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跡之年

2020-09-10 07:22東來
特區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阿來勺子氣功

東來

“我爺爺是個赤腳醫生?!?/p>

對面的男子撣去身上的煙灰,起身把頭頂的遮陽傘撐開了。在沙漠的濃烈陽光下,我們獲得一小塊珍貴的蔭蔽。在繼續講述之前,我和他一起看向沙漠。綿綿無盡的紅沙堆砌起的綿綿無盡的沙丘,地上只有一些枯死的白草和水波似的漣漪,看一眼都覺得眼睛干痛。旅館老板用臉盆種了些仙人掌,土塊結得硬邦邦的,仙人掌綠油油,硬刺橫生。有絲絲微風吹著,薄汗蒸發,并不熱。

這家青年旅舍很有名,出現在很多旅行必去清單之中,因為它孤獨地建在沙漠深處,乘車抵達時,若值傍晚,可見晚霞和沙漠溫柔地包裹幾間矮矮的土屋,周圍絕無人煙,許多旅行者將這里視為世界的盡頭—旅行的終點。有些人甚至會用“圣地”來標榜它,住兩個晚上之后就折返,也有人向沙漠更深處繼續進發。旅館養了一隊駱駝,雇傭了三個向導。交兩千塊錢就可以租一匹駱駝和一頂帳篷,走上兩天,去看兩處已經風化成丘的古城遺址、一片已經干死的沙棘林、一條沒有一滴水的古河道。

兩天前,交完兩千塊錢,臨走時我突然感到厭倦,沒有出發,只是目送了駱駝隊的離開,早上的露水打濕沙地,駱駝的腳印在地上印出亂紋,不一會兒就被風刮走。我的駱駝仍被拴在原地,不停地反芻。我看了它一會兒,喂了它一些玉米粒,跑去旅館的餐廳喝酒。旅館的老板跟我說,晚上會有個男人住進來,他自己開車來的,微信名字叫作阿來,頭像是只飛奔的豹子。

我說:“怎么要特意說起這人?”

旅館老板說:“我感覺,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用豹子做頭像的人了?!?/p>

我說:“還真是!好久沒遇到了,有那么一段時間,有不少?!?/p>

老板說:“用豹子做頭像很傻?!?/p>

對話結束。

夜晚九點,旅館的狗全部狂吠,一輛車開進了院子,一個長手長腳宛如螳螂的男人在群狗的圍攻之下,淡定地劈開道路,走進了屋子。那就是阿來吧,我見他拿了房卡,要了一大份面、兩瓶啤酒,坐在我對面吃起來。我一眼瞥著電視,一眼瞥著他,期待看到一張豹子似的面孔,但他的面孔始終埋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阿來吃完了飯,穿過院子走去客房區。所有的狗又叫起來。他咳嗽一聲,狗子們噤聲,退回狗舍去了。我問老板,那是阿來嗎?老板努努嘴,當作回答。

隔日,我在天臺上坐著,喝冰鎮啤酒。阿來拿了一堆衣服,走到晾衣桿邊,將衣服晾好,他隨即坐到我的身邊。他自然沒有長出豹子的面孔,那張臉眉眼平淡,只有一雙又圓又厚的嘴唇突兀地掛在臉上,頭發稍長,面孔倒是整潔,一絲胡茬也沒有,有些懨懨的病態,年紀四十五往上,也許更年長一些。異于常人之處唯有他的眼睛,眼眶紅紅的,應該是長期睡眠不足所致的慢性角膜炎,乍一眼看去像是剛剛哭紅了眼。

他問我借個火,我說我不抽煙,沒有火。他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來,劃著一根,點著了根煙,深悶一口,長長吐出來。

“我爺爺是個赤腳醫生?!彼茏匀坏卣f,聲線尖細,話茬便立起來。我們像是認識了很久,不必做任何開場、背景闡述、自我介紹云云,直說想說的話,我也沒覺得有任何異常?!八郧霸诨洷鄙絽^的村莊里給人看病,山里面蛇多,人總是被咬,所以第一要學會的就是治蛇毒。他因此認得很多草藥,憑它什么蛇咬傷,咬成什么樣,送到他跟前,幾貼藥敷下去都能好。他認得一種叫作‘卡子草’的植物,包治百病,比仙丹還靈,比人參還難找。這草藥的脾氣也大,春分時候,卡子草的葉子從土里冒出來,長得和芋頭葉子差不多,就個尖尖兒冒著。見到也別心急去拔,得坐它邊上和它說會兒話,或唱支山歌,趁它聽得認真時,輕輕地揪著它的莖,把它從土里拉出來,一路上還得好話哄勸,把它哄高興了,它才給治病,要是它不高興,病人吃它敷它也治不了病?!?/p>

我笑了笑,阿來見我笑,問:“卡子草,你信嗎?”

我搖頭。

“我知道你不信?!卑碚f,“你跟其他人一樣,只信自己看見的,自己聽見的也只信五分,但是只要……給你看見了,你就信。一旦超于常規,你們就不理解,視為異端,可是你們把‘常規’劃得那么小?!彼么竽粗傅肿⌒∧粗傅淖钌瞎?,比了一下,“就這么大?!?/p>

我又笑,因他過于認真的口吻,反倒無法生氣,心里或已一一承認,他說的是對的。我說:“你爺爺與卡子草后來怎么樣了?”

“1998年,鎮上有人被毒蛇咬傷,送來時已經晚了,我爺爺說沒救了。那家人不死心,八百里加急送到省醫院去,靠打蛇血清活了下來。那之后,我爺爺再沒見過一株活的卡子草,它們全都躲去了深山。再后來,我爺爺退休,在鷺城養老。他說鷺城以前也有卡子草,九十年代絕跡,與此同時,蛇也快沒了,不到窮鄉僻壤見不著。

“應該是從九十年代末開始,人變得只信自己眼見與耳聽的,但是一個人能看到多遠、聽到多少呢?相比世界之大,肉眼看見的、耳朵聽見的,都太短淺,而且容易受到蒙蔽。

“卡子草的葉心有一層細密的黃綠色絨毛,返照淡淡的昏光。如果你走在山中,遇見了卡子草,就算你不認識它,你也會知道,這是仙草。很好認,如果能碰見的話?!?/p>

上午十點半,旅店里已經兩天沒有來新的客人,旅店老板送了兩瓶沙漠啤酒過來,算作送給我們的禮物。他用多年收入買了一整套日本釀酒設備,加入沙棘枝和油柑汁,釀出一種入口極苦,回甘如蜜的沙漠啤酒,一旦熟悉那個苦味,嘗過回潮的甜味,便十分上癮。

我對旅店老板說,等我回到上海后,請他寄一些沙漠啤酒過來。他說,寄不得,在沙漠喝沙漠啤酒才能喝出甜,回到城市里再喝這個啤酒,要么純粹是苦,要么淡得像水?;蛟S是路上顛簸,讓酒變質了,也或許是喝酒的人回去之后,舌頭不再敏銳了,沙漠啤酒只能存在于沙漠之中,這也是一種在地魔法。

阿來一口氣喝完兩瓶,蝦皮紅隨即爬滿他的全身皮膚,紅眼眶也不顯紅了。他說,這個酒很有能量。能量,我思考著他的用詞。

“你來這里做什么,來看沙漠嗎?”我問他。

他擺擺手,說:“兩個月前,夢見有人對我說,你往西去吧。我從家里跑出來,一路朝西,每到一個城市就停兩天,睡夢中還是有人說,你往西去吧。到了這里,如果晚上還是做那奇怪的夢,我就還得往西去,直到那個夢消失。只是我又有些擔心……”

“擔心什么?”

“擔心這個夢不停,我就得一直往西走,地球是圓的,我會回到原點,要是這夢不停,得繞個大圈子?!彼櫫税櫭?,為這個事情真實苦惱著。

事到如今,我已經確定眼前的中年人有些精神問題,臆想與偏執已深。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樂意和他說說話,若在上海,我們不大有機會打上照面,甚至不會朝對方看一眼,他的瘋癲會被城市放大,他肯定也瞧不上我,一個中規中矩、疲于奔命的上班族。

旅館斷網三天了,只能打電話和發短信,之前網絡未斷時,刷個網頁或者微博也要好幾分鐘。而這三天之中,天上沒有任何云彩,今天的景致與昨日別無二致,風也如昨一樣徐徐,帶著巨大的擦刮聲,時間似乎停滯了。

我主動攬下了喂駱駝的活,阿來沒有來之前,我主要與駱駝和狗待一塊兒。時間似乎在此停滯,因為沒有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對比,這里的遼闊還與千年之前一模一樣,似乎現代社會的雨露不會灑落在這里,身在這里就是做夢,夢的內容就是空無。旅館、沙漠啤酒、阿來就是夢中的點綴,烈風刮過皮膚留下的微灼,就是夢的質地,而在夢中,阿來又給我講了另一個夢。

“這個夢聽著像是宗教故事里才有的東西?!蔽艺f,“你看啊,故事里都是這么寫的,《西游記》也是這么寫的,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取得真經,出門之前他連真經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上路了?!?/p>

阿來嘎嘎笑,說:“要真是這樣,我可能會死在路上。你呢,你為什么來這里?”

