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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發

2020-09-27 23:18葛亮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玉成師兄師傅

葛亮

喂呀呀!敢問閣下做盛行?

君王頭上耍單刀,四方豪杰盡低頭。

——題記

楔子

“飛發”小考

清以前,漢族男子挽髻束于頭頂;清代則剃頭扎辮,均無所謂理發。

辛亥革命,咸與維新,剪發勢成燎原。但民國肇造期的“剪發”,把辮子齊根剪斷而已,發梢披散,非男非女。發而能“理”,決定性條件乃西洋推剪之及時傳入。有了推剪,中國男人才有延至今日之普遍發型。

“理發”之英文表述,是to have a haircut。cut者,切割而已,就與“發”之動賓配搭而論,規范化漢語把它演繹為“理”,言簡意賅。

不過粵方言自有特點,廣府人善于吸納外來詞并使之本土化。例如“理發”,地道粵方言要說“fit發”,把fit讀得更輕靈,便成“飛”。何以粵方言棄cut而選fit?首要,是fit之核心內涵乃“使之合適”,把頭發修整得合適,正好跟“理”相符?!帮w發”即“fit發”,其有上海話可資佐證。自十九世紀中葉出現洋涇浜英語迄今,上海俚語把配備傳動裝置的小機械稱作“飛”,如單齒輪作“單飛”,三級變速自行車叫“三飛”。洋涇浜的“飛”,已被確證為對于fit的借用。異曲同工,粵方言借fit指稱理發。

民間另一“橋段”即與配備了彈簧的推剪相關。剪發師傅是用推子和剪刀來剪發,每推一下,手部都有一個向外甩的動作,把顧客的頭發甩至一邊,因此便有了“飛發”一詞;而近更有一說,源于男發剪技之“鏟青”,亦作“飛白”。鏟也要鏟得有層次,可看出漸變效果。此“漸變”,便是英文的 fade,也就是飛發之“飛”。由此源自西方的“Barber Shop”,便順理成章,成為港產的“飛發鋪”了。

年初的一次春茗。我的朋友謝小湘對我說,你們中文系,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我擺擺手,表示謙虛。

我和小湘算是港大的校友,但在校時并不認識。他是讀電機工程的。他爸是港島一間酒樓的主理,機緣巧合,在一次朋友的婚禮中相識。他每每和我飲茶,總是會告訴我一些學系的新聞。大約因我深居簡出,他四處包打聽的性格,是有些討喜的。

他說,真的,我前些天遇到了你的師兄,翟博士,他開了個理發店。

我一時愣住,頭腦里風馳電掣,想起了翟健然。高了一級,跟系主任研究古文字。博士論文研究楚簡,四年,認出了五個半字,在當時的學術界還引起過不小的轟動。畢業以后,傳說他在新亞研究所做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員,許久沒有聯系了。

我于是明白了小湘說的“藏龍臥虎”。是的,近年來,我們中文系不走尋常路的同窗,的確不少。在一次文化部組織的活動上,我和學妹小哲驚喜相遇。才知道她早就放棄了對“新感覺派”的樂理研究,投身梨園,已經是香港粵劇界嶄露頭角的花旦。依稀談起當年我給她帶導修,說,師兄,我大二古典小說課程演講提到任白,唯你一個還能聊得上,我就覺得自己得出來闖一闖。至于闖得更大的,是我同門師弟陸新航,博論跟導師研究南社。前段時間,還在巴士上看到他巨大的照片,寫著港大五星導師。才知道已經躋身補習行,是業內甚有名望的“四小天王”。同學聚會,他自謙下海不過是要給女兒買奶粉。旁邊同學起哄,瞞不過上了新聞啊,“天王陸生斥半億,喜購康樂園躍層別墅?!?/p>

但是,翟師兄開理發店這件事,還是有些超越了我的想像。印象中的他,頭發有些謝,終日穿一件深灰的美式夾克,見人臉上總是有謙卑的笑。但只要不見人的時候,立刻換上了自尊而清冷的表情。

五月的一個周末,我收到了一張甲骨拓片。是個搞現代藝術的朋友,要做一個專題展,叫“符語千年”,大約是有關中國巫文化的。他電郵中說,這是新出土的甲骨,上面有些字不認得,請我找人幫他認一認。

我忽然想起了翟健然,就找出小湘給我的地址。

當我到達北角時,太陽已經西斜。我沿著春秧街一路穿過去,才發現,這里已經和我印象中的發生了很大變化。早就聽說要仿照臺北的松山,做一個文創園區。沒想到幾年間已經成形了。路兩旁的唐樓,都帶著煙火氣,保留了斑駁的外墻,甚而還能看見五十年代鮮紅的標語的痕跡。墻上裝有簡潔的工業風的外樓梯,雖也是復古的,但因為明亮的紅色,卻帶著勁健的新意。我想一想,原來是《蒂凡尼的早餐》中防火梯的樣式。大約走到了以往麗池夜總會的舊址,已經是一個廣場,這才看見有一些肥胖的鑄鐵雕塑。這些人形沒有面目,或坐或臥,都是很閑適的樣子。我立刻意會,這是本地一個藝術家的新作。他的雕塑系列“新歡.如胖”(For New Times Sake),分布在這座城市不同的地點。比如油塘地鐵站,或是灣仔利東街。這些作品中的形象一律是富足而悠閑的,有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表情,或許寄予了對本地人生活的亟盼。其實香港人是如何都閑不下來的。我就在轉身的時候,看見了“樂群理發”的標牌。

這幢紅磚墻的獨立建筑,在廣場的一隅,不知是什么名堂。外面是轉動的紅白藍燈柱,在香港其實也很少見到了。

我確認了一下地址,推門進去。門上有鈴鐺“當啷”一聲響,提醒有客人進來,也是復古的裝飾。店里有人迎出來,正是翟師兄的臉,掛著殷勤的笑。他招呼我,問我預約了幾點。我說,我并沒有預約。他說,不礙事,正好有個客cancel了appointment,他可以為我服務。

但是,翟師兄始終沒有認出我來。我一時竟不知怎么開口與他敘舊。他的模樣依舊,并未老去,但神情昂揚。穿著潔白的制服,身姿也是挺拔的。更不可思議的,頭上竟是一頭豐盛的黑發,用發油梳得十分整齊。

在我愣神的時候,他問我怎么剪。

當時我的眼睛,正盯在墻上掛著的一張貓王海報。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在這店里昏黃的射燈光線中,淺淺地笑。

翟師兄站在我身后,微笑說,雖然依家興復古,但這個“騎樓裝”,還是有點夸張哦。

我這才回過神,說,那,那就稍微修一修。

“修一修?!边@個似是而非的要求,往往會讓理發師和顧客,都有臺階可下。

但是,翟師兄卻忽然現出肅然的表情,道,到我這里,怎么可以修一修。來,我給你推薦一個發型。

我嚅喏著,以為他會拿出一本目錄給我挑,這是一般發廊通常的做法。然而,他指著櫥窗玻璃的一幅招貼畫說,我只剪這六種發型。我放眼望去,這張發型示意圖是以手繪的。模特都是歐美人的樣子,暗影呈現深邃的輪廓,頭頂一律用白色標記了耀眼的高光。

每張圖底下,有英文的注釋。比如City Slicker,aAristocrat,bValentino,cExecutive。d在一張看起來十分浮華,布滿了波浪的發型下頭,寫著Play Boy。e

翟師兄跟著我的目光,詳加介紹說,這個“水浪渦”靚仔得來,但打理起來好麻煩?!熬琵埖醪ā本秃眯?,出街冇問題。

他返身看一看我,依你的頭型,剪這個“蛋撻頭”最正。既然懷舊,就做足。

這煙火氣的名字,讓我愣一愣,看不出怎么像“蛋撻”,但卻似曾相識。他瞧出了我的猶豫,便說,潮流就是這樣。興足十年,兜兜轉轉又十年。當年Casablanca里頭的Humphrey Bogartf就是這個發型。

