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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手

2020-09-10 07:22張夏
特區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蝦皮深圳奶奶

張夏

風是從山那邊吹過來的,帶著一大群鳥。傻鳥們揮著翅膀向我致意。我也向它們點頭。有細微的脆響從骨頭深處傳來,夾帶著一點暗疼,是我的身體在拔節生長。忽然,風停了,鳥也散了。整個世界安靜無比。我墜落在一片草地上,周圍軟綿綿的,平坦,溫暖,沒啥意思。

我只好慢慢睜開眼睛。我醒來了。天已大亮。

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在大花被子上。被子呈長蟲狀,從這頭爬到那頭,又從那頭爬到這頭。睡夢留下來的都是好東西。盡管已經喘不過氣,我也寧愿把自己悶在那團黑暗里。

可就在此時,被子的一角被猛地掀開??諝庑迈r而冰涼,讓我瞬間得救,也讓我瞬間想抹脖子。

一張涂著脂粉的臉越湊越近,褶子像細密的波紋蕩漾開來。杜俊美沖我嘿嘿一笑,好像唯有這樣才能顯出她的慈愛。她直直地盯住我,一副要親眼見證我成長的架勢。這種打量讓我很不自在。于是我便裹著被子翻過來,又翻過去。杜俊美忍耐地候在一邊,咳了一聲,說你又長高了,你這個樣子像一條隨時要破繭而出的蠶。

杜俊美說起話來總是這么咬文嚼字。嘿,當初就因為這位女文青不甘心過平庸日子,所以才跟我爸離的婚,成了大家眼里的女陳世美。

但杜俊美說起自己時,簡直堪稱勵志楷模:年紀輕輕就南下深圳,扒火車,闖關卡,好幾次因沒有暫住證差點被抓。經過長時間的艱苦奮斗,嘔心瀝血地寫作,終于從一名打工文學愛好者變成了一名職業寫手。

杜俊美說自己是杜甫的后代,還把當地媒體對她的報道指給我看,全是些閃光的唬人玩意。她說你要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要是不信,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我說你要這些意義有什么意思呢?

她愣了愣,翻眼睛,聳肩膀,擺出一副寬容的姿態,說你這么叛逆又有什么意義。

意義與意思到底有何不同,我有點被繞暈了,只好使勁眨巴著眼睛。此刻,太陽已經升高,金色的光芒映在窗玻璃上,也把房間劈成明暗兩半。我在暗處,杜俊美在明處。她仍在沖我猛笑,眼角細紋畢現。

我把臉扭向墻壁,不再看她。

她嘆了口氣,用悲涼的語調說,太陽老高了,你得起床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已經進廠打工了。

她又來了。

呵呵,事實是,杜俊美當年跟她爹,也就是我那個古板的江西外公吵了一架,15歲輟學,到廣東的一家服裝廠當童工,19歲遇上我爸,未婚先孕,20歲生下我,然后結婚,然后離婚,22歲那年與我爸分道揚鑣,狠心將我扔下。

杜俊美還想說下去,被我打斷。我說你進來干嘛?她說,兒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深圳。

切,我說,我是劉家人,干嘛要跟你走。

杜俊美一愣,閉住眼,利索地做了個痛苦的表情,又咳了咳,將荷包蛋擱在床頭柜上就退了出去。

我一躍而起,迅速穿衣服。兄弟蝦皮約了出去玩,我可不能被杜俊美耽誤大好時光。

我胡亂洗了把臉,又把荷包蛋吃了,便打開房門悄悄往外溜。

杜俊美在曬谷坪上跟我奶奶說話。以前我奶奶對她總是愛搭不理的,現在卻客氣了很多。奶奶說,你多留一會,好生勸勸明伢跟你去深圳。這樣半大的孩子,我一個老婆子確實管不住了。

奶奶說到這里,將雞食盆子踢了一腳,說老天啊,就讓那個沒良心的早死早投胎吧。說罷,喉嚨里咕隆咕隆的,像是唱歌一般哭了起來。

她說的那個沒良心的,是她唯一的兒子,杜俊美的前夫,我爸劉建平。我爸幫朋友開車送貨,去年在深圳出了車禍,不但自己送了命,還撞死了一個賣水果的老頭子。

奶奶守寡多年,獨自養大兩個兒女,還帶大了我。堅強了一輩子,卻被兒子的死亡擊倒。白發人送黑發人,悲慘場景不說也罷。讓人受不了的還在后頭。我爸欠下的賭債,以及撞死人要賠的一大筆錢,壓得家里喘不過氣來。有時我去上學,半路上會被人攔住,說要父債子還。

