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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嶺逶迤

2020-07-17 02:49向本貴
湘江文藝 2020年1期
關鍵詞:長嶺張大鄉長

山鳥鳴春,蜜蜂繁忙。三月的長嶺,似錦如畫。更有毛尖青青,茶果初始,微風拂來,透著沁心的芬芳。掛在天上的太陽似乎更加的亮麗,飄渺的云朵也變得五彩斑爛起來。

轉眼就過去了近四十年,不變的是長嶺山腰間那一縷炊煙,像是一朵綻開在天地之間的黑牡丹。那時,黑牡丹下面能看見一棟野蘑菇一樣的小木屋,春陽里,靜靜地匍匐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幾棵狗尾巴草在木屋頂上張張揚揚地抖得歡呢。如今,不見木屋,只見炊煙,彌漫在林海梢頭,蒼莽林海也變得靈動而多情起來。時有雞鳴狗吠,聲音綿長而悠遠。張大杰不由地加快了腳步,他不知道那棟他熟悉的小木屋是否還靜靜地擺在那里,木屋主人的日子過得可好。

時間老人的腳步總是不停歇地向前奔忙著,還最愛給人以褪不去的歲月印痕,不情愿也罷,依依不舍也罷,它都一視同仁,慷慨奉送。那時,張大杰還是一個青蔥少年,套用當下的話說,活脫脫的小鮮肉呢。不知不覺,已是鬢角沾滿銀絲的老人,多少往事已從記憶的皺褶里消散,卻是把山巒逶迤的長嶺記住了,把長嶺下的這棟小木屋記住了,把小木屋的女主人記住了。當然,還有長嶺坡頭的那座墳瑩,更是永駐于心間,不可忘懷。要問為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明白,人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不能僅用為什么三個字解釋得了的。

張大杰出生于貧困的農家,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父親卻是決絕地要把兒子送書出頭的。養兒不送書,如同養頭豬。鄉間的俚語變成了樸素的真理,在父親的腦殼里面根深蒂固。那時在集體,大家都窮,父母衣角包米,口攢肚挪,張大杰也十分的爭氣,懸梁剌股,苦讀寒窗,終于如愿以償,從偏遠的窮山村走進了城里的大學堂。他讀的農學院,寒門學子,志存高遠,一心想的是要用所學的知識讓田地里長出好莊稼,包谷像牛角,紅薯像擂缽,高梁像狗尾巴,人人都能吃上飽飯,不再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大學畢業,一紙申請遞交給領導,要到農村去,到農民群眾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求之迫切,態度之誠懇,讓人感動,終于如愿以償,來到畔河鄉做農業技術員??芍^學有所用。那時農村剛剛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餓怕了的農民那個噴薄的熱情,戰天斗地的干勁。多少年了,貧窮像是驅不散的魔鬼,如影隨形,如今是將軍不下馬,加鞭奔前程,他這個從大學學堂里走出來的農業技術員,在農民的眼里就成了寶了。

“張老師,你要苦點,累點,全鄉各個村子要勤走走,特別那些偏遠的村寨,更要多去看看。指導農民科學種田,防治病蟲災害,提高單位產量,才是正道。只圖著眼下多收一點糧,毀林開荒,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簡直就是犯罪?!?/p>

對張大杰說這話的是畔河鄉鄉長鄒士平,兩眼圓瞪,滄桑的臉上滿布著憂郁和無奈。鄒士平八歲給地主放牛,不管是春夏秋冬,風雨霜雪,一雙赤腳,一件破爛的衣衫,白天跟在牛屁股后面,夜里睡在牛棚里,地主家的牛養得壯碩碩的,他卻是瘦得皮包骨了,要不是一唱雄雞天下白,窮人翻身得解放,他肯定是活不到今天??啻蟪鹕?,根正苗紅,土改干部先是把他弄去鄉里做通訊員,后來做干部,一步一步往前走,二十多歲就做了鄉里的主要領導。但他不像別的領導干部,喜歡待在辦公室,聽人匯報,然后指手劃腳做指示,就連開會的講話稿也是秘書代筆。他就喜歡往村里跑,往農民家里跑,按他自己的說法,走進群眾中間,透氣也均勻了許多??h里的領導來檢查工作也好,群眾找他解決問題也好,鄉政府是難得找到他的,到村里去找他么,也是難得認出他來,身上同樣穿的破衣衫,腳上同樣穿的草鞋,臉上同樣是被風雨霜雪的利刀雕刻出來的深深的溝壑,農民還愛跟下村來找他的領導開玩笑:“找鄒鄉長么,自己猜猜,我們中間誰是鄒鄉長?!笔沟妙I導們一愣一愣的,半天張不了口。

不過,跟農民群眾親近的鄒鄉長,實心實意想為農民群眾做點事情,讓大家的日子過得順心暢意一點的鄒鄉長,仕途卻是越走越艱難了,人們私下里預料,走到鄉長這一級就算到頭了,他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啊。那時時興放衛星,一句口號叫得有多響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你說畝產一萬斤,他說畝產三萬斤。鄒士平卻說他們畔河鄉畝產只有五百斤,還要風調雨順,不然只能畝產三百斤了。還臉紅脖子粗地質問那些放衛星的人,你們把稻草一并拿來稱了,只怕也不會有三萬斤的。因為根正苗紅,沒有在他的頭上戴一頂右傾機會主義帽子,送去西湖農場挑大糞桶,挨批斗在所難免??伤膱剔值男宰尤允菦Q不改一改,十多年之后,上面號召農業學大寨,戰天斗地的口號響徹云霄。鄒士平說,好啊,畔河鄉是山區,八山一水一分田,趁著農業學大寨的東風,興修水利,保證大旱之年不歉收,還要加強農田基本建設,改造貧瘠的田地,提高單位產量。從縣里下來鍍金的鄉黨委書記卻是把眼睛盯著連綿起伏的群山,手一揮,向山里要糧。四處點火,八方生煙,一片一片青蔥茂密的林子被毀掉,種上包谷紅薯,比你鄒士平說的見效要快,增產要多。鄒士平早已把曾經的教訓忘到腦殼后面去了,堅決反對,說那樣是要把畔河鄉給毀掉??可匠陨?,就得蓄山養山。你從縣里下來,不了解畔河鄉的情況,我鄒士平土生土長,曾經三次看見山洪暴發,毀了田地,毀了村莊。后果可想而知,掛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飯,還吊半邊豬,還做燕兒撲水。