我頓時明白為什么覺得眼熟,于是點點頭說,那就這個吧。

坐下的時候,我的心情很復雜。因為我在翟師兄的眼中,只看到了面對一個陌生顧客的殷勤,以及職業性的微笑。我想,即使并非同門,但畢竟在一個系里呆了四年的時光。記憶竟然真的可以了無痕跡。

他走到了墻角,打開一只電唱機,又彎下腰,挑揀了會兒,才將一張黑膠唱片放進去。音樂響起來,瞬間就將這店里的空間充盈了。沙沙地響,圓號和塞克斯風的前奏,是久遠前灌制唱片的信號。即使許久沒聽爵士,我還是認出來,《Summertime》。比莉·哈樂黛的聲音,永遠略帶苦難感。

翟師兄按了一個按鈕,開始將理發椅緩緩降下,我的臉沖著天花板。聽著音樂充盈著空間,讓不算狹窄的店堂,忽然顯得擁擠。

翟師兄給我干洗頭發,手法十分輕柔。我的眼睛,停留在了天花盤旋的裸露的排風管道上。我看到一滴冷凝水,與另一滴聚合在了一起,越來越大,就快要滴下來了。

這時候,我感覺到眼睛上一陣溫熱。翟師兄將一塊毛巾覆在我的臉上,同時間聞到了植物清凜的味道。黑暗里頭,我聽到他說,這是柑葉精油,能夠放松心神。聽爵士,要閉上眼睛。哈樂黛的聲音,像一個黑洞,進去了,就一眼望不到頭。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聽《Strange fruit》,聽到淚流滿面。

說到這里,他的語氣輕顫了一下。其實此刻,我努力想睜大眼睛,看一看翟師兄的神情。我回憶在大學里的每一個和他交談的線索,他的寡語、不茍言笑,都恍如隔世。

包括在頭頂工作的一雙手,按摩間的停頓和敲擊,也讓人躊躇。當我終于想要問句什么,他告訴我,頭已經洗好了。

他用吹風機將我的頭發吹干,然后說,我要開動了。

翟師兄拿出一只電推,在我的后腦勺動作,手法十分嫻熟。我面對著落地大鏡,看到他專心致志,這倒是有幾分印象中面對古文獻的情形。此刻,我放棄了喚起他記憶的想法,于是有充裕的時間看清楚整個店面的陳設。雖然墻體用原木砌成,沒什么多余的裝飾,走的北歐路線。但細節上,卻有許多歐洲barber Shop的痕跡。取光的玻璃柜里,擺著品牌的洗發水、潤膚皂,甚至還有不同款型的須后水。普普風的大幅電影海報,鑲嵌在鍍金的畫框中。桌椅,包括他特制的工具箱,都規則地鉚著銅釘,是略有奢華感的暗示。

我從鏡中看到對面的墻上,貼著許多的黑白照片。有風景,也有人。仔細看去,大都是本地風物,拍得非常有韻味。光影之間,竟讓我聯想起喜愛的攝影師何藩。其中一張,我一眼認出,是在港大附近水街的甜品鋪“有記”。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們都十分熟悉的老板娘。她以精明著稱,但對學生仔,永遠有一種寬容慈愛的神情。

我不禁說,這些照片,真好。

別動。翟師兄略使了一下力氣,將我的頭扳正。然后輕輕說,我過去這些年,都花在這些照片上了。

我心里倏然漾起暖流,雖然不知道他何時有了攝影的愛好。但是感慨,師兄原來以這種方式,紀錄下我們共同的母校時光。

我說,“有記”去年關門了啊。

他說,嗯,是啊。

我發現他在用推刀時,話少了很多,似乎神情也肅然起來。我想,這樣好,還是以往的翟健然。

過了一會兒,他改用了剪刀。在兩鬢鏟青的上緣修剪發梢。這時唱片放完了,我只聽到耳畔有極其細碎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好像蠶食桑葉。

他說,再沖下水。

他給我擦干頭發,一邊問我,等一陣出去系傾公事,還是去party?

我愣一愣。

他笑說,莫誤會,我要為你塑形。不同場合,塑形的方式不同。

我說,其實沒什么所謂。

他開了電吹風,一邊用手指一點點地將濕頭發順著一個方向捻開。吹風的聲音很大,忽然戛然而止,店堂里過分地靜了。我的目光又移到那些照片上,其中一張,看不出是什么年代,但應該是久遠的。一位理發師傅,站在街邊給一個孩童剪頭發。理發椅不夠高,上面還架了一只矮凳。旁邊有個穿著碎花短衫的母親。她看著理發師的手勢,一邊用手絹擦著汗。腳邊是個菜籃子,里面裝著豐盛的果蔬。

翟師兄一邊將一些發油,抹在我頭頂,一邊說,還是做個斯文的型吧。

我問,你為什么把理發店開在這里?

他手略為停了一下,然后說,這里原本是我的攝影工作室。

我說,你只拍黑白照片啊。

他笑一笑,對。你不覺得拍攝黑白照片,其實和剪頭發是一回事嗎?

我想一想,無從發現其中的聯系。

他指著其中一張給我看,那是一個巨大的天臺,有星星點點的光暈構成了斑駁的形狀。他說,為什么黑白相好,因為是用最有限的,表現最多的。不同的光影部位間,黑色與白色的濃度都不同。黑白之間,還有太多的層次,我們叫灰度?;叶鹊念l率、節奏和連貫性,最變幻莫測。我們亞洲人的發色以黑色為主,懂得觀察,處理得出色的話,中間也絕非只純粹地有黑、白兩色而已。最可看的,其實是中間漸變的部分。

這就是我剪頭發的道理,男人的發型,無外乎厚、薄兩個部份。頭頂發線最厚,發腳和“的水”部份的發線則最為單薄,每每露出頭皮與皮膚。一個優秀的發型,同樣存在著灰度,如何去鏟青或偷薄,使頭發在薄與厚之間,展現出優美的漸變、結構、輪廓和光澤,道理就如攝影中對灰度的處理一樣,無比奧妙,要將這個灰度拿捏得好,是門很大的學問。懂得欣賞的話,實在又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他將一面鏡子放在我身后,左右觀照,我果然看見,中間有水墨退暈一般的漸變,從鬢角到耳際,是圓潤青白的流線。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也有些陌生。這是一個我從未剪過的發型,帶著某種老派的年輕,但似乎還原了這些年在我身上消失的一部分。

我說,剪得真好。

翟師兄眨一眨眼睛說,謝謝儂。

他見我愣住了,便說,你的廣東話很流利,但是能聽出上??谝?。我認識一個老人家,口音和你一模一模。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對我說,謝謝幫襯,歡迎下次再來。

我接過名片,上面是一個英文名字。Terence Zag。

在校時從來不知道,一直循規蹈矩的翟師兄,還有個時髦的英文名。

我終于忍不住。我說,師兄,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毛果。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但很快,他就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你是不是找翟健然?

