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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寬

2020-09-10 07:22王昕朋
特區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陳晨東東陳家

王昕朋

陳書記,亮亮叔,你們看,那邊又有人蓋樓了!何東東指著一河之隔的二陳家村嚷嚷。

何文革一屁股坐在河堤上,失望地嘆了一口氣,這些天凈看對岸蓋新房娶新娘,鞭炮響禮花放的。同飲一河水,同吃一方糧,人家收入就比咱高,生活就比咱強!

哼,還不是爭來的……何東東不服地說,要不是亮亮叔心慈手軟,我帶幾個兄弟晚上摸過去,一夜把他們銀杏樹剃光。

何文革順手從屁股旁邊揀起一塊土坷垃,朝兒子瞄了瞄,原想砸在他身上,最后砸在了他腿上。何東東跳了起來,爸,你干啥?那邊的人拿針扎你的心,你還掛念著你那老情人?人家早不在二陳家村了,在省城跟她女兒過。你這就是單相思—

何東東沒說完,何文革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要抽何東東:你小子有本事就跟人家公平競爭,老想著陰人家,那是小人做的事!

陳亮亮伸出胳膊攔住何文革。他瞪了一眼何文革,又瞪了一眼何東東,不耐煩地說:你們爺倆還嫌我不夠煩心呀?去,要打要鬧回你們家去。有能耐你們爺倆把自家房子拆了,或者一把火給燒了!

何文革咳嗽幾聲,倒背著雙手,腳步蹣跚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搖頭,嘴里低聲嘀咕著。

何東東湊到陳亮亮面前,遞了一支煙給他,又給他點燃了火,嬉皮笑臉地說:陳書記,您也別生氣。我正在想辦法讓二陳家那邊出點事。不管怎么說,咱大陳家讓二陳家給比下來了,您老人家臉上也沒光。

陳亮亮陰沉著臉,兩眼直直地望著二陳家村口,好像沒聽見何東東的話。

何東東見他目光專注,也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他個子比陳亮亮矮些,只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兩個村之間就隔一條十幾米寬的河,再過去百十米就是二陳家村口。所以村口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何東東看見對面村口停了一輛考斯特,從車上下來幾個黃頭發的外國人,陪同外國人的是縣政府最年輕,也是分管農業的女副縣長林曉。在村口迎接的是二陳家村委會主任陳晨。女副縣長昨天陪同那幾個外國人到大陳家村考察過。何東東脫口而出說:陳明明、陳晨太過分了吧,到咱嘴里搶食了!我過去給他攪黃。咱大陳家村吃不進嘴里的肥肉,他二陳村也甭想獨吞!

陳亮亮指著何東東罵道,你小子別動壞心思。你爸罵你罵得對。這么多年我和陳明明都是正大光明地競爭,我沒陰過他,他沒黑過我。

何東東站穩后說,亮亮叔您這話就太,太那個……

陳亮亮問:哪個?

何東東答:太謙虛了吧!本來縣里銀杏示范園應當歸咱大陳村。您在村民大會上都鄭重其事地宣布過了,我帶著村民拼命給您鼓掌。要不是他陳明明暗中搗亂,怎么著也不能花落二陳家村!還有,咱大陳家村銀杏果加工比二陳家村起步早、質量好、名氣大,要不是陳明明從中作梗,怎么也輪不到二陳村跑咱們前邊;還有……

陳亮亮皺了皺眉頭:你小子有完沒完,你說這些無怪乎猜測、懷疑,有本事拿出真憑實據來呀!

何東東一時回答不上來,抽了幾口煙,想起句激將的話來:反正二陳村跑咱前邊,陳明明騎在您脖子上,我心里難受。說著,他朝地上一蹲,假裝抹起了眼淚。陳亮亮一看,拍了拍他的肩膀,挨著他坐在地上,望著一河之隔的二陳家村沉思起來。

大陳家村和二陳家村一河之隔。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之前,兩個村是一個生產大隊。大陳家村的人口比二陳家村多出幾百人,分為四個生產小隊,而二陳家村只有兩個生產小隊。那個時候是集體所有制,利益分配也搞平均,盡管小隊與小隊之間也有些矛盾,還沒到針尖對麥芒的地步。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兩個村村民經常因為用水問題發生糾紛,從開始的幾家幾戶吵嘴,逐漸發展到一群村民起爭執,嚴重時甚至動了棍棒,縣公安局出動警察前來維穩??h里也派工作組前來調查、取證、調解。當時分管農村工作的副縣長和稀泥,提出將一個大隊分為兩個大隊,后來又改成兩個村。沒想到這個辦法不靈,兩個村關系越來越僵,矛盾越來越深,最后發展到相互不再往來。大陳家村畢竟占有一些優勢,當年大隊辦的村集體企業在大陳家村里,分家時二陳家村只分到了一部分現金。前些年,大陳家村的經濟比二陳家村好,村民收入也更高。改革開放后農村第一批老草房換磚瓦房,大陳家村幾乎家家戶戶換了新房,二陳家村換新房的卻寥寥無幾。那些年大陳家村的村民自我感覺日子舒坦,見了二陳家村的人有意識地昂首挺胸。二陳家村的人明知趕不上大陳家村,也自覺地不和大陳家村爭,但內心里卻極不服氣。

分家以后,兩村關系日漸淡薄,甚至發展到了兩村的青年男女戀愛都受影響。何文革與二陳家村的陳蒙蒙就是典型。何文革和陳蒙蒙二人同在縣城中學上學,高三那年開始戀愛??墒请p方的父母都強烈反對。兩人高中畢業后,為了躲避家人的干擾,一起到省城打工。何文革的父親、陳蒙蒙的母親追到省城,一個以斷絕父子關系威脅,一個以自殺要挾,硬是把兩人給拆散了。兩個村子之間矛盾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只要提起這兩個村,附近村民都直搖頭嘆息:那是一對冤家!

陳亮亮從部隊退伍回到村里,不久接替老支書擔任了大陳家村村黨支部書記。二陳家村的陳明明聽說以后,賣掉在縣城開的公司,回到二陳家村競選上了村委會主任,兩年后也擔任了村黨支部書記。這二人輩分相同,又是同年生人,孩童時代經常一起光屁股玩耍,相處得如同親兄弟。后來,父輩之間有了隔閡,來往少了,兩個孩子并沒受太大影響。陳亮亮當兵時,陳明明還專程到部隊看望過他。他回鄉探親時,還在縣城陳明明那里住了一晚上??墒腔氐酱謇?,分別擔任兩村村黨支部書記以后,因為兩村之間的利益之爭,再加上二人都是好強的性子,慢慢地也少了往來。

陳亮亮上任后前幾年,由于村經濟基礎好,加上他敢想敢干,經濟收入、村民收入、社會治安年年都在全鎮排名第一。大陳家村兩年前就摘掉了貧困村的帽子,一躍進入先進村行列,二陳家村卻至今戴著貧困村的帽子。漸漸地,陳亮亮飄飄然了。他讓何東東等人把原先立在河邊的大幅標語牌上兩行字“大陳二陳銀杏之鄉,脫貧致富奔向小康”,改為“銀杏之鄉數大陳,銀水河畔小康村”。原來那兩句打油詩是老縣委書記所寫,他這一改,引起二陳家村民的反感。

大陳家村、二陳家村都以種植銀杏聞名。據考證,這兩個村種植銀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銀水河畔,百年銀杏樹不少。陳亮亮前任村黨支部書記,私下挖了幾十棵百年老銀杏樹,有的送給縣里官員種在別墅中觀賞;有的以高價賣掉中飽私囊,被村民告發后鋃鐺入獄。銀杏除了極高的觀賞價值,還渾身是寶。樹葉可以制作成茶葉,而銀杏果則兼具食用、藥用價值。在市場上,銀杏茶葉和銀杏果深加工的產品都是搶手貨??纱箨惣掖搴投惣掖宓拇迕襁^去卻守著銀杏這“搖錢樹”挨餓,主要原因是沒有搞銀杏深加工。先前,村民一棵銀杏樹每年收入也就百十元。到了銀杏樹產果期,把銀杏果摘下來往口袋里一裝,幾家拼輛車拉到鎮子上擺攤,賣不上好價錢。至于銀杏葉子,村民任其落在地上雨淋水泡后化成肥料,至多拉回家里當柴草用。陳亮亮擔任村黨支部書記后,把銀杏產業當作大陳家村的支柱性產業來抓。他支持何文革和幾個村民辦了個銀杏加工廠,生產銀杏茶葉和銀杏果,解決了銀杏使用效率低的問題。幾乎同時,二陳家村也辦起了銀杏產業公司,陳蒙蒙任董事長,同樣從事銀杏產品的深加工。兩個村子從過去的生產競爭,轉為了市場競爭。競爭擴大到了商標問題。兩個村同時向工商部門申請注冊“銀杏康”商標。陳亮亮大為光火,認定村里有人與二陳家村暗中勾結,決定進行調查。查來查去,懷疑是何文革把“銀杏康”的品牌透露給了陳蒙蒙。陳蒙蒙一氣之下辭去二陳家村銀杏聯合經營公司董事長的職務,到省城女兒家住去了。陳明明十分惱火,與陳亮亮的矛盾由此更加深了一層。

兩個村圍繞銀杏樹王之爭也日益激烈。銀杏河的兩岸上,分別有一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而且長得極為相似,仿佛一對雙胞胎兄弟。兩個村都說長在自己這邊的是樹王。在陳亮亮看來,這不僅是一棵樹的歷史先后之爭,更關系到誰家的銀杏樹更正宗。他一連跑了十幾趟縣地方志辦公室,搬出一位退休多年的“老縣通”,旁征博引為大陳家村村頭那棵百年銀杏樹“正名”,說還是在大陳家村、二陳家村只有兩戶人家時,陳姓先祖就種下了這棵銀杏樹。沒想到他的文章在市報上一登出來,引起全縣甚至全市一片嘩然,紛紛指責他拿錢替人捉筆,晚節不保。一位縣中學老教師,以明末清初時任本縣縣令在開挖銀杏河時(當時還沒有大陳家村、二陳家村),即興所作的兩句順口溜“銀杏河畔銀杏王,一樹成林遮半陽”為例反駁“老縣通”。沒想到,這一下把銀杏樹王的歷史大大提前,更加劇了兩村銀杏樹王之爭的矛盾。讓陳亮亮感到奇怪的是,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二陳家村那邊不再提銀杏樹王的事了。

亮亮叔,天不早了,咱回吧!何東東打斷了陳亮亮的沉思,這兩天我想法兒摸摸那邊的底,看看林曉帶外國人到二陳家村干啥的。

陳亮亮問:聽說林曉和陳晨是省農大校友?

