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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溪山行旅

2020-07-17 02:49劉鴻伏
湘江文藝 2020年1期
關鍵詞:流水

1

我知道,登上山巔的時間不會太過漫長,正如生命總有節點和終點。

山巔是什么情形并不重要,你上山過程中無數細枝末梢的生動、幽微甚至小小的驚心,才讓行走有了味道,有了一份遐想與覺悟,結果其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世人總是將登頂當成終極目的,要把人生做到極致,但極致已然無味,留些遺憾倒可以成全別樣人生。極致與登頂,只是世俗慣性的驅動,足以讓身心疲累,若你只在乎過程,便可以讓行走成為瀟灑出塵的悠游。沒有目的沒有目標的行走,或許才有詩和遠方。

溪谷之上的山巔,會永遠隱匿在云煙高寒處。

2

腳下的溪流宛曲活潑地從巖隙與盤根、老葉間流來。

那水無比清澈?;蚓К撋y在長滿細柔青苔的大石上?;虬谆ɑㄇ謇淅漤懺谏钐独??;虻箳煸诓菽镜亩松?,霧凇一樣彌漫開來?;蛑苯訌母哐律蠅嬄?,濺開無盡珠玉,在光影里幻出夢幻七彩。

但溪水似乎更多的時候只是靜靜流淌著,近乎透明。

流水里的每個花瓣每片葉子,每一叢小菖蒲,每一粒卵石,每一只小蝦小蟹,還有天上云彩的影子,兩岸樹木山石的影子,月亮的影像或偶爾潛行而至的山間小獸的影像,都鏡子一樣映照了出來,讓人無端地感動或惆悵。

在溪邊你會忽然停下腳步,望著無比清澈的溪水發呆。你的內心受了感召,想洗去紅塵中帶來的污垢。是的,你會驀然想起,應該用這流水洗凈心上塵埃,讓自己接近這種透明與純凈。同時,你也會生出獨享寂靜之美的心緒,且這心緒在胸臆間縈迴宛曲,直至輕輕觸動靈魂最深處某根已經休眠了的弦索,一種麻麻癢癢的顫粟讓肉體和靈魂都緩緩舒張開來,仿佛崖畔那株盡情綻放著的碩大的花蕾。

3

溯溪獨行。

漸行漸遠,漸行漸深。山深了,寂靜深了,溪潭愈發曲折起伏。向暮的云霧也開始深濃了。眼中所見,介乎朦朧與虛無之間,似那水墨畫上的濃淡交融處。我的身影孓然如一莖草芥,或者只是空白處一點墨痕。但無論如何,我終究還是與這畫面渾融一體了,我的心,落在了它的最深處。分不清山水人物,只是靜謐空靈的一團水墨,無隔礙、無得失、無隱顯,無大小,也無所謂有無。

忽如其來的一聲鳥唱,將這團水墨蕩開了些,而我的心里也有一聲鳥叫從胸肺間蕩開,細如發絲的漣漪,漫過透明的肉身,化入水汽與煙云,直抵達無法預知的遠方。

我想這團水霧是洇開在一張沒有際涯的宣紙上了,那無窮盡的只可感知的漣漪,是由小鳥的一兩聲啼唱,小蟲的細吟、溪水若斷若續的流動,樹葉或小花的輕顫來完成的。而我的行走,全然混合在這籠蓋四野的靜謐中,仿佛是無聲的。但它沒有也不可能是那奇妙的漣漪的制造者,它有時候是匆迫的,猶豫的,甚至是粗暴的。它不屬于這里卻強行進入了,但它也一再地愧疚著,惟恐踩痛這密布著如絲縷的山和水的神經,萬物的神經,這山水萬物的神經末梢,便是那漣漪的本源,蕩開出,直至無涯,與天地共頻率。

這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只可感知的顫動的自然的漣漪,如一張渾融無礙的生命大網,落下的一滴雨水,一只小蟲的蠕行,都會提醒它的存在,觸及它的靈魂。那是一個雖然看不見卻強大到無與倫比的生命磁場,紅塵中襲來的濁重的氣息,獨行者的呼吸,踉蹌的足音,粗暴的進入,都讓它無聲地抗拒著,最后把它們消融、過濾,凈化為虛無,成為水墨的空白。