我茫然地點點頭。

他笑得更厲害了。我一直以為比我大佬要靚仔好多,還是時時被人認錯。

他將名片反轉過來,一拱手道,我是翟康然,幸會。

在明園西街見到翟健然時,已經是黃昏了。

翟康然帶著我,在北角的街巷往返穿梭,終于停下。我再一次看到了“樂群理發”的標牌,但這個門臉卻要小得多,甚至有點過于簡陋。

它的左邊是一個花店,右邊是一個臘味鋪,兩者間其實應該是一處后巷。它就在這巷口上搭建起來。門口也是三色的燈柱,但卻是用油漆畫在墻上的,靜止的螺旋形的圖案。

翟康然并沒有進去。只是在門口喊,大佬,有人揾你。

就有人掀開了塑膠門簾,走了出來。

沒錯,是我的師兄翟健然。

我一時有些恍惚。因為面前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但似乎又大相逕庭。走出來的那個,仿佛比我印象中的,頭發更為稀薄了。他佝僂著肩膀,架著高度數的近視眼鏡,但并沒有擋住青紫的黑眼圈。他脖子上掛著圍裙,出來時,還使勁在圍裙上擦一擦手。

而我身邊的這個,挺拔而壯碩,穿著合體的A&F的T恤衫。站在夕陽里頭,金燦燦的。他見翟健然出來,沒有多話,但目光卻向店里草草掃了一眼,轉身便走了。

見到我,翟師兄眼里有驚喜的一閃,這讓他剛才木然的神情生動了一些。

他說,毛果。

而我也只是微笑了一下。因為,畢竟剛才和翟康然的見面,已經消耗了大半故人重逢的熱情。

這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翟健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將我讓進了店里。

店里的空間非常局促,還有兩個人。準確地說,是兩個老人,一個站著給另一個在剪頭發。站著的那個,頭發已經快掉光了。我注意到,他和翟健然的臉相十分相似,更瘦一些。臉色干黃,也戴著眼鏡。眼鏡腿上纏著膠布。

翟師兄開口道,爸,這是我學弟。

老人輕輕“嗯”了一聲,并沒有抬頭,只是說,坐。

翟健然將椅子上的一摞雜志搬下來,讓我坐。這椅面上的皮革似乎修補過。我坐上去,感到不太平整,大約是里面的海綿脫落了。迎面是一個變電箱,上面貼著一個財神,手里拿著“招財進寶”的條幅。下面有個接線板,延伸出各式纏繞的電線,蜿蜒向店里各個角落。

我看到翟健然有些抱歉似的,看著我。我才想起說明自己的來意,從包中拿出iPad,找出朋友傳來的拓片,說請師兄幫忙認一認。

翟師兄扶一扶眼鏡,很仔細地看,然后從手邊拿出一張報紙攤開,開始用筆在上面勾畫。

有些淡淡的香氣,在空氣中浮動,是隔壁的花店傳來的。但同時也有些陳年腐敗的、酸而發酵的味道,是這老舊巷弄的氣息。

每幾分鐘,便有行人匆匆經過,大概是抄后巷作為捷徑。耳邊傳來老人清喉嚨的聲音,間或有孩子的吵鬧,和女人大聲的呵斥。

翟師兄專心致志,似乎沒有被這些所打擾。同樣專心的是他的父親翟師傅,大概因為視力的緣故。他將頭埋得格外低,幾乎貼著那位客人的脖頸。他用剃刀,細細地在客人“的水”處刮著。這是理發最后的程序。他仿佛做工藝的匠人,用了很長時間刮完了一邊,接著又去刮另一邊,又用去了很長時間。他輕輕對客人說,得喇!

翟師傅用一只鬃毛掃在客人后頸輕輕地掃,一邊很小心地將圍單一點點地扯開來,好像生怕頭發茬兒掉進客人的衣領,然后撲上了爽身粉??腿藵M意地在鏡中看一看,從口袋里掏出包煙,遞一顆給他,道,好手勢!

客人付過錢。翟師傅忽然喝一聲道,你畀多咗喇。老人優惠二十八蚊咋!a

他一邊敲敲大鏡上的價目表,上面寫著:長者小童,二十八元。

客人一愣,卻即刻佯怒道,老人?你話我老人?丟!我無頭發咋?收咗佢啦!

他也不依不饒,硬是抽出了幾張,塞回這老客人手里,道,你以為我唔知咩,你上個月滿六十五,都可以申請長者八達通啦。同我扮后生,唔知丑!

兩個人就這樣嬉笑怒罵著。老客人終于拗他不過,將錢收回去,卻沒忘回頭追一句,得閑來揾我飲茶。我請!

翟師傅用圍單在理發椅上撣一撣,然后對遠處揮了揮手。

他坐下來,點上那顆客人留下的香煙,抽了一口。翟師兄立刻抬起頭,對他道,阿爸,醫生話,你唔好食煙啦。

他一擰頸子,背對著我們,說,你理我做乜嘢?

翟師傅走到門口,看著外頭的雨,好像下得大一些了。我聽到他和隔壁臘味鋪的人寒暄。對方說,今日落雨,生意唔好。早點收。

他點點頭道,都系,長做長有啦。

這時候,翟師兄嘆了一口氣。我安慰他說,不急。我讓朋友再問問別人。

他搖頭道,都認出來了。翻來覆去,不過還是那幾個字??梢娊鼛啄?,也并沒什么新的發現。

我很開心地說,師兄還是你厲害。好漢不減當年勇!

“認出來又點?又不能用來揾食?!眀這時候,就聽到翟師傅蒼老的聲音傳來,虎聲虎氣的。

我們兩個于是都沉默了。

這時候,我才看到翟師傅盯著我看,目光透過眼鏡片,鷹隼一般。他拍拍理發椅,沖我說,坐低。

我猶豫了一下。他更大力地拍,說,坐低。

我于是坐下,翟師傅給我圍上了圍單。拿出剃刀,開始在我后腦勺上動作。我感到了一陣涼意,但那不是來自鋒刃,倒好像是絲綢柔軟地掠過我的脖頸。

這時,頭頂響起了一個炸雷。雨忽然更大了,勢成滂沱。雨水沿著塑膠皮的門簾流下來,外頭的景物也都模糊了。雨打在鐵皮的屋頂上,砰然作響。但翟師傅的手并沒有一絲停頓,甚至沒有過猶疑。那種涼意漸漸暖了,像是貓尾巴在皮膚上輕掃,有種舒適的癢,一下又一下。

暴雨卷裹。終于有雨水從屋頂滲漏下來,滴落在了我面前的鏡臺上、隔壁的座椅,以及打濕了那一摞雜志。翟師兄倒是有條不紊地,在滴水的各處放上不同的容器接著,仿佛駕輕就熟。他將一只空保鮮盒放在鏡臺上,很快里面就積聚起了一汪小潭。

這時,滋的一聲,燈忽然滅了。店鋪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暗中只有一星光,在鏡子里頭一閃,那是翟師傅還叼在嘴里的香煙。

我什么都看不見,想他也是一樣。但我感到他的手沒有停,鋒刃絲綢一般,

熟練而清晰地在我頸項、兩鬢游走,有極輕細的摩擦聲。

翟師兄點亮了一支蠟燭?;椟S的光暈中,我忽然看見了一顆人頭,在我的身后的柜上微笑,不禁一個激靈。

我有些恐慌地轉了一下頭。終于看清,那不過是一顆塑膠的模特兒的頭,有茂密卷曲的頭發,大概是用于給理發師日常練手。

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地將我的頭扳正,說,別動。

聲音似曾相識。在黑暗中,這雙手沒有停。

翟師兄找到了電箱。將電閘拉了上去,店堂重現光明。

翟師傅已經在用毛掃掃著我頸子上頭發茬,他笑笑說,睇下點?

我看到我的兩鬢、后面的發際,被他刮得十分干凈。是勻凈的青白色。然而,讓Terence引以為傲的灰度,所謂fading,沒有了。不見退暈,非黑即白,界線分明。

他將我的圍單取下來,有一些輕柔的光,從眼鏡片后放射出來,對我說,依家青靚白凈a翻!