張大杰去畔河鄉的時候,早已撥亂反正,鄒士平的處境也有了改觀,不過還是看得出,書記對他有成見,干部們對他這個大字不識幾籮筐的鄉長也是不怎么入眼。只是,張大杰來畔河鄉沒多久,卻是格外地喜歡這個儼然農民模樣的鄒鄉長,除了跟群眾打成一片,工作踏實肯干,還能放下身段,不恥下問。有一次,鄒士平在臺上給鄉村干部做有關當前農業生產的主題報告,掰著手指頭一二三四地說著,條理清析,重點突出。卻是一不留神就出了洋相,把推薦說成推存,使得人們一陣哄笑,坐在身邊的鄉黨委書記拉長著臉,做出一副鄙夷的樣子。鄒士平卻是不在意人們的哄笑和一把手做出的臉色,說出的數據,舉出的例證,全是農民群眾的所思,所想,所求,心里就格外的踏實,說話的底氣也就十足的了。散會之后,張大杰悄悄對他說薦字讀錯了,不能讀存。鄒士平先是一愣,過后才恍然大悟,眼睛放光,抓著他的手直搖晃,說:“我工作這么多年,做的報告無數次,不知道把薦字說成存字多少回了,也沒人給我糾正一下。我從心里感謝你,往后你不僅僅要做好全鄉的農業生產技術員,指導農民科學種田,保證增產增收,還要做我的老師,不定還有多少字讀錯了呢,你都要及時地給我糾正過來,當人當面都沒關系的?!边^后,就舉出了他認為沒把握讀準確的字讓張大杰教他,比如隘口他讀成了益口,酗酒他讀成了兇酒,莧菜他讀成了見菜。按他自己的說法,長字讀一截,扁字讀一邊,能不錯,“萬惡的舊社會,窮人沒有機會讀書啊?!睆哪且院?,左一個張老師,右一個張老師,張大杰不答應,他還是照叫不誤。這還不算,平時下村去,還愛帶著他,“走,跟我去村里走走。坐在辦公室,怎么知道農家的節令時分,怎么知道農民想的什么,不成了瞎指揮么?!?/p>

張大杰的老家窮,農民的日子過得焦苦。來到畔河鄉半年時間,跟著鄒士平把畔河鄉的村子走了十有八九,才知道畔河鄉比自己的老家更偏遠落后,農民的日子過得更加焦苦。當然,也知道鄒士平常去村里還不僅僅是體察民情,召開會議,傳達上面的指示精神,解決農民群眾的實際困難和矛盾糾紛,春天,他會擼起褲腳犁田耙地,拋種插秧,秋天,他會搶過農民手里的鐮刀割禾割黍。歇下來,跟大家共一塊木瓢喝水,共一根煙桿吸煙。這個時候,張大杰總會從心里由衷地生出一種感慨,鄒鄉長真的跟農民親近啊。

只是,不管走到哪一個村,滿眼是被毀得像是剝牛一樣光禿禿的山坡,鄒士平就會罵娘,甚至是擂胸蹬足:“五月端陽水,山洪暴發,肯定又有一些村寨要受災的?!边^后就緊緊地抓著張大杰的手,顫抖著說,“我對他們說,如今上面給我們鄉派了農業技術員來,改良土壤,精耕細作,防治病蟲災害,提高單位產量,才是唯一的出路,卻是不聽。農民餓怕了,窮怕了,可以理解,你做領導的想做出政績來,早早回縣里去,就這樣殺雞取蛋,貽害子孫,必遭天遣啊?!彼斎皇遣粫f殺雞取卵這個成語的。

鄉里的兩個主要領導意見不一,作為農業技術員的張大杰,不敢妄加評說,不過內心還是偏向鄒士平的。自己的老家也跟畔河鄉一樣,因為向山里要糧,毀林開荒,五月漲洪水,把一面剛剛開墾出來的山坡變成了泥石流,山腳五戶人家的小村子,一個不留地被吞噬了。

“張老師,今天我們去一趟長嶺吧。陽春三月,拋糧下種的季節,不去看一看,心里不踏實?!蹦翘斐赃^早飯,鄒士平對張大杰這樣說。

鄒士平后面還說了些什么話,張大杰沒有聽進去,連連說:“好啊,來畔河鄉多久了,做夢都想去長嶺?!?/p>

知道長嶺這個名,是在張大杰第一天來畔河鄉報道。剛剛走出學校的大門,帶著一骨腦兒的夢想和憧憬,還有一腔青春的熱血,要為在貧困中艱難前行的農民群眾能吃飽肚子作出貢獻的滿懷豪情。渾身落滿了灰塵的中巴車開始走的國道,后來,就開往一條坑坑洼洼的鄉間公路,車窗外面的田地撲面而來,又匆匆別過。張大杰的腦海也就在不停地變換著田地里的色彩,這些田地里日后的青蔥和黃熟,豐收或是歉收,這里的農民群眾日后的日子富裕還是窮困,都將與他這個農業技術員息息相關。他突然覺得肩頭的擔子有多么的沉實,責任有多么的重大。

