么大的水!人沖兩下就不見了,嚇死我了。我怎么去救?花狗也救不來人呢。是吧?!焙∽φf。

“你敢說花狗救不來人,你讓它救,它絕對比你救得好!”常生龍說,一雙手揸翻翻地指到了胡小爪嘴臉上。

“你怪我個屁!你去救??!你救得起個鏟鏟!”胡小爪也張了雙手,撲向常生龍。

“別打別打!你兩個別忙著自己打!”張地瓜說。

“就是,打了這兩三天了。還想打我!你打呀。我陪你打!”胡小爪張著手,大聲嚎哭起來。

“你嚎個屁!誰稀罕打你?!背I堈f。

我們聚在草堆上,看天上的星宿。

星宿閃動,又多,我們可認不出說不清那些星宿。它們有各自不同的光亮,有的呈撮箕型,有的露出個花豬般的白尾巴,有的呢,卻像蒙了層細布,布上繡幾根狗尾巴草或者酸漿草,看過去,忽暗忽亮的。

我們開始給那些星宿取名字。

苗杏花說:“那個斜歪著的星宿,最好叫作黑甲蟲?!?/p>

“那顆星很亮呢,說是甲蟲,確實很像,可你怎么會說它黑呢?”常生龍說。

“反正像黑甲蟲,我覺得?!泵缧踊ㄕf。

“張地瓜家屋頂上的那顆,可以叫作苞谷?!壁w水魚說。我們認真看了看,還真的很像個大苞谷。星宿邊上,眨著些紅光,就像苞谷的紅穗須子。

“麻河彎彎上的那幾顆星,就統稱為報紙好啦,你看,一動一動的,像死了我爹以前帶回來的那些廢報紙?!焙∽φf。

“那你們看山尖上那一堆星取個什么名字好呢?”苗杏花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山尖上的星星一閃一閃,你挨我擠的,像要朝這邊飛過來。

“叫尿——”常生龍說。大家撲哧哧笑起來。

“你看,就是一泡尿呢。嘩,淋你一腦殼?!背I堈f。

大家又笑了一陣。

星星被風擦得更亮了。我們,又一次在草堆里睡過去……

胡小爪

一大早,我回到家里,就去喊爺爺,可怎么喊都喊不醒。他還睡在那張老木床上,這么長時間了,硬是沒動一下。前兩天,他還在叫嚷著,罵人,前晚上他嚎得可兇了,可今天卻沒了聲息。我喊了很久,還是喊不應他。喊不應就算了,我也不想再喊了,我該去找常生龍他們一起去趕蟬了。

今天,太陽不是一般的大,蟬很早就叫起來,把四面的山林掀得一翹一翹。昨天又下了一整天雨,蟬沒有叫出聲來,今天它們就正好補上,拉直了嗓子叫,把太陽的光也叫得一皺,又一皺。

張地瓜在山林邊割草,嘴里哼著什么調子。金米仁的黑羊在田埂上叫,它已經吃了好大一片草,肚子滾圓滾圓的,它是有力氣好好地叫上一大陣子了。

我沒有看到常生龍,他去哪里了呢?

張地瓜也不知道。

“你去找找趙水魚,他可能是和常生龍他們幾個又去麻河邊了呢?!睆埖毓险f。

“我把草割背回去后就到麻河邊找你們?!睆埖毓嫌终f。

趙水魚確實在麻河邊。原來,他也在找常生龍和其他的人。

“常生龍他們不知道去哪里瘋去了,找不到半點點腳跡?!壁w水魚說。

“是不是又去下面找人、救人去了?我們一起去看看?!蔽艺f。

太陽開始烈起來,像一個抓著火把亂扔的大個子,胡亂抓了些呼呼呼的火,朝四面八方扔著。麻河也被燒得一跳一跳的。水真是很大,噼噼啪啪,捶著岸邊歪斜的石頭。我們沿著麻河向下游跑,太陽呢卻像往四處在跑。

我是不喜歡麻河的,彎來拐去地流,也沒見流出點什么大名堂來。麻河里有魚,不好抓,抓不到,所以我經常和常生龍他們一起甩石頭去砸,魚在水里,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你使勁砸啊使勁砸,可你砸得到個屁???我反正不喜歡麻河。

我們幾個人里,好像就只有苗杏花和她的花狗喜歡麻河。苗杏花常常和花狗一起在麻河邊跑,花狗一會兒跑在苗杏花前面,一會兒又跑在苗杏花后面,花狗跑得很瘋,時不時汪汪汪地吼吼,嚇了魚蝦們幾跳。