但即刻,鼻孔里輕“哧”了一聲,說,不知所謂,飛發佬呢啲位都整唔清爽,畀啲客出街,好丟架!b

我聽出了他話里的針對。站起來,下意識地掏出了錢包。他用手使勁一擋,說,你在那邊付過了。我幫條衰仔補鑊,唔收得。

翟師兄送我出門。沿街的店鋪陸續關門了。也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不知是哪戶人家,飄出了極其濃郁的炒蝦醬的香味。

我們默默走著。我說,師兄,你離開新亞多久了。

他愣一愣說,有一排喇。c

我說,你學問這么好,不可惜嗎。

他搖搖頭,說,你知道的。我在校時就不善人際,應付不來這么多的事情。好多都是功夫在詩外。與其要費心機和人打交道,不如整天和人頭打交道,還簡單些。

我說,你在這幫你爸爸。那Terence那邊呢。

他又沉默了,半晌,說,一言難盡。

送我到了路口。我說,師兄,好久沒見了,一起吃個飯吧。

他說,不了,改天再約。我要回去幫阿爸收鋪了。

我頂著新發型,去學校上課,意外地受到了學生們的贊美。

如今的大學生,行止已不以含蓄為準則。他們總是如此直接而發自肺腑地表示喜歡與不喜歡。下課時,有個學生專門走到講臺對我說,毛老師,呢個發型好勁,好似Sam哥。

Sam是吳鎮宇在《沖上云霄》里扮演的角色。當年街知巷聞,是個型到爆的機師。

我承認,我的虛榮心莫名地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于是兩周后,我又去了“樂群理發”。

我的頭發生得快和茂密,而且發質硬挺。九十多歲的老外公常說,我剛生下來,就是“一頭好鬃毛?!?所以,想保持一個時髦的發型,于我殊為不易。

我和翟康然預約了下午的時間。他見到我,似乎很高興。

我有些意外的是,翟健然也在。他佝僂著身形,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看著翟康然為上一個客人做收尾的工作。

那客來自法國,有著巴黎人一貫的健談與愛交際。他走的時候,連坐在旁邊的我,都知道他是一家歐洲香精公司的駐港代表,住在西半山,有兩個孩子和一條金毛犬,以及一只英短金漸層貓。他似乎對翟康然的服務十分滿意,說要介紹更多的朋友來。

終于,翟康然讓我坐下,去換了一張唱片?!癟orn Between Two Lovers”的吉他前奏,在店堂里頭響起來了。所有的陳設好像都鍍上了一九七〇年代的昏黃。

他給我圍上了圍單,看看鏡中的我。忽然眉頭一皺,輕輕說,有人動過了。

嗯?我有些茫然。

他說,那些fading的部分,有人動過。

我明白了,他指的是用去了很多的時間,打出的漸變式“飛青”。但我吃驚的是,這頭發已經長了半個多月,他竟依然一眼看出,那些他所說的黑白之間的“灰度”,被人染指。

他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忽然明白了。他轉過頭,狠狠對翟健然說,你看看,他永遠不放過。別人都是錯的,只有他自己那套老古板的套路,才是對的。

我在鏡子里,看到翟健然張了張口,終于欲言又止。

在以下的時間里,沒有人再說話。翟康然面目十分嚴肅,格外細心地為我剪發。剪刀在我的面頰、前額、耳尖游動。

金屬摩擦的聲音,混合著音樂的聲響。

“Couldnt really blame you,If you turned and walked away. But with everything I feel inside, Im asking you to stay .”a

他的動作依然很輕柔,應和音樂的節拍,金屬在皮膚上游動。我倏然記憶起了另一把剃刀,是絲綢輕掠過的感覺。

在他為我塑形的時候,翟健然終于站了起來,走近了我們。

或者是為了打破一直沉默的尷尬,我說,師兄,這張照片上的人,好像你們兩個。

我指的是墻上一張很老的黑白相。因為我在另一間“樂群”見到過同一張,只不過更為老舊些。那上面有幾個年輕人,都是在彼時很時髦的打扮。他們一律留著齊肩的長發,站在中間的那個,眉目酷似翟師兄和Terence。

翟健然目光落在了照片上,愣住了。他沒有回答我,但似乎是什么讓他下了決心,他很認真地說,阿康,你再考慮一下。

翟康然也就開了口,但聲音有些冷:我說很多遍了。他想剪頭發,可以到我這里來。

你知道那是不一樣的。翟健然嘆了口氣。

Terence在我脖子上撲爽身粉??跉廛浟讼聛?,說,大佬,就算林生不收回間鋪,好快政府也要清拆。他不是要更怒氣?依我看,長痛不如短痛。

翟健然搓一搓手,說道:你知道老竇b的情況,我們要對他好一點。

我聽到了他聲音中的無力。Terence手停一停,回轉了身,眼睛直直看著他的胞兄,說,他的情況,難道不是在安老院更保命。你辭咗份工,由他性子,陪他日做夜挨,就是對他好?

翟健然啞然。他沒有再說話,而是徑直向門口走去。

走出去的一剎那,好像被猛烈的陽光刺了眼睛。他用手擋了一下,似乎回頭又看了我們一眼。

當我出去的時候,看見翟師兄還站在烈日底下。整個人呆呆的。

我走過去,說,師兄,你怎么還在這兒。多曬??!

他這才回過神,用一塊不太潔凈的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他說,我在等你。

等我?我說,為什么不在里面等。

他用殷切的眼光看著我,說,我,我想請你幫個忙。

我們坐在附近一間冰室里。外面的陽光,似乎是太猛烈了。景物在蒸騰的空氣中,影影綽綽地抖動。炎熱得不太像是初夏。我們靠窗坐著,可以看到外面依墻生了一叢芭蕉。葉子濃綠而肥厚,在暴曬中耷拉了下來。

翟師兄呆呆望著面前的杯子,說,這個冰室,有四十年多了。小時候,阿爸收工,會帶我們來吃紅豆冰。你看那個肥仔老板,是我的小學同學。

我說,師兄,我能幫什么忙。

他似乎立時不安起來,用手指捻動吸管。他瞇起眼睛,忽然抬起頭,對我說,醫生話,阿爸還有一年多了。

他將身體前傾,想要與我靠近些。他說,肺癌第三期。我們只要一年,再租一年就行。

他說得支離破碎,但因為早前他和康然的對話,我基本上拼接起了事情的大概。

我說,所以,是業主不肯續租了,但你們還想將老店做下去?

他點點頭,說,阿爸不知自己的情況,還想要做。其實是幾十年的街坊了,但林伯去年過身,他的仔想收翻間鋪,不租給我們了。

我們近來成日收到匿名投訴?!八拇蟛块T”都來,消防、地政、食環什么的,好折磨。又說你是僭建,要看地契。那么舊年代的地契,業主不幫手,我真的應付不過來。

想起了翟康然的話,我說,按理講,休息一下,對伯父是比較好的。

翟師兄搖搖頭,你不知道,阿爸好硬頸。明知成條街都快清拆了,還要做。

我和業主談過一次,可他覺得太麻煩,不如收回。我嘴巴又笨,都不知該怎么說。博論答辯,我都結結巴巴,是上不了臺面的。其實前年你發新書,我去書展聽過你的演講,講得真好。你能不能幫我去跟業主說說,我們只要一年,就一年。

我說,其實,Terence說讓他到新店里來,倒是個兩全的辦法。

翟師兄沉默了一下,終于說,阿爸和細佬,已經幾年沒怎么說話了。還是你陪我去,好嗎?