同車的旅客除了一些衣衫打著補巴,滿臉焦苦和憧憬相雜的農民,還有兩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一路來,他們一直沉默著,像是在回憶什么非同尋常的往事,眼神里又充滿了神圣和景仰。他才知道他們是縣民政局的干部,去給畔河鄉長嶺村一個已故的女紅軍修墳。張大杰十分的奇怪了,長嶺村怎么就跟紅軍扯上了關系,還是個女紅軍。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賀龍帶著紅二方面軍從桑植洪家關出發,踏上漫漫的長征路。一路沖破敵軍的層層封鎖,搶渡沅水,過樅山坡,過苦草界,再過辰州埡,一個女紅軍身負重傷,無法前行,流落在長嶺,幾十年來,飽受艱辛與苦難,卻是初心不改。我們去給她修墳,還要立一塊碑,讓后人永遠記著她?!?/p>

張大杰的胸口仿佛有一個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除了景仰,除了感佩,腦海里面還涌現出一個女紅軍的樣子,當然是從電影里看見的那種身著灰色制服,頭戴的帽子上面有一顆閃閃的五角紅星,青春勃發,英姿颯爽。當時,他真的想跟著那兩個民政局的干部一塊去一趟長嶺的,聽聽有關女紅軍的故事,為她的墳瑩掬一捧泥土。無奈連報到都沒有簽,怎么好意思提出要去長嶺的請求。聽說那天鄉里的一把手推說忙,不愿意去山頂尖,溪盡頭,常年白云繞山腰的長嶺。是鄒士平帶著兩個民政干部去的。張大杰目送他們走出鄉政府的大門,踏上那條去長嶺的崎嶇小路,心里也就牢牢地記著長嶺和那個帶著幾多傳奇和神密的女紅軍了。

“鄒鄉長,那次你們在長嶺弄了幾天才把紅軍墳修好?”

“山上沒有石頭,要到山腳的小溪溝里一塊一塊把石頭選好,再一擔一擔挑上山,還要感謝長嶺村的群眾自發地組織起來,一齊動手,花了幾天時間,才把紅軍墳修起來?!?/p>

“修的什么樣子?”

“真的對不起她老人家啊,跟當地過世的老人的墳墓沒有兩樣,也就壘起的一個墳堆罷了,不過,她在人們的心里,是永遠不會被忘記的?!?/p>

張大杰還想問什么的,鄒士平前面走老遠了。

三月,春耕大忙的季節,沿路都是做陽春的人們,看見鄒士平,就會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要他歇歇腳,喝口茶水,吸袋煙。鄒士平便會跟他們說說春耕,說說家事,說說如何度過春荒。像是鄰里鄉親,那般的親熱,那般的隨和,親熱和隨和里又流露出憂郁和焦慮,嘴里叨念著:“分田到戶了,精心把水田種好,增產增收,不用一年兩年,大家就都會回過神來,有飽飯吃了,那些開墾出來的山地,得退耕還林了啊,順應自然,山更青,水更秀,我們畔河鄉才會更美,更有發展前途?!?/p>

匆匆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他說,停下腳步,今天就到不了長嶺的。

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峭,兩旁也見不著村寨和農家,聽不到稀稀落落的雞鳴狗叫,只有山鳥兒的叫聲格外的甜脆美妙起來,只有山間的泉水格外的清亮滋潤起來。兩人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座山坡,涉過了多少條溪溝,突然,一座大山擋住了前行的路,像是一道屏障,橫亙在藍天之下,鄒士平卻是興致勃勃地說:“翻過大山,就是長嶺村了?!?/p>

杜鵑花開得熱烈,間或有一棵栗樹開的花又在似火的花叢里綴上一點粉嫩。時有穿山風呼呼地吹拂,熱汗涔涔就變得透心的涼爽。來畔河鄉半年多了,張大杰還是第一次看見這般茂密的林子,這般燦爛的花海,不由驚嘆:“花繁林茂,真的很漂亮啊?!?/p>

鄒士杰卻是氣咻咻地說:“要是這陡峭的山坡能種莊稼,要是長嶺村的人稍稍松了口,你今天來,也是決然看不見這樣的林子和花海,看見的,只能是光禿禿的崖壁,像是剝牛一般,鮮血淋漓地躺在這里?!?/p>

張大杰再不敢吭聲,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話,還會招引鄒士杰更多難聽的話來。

好不容易爬上山嶺,張大杰不由呆在那里了。這個叫做長嶺的地方有多么的不一般,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卻像是廣袤的大海被微風撫起褶皺,大大小小的山巒斜斜地漫延開去,無邊無際。更與山外不一樣的,是這里毀林開荒的山地要少得多,也沒有四處點火,八方生煙的景象。

張大杰還是不由地放慢了腳步,想從哪片林子或是山的角落見著那座讓他為之景仰的紅軍墳。

“鄒鄉長,來了啊?!?/p>

一個聲音從山腰傳來。是一片包谷地,去年殘留下的包谷桿早已枯萎,呼啦啦地在春風里搖晃著焦干的身子。一個年輕女人正在地里挖坑,西斜的太陽帶著春天的溫暖和亮麗,撫摸著她的身子。衣衫破舊,卻是不能遮掩她婀娜的身段,青春的氣息。

張大杰還在想呢,種包谷么,遲了季節,別地方的包谷苗兒已經三片葉了,況且,也不是隔這么遠才挖一個洞;插紅薯苗么,雖是正在季節上,也不是這樣挖坑啊,畔河鄉的紅薯苗不是插,而是擺,在地里挖出一條一條淺淺的小溝就成。種什么呢,要挖這樣一個一個間隔很遠的坑,還很深,橫看豎看還都排成了行。

“村里人都說,你說的對,一定要按你說的辦才是?!蹦贻p女人這樣說的時候,臉上又不由生出了憂郁,“大家都擔心他來了,是會挨罵的啊?!?/p>

一路來的勞累,一路來的憂郁,仿佛已經消散殆盡,鄒士平那張皺紋密布的四方臉全都填上了舒心的笑:“要來,他不早來了么。從小城里長大,哪肯吃苦受累爬這樣的大山?!?/p>

