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粹

黃愛平 馬蕭蕭 談雅麗 郭輝 吳投文 熊芳

今夜我回到了大山深處

黃愛平

風從夜空中落下

穿過密密的樹林

向我吹來

群山一片暗寂

這是我祖輩生活的地方

打獵種植包谷紅薯

生下來就能在崇山峻嶺中

野獸一樣奔跑

躺下或閉上雙眼

立刻就會與泥草融為一體

日月輪回

歲月枯榮

野草密密麻麻一望無邊

族群里那些鮮活的兄弟姐妹

哪里去了

我的先人們像時間一樣

樹葉般飄落

在群山深處

但今夜風從山林里走來

嘴里喃喃地訴說著

一些久遠的往事

是您嗎爺爺？

還有彎彎山道上蹣跚而行的外婆

還有一些陌生而親切的面孔

都來了

你們的不孝子孫早就想

來看望你們

可為了一些虛幻的生活

忙忙碌碌歷經坎坷

忍受著難言的痛處

一事無成空耗青春

多少個夜晚在夢中

我獨自走進大山

沿著荒草萋萋的小路

去尋找你們艱辛的足跡

和無尚榮光

而只有今晚我如愿到達

這星光下的祖居地

徹夜未眠

靜靜地虔誠地等待

祖先來叩響

這千年的木門

伸出參天古樹的手掌

撫摸一顆天涯游子的孤獨之心

任我渾濁的淚水打濕

身下這片土地

夜風的力量越來越大

將我一生所有

片片吹落

讓我越來越清醒地看到

遠處群山盡頭

我生命的歸宿

閃現在一片紅霞之中

黃愛平，瑤族，中國作協會員，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邊緣之水》《黃愛平詩選》。曾獲第三屆毛澤東文學獎和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

中國地名手記（組詩）

馬蕭蕭

遙想我湖南老家的竹

外面世界的迷人風景，都是旁親、遠親

只有長興村，才與你最親

那山，是親山

那云，是親云

那井，是親井

炊煙是親炊煙，蛙鳴是親蛙鳴

屋后那一棵你兒時栽下的竹

已繁衍出成百上千棵竹

它們像個越來越大的歌舞團

一有風就排練

只為了在某一天，歡迎你回來探親

洛陽

一年一度

樓下的牡丹花香

讓我想起千里之外的洛陽

也想起它們

在宣紙上

在千家萬戶墻壁上

常開不敗的模樣

可惜在諸神總統的自然界

越是這種富貴花

花期就越短

每年我只有十天半個月

能與一群前來打牙祭的蜂蝶

圍著這幾朵

名叫洛陽的紅酒、黃酒、白酒

話話半斤八兩的家常

我已經說不好隆回話了

每當我回到鄉下，用普通話

與說著方言的父老鄉親對話

總覺得，自己是在假裝回家

總覺得，自己的舌頭，是一個假舌頭

總覺得，自己把原本的舌頭，丟在了外頭

總要在老屋前，馬上舀起一大瓢井水

讓井水，與我原本的舌頭認親

讓井水，把我走失的舌頭領回家

讓井水，把我舌頭里的記憶救活

讓井水，把我舌頭里的童年少年激活

只有家鄉話，還活在我的舌頭上

我才算是完完整整地活著啊

只要，我還能帶著一口家鄉話回家

哪怕兩手空空，也是滿載而歸

寫給天山之下那些最柔軟的事物

我可愛的小鄰居，蒲公英

請讓我馬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科學家最新發明的一種固態物質

比我們人類的頭發絲還要輕一千倍哩

它可以擺放在你的頭頂

而且不會把你的任何一粒種子壓傷

就像我，可以把一個江南輕輕掛在睫毛上

把一個原本比地球還重的故鄉

隨身攜帶著，行走四方

馬蕭蕭，湖南隆回縣人，現居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9年3月特招入伍，歷任戰士、排長、師政治部干事、軍區專業作家、《西北軍事文學》主編。出版各類著作20余部，曾獲首屆中國十大校園詩人獎、首屆中國十佳軍旅詩人獎、首屆甘肅詩歌八駿等獎項和榮譽。