“休年假,看到網上有一篇帖子寫到這里,說這里人少,就買了一張機票飛到臨近的城市,再坐了六個小時汽車過來?!蔽艺f,“想遠離熱鬧,越遠越好?!?/p>

“一個人嗎?”

“太太和小孩去了巴厘島,她們覺得那里有樂子,那地方我們都去過三次了,到處都是中國人,沙灘、大王椰、海鮮、潛水……我早都膩了。她們還沒有膩,也許就是有人會膩煩,有些人不會。其實年假一個星期前已經結束,但我還不想回去,又多請了十天假,多待幾天?!?/p>

“為什么?”

“啤酒好喝?!蔽艺f,“晚上刮大風的聲音也特別好聽,好入睡,網絡不通暢,那些逼著人不斷往前的東西,看起來很重要很緊迫的事項,都被甩到了外面。

“剛開始那幾天,我好像還有一半的身體和腦子還在上班,想到好多事情還沒做完,想到其他人都在忙,睡覺都不踏實,數字在夢里蹦,漲了跌了,紅了綠了。那陣焦慮勁兒過去之后,待在這里就很舒服了。時代的進程在不同地方確實不同,在某些地方,我們不配得到這樣的平靜。這份平靜很奢侈,也很短暫,一旦離開這里便會失去,所以想多待幾天?!蔽以捳f得有些多了。急于分享,也是都市人的毛病之一。

因為無所想,心里面有種東西正在復蘇,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五感敏銳起來,可以感知到空氣中很細微的變化,世界變得極為清晰,甚至能感覺到時間流逝的節拍—只是一個比方,時間流逝不會發出聲響,所以我們才察覺不出它的流逝—我已十幾年沒有過這種感覺。

有那么幾天,我每天坐在陽臺上,四下里看,只是看,只是聽。數公里外一只隼飛過我都聽得見,它滑翔過去,羽翼震動,發出輕微的哨聲。我就隨著那哨聲飛脫了,從山巔俯沖下來,腎上腺激素飆升,多巴胺瘋狂分泌,全身骨頭通過風一樣痛快。這么極致的痛快,沒法跟人說。阿來之前,旅館老板不理睬我,他被沙漠同化了,變成了一種木頭似的無悲無喜的人,我說的這些他司空見慣。

我繼續說:“我肯定要回去的,此地不宜久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就怕自己回去,城市換了個樣子。這個世道真像跑道,再不跑,就要負擔不起我太太和小孩的旅行費用了?!?/p>

阿來一臉“我很懂”的表情,四肢扭繩一樣盤著,周身的怪異又加了幾分,有些嘲諷的意味。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肯定自詡活得比我明白,我短暫的平靜與長久的焦慮本來就是城市小資產階級的快樂與憂煩,在此時身處的廣袤天地間,渺小得不值一提。

“有一團黑色……”他說,“盤旋在你的頭頂?!?/p>

我仰頭看了看自己的頭頂,頭頂之上是遮陽傘,遮陽傘之上是被陽光炙得發灰的天空。

“每個人頭頂都有顏色,你仔細看,一定也能看見?!卑碇钢业念^頂,“每個人都可以看見?!?/p>

我有些不耐煩,說:“我看不見?!?/p>

“得學會一種特別的看世界的方式,不止是用眼睛,還得用鼻子、耳朵、皮膚、五臟肺腑,一起來看,全息地看,站在制高點看。如果只用眼睛,一定看不到。雖說不難,但也不容易,絕不多數人找不到門徑,找到了門徑也不容易學會,學會了又容易忘記,所以它仍是極少數人才能掌握的能力。小孩子頭頂的顏色通常是干凈的,沒有雜質的紅色、黃色、藍色、綠色。有些能夠看見顏色的人以為這是性格的標識,但我以為應該更復雜一些,顏色里不止包含性格,也許還有健康、命運,可能類似人的八字……破解顏色猶如破解密碼。我沒興趣,我只是看看,就像看人的相貌,再自然不過。人年紀越大,頭頂的顏色越趨于渾濁,染上灰調,中年人的色彩多半是灰或者黑,很正常。有時候,你會看到一些特別清秀的人,不一定是相貌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哪怕他渾身是泥,你也只會覺得這個人很干凈,周邊的灰塵撲不到他身上。這種人頭頂的色彩沒有變灰,仍像小孩子一樣沒什么雜質,這種人你碰到一個,就算只打個照面,過十年二十年想起,仍然會鮮明地出現在腦海里。還有人—這種人就更少,可能你終其一生都碰不上,他們頭頂的光七彩流溢,他們與你同在一個世界,又在不同的世界。不能用言語解釋清楚,不過也沒什么可解釋的,可解釋的都不足?!?/p>

“你看,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蔽也粺o揶揄地說,“我不會做神奇的夢,也看不到人身上的彩光?!?/p>

“我知道你不信,我說出來不是為了讓你信,要讓你這樣的人信一樣東西,得費好大力氣去論證。論證一件你看不見的事物實在太難,就算我能夠論證,你也會因為無法看見而選擇不信。別費那力氣了?!彼f,“那么,你相信世界末日嗎?”

“不相信?!蔽艺f,“應該說,我覺得那就是個笑話?!?/p>

“差不多吧?!卑碚f,“但世界確實毀滅過了,現在的世界是一片廢墟,我們以撿垃圾為樂?!?/p>

“我得去喂駱駝了?!?/p>

“2012年12月21日,就是那個眾所周知的日子,世界毀滅過一次了?!彼嵵仄涫碌卣f。

“駱駝……”

話題逐漸奔著巫蠱的方向去,我看了一眼阿來的面孔,發現他變得年輕了許多,眼尾的魚尾紋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許是我的錯覺,光線撫平了他的皺紋。我要趕去喂駱駝,和阿來約定晚上去他的房間里喝酒,十瓶沙漠啤酒,我來出酒錢。他愿意告訴我,世界毀滅的過程。

我把飼料倒在石槽里,抬起頭,在目見的盡頭,天邊染上一層紫灰色。旅館老板說,也許今年第一場風暴要來了,明天或者后天。

沙暴來時會怎么樣?

刮大風,沙子全部都被吹起來,之后又恢復如初。

風要把表面的沙塵全部吹起來,意欲找出一層平滑的地層,建立在浮沙之上的一切都會被抹去。但常識告訴我們,風沒有意志,浮沙之下,也沒有什么光滑得像雞蛋殼一樣的巖石地面,浮沙之下仍是浮沙。

我當然不愿意接受世界已經毀滅過一次的說法,不然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作為一個普通人為之奮斗的一切,感受的歡愉、承受的煎熬全沒有了依據。那一天,世界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甚至連微小停頓也沒有。世界依舊不管不顧地向前,較之以前,速度更快,幾乎要飛。

那一年,我剛過三十歲,看完那部名為《2012》的災難片,我和當時的女朋友約定,如果12月21日世界沒有毀滅,我們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那我們一定要結婚。這當然是玩笑話,我們根本不信世界末日,但誰的內心沒有過片刻希冀,地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誓言、許諾全都因此無法兌現,因此可以放肆胡言。

12月22日早晨,她發信息給我,只有三個字“我愿意”。末日預言反而成為了婚姻生活的開端,足以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一個小小標記。個人生活,與另一個人生活合并,分量變輕,變成一團混沌毛絮,脆弱且容易飄散。就好像那輛倚靠在路邊的公交車,本來一直在等你,你還在路邊買冰淇淋呢,車忽然發動了,你得跑起來才能追上它。