張大杰一頭的霧水,他們打的什么啞語,還眉來眼去的。過后,心里就生出一絲疑竇,鄒士平來長嶺的渾身勁火,莫非與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有關。

“苗子由我負責?!编u士平又說。

“不急,先把我娘那陣培育的苗子栽了,少了我再告訴你?!蹦贻p女人臉上的笑容更加的燦爛,“過些年,長嶺就不是現在這個模樣了?!?/p>

“什么苗子???”張大杰怎么都忍不住了,一旁問道。

“忘了介紹了?!编u士平指了指年輕女人說,“她叫伍紅貞,長嶺村的村長。還在集體的時候,她的管理方法跟外面的村子有些不一樣,做活承包,聯產計酬,群眾勞動積極性高,收成要好得多,人們基本能把肚子弄飽,別的鄉干部怕爬長嶺的山坡,不肯來這里,只有我經常來,也是能敞開肚皮吃幾餐飽飯的?,F在聯產承包到戶,就更加不用我多操心了?!边^后,就把張大杰推到伍紅貞面前,“這是我們鄉的農業技術員,當然,也是我的老師。張老師,你在學校學的農業技術,林業上的問題就不會了?比如茶葉樹苗的栽培技術?!?/p>

“也懂得一點?!睆埓蠼芩坪趺靼琢宋榧t貞在山地里挖洞的用意,問道,“不種糧了?”

“間種。兩年之后,就不種了,全部退耕還林,恢復它原本的面目?!?/p>

“糧食減產怎么辦?”張大杰有些擔心地問。

“有你啊,不然我帶著你來長嶺做什么。晚上召開群眾大會,認真給大家上一堂課,講講水稻的培育管理,病蟲災害的防治,畝產提高了,增產幅度不就上來了么。當然,晚上的課程還要說說茶葉的栽培技術,這個也是重點中的重點?!?/p>

張大杰不敢再說什么,連連道:“說這個,沒問題的,我認真準備一下就是?!?/p>

幾聲雞啼,幾聲狗吠,牽引著張大杰的目光,他就看見了山腰上的幾棟木屋,木屋旁邊是層層梯田,梯田已經做出來了,斜陽西下,晚霞落在盈盈的水田里,像是一幅一幅并不怎么規則的水墨畫,清風吹拂,空氣里氤氳著泥土的芳香味兒。

伍紅貞前面走了,鄒士平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問這問那。張大杰遠遠地落在后面,他的思緒有些零亂,心里還像是擱著什么,有些透不過氣來,秋收時長嶺村的糧食產量不樂觀的話,就真的對不起鄒鄉長的啊。二十多年來,起起落落,磕磕碰碰,真要把他的鄉長給擼掉,只怕是不會再有咸魚翻身的機會了。

一棟破舊的木屋,單家獨戶擺在村落旁邊的山腰上,幾只雞在禾場覓食,一只大黃狗先是對著鄒士平吠了幾聲,過后就不吠了,搖著尾巴,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后來,它就發現了新的目標,對著張大杰吡牙咧嘴吠個不停。張大杰還盼著鄒士平回來趕狗的,只是,鄒士平并沒有理睬他,腳跟腳的跟著伍紅貞進屋去了,任憑他驚慌失措地站在禾場外面。大黃狗卻像是一個忠于職守的鋼鐵衛士,堅決不讓他走近木屋半步。開始的時候,張大杰還耐心地站在那里,心想鄒士平一定會出來接他進屋的吧,后來,等待就變成了抱怨,變成了焦急,再后來,他就胡思亂想起來,鄒士平來長嶺,決不僅僅是看看長嶺的春耕生產,或是為了落實把種糧的山地栽上什么樹苗吧,只怕為那個名叫伍紅貞的漂亮女人而來才是真,不然,孤男寡女進屋去怎么就不出來了。曾經聳立在張大杰心里的那一尊形象,像是堆起在沙灘上的七層高塔,瞬間坍塌。

大黃狗叫累了,不叫了,躺在一旁去了。張大杰還在想呢,自己是進屋去呢,還是站在這里等著兩個狗男女出來,這時,鄒士平從木屋出來了,手里端著一個碗,碗的一邊還有一個缺口,剛才還是一臉的笑樣,突然就變換成了不悅,對著張大杰吼道:“大男人,還怕狗?!?/p>

張大杰的臉上雖是擠出一絲笑來,心里卻是滿滿當當的憤怒。這一陣,你們在房里干的什么勾當,一點不顧及禾場上還站著一個人。真是一對不知道廉恥的狗東西。

一陣,伍紅貞才從屋里出來,手里也端著一個碗,但她沒有像鄒士平那樣,一臉得意的把碗沿向著嘴邊傾斜,過后還美滋滋地舔著嘴唇。老遠,她就把碗遞了過來,笑著說:“爬坡,口渴了吧?!?/p>

張大杰沒有接,認真地盯了伍紅貞一眼,他這才看清,除了好身段,她還有一張好面孔,五官周正,眉目清秀,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除了淡淡的汗味兒,還有一種山花兒的芬芳,一種泥土的清香,更是透出山野女子別樣的清純之美,健康之美??墒?,你鄒士平什么身份,再漂亮的野花兒,也是不能采的么。

“怎么不接著,去年冬月的茶花蜜?!编u士平的四方臉堆滿了笑,“實話對你說,來長嶺,我是有私心的啊。那時給地主放牛吃不飽飯,把牛趕在山坡上,看著牛吃草,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就尋找麻根和土茯苓吃,把肚子吃壞了,落下了便秘的毛病,只有長嶺的蜂蜜才能緩解痛苦?!边^后,鄒士平就一個勁地數落起來,“還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值錢。你張老師喝的好碗,我卻是喝的缺子碗?!?/p>