4

從光明出發,抵達黑暗,世事幻化如此。

當最后一抹夕光從山頂的樹梢消失時,夜便早早地來了。

而我只是一個過客。一個在眾生喧嘩中的孤獨行者。

我自紅塵深處來,要往云霧深處、溪澗深處行去。而逆行,往往便是一種頓悟,一種放下罷。

我逆著紅塵的方向深入到這幽深莽闊的峽澗,做一個過客。

莽闊的自然的密語,涌浪般劈頭蓋臉而來,風回旋于樹木草葉之間,漸次明亮,孤峭的溪岸斬斷在夜色中,如鋸齒。風刮過去,尖利地刺痛耳膜和內心。而此季,正是初夏,卻如此陰寒。蜷縮在溪岸的斷崖下,我化身蟲蟻?;蛘呋聿菽?,決絕地不開花朵。而水與風的韻律混合了花草的幽香、樹脂的清香、泥土的腥味,像幽暗而曖昧的愛情彌漫在我周圍,與草木同呼吸,是的,或者我就是呼吸的草木。

然而我只是一個過客。此時,作為一個過客存在,正如一切存在的存在,和不存在的存在。

萬物存在的時候,心便存在,肉身只是虛無,正如心經中所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身如霧如電亦復如幻。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溪岸深處,一切都成為可能,一切也可以成為虛幻,而虛幻只是實有。它成為可以觸及的瞬間和堅硬的內核,靈魂苦痛的內核。它靈魂苦痛的內核如一粒孤星,亮在高樹之巔那深邃無比的死寂蒼穹。蒼穹中傳出碎裂的聲響,如玻璃被孤獨洞穿,碎屑紛紛,落成滿地霜雪,寒氣逼人肺腑。

此時,我只是一個過客。

溪岸是永生的,流水是永生的,泥土和卵石是永生的,頭頂漆黑的天空是永生的。星月不死,風雨、雷電、樹木,不死?;ǘ浜拖x蟻是永生的。世界不死,而過客只是風吹來的塵埃。當目光一次次射向無際的空濛,一聲絕響,來自遙遠的內心,孤獨成為生命的盛宴,在這樣深濃的荒夜。

孤巖和蟲蟻的荒夜,星星是咬破光的洞眼。只有風,像不眠不休的老僧,掃著掃不開的黑。

5

光源就像瀑布一樣從東邊高崖上飛落下來,峰巒和樹木氤氳著乳白的水霧。溪聲明晰,響在草木深處。

晨了。一切都生動起來?;ǘ錈o數,鳥聲喧鬧。

夜宿的斷壁蒼然如古鐵。一只蜘蛛正忙著補夜風吹斷的網。一只黑螞蟻從樹洞里探出腳。一條蜥蜴無端地慌亂著竄入草坡。一泡鳥糞正落在我的頭頂。

撥開花草掩飾的溪岸,凝神趺坐,將所有器官調節到最靈敏的狀態。然后褪去鞋襪。最后將所有負累和束縛留在花草茂盛的溪岸。裸身進入無比透明的水中。

清冽的水,柔如異性的纖指,撫遍我的肉身。一條小魚呆萌地游過我的身邊。

在這片透明里,我忽然有了感動,并流下淚水。

流水照見了我的蓬頭垢面,也照見了我的面目可憎。

流水是一面鏡子,照見人類的丑惡。

流水卻那么溫柔那么細膩地洗滌、撫慰、輕拍我的全身,縈迴依偎,我如溯游母腹中的嬰孩。

我知道,肉身是可以洗滌干凈的。而一顆心卻讓流水有了猶豫,這是它低徊不去的理由??尚睦锬倾逅缫迅珊?,只留下粗糲的沙礫,這或許也是我來尋找這片溪流的理由。此刻,沐著暖陽和流水的肉身,正漸漸接近透明,仿佛要融入到那光流中去,靈魂輕如絲縷,沒有了質感。

人為什么都有負累,總要執著于過去和現在?人為什么要匆迫?不給靈肉片刻的閑暇。寧靜的流水,晶瑩的流水,讓這一切有了答案,洗心讓生命脫去愚妄,打開枷鎖,沒有了“我執”,就會生出智慧。而智慧是液態的,可以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透明的世界里,沒有塵埃,流水讓生命覺悟。