此時的我正在上初三,原本成績相當不錯的,我爸一死,我念書就不在狀態了。我沒法專心上課,于是要么把自己關在宿舍里,要么逃課去打鳥。三個月前,班主任老蔡從我床底下搜出一把自制的鋼釘弩來,吃驚之余忍不住夸獎,做工精巧,還可以連射三箭,這創新能力真沒得說了。很多同學湊過來圍觀,都說恨不得定制一把。然而,那把費了我不少腦細胞的弩還是被沒收了。老蔡說,一根學習的好苗子,怎能如此不務正業。

沒收就沒收了吧,我也懶得跟他計較,只盼著我的好哥們蝦皮從天而降,我好跟他進山打獵。

蝦皮比我大三歲,卻跟我曾是同班同學。因他爸愛喝酒,他媽身體不好,就由著他吊兒郎當。作為一個老留級生,蝦皮在班上很不受待見。老蔡還特意囑咐我們跟他保持距離。他也無所謂,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戶坐著,蹺著二郎腿看風景,有時笑得特別深沉。

因在女老師的茶杯里下瀉藥,他沒念完初二就被勸退了,在社會上混,也到學校來混。他稱之為視察,東游西逛的,就把我瞄上了。

我跟蝦皮首次正式打交道,是在鎮里一家網吧。那時我爸剛死不久。蝦皮給我們班幾個男生遞煙,就我敢接過來,二話沒說就吸了一口,還吐了個煙圈。就那么一會,蝦皮就看出我骨骼清奇,膽兒忒大,值得他好好培養。

從上初二開始,我們學校外面就有人攔著收保護費。很多男生吃過苦頭,我也是其中一個。但自從跟蝦皮有了交情,誰也不敢欺負我了,就連老蔡批評我時都得擔心家里的玻璃窗被打碎。

蝦皮對我是真好。他有一把老火銃,帶三個槍眼,是他老爺爺傳下來的。他槍法不錯,打過好多獵物拿到酒樓門口叫賣,山雞呀,兔子呀,還請我吃過他打來的狍子肉。肉的味道不咋的,倒是那桿老火銃有點意思,烏黑發亮,據說當年打死過日本鬼子。蝦皮很寶貝地收起來不給我看,說只要你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改天大哥給你做一個。我說咋做呀。他說拿根不銹鋼管做炮管,用電解電容拆了裝火藥,接上引線就可以做炮彈,射出去截斷一只野豬都沒問題。

他說得頭頭是道,就好像他造過一百把火槍似的。又說你念那些鳥書有屁用,現在大學生找工作好難的。人家干一個月,還不如老子上山轉悠幾天。城里有啥好,你爸如果不進城,哪會丟掉老婆還丟掉性命?

我說,別扯遠了,還是說說啥時候幫我造把火槍吧。

今天他約我,可不就是為了這事嗎?

當我爬上堤岸時,正遇到有人往下坡走。竟是常到我家討債的一個胖子。他看到我了,咧嘴一笑。我正要躲開時,卻被這瘟神拉住。他滿嘴酒氣地說:“今天你奶奶是去哪兒?”

我說關你屁事。他使勁捏了一下我的手腕,說咋不關我的事?你爸可是給我打了欠條的。有酒席錢,買大貨車的錢,還有打牌輸給我的錢……

我說打牌輸的錢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你想犯法???

胖子咕咕直笑,說我咋不敢犯法,我燒你家房子的膽兒都有呢。

我漲紅了臉,蹦跶著竄開十多米遠,高聲說,小心老子拿槍斃了你!風吹著我的聲音傳出去好遠,胖子卻好像沒聽見,一踢一踏地走了。

我呸了一口,沿著堤岸溜達,逢樹踢樹,遇磚頭踢磚頭。逮著一塊卵石了,就用腳尖帶著走了一百多米遠,然后撿起這倒霉石子奮力扔向湖面,激起一連串的水花。

“漂亮!”

一聲斷喝從我身后響起。我猛地轉過頭去,看到一張笑得稀爛的臉。

蝦皮在此等我好一陣子了。天氣雖好,卻還是倒春寒的日子。蝦皮衣著單薄,又捂耳朵又搓手的,嘴里不住哈氣。

我不由得吭吭笑。半年前,我奶奶曾拿著菜刀把他轟出去半里路,說要是把我孫子帶壞了樣,小心老子剁了你這個沒家教的雜種。蝦皮天不怕地不怕,卻被我奶奶震懾住,說聲好男不跟女斗,便逃得不見蹤影?,F在蝦皮重新出現,很瘦,不精神,像一只掉了毛的狗,說話腔調也變了,拖聲拉氣的。他還談起我奶奶,說真是可惜了一員好女將,不就死了個兒子嗎?咋能就這么垮掉了。

我說你也變了,不就去了一趟深圳嗎?