2012年之后,進程確實加快了,結婚、買房、生孩子、賣房、換房、小孩上幼兒園(轉個眼要上小學),事情一件趕著一件,比小孩的腳掌都長得快,卻都是具體的煩惱,是必然應然全然的煎熬,與欲望和物價賽跑的生活本身。跑著吧,跑到中途,就會忘記了肢體和頭腦,只剩下跑這么一件事情—幸好跑道幾乎是固定的,不需要格外去探索,不然真的會累死。

世界沒有毀滅,只是加速了,如我奔向中年。

阿來和我一起吃了一頓羊肉抓飯,各自揣了一個生洋蔥當餐后水果,走到他房間,一邊吃洋蔥,一邊喝啤酒。冰過的沙漠啤酒有股杏仁香,但是溫度一過十度,那股杏仁香就自然捉摸不到了。吃生洋蔥,我這幾天才學會,仍然會被辣得流眼淚,辛辣感之后滿嘴是清甜,可以持續很久??偟膩碚f,沙漠中的一切甜都不會來得那么容易,也不會那么容易消逝。

我給阿來看過妻女的照片。阿來說,太太漂亮,女兒也漂亮。

他也遞過手機來,我就著他的手機看見一家三口在海邊相擁,照片像素不清,應該是幾年前的照片。他一家都比例修長,走在街口,堪稱醒目。阿來說,這是他的老婆、孩子,孩子在讀大學,夫妻都是中學教師,他老婆教語文,他教地理,不過他去年已經被學校解聘,因為在課堂上反復宣揚封建迷信思想,被家長投訴多次,丟了飯碗。我大概猜到了他對學生們說了些什么。

這倒是出乎意料,我下意識以為阿來是單身,有著完整家庭的男人不大做這么出格的事。

我不禁好奇他太太對他的遠足有什么看法。

“她,”他說,“她不管我,她知道我瘋?!?/p>

“你也知道自己瘋?!?/p>

“你要是也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不瘋才怪。你們這種人多么幸福,仍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了不起的時候?!彼渲?,環著手臂,比劃出一個球形,像一個先知,說:“世界末日,并不是指你所見到的這個世界一瞬間消亡。好比蘋果爛,不是從表面爛掉的,是從心里,等到爛到表面,內里已經化成一團苦泥,要到那時候你們才看得到末日的景象,不過敏感一點的人,早已聞到了腐爛的味道。那一天,你肯定以為什么變化都沒有,一切照舊,說不定你還跑去電影院里看那部《2012》,看大地震怒摧毀人類,黃石公園和海底火山一起噴濺巖漿,大洪水把城市卷走……從電影院走出來,感慨活著真好??墒?,就在你們看電影的時候,這個世界的一條支線消失了—神秘消失了,巫術消失了,能量消失了,奇跡消失了。其實在那天之前,它已經衰微很久了,但那天,是徹徹底底消失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零不再是事物的原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沒了。事物恪守法則,法則越收越小,最終縮到你以為的常識那部分,指甲蓋那么小。我們現在就生活在這樣的現實里,沒有神跡了,沒有預言了,沒有巫術了,祈禱也沒有用了,許愿不會實現,懲罰自然也不會降臨。曾經擁有著神力的人,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能力,沒有任何東西會超脫軌道,一切都在常規下進行。你想想看,是不是2012年之后,怪力亂神的傳聞逐漸消失了,其實不是傳聞變少,而是怪力亂神真的消失了。很快,這個世界就要長不出雜草了,但是表面上,生活不會受影響,可能要過個幾百年,人們才能體會出其中的差異?!?/p>

我仍舊笑了笑。

“是不是很可笑?”

“與其說覺得可笑,更多的是不可思議,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了五分之一,卻還有人對我說這些話?!?/p>

“你相信特異功能嗎?”他說。

我搖了搖頭。

“那就是在末日中消失的東西之一?!?/p>

話題至此才進入正題。初見阿來時,他應該長一張奇怪的豹子的面孔。這張面孔即便不長在他的臉上,也應長在他的心里。又聽到“特異功能”這個詞,我還是笑了出來,這是一個距離現代文明過于遙遠的詞匯,古老,而且帶著欺騙的原罪。我以為它已經消失在現代世界了。正如“卡子草”在世間的消失,它們同屬于一個日漸陌生的世代??墒前碇v來毫不違和,他便是從那里來。如年輕人嘲笑老年人的迂腐,自詡理性的人嘲笑感性的無用無知,篤信科學的人嘲笑信徒的迷信。我來到這里,花費十瓶啤酒,不過是為了獵奇和嘲弄,阿來也知道我的來意,但毫無保留,他意在傾述。

在八九十年代特異功能曾經盛極一時,那時間的新聞里到處都是異能人士,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神通。說是神通,聽上去又微不足道,或難以求證,諸如把藥片從藥瓶里面抖出來,用鼻子嗅字,耳朵聽字,肚子吸住勺子,手心發熱煎雞蛋,發射常人感受不到,機器也無法檢測的輻射,雙腳離地半毫米,把蛇變進人的肚子再取出來……一個個像極了玩笑。人像追逐明星一樣追逐他們,眼巴巴地指望他們表演異能,這些異能者受邀在大小城市表演,收割信眾。

有那么一段時間,就連我的父親—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氣象學者,也沉迷于此,買了許多特異功能方面的地攤書,每天起個大早去公園里練習氣功,企圖用特異功能治愈多年風濕與心臟病,讓禿頂長出頭發,打通透視天眼。幼年的我,也曾經夢想自己可以透視,找到我媽藏起來的零錢罐和電視遙控器。當然,這些激情早就過去了。

我父親五十六歲時接受了心臟搭橋手術,之后興趣更多放在養花種草和拉小提琴上,提起那段經歷,多半以戲謔的口吻提起—人生無望的寄托,不沉迷于此,便沉迷于彼,總得找個事情來度過中年危機。至少在我的記憶中,“特異功能”四個字并不光彩。

九十年代中期之后,那些超人一個個被證為騙子,報端和電視也再見不著這些人的蹤影,像是魔力轟轟烈烈地從地底涌出,短時間內又鉆了回去。

多年之后,再回想那段歲月,感覺到的更多是天真與狂熱,從七十年代的狂熱,進入到八十年代的狂熱,再進入到九十年代的狂熱??傄行﹤€事物,成為狂熱的出口,然后被人遺棄,成為集體記憶的廢墟,之后再有人提起舊事,倒像是在廢墟中去刨文物一樣艱難。

阿來打開了啤酒,一口氣喝完一瓶。

我說:“你也有特異功能咯?”

“我可以把勺子盯彎?!?/p>

“又是勺子?”我看向他,口氣極盡尖酸,“總是勺子?!?/p>

“我應該給你表演一下?!彼]有被冒犯,說,“但是我現在做不到了。我從旅館餐廳拿了兩個鋁勺子來,想試一試,盯得眼睛酸痛也不行。算了,我已經失去它了。

“我九歲就發現自己僅用注視就能掰彎勺子,盯著看十秒鐘,勺柄會自動彎曲五度,塑料、金屬、陶瓷、木頭,材質無關緊要,只要是勺子,都可以。這個特異功能,可能是夢里面得來的,也可能是出生就有,只是后來才發現,畢竟誰沒事盯著勺子看呢。五度正好肉眼可以分辨,乍一眼看去也并不會覺得這個勺子有什么怪異,要很仔細地去看,才能找出這五度的差別。彎曲五度,不能疊加,五度就是極限,也不能使其復原。

“為什么是勺子,為什么是十秒鐘,為什么是五度?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說起來這個特異功能真的一點用也沒有,可是它落在你身上,有什么法子。后來我還想弄彎其它東西,看見什么都使勁盯一下,可是除了勺子,什么都沒有變化。我還想試試自己還能不能干點別的,比如眼睛點火、隔空移物、心電交流、透視、穿墻……都不行,萬物自有規律,絲毫不服從于我。

“那時候恰好是大家對特異功能最為狂熱的時候,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在談論特異功能、氣功、超人、水變油、銅變金,種種不可能的可能性,不在科學范疇內的科學。

“我給家人表演眼睛盯彎勺子,我爸媽看完之后,幾乎不敢相信。然后是我爺爺—他特地從粵北山區趕回來,看完之后又坐車回去。他一直不支持我在人前表演,覺得這事兒最好埋在家里,別到處抖摟,特異功能和卡子草差不多,會跑走??晌野钟X得,這是個寶,不給人現一下他難受。他拉著我給其他人表演,我的老師、同學、大院里的那些人、報社記者,這事兒便傳開了。我的名氣越來越大,傳出了縣城,傳到省里,傳到全國。他們用‘神童’來稱呼我,我挺不好意思的,以前他們這么叫頂聰明的孩子,我是個笨人。