6

趺坐在潔凈的溪澗,我如赤子。正如那塊溪石,幾萬幾億年了,它就那么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趺坐在輕吟淺唱的流水中,感受日升月落,花謝花開,感受風雨霜雪和時光的消逝。蒼穹中的明月如燈,照著這流水中的石頭,照著塵世的百劫滄桑。無語的溪石,凸顯在萬古蒼茫的歲月里,如銅質的骸骨,墜入悠長的夢幻。

人與石,與流水一體,與這紅塵中的奧區在一起,保持應有的靜默,回到初始的狀態。那是神的智光籠罩下的胚芽。

心與水與云匯成的韻律,氤氳在山間,空靈、散淡,卻充滿質感。

7

假設如古人一樣,結一個小小茅屋在這流水上,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呢?

如果學陶淵明,荷鋤帶月,高吟歸去來,一燈一榻,讀書不求甚解,還偶爾彈彈無弦琴,脫去世俗的羈絆與枷鎖,過些閑適自在的歲月。如果學王維,在茅舍中邀三五知己,清燈古佛,喝點自釀的村酒,然后寫詩,比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樣奇逸出塵的句子。當然也可以學蘇東坡,痛飲酒,高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豪邁如神仙中人。要學古人,頂多能學點皮毛,心態與境界是學不來的。不過,學不來不打緊,在紅塵滾滾中疲累之后,學會親近自然,獲得心靈的撫慰,并找回失去已久的寧靜,找回一份與自然的默契,應該也是一種很不錯的選擇。

茅屋結在星月照映的溪澗,遠離了浮世的喧囂,把一顆心歇憩在流水聲中,沒有驚恐焦慮,沒有不祥的夢魘,讓自己變成茅屋的一部分,溪山的一部分,那該有多好。如果呆得不想再呆了,再回到從前的世界去,也許就可以放下許多本該放下的負累。

如果我有閑暇,也有心情,我一定會選一個有流水、石頭和樹木的地方,造一個小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行走,一個人發呆,一個人,讀一些從前沒有讀過或者一直想讀又沒時間讀的書。用溪水洗衣服,做飯,煮菜,把野藤綁在竹子或小樹上,晾曬衣物,也曬曬發霉的心事。我會一個人坐在窗下,看白的雪,黃的葉,看花在巖邊開放,看蝴蝶飛舞在竹林,看螢火蟲打著燈盞找伙伴。住上一年,從春天開始,到大雪封山。心情好時,聽聽蟲聲雨聲,寂寞時在夕照和溪聲里寫寫詩。在四季更替中感受獨處溪山的靜好,盡情享受寂寞,體會每一天不同的心情。我想這一定是一份額外的生命滋養。

可以與流水對話,和花草樹木對話,講一些在自己生活過的世界不敢講的心里話??梢詫χ铝粮呗暢?,對著白雪和小鳥朗誦自己寫的詩或小說,哪怕歌唱得跑調,朗誦用的是塑料普通話,也沒有人會嘲笑。我會寫詩給小溪,寫散文給螢火蟲和螞蟻,寫小說給竹子和花朵。

我可以在山谷里裸奔,而絲毫沒有羞愧,我可以在流水中游狗扒式自得其樂,我會像猴子一樣去爬樹,摘那枝梢上的野果。

我會拔下屋邊竹林里的小筍,然后剝去筍殼,再到溪水里抓幾條小魚或小螃蟹,把筍和小魚小蟹串在樹枝上,在石頭縫里燃起火堆,把它們放在火上燒烤,不抹鹽也不加辣椒末,就像山頂洞人一樣囫圇吞食,不必和誰講那些虛假的禮數,不必陪酒,不必講那些自己也覺得臉紅的套話空話和應酬的話,只一個人,想喊就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罵娘就罵娘。

我會把一個人的小屋,布置得像山大王的宮殿一樣,在門楣插上菖蒲和野花,在臺階上鋪上金黃的落葉,在窗戶掛上各種野果,在木板拼成的小書桌上擺一塊彩色卵石或形狀古怪的樹根,再在上面刻上自己寫的小詩,并落個款,刻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寫”,這樣子就像個古人的落款了。然后再用山里的老桐木刻一張似琴非琴的東西,用細細的藤條代替弦索,讀書寫字累了的時候,去彈撥一會兒,也不必管它發不發聲或發了聲是不是像琴聲,心里有琴就行了。這樣子的野逸放縱,心里會添出多少快活呢!