何東東哼了一聲,那又怎么著?林曉的老公和我還是表兄弟呢!亮亮叔您老放心。要是有什么好事,我就是不能整個過來,也保證搶一大半。

陳亮亮沒吭聲。

何東東又說,畢竟咱大陳家村是正宗的銀杏樹王之鄉!等幾天咱那個宣傳畫冊印出來,省市電視臺的宣傳片出來,咱大陳家村的銀杏樹王之鄉誰也別想奪去了!

陳亮亮皺了皺眉頭:這幾天病蟲害來勢不小,你和村委幾個人多上點心。

何東東點著頭說,放心吧亮亮叔,老毛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已經用上藥了。

陳亮亮輕輕地搖搖頭,沒有吭聲。

說實話,我對樹王之爭毫無興趣!陳晨開門見山地對副縣長林曉說,包括“銀杏康”品牌之爭,我早已放棄了。

陳明明在一旁點點頭。

林曉問:為什么???

陳晨說,我們都沒那個時間和精力。別的不說,就說去縣城一趟來回得耗去大半天工夫,約人、等人、談話,如果被找的人有事,一等就是半天。要是去省城呢,就是坐高鐵來回也得一天。后來我想了想,與其花那么多精力、時間、經費爭個樹王、品牌,不如踏踏實實做出消費者喜歡的好產品。

林曉贊許地點點頭。三人剛剛送走一撥外商,站在村口路邊上聊天。他們的身前身后,都是銀杏樹林。一陣微風從林中吹來,挾帶著成熟的果香和幼苗的稚氣,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林曉不由贊嘆說,這銀杏之鄉的空氣都養人!一邊說,她一邊走進幼苗林。林地里,有幾個年輕人一邊看著幼苗,一邊用手機拍照,正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林曉馬上就明白,這幾個年輕人在視頻對話。她覺得好奇,走到一位戴眼鏡的年輕姑娘身邊看了一會,問道:姑娘,你這是在和誰視頻呀?戴眼鏡的姑娘頭也沒抬,依舊興致勃勃地和對方聊天:阿姨您看看,您的這個小寶貝吃得好,睡得好,長得好,個頭比周邊的,都高出半頭了。您再來,也許認不出它了呢!

陳晨嫌那姑娘不禮貌,背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甜甜,林副縣長問你話呢。

甜甜頭也沒抬:看不見我正忙著嗎?讓她等一會。

陳晨不好意思地沖林曉笑了笑。林曉沒在意,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看著。

陳晨主動向林曉做了介紹,甜甜是我姐的女兒,剛從省農大畢業。

林曉說:喲,咱校友。

陳晨說:她和幾個同學自主創業,辦了個農業互聯網公司。她們把結果的銀杏樹和幼苗都起了名字,上了網,讓省城、市、縣城的市民在網上監督成長過程,包括澆水、施肥、病情治療、剪枝、嫁接、采摘、銀杏系列產品制作加工、包裝,直到物流信息全都公開,我們二陳的萬棵銀杏全都在網上。

林曉聽了很感興趣:這么說你們的銀杏產品不愁賣不出去了?

陳晨突然壓低了聲音,不是不愁賣不出去,是根本就供不應求。實話和你說吧林副縣長,我們和周邊幾個種銀杏的鄉村都簽了合同,他們的銀杏果都供應給我們,由我們統一加工、統一銷售。

林曉問:包括大陳家村嗎?

陳明明的臉又紅了,假裝沒聽見,低下頭看甜甜與省城客戶視頻。

陳晨搖搖頭,正要回答林曉的問題,甜甜突然直起腰,對林曉說:我們和大陳家村老死不相往來。二陳家村的村民就是到幾十里幾百里的地方買銀杏葉、銀杏果,就是每公斤加幾元幾十元也不肯要他們的。

林曉一怔:這是為什么呢?

甜甜看了一眼陳晨,又抬頭看著林曉說:都是老黃歷了,也可以說成地方習俗。

林曉眼睛里充滿了問號。

甜甜說:縱然你是副縣長,也違背不了市場經濟規律。

林曉哈哈笑了:那我問你,市場經濟規律有要求舍近求遠?

甜甜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太霸道,欺負人。我姥姥就是被那個陳亮亮、何東東給氣走的。

林曉問:市場經濟規律有生氣就不往來這一條嗎?

甜甜一下子答不上來,賭氣地昂著頭:反正我明明姥爺不和他們來往,我姨不和他們來往,我更不敢和他們來往。

陳晨說:好,不來往。你快去和下一家視頻吧。一會天完全黑下來,視頻就看不清楚了。

甜甜到一邊去忙活了。陳明明大概怕林曉再提二陳家和大陳家的事,借口村里有事也告辭了。陳晨陪著林曉邊走邊聊,來到銀杏河畔。河面上,落日的余輝還沒散盡,仿佛一河碎銀子。河兩岸那兩棵高大茂盛的銀杏樹倒映在河面上的影子肩并著肩挨著,一副難舍難分,相親相依的樣子。林曉看了好一會,才對陳晨說:多好的一對兄弟呀!

陳晨聽出林曉話中的深刻含義,想了想回答:本是同根生,可是性格不和,追求不同。

林曉說:陳晨呀,性格不和這點我同意,可你說追求不同,我不敢茍同呀。咱也不用拐彎抹角表達了,直話直說吧。你說大陳家村的支部書記陳亮亮、村委會主任何東東和你們爭樹王也好,爭品牌也罷,目的是為了什么?

陳晨回答:亮亮叔從小就爭強好勝的性格,什么事都喜歡當大爺。明明叔和他偏偏相反,你愿當大爺你去當,我反正不比你矮一頭。何東東呢,和他爸何文革又是兩個不同性格的人。何文革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何東東是我不好你也甭想比我好……

林曉說:陳晨,我希望你正面回答我。

陳晨無可奈何地說:他們就是想把我們二陳家村比下去。

林曉沉默不語。

陳晨說道:上個月,何東東請來省、市電視臺的編導,大張旗鼓地拍什么電視宣傳片,折騰了好幾天,非說他們那邊的銀杏樹是樹王,說他們的銀杏產品比我們二陳家村的口感好、營養成分高,分明要把我們踩在腳下。明明叔這回也忍不住了,要去和他們說道說道,被我勸住了。我說他們折騰他們的,咱干好咱自己的事。

林曉問:你是說網上銷售?

陳晨答:不光是網上銷售,我們還搞網上幼苗栽培、網上產品加工……剛才甜甜就是和省城一家農產品商場老板視頻,讓人家隨時可以監督。

林曉笑了,大陳家村無論怎么搞,目的是擴大市場宣傳,擴大銷售,脫貧致富,富村富民,讓老百姓口袋鼓起來。你們二陳家村也是這個目的。陳晨呀,你說追求的目標是不是相同???

這回輪到陳晨沉默了。

二陳家村這二年在銀杏河文化建設上下了不少功夫,投入一些資金。河堤上建了小廣場,有健身器材、廣場舞舞池、兒童游樂設施,每天晚飯后有不少村民到這里休閑娛樂、鍛煉身體。雖然到了做飯吃飯的時間,還是有幾個老奶奶帶著孫子孫女在玩耍。林曉拉著陳晨在一張連椅上坐下,想進一步勸說她。陳晨非常敏感,不等林曉開口就把她的話堵了回去。她說:林副縣長,我的好林姐,人家大陳家村已經摘掉貧困帽子了,我們現在還在脫貧攻堅。我們要是拉著和人家合作,人家還以為我們想沾光占便宜。從我們自己來說,你連貧困帽子還沒摘掉,萬一拖累人家返貧那豈不是罪過罪過!

林曉心想再說下去恐怕會適得其反。所以,她轉移了話題,問陳晨:現在就咱倆,我既是你的校友又是大姐,怎么樣,能不能給我透露一下你的個人問題。

陳晨輕輕打了下林曉的肩膀,不好意思地說:我在競選村委會主任的會上,就向父老鄉親立過誓,二陳家村一天不摘掉貧困帽子,我陳晨就一天不考慮個人問題!林姐,這是承諾,是誓言,能違背嗎?

林曉摸了摸陳晨的臉頰:喲,發燙呢!不好意思了?

陳晨親熱地摟住林曉的腰,把頭放在她的腿上。

林曉慢慢捋著陳晨的長發。借著旁邊路燈的光亮,她突然發現陳晨頭發中有一絲白發,疼愛地說:陳晨呀,要愛護好自己。我記得明天過去,后天就是你三十歲生日,對吧?

