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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貧賦

2020-07-17 02:49聶鑫森
湘江文藝 2020年1期
關鍵詞:南瓜

將軍和士兵

胡家村村長胡大尊,做夢都沒有想到,縣長宋公義,會在這個冬天的早晨,出現在龍虎關!

當他和村民走進望樓的休息室時,濃眉大眼的宋公義迎上來打招呼:“大尊,早啊?!?/p>

“宋縣長,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昨晚十點叫關,然后和胡四哥一起值班、聊天,累了就在木炭火邊打了個盹?!?/p>

胡子巴叉、右腳有點跛的胡四,驚得張大了嘴巴,問:“你是宋縣長?怠慢了,怠慢了。你說你是路過這里,借個宿?!?/p>

“宋縣長,吃過早飯了?”大尊問。

“胡四哥煮的粥,還有兩個噴香的烤紅薯,好吃?!?/p>

“第一批游客,要九點后才會到達。先喝茶,歇歇憩,過下子請宋縣長現場指導?!?/p>

宋公義淡淡一笑。

這個瑟縮在湘黔邊界的胡家村,幾個月來忽然熱鬧起來了。就因為在這塊地界上,老祖宗留下了一座古城堡,名叫龍虎關,縣里撥下了專項扶貧款,把龍虎關修舊如舊,又修好公路,再經宣傳,這里立即成了一個旅游熱點。

胡家村的村民,祖祖輩輩靠種包谷為活,莽莽蒼蒼的大山,當然也產茶葉、野果、蔬菜,但交通不便,怎么往外運?換不來現錢啊。于是,窮,且窮得很冷清。

龍虎關離胡家村不過三里地,左邊是青龍山,右邊是白虎山,兩山之間是商旅的通道。大概在清康熙年間便在這里設卡筑關,一是為防止邊民作亂,二是為保證邊貿的稅收。龍虎關的城墻都是粗獷的麻石砌成,城高且厚,城墻上有望樓、烽火臺、行道、石級。城垛與城垛,依次排列,像一個個的“凹”字。

村民萬萬沒想到,這玩意城里人覺得新鮮,更沒想到要花錢買票才能看;看了龍虎關,還要買他們地攤上擺著的茶葉、野果、蔬菜、臘肉、臘魚,說這是百分之百的生態食品。

有古代的龍虎關,就不能沒有守關的將軍和兵卒??h里的旅游局,為龍虎關免費捐贈了仿制的古代軍裝和兵器。將軍的裝束最顯眼,頭盔、甲胄、護心鏡、寶劍,威風凜凜。兵卒軍裝的前胸后背,都印著一個粗黑的“兵”字,一手拿藤制的盾牌,一手握長矛或是大刀。將軍的無二人選,卻是村長胡大尊。兵卒呢,一家出一個,無論年紀大小,只要是男的,上一個白班工資三十元;值一個夜班工資十元。當將軍的,工資每天是六十元?,F在的手機都能照相,游客可以并排和守城的任何一個兵將合影留念,但照一次相得付五塊錢小費。這小費不必上交,可以大方地收入囊中。胡大尊的裝束好看,喜歡和他合影的人很多,所以他得的小費遠遠超過別人。

宋公義是昨天收到的一封村民匿名信,在縣政府食堂匆匆吃過晚飯,坐車就往這里趕,花了兩個多小時。然后在離龍虎關不遠的地方下了車,囑咐司機快開車回縣城去休息。昨夜他和胡四談得很投機,胡四反映的情況和匿名信上所說的大體相同,但信不是胡四寫的,因為胡四是個半文盲,不可能寫出語句流暢的信。

宋公義呷了口茶,目光投向胡大尊,問道:“村長,除了龍虎關這個旅游項目外,你可否還想了別的致富路子?比如成規模地種茶、栽果樹,比如喂養優質的牛、羊,比如引進一些大企業來投資?!?/p>

胡大尊頭上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一個拿著望遠鏡的中年人跑進來,興奮地說:“有旅游車往這邊開來了!”

胡大尊驀地站起來,說:“趕快換裝、拿兵器,然后各就各位!”