“有兩三年的時間,我每天和無數勺子打交道,把它們盯彎。夢里面也都是勺子,勺子們在我的頭頂旋轉,扭得奇形怪狀,砸在我頭上??纯蛡儾粎捚錈?,讓我‘發功’,我便假裝十分費力,皺著眉頭,眼睛冒火,其實這件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難,簡單得像是伸伸手腳,不費力氣。每次一結束,臺下的人哄上臺來,把勺子一搶而光,他們都相信我有一股神力,那么彎曲的勺子也會沾上神力,包治百病。

“有段時間大小報紙上總是出現我的名字,如果你去查1985年9月7日的《**日報》,會在第七個版的右下角豆腐塊里找到我,雖然只是很小一塊,卻登載了一張我拿著勺子拍下的照片。

“幾年間,我走過全國好多地方,省城、北京、上海、廈門……給領導表演,給日本訪問學者表演,給科學家們表演,給醫院里的癌癥病人表演。我媽媽有剪報的習慣,我出名了,她一直很興奮,家里八輩貧農連秀才都沒出過一個,現在竟出了個‘神童’。她把報紙雜志上所有關于我的新聞都剪了下來,貼了足有四五本筆記本,一直當寶貝。她去世之后,這些剪報集作為遺物,放在我家書架的角落里,再也沒人翻開過。

“那幾年我總是想,為什么別人都沒有,偏偏我有,我必是被選中的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但有另一種感覺也無法擺脫,那就是這項能力即便是罕見的,甚至是絕無僅有的,但它也是無用的。我最怕別人問我,‘你這特異功能到底有什么用’,要是有人問出來,我會愣住,或者假裝沒有聽見,或直接逃走。不過,沒有一個人問這個問題,大家似乎被特異功能本身迷住了,來不及去想這些?!?/p>

窗外的風吹得門框嘩嘩作響,今天的風更大,遠處傳來悠長的狼嚎聲,狼嚎聲飄到這里。我在信和不信間徘徊,不信更多一點,但每當有人篤定地對我講述,我又忍不住信,不是信話語,而是信此時此刻,話語中的空隙。

“你知道那個用耳朵聽字的唐愚嗎?”

“知道?!蔽艺f。我比阿來年輕幾歲,仍有一些故事傳遞下來,只是其中的意味截然不同。耳朵聽字,其人其事,我在初中物理課上聽到。物理老師說,學了初中物理,初步具備了解現實運行規律的能力,不可以信耳朵聽字、天眼猜字的事了,那些都是假的!

那時候才知道,七十年代末,在四川,曾有個名為唐愚的男孩可以通過聽覺辨字,無論在紙上寫什么,卷成小球,他放在耳邊聽上幾分鐘,一定能辨出是什么字,甚至用筆的顏色,他都說得清。唐愚之后聽音辨字的人多起來,各處都有兒童擁有這項特異功能??梢哉f,是唐愚開啟了中國的特異功能時代,在那之后,擁有特異功能的人多起來,種類越來越豐富,能力越來越強,短時間內進化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在想象的初期,“耳朵聽字”這種并不突出的功能,便是一種試探,像用腳沾沾水,測一下溫度,不冷,甚至還有點溫暖,那些人便一頭扎入河中去暢游了。我在我父親留下來的有關特異功能的書上看到過唐愚的畫報,他手扶著耳廓,側耳聽著什么,臉色紅潤,神情乖巧,是那個年代某種標準里的兒童模樣。

“我見過他?!卑碚f,“我們當時一起受邀為日本特異功能協會表演。一行十人,唐愚也在其中。他比我大幾歲,已經是個大小伙子,當時罵他是騙子的人很多,他已不太露面。日本人出了一筆錢,他才出場。

“我一看見唐愚,就知道他真的有本事。他呆呆坐在一角,不言不語,臉曬得極黑,穿一件不大合身的新襯衫。我坐在他旁邊。他扭頭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讓我雞皮疙瘩起來。他那雙木木呆呆的眼睛,倒要看到人心里去。日本人寫的是日文,為了防止作弊,一人在另一個房間寫好字,卷成團遞到他的面前。唐愚從始至終蒙住眼睛,拿起紙團在耳邊聽,然后在紙上依樣畫出字形來。

“他一共聽了五次,每次都很輕松。那些日本人將全過程用錄像機錄下,反復確認他是否作弊。但在那種情況下,作弊幾乎不可能。

“晚上我們住同一家招待所,在同一間房。我問他,聽字是什么感覺。他說,把紙團靠近耳朵,呼吸放緩一點,一二分鐘之后,無論是圖畫還是文字,都在腦中自然浮現出來,只需照描下來就可以。我說,這特異功能聽上去有用,考試的時候可以作弊。唐愚笑起來憨憨的,說,離遠了不行,總不能把耳朵貼到人家的試卷上去聽,有那工夫還不如瞎蒙。

“我問他后來為什么不多出來幾次,他的名氣那么大。他說,這種東西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好處,每天聽字,他都膩味了。他那時已經下學了,跟著他父親做泥瓦匠,蓋房子遠比在人前表演用耳朵聽字有趣得多,一磚一瓦蓋踏實了,人才踏實。意思是,他放棄了特異功能,如果特異功能算個禮物,他決定退貨了?!?/p>

我說:“后來好像再也沒有聽過唐愚的消息了?!?/p>

阿來說:“那時候也沒有網絡,報紙不報道他了,他自然消失在人前。我只記得第二天,我們一起吃過午飯,分別時,他說我頭頂的光是淺黃色。我問他,那是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那光是什么,每個人都有,而且顏色不同。他教我怎么看,我按著他教的方法,便看見了旋在人頭頂不散的一圈光暈。從此我走入人群,發現人們除了面貌不同,還有色彩的分別。我也看見了唐愚頭頂的光,是純度極高的藍色,只是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p>

“到底怎么看?”

“就那樣看,我已經教過你了?!?/p>

我瞇起眼睛,想依照阿來所說,調動五感,全息地看,站在制高點看,什么也看不出,只看見他投在墻壁上灰色的影子。

阿來大笑,說:“多加練習,你一定行的?!?/p>

我大概已經掉入他的圈套。與阿來交談讓我依稀想起我爸,兩個人都喜歡用神秘來渲染事物。我爸已于三年前去世,死因是心臟病發作,走得匆忙,沒有留下遺言。他一生的愛好就是在路邊漫步,判斷未來的天氣。接下來幾個小時的氣溫、濕度、風速,往往與他的預判分毫不差。

有時我們一起走在路上,他從胸口拿出老派的絲質手帕,在風中揚一下,拿出紙筆,記下一些數字?!叭齻€小時后會有一場六級大風”“一場只下五分鐘的小雨”或者“記得帶傘,下午四點鐘會下雨,你放學后半小時才?!?,他總是這樣說。在幼年的我看來,這差不多也是一項特異功能。我纏著他,求他把秘訣傳授給我。我爸指著道旁樹說:“小朋友,你不要把自己看成一個人,要把自己看成一棵樹,頭發是葉子,皮膚就是樹皮,站著別動,想象你的根須扎到土里,想象你沒有眼睛,葉片伸向天空,從空氣中獲得天氣的信息。風一吹,你就知道了一切?!蔽野凑账f的,站得筆直,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是一棵樹,試圖聽見草木的低語。

誠然,我爸在打發小孩子,隱去了他多年的專業積淀,但他多年來一直都試圖讓我知道氣象不僅是數字和計算,還須感受。有時直覺才能穿透許多認知的霧障,暗中交給我們答案。這種感受力脆弱而珍貴,需要持之以恒的訓練,不然會隨年齡退化,或致完全喪失。依賴理性和計算,畢竟是更容易的事情。因為這一層緣故,我對阿來有了些親近感。

“后來呢?”我說。

“電視里面整天滾著‘特異功能’四字,沒幾個人說得清這四個字的含義,聽得多看得多,睡夢里也想,就著了魔。那時候,蘇聯和美國都在搞人體特異功能的研究,咱們也不能落人后。我正讀初中,聽說美國有個小孩能夠用意念把勺子擰成麻花。我呢,我也還在跟勺子杠,卻只能把勺子彎曲五度。五度和麻花,云泥之別!幾年來毫無長進,這樣下去超英趕美是不可能了。