“不是新來的農業技術員么,在你鄒鄉長的嘴里,怎么左一個老師右一個老師叫得有多響亮?!蔽榧t貞看看鄒士平,又看看張大杰,清純的眼湖里,多了幾許折皺。

“對我們畔河鄉來說,他是保障田地里長出好禾子,結出好谷子的農業技術員,對我鄒士平來說,卻是老師。我交給他的任務,凡是讀的錯別字,都得給我糾正過來,不然,別人當著我的面不說,背著我還不叫我白字鄉長么?!?/p>

“原來這樣?!蔽榧t貞笑著道,“我們長嶺的后山坡上有幾棵樹,枝葉婆娑,高大無朋,五月端陽時節,滿樹潔白的花朵,像是飛翔的鳥兒,省里來的生物考察隊叫它鴿子樹,鄒鄉長卻叫它合子樹,只怕也是讀的錯別字吧?!?/p>

鄒士平就罵起娘來:“幾年前,趁著我去縣里參加學習班,鄉里的干部全部下到各村發動向山里要糧的行動,要不是伍村長帶著群眾手牽手地把那幾棵合子樹團團圍著,只怕現在就見不著它們了?!?/p>

“那可是冰川時期遺留下來的活化石,極具研究價值,真要被砍掉,損失可就大了?!睆埓蠼芙舆^伍紅貞遞來的蜂蜜,一股濃郁的芳香撲面而來,喝一口,沁心的蜜甜直透肺腑。

鄒士平問:“好喝不?”

張大杰沒有回他的話,心里堵著的一團東西沒有因為好喝的蜂蜜而消散。你來長嶺,一是想見年輕漂亮的女人,二是想喝蜂蜜緩解便秘的痛苦,我張大杰卻是給你來當燈泡的。

鄒士平臉上的笑容就又變成了不悅,說話的口氣也帶著責備:“你他娘的爬了半天山坡就不樂意了。那陣為什么要考農業大學,考別的學校,不就留在城里坐辦公室了?!闭f著就把手伸了過來,“不喝就給我,我還想喝呢。來畔河鄉大半年了,別的地方你喝到這樣上好的蜂蜜了?不識好歹?!?/p>

伍紅貞卻是擋住了他伸過來的手,笑著說:“人家年輕人,跟你比啊。張老師,爬了大半天山,一定餓了吧,進屋歇口氣,我去做晚飯,一會兒就有飯吃了?!?/p>

張大杰站著沒有動,冷冷道:“我來長嶺,是想看看那個女紅軍的墳?!?/p>

“原來,你是惦記著紅軍墳的啊?!编u士平臉上的不悅散去,又堆起了笑容,“現在的一些年輕人,總是抱怨這抱怨那的,沒有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我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呢,我這個沒爹沒娘的放牛伢兒只怕命都不在了?!?/p>

這樣說的時候,勾著頭跟伍紅貞嘀咕了幾句什么,伍紅貞笑著對張大杰說:“我這就帶你去看紅軍墳,不過晚飯就要遲點吃了?!?/p>

張大杰沒有做聲,跟著她,沿著禾場旁邊的小路往山里去了。鄒士平沒有跟著,站在那里品嘗蜂蜜,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我也要去?!?/p>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剡^頭,張大杰就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從屋里跑出來,赤著腳丫,穿了件破衣衫,頭上的羊角辮兒上扎著的一朵紅綢花卻是格外的顯眼。張大杰就想起來了,早晨從鎮子上過的時候,鄒士平去了一趟商店,買了一只鉛筆,一個小本子,還向老板討了扎在鉛筆筒上的一片紅綢布條。原來是給小女孩帶的禮物啊。

小女孩一邊飛跑,一邊還在大聲地叫喊著:“娘,等著我?!?/p>

“不在家陪你爹了?!蔽榧t貞對著小女孩這樣說,俊美的臉上全是做母親的慈祥和憐愛。

鄒士平一仰脖子,缺子碗就罩在了四方臉上,張大杰想像不出那一刻他的舌頭是不是在碗里轉了多少個來回,把沾在碗沿上的蜂蜜全都舔進了嘴里。一陣,才把臉從破碗里探出來,說:“伍村長你還是別去,在家做晚飯,我帶他去,回來才有飯吃。爬了大半天山坡,肚子還真的有些餓了?!?/p>

張大杰有些發懵,伍紅貞有孩子,有男人?男人在哪里,女孩剛才在哪里,為什么要她陪著她爹。

鄒士平已經爬上山坡去了,回過頭催張大杰說:“站那里發什么呆。大山里,太陽落下,天就黑了?!?/p>

張大杰只得跟著鄒士平,匆匆爬上了木屋旁邊的山埡。

山埡上有三棵松樹,高大挺拔,偉岸蒼翠,微風輕拂,松濤呼號。鄒士平對著松樹前面指了指,張大杰就看見了,三棵松樹的前面有一片平地,平地中間有一座墳瑩,用拳頭般大小的鵝卵石壘起,墳前的石碑卻是用一塊半人高的花崗巖修成,上面有一行醒目的鐫字:老紅軍劉阿妹之墓。

張大杰三步并著兩步跑過去,雙手輕輕地撫摸著花崗巖石碑,兩眼不由地溢起了淚水,心里除了滿滿當當對女紅軍的崇敬和景仰,還有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情愫,那是翻身的窮苦百姓對革命前輩的樸素的情感。

鄒士平蹲在墳前,一邊拔著墳頭的萋萋春草,一邊說:“要是她不因負傷流落長嶺,要是她一直跟著紅軍隊伍爬過雪山草地,去了延安,要是她一直能活下來,可能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種結局,或許八寶山,或許別的烈士陵園有她的一席之地也未可知。知道么,那時她才十八歲,已是身經百戰的紅軍班長了?!编u士平的眼里有些霧霧淖淖,聲音也有些哽咽。

張大杰也學著鄒士平的樣,扯著墳頭的雜草,心想她要真的跟著紅軍隊伍把長征走完,是決不會孤零零長眠在這荒山野嶺的啊。說:“鄒鄉長,你在畔河鄉工作很多年了,一定認得老紅軍的吧?”