陳晨一下子坐起來,激動地握著林曉的手:姐,你是副縣長,不知比我忙多少倍,還記得我的生日?

林曉平靜地回答:我分管脫貧攻堅,全縣幾十個貧困村的領導、貧困戶戶主包括他們的孩子的生日我都記著呢。何東東比你大一個月……

你怎么又提大陳家村的!陳晨有些不滿,我一聽“大陳家”三個字和他們村的人名,渾身上下都起雞皮疙瘩。

哈哈哈,太夸張了吧?笑罷,林曉起身告辭。陳晨知道公車改革后,林曉下鄉一般都坐公交車。她要用自家車送她,被她拒絕了。去公交車站的路上,林曉問陳晨,你們二陳家村今年摘掉貧困帽子看來是大有希望吧?陳晨故作神秘地說:現在還得保密。林曉問:怕你們的競爭對手知道?陳晨說,怕他們的心臟受不了!林曉點了下陳晨的額頭,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貧困帽子要摘掉,新娘的花冠也要戴上??!

陳晨回到家里,甜甜和幾個年輕人正圍在一起。甜甜見她回來,捧著手機給她看上面的信息,不滿地說,小姨你快看,大陳家村又跟咱對著干上了。陳晨已經習慣了,蠻不在乎地說,要是跟他們計較,那咱天天吃氣都吃飽了。甜甜說這回不一樣,他們對咱的客戶說我們是在他們的苗圃里直播的,這不是造謠中傷嗎!一個年輕人接上說:這回有證據了,咱可以告他們??墒?,明明爺爺不讓我們告。甜甜氣憤地說,明明爺爺這輩子真窩囊,看著大義凜然、一身正氣,怎么對大陳家村就沒了脾氣?他要是對大陳家硬邦一點,我姥姥也不會辭職不干……

別這樣評價長輩!陳晨打斷甜甜:你又不了解情況,哪能聽風就是雨呢。

甜甜噘著嘴,扭過頭干她的事去了。剛才接她話的年輕人卻不服氣地說,何東東在微信朋友圈里吹牛,說他們今年要上馬銀杏膠囊生產線。哼,他壓根不知道,咱二陳家村第一批銀杏膠囊馬上就要在省城超市與消費者見面了!

甜甜頭也沒回地叮囑說:你可別光顧著高興,不小心泄露了咱的商業機密。

那個年輕人說,還商業機密呢,今兒二陳家村就有人到大陳家村收銀杏果……

陳晨沒聽她們往下說,火急火燎地拔腿就往外走,到了門外又回頭對甜甜說:你們吃飯別等我了。

陳亮亮耐著性子聽何東東說完二陳家村生產銀杏膠囊的事。

什么時候的事?陳亮亮問。

何東東如實地回答:亮亮叔,我也是剛知道。是二陳家村的人來咱村收購銀杏果,不小心說漏嘴的。

陳亮亮鐵青著臉,又問:你是聾了還是瞎了?

何東東小心地回答:亮亮叔,我這不是忙著給樹王命名、商標注冊、拍電視宣傳片的事,沒顧上那邊。他看陳亮亮的臉色不對,又補充說:對了亮亮叔,我還請了咱省拿過大獎的美女歌唱家為咱演唱村歌……

砰—陳亮亮拍了桌子,你弄這些事有球用!然后,指著何東東的額頭一頓臭罵,你小子就知道整這些虛的。銀杏樹王石碑立起來了,電視宣傳片拍了,商標也注冊下來了,錢扔出去幾十萬,好處呢?實用嗎?

何東東委屈地說:亮亮叔,我,我這還不都是照您指示辦的。

陳亮亮像泄了氣的皮球,撲通坐在椅子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擺著手說:好了好了,我問你今年咱大陳家銀杏果產量跟去年比增長多少?

何東東故意沉吟了片刻,好像在心里默默算賬。

陳亮亮等得不耐煩了,直截了當地說:我給你說吧,往少了估算,也得增長百分之二十以上。

何東東:三十,我算增長有百分之三十。

陳亮亮問:銷路你都找好了嗎?

何東東來了精神,蹲在陳亮亮面前,扳著指頭數了數說:亮亮叔,這點就不用您老人家操心了。我在拍電視宣傳片時認識一個經銷商,專做大健康農產品的,他說咱產多些他收多些,還不用咱送,他到咱村里來收。價格嘛,比咱拉到城里賣稍微便宜那么一點。不過除去物流費用,還是咱劃算!

陳亮亮一邊聽一邊思考。等何東東說完,他才似信非信地說:東東,我提醒你做事別那么莽撞。你得考察考察這個人的底細,萬一到了時候,他撂了,咱大陳家村老百姓的銀杏果賣不出去,你我可擔當不起。

何東東滿懷信心地說:亮亮叔,我已經考察過了。給您吃個定心丸吧,這人靠譜。

陳亮亮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說,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啊東東!

何東東:亮亮叔您就放心吧!明年保證咱大陳家村蓋樓的比二陳家村的多,買車的也比他們多……

何東東是去年村委會換屆時競選上的村委會主任。陳亮亮為他競選這個村委會主任沒少出力。何東東一開始的想法是當上村委會主任后,大張旗鼓地搞開發。他有幾個搞房地產的朋友對他說,你們大陳家村離市區只有二十里地,與縣城中間僅隔了一座山。村旁有銀杏河,村里有銀杏大道,一片片銀杏林景色優美,就像童話般美麗。你們這空氣好,環境好,適宜居住尤其是老年人養老,加上交通方便,如果開發幾個高檔別墅區,肯定能火。何東東雄心勃勃,鼓著勁兒想大干一場。沒想到第一個潑冷水的是他爸何文革。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樂呵呵地給他爸倒了一杯酒,然后一五一十地把這事說了一遍,盯著他爸的眼睛等待回答。

何文革有個喜好,喝酒的時候把酒杯放在手中反復擺弄,還不時舉起來,瞇著眼睛看杯子上邊的紋路。他晚飯時就喝一杯酒。杯子在他手里擺弄到最后一道菜上來,一仰脖子喝個底朝天。那天晚飯也是如此,何文革喝完了,抹了抹嘴唇才開口:這事不成!何東東問:咋不成?何文革說:我說不成就肯定不成。你快把心思放在銀杏這個主業上。何東東又追問了幾遍,他沒再回答。何東東飯沒吃完,把碗一撂就去了陳亮亮家。

陳亮亮脾氣急躁,說話干脆利落。何東東只說了半截,他就瞪了眼:你讓我說你小子什么好呢?咱這土地性質你又不是不知道,它只長銀杏不長房子!再說了,村里的規劃十年前就定下了,你想變就變呀?這事你到此打住,不要再提了。

何東東問:是不是我爸給你打電話、發短信了?

陳亮亮火了:怎么,我的腦子不夠使,還得聽你爸的?

何東東忙給陳亮亮上煙,亮亮叔您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我爸那老腦筋,影響您的判斷和決策。您想想,這高檔別墅區一建起來,大陳家村那就不叫村,叫新區了。

陳亮亮說道:大陳家村的子孫后代吃什么,吃水泥鋼筋的房子?我讓你打住你就給我打??!以后不要再提起這事。

何東東嘴上不再說了,但心里不服。在一次去縣里開會時,他把這事給林曉說了,并再三表白不是告陳亮亮的狀。林曉當時沒有表態,過了兩天給他打了個電話,明確告訴他自己支持陳亮亮和何文革的意見!何東東這才死了心。

二陳家村生產銀杏膠囊賣給誰去?何東東想。兩村已結了怨,基本上沒有往來,打聽點靠譜的消息很難。他苦思冥想,直到想得頭都痛了,才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自鳴得意地笑了。

村里來了客人,本來應當歸村委會主任陳晨接待,但陳晨去省城出差了,陳明明只好親自出馬接待。

客人是從省城來的。一個中年婦女,長得眉清目秀,人也大大方方,談吐更是成熟老練。她給陳明明一張名片,名字姓陳,職務是營養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陳明明不善言談,寒暄幾句后就沒了話。陳秘書長問一句他答一句,二人頗有點演雙簧的樣子。

陳秘書長說:我們這個營養學會是全省第一家,會里集中了很多營養學方面的專家學者,還有些從事營養品生產的企業家。我們的會長,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說出來您也認識……

陳明明冷冷道:不認識。

陳秘書長說,那就這樣給您說吧,我們早就關注銀杏這個產業了。我這次專程前來拜訪,就是受會長的委托,請您出任我們學會新成立的銀杏研究會常務副會長。

陳明明搖頭說:不干。我明年退休。

陳秘書長:您從村支書崗位上可以退休,這個研究會可以再干十年二十年都行。

陳明明堅決地搖頭。

陳秘書長皺了皺眉頭,好像被眼前這位村支部書記難住了。她想了想,又說:為二陳家村老百姓謀利的事您也不干?

陳明明這下來了興趣:你說吧,對二陳家村老百姓有利的事我干。

陳秘書長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生怕陳明明反悔,馬上接著說,我們學會在二陳家村設個學習研究基地,您看行不行?

煙酒?陳明明愣了一下,我從小就不喜歡煙酒。

這時,甜甜進來了。她說,明明爺爺,這阿姨說的煙酒不是抽的煙喝的酒,是……哎呀怎么跟您說呢?您和我小姨是不是經常在一起商量事,那叫研究工作。這位阿姨說的研究基地就是在咱二陳家村搞研究。

陳明明:噢。明白了。

陳秘書長拉著甜甜的手,親熱地說:你叫甜甜吧?

甜甜問道:你怎么知道我?