我看著他熱切的目光,說,好。

翟師兄似乎舒了一口氣,整個人也松弛了下來。

他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你在店里看到的照片,是阿爸在“麗聲”的電影訓練班拍的。旁邊都是他同期的學員,后來藍天和丁虹,都做了大明星了。

“飛發”暗語

舊時廣府理發業,內部使用暗語繁多。

如稱理發為“摩頂、割草、掃青”;理發師則稱“摩頂友、掃青生”;理發店稱“掃青窯”;頭發叫“烏云”或“青絲子”,剪發洗頭叫“作漿”;胡須叫 “蟻王”,剃胡須稱“管蟻”,挖耳稱“推雀”;徒弟拜師為“單零”。

到了近時飛發鋪,又用“草”來指代頭發。以此類推,厚頭發是“疊草”,短頭發是“短草” 。剪發為“敲草”,洗頭則為“漿草”,燙頭發為“放草”。染發為“包草”,吹頭發為“爬草”。頭發茂盛的客人,則為“草王”。

理發師傅之間,交換顧客信息,也自有一套話語系統?!吧贝砟行灶櫩?,“莫”代表女性。小女孩為“莫仔”,成年女性為“莫全”,“順莫”指靚女,“波亞莫”則專指“挑剔麻煩的女客”。

店堂內外,數目字的暗語則從一至十,編成順口可唱歌訣:

百萬軍中無白旗,夫子無人問仲尼。霸王失了擎天柱,罵到將軍無馬騎。

吾公不用多開口,滾滾江河脫水衣。皂子時常掛了白,分瓜不用刀把持。

丸中失去靈丹藥,千里送君終一離 。

這些暗語乍看玄妙,但細看不過是關于數字筆畫拆分的字謎。如“百萬軍中無白旗”,即把“百”字的上邊一橫與下邊的白字分開,便成了“一”;“夫子無人問仲尼”的“夫”字,將其“二”與“人”分開,便成了“二”;“霸王失了擎天柱”,將 “王”字的中間一豎抽去,便成了“三”;“罵到將軍無馬騎”的“罵”字,將下邊的“馬”字去掉便成了“四”……以此類推,“丸中失去靈丹藥”,將“丸”字中的“、”抽去,就成了“九”;“千里送君終一離”,將“千”字的上邊一撇“離”去,便成了“十”。這種類似文字游戲的暗語,亦似江湖隱語,長期流行于市井業界,也別有一番趣味。

翟師傅叫翟玉成。年輕時候,有個外號,叫“孔雀仔”。

這其中有一段故事。他當年考上“麗聲”的電影訓練班,培訓期間,是要住宿的。年輕的孩子們,晚上玩得瘋一些。夜里回宿舍遲了,吵醒看更的阿伯,不免被嘮叨幾句。阿伯是新界大埔人,沒有讀過什么書,一見他就說,“雀仔,外出揾食咁遲都知返啦?!?原來是不認識他的姓“翟”,只當是“雀”。一來二去,“雀仔”就成了他的花名。翟玉成自己是不甘心的,因為他格外的驕傲和自尊,又精于潮流裝扮。有人便完善了這個外號,叫他“孔雀仔”。但是,雖然他的相貌可稱得上清秀,但卻并非特別出眾或個性張揚。這個綽號就顯得名不符實。久了,大家仍舊叫他“雀仔”。

后來,當他在理發店做工時,老板為了招攬生意,便將他在“麗聲”時的照片放大,貼到了店里當眼的位置。果然吸引了一眾師奶,到了店里便點名讓他剪。追著他問,丁虹是不是割過雙眼皮,藍天和賽落是不是一對,李由是不是有私生子。開初時候,因為能帶出自己的見聞與掌故,他便好脾氣地一一作答,至少也是敷衍。一時之間,他成了當紅的理發師傅。但久而久之,他的故事不免重復而缺乏新意,而在這個過程中,每次的講述其實多少也觸碰了他的痛處。畢竟這些同期學員,有一兩個已經成為了明星。而他又是格外自尊的人,有次,一個太太忽然向他打聽起梁慕偉,他終于不耐煩,冷笑一聲,說,他遲過我好多先入來“麗聲”。

或許是他的神情,觸怒了太太敏感的神經。于是客人在服務結束時,去經理那里投訴了他,還拋下一句,故意很大聲讓他聽到,“有乜巴閉a,不過一個飛發佬!”

或許如此,讓他動了自己開店的念頭。

至于為什么要開理發店,他也有一套說法。

那時節的青年人,在工廠里打工其實是時髦??傻詭煾党硕虝旱卦谝婚g塑膠花廠做過一個星期,再也沒有打過一天的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工”字不出頭。要想出人頭地,就要有自己的一爿生意。

這觀念,大約是家里世代累積的言傳身教。按說五十年代時,內地遷港移民如濤而至。翟家來的時候,已是尾聲。情形又是較為落魄的,不像前人帶了雄厚的資本來,他們除了幾枚傍身的黃魚和細軟,別無所有。

翟家在佛山也是大戶,家里有種植香柑的果園。但到他父親一輩,已經是強弩之末。時代的一番迭轉之后,自然是動了根基。到了香港,本想過東山再起,但人生地不熟,英雄難有用武之地。將不多的家底跟人投資,不知底里,也敗在了里頭。按理說,如果甘下心來,細水長流地過倒也算了。翟父是心氣高的人,愛面子,先前的排場不想倒,便更加速了衰落。他們從半山搬到了北角,是在翟師傅上小學的時候。在他成長的記憶里,父親是個半老的人,總是帶了周身的酒氣,和輸了牌九的怨氣。翟師傅是二房庶出。他的“大媽”,父親的原配,終日躲在逼仄的小房間里,吃齋念佛。所有的持家的重擔,便都落到了翟師傅的母親身上。母親又的確是能干的,迅速地將自己嵌入了這福建人與上海人混居的地界,獨當一面,幾年后竟在春秧街開了一爿南貨店。翟師傅自小就浸淫在這方呎之地,深諳于福建人的務實和上海人的精明。這讓母親大為放心,覺得家業有繼。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做兒子內里呢,卻覺得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讀書不成,卻深愛電影和戲劇。大約皇都戲院一有新的戲碼,便迫不及待地翹課去看。而且呢,海納百川,并不挑戲。從邵氏的黃梅調,一直看到張徹的新武俠,當然還有午夜二輪重放的詹姆斯·迪恩的黑幫片??吹枚嗔?,自然人就自信,覺得自己也可以演。北角一帶,當時有一些左翼劇團,都是熱情的年輕人為主力。他就報名參加??稍噾虻臅r候,那劇團的負責人說,演戲靠天份,但得有個方法。你底子不錯,還缺些方法。

這話對他是很大的激勵。他并不當是托辭,而體會出了自己是塊璞玉的意思,“玉不琢不成器”。后來在報紙廣告上看到電影訓練班在招收學員,便毅然輟了學。

如今,翟師傅仍然保留了定點看粵語殘片的習慣。甚至在理發鋪里,終日開著一臺小電視,有個臺叫“歲月流金”,都是老電影。臺詞他都背得出,只當是店鋪里的背景音。

在訓練班期間,他照樣早出晚歸,似乎比以往更為勤奮。因為這孩子獨來獨往慣了,家里竟沒有看出一絲破綻。直到了年尾,有個女孩子找上門來,才知道自家兒子,竟瞞天過海了半年。

這女孩是翟師傅在訓練班交下的女朋友。后來他回憶起,便說是初戀。但他對這初戀的回憶并不美好。也怪自己兒女情長,夭折了演藝事業的大好前程。這女孩后來也并沒有讀完訓練班,草草地就嫁人了。中年失婚,后來又嫁,境遇也每況愈下。翟師傅便評價說,將自己當戲來演,可不就敗給了“命”字。

這事讓翟家大為光火,尤其翟師傅的父親。老翟先生的親生母親便出身梨園。這女人到了翟家,生下了他,卻拋夫棄子,又偷偷跟戲班子跑了。這令他成長的境遇,很不如意,所以一輩子痛恨伶行。此刻,老翟先生前所有未有地清醒,指著兒子罵,我是戲子養的,知道戲子的德行。生個兒子,還要當個下賤的戲子,死都闔不上眼。

好說歹說,翟師傅不學電影了。但中學他也是死活不想再上。家里就想他早點接手南貨店,他便說,人各有志。我這輩子,可不再勞你們操心了。

他自然有自己的主意。在公司上訓練班時,年輕的孩子們沒少見到往來的明星,便也提前染上了娛樂圈虛榮的習氣。男的要型,女的要靚,除了衣裝,便是被前輩們帶去Salon做個好看的發型。發型要keep住,絕非易事,常常幫襯便也日漸看出了端倪。一來二去,他便懂得,這里不單是整個香港最潮流的地方,還是個如假包換的交際場。這發廊開在銅鑼灣百得新街,叫“新光明”??腿舜蟮质巧鐣澤堂?、導演明星和騎師等等。