“眾人早就看膩了我的把戲,花樣那么多,這算什么菜。我也想不通,為什么不能讓勺子更彎一些,為什么不能彎點別的。別人都開始穿墻、透視、飛升了,我還在彎勺子……雖說是超人,但只超一點點,就和一個人長得高點、耳朵大點、長個六指一樣,沒什么可稀奇,也沒什么可驕傲。

“我也真是怕了勺子,看見勺子眼睛就痛。我爸也覺得,我的異能肯定不止于此,露出來的那點,不過是冰山一角,只要好好挖掘,地下還有富礦。我們不信,怎么只給這么點甜頭,小甜頭之后,應該跟著更大的甜頭?!卑硗A送?,喝口水,說,“為了嘗嘗那更大的甜頭,我跑去練氣功了?!?/p>

“哈哈,果然。躲不開?!?/p>

“其實是受我爸的影響,他是個氣功迷,那時候練氣功是時髦的事。一開始只是一小群人練,后來無一人不在練,只要你有手有腳能跑會跳,干嘛不去練氣功,打發時間,強身健體,又沒壞處。那會兒閑人多,生活節奏也慢,大家也不著急去掙錢。我爸是最早開始練氣功的那撮人。他退休后,無所事事,就跟著下山的老道練硬氣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堅持了好幾年。那時候流行的說法是,氣功練得好,就會持有特異功能;有了特異功能,就是超人—超出一般人。其實‘超人’是什么意思,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只是這兩個字聽上去就離地三尺,這個世界不能有神仙,卻可以有超人,神仙是迷信,超人是科學。我開始跟著我爸練習氣功,希望能開發出更多的特異功能?!?/p>

“開發出來了嗎?”我問道。

“你猜?!?/p>

“我猜沒有?!蔽艺f。

阿來撓了撓頭,伸手摁死了一只旱蚤,旅館的床上有很多這種小蟲,初來時,我被咬得滿身紅包,無論什么驅蟲藥水都沒有用,這也是在沙漠必須忍受的事物之一。阿來看起來并不是在意蟲子的人,他只是需要一個停頓。

“是,沒有?!彼f?!艾F在想起來,仍然覺得意難平,早知道是這樣無用而微小的東西,干脆別給了,倒叫人花了好多時間、好大力氣去追,最后一場夢?!彼痤^,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有些飛蛾亂竄,往燈上不知疲倦地撞?!拔乙娏嗽S多氣功大師,都是騙子。很多騙術現在看起來很低級,可那時候的人單純,他們說什么,我們便信。他們頭頂的光,無一不渾濁昏暗。不過會幾招障眼法,說些大話??墒莿e人都信的時候,你信不信?心志不堅定的時候,一定會信,就算你真的不信,也不要說出來,不然你就有問題,還會被人說眼瞎心盲,還會有人咒你肚腸爛穿。信仰比真實更不可動搖,信仰會改變真實的模樣。

“那幾年,常有氣功大師開研討會,不同的人來來去去,名字記不住,只好‘馬大師’‘劉大師’地亂叫。場地多選在工人文化宮,門票二三塊錢,我爸都會帶我去,開開眼,見場面,湊熱鬧。大師們總要表演一些神通,說些逗樂的話,門票錢能值回來。那會兒娛樂生活太貧瘠,就當聽相聲了。

“印象最深的是笑功,進去百十人,也不開燈,只臺上亮著,大師坐在中間,笑得滿臉褶子,說‘笑一笑,十年少;再一笑,登仙了’,手一抬,百十號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黑暗中好洪亮痛快,好似發了大水,滾滾而來,要將一切都沖走。你在里面,忍不住跟著笑,好像摁下了一個按鈕,你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管朝著天花板大笑,笑到腹痛,眼淚亂飛,滿地亂爬,背過氣去。尤其是那些經了事的大人們,心里面憋著一口氣,平常哪有機會喊出來,這一笑,真是不得了,還要互相攀比,比誰笑得時間久,笑得大聲,笑得夸張?!Α餍辛撕芫?,到二零零幾年,練這功的人才少了。有時候大師們來表演,我也會被叫去熱場子,在他們出場之前表演一下彎勺子,收點好處費。有個很有名的姓顏的氣功大師,你記得么?

我說:“不知道?!蔽矣浭聲r,氣功的時代已經過去,我所聽見的,僅是漩渦般的回響。

“1987年大興安嶺特大火災,燒了近一個月,有人請顏大師遠程發功滅火,三天之后,大火果然被撲滅了。報紙上到處宣傳大師氣功的神奇,他名聲大噪。除了會氣功,顏大師還被外星人請去喝過茶,坐過宇宙飛船,能和外星人用腦電波交流。他來我們那兒傳授氣功,三天培訓費三百塊,那是當時工薪階層半年的工資,收錢之前,說叫人心服口服。他找到我,叫我小騙子,他說他知道我的把戲,他見過不少我這樣的小孩,只會扯謊,小騙子最終會成長為他這樣的大騙子,小騙不長久,大騙能成真。

“我爸把我交給顏大師,讓我跟著好好學學—其實就是當托兒。表演之前,我們彩排了好幾次,他要表演的是天眼辨字,讓臺下的觀眾寫字條揉成團交上去,他發功,用天眼逐一辨認出來。這個騙術其實特別簡單,只不過是移花接木,第一個應驗的人其實是托兒。顏大師拿出第一個字條來,假裝費老大勁認出來,然后問臺下的人,是不是寫了他的名字。托兒只管答應。顏大師就可以當眾驗證,打開那張紙條。其實第一個人根本沒交紙條,顏大師當眾偷看了人們交上去的紙條,只需一個個念出來就可以了。拙劣吧?然而無人不信。多年來,顏大師就靠這一招鮮吃遍天下。那時候我打定主意,真要碰上一個真有大本事的人,我一定跟他走,跟著要飯也行?!?/p>

我說:“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里才有的情節?!?/p>

阿來笑起來,說:“是啊。那時候的人都在做夢,做特異功能夢、氣功夢、武俠夢、外星人夢、發財夢。造個夢,不管你這夢多荒誕,無數的人往里鉆?!?/p>

“你后來找著了這么一個人嗎?”

“差點兒找著了?!?/p>

“找著了就是找著了,沒找著就是沒找著,怎么是差點兒?”

“到了九十年代,氣功熱退下去一些,一般的騙術已經不管用,種種新奇已經見過,如果不是用特異功能飛上天,眾人都不要看了。幾年間,我練了不下三種氣功,搭了不少時間進去,一點用也沒有,因為并沒有一個屏障等待我去突破。我終于如唐愚所說,感到厭倦。不僅厭倦,還幻滅,沒指望。我才是個高中生,已不易輕信,來來去去沉沉浮浮都看遍了。不過說幻滅,又沒有完全幻滅,還有火種,一引就燃,我還是信特異功能,信超人,不然我沒法解釋自己。后來,我碰見過一個氣功大師,我以為我找著那個人了,差點兒跟他走了?!?/p>

我看了一眼鐘,已經深夜十一點。阿來的講述未至中途,離世界末日尚遠。

阿來很識趣,說,天晚了,明天再說。

半夜,妻子打來電話,口氣很著急,略帶哭腔,說在巴厘島上遇到了麻煩事。兩天前,女兒的后背長出紅疹,起初只有一小片,現在發成了一大片,還發起高燒,可能是食物中毒。我說,你趕緊帶她去醫院。她說,她們現在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島上,島上只有一個小村子和潛水中心,沒有醫院,也沒有鄉村醫所,唯一的醫生不在島上,要幾天之后才回。島上兩天才一個船次,暫時也無法返回大島,她正束手無策。

我聽了,想著她們遠在熱帶孤島,女兒氣息奄奄,妻子近乎崩潰,心中冰涼,卻說不上慌亂,浮思之下,甚至有一層隱藏得非常深的想法:我希望女兒就此死去,死在熱帶島嶼,不要歸葬,直接沉入海中,就此遠去,不必忍受漫長的人生??梢幌氲剿彳浀穆曇艉皖^發、小小的手掌和腳丫,就迫不及待見到她。希望她死,又希望她活,兩種互相交織蠶食的心情,不能與妻子說。

妻子說,她快急死了,只好找了村里的巫婆來幫忙,死馬當成活馬醫。巫婆六十來歲,慈眉善目的,說女兒在路上直視了鬼魂,因長得可愛,所以被纏上了,這鬼不是惡鬼,只是貪玩,容易請走。老婆子圍著床亂跳了一通,口中念念有詞,把蕉葉敷在女兒頭上,收了幾百塊,已經走了。目前女兒的燒退下去一些,但還是有熱度,如果明天情況不好,就要打電話給大島的醫院,請求支援。

我說,希望巫婆把鬼捉干凈。這愿望是真誠的。

她又問:“你呢,你現在怎么樣?”