陳秘書長:我和你姥姥是老相識老朋友了。她經常到我辦公室來,我們一起談銀杏果的營養價值,討論銀杏產業的發展大事。你姥姥那人有文化,也很健談,我和她談到高興時常忘了吃飯。

甜甜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看樣子聽得很認真。她突然朝陳秘書長身邊一靠:阿姨咱倆照張相吧。沒等陳秘書長答應,她的手機咔嚓一聲拍完了。

陳秘書長書歸正傳,又向陳明明提出一串問題,核心是打聽二陳家村的銀杏膠囊生產的技術來路、生產能力、下一步的銷路……陳明明好像對她早有戒備,有一搭無一搭地應著,到了關鍵問題,就推說只有陳晨能講明白,而陳晨又不在村里。陳秘書長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怏怏不樂地告辭。

陳秘書長開著車前腳剛走,甜甜也沒給陳明明打招呼,也直接開車走了。

過了一會,甜甜回來了,問道:明明爺爺,剛才那人是大陳家村派來的探子?

陳明明詫異:你怎么知道?

甜甜:她開車走,我開車跟,看見她朝大陳家村拐了。

陳明明:也許是找大陳家村研究去了。

甜甜哼哧一聲:找何東東邀功去了。我把和她的合影用微信發給了我姥姥。我姥姥肯定地說,沒見過這人。

陳明明沒吭聲。甜甜便到公交車站接陳晨。

陳晨見了甜甜嗔怪地說,沒有三步地,你開個車來接我,不怕鄉親說我燒洋包?

甜甜說,小姨,我是想拉你去個地方吃飯,見個人。

陳晨說,喲,今天怎么這么大方,舍得破費了?

甜甜把陳晨的行李箱放進后備箱,又把陳晨推到車上。她發動了車,調皮地說:我說拉你去個地方吃飯,見個人,沒說是我買單,對吧小姨。

陳晨說:你姥姥都說你摳門呢。

二人談笑著,對面開過來的一輛轎車突然亮起大燈,甜甜的眼睛被強烈的燈光閃了一下,氣得爆了粗口:找罵呢!

陳晨說,你慢點。到黑瞎子區了!

陳晨稱之為黑瞎子區,是大陳家村與二陳家村接壤的一段路。由于兩個村之間的矛盾,這段路成了三不管的路,路面上起了坑誰也不管,路燈壞了誰也不修。鎮上派人來修,今天剛把坑填上,明天就有人又刨個新坑;今天把路燈換上亮的,明天就有人給弄瞎了。平常,就是大白天,兩個村的村民寧愿多繞幾里路,也不從這路上走,陳晨不明白甜甜為什么晚上還要走這兒。

甜甜知道陳晨要說什么,主動解釋說:小姨,何文革開了個銀杏茶館你知道不?

陳晨說:不知道。

甜甜說:我現在就帶您去那個銀杏茶館,嘗嘗何文革做的銀杏茶的滋味。

陳晨有點不高興,讓甜甜調頭回去,不然就停車讓她下去。甜甜不但不調頭不停車,說了聲:小姨您坐穩了,然后踩了下油門,車子加了速。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加了速的車子仿佛脫了韁的野馬撒開蹄子跑得更歡,咣當咣當地不斷響,陳晨的身子也是忽起忽落,頭頂幾次撞到車頂。好在路途不遠,幾分鐘的時間車子就過了大陳家村的地界,到了公路邊上、銀杏河畔的銀杏茶館。甜甜還沒停好車,陳晨就認出了這個地方—她上小學時的村小。

陳晨上小學時,大陳家村和二陳家村的行政關系雖然已經分開,但兩個村還是同一所小學。這所小學在大陳家和二陳家中間,要是按河南河北劃分,應當是在大陳家的地界里。陳晨五年級的時候,兩個村矛盾加深,二陳家村自己建了小學校,從此沒再踏過這所學校一步。大陳家村后來也另選新址蓋了所新學校,把這里租給鎮上一個人開旅店,接待城里來旅游參觀的人。去年旅店租期到期,退了休的何文革把它接下來,進行了一番改造后,開了個銀杏文化茶館。他常對村民說:我開茶館不是圖掙錢,是要把咱這銀杏之鄉宣傳出去,把銀杏產品營銷出去,把銀杏之鄉的歷史文化保存下來,讓咱的后代了解、熱愛、珍惜、傳承銀杏文化。平常,忙碌完了的村民都愛朝這聚集,在銀杏樹下喝茶打牌聊天。何文革從來不收費。他說得很在理:銀杏茶葉是咱自己樹上采摘的,水是咱自己的老井水,我也就是掏點電費。他在銀杏茶館里還設了陳列室、展覽室、產品展銷廳,不過誰要是想帶產品出去那是必須要掏錢買的。

讓陳晨沒想到的是,陳列室、展覽室、產品展銷廳里到處可見二陳家村的身影。一走進陳列室,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輛手扶拖拉機,駕駛員是位漂亮的姑娘,旁邊坐著幾個喜氣洋洋的年輕人。這張照片下邊有一行醒目的字:拉著銀杏上省城。陳晨認出那個女拖拉機手就是陳蒙蒙,旁邊的年輕人中挨著陳蒙蒙最近的是何文革。她這個時候想的是母親年輕時創業的艱難。越往下看,她的心里越覺得惴惴不安。河兩岸的兩棵老銀杏樹同在一張照片上,并沒有注明大陳家村的是樹王。銀杏園連成一片,也分不出哪是大陳家村哪是二陳家村的。陳列的銀杏茶、銀杏果,以及銀杏深加工產品如銀杏開心果、銀杏膠囊等等,不少是二陳家村的產品……在這個陳列室里,沒有大陳家村、二陳家村之分。這時,陳晨有些感動了。何文革這樣一個老人,能有如此的胸懷的確不容易。

回到車上,甜甜開門見山地問道:小姨,不,陳主任同志有何感想?說出來咱們共享。

陳晨實事求是地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感受。甜甜達到了目的,搖頭晃腦地說:陳主任,你得向何爺爺學習。她說完,高興地哼起了小曲。

陳晨和甜甜來大陳家村的消息,何文革當天夜里就告訴了兒子何東東。

何東東聽了先是一怔:她?她怎么來了,來干嘛?

何文革不緊不慢地品了一口酒,瞇著眼,想了想才回答:這還不明白,想看看你何東東在大陳家村有什么杰作唄!

何東東說,那您怎么不罵她,趕她滾?

何文革睜開眼瞪著何東東,你以為你老子像你一樣沒素質?人家阿慶嫂早就唱過:“開茶館盼興旺,江湖義氣第一樁……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你老子開的是銀杏茶館,怎么能隨便趕客人?

可她陳晨不是客!何東東說,她,她是咱大陳家村的競爭對手。

何文革問:競爭對手就一定要翻臉不認人?

何東東擰著脖子爭辯,二陳家和咱大陳家是冤家!

何文革火了:冤家,冤家就一輩子不往來,世代不往來?

何東東冷笑著說:這冤家是您和陳亮亮那一代結下的,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何文革理直氣壯地說,我后悔了,我想明白了,我腦瓜開竅了行不?這么多年過去了,銀杏河水沒倒流過,銀杏樹上也沒結出蘋果過,大陳家村和二陳家村也沒改過名字,姓陳的也沒改過姓,人爭來爭去,上一代沒爭夠又傳給下一代,這冤家什么時候是個頭?我,我不想爭了,也不想讓我的后人爭下去!

何文革說完起身上了床,連衣服也沒脫,背著何東東倒頭就睡。何東東愣了一會,甩著袖子走了。

何東東沒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陳亮亮家。陳亮亮家靠近銀杏河,院子很大,小轎車能直接開進去。何東東到了陳亮亮家的院子里,見院子里燈火通明,屋里也亮著燈,電視里傳出的歌聲在院子里激蕩。何東東摁了下喇叭,從銀杏樹下鉆出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正是陳亮亮。陳亮亮開口就罵:兔崽子。

二人坐下以后,陳亮亮告訴何東東,他剛才是在借著燈光察看銀杏樹病狀。他說,你有沒有發現,咱村的銀杏樹,尤其是西北靠河邊那片銀杏苗圃里的銀杏樹,這些天好像患了病,無精打采的,樹枝有的耷拉腦袋,葉子也開始變色。何東東實話實說,亮亮叔,您是不是花眼了?陳亮亮不高興:我眼花,我戴著花鏡。你小子呢,多少天沒進園子了?何東東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這不是忙嗎?您是知道的。

陳亮亮點了支煙,邊抽邊思考。燈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縫隙落在他的額頭上、臉頰上,讓他那張冷峻的四方臉多了幾分嚴肅。一抹光亮涂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好像一只白毛蟲在蠕動。何東東看著,禁不住笑了。

何東東說,我想起來了亮亮叔,今天河那邊的陳晨過來了,是不是他們的銀杏園也出現了病蟲?

陳亮亮聽了,愣了片刻,把煙頭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腳,狠狠踩了踩:你見了?

何東東沒肯定也沒否定,讓陳亮亮猜不透。接著,他把話題轉移到病蟲害上,而且顯得非常著急。亮亮叔,這病蟲害可是大事。您記得不,咱和二陳家村還沒分家的時候,有一年銀杏樹發生病蟲害,由于陳蒙蒙、陳明明不聽我爸和您的話,耽誤了防治時間,可把咱們害慘了!