總之,一定要找一個如眼前這樣幽靜絕俗的溪山,造一間小屋,正如我裸坐在流水中所想。但此時,我大概只能是一個過客,最多也只能是一個溪山獨行者。趺坐在清澈透明的澗水中,想象著如同水中那片萬古好夢的石頭,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8

從流水中走出來,告別小蟹和那古佛一般的溪石,又開始我一個人的旅行。

隨手在林間拾了一根光溜溜的樹枝,拄在手中,負了行囊,循著凸凹崎嶇的溪岸向上,朝叢林和層巒疊嶂深處一點點攀行,如步履遲緩的蝸牛。眼前是怎樣幽深莽闊的溪山呵,橫斜偃臥的大樹遮蔽了林間僅有的陽光,那些碩大的葉子上童話一樣停落著異乎尋常的大蝶或彩色斑斕的昆蟲。知了在云霧里鳴叫,聲如金屬。

叢林間隙的枯木之上,長著蒲扇大的靈芝,仿佛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而當我走近它們時,靈芝下竟盤伏著條紋斑斕的大蛇!我的喘息驚動了這駭人的生物,它的信子閃電般吐出一條火練,咝咝聲令人心悸。我在心里禱告:我只是路過,誤入秘境,請不要傷害我。巨蛇抬起它猙獰的頭,以巫魔的冰冷眼神向我凝視。

冷汗涔涔而下。逃離,拼命地逃離!可蛇終于沒有追來,只是一場虛驚。我放下行囊,跌坐在古樹根上,如一團萎頓的爛泥。低頭看那厚達半尺的腐葉上正層層疊疊開放著碩大的鮮花,色如黃金,灼灼奪目。我的心情一時大好,擋不住誘惑,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輕嗅??墒?,這仿佛就是一個美麗的陷阱,它散發出讓人致幻的奇香,我的眼前現出一片夢中的秘境,海水令人驚駭地藍著,沙灘白得晃眼。裸身的美麗女子在海浪里嬉戲。

我輕飄飄地移動著腳步,身體輕如蟬翼,在一陣陣奇異的香氣里朝海水中的美麗裸女飛去,飛去,奇異的香仿佛從那些女子的身體上散發出來,讓人無法抗拒。

當我夢游一樣即將觸摸到那些嬌笑嬉鬧的裸女時,忽然一聲悶響——我跌進一片布滿沼氣的大泥沼中去!

黑色的沼澤地冒著氣泡,恍如一張巨口,瞬間吞噬了我半截身子。我驀然驚醒,被眼前發生的一切所迷惑:大海只是幻覺,裸女只是心魔,那么這片沼澤地也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的,我的生命就會很快埋葬在這片臭烘烘的爛泥地里了!

奮力張開雙臂,死死抓住頭頂的灌木,不讓身體沉下去??墒?,仿佛我是一塊鐵或銅,沼澤地是一塊大磁石,我整個身體被牢牢吸住。

我盡力折斷了一根粗壯的灌木,將它橫放在胸口前沿,累了,便趴伏其上稍稍歇息,然后繼續下一輪的掙扎。效果甚微,而且沼澤地散發的毒氣漸漸讓我神智模糊,呼吸困難。最后一點心智告訴我,如果不盡快掙脫身下的惡魔,便真的只有與草木同腐了。我不甘心!待稍稍蓄足了氣力后,便屏住呼吸,雙手將頭頂一根粗壯的樹枝死死往下壓,同時腳下發力,踴身躍起,被彎曲到極限的粗大枝條突然破空彈出。我被一股大力拔出深不見底的泥沼,身子飛出老遠。

從鬼門關走一回,仿佛重生。我躺在離沼澤地很遠的地方依稀嗅著死亡的氣息,眼淚嘩嘩落了下來。生命多么寶貴,天空多么蔚藍,人世多么美好!只有經歷過死亡的考驗,才會明白這么淺顯的道理嗎?我開始迷惑了。