翟玉成便去毛遂自薦。老板見小伙子是以往的客人,以為他胡鬧。他就將訓練班的照片拿出來來。老板看照片上方燙了四個字:“明日之星”。他說,我一個“明日之星”,都來給你撐場面,不就是店里的生招牌嗎。

老板一想也對,便叫他試試,半年出不了師便走人。何曾想讀書不行,演技欠奉,這年輕人學起剪發卻靈得很,合該是祖師爺賞飯吃?;詈?,加上人樣子標致,說話又很伶俐。打小在南貨店鍛煉出的好口才,全都派上了用場。不出一年,已惹得新老顧客都十分喜愛,人人點他。他在店里是“8號”,行話叫“番瓜”。預訂的電話來了,大半是找“番瓜仔”或“雀仔”的。木秀于林,長了自然惹人不待見。再加上他自己,見技術上再無所精進,也有些疲于敷衍那些九不搭八的故事。所以,后來遭遇了投訴,對他并不是意外?;蛟S,反而是一個臺階,他便就此跟老板辭了職。

老板自然早看出了他的心氣兒,也不想再留了。算是好來好去,還多給了一個月的工資。但他沒想到的是,一個月后,這小伙子便和自己打起擂臺。

說起鯽魚涌英皇道上的“孔雀理發公司”,那真是翟玉成師傅一生中的高光。是他落手落腳,親自打理起的生意。

北角一帶的老輩人,談起“孔雀”,總是有許多可堪回味之處,仿佛那是他們的集體回憶。如同時下上海靜安區的老人兒,談起百樂門,談得眉飛色舞,其實并不見得都是當年叱咤舞場的老克臘a。畢竟“孔雀”作為一間高級發廊,當年用的是會員制,并非可以自由出入。

大家記憶中的,大約是“孔雀”堂皇的門口,高大的西門汀羅馬柱上是拱形的圓頂,上面有巨大的白孔雀浮雕。靈感來自翟玉成愛去的“皇都戲院”上的浮雕“蟬迷董卓”,聲勢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據說當年在夜色中,這孔雀便是繽紛絢麗的霓虹,不停地變換著顏色。在羅馬柱旁,則有一對漢白玉的維納斯。但和人們所見的斷臂女神不同,這對維納斯復原了自己的雙臂,一個舉著鏡,而另一個則托著一只地球。創意談不上高妙,但足以讓人印象深刻。

就如同對這繁華包裹下內里的不知情,當這間高級發廊在北角的版圖上蕩然無存,人們也并說不出子丑寅卯,仿佛先前描述的,只不過頭腦中的海市蜃樓,連自己都疑心它曾存在過。對于這個花名叫“孔雀仔”的發廊老板,也就有了許多的猜測與想像。因為他的年輕,沒有人會相信白手起家的傳奇,坊間流傳的是他與一個女富商之間的曖昧。

多年后,翟師傅已入老境,再回憶起霞姐這個人,會覺得恍若隔世。因為開始與結束,似乎都沒有清晰的界限。但有件事他記得很牢,可謂眉清目楚。

那時他還在“新光明”。有天黃昏時,正在為一位女客梳很復雜的盤髻。時間久了,客人闔目養神,忽然睜開了。在鏡子里頭,他看見這女人原本嚴厲的目光柔和了,落在他在頭頂動作的手上。她說,你的手真好。指頭又白又長,比女仔的手還漂亮??上Я?,應該去彈鋼琴。

對于“可惜了”的評價,他在心里不置可否。但當下卻是享受這句話,手勢便分外地仔細與盡心。

后來,霞姐的確教會他彈鋼琴,但他也只會她教給他的那幾支曲子。在如水的夜涼中,他坐在“麗池”頂樓的落地窗前,彈《致愛麗絲》。霞姐說,我教會你,就是只要你彈給我聽。你不要彈給別人。

“麗池”有三分一的業權,屬于霞姐的先生。準確地說,霞姐是他的外室。這男人發跡于南洋,捭闔半生,在一片鶯歌燕舞中想通透了,終于葉落歸根。霞姐跟他,從青春少艾到寞寞徐娘。他自然也沒有負她,算是打點好了她的后半生。香港就這一點好,交易都在明處。哪怕中間有情,都是實打實的,沒有一絲虛與委蛇。霞姐對翟玉成有真心,但也是“講清楚”后的真心。她看出這個年輕人,有著同輩不及的現實與早熟。這份自知之明,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只是因為年齡的關系,還欠缺見一些世面。這她不怕,她的過去,就是他的世面。

翟玉成承認,這個女人深刻地影響了他,并不僅僅在經濟和事業上。還有她的品味和審美,在漫長的歲月中以心得與閱歷做底,沒有保留地傳授給了他,塑造他,并使之居高不下。至于愛情,因為年齡的懸殊,于他們都顯得奢侈。毋寧說,她給他帶來了十分完整的情感教育。有關愛的質量,門檻被無限提高。這讓他此后,對女人變得很挑剔。與他個人的境遇無關,就只是挑剔。

無疑,是她為“孔雀”帶來豐沛的人脈,使得“會員制”經營可實行得順風順水。這其間形成了微妙的舟與水的辯證。達官巨賈、名人士紳以“孔雀”的服務彰顯地位,后者自然也倚重于前者打開局面。而從“新光明”這樣的發廊挖來師傅與客源,到后來似乎成為順理成章的常態。尤其是鄧姓大哥,是霞姐的“契哥”。作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兼有三合會首腦身分。他入股“孔雀”,自然使得業內不敢再有任何微詞。至于有心還是無意,本地的小報都算是拍到了幾張他口中叼著雪茄,在保鑣簇擁下進入“孔雀”的照片,算是坐實了“力撐”的姿態。

讓翟玉成抱憾的,始終是半途而廢的演藝生涯。在他又蠢蠢欲動時,鄧哥適時發出警告,有關這一行的水深難測。但這不影響他格外善待娛樂界的朋友,例如女貓王沈夢、歌手吳靜嫻等等,都是他的座上賓。后來,在他們的鼓動下,他終于在兩部電影中客串過角色。一部因為尺度問題,沒有上映。他在里面演一個偷渡而來和女友團聚的青年,因后者的背叛而自盡。最后有一句臺詞,“香港也沒這么香”。而另一部里,則是和女主角有簡短床戲的花花公子。他在里面的表現十分生硬,且能隱約看到松弛的肚腩。他為對自己身體的不自律而懊惱,也從此放棄了演戲的夢想。霞姐也只是寬容地笑笑,“‘雀仔就是這個脾性,你說他不聽。試過不行,他就安生了?!?/p>

在現在看來,這句話有如讖語,甚至預示了翟玉成一生的轉折點。當“試”成為常態的時候,人往往會忽略評估其中的代價。何況彼時,香港的經濟已走向了蓬勃,每個人對自己能力的預判,都會稍微夸張一點點。然而就是這么“一點點”,可能會影響未來的走向。

并非是要為翟玉成開解,但是有一些歷史事實,可能會幫助我們了解他的心態。二十世紀整個六十年代,是香港工業騰飛時期。由1962年至1973年,香港的本地生產總值GDP撇除通脹后,每年以9.4%復式增長。1962年的本地生產總值為86億港元,上升至1973年的410億港元。一九六〇年代,香港工業成就舉世知名,是全球最大的紡織制衣、鐘表、玩具、假發、塑料花等的出口王國;旅游業亦享譽盛名,有“購物天堂”之稱。就業情況良好,失業率幾乎接近零。

不得不說,翟玉成得自遺傳的生意頭腦,比較他的父輩,還多了與生具來的野心。在家人尚在猶豫時,他毅然投資了一家成衣公司,并且在此后的兩年獲得了豐厚的利潤。當然,這其中自有霞姐的點撥。在一個蒸騰的時代中,她要做他的底,讓他放心地當他的弄潮兒,而不至于從浪尖上跌下來。他是風箏自飛于南天,卓然同儕,他身后有一條看不見的引線。而放線人,便是霞姐。