蝦皮咳了一聲,吸了口氣,再慢慢呼出來,拍著胸脯說,我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拉倒吧。工作沒找著,倒學會裝了,嘴里一再強調素質,什么GDP,城市建設,高鐵規劃啥的一大堆,但到底忍不住談起槍來,說95式的步槍要被部隊淘汰了,那貨看著漂亮,左撇子用不上。唉,可惜了,95式嘛,改改其實也是不錯的,比81杠總強一些吧,81杠死沉死沉的,上個山都不行。

說到這里,他仰天長嘆,滿臉憂國憂民的神態。

我說,你還是教我做火銃吧。蝦皮冷哼一聲,說被你奶奶看到就麻煩了,肯定會鬧得雞飛狗跳,說不定到時把派出所都引來了。

我不管,纏著要學。于是他懶洋洋地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澆注一個砂模,找些廢鐵燒成鐵水灌進去,槍管就做好了。然后去山上砍一根樹枝,楠木的、柚木的都行,拿來做槍托,接下來敲敲打打十天半個月的,一把火槍就做好啦。然后問我:“會了嗎?”

我茫然地搖頭。

他嘆口氣,掏出煙來抽,說本該拿筆的手何必摸槍?你說到底還是一塊讀死書的料,實在無聊的話,談個戀愛也不錯。

蝦皮雖然才比我大三歲,但是談過兩個女朋友了,總試圖向我傳授追女孩子的經驗。我說得了,你還是教我使火銃吧。

他說算了吧,兄弟,現在管得嚴,不要提什么火銃了。有人在我爸面前污蔑我,還去派出所告過我黑狀呢,我倒無所謂,你是個學生,可別被連累上了。

又是告狀的。

半年前我跟著蝦皮深夜進山打野豬那次,野豬毛都沒撿到一根,卻踩壞了一塊苗圃。苗圃主人騎著摩托車攆了我們三四里路,前幾天還添油加醋地向我奶奶告狀,說我差點就被野豬夾子夾斷了腿,差點被他家的狗咬得斷子絕孫。我奶奶得知,嚇破了膽,把這事說給杜俊美聽,說你快點把這個禍害接到深圳去吧。十五六歲的伢,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天有個什么閃失,我怎么去見他爸?

至于我親娘杜俊美,沒有誰管她高興不高興。畢竟她在十二年前就跟我爸離了婚,而且當時還鬧得很難看。

湖面上風挺大,吹得臉頰冰涼。渾黃的湖水涌向堤腳,夾帶著水草、泥沙和泡沫,散發著鴨蛋清似的腥味。遠處有幾艘貨輪突突地行駛,靠在岸邊的小船被顛簸得直打轉。蝦皮突然嘿嘿直笑,說要是跳上小船,能漂到什么地方?

“胡思亂想有什么用,”我說,“我媽要帶我去深圳呢,煩死了?!?/p>

蝦皮卻兩眼放光,說行啊,深圳是個好地方,你去那邊站穩腳跟了,哥哥我不也能跟著去享福嗎?到時我們聯手做生意,把我爸養的十頭豬賣給深圳人得了。我說,你想得太遠了,我媽動不動擺出一副要促膝談心的樣子,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蝦皮說,那就跟她談啊,跟她提條件唄。

我說有啥好提的啊。

蝦皮把煙頭掐滅了,說你媽也是為你好。我媽可一天到晚咒我早死。

蝦皮媽是喜歡罵人,那也好歹親手把蝦皮拉扯大了。不像我媽,做了十多年甩手掌柜,現在突然跑回來想當模范老娘。

她跟我爸離婚之后,我爸跑運輸到了深圳,好幾次去看她,都被她拒之門外。我爸臨死前那幾天,總連連嘆氣,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到她這里就說不通呢。我就勸我爸說,誰離了誰還不都一樣活著嗎?

我爸苦笑,說你才多大的人,哪懂父母的事。把心思全放到學習上,將來考個大學替我爭口氣該有多好。他自己為著個女人就整天灰心喪氣打牌喝酒混日子,四十歲不到就指望我來替他爭氣。我也想幫他來著,卻是愛莫能助。杜俊美不搭理他,他就越發地喝酒鬧事,終于在一次酒后開車中送了命。

我奶奶和姑姑都哭得稀里嘩啦,杜俊美卻沒有半滴眼淚。她跺著腳拍著棺材蓋子說:“宿命,宿命!”又對我說,兒子,你要化悲痛為力量啊。

她的話被我全記下了,我果然收了眼淚,將手捏成拳頭。當時如果手里有把火銃,我一定將她就地結果了。我也不明白我爸為啥那么不爭氣,不就是為著個女人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這點瀟灑做人的道理都不懂,真是到這世界白活幾十年。我爸出殯那天,我跟在棺材后面,拄著哭喪棒向他發誓,一定要為他討回公道。

怎么討回?蝦皮吐了個煙圈,把煙蒂扔在地上,蹭了幾腳,馬馬虎虎地問:“難道把你媽打死?”