我說:“沙暴快來了,還沒來,沙漠現在很平靜?!?/p>

她說:“你還在沙漠里嗎?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p>

我說:“快了,沙暴結束了,我就回去?!?/p>

“你為什么一個電話都不打給我?你一點都不擔心我們嗎?”

“這里信號不好?!蔽艺f,“我很想你們?!?/p>

她輕微地嘆了口氣,掛掉電話,想必內心失望。近幾年,我們的生活已陷入到停滯,只是順著自然形成的漩渦向前,或許更近于緩慢下墜,譬如說,生了孩子,需要換個大房子,那便東拼西湊,負百萬的債務去購更大的房子。我們始終拮據,也無力跳出這個怪圈,被死死地釘住。如我父母所說,“哪里有那么好過的日子,都是掙扎”,說起來,我們總覺得過得比父母那輩好多了,其實是物質爆炸給予的錯覺。在2012年世界末日那一天,我并不是這樣向她允諾的,她也向我許諾了什么,我們已記不清。

我走到旅館的院中,往沙暴來的方向看了一天,什么都看不出,漫天星光,深藍色天空如絨布高挑,天地無悲無喜,默然廣袤無際。旅館老板說,沙暴明天就會到來,至今為止沒有任何明顯征兆。

如果此時沙暴到來,我愿意走入其中。

第二天,門外的群狗吠成一團,時間還早,不到凌晨四點,天光還是青藍色,只夾了三分光亮,正是日夜交替時分。旅館老板來敲我的門,請我幫他做些風暴來臨前的準備,將露臺上的天線和太陽能電池板收進屋子里。天臺上,阿來坐在那里,面向西方,滿地煙頭。

“不去吃點早飯嗎?”我一邊忙活一邊說,已是滿頭汗。

“等會就去?!?/p>

“沙暴就要來了,別坐太久?!?/p>

“昨天晚上,我剛躺下,又做了那個夢,那聲音又說,你要繼續往西邊去?!彼f,“我聽了那個聲音,立刻醒過來,再也睡不著?!?/p>

“你別聽它的?;丶胰グ??!蔽艺f,“是癔癥??!”

“嘿嘿,我倒是想回去,好幾次動了折返的念頭,半途又覺得好奇,‘幻聽’‘癔癥’都無法說服我。我還是繼續往西,總得看看那邊有什么,這一趟非去不可?!?/p>

我先下樓去了,過會兒再上來,天色不再清透,也不至渾濁。起得太早,本該有困意,卻因沙暴將至而精神亢奮。我端了凳子坐過來,也直面西方。

“你昨天說,差點跟個人走了,那人是誰?!蔽依m著昨日的話頭。

阿來從呆愣中回過神,說:“哦,那個人啊,我只記得他姓藍,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大師,因他原本是中學里面教俄文的,所以大家叫他藍老師。我初見那人,就覺得他比那些江湖術士強,斯斯文文,他頭頂的光是淡藍色的,與他的姓相合。那時候,他坐在賓館房間的沙發上,伸手遞了一顆糖給我,讓我吃了。過會兒,我走路打飄,兩只腳踩在棉花上,看路都是拐的,一伸手能摸著天,耳目忽然放大了好幾百倍,外面自行車的鈴聲、行人的說話聲都聽得清清楚楚,風一吹,人就像小船一樣蕩起來。

“藍老師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你飛回去吧。我便覺得自己從窗戶口飛了出去,貼著地面飛了二三里,到了家。一到家就睡著了,醒過來已經是半夜了,我跟我媽說自己是飛回來的。我媽說,哪呢,你像是喝醉了酒,踉踉蹌蹌進了門,話也不說一句,立刻爬床上去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這么神奇的事兒。

“第二天一早又跑去找藍老師,要拜他為師,請他把我帶走。藍老師說,行啊,他那一身本事正要教給別人。我跟我爸說,我要跟著藍老師,他在我耳邊吹了口氣,我就可以飛了。那種貼地飛行的感覺,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藍老師來我們那,也是為了教氣功。他的功法叫宇宙波,是指通過運氣,打通人體與宇宙的自然連接。藍老師說,其實宇宙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巨大的能量,人在宇宙之中,都能接收這些信號,但僅接收信號沒用,還得懂得如何運用,學習宇宙波氣功,便可以自如地調用這些宇宙能量。你別笑啊,不好笑,氣功中有一支,就是勾連宇宙的,我是親眼見過其中神奇的人,所以藍老師說什么我都信。

“那時是十一月,趕上獅子座流星雨,藍老師說,流星雨落下時正是宇宙力場聚集的時刻,參與的人數越多,聚集的宇宙力場越強。傍晚天未暗,幾百個人聚集在中心廣場,每人帶一口信息鍋,其實就是鋁鍋。藍老師說,這套氣功方法已經有了科學依據,需要配合一點藥物,每個人到前面領了一杯藥水。藥水藍老師已經發過功,可以事半功倍。我喝過了,還是覺得苦,有人喝了一杯嫌不足,又喝一杯。幾百個手電筒將道路照得透明,雖然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大家心頭全是熱意,吵吵哄哄。

“十點鐘全城熄燈,陷入一片寧靜,人群喃喃,十三分鐘后,零星流星降臨,大家戴好鋁鍋,雙手舉過頭頂,開始接受宇宙波,噪聲平息。有人說有滋滋電流穿過頭頂鉆進地下,有人說在鍋內看見漂浮綠光,有人說感覺到一股回旋熱風快把自己掀翻。

“我也頂著一口鍋,鍋太深,完全遮蔽視線,悶得有點喘不過氣。暫時把鋁鍋取下來,看向東北,正見兩顆流星劃過去,拖出長尾,眨個眼消失了。說是流星雨,其實流星并不密集,一分鐘幾顆。我記得那天沒有月亮,空氣里好像有一層藍色的霧,柔軟地圍裹著我們。我也聽到了有人不小心睡著的鼾聲,也聽到有人低聲念誦咒語,幾百口鋁鍋反射出晦暗的光,像好多雙眼睛盯著你瞧。深秋天涼,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冷。藍老師坐著一動不動。我把信息鍋蓋回頭上去,閉上眼,身處一團黑暗。我快睡過去了。

“忽然,身體變得很輕,直接飄了起來,地心引力對我失效了,我像個火箭,極速往上飛,低頭一看,人變得像螞蟻那般小。隨之,城市也縮成晦暗不明的一團,山川、河流、高原、河谷俱在腳下,‘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突然之間,我什么都看見了,那本不該是人應有的視角,躥出地球,面見灰白的月亮,以及巨大的沸騰的白色太陽,刺眼得幾乎無法睜眼,可我的眼睛好好睜著,看著無限新鮮的一切。我大概明白,在那個時刻,我不是我,只是一縷微弱的意識,意識是不會感到刺眼的,刺眼只是感知的慣性。意識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繼續往上,直至整個太陽系縮成蠶豆那么大小,我身處銀河之中,無數星球運轉,仿佛近在咫尺。很難向你描繪銀河的樣子,因為人的視野太小,根本不能夠窮其大窮其遠。黑暗之中隨時隨地充斥巨大的如山崩一樣的聲音,轟隆轟隆,不絕于耳。我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周圍是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星體,在那里,我不是螻蟻,也不是微塵,而是空無,不存在。

“我感覺自己躥得太遠,正不知怎么回去,忽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有人搖晃我的身體,意識一下子又回到地球,回到那個小廣場上。

“我爸用手電筒照我,問我是不是睡著了。我沒有跟他說我靈魂出竅看見了什么,我所見所聞,短時間內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我只是點頭。我爸又說,死人了,趕緊走。廣場的東南角確實圍了好些人,警車的鳴笛聲自遠處傳來。我站起身來,兩條腿已經發麻,和我爸互相攙扶,走出這片宇宙力場聚集的地方,忍著劇烈的頭痛,摸著夜路回家去了?!?/p>

我說:“這可真是新奇的體驗,后來呢?這位藍老師怎么樣了?”