休息室正前方的墻上,掛著一套將軍的裝備。胡大尊大步流星,氣宇軒昂地走上前去。

宋公義說:“大尊,你今天現場指揮吧。讓胡四穿你的將軍服,我來穿胡四的士兵服,好不好?”

“我可以不當將軍,但你不能當士兵啊?!?/p>

“我怎么就不能當呢?這叫換位思考?!?/p>

胡四愣住了,遲遲不肯動。

胡大尊說:“胡四,快去穿將軍服,不會,我教你?!?/p>

“我……當然會。只是我又老又腳跛,樣子不好看?!?/p>

宋公義一邊穿士兵服,一邊說:“你這才像久經沙場的老將,威風八面!”

平素看過胡大尊怎么穿戴,胡四早就記在心里了。戴頭盔、穿鎧甲、安護心鏡、蹬牛皮履、系寶劍,利利索索。再走到立式大鏡前,左看右看,果然有形有神,不由得哈哈大笑。

胡四和士兵走出休息室,各歸其位。胡四原先的位置,在城墻的頂邊上,因為胡大尊說他人又老又沒個看相,免得掃游客的興。宋公義規矩矩站在胡四的位置上,握著一支長矛,腰挺得筆直。

不少游客都來和胡四合影,胡四笑得很開心。

胡大尊跑到宋公義旁邊,悄聲懇求:“宋縣長,這大冷天的,讓我來吧?!?/p>

“我在部隊當過兵,這個我勝任哩。在這里,將軍和士兵可以輪流做,大家都高興,這不就是演戲嗎?大尊,你的崗位不在這龍虎關上,在胡家村,你是那里的將軍?!?/p>

“對……對?!?/p>

“中飯后,我們一起回村,開個村委會,作古正經討論讓胡家村怎么擺脫深度貧困,共同致富的問題?!?/p>

“好!好!”

峽山口

峽山口的楓林在深秋的風里紅得耀眼后,又在初冬的嚴霜中染上幾抹枯黃的色彩。

云山鎮峽山村的男女老少,恨透了蒙家祖孫三代。眼看著一個致富的機會來到面前,蒙家死死地霸守著峽山口不讓道。村里的第一書記夏陽、村長屠勞,還有上了年紀的老輩子,不斷地上門去勸說,好話說了幾十籮筐,就是油鹽不進!

蒙家病病歪歪的老爺子蒙金貴,壯如蠻牛的兒子蒙富強,還有拄著拐杖的殘疾孫子蒙豐年,被村民背地里稱為:“老猛子”、“大猛子”、“ 小猛子”。這個“猛”是當地的方言,與“蠻”、“ 蠢”、“ 不講理”同義。

峽山村是個貧困村,嵌在溈山這一片丘陵地帶,水田少,山林多。土特產倒是不少,春筍、冬筍、野山茶,野山果、野菜、草藥……而且四時都有好看的風景,可交通不便,好東西運不出去,外面的游客進不來。

今年秋收后,縣政府啟動“北部旅游環線”的建設項目,峽山口正好可以和環線對接。再把峽山口里面的種植點、養殖點和風景點,用簡易公路串起來,峽山村的脫貧速度就可以加快。

峽山口是峽山村的大門,兩邊是山,山上多是楓樹,還有竹林和雜樹林子,中間一溜窄長的稻田和菜地,都是蒙家的。蒙家不愿意推平稻田和菜地作這一截路的路基,盡管許諾調撥峽里的稻田和菜地進行置換,或者作為旅游公司入股的資本年年分紅。蒙金貴說,這些稻田、菜地是他家的命根子,要是將來兌不了現,他們就沒個活路了。

蒙家真窮,就指望田土里這點出產。能作古正經下田做事的只有蒙富強夫婦,老的病,小的是殘疾。原先村里人都很同情蒙家,可這件事把大家惹毛了:喪門星啊,死死把著峽山口,讓全村人跟著他家一起窮!

村長屠勞是本村人,五十歲出頭,肩寬膀圓,性子急躁,他對夏陽說:“你是上面派來的書記,不好用蠻辦法,我可以用!”