那倒不至于。杜俊美再壞,畢竟十月懷胎生了我。她說到底不過是跟我爸離了個婚而已??伤秊樯峨x婚?這是一個大問題,深層次的最根本的原因還不知道?,F在我想把那個原因找出來,讓她慚愧,懺悔,在我爸的靈前痛哭流涕。

可在深圳的這些年,她已經鍛煉得三頭六臂青面獠牙了。我去過深圳一次,她的朋友還跟我開玩笑:你媽媽可算得上十足的白骨精喲。我聽了這話當時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她卻沒事人似的哈哈大笑。

這樣的人會哭嗎?我為此舉棋不定。算了,不提她了。

我說我現在別的啥也不想,只想有一把火銃,去深圳的話就帶著走。深圳如果惹我不高興,我就對著最高的平安大廈連放三槍。但是蝦皮說,火銃就算了,老蔡還沒有把鋼釘弩還給你嗎?我說沒有。蝦皮“呸”了一口:“這個老狐貍!”

是啊,可惜了一把好弩,放在老蔡那里算是明珠暗投了。那是我根據在學生中流行的牙簽弩自己改良制作的,尺寸放大了兩倍,用鋼釘代替了牙簽,射程最遠能達到20多米,威力嘛,能穿透一個大西瓜。

說起那張弩,蝦皮兩眼放光,說你這家伙還讀啥書,憑這玩意就可以闖江湖了。得知老蔡頑固不化,蝦皮把指關節搓得咔嚓作響,說那是你的勞動成果,你得找他要回來才行。要不,我替你出面?

我慌忙說,不用了,大不了我再做一個唄。

但是蝦皮卻嘆了口氣,說:“沒意思!”

我眨巴著眼睛問,要怎樣才有意思呢。他說得先有一點兒意義,人生意義。

就蝦皮這個半文盲水平,也好意思談意義?我不由得樂了,抓抓腦袋,又看看他的腦袋,說你什么意思?

蝦皮嘿嘿笑,吹口哨,吐舌,搖頭,眨眼,說你看,你看,柳樹發芽了。

我倆并肩坐在堤岸上,望著湖邊的柳樹發呆。

柳樹們都是雌性的,披頭散發,妖嬈萬分。枝條上一夜之間爆出很多嫩芽,就像連串的淺綠色小鞭炮,在空氣里晃蕩著隨時要炸開。風有點涼了,蝦皮縮著肩膀,鼻子里哧溜有聲。我說你感冒啦?他“嗯”了一下,喉嚨有點哽住。我側臉一看,發現他竟然在流淚。

我瞪大了眼睛,說不至于吧,你。

這個人,不是遠近聞名的厚臉皮嗎?遇到啥事都吊兒郎當,遭學校勸退也是笑嘻嘻的,被人用磚頭砸得滿頭是血都跟沒事一樣。他有啥好哭的?

蝦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抬頭看天,太陽白花花的像個蛋餅掛在半空,陽光照在他臉上,使他顯得有點兒歪瓜裂棗。他擦掉眼淚,再咳一聲,轉頭看我時,又是滿臉輕松,跟吐瓜子皮似的說:“我屋里老鬼昨天半夜里拿繩子要在我房里上吊,說他如果死了就讓雷劈了我?!?/p>

他說的老鬼,就是他那個瘸子爹了,以前去山西下煤窯時被砸斷了一條腿,現在大部分時間不是喝酒就是罵罵咧咧,說蝦皮是一張賊皮,遲早會坐大牢。

當爹的聽信別人的讒言,不但胳膊肘往外拐,還要死要活,也難怪蝦皮心情不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還是去深圳吧。砂子廟這鬼地方,連我都不想待啦。

我說這里不是你的地盤嗎?你都快成地頭蛇啦。

他長嘆一口氣,說春季征兵,我叔想把我送去參軍,我就為這事來跟你告別的。

他又縮了縮鼻子,說你媽是為你好,你也別惦記著造槍了,還是拿筆吧,這個年代,有知識有文憑終究還是靠得住一點。

說罷,他站了起來,像個偉人一樣俯視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送戰友,踏征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兄弟,我們后會有期?!?/p>

他向我拱拱手,嘴里呼嘯一聲,頭昂著,胸挺著,有奔跑的姿勢,卻沒有奔跑的速度。他是沿著堤坡上的小路朝垸子里去的,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就像魚兒游入洞庭湖,很快消失不見。