但是,翟玉成對這條引線的感受,漸漸地從牽掛而轉為牽制。其中有一種很難言喻的傀儡感。迅速的成長,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自己的骨骼血肉,已經足夠的豐滿強勁。而這一點,讓他在性事上表現出更為明顯的主導。這是具有迷惑力的細節。霞姐點上一支煙,拍拍他光裸的后背,滿意地嘆一口氣,稱他已“大個仔”了。他們都沒有體會到,這句話下面暗藏的危機。

僅僅在兩年后,香港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工潮,并因此發展成為轟轟烈烈的反殖運動。百業蕭條,“孔雀”自然難以獨善其身,翟玉成在成衣廠的投資,亦有不小折損。他沒有聽霞姐的,選擇壯士斷腕,關閉“孔雀”。這間高級發廊每天都有著龐大的開支,不得不將晚上的霓虹也關掉。翟玉成對霞姐說,“孔雀”是我的夢,還沒有做踏實,我舍不得醒。

事實上,這次堅持成為日后他與霞姐爭持的資本。這個時代,或許先天就是為翟玉成這樣的年輕人所準備的。為了“孔雀”,他日漸逸出了霞姐那代人相對保守的軌道,而與這城市的起伏同奏共跫。年輕的翟師傅,曾是1969年底遠東交易所開業以來,第一批入市的香港人。恒生指數兩周后創下160.05當年新高,從而由此開啟了這座城市的股市神話。

這神話的覆滅,是在五年之后。老輩的香港人回憶,都說其中過程不突兀,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信號,如今被稱為笑談。翻開當年的報紙,“置地飲牛奶”收購戰,“過江龍飽食遠揚” 事件,樁樁足可警惕,但在一個全民嘉年華的時代,只當是這神話鏈條中的異彩。自1972年至1973年,香港有119家公司上市。市民們陷入了“逢買必漲,不買則輸”的狂歡中,每日以粗糙而世俗的方式,舉辦自己人生的盛筵?!棒~翅撈飯”“鮑魚煲粥”“老鼠斑制魚蛋”是一九七叁的荒誕與瘋狂。這一年,“孔雀”也迎來了它的巔峰時刻。翟玉成親自登高,將兩顆碩大的哥倫比亞祖母綠,鑲進了浮雕白孔雀的眼睛里。

孔雀瞳仁中的綠光,說不出的艷異,其實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只一個謠言引發的蝴蝶效應,便破碎了泡沫,讓恒指在一年間跌至150點,跌幅近91%。來勢洶洶的股市坍塌,殃及樓市,元氣大傷。數萬股民畢生積蓄,朝夕化為烏有,哀鴻遍野。這場股災,讓多年后的香港人談起,仍是噤若寒蟬。以致TVB以此為題材的劇集《大時代》播映,派生出了都市迷信般的“丁蟹效應”,如幽靈在城市上空游蕩不去。

即使到了暮年,翟玉成聽到了《大時代》的主題歌《歲月無情》,總會伴隨著一陣生理的痛感。

“愛幾多,怨幾多;柔情壯志逝去時,滔滔的感觸去又來?!彼^柔情與壯志,只不過都是孔雀的尾翎,盛時展開來是一幅錦繡。一根根地脫落了,被踩踏進了泥土,怕是自己都不想回頭去看一眼。

幸耶不幸,當年他遇到的,也還都算是重情義的人。最后的瘋狂中,他暗自轉移了霞姐的部分資產投入股市,直至一敗涂地。她沒有起訴他,甚至沒有追討,權作為了分手的禮物。而因道上的規矩,鄧姓大哥要為“契妹”討個公道,便叫手下人斬了他的一根手指。斬斷了,即刻派人送去醫院,給他接上了,也算是顧念交情,留足面子。

在醫院里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陪在病床邊的,是好妹。

鄭好彩是“孔雀”的美發助理,其實干的是俗稱“洗頭妹”的活兒。當然她一邊為貴客們洗頭,一邊也在接受著剪發的訓練,再過一個月就滿師。

在“孔雀”這樣的理發廳工作,于她這樣的女孩,多少有一些虛榮的性質。對其他人來說,還未來得及體會這場中的浮華,便要離開,是會不甘心和落寞的。但她卻沒有。

“好彩”在廣東話里,是“幸運”的意思,經理就順理成章給她起了個英文名字,叫lucky。如今要離開了,lucky沒有了,她還是好彩。

她自然說不出“成敗一蕭何”這樣的話,但她信命,也服氣命,是隨遇而安的脾氣。日后,她便總是想起當年面試時的一幕。那日看其他來面試的女孩,都是漂亮的。她也算生得周正,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但身形卻敦實,其實是很好的干活的身架子。但是,她舉目四望,看這理發廳里,是她想不到的堂皇,水晶吊燈將繁花般的光影投在了天花板和四壁上。噴泉跟著音樂的聲音起伏,上面有個小天使,手中是一把金色的弓箭。這些都與她的日常無關,她便有點慌,好像自己走錯了地方。面試的一個環節是洗頭。到了要她下手的時候,她的手不聽使喚,不停地抖。被她洗頭的那個模特,索性站起來,說,不行了,這妹仔抖得厲害,跟觸電了一樣。我都跟著抖。

好彩嘆口氣,擦一擦手,準備離開。手卻又不抖了。這時她聽到一陣笑聲。就看見一個青年靠著門站著,西裝搭在肩膀上,嘴上叼著一根煙,似笑非笑望著她,說,留下吧。

好彩愣愣地看著,想,這人可真是個靚仔啊。

經理便趕緊說,還不快謝謝成哥。

她張一張嘴。此時的翟玉成,還未從一夜笙歌的宿醉中醒來,他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悠長地打了個呵欠,對她擺了擺手,轉身就離去了。

或許,就是這驚鴻一瞥,讓好彩總是有了種種的回味。日后,他常問起翟玉成,當時為什么要留下她。翟玉成開始會笑著敷衍,說,睇你靚女嘛。她自然是不信,再追問,翟玉成就不耐煩再說了。

其實進來“孔雀”后,她極少能看到翟玉成。因為大堂里的電梯,可以直達三樓,那里是辦公區和貴賓室。而老板照例并不會在他們工作的地方出現。偶爾看見了,他往往和別人在一起寒暄或應酬。她遠遠看見他在笑,卻覺得這笑里其實是疲憊和肅然的。

那天,她最后離開“孔雀”時,禁不住還是回頭看一看。巨大的拱頂上,已經沒有了霓虹閃爍。在漸沉的暮色中,是一團突兀的灰。她心里頭有些哀傷,倒不是為了自己。她想,不知道這么大的房子,以后可以派什么用場。會是什么人接手,那么美的噴泉,不知還留不留得下來?!暗以僖膊粫貋砹??!边@樣想著,她心里莫名地也有些悲壯。

可是呢,離開沒有很久,她卻又回來了。但大門已經貼了封條,進不去了。她透過大門的門縫向里看,里面一片漆黑。這讓她覺得十分狼狽。她開始在門口徘徊,一面在想辦法,一面在心里罵自己“大頭蝦”。她想,丟什么不好,哪怕丟了整個工具箱呢。偏偏丟了這件。

丟掉的是一把剃刀。ZWILLING J.A. Henckels,德國產,很貴。才買了三個星期。原本是想用來做自己出師的禮物??蓪嵲谑翘矚g,就提前買了。這花去了她半個月的工資,想來還是十分肉痛。她沮喪地想,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公司匆匆散了伙,還有半個月工資沒著落,這把刀一丟,可湊了一個月的整。

正當她左顧右盼,終于準備放棄時,看到公司的后門開了,她想天無絕人之路。剛想要溜進去,卻看走出了一伙人。幾個魁梧的漢子,中間架著一個人。那人走路踉蹌著,臉色煞白,一只手上裹著紗布,已經被血滲透了。她仔細一看,是翟老板。嚇得一個激靈,忙躲到了暗處去。她心里頭風馳電掣般,想起了公司里聽到的許多流言。不是說,這人已經和姘頭卷款逃去了國外嗎?