我還真看見苗杏花家的花狗了,在水邊的一塊黑石上吠。然后,我和趙水魚又看見常生龍、苗杏花、金米仁從黑石邊的樹叢里冒出頭來,然后,聚到花狗身邊。

狗還在吠。

“常生龍,你們和花狗找到人了是嗎?”我扯起嗓子,問。

幾個人回過頭來,看見了我和趙水魚?!皼]找到人……是河里的木樁上掛著條花短褲呢?!背I垱_了我們說道。

我和趙水魚跑過去,看見一根長木樁卡在河中間的亂石堆上,木樁上正飄著一條紅通通的短褲。

“我昨天看到的那人身上穿著衣服的呢?!蔽艺f。

“又被沖下來這么遠,可能褲子衣裳都早被大水脫光了?!苯鹈兹收f。

“也可能是其他人的紅短褲呢?!壁w水魚說。

“你媽的短褲!”常生龍說。

不一會兒,張地瓜也趕到了,我們在黑石上坐成一圈,看著黃泱泱死命奔跑著的麻河。

“我們還往下找嗎?”苗杏花問。

“不找了吧,啥也沒找到?!苯鹈兹收f。

“還是再找找,我剛趕到呢,再找找,可能就會救到那個人哦……”張地瓜說。

“找找找,找個牛卵子!臉都被太陽鏟下層皮來了!那個人,嗚……肯定找不到了呢……”常生龍突然又哭起來,然后,沖我嚷道,“就是你花螃蟹養的胡小爪干的錯笨事!你要早說,我們肯定就救到他了?!?/p>

我什么也沒說。紅短褲被麻河澆了些水上去,軟耷耷的,將影子垂進河里。

回村的路上,大家都沒再說啥話。

蟬在山林里,叫得正暢,仿佛每只蟬都多長了好幾個尖嘴巴,唱啊唱的,弄得太陽也麻酥酥直響。

這一次,我們趕蟬可趕得最使勁最拼命了,我們差不多把拾得起的所有土石塊,都一齊砸進了吱呀吱呀吱呀的蟬聲里……

苗杏花

我真不想再到草堆里睡覺了。月亮很亮,拐棗樹的影子黑了不少。張地瓜將我家花狗的老骨頭掛在了拐棗樹的杈椏上,引得花狗繞著樹不停地轉,不停地吠。大家哈哈笑著,我想爬上樹去把骨頭幫花狗摘回來,又不敢爬。我知道我肯定爬不上去。

花狗突然在張地瓜小腿上咬了一嘴。

“哎喲,你個瘋狗,敢吃老子的肉,看我不打死你!”張地瓜拎起木棒,向狗撲去?;ü芬婚W,張地瓜栽倒在田埂上。

“一條花母狗咬一口,算個屁鏟鏟。別追狗打狗了,張地瓜?!背I堈f。

“我腳被咬痛了呢?!睆埖毓险f。

“痛個鏟鏟,痛就痛一下,黃瓜大個小事!”常生龍又說。

張地瓜扯了我衣領一爪,說:“你的狗咬的我,你要賠我腿上被咬壞的這二兩白肉?!?/p>

“二錢都不到,還什么二兩。別碰苗杏花,要賠,你找那花母狗賠去?!背I堃渤读藦埖毓弦蛔?,說。

月亮還是很亮,快滾過中天了。

一顆星“嗖”一下滑向遠處的山梁。趙水魚早打起了呼嚕。

我們,還是在雜亂的草堆里睡下來。我夢見金米仁家碗柜里的車前草,開出了一朵紫色混著淺黃色的小花。

山麓青兮兮的,在風里動。蟬在叫,今天的蟬聲好似被混進去了許多刀片子,光閃閃的,剮人。我們在山林里聚了好大一陣了。我們朝樹叢里扔了不少土石塊,但蟬聲卻沒有消下去半絲毫。蟬聲大得很,蟬聲好像還掛著我們油亮亮的汗漬。

我們還是要認真地趕一趕蟬。

這些爛鋤頭養的花母狗蟬,這些耗子的幺兒,灰灰菜的紅屁股兒,這些貓尿上的跳蚤,這些雞翅膀上的狗糞,一個個,一串串,吊著泥巴糊的尖嗓子,在樹上嚎,在葉子上嚎,在樹根邊嚎……這些活該遭雷劈的蟬,豎著兩張可恨的翅膀,卻始終不愿飛走,直對了我們,嚎,嚎了又嚎。

我甩出去的石頭砸在了一只蟬身上,它吱嘎一下,墜了下來。

我撿起這只蟬,朝它吐吐口水,然后,塞到常生龍手里。

胡小爪突然拉直嗓子唱起來。

這個歌,我們都熟悉,是胡幺公以前常常唱的一支山歌呢,但我們忘了跟著胡小爪一起唱。

胡小爪的歌聲,好像跟蟬聲一樣,掛著我們油亮亮的汗漬——

太陽落土又落坡,

妹妹淘米慢慢搓。

心想留哥吃頓飯,

米篩關門眼睛多……

姚輝, 1965年生于貴州省仁懷市,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蒼茫的諾言》《我與哪個時代靠得更近》《經過我們臉色的那些時光》,散文詩集《在高原上》,小說集《走過無邊的雨》等。部分作品被譯成外語。曾獲第五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第九屆中國·散文詩大獎、第三十八屆世界詩人大會詩歌創作獎、貴州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等。

責任編輯 馮祉艾

猜你喜歡
蟬聲杏花石頭
杏子哪去了
蟬聲
蟬鳴
別小瞧了石頭
北陂杏花
石頭里的魚
聽蟬
蟬聲這道菜
我可以向它扔石頭嗎
懷念杏花妹妹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