夏陽雖說剛過而立之年,性子卻溫和?!巴来彘L,也怪不得他們瞻前顧后,我們只能把工作做細?!?/p>

“夏書記,你上門多少次了?每次去還不空手,給老猛子送降高血壓的藥,給小猛子送書,給大猛子送油送衣服,都是你自己掏錢。這幾個又蠢又倔的家伙,東西收了,話一句都聽不進去?!?/p>

夏陽說:“只要功夫深,鐵棍磨成針?!?/p>

“難!難!難!”

這一天,鎮扶貧辦通知開會,夏陽一大早就騎著一輛自行車趕去了。

屠勞領著幾十個青壯年,帶著鋤頭、鏟子和箢箕去了峽山口。趁著書記不在,他要把蒙家的稻田、菜土平了,出了事,就由他來擔著。

田里早扮了禾,干裂的田土里留下一排排的禾蔸子,一把把的稻草磊成一圈“墻”,蒙金貴和蒙豐年躺在正中央的田土上,蒙富強和妻子站在兩邊。

屠勞領著人走到田邊的時候,蒙富強拿出一瓶煤油,倒到稻草上,手里的打火機高高舉起,大聲說:“屠村長,你們再上前,我就點火了,我們反正是窮命,自己了斷!”

屠勞趕忙停住腳步,他真沒見過這種場面,四條人命啊。

“大猛子,你不要胡來!”

“退回去,滾!”

“好……我們……回去?!?/p>

夏陽傍晚回來,一聽這事,嚴厲地批評了屠勞,然后領著屠勞去蒙家賠禮道歉。

蒙富強站在大門的石門檻上,雙臂一橫,板著臉,目露兇光。

坐在堂屋里的蒙金貴說:“夏書記來了,這個面子要給,讓他們進屋吧。屠村長,你下次還要行蠻嗎?”

屠勞說:“對不起,我工作方法簡單粗暴,請你們原諒?!?/p>

當晚十二點,剛剛睡著的夏陽被手機鈴聲驚醒,一接,是蒙富強打來的。他哭著說他爹犯病了,一臉煞白,呼吸也有一陣沒一陣的,要趕忙送醫院,得抬著去,但沒人手。夏陽連忙安慰他,說馬上就帶人來,叫他趕快在睡椅兩邊綁上長竹竿,先抬到鎮上,再叫城里醫院來救護車。

夏陽趕忙打手機叫來屠勞,再叫了四個有力氣的青皮后生。從峽山口到鎮上,有十里路遠,大家可以輪著換肩。

屠勞說:“這個大猛子,求誰誰都不會答白,他知道只能求你夏書記?!?/p>

一個后生說:“要是連上了公路,救護車一個電話打去就來了,折磨人!”

夏陽說:“我們去抬人,叫動之以情,就是用活生生的例子教育他們,我們辛苦點,值得!”

……

因為搶救及時,蒙金貴脫離了危險,一個星期后出院回家養息。

夏陽買了水果、點心去了蒙家。一進門,蒙富強拉著妻子,“噗嗵”一聲跪了下來,說:“夏書記,謝謝你和大家,救了我爹一條命。我和村里人結了怨,你不叫人來誰會來!”

夏陽趕忙扶起他們,說:“你若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也會來的!剛才我來時,他們都托我問候老爺子,祝他長命百歲哩?!?/p>

夏陽把水果、點心放到桌上,坐下來,喝了一杯遞過來的白開水。

蒙金富摸了摸花白的頭發,說:“謝謝大家看得起蒙家,我是老糊涂了?!?/p>

夏陽看著坐在蒙金貴身邊的蒙豐年,問道:“豐年,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p>

“你想不想成個家呀?”

“想??晌也荒芟绿锊荒芴魮?,雖說讀過高中,有什么用?古有‘成家立業的話,可不立業怎么能成家?靠父母養我們,沒這個道理?!?/p>

“有志氣!我跟你打個商量,鎮里成立了電商銷售公司,你雙腳不便,坐著操作電腦肯定行。你先去鎮里學習電腦技術,再上班行不?立了業,再成個家,你爺爺你爹媽也就放心了?!?/p>

蒙豐年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斷斷續續說:“夏書記,我……愿意……去……”

“好!那我就告辭了?!?/p>

蒙富強驀地站起來,抓住夏陽的手,說:“夏書記,請你告訴屠村長和鄉親們,趕快把我家的田土平了!”