“忘年交,老朋友,我叫她劉姨。劉姨身材嬌小,一只腳還有點跛,但她為人正直,辦事公道,還有魄力,長嶺的群眾都信得過她,一直把她當成大家的主心骨。那時長嶺最缺的是水,稍稍天旱,別說田里無收,人們的吃水都要去山下的溪溝里挑。劉姨帶著人們劈山鑿崖,修了十年水渠,硬是把大山那邊的山泉水引了過來。過后,又帶著群眾改造梯田,增加水田的肥力。誰能相信,長嶺村水稻的畝產比外面平原地區水稻的畝產還要高。更讓我敬佩的,她的目光不僅僅只看著人們眼下的生存狀況,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還想著長遠,想著未來,想著子孫后代,水渠完工之后,又利用秋冬閑下來的時間,帶著全村的群眾,又用了八年時間,造了八百畝油茶林。按她說的,油茶結果,茶油吃不完就賣掉,就不愁沒錢用了?!编u士平對著遠處的山坡指了指,“油茶林就在山坡的那邊,栽得早的油茶樹已經掛果,后面栽的苗子也有一人高了。實話對你說吧,那時我常來長嶺,不但能喝上蜂蜜,能吃上飽飯,更重要的,聆聽劉姨的教誨,心里就覺得敞亮了許多,干凈了許多,什么想不開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什么困難都可以跨過去?!边@樣說的時候,鄒士平眼里的霧霧淖淖已經變成了兩行淚水,簌簌地淌落,“只可惜,劉姨已去世多年,長嶺的群眾懷念她,舍不得她,把她曾經挑著的擔子讓她的女兒挑著。這些年,長嶺村的群眾在伍紅貞的帶領下,日子越過越紅火了。她娘曾經想著卻沒有來得及完成的事業,在她的手里慢慢地實現了?!?/p>

張大杰又不由啊了一聲:“原來,伍紅貞是老紅軍的女兒。這么說,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啊?!?/p>

“小孩那么大了,你以為她才二十歲啊。人啦,做到她這樣,還真的不容易,村里有多少工作要做,回到家來還要侍候孩子和男人?!?/p>

“她男人怎么了?”

“病了幾年了,一直躺在床上的?!?/p>

“剛才你去房里,是看望她男人?”

鄒士平的眼睛就瞪了起來:“你以為我們在房里做什么?還知識分子,心靈怎么這么骯臟?!?/p>

張大杰有些尷尬,心里卻是順暢了許多。

“以前,我和長嶺村的人都不知道劉姨是老紅軍,長嶺村的老輩人說她是逃荒來到長嶺的外鄉人,這話我相信,解放前,稍稍遇到天災人禍,多少人流離失所,逃荒討米,那時我給地主家放牛,就常有逃荒討米的人跟我擠在牛棚里過夜呢。那年一群胳膊上戴著紅套套的年輕人翻山越嶺來到長嶺,在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揪出紅軍隊伍里的逃兵。那些揪斗她的人說,是一位當年的老紅軍,如今的大領導來縣里尋找她,他們才知道縣里的哪個角落還流落了一個女紅軍的。大領導失望地走了,他們卻是尋了來,把劉姨弄下山去開批判斗爭大會,太陽下山,才拖著一身的傷痕回來。但她沒有回家,她看見水渠里的流水淺下去了許多,沿著水渠往上尋去,才發現水渠的一段堤垮了一條缺口。六月,稻禾打苞灌漿,正是要水的當口。她是扛石頭堵堤的缺口時不慎摔下懸崖的。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臨死前只留下一句話,把她埋在當陽坡上,她要看著長嶺村的群眾過上有飯吃,有衣穿的幸福日子。那是她當年決然當紅軍的初心?!编u士平過后嘆氣說,“其實,伍紅貞是有機會離開長嶺的。撥亂反正那年,縣里來人要把她特招到城里去工作,她沒去,去年那兩個來給她娘修墳的民政干部又明確地告訴她,要把她一家人接出山去,還是被她婉言謝絕?!?/p>

“也許,她覺得自己走了,她娘就孤孤單單一個人留在這里了啊?!?/p>

“還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她是不放心那些毀林開荒的山坡不定就沒人栽樹了,她娘帶著人們栽種的八百畝油茶林也沒人管理了。當然,她還放心不下長嶺村近千口人的生存和發展?!?/p>

張大杰的心靈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擊著,作為農業技術員,他覺得自己肩頭的責任又重了幾分。

張大杰想好過些日子再去一趟長嶺的,檢查水田禾苗的生長情況,病蟲災害,還要看看長嶺村群眾栽下的樹木林苗,還要看看伍紅貞男人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當然,一定要再去老紅軍的墳頭坐一坐,扯一把草,鞠一捧土。

可是,卻沒了機會。從長嶺回來沒多久,一紙調令,離開畔河鄉,直接去了市農業局。那時剛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興,干部隊伍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有文憑的年輕人更是鳳毛麟角。何況,張大杰這大半年來在畔河鄉的表現可圈可點,鄒士杰大會小會又總是夸獎他這個年輕的農業技術員給畔河鄉的農業生產帶來了新的氣象和希望。時來運轉,門板都擋不住了。

對于張大杰來說,這些年來,有挫折,有艱辛,也有進步中的順意和歡悅。一個心愿卻是從沒有在他的心里彌失,常常,夢里見著了鄒士平,見著了伍紅貞,見著了常年躺在床上起不來的伍紅貞的男人和那個羊角辮兒上扎著紅頭繩的小女孩,當然,還見著了長嶺當陽坡上的三棵挺拔而偉岸的百年古松,古松下的那座紅軍墳。