他就這么悲壯地離去,周圍只剩一片寂靜。只有幾只麻雀無聲地在電線上跳來跳去,真他媽的無聊啊。最近就因為這點無聊,我課也不聽了,作業也懶得做了,成績下降特別快。在大人們眼里,我正在墮落為一個不良少年。連班主任老蔡都懶得搭理我了。

難道我非得去深圳嗎?我父母在那邊鬧的離婚,我爸死在那個鬼地方,我媽杜俊美在那里變得嘴尖血冷、無情無義。

天空特別高,特別藍。一群大雁從湖面掠過,不斷變換著隊形,一會兒像個人字,一會兒又呈直線。這場景讓我有點恍惚。

我以前集體觀念也超強,班級之間拔河比賽,如果我們班輸了,我會哭,如果贏了,我也會哭。我那時還正義感爆棚,為了得到老蔡的表揚,出賣同學的事不是沒干過。

蝦皮被學校勸退,也是因為我打了他的小報告:他往品德老師杯子里下了瀉藥。這事有點兒滑稽,想想吧,一個滿口大道理的女老師差點當眾拉在褲子里。老蔡追查作案者時,不待威逼利誘、嚴刑拷打,我就笑嘻嘻地說了出來。我想著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品德老師是班主任老蔡的老婆,這事就有點嚴重了。

蝦皮離校時風度翩翩。臨走前,他站在講臺上唱了一首歌: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

這首歌老掉牙了。他的公鴨嗓子很難聽。但他唱得很深情,聲音發抖,眼含淚花。他的臺風很好,從教室前面飄到后面,又從后面飄到前面,還跟我們一一握手。農村學校是很難遇到這樣煽情的場面的,同學們都很稀罕這個。后來甚至還有女生宣告,就在那一刻喜歡上了他。

蝦皮唱完之后,教室里響起一片掌聲,有同學甚至罵起了告密者。我情緒低落,什么話都不想說,什么事都不想管了。尤其在我爸死后,我更是沉默得像啞巴。用老蔡的話來說,我思想上由集體主義墮落成了可恥的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到底是啥?我不甚明白。杜俊美說,就是越來越自私自利,不為別人著想。我奶奶說,就是離上帝越來越遠,離蝦皮越來越近。奶奶略有點文化,算個利索人,說話就像敲釘子,一扎一個準。但是她現在神功全無,成了一個反應遲鈍,前言不搭后語的糊涂老婆子。

風吹得我的臉頰生疼。我把衣領豎起,弓著腰走下大堤。卻發現有人在一棵老骨皮樹下等我。是杜俊美。她扶著我爸留下來的一輛摩托車,穿著一件大紅色皮夾克,長手長腳的,像一只警覺護窩的火烈鳥。女火烈鳥伸著脖子四處瞭望,很快就瞄到了我,語調歡快地說,有人看到你跟蝦皮在洞庭湖邊談人生哦。為了跟我套近乎,她總是故作幽默。這位女作家嘎嘎笑著,跟貓頭鷹似的,老大不小的樣子讓人瘆得慌。

我慢騰騰地走過去,坐在摩托車后座上。

杜俊美說,坐穩了?我說,嗯。她卻長嘆了口氣,用一副絕望的神情看著我。

我說怎么啦,發神經???

她說,剛才跟你奶奶聊了好久。我要你去深圳,你干嘛不肯?留在農村天天打游戲嗎?打野豬嗎?就你這豆角筋一樣的小身板,不被野豬吃掉就是萬幸!你奶奶年紀大了,看到你這樣吊兒郎當的,遲早也要被氣得吐血。

又來了。我聽得頭皮發麻,說有這么嚴重嗎?

杜俊美鄭重點頭,說就有這么嚴重。跟我去深圳吧,兒子跟親媽走,理所應當!

我冷笑了。

記得兩年前我姑吐著瓜子殼兒告訴我,你媽心忒狠,你那時正吃奶呢,她就把你摔在地上,說一腳踩死算了。

我拿這話質問過杜俊美。杜俊美抵死不承認,說你以為我是麥克白夫人嗎?再說,天下哪有不愛孩子的娘?

嘿,她說她愛我。我后來百度過,才知道麥克白夫人是個女魔頭,竟然把在自己懷里吃奶的孩子活活摔死。仔細想想,杜俊美倒是不至于那么毒。但她想扮慈母也未免太滑稽。我可是從八個月起由我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盡管杜俊美最近常對我噓寒問暖,卻純屬白搭。這么些年,都不用她管,我就自個兒會滿地跑了,后來上學,成績還挺好,只是越來越不愛說話,對杜俊美更是愛答不理的。她給我寄錢寄物,我也從沒表現出什么驚喜。

杜俊美懷疑我恨她,說你不就是怪我沒有親手帶過你嗎?