找回行囊,選擇了一條與溪水結伴的小徑繼續我的旅行。我在想,離開了溪水的指引,一切變得這么無法預知,充滿驚險,甚至死亡的誘惑,那一定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要的只是極簡單的存在經歷,是的,一種極簡單的存在的經歷,如此而已。光陰有限,生也有涯,一個人的旅行,不管遇到什么,都是無法預知的,只能選擇自己認為該走的那條小徑。也許一樣的會有誘惑和陷阱,如果注定是無法逃避的,那就盡力而為,結局已不再顯得那么重要了。經歷過的或者行走的過程,才是生命的風景。

沿溪攀行,荊棘和灌木,將身上劃出道道傷痕,滲著血珠。山中本沒有路,全靠流水聲的導引,才一步步踩著荊叢與犬牙交錯的山石向上行進,艱難,卻心中安妥,無有畏怖,也無猶豫彷徨。雖然不知道這山有多深,溪有多長,我的體力究竟還能堅持多久,但我鎖定了這溪的源頭作為目的地。如果這清清溪澗是遺世獨立的絕色女子,我便有了“卿不負我,我決不負卿”的念想,鼓涌著一抹靈光與精神,伴溪而行,雖然疲累,心中卻愉悅已極。

溪澗曲行如蛇,穿嶺過峽;或如壯士俠客,飛身絕壁;又如溫婉處子,柔柔地流向平埠。更多的時候,它只是靜靜地淌過花草叢中,隱匿在叢林深處。我的行走路線,不離不棄地遵循它的走向,心無雜念,也無掛礙。

聽溪聲如簫,悠長地響在月色迷濛的山野。

聽溪聲像鼓,沉沉地響在暮云四合的叢林。

聽溪聲似笛,在風雨將至的黃昏。

聽溪聲若塤,在鳥語花香的清晨。

入耳、入心的溪聲是一種召喚,我的腳步走過落寞無比的晨昏,也走過驚險卻美得難以言喻的峽谷叢林??傇谂G斬棘,逢山開路。也常常對清流而嘯傲,飲一葉流泉療饑。溪山只供養一個人的旅行。

9

穿過一條溪流,仿佛用了一生時間。

平淡地行過雨水和驚蟄,慌亂地走過小寒和大寒,然后歇足在蒼莽溪山行旅圖。從范寬的滿天風雨中走進宋朝;從黃公望的殘山剩水中走向元朝;在倪云林的寒山瘦水中徐行,體悟人生況味;在王維的空山中徘徊品味“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在米芾山水的空濛里小憩紅塵之外。

如果有一葉烏蓬船,系在溪澗邊的枯樹下,我可以在流水上喝著米酒,聽一會兒鳥叫,然后就著滿天風雨在船艙里做一個夢??梢詨粢娨恍┕湃?,比如王維或蘇東坡,他們都有這種雅興,喜歡在流水上讀書,看月談禪,流水讓他們靈魂安妥,生出智慧和詩意?;蛘邏粢娗?,看他峩冠高帶吟哦而來,腰佩陸離長劍,飲露餐花,然后在清澈的溪水里濯足,再來一句念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溪山無盡,我只是一個塵世的過客,來到鳥和花的世界,來到寂寞的神仙居所。溪山若有所待,晝與夜樹葉一樣翻過去,而等來的只是一個夢還未醒的俗物,心中有著太多負累,他只想在這溪山中尋求短暫的安慰和安寧。

他羨慕鳥的瀟灑出塵,羨慕流水的清澈潔凈,羨慕花朵的自由開落和流云的閑適從容。他想變成它們中的一份子,哪怕是一只巖穴里的竹鼠或蟲蟻也好,但不能。他想成為這無盡溪山的一部分,而不是異類。作為生物,人或許已經離自然之道愈來愈遠。但溪山會告訴我們生存法則,教會我們怎么找到心靈的憩園?;钪木窈退廊サ娜怏w,像澗邊枯木樁上偶綻的花蕾,令人驚奇。

10

是一條急劇起伏的曲線,似股市的升跌?;赝麃砺?,只有群山如浪,云遮霧掩,尋不見半點蹤跡。其實路是沒有的,沒有來路,也未必有出路。

一個人的行走,許多時候是沒有路也不必有方向的,累了,就歇一會,饑了,隨便在山上或溪澗尋些食物裹腹,生存不是太難,而行走卻異常艱險。我不是驢友,不喜歡結伴,只是一個人獨享這份艱險,也獨享這份意料中的寂寞,讓心愉悅。在塵世之外尋找和體悟另一種生存的心境,這是溪山的賜與。