終于,有了閑下來的時候,也就踏上了去長嶺的行程,開的是兒子剛剛給他買的小車。老伴說,她不會跟著他去那樣偏遠落后的鄉村:“你還以為你在位子上啊,去哪里都有人迎進送出你這個市農業局的大局長?!?/p>

兒子說的話更是氣人:“店子里的生意忙著呢,耽擱一天,就幾千元的毛利,比你一個月的退休工資少不到哪里去?!?/p>

張大杰胸口有些犯堵,卻又無言以對。小車在新修的高速路上奔馳,不用三個小時就到了畔河鄉。只是,去長嶺還是三十八年前的那條坑坑洼洼,婉蜒崎嶇的小路。沿路的景色卻是跟三十八年前大不一樣了,炊煙裊裊,鶯歌燕舞,突然眼前一亮,微風吹動路邊的果樹,露出白墻青瓦,誰家新修的磚房那個漂亮。更讓張大杰欣慰的,大大小小的山巒坡頭,已經見不著四處點火,八方生煙的景象,過去滿山遍野像是剝牛的慘狀也已不再,光禿禿的山嶺有許多人正在植樹造林。綠油油的樹苗在春日的陽光里茁壯成長,不知名的山花兒在春風里飄蕩著芬芳。

越往山里走,林子漸次濃密,張大杰的心卻是不由地懸了起來。山頂尖,水盡頭。這是三十多年前張大杰在畔河鄉工作的時候,人們說起長嶺村時常用的六個字。三十多年過去,長嶺村又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太陽西斜,張大杰終于爬上了連綿逶迤的長嶺。他卻是有些發懵,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錯了路,怎么都找不到長嶺曾經的樣貌,看不見稀稀落落擺在山坡上的木屋,看不見像是輟著補巴一樣的山地。樹木參天,綠意盈然,空氣里氤氳著沁人心脾的芬芳,是栗花的芬芳,是槐花的芬芳,是油茶果初始的芬芳,還有毛尖茶特有的透著絲絲縷縷甜味兒的清香。

突然,那邊山嶺傳來一聲狗吠,與暢拂的春風同行,在濃濃的春的芬芳里蕩漾。尋著狗吠的聲音,穿過一片杉林,又穿過一片松林,他終于看見了那三棵枝葉蒼翠,根莖虬結的古松,被四周的莽莽林海簇擁著,似乎更加的偉岸和挺拔。一只大黃狗悠閑地躺在三棵古松的旁邊,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正在紅軍墳前扯草。那個用山溪里的鵝卵石壘成的紅軍墳,那塊用花崗巖修成的石碑,又靜靜地佇立在張大杰的面前。

女人聽到狗吠,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過后,就露出了驚喜之色:“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p>

張大杰終于把三十多年前那個青春可人的漂亮女子和眼前的這個白發女人粘貼在了一起。站在面前的,就是伍紅貞,老紅軍劉阿妹的女兒。三十多年過去,自己不也由一個青蔥少年變成了滿頭白發的老人了么。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急切地問:“你還好吧?!?/p>

“好。你呢?”

“我也好。就是老想著長嶺?!?/p>

“長嶺的群眾也常常說起你,說你的學問高,農業技術過硬。還沒問你呢,孩子大了吧?!?/p>

“大學畢業,自己開了一家店子討吃。因為我拒絕出面給他找個體面的工作,一直對我耽耽于懷。你女兒呢?”

“讀了大學又讀研究生,現在在一家國企上班,孩子也已經上學了?!?/p>

“那次,也就在長嶺住了一個晚上,沒有聽你細細地說說你娘,心里總像是擱著一個事情放不下呢?!?/p>

伍紅貞扭過頭,目光柔柔地落在墳頭的紅軍碑上:“我娘十五歲參加賀龍領導的紅軍,當的紅軍班長,帶著十幾個紅軍姐妹,除了行軍打仗,就是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分地,閑下來的時候,還去紅軍被服廠幫著給紅軍戰士做軍服。十八歲跟著紅軍隊伍踏上了漫漫的長征路,過沅江的時候遭遇國民黨部隊的圍追堵截,左腳中彈,傷口化膿,堅持走了三天,從辰龍關經過,又遭遇國民黨地方部隊的襲擊,擔心拖累紅軍姐妹,還想把國民黨的地方武裝引開,讓她的紅軍姐妹擺脫險境,只身一人向著長嶺方向跑去,沿路還把山坡上的石頭往山下滾,時不時地還露出身影來,紅軍姐妹終于得救,我娘卻是怎么都甩不掉那一群窮兇惡極的敵人了。情急中,隨手把一只穿爛了的草鞋拋在前面山嶺的路口,自己復又踅回身,藏在這三棵松樹的下面。我爹那時聽到山嶺上的槍響,嚇得半死,躲在家里不敢出來,直到槍聲遠去,才把我娘背回家,弄了些草藥敷在傷口上,還精心照料我娘半個多月,傷口還未痊愈,我娘急著去追趕紅軍隊伍,只是,半個月之后卻又回來了,我娘說,紅軍隊伍一路連著打了幾個遭遇仗,闖過芙蓉關,西去通道。她還想呢,再追趕十天半月,也許就趕上隊伍了吧。不料路途中又遭遇地主武裝的伏擊,舊傷復發,又添新傷,再去追趕紅軍隊伍已無可能,回洪家關吧,也是絕不可能了,紅軍離開之后,白軍血洗洪家關,燒殺擄搶,已無她的容身之地,只得又回到長嶺來。那時我爹爹家里窮,三十歲了還是個單身漢。我奶奶想讓我娘跟我爹爹成親,續接伍家香火。我爹問我娘,我娘勾著頭不說話,她心里想的什么,我爹當然知道,對我奶奶說千萬不能逼她,落難之人,能幫就幫,不能幫的話她也不會怪罪我們的。我奶奶說,那就做我的女兒吧,壞人來了也才有個掩護的借口,打聽到紅軍的消息,你就去找他們。感動得我娘撲進我奶奶懷里,叫著娘,淚水長流。十五年之后,我娘三十三歲,我爹已經四十多歲了,我娘說,我們結婚吧。我爹問她,不找紅軍了。我娘說,解放了,窮苦人民翻身當家做主人了,我也安心在長嶺落腳生根罷。第二年,生下我。我的名是我娘給取的,你琢磨琢磨吧,說是伍紅軍也好,說是堅貞不屈也成?!?/p>