我卻無所謂地打著哈欠,說有你沒你我還不是一樣過嗎。

我是劉家的一根獨苗,奶奶的心肝寶貝,家族里的小明星,再加上我學習好,大家眾星捧月般圍著我轉了很多年。沒有杜俊美摻和,我的世界齊齊整整。

但是,現在我爸一死,杜俊美突然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這事兒,擱誰身上都不自在。大家都勸她把我帶到深圳去,杜俊美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于是就請了假坐高鐵、轉汽車,專門找我談話來了。

此刻,她又一次被我嗆住,臉色就有點難看了,突然發動了摩托車。

小鎮就這么一橫一豎兩條街道,杜俊美帶著我隨便遛一圈就巡視完畢,然后說要帶我去學校,找蔡老師談談給我轉學的事。這兩個世上最啰嗦的兩個人碰到一塊會是個什么景象?我一聽就急了,于是大叫大喊:誰要你去談?我自己去就夠了!

說罷,我作勢要跳車。杜俊美一看不對頭,只好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母子倆對峙著,都瞪著眼珠子直喘粗氣。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松了口氣,向我擺擺手,說先接個電話,深圳那邊有人找呢。

我下了摩托車,走到一邊,蹲下,掏出一根煙來抽。太陽不錯,暖和得很,照著我,也照著她。我歪著脖子,瞇著眼睛,吐了個煙圈,再吐了個煙圈。心想我都快成年的人了,還能由著個女人跟著我一路嘰嘰歪歪嗎?她不去還好,一旦去了,那鋼釘弩鐵定是要不回來啦。

杜俊美的電話打個沒完。我想我得趕緊走開才行。于是朝她揮揮手,說我自己去學校好啦。

杜俊美點點頭,說我這會兒正好有點事跟人談。你自己去找老師也行,待會一起去土包子餐廳吃飯哦。

于是母子倆分頭行動。

我走到校門口時,幾個老師在門衛室打撲克,吵哄哄的。開學不久,今天又是周日,老師們無論男女都顯得松垮散漫,帶著寒假里吃喝逍遙之后的醉意。我忍不住伸頭去看,卻一眼看到老蔡。老蔡額頭上貼滿紙條,笑得像個彌勒。在大家的一片哄笑聲中,他說不打啦,不打啦,輸不起啦。

老蔡一直是不茍言笑的,臉色蒼白的文弱樣兒,很像一根純潔正經的豆芽菜。今天他這副德性,讓我覺得還挺有意思。就想趁著他高興跟他套套近乎,一來要回那把鋼釘弩,二來看看他對我的態度。

只要老蔡對我客氣點兒,肯說幾句鼓勵或者挽留的話,我就不去深圳了。我的功課雖然暫時落下,但底子還好,也知道該怎么學習。我的腦子還沒有廢掉。老蔡是物理老師,他說過,只要給我個支點,我就可以將地球撬起來。

正想著怎么開口時,老蔡冷不防走出來,見了我立刻將臉拉得老長,一雙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再從紙條縫隙穿過來盯住我,像個垂簾聽政的老佛爺。老佛爺目光如炬,喝問:“你來干啥?”

我說,想跟老師談談。老蔡將紙條扯下,沖我冷笑:得,有啥好談的?你這樣的人,我惹不起還躲不起?接著就開始數落起我來,成績差成這個樣!不要說班干部,就連當普通學生的資格都沒有了。我聽得兩眼發蒙,犟著脖子問:“成績是評價學生的唯一標準嗎?”

老蔡偏來勁了,嚷道:“主要是你沒得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曉得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曉得吧?你看看你交的什么朋友!你是腦袋被驢踢了誤入歧途,還是骨子里本來就壞?別人死了爹,只會化悲痛為力量,你倒好,自甘墮落!得了,你要是能轉學,我給你燒高香,給你開歡送會,免得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嘛?!?/p>

老蔡越說越激動,滿臉漲得通紅。有人在屋里叫:“老蔡,老蔡,這么激動干啥,繼續打牌嘛?!?/p>

老蔡不予理會,沖我咧嘴一笑,仿佛為自己突然爆發的好口才感到難為情。他壓低聲音,語氣瞬間溫柔無比:社會是庸俗的,也是現實的。連我都很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你這個年紀,一定要當心哪,切記,切記。

他拍拍我的肩膀,力氣有點大,似乎要將我拍入大地重新生根發芽。我晃了晃,勉強站穩。而他雙腳一蹬,腳底安了彈簧一樣迅速離開了。

校園里卻開始吵鬧起來。是兩個女人在吵架。一個是英語老師,另一個是品德老師,即老蔡的老婆。品德老師倍兒精神,連串地狠罵:“不要臉!不要臉!”英語老師雖是個未婚女青年,卻也夠彪悍,跺著腳大罵:“你才不要臉呢,你配當人民教師嗎?”