“哦,老爺子同意嗎?”

蒙金貴大聲說:“我們全家都同意!”

夏陽朝他們拱了拱手,說:“我代表全村父老鄉親,謝謝你們!”

遠村有芳鄰

仲夏時節,五點鐘的樣子,天就露出了魚肚色。

七十歲的?;萆?,趕忙下床,他的妻子問道:“你到哪里去?”

“到德山家去看看?!?/p>

“德山被他兒子接到城里治病去了,那座房子空空的,有什么看頭?”

“他臨走前把鑰匙交給了我,我去開開門,讓房子透透氣。說不定哪天他就回來了,還來和我們做鄰居?!?/p>

?;萆抢宵h員,又當過多年的村長,直到六十五歲后,才自請卸任。他在任上時,只想把全村領上富裕路,但除了用個人之力幫窮濟困外,卻愧悔沒有拔去窮根的妙法,只能讓賢。

?;萆鷱恼眍^下摸出鑰匙,小心地掂了掂,然后塞到口袋里。這一串鑰匙可以打開尹家的大門、臥室門、倉庫門……不是親如一家人,不會對他這么信任。他走出臥室,穿過堂屋,再打開自家的大門,跨過高高的門檻,站在臺階上,便望見了幾百米開外的尹家老屋。當然,只能望見那棟老屋上部的風火墻、曬樓、青瓦屋脊,高高低低的杉樹、南竹、馬尾松、槐樹密密匝匝,如綠緯翠幛。再看看自家的房前屋后,也是林濤起伏。到處是瀏亮的鳥鳴聲,和飛掠而過的翅影,不經意間震落了樹枝樹葉上的露珠,發出沙沙的碎響。

?;萆蝗挥X得眼睛有些潤濕,喃喃地說:“德山呀,我在這里等你回來?!?/p>

他走下臺階,沿著一條被林蔭遮蔽的小路,朝尹家老屋走去。

這個村有三四十戶人家,住得很分散,到處是半裸半掩的土石山丘和坡地,稀稀拉拉地只長矮小的雜樹、荊棘和野草。常家和尹家住的這一面坡地,原叫禿毛坡,但現在卻有了成片的樹林,還有了許多自開自謝的野花。?;萆鴦訂T村民在自家屋前屋后栽樹,像尹德山一樣,既可保住水土,又可以變錢,但沒幾個人相信他的話。

?;萆膬鹤映P是個農民企業家,先在城里經營農副產品市場,賺了不少錢。早幾年,縣扶貧辦的領導動員他回村來產業扶貧,又組織村民土地入租、就近上班,成立起生態農業科技園,鬧得紅紅火火??萍紙@就在坡下的小河邊,呼啦啦沿河排開幾百畝地,瓜果蔬菜全是早熟、高產、優質品種。常凱不喜歡禿毛坡這個名字,遂改名為錦繡坡,單位則稱之為“湘楚錦繡坡生態農業科技園”。

?;萆鴮鹤诱f:“這面坡是我家和尹家共有的宅基地和自留山,你改名問過他嗎?”

兒子說:“問他做什么?他肯定會同意的。這幾十年, 你們二老對尹家施惠多多,他報過什么恩?”

“混賬東西!有你這樣說話的嗎?就算我們幫過人家一點小忙,老想著人家怎么回報,那么原本的動機就歪了?!?/p>

兒子趕忙說:“爹罵得對,我……再不亂說了?!?/p>

?;萆従彽刈咴谛÷飞?,不時地見到帶露的枝葉橫到路中來,他像小孩子一樣,用手輕輕拈住枝葉放到嘴邊,去舔晶亮的露珠,舌尖似乎有了一點甜味。他和尹德山同年,兩家人的上一輩子就是鄰居,童年時他們清晨相邀去遠處砍柴,見到枝葉上的露珠,也是這樣去舔,比誰舔得多舔得快。

?;萆滩蛔」笮?。

后來,他們都成家了,又都有了孩子。

這塊地方除從土里刨食之外,沒有任何門路可以賺到活錢,日子過得實在艱難。?;萆朔N田種菜,當過草藥郎中的外公教了他幾招治病、采藥的功夫,當村長還有一點菲薄的補貼,所以他家的日子過得稍稍舒坦。