曲折是必然,平坦卻是偶然的。明白這一點,一個人的行走才真正是自己想要的方式。許多時候,你融入了天籟之中,感覺自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那種快樂,便如同花鳥蟲魚以及流水、流云的快樂。你感覺著悲傷時,花鳥蟲魚、流水流云也是悲傷的,你寂寞時,它們也寂寞著,你呼喊時,它們會回應。行走在溪山深處,可以用靈魂與它們交流,和周圍所有活著的生物或已經死去的生物作細細密密的溝通,你會感覺到它們的心意,它們的情緒,甚至對你的態度。有時你會很愉快,有時你會驚訝,有時你會恐懼,有時你甚至會有逃離它們的沖動。但當你繼續深入并執著你的念想時,它們會改變心意和對你的態度,變得友好,與你有了互動,你的心,因此獲得前所未有的釋放與慰藉。一個行者,永遠在路上,也永遠在與行走中的事物對話。生存之外,生活之外,我們的內心常常有出走的沖動,這正是行走的原動力。

11

忽然想起古人一句詩:“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山溪水急水緩,總在云山中流響,與歲月共匆匆。而心可以從容不迫。正如云在天空,悠然遠引,或低徊不去,淡定超然,連它的變幻都可以是隨心所欲的。云的來去從容與聚散的超然淡定,觀照著紅塵中的人與物。只有獨行者才會讓一顆心交與那天上的云朵,與之低徊、縈復。古人高逸,心意雖然可與流云共徘徊,卻憂懼著時光的匆迫,故而心不能追逐流水。古人從來都是將時光與逝水等量齊觀的。

歲月就是流水嗎?人世就是流水嗎?哲人老聃說過:上善若水。水是最柔弱的東西,但是它卻能用它的柔弱辟開高山大谷,以柔克剛,以弱勝強。水很柔弱,任何具體的存在哪怕一條石縫或半截橫臥的樹根,都可以隨意改變它的流向和外形。但世間只有水能隨物賦形!它根據環境中的巨細變化而改變自己的存在方式,分散成涓滴或匯合成洪流,都能隨形就勢,絕不遲疑猶豫。落下深谷是瀑布,低徊縈繞是曲水,穿花拂柳是平湖,奔騰峽谷是巨流。有過不去的大山巨壁擋著,它也可以深入地下,潛行無盡黑暗,最后向著陽光噴薄洶涌。

水是這樣的,時光也是這樣的嗎?時光顯然只會改變一切,讓世上人與物,讓一切存在,都成為已消逝的或即將消逝的,而水不能。水的低徊或激蕩,都是為著向前,水是唯一不回頭的東西,而這一點,卻與時光相似。古人將水的匆迫與不回頭的特性,觀照和寄附在時光上,讓他們有歲月不居、人生如寄的感慨傷懷。但他們對人世的留戀,對生命的珍愛,對世界的眷懷,卻在這種感慨與惆悵中呈現,作為一個獨行者,我能直抵古人的內心。其實,看著很熱鬧的生命,本質上是一個人的旅行。寂寞是與生俱來的,結束是必然的。每個人都在穿越時光重門,獨自完成從生到死的過程。陪伴你的人與物,并不屬于你,它們都只屬于它們自己,它們各自走著自己的旅程。因為誰都寂寞,所以我們才在塵世上結伴而行。但水不需要陪伴,水流過的地方,無論喧響處還是無聲處,它都會在心鏡中帶走所有能帶走的影像。它用抑揚頓挫的音律為自己的獨行伴奏,在天地之間流過,天地間便有了它清澈或渾濁的影像和無盡的回聲。

劉鴻伏,湖南省民宗委黨組成員、副主任,作家、學者,已出版文學和文化專著35部,其中散文集《父老鄉親哪里去了》被中宣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推薦選入2017年中國農家書屋目錄,文物考古專著《遙遠的絕響》入選中華百年文博精華20部著作之一。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及瑞典文出版發表。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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