老蔡忙不迭在中間拉架:“算啦,算啦,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嘛,為著牌桌上的輸贏扯皮這么久,不值當呀?!?/p>

我愣住,發懵了。正要離開時,卻被人一把揪?。骸皠⒆用?,你還敢現身?蔡老師就沒收你一把彈弓,你居然找人來威脅!還把我家的臘肉扔到臭水溝里!你呀,小小年紀咋就這么卑鄙、陰暗、惡毒、下流、無恥、猥瑣!”

這位初二年級的品德老師,幾乎把所有關于人品的貶義詞都用完了,直到自己嘴角泛起了白沫子,累得氣喘吁吁。

老蔡把她擋開,說夠啦,夠啦,不要再罵啦。

她卻又再次沖過來,朝我獰笑:“你不是要去深圳嗎?好得很!”說罷將什么東西塞進我的衣領。一股冰涼硬生生滑到肚腹處,將我硌得生疼。是那把被老蔡沒收的鋼釘弩,被四處傳觀幾個月之后竟以此種方式回到我的懷抱。我咧咧嘴,問她:“這是啥意思?”

品德老師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老蔡打著哈哈,說她更年期了,更年期了。然后又翻著白眼看天:年輕人,還是多學好吧,多做點有意義的事。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遠離狐朋狗友!

蝦皮真為我出頭了?我眨巴著眼睛,只覺得鼻子發癢。猛地打了個噴嚏。噴嚏響亮,氣壯山河。一群麻雀驚飛起來,周圍的人也是被唬得一愣。

我轉身走出校門,再次把衣領豎起來,沿著圍墻一陣狂奔。

直到喘不過氣來,這才給蝦皮發微信,卻沒有等到他的回復,于是就撥通了他的手機號碼,卻聽到那頭一聲怒吼:“哪個雜種?”

中老年男人的兇蠻之氣,隔空傳來。蝦皮又跟他爸吵架了,將一壇老酒倒進潲水缸里,然后帶著那桿火銃出了家門。但他匆忙間沒有帶手機。他爸說,那個賊皮子不曉得去哪里了,最好這一世都莫回來!但蝦皮媽隨即搶過手機跟我通話,一開口就哭天喊地:我可憐的兒呀,這么冷的天,就穿一件單衣……

老娘們毫無必要的嚎哭,讓我的耳朵跟觸電似的發麻。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了。我趕快掛斷了電話,并關閉了手機。

獨自在外游蕩好久,走進一家網吧睡了吃,吃了睡,然后就是打游戲。兩天之后,從游戲中脫身時,身上的錢已經被全部花完,我決定回家。

此時已是第三天下午。

走到曬谷坪附近時,看到一對中年男女迎面奔過來,男人弓腰駝背,雙手劃拉著,像極了鬼子進村,把旁邊的草垛子都給帶倒一大片。女人瘦得像無常鬼,氣咻咻地跟在后面飄,邊走邊罵他:“不要臉的!挨千刀的!”

這兩公婆不也是經常來討債的嗎?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沖他們叫道:“又是來要錢的吧?我奶奶說過,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兩人這才定睛看我。男的滿臉哭笑不得:“莫非老子從這里經過都不行?”

我說,到處都是路,你干嘛偏偏走到我家門前來?

男的搖搖他的頭,說真是個禍害啊,你家里真到處找你呢。如果再這樣混下去,你這個小王八蛋遲早會殺人放火!我怒吼:“你再說老子就不客氣了!”但他仍不住嘴,一口一句小王八蛋,直到被我用鋼釘弩頂住了腦門。

他老婆尖叫起來。

男的臉色瞬間發白,干笑著說:“我投降,我投降行不?我敬你是條漢子,行不?”

我嘿嘿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慢慢地把鋼釘弩移開。那兩公婆則狂奔著消失在拐角處。

我這才把鋼釘弩收了,嘴里發出一聲尖嘯,凱旋而歸。

奶奶不在家,晚飯燜在電飯鍋里。匆忙吃過后,我看到暮色一點點籠罩下來。我端著鋼釘弩對著暗沉的窗外瞄準,看著一只麻雀飛來飛去。杜俊美走過來,雙眼泛紅,問得小心翼翼:“這兩天你去哪里了?”我不吭聲。她的聲音更輕柔了,像是往我臉上刷雞毛撣子:“都啥時候了,你還顧著打鳥?”

我說,你希望我干嘛?她說,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為你爸爭口氣。我看著她,有點哭笑不得。這話我爸也說過的,本意卻是要我代他向杜俊美示威罷了。于是我撇撇嘴,說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杜俊美拉長了臉,猛地提高聲調:你跟你那個死鬼爸一樣,輕易不說話,開口就能把人嗆死。我可是要克服很多困難才敢接你去深圳的!拜托你聽話一點,不要讓我太有壓力行不行?