尹德山個子瘦小,還有哮喘病,從土里刨食都不是個好把式。老天又對他格外不公,兒子尹忠三歲時,妻子患急病突然辭世,?;萆缅X買棺木,幫著他把喪事辦完。尹忠十歲時得急性闌尾炎,又是?;萆叽僖律竭B夜輪流背著尹忠趕往幾十里路外的鎮醫院,并代交了醫藥費,這才保住了尹家的這條根。尹忠讀初中、高中、大學時,?;萆粫r地資助學費……

老實巴交的尹德山木訥少言,多說幾句感謝話都不會,只知道年年月月做完田里的活計,就是在禿毛坡栽樹、護樹。?;萆瞄e時,也會去和尹德山一起栽樹,一起聊聊天,他夸獎德山有志氣,不服窮,有一種堅忍不拔的精氣神,是大家的榜樣!

?;萆鷱牟徽J為鄰里之間相互幫個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為什么一定要人家念念不忘?當尹忠大學畢業后當了中學教師,每次回家探親,必登門叩謝送上一份禮物,?;萆鷪桃獠皇?。當尹忠當上中學校長,經濟寬裕了,一定要歸還歷年來的欠款時,?;萆f:“你爹記的帳,我不認,是他記錯了?!钡@滿坡的綠意和清涼,悅目清心,?;萆鷧s不能拒絕。常凱曾問他這樹將來屬于誰,他說當然屬于種樹人,常凱冷冷一笑:“種在我家地界上的,自有法律去公斷?!痹谶@一刻,?;萆薏坏媒o兒子一個耳光!

終于到了尹家老屋前,?;萆统鲨€匙打開大門的牛鼻子銅鎖,也不急著進去,在高門檻上坐下來,點著一支煙,慢慢地抽。

尹德山去城里治病,一眨眼就十天了,是他打手機讓兒子尹忠開車接去的。臨別時,他對?;萆f:“我的心臟病有日子了,怕耽誤兒子的工作,又舍不得你常大哥,一直沒言語,現在看來是拖不下去了。這串鑰匙就交給你了,讓老屋不長霉不生蟲。我會……回來的……”

仿佛尹德山真的回來了,也坐在門檻上。他們平日里相互走動時,就喜歡坐在門檻上抽煙、聊天。

風吹滿坡樹葉,沙啦啦地響,就像他們高高低低的說話聲。

?;萆橥炅藷?,起身進了堂屋,打開臥室門,進去后再打開朝南的窗戶,屋里頓時明亮起來。床、柜、桌子、板凳,老舊得很。墻上掛著幾個大鏡框,里面嵌著用毛筆字寫的紅紙。他走過去一看,分明記著常家資助過尹家的一項項錢款。字很漂亮,應是尹忠的手筆。他嘆了一口氣,說:“德山啊,你老記著這些干什么?!?/p>

走出臥室,他又去打開倉庫門、雜物間門、廚房門,再回到大門前,坐在門檻上。風從大門灌進去,又去拜訪一個個的房間,去觸摸家具、農具、廚具,細潤無聲。

……

誰也沒想到,夏至后,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驟然而來,下得昏天黑地,一連下了五天五夜。山洪暴發,各處山體滑坡,不少人家的房子被夷為平地,還死了好幾個人。只有禿毛坡因樹木多而密且扎根深,居然巍然不動,常家和尹家的房子毫發無傷。特別是坡下的科技園,因排水系統好,安然度過這一劫。

?;萆鷮θ胰苏f:“你們不是說尹家沒有回報我們嗎?德山幾十年栽樹、護樹,不言不語地護佑我們!德山是我們村的功臣,大家都要向他學習?!?/p>

常凱低下了頭。

?;萆R上打手機給尹德山,沒有回應。再打給尹忠,手機里傳來了哭聲。這才知道,在最后一個風雨之夜,尹德山在醫院溘然而逝。臨死前,他交代兒子:不要盒子,就把骨灰埋在自家屋后的一棵樟樹下;老屋用來安置失去住所的鄉親;滿坡的樹都歸屬于常家。