陳亮亮呸了一口,讓你爹聽見了,非脫了鞋子把你屁股揍腫了不可。那時候你爹可是頭,要說耽誤也是你爹的責任。

何東東說,咱先不說誰的責任了。眼下這病蟲害恐怕不光咱大陳家村銀杏園有,二陳家村、咱周邊的村包括全縣也跑不掉。依我看,咱先不著急,等他們開始治病,見了效果,咱照搬過來,既省時又省錢,一舉兩得。嘿嘿。

陳亮亮砰地給了何東東一拳頭:那病蟲就悠閑自得地等著你???什么狗屁主意。再說了,你怎么斷定人家二陳家村的銀杏園也發生了病蟲害?

何東東為難地說:可是我……我這幾天都只能吃一頓飽飯。早上天不亮就出門,去縣里、市里、省里,遇上高速公路上堵車,一整天都在車上,別說吃,連口水都喝不上。

陳亮亮聽得不耐煩,一邊洗臉一邊下了送客令,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還在做著你那個高檔別墅小區的夢。銀杏樹病蟲害的事不用你管了。我打算明天去縣銀杏研究所去一趟,回頭再找銀杏專業技校要些學生過來幫忙……他還沒說完,何東東嚷嚷開了:亮亮叔,那個銀杏專業技??墒窃诙惣掖?。當初您和我爸要是下勁爭一爭,怎么輪得到二陳家村。陳亮亮說:技校是縣上辦的,不是他二陳家村的,我找縣銀杏研究所批個條子,用不著求二陳家村的人。何東東說:可那技校校長是二陳家村的陳晨兼的!陳亮亮沒再接話茬兒,說了句:回去吧!

夏初的夜晚,銀杏河畔涼風習習,清香宜人。河堤上的燈光溫柔地照射在銀杏樹上,樹葉泛著銀光,仿佛一片銀色的海洋。遠處,天上的幾朵淡淡的白云挨著樹稍。燈光照進林子里,忽明忽暗,給銀杏林增添了幾分童話般的色彩。陳亮亮倒背著雙手,輕輕漫步在銀杏林邊。他從小生活在這片銀杏世界里,已經和銀杏結下了生命之緣。不過,這次發現的銀杏樹病蟲害讓他十分頭疼。這么多年了,銀杏樹常見的病蟲害,只要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病因、危害程度、治理手段。他和二陳家村的陳明明、陳蒙蒙、陳晨憑著在銀杏樹病蟲害防治方面過硬的專業技術水平,被省銀杏產業研究院聘為研究員,多次受邀到一些銀杏之鄉講授銀杏樹病蟲害防治知識。這次銀杏樹病蟲害來勢不是很猛,所以沒引起多大重視。村民只是憑借過去的經驗給銀杏樹用藥,一棵棵銀杏樹掛上了輸液瓶,仿佛樹上綴滿了星星。陳亮亮注意觀察了幾天,發現沒有見效,開始擔心起來。這次侵襲銀杏樹的,不是常見病,過去的知識、經驗都不適用。他找何文革商量過,何文革一個勁兒搖頭說,咱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沒得法子。你可以去問問陳明明,實在抹不開面子,問問陳晨也行。他聽了何文革的話,的確動過去河對面的念頭??墒?,他強烈的自尊心、好勝的性格暗暗制止了他??墒?,眼前他又確實找不到好辦法。

出了腳下的銀杏園就是銀杏河。陳亮亮抬眼朝對面望去,朦朦朧朧的燈光下,園子里有人影晃動,場景好像皮影戲。他不知是自己眼花還是對面園子里光線暗,看不清對面園子里的人是男是女。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轉念一想沒那個必要。于是他故意大聲咳嗽了幾下。對面園子里的人聽到聲音,先是靜了一會,接著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飄了過來。

是亮亮爺爺嗎?對面問。

陳亮亮道:你是誰?怎么這么快聽出我的聲音?

對面回答: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僅能聽出您的聲音,還能從您的聲音中分辨出您的心情、心思。

陳亮亮樂了:喲,誰家的孩子這么大本事。說說看,如果你說對了,亮亮爺爺送你一棵壯實的銀杏樹。

對面問:說話算說?

陳亮亮理直氣壯地回答:這一片十里八鄉還沒有誰說過我陳亮亮說話不算數的。一口唾沫一個坑,你就放心吧。

對面遲疑了一會。陳亮亮猜出對面至少還有一兩個人,另一個人顯然比剛才說話的小姑娘年長,在勸阻小姑娘。

陳亮亮沒有猜錯,對面說話的是甜甜,旁邊勸阻她的是陳晨。

倆人從何文革的銀杏茶館出來后,并沒有馬上回村。甜甜帶著陳晨到大陳家村村民的銀杏園里去了一趟。這戶人家的兒子是甜甜的同學,在省城工作。他給甜甜發了條微信,上邊是他家銀杏遭受病蟲侵襲的照片。他說是他爸爸發給他的。他一時半會回不來,求甜甜一定幫幫他家治療病蟲。甜甜開始沒給陳晨說清楚。陳晨看了現場以后,勸甜甜不要插手大陳家村的事,讓陳亮亮知道了,不僅不會感激,反而會產生反感,罵二陳家村的人插手大陳家村的村務。她死拉硬扯才把甜甜拉回二陳家村。甜甜堅持要到園子里檢查一下。到果園沒多久,她們便聽到了陳亮亮的聲音。甜甜忍不住與陳亮亮搭話。陳晨竭力勸阻,甚至用手把甜甜的嘴捂住。

陳亮亮等了一會不見對面說話,故意使用激將法大聲說道:要是不說,我就走了。村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

甜甜急了,咬了陳晨一口。陳晨疼得松開了手。甜甜跑到河堤上,與陳亮亮隔河相望,直言不諱地說:亮亮爺爺,您現在的心情很不好,對不對?

陳亮亮放聲笑了,我心情不好?怎么會呢?我們大陳家村的銀杏今年掛果比過去年都多。我走在園子里,時刻小心碰著它們……

甜甜說:亮亮爺爺您別吹牛了。您現在的心情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我說得對不對。

陳亮亮沉吟片刻:為什么這樣說?

甜甜說:您那銀杏樹發生病蟲害了。您還沒找到醫治的辦法,所以心急上火唄。我說得對不對?

陳亮亮想了想,如實回答:你說得對。你怎么知道的?

甜甜說,我只說了一半。等我說完另一半再回答您的問題。

陳亮亮一屁股坐在河堤的石頭上,點燃了一支煙,平靜地說:你說吧,我聽著。

甜甜說:您現在吃不香睡不實,一門心思把銀杏樹病蟲害治好?,F在就是再給評個什么樹王,什么第一,您都覺得不重要,對不對,亮亮爺爺?

陳亮亮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孩子,你這會得給亮亮爺爺說實話,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甜甜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銀杏專業技術學校青年教師甜甜!

陳亮亮說:聽出來了,說話的口氣、說話的聲音,包括話中透出的性情,和你外奶奶沒什么兩樣。

笑罷,陳亮亮又問甜甜:甜甜,你給亮亮爺爺說實話,你們二陳家村銀杏樹生病了嗎?

甜甜正要回答,陳晨搗了一下她的后脊梁。她故意哎喲哎喲叫了幾聲,小姨,您下手怎么這么重!

陳亮亮明白陳晨就在甜甜身旁。他起身就要離開,可是又覺得這樣一走了之對甜甜不道義,于是對甜甜說:孩子,你剛才說的兩個問題都說對了。爺爺絕不食言,明天就派人把我說的銀杏樹給你送過去。

甜甜說,我不敢收。我怕您送給我的銀杏樹帶病。等把病治好了,不要您送,我登門去要。

陳亮亮一下子沉默了。他想不到甜甜會說出這種話。而從甜甜的話音里,他聽出的是對大陳家村銀杏樹發生病蟲害的擔心,絕非冷嘲熱諷,也沒有絲毫的惡意。說不定這個姑娘已經在暗中幫助他了。這樣一想,他有些感動,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懇求地說,你要幫我們把病蟲害給治好了,費用什么的你說了算,我認賬!你看行不行?

河對面的甜甜笑了,聲音比剛才還要悅耳動聽:亮亮爺爺,我不要您和大陳家村一分錢,保證幫您把病蟲害治好。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您得答應我。

陳亮亮說:別說一個條件,十個條件我都答應。還是那句老話,十里八村的沒聽誰說陳亮亮說話不算數的。

甜甜說,那我就直說了。等銀杏樹病蟲害治好了,您和我一起去一趟省城,把我外奶奶接回來。

陳亮亮又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嘴里才蹦出一個字:行!

你這孩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陳晨一上車就指著甜甜的額頭問。

甜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放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下輩子不一定遇見》。陳晨聽過這首歌,也喜歡這首歌優美的旋律、深情的歌詞。其中有兩句,她記憶深刻:我們下輩子不一定遇見,我不想今生留下遺憾。

甜甜若無其事地說,珍惜身邊的每個人,珍惜這輩子相識的緣份,大家能幫就幫,能讓就讓,都活得好好的,該是多美好的事??!

陳晨一下子明白了。一個20多歲的姑娘家,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兩代人幾十年形成的恩怨,哪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和解?作為見證者、經歷者,她沒有那份信心。她的母親陳蒙蒙與何文革的事又涌上心頭。

小姨,你怎么不說話?甜甜問。

陳晨嘆息一聲,我說什么?我只能重復一句話,你要記在心里。你外奶奶是被大陳家村給比下去、逼走的!從那以后,你外奶奶像變了一個人,往日的創業的熱情、干事的激情在她身上看不見了……陳晨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甜甜抽出幾張紙遞給陳晨,平靜地說:這話我是記在心里??墒?,小姨你也應當知道,我外奶奶那一代人所處的年代,互相競爭不擇手段??墒乾F在不同了,再這樣下去,對雙方發展有害而無利。就說這次銀杏樹發生的病蟲害,我已經拍照片發微信給我老師看了。我覺得兩個村都在追求產量,不重視發展質量。銀杏園里不管樹齡、密度,年年種植新樹,搞得密不透風。人喘不過氣來都會誘發各種病甚至呼吸衰竭,銀杏樹也是如此……

陳晨沒等甜甜說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問:甜甜,你真的找到治療這次銀杏樹病蟲害的辦法了?