哦,行啊。我說,這就跟你去深圳,越快越好。

杜俊美張張嘴,看著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說你這么痛快?不會是賭氣說的吧。你確定自己真的愿意去深圳?

我說愛信不信,然后便把鋼釘弩藏在枕頭底下,將眼睛閉上,意識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亂七八糟做了一堆夢,仍是在夢里飛來飛去。風聲呼啦呼啦地從耳邊掠過。我跟蝦皮在半空中迅速漂移,像蝙蝠俠,又像佐羅。但我很快醒來了,已是半夜時分。我一寸一寸地坐起來,下床,赤腳,披著被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有了壯志凌云的感覺。

推開客房的門,卻發現燈還亮著。杜俊美正用手提電腦打字。我的突然出現,讓她愣了一下,隨即拿起一幅十字繡鋪在膝蓋上,定定地看著我。

月亮在樹梢上晃動著,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弓著背,低著頭,俯視著我的母親,一瞬之間就將她的花樣盡收眼底。我按按太陽穴,笑道,這樣一幅八駿圖,我奶奶兩個月就能繡好,你三年才繡了幾個馬尾巴。

杜俊美的手抖了一下,咧咧嘴:你身上有股戾氣,這是我最擔心的。還要我怎樣呢?我這次過來,幫著把所有的債都結清了。

我愣住,有點費勁地說,你這不是把自己又變窮了嗎?

她頓了一下,搖頭:“你別想多了。我不過是希望母子盡快團聚?!比缓笏值皖^繡起來,卻再次被硌到了手,于是索性把這幅十字繡收起來,咳了一聲,說你這幾天發生什么事了?

看來,老蔡沒跟她說啥。

我說,什么也沒發生。

杜俊美反復打量我,吞吞吐吐地說:“那么,能聽我說點什么嗎?”

我狐疑地看著她。

她說她并不是什么作家,只是個代寫傳記的。其實她多么熱愛文學啊,因為寫作,她身不由己,犧牲了青春,犧牲了婚姻,犧牲了母子親情,但最終卻只能寫一些自己都厭惡的文字維持生計。但愿她的犧牲能換來我的上進,她必將好好彌補這些年對我的虧欠。如果我能遠離鋼釘弩、火銃、劉蝦皮什么的,她怎樣做都值得。

說到這里,她笑了,并開始以手擦淚。

我愣愣地看著她的手,這雙手白皙,修長,青筋直爆,既文氣又透著操勞生計的敗相。

她說,你坐下,咱娘倆慢慢聊。

我說不必了,鼻子卻有點發酸。

她也就不再堅持,只說你先去睡吧,不管明天怎樣,今天都得好好地睡一覺。

我轉身出屋,她的聲音在背后游走,縹緲、平靜又溫和:把門帶上。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拿起那把鋼釘弩,屋里屋外轉了一圈,將它扔在門前的池塘里。只聽得一聲輕微的嗤響,從空氣中墜下,劃破水面,迅速沉寂。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卻又不由得微笑起來。

夜風吹來,涼意很快浸漫我的全身。蛙鳴在昏暗中響成一片,遠處漸漸有亮光透過迷霧,越靠越近。有人在嘎嘎地唱歌,嘈雜,又溫暖。

大半夜的,奶奶也睡得不安穩?不是沒人逼債了嗎?我敲了敲窗玻璃,大聲說:老太太,還讓不讓人睡了?

奶奶“啊呀”一聲:“你半夜三更站在外面干啥呀祖宗!”

我說我想看月亮。奶奶說,這月亮有啥好看?深圳樓房高,離月亮近,趕明兒看個夠。

我笑道:嘿嘿嘿嘿。

實在困了,于是回到房間,重新躺下去,慢慢墜入睡眠。

等我再次醒來時,窗外的陽光像刀劈一樣瀉進來,把屋里分成明暗兩半。我在暗處,看到笨狗老黃蹲在床前雙眼亮晶晶地看著我。

我問,奶奶呢?老黃搖搖尾巴。我又問:我媽呢?它于是又搖了搖尾巴,然后歡天喜地出門了。

手機響了兩聲,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是我媽發來的:子明,我在學校為你辦轉學手續,蔡老師還說你是一個好苗子,送了一只鋼筆給你。你奶奶上街為我們坐火車準備吃的了。下午就去深圳?,F在趕緊向你的朋友告別吧。

另一條,是蝦皮發來的,卻是他爸的語氣:因我把火銃上繳給派出所,我兒賭氣上了一條漁船,在洞庭湖上失蹤了。

(責任編輯:費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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