?;萆滩蛔±蠝I縱橫,然后說:“這滿坡的樹,都捐給村里,我不能要。這個坡應該叫德山坡!”。

南瓜酒

云纏霧繞的湘東云陽山中,隸屬于吉和鎮的茅灣村,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到處是長著雜樹、野竹和茅草的山崗子,水田很金貴,山田東一塊西一塊地嵌在山坡上,一年的糧食半是稻米半是紅薯、芋頭和瓜菜。自留地、自留山出產的東西,要肩挑車拉地去鎮上趕場,賣了換成現錢作日常開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這樣又窮又偏僻的地方,別處的女子不愿意嫁到村里來,村里的女子只想嫁到他鄉去,老光棍、少光棍一抓一大把,故被人稱為光棍村。

這幾年茅灣村像久病初愈,忽然生發出活力,成了縣里重點脫貧的對象。村里通了電,有了一條可跑汽車的土石公路(硬化、油化已列入計劃),引進了市里、縣里的一些大商家,扶植、指導各家各戶種植、養殖的業務,產品統一收購,現貨變現錢。不能干重體力活的三姑六婆和小女子,經過專業單位的培訓,可以在家里繡花,鎖衣、褲的扣眼,按件付款。這日子,越來越有望頭了。長年在外打工的青壯年紛紛回家,雞也鳴,狗也叫,散落在山邊谷口的房屋上飄裊著淡青色的炊煙,人氣旺得喜人。

駐村的扶貧干部和村委會成員,卻愁得眉毛打結。光棍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吵著讓他們“分配”老婆,要真正過“男耕女織”的幸福日子!

于是,村委會出臺一項土政策:本村女嫁給本村男,建房子在劃撥宅基地上可以多給面積;外村的單身女子,只要許諾將來與本村男子成家的,允許遷入村里居住,并提供安置的優惠條件。

三十二歲的古寶珍,領著五歲的女兒米珊珊,從二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遷進了茅灣村。她之所以遷到這里來,一是丈夫因開貨車跑長途出車禍過世了,與她比鄰而居的是個無賴,老是糾纏她,她只好避開;二是她有個遠方堂姐住在茅灣村,好有個照應。

古寶珍長得很好看,鴨蛋臉,細眉毛,大眼睛,嘴角總是浮著淺淺的笑。米珊珊白白凈凈,像米粒子一樣可愛,大家都叫她“米粒子”。 古寶珍賣掉了原來的房子,丈夫因工亡故領取了一筆補償金,在村中的一個路口重建了一棟簡單的土磚青瓦房,堂屋里擺上柜臺和貨架,出售一些日用百貨,如牙膏、牙刷、針、線、搪瓷杯、粗瓷碗碟、圓珠筆、材料紙等物;屋后用竹子織出一圈籬笆,種些蔬菜也種些花草,比如指甲花、茉莉花、含羞草之類。堂姐家離她家很近,喊一聲可以聽見回應。而與她堂姐家屋檐相挨的,是堂姐的叔子高長松,牽藤搭柳,也可算是親戚。

村里的光棍們喜歡去古家買東西,為的是能和古寶珍說說話。高長松也是沒結婚的童男子,三十六歲了,個子有點矮,面目倒是很清爽,但他很少去古家。

嫂子說:“長松呀,我之所以引來寶珍妹妹,是為了你呀?!?/p>

“我知道?!?/p>

“你應該去親近她呀?!?/p>

“我……配不上她。人家都叫我高矮子,還說我姓名里又有‘高又有‘長,是個大笑話?!?/p>

“你是種南瓜的行家,都叫你‘南瓜王。你喜歡看書,會講話,這都是本錢。她就喜歡實在人,你還看不出來?去替我送塊豬肉給寶珍,就說是給她女兒的下飯菜?!?/p>

“那我也帶幾個嫩南瓜去?!?/p>

“這就對頭了!”

正是黃昏,古家很安靜。古寶珍坐在堂屋里,用指甲花瓣擠出紅紅的汁水,為女兒涂指甲,米珊珊笑得很開心。

高長松走到臺階上,先問一聲:“寶珍在家嗎?”