甜甜推開陳晨的手,嗔怪地說:小姨,我在開車呢!

陳晨又問:你是不是找到了辦法?

甜甜說,這還沒配好方子,我哪敢打保票。就是方子來了,也不能在咱二陳家村的銀杏樹上試用。

陳晨驚訝地瞪著甜甜,你想先給大陳家村,讓他們試用?

甜甜沒有正面回答。

陳晨嚴肅地說:甜甜我警告你,大陳家村和咱二陳家村可是多年的冤家對頭。你要是把方子先給他們,別說我和你明明爺爺心里不舒服,你外奶奶知道了也不會好。再說,大陳家村如果試用的效果好,那個何東東說是他大陳家村的發明,他大陳家村的知識產權,到時候咱花錢也不一定給咱用。

車子已經到了院子里。甜甜停好車,拿著包和手機準備下車。陳晨拉住了她的胳膊說,有話在車上說完,進了家門甭再提一個字。

甜甜說,陳晨同志請你放心,你怕何東東,可我不怕他。再說了,大陳家村當家的是村黨支部書記陳亮亮。

下了車,甜甜一頭鉆進臥室去搗鼓。陳晨打開電視看了會,她眼睛盯著熒屏,心里卻在想著今晚發生的事。她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小,應當征求陳明明的意見。她怕自己一個人說不清楚,就過去敲甜甜臥室的門。甜甜臥室里的燈突然熄滅了,甜甜少氣無力地說:小姨,我累了,你讓我美美睡一覺。有話明天再說不行嗎?

陳晨怏怏地出了屋子。到了院門口,她看了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晚上九點鐘。平常,甜甜從來沒這么早睡覺。鬼丫頭,又給你姨斗心眼!再回頭一看,甜甜臥室的燈又亮了。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二陳家村這幾年居民建設比大陳家村快,村街兩旁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所剩無幾,基本上換成了兩層的小樓。陳明明和陳蒙蒙多年前就預料到農村會發展,提早請縣建筑設計院的專家做了村莊的規劃設計。設計符合農村農民生活實際,比如家家樓下留了片院子,給主人放雜物用。尤其是把村里過去的打麥場建設成停車場,這在當時引起不小的爭議。不少村民認為,再過十年二十年,二陳家村也沒人買得起小轎車,留那片地方做停車場是浪費。很多年輕人對此卻表示支持,說村領導班子自信且眼光長遠。陳亮亮聽說后,公開譏諷二陳家村班子是“做白日夢”。十幾年過去了,今天的二陳家村幾乎家家都買了車,整個村街上卻見不到一輛亂停亂放的車子。

陳晨上任村委會主任后,從二陳家村長遠發展考慮,對原規劃進行了調整和修訂,注入了銀杏文化和鄉村旅游文化原素。村街兩旁建起了村民文化廣場、健身廣場、小型銀杏體驗園、銀杏酒吧、文明家庭、文明村民光榮墻、流動圖書閱覽室等等。每天晚上,村街上歌舞升平,一派繁華熱鬧景象。陳亮亮聽說后,對何東東發了場大火,你爸當年就比不過陳蒙蒙,你現在又讓陳晨給落下,讓我替你臉紅!

陳晨走到村委會前,看見村黨支部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于是推門走了進去。 陳明明摘下老花鏡,用驚訝的目光看了陳晨一眼。陳晨朝陳明明對面的椅子上一坐,開門見山,一五一十地把來意說給了陳明明。陳明明半天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抽煙。過了一會,陳明明問:會不會是你媽的意思?

陳晨搖頭:我媽?不會的,不會的。您還不知我媽的脾氣性格,她提起大陳家村那些年就恨得牙根癢癢!

陳明明搓著手,眼睛看著地下,躲開陳晨的目光,又問了一句:陳晨呀,會不會何文革找你媽幫忙?

陳晨一下子火了,忽地站起來,由于用力過猛,把椅子也帶倒了。她質問陳明明:您這是啥意思?

陳明明不慌不忙地說:我是說,別看何文革的村委會主任不當了,可現在大陳家村的村委會主任是他兒子。遇到困難,他能不幫他兒子?

那您憑啥說他會找我媽?陳晨緊追不舍。

陳明明還是不慌不忙,笑了笑說:他不好意思求你們當晚輩的嘛!

陳晨說,何文革連我媽的電話都不知道,他怎么求我媽?再說,他就是求我媽,我媽也不會搭理他。

陳明明瞇著眼睛笑,沒有吭聲。過了一會,他把話題轉到了甜甜提出的問題上。他說:甜甜說得不無道理。其實,我也在琢磨這次銀杏樹病蟲害的發病原因。不瞞你說,除了大陳家村,周邊幾個村的銀杏園我都去了解過、咨詢過。他們也都沒找到原因。

陳晨問:您是說甜甜和她的老師分析得有道理?

陳明明說:現在還不能肯定。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都在開動腦筋思考。陳晨先開口說:明明大爺,我現在就到園子里去,找一片病蟲害比較重的園子再觀察觀察。

陳明明一邊穿鞋,一邊從抽屜里拿出手電,我也去。

陳晨勸道:您年紀大了,眼睛不好,腿腳也不靈便,這半夜三更的進園子……

陳明明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怎么著,嫌你大爺老了?別忘了老祖宗的話:姜還是老的辣!

出了門,陳明明抬頭看了看天,見滿天烏云在風吹動下,像受了驚嚇的羊群四處奔跑,有幾片烏云仿佛要掉下來。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要下雨了!趕忙轉身回到屋里披上雨衣,又給陳晨拿了把雨傘。

陳晨回到家時,已經是夜間十一點多了。一進門,她打開一瓶礦泉水,坐到桌子前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個凈光。抬眼朝上看去,發現有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甜甜留給她的。紙條上說她去了省城。

陳晨走到門口,這才發現車子不見了。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雨點打在院子里的銀杏樹葉上,噼噼啪啪的。她心里惦念著甜甜?;剡^頭,她又把甜甜的紙條看了一遍,心里罵道:鬼丫頭。她掏出手機,想給甜甜打個電話,撥了兩個號碼后又停下了。她知道這個時候甜甜接電話會分散注意力。

陳晨和陳明明帶著兩個技術員去了園子里,發現這一次的病蟲害來勢兇猛。一個技術員說:這次大陳家村銀杏樹的發病率,高出本村幾倍。陳明明暗想,大陳家村這兩年為了爭銀杏果年產量全縣第一,加大了銀杏樹種植密度,在老園子里種植了很多新樹。去年,周邊有兩個靠近縣城和鎮子的村,因為建設征用,一些老樹要移植,大陳家村陳亮亮、何東東找那兩個村的領導談,一下子買了很多株老樹,移植到了大陳家村的園子里。二陳家村雖然也有一些村民移植了一些老樹到園子里,但移植面積沒有大陳家村大。這一次病蟲害,不管是大陳家村的還是二陳家村的,都是發生在有移植老樹的園子。幾個人分析后,決定等甜甜和她的老師研制的新方子出來。

陳晨一會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估算著甜甜到了什么地方,一會走到門口看看雨是否小了。一直到手機屏幕顯示時間00:00,她才和衣躺在床上。就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她連燈也沒顧上開,就拿起來接聽。電話里傳來的是陳蒙蒙略帶嘶啞的聲音:陳晨,還沒睡吧?陳晨說:媽,您怎么這么晚還沒睡?怎么……陳蒙蒙打斷陳晨的話:你哪么多怎么?陳晨不好意思地笑了:媽,我著急嘛!陳蒙蒙說:你那個脾氣媽還不知道?停頓了一下,又說:甜甜已經到省城了。陳晨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連鞋子也沒穿,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氣呼呼地說:她在哪,媽您讓她接電話。我非得好好罵她一頓不可!陳蒙蒙說:你等等吧,我還沒罵你呢。你要是支持她,她能冒雨半夜開車跑幾百里?陳晨正要解釋,陳蒙蒙突然把電話掛斷了。陳晨再打過去,傳來的是對方正在通話中的忙音。

知道甜甜平安到了省城,陳晨的心情放松了,到浴室沖了個澡。出來再看手機,上邊有陳蒙蒙和甜甜的微信。陳蒙蒙在微信中說:閨女,早點休息吧,有話明天再說。甜甜的微信是一個表情,意思是不讓陳晨生氣。陳晨給甜甜回了條微信,讓甜甜給她回電話。過了半個多小時,甜甜那邊沒有動靜。她又發了一遍同樣內容,可又過了半小時,甜甜仍然沒有動靜。陳晨又急又氣,幾次想打電話過去,但是又怕驚動陳蒙蒙和家人休息。

第二天早晨,陳晨剛睜開眼就吃了一驚,床前落了一層新鮮的朝霞,晃得她眼睛迷離。她想:昨晚睡前明明關了門,怎么門自動開了呢?她趕忙穿衣下床。到了門口,看見甜甜正在院子里彎著腰擦車,好像遇著高興的事,嘴里還哼著小曲。

陳晨咳嗽一聲。

甜甜回過頭,沖陳晨笑了笑:早,小姨。

陳晨在甜甜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還以為你不回二陳家村了。鬼丫頭,做了什么壞事,怕我知道?老實交待!