“呵,被抓了。判了死刑?!?/p>

“為什么?”這倒是個奇妙的轉折。

“因為投毒。其實藍老師根本沒有什么特異功能,自然也不會調動什么宇宙能量,只是會配一些讓人產生幻覺的草藥,在幻覺中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我猜里面有一些神經毒素,副作用很大,那次聚集中,有個老頭連喝五六碗,當場死了。藍老師隔天就被抓了。

“后來我爸開始做副食品批發的生意,開始忙起來,氣功自然也不練了,這個話題漸漸從我家餐桌聊天里消失。我也不再提,不過還是會偷偷買一些特異功能研究的書和雜志。高三那年,走了狗屎運,竟讓我考上了一個很不錯的大學,在圖書館的報紙上看到了哈勃望遠鏡傳回來的第一批太空影像。那些巨大的星體、五彩的星云、正在緩慢流動的星河,就在那次獅子座流星雨的幻覺中,我都見過了,甚至比望遠鏡拍到的還要精彩千萬倍。一絲虛無的意識,曾經漂浮到那樣的地方,以那樣的角度,看過萬物,逃脫了物理。如果這不是奇跡,那我就沒有什么好說了?!?/p>

“你也說過,那是嗑藥的幻覺。也可能是記憶偏差,將幻覺中所見的事物和現實對應,通常會出問題?!蔽以捯徽f出口,已經后悔,無神論者的一切導向都是無神,而有神論者的一切導向都是有神,理解太難,反駁容易。

阿來虛弱地笑一笑,說:“在幻覺中觸及到的真實就不真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蔽艺f。

“我學的是師范類,畢業之后是要去做老師的,還可以趕得上最后一批工作分配。不過我的理想是畢業之后,去美國研究特異功能。我查到美國有大學在研究特異功能,當時翻譯作‘超心理學’,透視、遙視、預知等等都在研究范圍內。日思夜想,有點著魔了。我跟老師說,想去美國研究特異功能,他們的表情和你一樣,三分不解,七分嘲諷。我不在乎他們怎么看我,他們不曾知我所知,見我所見,自然不能理解。

“我在大學的時候加入了特異功能研究協會,那會兒幾乎每省每市都有這樣的協會,九十年代就式微了,變成騙子窩。我加入進去,不為別的,只為披沙揀金,找到其他真正擁有特異功能的人。兩年間,我見到了許許多多自稱懷著特異功能的人找上門來—撇去騙子,有一些人是真厲害。譬如有個人身體特別柔軟,可以把自己折起來,塞進一個小米缸中;有人能過目不忘,掃一眼報紙,能復述內容,但這些不是特異功能,只是人的物理極限。真正的—像我一樣,真正有特異功能的人,我只見過兩個?!?/p>

我忍不住笑了,阿來是有些幽默感的人。

他看我笑,擺出教師的威嚴,說:“嚴肅一點,正說著嚴肅的事,不要笑。你發現沒有?唐愚、我,還有這倆人的特異功能,有個最大的共同點—”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搶答了:“沒用,不止沒用,還很好笑,宛如嘲諷。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磉_點的人,比如唐愚,直接丟了;也有像我這樣的人,一直抱著不放,妄圖突破。我早該想明白,見過那么大的星云之后,我就應該明白,所謂的‘超人’,不過是超出常理,既然你們把常理劃分得如此之小,超出是很容易的事??墒?,有特異功能和沒有特異功能是兩回事,有特異功能的世界和沒有特異功能的世界也是兩回事。有些東西它不在常理之中,不符合規范,不遵循規則,但它們存在,就讓人覺得松一口氣,原來不是一切都是定數,不是什么都被精密的定理包裹著?!?/p>

他嘆口氣,引得我也嘆口氣。事實是,一切如常,毫無意外。

“你后來去美國了嗎?”我說。

“當然沒有?!彼嘈σ幌?,說,“那時候能去美國的人都是個頂個的聰明人,我說過,自己是個笨人,能力有限,考上大學不過是走了狗屎運。不過,蘇聯解體之后,國際上關于特異功能的研究就走下坡路了。1995年,美國停掉了有關特異功能的研究,‘超心理學’這個學科被除名了,我們國家也沒人再對特異功能進行研究,各大特異功能協會和氣功協會也悄然解散。到大學畢業之前,我已經轉換了想法,想去做數學和物理研究,在腦中推演整個宇宙,找到那個能夠涵蓋特異功能的規律?!?/p>

“你最后去做了老師,教地理,地理和物理之間的差別挺大的?!蔽艺f。

“我學過量子物理,自學,不過硬件不行?!彼噶艘幌伦约旱哪X袋說,“越是具象的事物越好理解,越是抽象越難,學到一定階段后,就會發現自己的腦袋原來是一團漿糊。有個很大很醒目的真理就在前面閃耀,但是你跑不動,追不上,只能看到光,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發光。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了的事,就算我把腦袋想破,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可有些人的腦子倒像是為這個而生的。

“畢業之后,我順理成章當了老師,分配在我們那兒最好的高中。你別看我這樣,我是個很好的老師,教書很有一套,中學那點東西太簡單了,語文、數學、物理都教過,成果不俗。

“后來校長說,我們學校少個地理老師,你去吧,我就去了。我娶了校長的小女兒,很快評了一級教師。我老婆賺錢上有點天分,很早就從學校跳出來搞高考培訓班,做得很大……”

“你后來沒有再給人表演過特異功能嗎?”

“給我老婆表演過,也給我的小孩表演過。把彎掉的勺子給她們看,我老婆說,她有時候能看出來彎曲,有時候看不出來。我知道她在哄我,她根本不信。課余時,我也會跟學生說點特異功能的事,他們只當聽笑話,把我當成個怪人?,F實越來越狹隘了,人卻越來越現實,孩子也一樣。

“我有時候會想,特異功能會不會是我的臆想、偏執,是一場過分真實的夢境。每當自我懷疑時,我就去拿個勺子,看著勺柄在沒有任何作用力的情況下,輕微地偏過頭去。我知道它是真的,只是它不重要,沒有任何用處,因此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我接受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接受它是這個物理世界的一點意外,僅此而已?!?/p>

我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p>

天已經亮了,不像前幾天那么明凈透亮,有一朵強勢的黑云壓在地平線上。無論是狼還是狐貍、鷹隼,都已經嗅到危險的味道,各自找地方躲起來。我向遠處眺望,仿佛看見什么。群狗不安,在院子里狂吠不休,大聲制止無用。旅館老板從里面探出頭來,說,讓它們叫會兒,等會兒就消停了。沙暴來臨前,釀酒機器停掉,里面的啤酒必須全部罐裝,所以沙漠啤酒免費敞開供應,只限沙暴這兩天。我下樓拿了幾瓶啤酒并兩塊餅,與阿來邊吃邊聊。我一直看向地平線,還想穿過地平線,看地平線的地平線。盡管我們已經身處空曠之地,礙于肉眼,那種遙視的渴望仍然很強烈。

“直到那日,2012年12月21日晚,我像往常一樣吃過了飯,但心里一直不安?!彼钢切┛穹偷墓氛f,“和它們一樣,感覺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但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么。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地球會突然間炸開,巖漿到處灌到處淌,或者一場巨大的海嘯把全世界給淹了。哈哈,我也知道那荒誕不經,就算真的有末日,也不會來得這么輕易。我惴惴不安地睡了。

“半夜,大概兩三點,我忽然覺得身體變輕,沒有做夢,卻半夜驚醒,醒來一身冷汗。第二天早上,我出門給孩子買早點,腳步變得很輕便,一沾地身體就彈起來,像踩著了彈簧一樣,回去稱了一下體重,少了六斤。我想,壞了,趕緊去拿了個勺子,盯了十秒之后,勺子紋絲不動。特異功能失靈了,以前從來沒有過,更讓我驚訝的是,它居然有重量,壓在我身上。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待了一天,手里一直拿著那個勺子,腦中一團烏糟。我老婆在外面一直敲門,我也不應,坐到天黑。一個明知無用的東西,在你的懷里揣了幾十年,一下子拿走,也叫人無法適應。我本以為,它與我的肉長在了一起,是我的一部分,但它悄無聲息地溜走了?!?/p>

“不告而別?!蔽艺f,“一定傷心?!?/p>

“不僅是傷心,感覺被拋棄了,就好比一個蚌,被人取走了珍珠,你說,這個蚌它會不會慌。我慌不擇路,跑到網上去發帖,問他們,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特異功能消失了?!?/p>

“有人回復嗎?”