太陽掛在西邊的天角,滿天的火燒云,使得整個的林子也像是披上一件五彩的衣裳。伍紅貞的臉上除了悲傷,又憑添了幾分欣喜:“已經好多年了,每年的清明節,山下的小學老師都要組織學生來給我娘掃墓。過些日子就清明節了,我得把墳頭的雜草弄干凈,培培土,不然,他們來了,還荒草萋萋的樣子?!边@樣說的時候,伍紅貞站起身,往一旁的山里走去。張大杰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跟著她,穿過一片遮天閉日的林子,又轉過一道山彎,眼前豁然開朗,偌大一片茶園,延綿到山的盡頭,剛剛采過明前茶,茶葉的芬芳還氤氳在空氣里。伍紅貞說:“這片茶園,就是鄒鄉長的豐碑?!?/p>

張大杰說:“那陣,我就聽到鄒鄉長隱隱約約說過,長嶺村還有更長遠的計劃,原來是這片茶園,收入不錯的吧?!?/p>

“一年采兩季,一季明前毛尖茶,一季谷雨紅茶,每家每戶有幾萬元的收入。別村的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掙錢,唯獨我們長嶺村沒幾個人去城里打工。春天有茶葉,秋天收油茶果,收入比去城里打工掙的錢還要多。要是鄒鄉長健在,不知道有多高興呢?!?/p>

張大杰說:“剛才來長坡的時候,還準備去鄉政府找他的,想想他已是八十大幾的老人,早已回家頤養天年。什么時候故去的???”

伍紅貞的眼淚就出來了:“你去市里的那年臘月二十九,鄉干部放假,他沒有回鄉下老家過年,冒著鵝毛大雪來了長嶺,不慎從豬嘴崖摔了下去,還是去鄉場買年貨的人回來發現了他,已經沒氣了。給他收拾遺物時,從他的口袋里發現一張二十萬棵茶葉樹苗預購款的收據。他是來告訴我們,他去縣林場苗圃園定購了二十萬棵茶葉樹苗,已經用他的工資交了部分預付金,要我們趕快籌款去把茶葉苗子運回來,趕在開春時栽下去?!蔽榧t貞指了指茶園的一角,張大杰就看見那座墳瑩了,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下面,也是用鵝卵石修成,墳頭還擺著一個碗,碗里有一些金黃色的液體,一縷芳香散發開來,氤氳在三月的春風里。

“那天的雪有多深,天氣有多冷,長嶺村的人們卻是長跪在鄒鄉長的遺體前,呼天號地慟哭,請求鄒鄉長的家人把他留在長嶺,長嶺的人們會世世代代記著他的?;乜h城家里過年的鄉黨委書記也趕了來,板著一張臉,原本是要說什么的,看著這般情景,眼里也不由地溢出兩行淚水?!蔽榧t貞過后喃喃說,“長嶺人有兩個節日會來這里,一是過年給鄒鄉長送年飯,二是清明節給鄒鄉長掛青。我家男人卻是經常來這里,每次來,還會給鄒鄉長帶一些蜂蜜來。他說,他能活到今天,搭幫鄒鄉長,這個恩他記著?!?/p>

張大杰的眼淚也止不住簌簌淌落:“還沒有問你呢,你男人還好吧?”

“那幾年,就說渾身疼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尋訪了多少醫生,有的說是坐骨神經出了問題,有的說是風濕病,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不知道鄒鄉長從哪個老中醫手里弄了個處方來,藥湯調蜂蜜,吃了半年,居然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如今七十多歲了,身體還硬朗著呢,剛才他也要跟我上山來,我不讓,他還沖著我發脾氣?!蔽榧t貞過后笑著道,“你知道我男人是誰么。那年我娘帶著人們劈山修水渠,一塊石頭從他的頭頂掉下來,我娘為了救他,自己那只受傷的腳又被石頭砸斷了。他認我娘做干娘,后來就成了我娘的女婿?!?/p>

“原來親上加親?!睆埓蠼苡芍缘卣f:“苦盡甘來,必有后福?!?/p>

“這一路來,你都看見了,畔河鄉別的村寨還在忙著退耕還林,著力復原逝去的青山綠水,長嶺村卻是在享受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福了?!?/p>

張大杰突然就把眉頭擰了起來,想說什么的,卻是被伍紅貞搶了過去:“你一定是說長嶺的公路怎么還沒修通吧,上山下山還是一條茅封草長的小路。已經有計劃了,國家拿點錢,我們自己也出一點錢,秋收過后就動工,修水泥路。過兩年你再來,小車就可以開到長嶺來了?!?/p>

“這就好。公路修通,還不知道有多少城里人要來這里。除了買長嶺的茶油,長嶺的毛尖,長嶺的土特產,還有長嶺的風景,長嶺的新鮮空氣,都是城里人向往的遠方和詩?!?/p>

太陽早就落下山去,晚霞卻是更濃了,染紅了天,染紅了地。張大杰似乎看見,有兩個人從彩霞里走來,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向本貴,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文學創作一級。曾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第十、十一屆評委,湖南省文聯第七、八屆副主席,懷化市作協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蒼山如?!贰而P凰臺》《遍地黃金》《盤龍埠》等十部,小說集《這方水土》《向本貴小說選》《湖南文藝百家文庫向本貴卷》等四部,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部)?!渡n山如?!帆@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并譯成俄文出版,《這方水土》獲第七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中篇小說《災年》獲《當代》中篇小說獎。有四部小說被改編拍成電影和電視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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