甜甜說:小姨呀,你第一次發微信的時候,我和外奶奶正在外邊陪我老師和一位客人吃飯。我在外奶奶和老師面前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對他們不禮貌?

陳晨沒吭聲。

甜甜又說,你第二第三次給我發微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我在高速路上開著車,外邊又下著雨,怎么給你回呀?你別小心眼,我能有什么事情瞞著你。

陳晨想了想,搖搖頭:不對,你這時間也對不上……

甜甜說:心急如焚呀!拿了方子就往回趕。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打開車門拿出手機就撥號,嘴里嘟噥著,糟糕,我外奶奶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呢。

陳晨一聽方子,急不可耐地攔住甜甜:你先把方子給我。一會再給你外奶奶打電話。

甜甜有點驚慌:小姨,我讓我外奶奶給你說吧。

陳晨被她這句話弄糊涂了,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她的眼睛,厲聲問道:甜甜你搞什么鬼?你不是說拿了方子就往回趕的嗎,怎么又推到你外奶奶身上了?

甜甜看躲不過去,只好如實向陳晨坦白,小姨,那方子讓大陳家村的何爺爺拿回去先用了。不過,這是外奶奶同意的。

陳晨聽了不相信,問道:你說的那個客人是何文革?

甜甜點點頭:要外奶奶作證嗎?

陳晨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何文革和陳蒙蒙還有聯系,怎么也想不到甜甜會把治療銀杏樹病蟲害的方子先給了大陳家村,而且是陳蒙蒙同意的……她拉開甜甜的車門,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甜甜到屋里端出一杯白開水遞給陳晨,小姨,你今天早上的功課還沒做吧?天已經晴了,出太陽了。你看你看,鮮紅鮮紅的太陽??!

陳晨說:你老實交待,是不是何文革死纏著你,讓你帶他去見你外奶奶的?

甜甜一本正經地回答:報告陳主任,何文革沒有死纏著我,在我到省城之前,他已經到了。只不過回來時搭了我的車。你如果認為應當收他的租車費,我負責向他要!說完,她咯咯咯地笑了。

陳晨余氣未消,責備她說:要是別人知道你把方子先給大陳家村用了,那還了得,說不定一把火把咱這房子給點了!

甜甜哼哧一聲,剛要發火,又忍住了,依然滿面微笑地對陳晨說:小姨,外奶奶說了,這事你要是處理不好,你就不配繼續在二陳家村當村委會主任。

你外奶奶真這樣說的?

甜甜拿起手機又要撥電話:好,好,讓我外奶奶親自和你說吧。

陳晨剛要阻攔甜甜,甜甜的手機鈴聲響了。

陳晨聽見手機里傳來一個女孩焦急的聲音:甜甜你快點到園子里來吧。園子里出事了。

陳晨從車上跳下來,一把奪過甜甜的手機,急切地問:在哪個園子里,出什么事了?

對方說,是陳晨姐呀!何東東和陳明明書記干起來了。

陳晨還沒來得及問,甜甜已經發動了車,對陳晨嚷嚷著:我知道怎么回事。小姨快上車,我帶你去。

是你引火燒身吧?陳晨在車上不停埋怨:早給你說過這檔子事你小孩子別摻和,你就是不聽。

甜甜不以為然,小姨,沒你想象的那樣嚴重。何文革爺爺說了,大陳家村和二陳家村不能再對立下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都是種銀杏的,都喝銀杏河水,都要脫貧致富奔小康,有什么不能解開的疙瘩?

陳晨不滿地說:疙瘩還不是他們那代人系上的?他早干什么去了?

甜甜說:何爺爺早就在心里承認錯誤了。他也有實際行動??!比方說他那個銀杏茶館展覽室陳列的歷史是實事求是吧,比方說他營銷宣傳咱的銀杏膠囊新產品是事實吧,比方說他幫咱二陳家村的銀杏園灌水是真的吧。

你說什么,幫咱的銀杏園灌水?陳晨吃了一驚,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

人家是學雷鋒做好事,不想留名。

陳晨沒吭聲。

車子快到銀杏河邊時,果然看見河兩岸站了不少人。讓陳晨感到吃驚的是有的村民手里還拿著棍棒。她沒等車停穩就著急地打開車門跳下車,一邊高聲喊著:不許動手!一邊跑到人群前邊。

陳明明就站在人群前邊。他鐵青著臉,兩道眉毛聳立起來,仿佛倒立的山梁,里邊蘊藏著一股怒氣隨時都可能竄出來。他聽見陳晨和甜甜的聲音連頭也沒回,讓陳晨心里不安。她想了想,對村民說,大家先各忙各的吧,這里的事我和陳書記來處理。

村民們的目光投向陳明明,都在等待他的態度。陳晨也懇切看著陳明明。

甜甜心里不樂,說出的話帶著濃烈的火藥味。她說:明明爺爺,您老人家消消氣吧。您和對面都多年不來往了,就不念小時候的交情?再說了,您現在的身子骨還敢跟人家動武?

陳明明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突然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走了十幾步,他又回過頭,沖正在發愣的村民吼了一聲:走!都給我走!

村民們一哄而散,只留下陳晨和甜甜站在原地。河對面的人群中突然響起熱烈的掌聲。有人喊:二陳家村的害怕了,溜之大吉了!有的向何東東豎起大拇指:東東你比你爸厲害,幾句話就把他們嚇跑了!有的指著陳晨和甜甜說:還有一個大姑娘一個小姑娘呢。

陳晨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一步跨過河去,狠狠打何東東一個耳光。她咬牙忍住了,一邊轉身,一邊大聲對甜甜說:走,讓他們自娛自樂吧!她氣哼哼地走到車前,回頭看時甜甜卻不見了。再看河對面的人,幾乎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河里。有的還指指點點,大喊大叫。她大吃一驚,趕忙朝河里看去,看見甜甜正向對岸游去。她快步沖到河邊,對甜甜大喊:甜甜你要干啥?快點回來!

甜甜的水性很好。她回過頭,兩手揮舞著大聲向陳晨說:小姨,你放心。我過去給他們當老師。學生敢對老師不恭嗎?哈哈哈哈……

陳晨嘆息一聲:你嫌惹的麻煩還小呀!

陳亮亮耐心地聽完甜甜的方子。不過,他并沒有馬上表示肯定,而是端著茶杯,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銀杏茶,好像在潤嗓子,然后拖著長音問:閨女,你說的這種方法能治好這次病蟲害嗎?

甜甜一臉笑容,不急不忙地說:那不得試試嗎?

陳亮亮點點頭。

何文革輕輕咳嗽一聲,看了看甜甜:甜甜你不是說來當老師的嗎?那你就先給你亮亮爺爺上一課吧!

甜甜說:遵命!然后站起來,一邊比劃著一邊說,專家看了我微信發的照片與我和同學的分析研究報告,認可我們的意見,這次銀杏樹發生的病蟲害是上下兩個方面的問題。主要原因是咱這幾年發展理念不對……她突然意識到說得太露骨,目光快速瞄了陳亮亮和何文革一眼。陳亮亮閉著眼好像在思考,表情平常,看不出有什么不高興。何文革向她噘了噘嘴,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她正要開口,有個村民突然匆匆忙忙地闖進來。何文革問他:這么急有什么事嗎?村民氣喘吁吁地回答:大事不好。何文革問:什么大事?是不是你家銀杏園病蟲害的事?陳書記和我們不是正在想辦法嗎?

陳亮亮突然睜開眼,直截了當地問那個村民:是二陳家村來要人了吧?那個村民點點頭。陳亮亮擺擺手:你先去忙吧。我知道了。那個村民一走,甜甜開口就問陳亮亮:你怎么知道要人,要什么人?陳亮亮笑了笑,沒有回答。何文革說,二陳家村來這要的人就是你。

甜甜愣了片刻,嘿嘿笑著:明明爺爺和我小姨一定是擔心我把技術都教給大陳家村了,大陳家村很快治好病蟲害,今年產量再上一個臺階,又在二陳家村面前趾高氣揚起來!亮亮爺爺,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陳亮亮剛才的褲腿高卷著。他放下褲腿站起身,又彎腰用手捋了捋,拍打幾下,然后撫摸著甜甜的頭,贊嘆地說:二陳家村有你這樣的好后生,我還能驕傲起來?他又對何文革說:文革,咱去會會老冤家吧。

何文革說:是老伙計!

甜甜不解地問:亮亮爺爺,您怎么知道來的是您的老冤家?

陳亮亮說:山易改,性難移,陳明明要是不來要人,那他就不叫陳明明了!

陳亮亮果然說對了,二陳家村來的就是陳明明。

單刀赴會啊,明明兄?陳亮亮一見面就嘲諷地說,你這是老將不減當年勇,敬佩敬佩!

甜甜小心翼翼地走到陳明明身邊,試探地問:明明爺爺,您是擔心我在大陳家村受欺負是嗎?

陳明明上上下下打量甜甜一會,拍拍她的肩膀說,孩子,我不擔心。他們沒那個膽,敢欺負二陳家孩子的人還沒出生呢。說完,他咄咄逼人地看著何文革說道:何文革,我說的對吧?