暴風雪（外一首）

談雅麗

暴風雪

這樣控制自己，索然的一生

修行陽春白雪的天空，不動聲色的鎮定——

我有額外的時間去往深山

烏云在山谷聚集，大風把玻璃吹得嘩嘩亂響

深夜我打開窗簾，看見暴風雪正襲擊群山

一只巨手拼命敲門，想闖進我的林中木屋

面前一座峭壁，枯坐于冷冽的大雪之中

仿佛神在怒吼，咆哮……

他寬大的衣袍里，裝滿幾世的怨叛

誰會收拾劫后余生的戰場

唯有參道的僧人一言不發

只在黎明大雪中，化為迎面站立的一尊巨石

野獸了無蹤跡，被風雪聲掩埋住一切

受控于自然的宏大之力，我和整個人間

直到次日，才被雪后更大的寂靜叫醒

走到門外，我迎接一個明凈如雪的清晨

有多少癡心與迷戀，激情與追求

譫妄與瘋狂，燃燒的欲望——

在我身上，再度出現一場永不停息的暴風雪

溫泉小雪

我想避開生活的泥濘

獨自來到這處幽僻的溫泉

立冬的夜晚，四合院里落滿了銀杏

和白楊的黃葉

白天我曾在陽光下，見到野果晶瑩的通紅

果實累累垂在水邊，夜晚雪光中它們仍有

讓人驚艷的絕色

有雪光落進泉水，我聽到雪花一瓣瓣在水中

展開它們六角形的飛旋

可以與泉水這樣貼近，可以融化成其中一粒

我傾心這樣——更細的交流和漩渦

無限貼近這里的月光，這里的雪色

這里寂靜中展開的——溫潤和愛護

四周籠罩薄霧，是我們永遠也逾越不了的

人與人心靈之間的隔閡

好在我可以將名詞變成動詞

好在我可以用想象搭建出拯救的觸角

我接近泉水就是接近自然

我接近自然就是接近真理

我接近真理就是接近了愛——

以及他讓人惆悵，又令人幸福的瞬間

談雅麗，湖南常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5屆青春詩會。獲首屆紅高粱詩歌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臺灣葉紅女性詩獎、東麗杯魯藜詩歌特等獎、全國海洋詩歌大賽一等獎等多個獎項。

塵世斷章

郭 輝

1

坐進記憶的凹處

像一株植物

把追思儲藏在果香之中

不去觸碰那些滾落于山川的愛情

人的指尖， 常常

會被工于心計的蜂王顛覆

2

行動搖搖擺擺

醋意大發的風鈴子

在老街， 把鵝卵石一樣重的寂寞

捅出了幾斤月光

斑駁的竹影像一段遺言

流螢是痛感

3

河床在遠處打坐

飽讀詩書的歷史走了過去

一只比沉思

還要打不起精神的魚鷹

哀哀地說——

我叼不起流水落花

4

都兩鬃飛霜了， 我必須想起

相思港邊那個打鐵的匠人

他日復一日地

把紅鐵敲黑， 軟鐵敲硬，熟鐵敲冷

好多年不見了

至今還拖欠我一把彎刀

5

風停在了秋的邊沿

樹葉起哄， 嚷嚷著不如歸去

曬谷坪空洞， 禾垛垛安穩

呵， 遠方的流浪漢

他九次彎下腰來

又九次把形同故鄉的胃， 拍疼

郭輝，湖南益陽人。文創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詩歌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十月》《中國詩歌》等刊物。著有《美人窩風情》《吮吸愛的光芒》《永遠的鄉土》《文藝湘軍百家文庫·詩歌方陣·郭輝卷》《錯過一生的好時光》《九味泥土》等詩集。