里面馬上回答:“我在哩,是長松哥啊,快進屋?!?/p>

高長松走進堂屋,說:“嫂子讓我送塊豬肉來,好給米粒子補充營養。我也順帶送來不值錢的南瓜,見笑了?!?/p>

古寶珍說:“謝謝我姐,謝謝你!”

因為古寶珍隔些日子就要到城里去進貨,會把米粒子放在堂姐家。一聽見米粒子的聲音,高長松就會從隔壁屋里趕快跑過來,陪著她玩,還教她認字讀唐詩。

米粒子亮出紅紅的手指甲,問:“高叔叔,好看嗎?”

“好看!”

高長松抱起米粒子放到膝上,問她:“這是什么花染的?”

“指甲花?!?/p>

“指甲花叫什么花?”

“不知道?!?/p>

“指甲花叫鳳仙花,又叫:好女兒花?!?/p>

古寶珍扯亮電燈,給高長松泡好茶。彼此望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高長松低下頭問:“米粒子,你是誰生的?”

“媽媽生的?!?/p>

“不對,米是花兒生的,所以才有‘花生米這個詞語?!?/p>

米粒子嘻嘻嘻笑個不停,古寶珍笑得摁住了肚子。

“長松哥,米粒子跟你在一起,不曉得幾多快活?!?/p>

“我也特別喜歡她?!?/p>

“你……來我這里少?!?/p>

“想來又……忙得來不了。我在蔬菜種植隊,領著幾個人專門看管一大片南瓜地?,F在是初夏,藤上長出花來了,有月亮的晚上,要合花,瓜才結得多,是我去培訓時農技師教的?!?/p>

古寶珍故意問:“合花是什么意思???”

“南瓜屬于雌雄同株異花植物,每株苗上有雌、雄兩種花。在開花期,要進行授粉,掐一朵雄花,倒過來卡在雌花上輕輕搖動,這叫合花?!?/p>

古寶珍的臉突然紅了。

“我想……在有月亮的晚上,把米粒子放在堂姐家,你帶我……去看……合花,好不好?”

“好?!?/p>

……

秋風初起時,幾十畝山田的南瓜,都被食品公司收購了,南瓜肉去做袋裝的“油炸南瓜片”,南瓜籽也變成了袋裝的炒南瓜籽,香噴噴地進入了市場。

高長松自家田土里的南瓜,除賣出大部分外,還特意留了幾十個存放在地窖里。

高長松和古寶珍的婚事已定好,準備在元旦節時舉辦婚宴。豬養在欄里,羊養在圈里,其它所需之物都去下了訂金,絕對不會誤事。

嫂子問高長松:“酒買回來了嗎?過年過節的,會漲價?!?/p>

“我有的是酒,你放心?!?/p>

古寶珍問他:“酒在哪里?”

“原材料在我的地窖里。到時候,我們一起來釀酒?!?/p>

古寶珍說:“你莫穿幫了,讓鄉親們看笑話?!?/p>

“那我就不是‘南瓜王了!”

離元旦節只有半個月了。

這天夜里,高長松領著古寶珍,走進了屋后園子里的地窖。地窖很寬敞,臨時牽線進去的電燈亮晃晃的。碩大的南瓜紅中透紫,一層一層地碼放著。一大盆和好的泥巴、一袋袋的酒曲和一把三角刮刀,放在旁邊。

高長松搬下一只大南瓜,用三角刮刀在瓜蒂旁邊,捅出幾個小洞眼;再把袋裝的酒曲粉末,從洞眼中灌進去;然后用濕濕的泥巴,把洞眼的口子封住。

“就這樣簡單?”

“會者不難!十天到十二天,酒就釀熟了,這叫南瓜酒?!?/p>

“我來試試,將來我的店里可以專銷這種酒。好喝嗎?”

高長松用沾泥巴的手,突然捧住古寶珍的臉,使勁吻了一下,說:“合花才能長出好南瓜,好南瓜才能釀出好南瓜酒,當然好喝!”

“你把泥巴糊到我臉上了?!?/p>

“你這個樣子,美!”

聶鑫森,1948年生于湘潭,畢業于中國作協中央文學講習所第八期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中國作協會員,曾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名譽主席。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小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學術專著60余部。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湖南文藝獎”“毛澤東文學獎”“《小說月報》短篇小說百花獎”“北京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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