他苦笑,說:“很多,一夜之間五百多個回復。大部分人都是嘲諷,還有人勸我去醫院看一下精神科。也有零星回復,說有和我一樣的感覺,但他們那才叫臆想,話不能當真。這些事情,只能慢慢求證。我找了另外兩個人問,他們的特異功能也消失了。我又特意去了一趟四川,想找唐愚,但沒有找到,他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幾年之后,我才得出結果——2012之后的世界,縮小了,超出常理的部分全部被剪除了,平滑得像塊新草坪。沒有什么不解之謎了,一切都可以解釋,可以發現,可以求證,真和偽之間的界限從此分明。從某種層面來說,世界末日確實發生了,只是不那么劇烈,肯定會有長期的副作用,但以我的腦筋想不明白?!?/p>

“一個沒有了例外的世界確實變得更加無趣了?!蔽艺f。

“是啊,無趣,希望副作用僅止于無趣?!卑碚f。

“就像卡子草的失蹤?!蔽覀円苍S失去了一個更加豐富的世界。

他的眼眶仍然發紅,喃喃地說:“對啊……”他起身走下樓,穿越群狗的吠叫,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去,我也夢游般回到餐廳。

遠處的那片紫色轉為渾濁的淡黃色,天色仍然晴朗,卻有些錯亂的風,似乎風也在逃竄。沙暴快要來了,旅館老板已經將一切可能被吹走的東西拿進屋子或地窖,關掉發電機,狗牽入門,門窗掩牢。有兩隊旅客還在外面,暫時失聯,老板說,他并不擔心他們,向導懂得應付沙暴,沙漠里的人自然知道哪里可以躲藏。不過,這種級別的風沙他已經有數年沒有遇到過,危險還是有的。

“每年都有人因為沙暴而死?!甭灭^老板淡淡地說,“正常?!?/p>

風中開始夾沙,擦刮著房屋,如砂紙來回打磨,鼻翼里甚至開始有了一絲潮濕,嘴里也有了細沙,屋子里的陳年膻味,因為封閉更加明顯,叫人頭皮發麻。此時應該喝兩瓶沙漠啤酒定定神。因為這場沙暴,浪漫且微醺的沙漠生活忽然震蕩,滑向晦暗與危險,到了該回去的時刻了,城市生活在向我招手,還有半個月積壓下來的賬單,任性之后岌岌可危的工作。

我想起駱駝沒有拴緊,擔心它們會被沙暴驚到,冒著風沙,沖到駱駝棚。駱駝們坐下來圍成一圈,互相埋著頭。我把韁繩拴得更緊一些,臉被刮得生疼,又吃了滿嘴沙子。

回到屋子里,短短十幾分鐘,天色已經全變,灰黃灰黃的,可見距離不足五米,屋里需要點燈才能看清。我坐在窗邊,徒然看著窗外,一個黑色的影子在沙塵中若隱若現,逆著風沙前進,一會兒便不見影蹤。我想,一定是駱駝的韁繩沒有拴緊,跑出去一只。老板說,不用擔心,駱駝比人更懂得如何應對沙暴。

其他幾個旅客都待在房間里沒出來,餐廳只有我和旅館老板二人。我把阿來對我說的那些悉數告訴他,問他怎么看。

“你相信他說的嗎?”我問。

他說:“早幾年,也許是二十年前,附近村子里生活著一個先知,能夠預言很多事。你在沙漠里丟了一個金鐲子,他會指給你遺失之處。最近幾年不怎么聽說他的消息,可能老了,可能死了,也可能像那個人說的,世上的預言失效了?!?/p>

因為找不到蠟燭,我們只能坐在昏暗之中。風沙拍打窗戶,我聽著耳邊的風沙聲,想起多年前和父親一起等候一場臺風。

空氣忽然不可思議地干燥,與數小時前的潮濕截然不同,氣溫驟降,窗外的樹冠子被風拉扯,滾動著要向北而去。電風扇懶懶地吹著,我幾乎要睡過去,又清醒地睜著眼睛,想等大雨到來,大雨馬上就要到來。

“想象一下,臺風的形成?!备赣H說。他斜靠在沙發上,眼睛瞇著,似乎要睡著了。

“嗯?”我像只小蝦,蜷在他的胳膊下。

“要從太平洋開始,你是赤道附近的一滴水,蒸發了,升入空中,與其它的水汽緊緊團在一起,躲在一大片積雨云里。從地面看去,你們是一片翻涌的白色云彩。熱空氣上升,冷空氣下沉,快速循環,云帶不斷擴大。地球旋轉,云帶逆時針旋轉,形成熱帶氣旋,周圍空氣涌向中心,又遇熱上升,能量聚集,中心區域附近的風力升高,氣旋中心的氣壓進一步降低—現在,它不再是一個熱帶氣旋了,而是熱帶風暴,或者說,臺風,超強臺風,它像只巨大的蜘蛛趴在海面上,攜帶著幾十億噸的雨水往大陸飛奔而去,沒有什么可以攔住它。它長驅直入,深入到內地,你落下的時候,直線距離已經移動了萬千公里。過程太過激烈,可能連雨滴都會忘記,自己來自赤道最寧靜的海域?!?/p>

雨已經落下,天已經全黑,雨聲密集,幾個小時倏忽即逝,我們沒有開燈,也不知道到了幾點鐘,沒有人來打攪我們。我只顧著聽窗外的風雨,想象自己就是那顆水滴,在極短的時間內被風力裹挾,跨越千重萬重,從不固定,又從未變化,世間一切與之相比,都如此渺小。等我回過神來,父親的話正像果實落下—

“是不是奇跡?”

沙暴結束之后,通信一天之后才恢復,聽說沙暴放倒了附近一座信號塔,搶修了一整天才好。

我們度過一整日無水無電的生活,許多設備被吹壞了,或者灌滿了沙子,陽臺上仙人掌連盆一起消失。我幫著清掃院子,把屋子里的東西搬出來,有些壞到不能用的,直接丟出去。忙完之后,又走到駱駝棚里,查看駱駝的狀態,它們早已恢復了鎮定,嚼著玉米粒。我數了數它們的數量,并沒有少。我只怕數錯了,又數了一遍,還是沒少。但我曾見一個黑影走入狂沙之中,如果不是駱駝,那會是什么呢?旅館老板說,也許是看花了眼,天色黑,看錯了很正常。

到了晚上,我在餐廳吃飯,旅館老板說,阿來還沒有過來退房,去他房間看過,行李不見了,桌上放著幾張現金,人不知哪里去了。他趁著沙暴離去了,車還停在院子里。我仍有些不可思議,沙暴中人寸步難行,阿來如何能夠像駱駝一般,一步一步地朝西挪去。

我走出門去,朝著西方看去,想從中看出一個小小的人影,離開的,或返回的。無數無數的沙丘,綿延而去,其中并無阿來。

妻子打電話過來,說女兒在島上退燒了,他們已經返回大島,隔日就回程。

“也許真的遇到了鬼魂?!彼f,“總是聽他們說東南亞有些臟東西,碰到了會生病。之前不信,這次有點信了。我們在村子里散步時,女兒曾經從地上撿起過一根骨頭,不太像動物的,倒像是人的脛骨,我讓她趕緊丟掉?!?/p>

“應該是食物中毒吧?!蔽艺f。

妻子說:“回上海再到醫院檢查一遍。你回去沒有?”

“準備回了?!?/p>

“這話你上次就這么說?!?/p>

“沙暴……”

“早點回吧?!彼f,“你不能在那里待一輩子,我不喊你回來,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哪能,瞧你說的,我馬上收拾行李?!?/p>

那些去往沙漠更深處的游客接連返回,大家談論這場巨大的沙暴,都說這會是他們畢生難忘的經歷。我問他們是否撞見一個長手長腳的男人,他獨自一人往西去。大家都說不曾見過。我又在旅館待了三天,想等阿來回來,始終沒有等到,只好回到城市。

工作一旦恢復正軌,人便像陀螺一樣轉起來,漸漸無法顧及沙漠旅館里的諸事。半年之后,我終于想起給旅館打電話,問老板阿來回來沒有。旅館老板說,啊,那個人啊,他始終沒回來,車在院子里停了太久,已經快報廢了,正不知道怎么處理。

(責任編輯:王建淳)

猜你喜歡
阿來勺子氣功
阿來的如花世界
會享受生活的人
吃面
夾在杯子上的勺子等
如果時間有盡頭
烏當區委離退局舉辦健身氣功培訓班
健身氣功基礎知識(手型篇)
小勺子的故事片段
大足石刻優美的雕塑語言——氣功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