何文革咳嗽一聲,沒有回答。

陳亮亮剛要發火,見甜甜沖著他親熱地笑,于是又忍住了。他掏出一支煙,猶豫了一下,遞給陳明明。陳明明嘲諷地說:這惡習還沒戒掉,怪不得還是老脾氣!陳亮亮兩手一攤,針鋒相對地說:我要還是老脾氣,你在大陳家的土地上能站穩了嗎?你過了河,我就拿棍子把你打回去了。

甜甜擔心兩個老頭話不投機,一手拉著陳明明,一手拉著陳亮亮說:亮亮爺爺,我明明爺爺今天來不是要什么人,是擔心我經驗不足,把銀杏樹病因診斷錯了,誤了你們治銀杏樹病。對不對明明爺爺?

陳明明沒吭聲。

甜甜又說:其實吧,何爺爺說亮亮爺爺這幾天一直在納悶,為啥二陳家村銀杏園這次沒有發生和大陳家村銀杏園同樣的???起碼沒有這么大面積。他想找明明爺爺了解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對吧,亮亮爺爺。

陳亮亮哼哧一聲。

甜甜趁熱打鐵,拉著二人往外走,那咱就去銀杏園吧。

陳亮亮挺直站著,甜甜拉了幾下沒拉動。他看著陳明明,卻對何文革說:讓你何爺爺去吧,林副縣長一會來找我商量工作。

何文革忙接上說:好,你忙你的,我陪明明,晚上我們老哥倆得好好喝兩盅。

陳明明心里不情愿,但他既不好駁何文革的面子,又挑不出陳亮亮的不是,同時也不想拒絕甜甜,只好順水推舟地點點頭。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何東東帶著幾個村民在銀杏園攔住了甜甜、何文革和陳明明。他既不給何文革面子,又拒絕陳明明和甜甜進銀杏園。何東東說,陳明明,你和陳晨讓甜甜拿什么新方子,在我們大陳家村的銀杏樹上做試驗,我沒計較就算了。沒想到您老人家還親自出馬……

何文革打斷他的話:你給我閉嘴!你明明叔不是那種人。再說,這方子也有我的心血,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有問題?

除了甜甜,在場的聽了何文革的話都一頭霧水。

何文革伸起小拇指,直言不諱地說:半個月前,病害剛露這么一點點頭,我就發現它與以往的病情不一樣。不過,開始時我心存僥幸,想過幾天看吧,也許用點藥就會治好。所以有幾戶人家要輸液,我沒反對??墒?,過了幾天不見效,那幾家急了,我才急了。

一個村民連連點頭:是,我去茶館給文革叔說的。

何文革指著何東東對那個村民說:你實話實說,給這位村委會主任說過沒有?

那個村民猶豫了片刻,低著頭說:何主任太難見,不是上省城就是去縣城,在家的時候不是開會就是和人談話,好不容易輪到見我一面,聽了我的反映,一點也不在意,相反訓斥我小題大做,說:咱大陳家村種銀杏樹都那么多年了,什么病沒見過,讓技術員幫著看看,沒什么大不了的??床灰娢疫@忙大事嗎?

那人說完,又補充一句:村里人說,見何主任比見皇帝老子還難!

何東東瞪了那個村民一眼,但一句也沒辯駁。

何文革說:看看,你這個村委會主任要是上心,還能輪到我這個退休的老頭幫村民解難題?

何東東委屈地說:我是在忙大事,那銀杏樹王誰宣傳的?銀杏康品牌是誰申請下來的?銀杏文化園立項、申請資金……我哪一樣不是在替咱大陳家村老百姓爭利益?

甜甜毫不客氣地說:東東叔,你也別爭辯。不客氣地說,你的政績觀出了問題,發展理念也有問題。

陳明明怕何東東反咬一口,就對甜甜說:甜甜,讓你何爺爺說完。

何文革接著說:我也給亮亮說過。他著急,比我還著急,上網查資料,找技術員研究分析,半夜里還到園子里去琢磨,可一時半會沒找到個好方子。那天,我剛從園子里出來,碰上甜甜和她的幾個同學。

何文革回憶起那天和甜甜見面的情景。

前天黎明時分,朝霞在銀杏河上涂了一層水彩。但銀杏園里的空氣卻好像凝固了一般,人走在園子里感到密不透風。何文革也在河堤上溜彎,心情很沉重。他想到看看銀杏樹病情,也怕撞見那些老伙計老兄弟,面子上過不去,就拐進銀杏園里。沒想到,進了園子,一眼看見甜甜和一個與她年齡差不多的男孩。他第一個反應是這兩個孩子在談戀愛,甜甜怕在二陳家村自家園子里被家長看見挨訓,所以才躲到這片園子里。他急忙轉身想離去,額頭卻碰到樹枝上,樹枝咔嚓咔嚓發出輕微的呻吟,被機靈的甜甜聽見了。

甜甜幾步跑過來,熱情地拉著何文革的胳膊,親切地說:何爺爺,您怎么見了我連招呼也不打就回頭?我姥姥我小姨得罪過您,您生她們的氣,我可和您沒啥過節!

何文革臉上一陣發燒,甜甜的幾句話讓他覺得無地自容,咳嗽一聲,笑著對甜甜說:孩子你誤會了。何爺爺花眼,沒認出你。再說了,我早就不生你姥姥、小姨的氣了,給你姥姥你小姨認錯了……

甜甜說道:您給我姥姥我小姨認錯了?我怎么不知道您什么時候和她們聯系的。

何文革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是在心里認錯,請她們原諒。

甜甜噘著嘴,不樂地說:您在心里認錯她們怎么能聽見?這樣吧,我回去代您給她們做深刻檢討,就說我何文革前些年做錯了,大陳家村、二陳家村不應該是冤家而應該是親家。您看這樣說行不行?

何文革緊緊握了下甜甜的手。

甜甜把那個男孩叫過來,給何文革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小付,專門研究銀杏樹病蟲害防治的。

何文革驚奇地問:你倆咋跑這來研究?

甜甜嗔怪地說:何爺爺,您又說見外的話了吧!我聽說大陳家村的銀杏樹病蟲害比二陳家村重,所以就過來了。

何文革感動地連連點頭:好孩子,陳蒙蒙有你這么個知書達理的外孫女,真是福氣。

甜甜可能不想耽擱時間,直截了當地對何文革說了自己的分析結果。

何文革問道:你們是不是找到辦法了?

甜甜說:我們目前只是判斷,要確診還得請專家。我已經拍了照片傳給我們老師,老師讓我帶點發病的銀杏樣本到省城去一趟。

何文革問:你打算啥時候去?

甜甜反問道:何爺爺,您跟我一道去嗎?

何東東聽到這里,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抱怨地說:爸,您要知道您這樣做是背叛咱大陳家村,亮亮叔點頭了嗎?

吭吭吭,陳亮亮威嚴的咳嗽聲從一旁的園子里傳過來,緊接著陳亮亮出現在大伙面前。他習慣地雙手抱著膀子,神情莊嚴,說話的聲音像敲擊著鋼管一樣硬邦邦的。何東東,你小子在背后說我什么壞話?

何東東:亮亮叔,我哪敢說您壞話。我是在說我爸……

說你爸就是說我!你不知道大陳家村我和你爸好得像一個人?你爸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爸說的話代表我說的話。

甜甜高興得一躍而起,摟住陳亮亮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亮亮爺爺,您支持我們,太好了!

陳亮亮撫摸著甜甜的頭,微微一笑。

林曉是在從省城開會回來的路上收到陳晨發來的微信,告訴她銀杏樹已經治愈。不過,心細的她從照片上看出,銀杏園旁邊河堤上那棵老銀杏樹是大陳家村那邊的。因為大陳家村那邊的老銀樹頂端呈傘狀,而二陳家村那邊老銀杏頂端呈筆尖狀。她試探地在微信上問了陳晨一句:你們那棵老銀杏樹也修整了嗎?陳晨回復說:這照片上是大陳家村的銀杏園。林曉馬上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大陳家村和二陳家村多年的矛盾化解了。

她放下手機,發現旁邊一位大媽一直盯著她看。她也覺得那個大媽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于是沖她笑笑。

那個大媽也沖她笑了,親切地說:你是林副縣長吧?我叫陳蒙蒙!說著,向林曉伸出手。林曉雙手緊握住陳蒙蒙的手,激動地說:阿姨,早就聽說過您,您和陳明明、陳亮亮、何文革在沙河的沙灘上種植銀杏的事跡,我中學時就學習過……

陳蒙蒙擺擺手,謙虛地說:那都是老皇歷了。時代在變,人的思想在變,要不是在今天的新時代,兩個陳家村也可能不會變得冤家路寬!

林曉感嘆地說:冤家路寬,阿姨您說得好,說得好??!還得感謝您老人家不計前嫌、默默地做了很多促進兩個陳家村牽手的工作。對了,那個人見人愛的甜甜也值得獎勵!

聽見林曉夸贊甜甜,做姥姥的陳蒙蒙開心地笑了。

就在這時,大巴車上的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陳蒙蒙和林曉熟悉的畫面:銀杏河旁如詩如畫的銀杏園,接下來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陳明明、陳亮亮、何文革、陳晨、甜甜,還有大陳家村、二陳家村眾多鄉親。陳蒙蒙伸著脖子邊看邊問,他們在干什么?林曉看了看,笑而未答。陳蒙蒙看見甜甜手里拿著話筒,自言自語地說:這孩子又逞能!

果然,甜甜開始講話了。她一開口就動情地說:今天,兩個陳家村握手言和了。通過這次銀杏樹病防治,兩個陳家村心連在一起,手挽在一起,腳并在一起,往后的道路會越來越寬廣!

周圍響起一片掌聲。陳亮亮、陳明明和何文革都在悄悄抹眼淚。

林曉覺得被陳蒙蒙握著的手有點疼。她深深理解陳蒙蒙此刻的心情。

(責任編輯: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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