己亥春日歸故園詩（組詩）

吳投文

我喜歡故鄉冬日的晴空

我睡在一個舒暢的長夢里

下午醒來，窗外是一片紫藍的天空

風聲里流水送來清脆的鳥鳴

窗棱變換著奇異的暗影

我多么熟悉故鄉的一草一木

閉上眼睛，卻不能再一次入夢

青春已逝，鬢角布滿白霜

我走過異鄉的長途，又一次次轉身

沿著一條野草枯零的小徑

我走進山坡上的橘園

幾個金黃的橘子懸空掛著

在我的仰望里變得沉重

我呼吸著橘園里腐葉的氣息

躊躇著，感到輕微的痛苦

這都是我的過錯，歸來又將離開

我抬起頭，天空晃動著故園的屋頂

故園

下午久睡，母親把我叫醒

要我到外面去走走

我躊躇著，掩飾心里的慌亂

每次回鄉我都有一種別樣羞澀的心情

沿著田壟里的荒蕪小徑

我來到那片曾經蔥郁的松林

如今這里只剩下寥落可數的幾棵松樹

和我在空曠中交換劈向歲月的斧頭

我抱住一棵松樹用力搖晃——

我的鳴蟬已經沉寂，不再嗤地一聲

飛起，而愛惜著睡眠的松毛蟲呢

也不再蠕動著我綠色的夢囈

在村里遇到兒時的伙伴

驚喜著互相問候，又格外謹慎

我從回憶中辨認著兒時伙伴的模樣

看見自己從他的面孔中朝我走來

我突然感到有些恍惚，心輕微地顫抖

這一切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

幾個兒童嬉笑著從身邊跑過

我佇立在風中側耳傾聽

吳投文，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在海內外報刊發表詩歌數百首，發表論文與評論150余篇，出版有詩集《土地的家譜》《看不見雪的陰影》和學術專著《沈從文的生命詩學》等，有詩歌入選上百個重要選本。

時間的歌唱（組詩）

熊 芳

時間的歌唱

我聽見山上的石頭在吟誦，看見

泥土的花朵在舒展，看見

一棵未命名的樹，在

向路過的行人敬禮，他煽動著

每一片枝葉，展現

所有的怯痛和喜悅，一雙雙

滿含溫情的目光中堆積的榮耀

覆蓋掉每一次的遷徙

在上的，或是

在下的，光

在頭頂為腳步增長，在那些

手指縫中的手，或呼吸

打開，年輕的車輪

驚呼，尖叫，這

時間的歌唱

行走

我每走一步

都感覺腳心窩踩著一個名字

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人

平靜的水面遮掩沉思的頑石

那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同伴

總是乘著白云來看我

不僅僅是某個人，還有草木、花鳥

亦或是猛獸、洪水、飆風、靜默的虛無

他們變著法子粉碎我又拼湊我

我聽到眼淚一滴滴落入泥土的聲音

如果不是那些可愛的靈魂咬掉內心的抗爭

我不敢再向前移動腳步

我確信你已經找到了

我確信你已經找到了

荒野中的綠洲，或是

綠洲之外的荒原，時而靜謐

時而狂野，如一首詩

存在，或是讓自己快樂的方式

或是一條河，潯龍河

從你的生命中穿過，我確信

你已經找到了，你那正在丟棄的

故鄉和遠方，從不是

地域的遠近拉扯的方向，從不是

空間的高遠撕扭的交錯，當父母喚醒

你的乳名，你就再也邁不動

顛沛流離的腳步

我可以承受

讓我做一株沒有根須沒有旁枝的樹吧

可以讓風雨來得激烈

沒有情系所指

我可以承受

讓我做一顆天上的孤星

有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伙伴

哪怕要面對無盡的黑暗和寂寞

沒有血緣沒有牽連

我可以承受

讓我愛吧

你可以不知道

我就能在這愛中承受天荒地老

熊芳，女，1987年生，湖南桃源人?，F為常德日報社晚報副刊編輯、記者。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詩選刊》《青年文摘》等，入選多個年選版本。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詩歌佳作獎、第13屆臺灣葉紅女性詩歌佳作獎、第五屆常德原創文藝獎詩歌獎。

本欄目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