她又看了一眼,看到翟玉成向這邊方向偏了一下頭,青白的臉上是種麻木和絕望。她回憶起了,那長久前的驚鴻一瞥,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留下吧。

她看到一輛車在后門停下,那幾個人將翟玉成推了上去。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飛快地攔住了一輛“的士”,說,跟上前面那輛車。

翟玉成醒來時候,看到的人,是鄭好彩。

她俯在床頭的欄桿上睡著了,睡得很熟,竟微微打著鼾。他在回憶里使勁搜索了一番,終于想起了這個長相敦實、臉龐紅潤的姑娘,是“孔雀”的員工。聽有些人叫她“好妹”。

他感到肩膀有些酸痛,輕輕移動了一下身體,床“咯吱”響了一聲。鄭好彩揉揉眼睛,懵懂地抬起頭,看著翟玉成正看著她,這才猛然醒了過來。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時又愣住了,和眼前的這個人對望了一下。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將床頭柜上的保溫桶打開來,倒出了一碗。往翟玉成面前一杵。翟玉成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好彩說,豬腳啊,今朝起早燉了兩個鐘。以形補形。

翟玉成和鄭好彩的婚禮,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結婚照。

好彩是個孤兒,在圣基道福利院長大。翟玉成早先因為投資股票的糾葛,跟家里斷絕了關系。其實他父親早已去世,母親積勞成疾,前兩年也過身了。留下一個“大媽”,已經老得不行了,倒是還在家里吃齋念佛,不聞窗外事。翟玉成跟幾個兄弟反目后,也再沒回過家里,從此形同孤家寡人。

結婚那天,便自然省去了一個“拜高堂”的環節。來了都是以前好彩在紡織廠上班的工友,都是一樣敦實爽朗的姑娘,在一個潮州鹵味店擺了一桌。到拍照時,姑娘們簇擁著好彩,倒將翟玉成擠到了一邊去。照片上新郎就訥訥地站著。日后好彩看那照片,說,好像是一群女工旁邊站著個傻佬工頭。

其實,好彩并不想鋪張婚禮,她甚至從未對小姐妹們說過翟玉成的過去。關于以前,她只想記得那個將她“留下來”的瞬間,中間可以跳過所有的事,再連接到這個眼前的人,依然是她在乎的。

婚禮后,她將姐妹們的“人情”都記了帳,這一塊將來是要還的。她經年的積蓄,都是嫁妝,竟然也有不小的一筆。翟玉成沒有人來隨分子。但是第二天,卻收到了一個很大的禮包。打開來,里頭是厚厚的一疊“大?!保ㄎ灏賶K)。這禮包沒有具名,只在右下角,寫著四個字:“孔雀舊人”。

這筆錢,他們沒有動,因為不清楚來歷,便存到了銀行里頭。但后來,終于還是用掉了,因為“孔雀”雖然申請了破產,翟玉成卻還有一些零星的外債沒有清。息口不高,但幾年間的通脹很厲害,都怕夜長夢多。

好彩沒和翟玉成商量,自己出去覓了間鋪子。她本不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但她現時手里握著壓箱底的嫁妝,卻知道一分一毫都是未來,不能有半點的差池。

到了開張的前一天,她才帶了翟玉成看那間鋪子。這鋪子搭在明園西街的后巷,左手是個五金鋪,右手是個燒臘店。外頭粉白的墻,是好彩落手落腳刷的。鋪子上頭,“樂群理發”四個字,一筆一畫都格外方正踏實。門口的三色燈柱,不是紅白藍,倒是紅白綠。翟玉生想,這是仿照“孔雀”的燈柱。他是別出心裁的人,別人要用藍,他偏要用綠。但眼前這燈柱,是轉動不了的。因為也是好彩,一筆一畫地畫在墻上的。

好彩左右看看,悄悄對他說,我們好好做,往后把隔壁的店也盤下來。

翟玉成看看好彩,眼里滿滿憧憬,全是將來。此時,他心里卻都是過去,忽然發酵一樣,堵住了他的胸口。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想,這輩子,就這樣了。

小門面的生意,靠的是街坊幫襯。好彩醒目,知道開業那天,自己給自己送了一個花籃,又放了一掛鞭炮,便是讓左鄰右舍都知道。

人們便看,這小夫妻兩個,女的有股市井的爽氣,見人三分親。男的很俊秀,話少,神情倒是郁郁的。雖然沒有什么夫妻相,干起活來,倒是十分默契。兩個人都是勤勉的。那時候的香港人,別的不認,就認人勤力,所以都慢慢地喜歡他們了。

其實,翟玉成被斬了手指,接上了,但卻留下了后遺癥。大概是傷了神經,雨天疼,拿起稍有重量的東西,便抖。越想集中心神,越是抖得厲害。

他不能剪頭發,也不能替人刮胡子。只能給好彩打下手。夜晚在燈底下,他慘然一笑,說,當年你手抖一時,我留下你。如今我可能要抖一輩子,你能留我到幾時。

好彩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將他的頭攬到自己胸口,緊緊地。翟玉成聽到好彩的心跳,也聽到自己的心跳,漸漸地,就跳到一處了。

可他究竟是不甘心,閑下來,便翹起二郎腿。舉著剃刀,拿自己的膝頭哥練。開始不行,手稍微一抖,膝蓋上就是一道血痕。他便擦掉了滲出的血珠,再練。一個小時練下來,就是密密麻麻、蛛網似的血道子。

好彩見到了嚇一跳,說我好彩唔好彩,怎么嫁給個傻佬。她便買了個冬瓜。冬瓜大小像是人頭,上有一層絨毛,像是人的須發,正好給他練手。

練完了,晚上他們將這冬瓜吃了。從此一時冬瓜海帶湯,一時蠔豉肉碎,一時花生瘦肉,輪番地煲。晚上吃,他們就笑,都覺得這一餐好像是賺來的,心里滿足得很。

他這樣練著練著,手倒真的漸漸定了。

有一天,他們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來,里頭是一把剃刀,還有一只推剪。好彩認了認,“哎呀”一聲叫起來。原來這把剃刀,是ZWILLING J.A. Henckels。和她在“孔雀”丟掉的那把,一模一樣。

包裹上沒有具名,還是那四個字,“孔雀舊人”。翟玉成看好彩高興得像個孩子,心里也笑,暖一下。

到了年底時候,好彩有了身子。第二年入秋,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廣東人叫“孖生仔”,是好兆頭的意思。孩子的眉眼像翟玉成,清秀。身形似好彩,敦實實。他們就給起了名字,一個叫阿健,一個叫阿康。

但都覺得意猶未盡,就請教店里的老客,教中學的葉老師。葉老師就給加了個“然”字。翟健然,翟康然,果然雅了許多。

孖生仔六歲的時候,好彩又懷孕了。夫妻兩個就說,這回要好彩的話,就是個女仔。

翟玉成對好彩說,女女好,知道疼惜人。好彩說,對,長大了,會幫阿爸捶筋骨。

兩人就說,那我們去黃大仙,燒香許個愿,求給我們一個女仔。

生下來了,真是個女仔。夫妻倆歡喜極了。對他們來說,這是雙喜臨門。隔壁的五金鋪不做了,租約夏天到期。他們就跟業主商量,想把鋪子盤下來。兩廂就談好,就差簽約了。他們說,這女女是我們的福將。以后會越來越好。

給女女取名字,爺娘各一個字,叫“彩玉”。到街坊發豬腳姜、紅雞蛋,都說這名字好聽,很吉利。

出了月子,好彩要抱了女女去福利院看院長。這些年,逢到年節,好彩都要去自己出身的福利院,好像回娘家。翟玉成說,路途遠,我陪你去。

好彩說,前街孟師奶,約了今日來燙頭發,她晚上要去北角飲宴。老街坊,不可失信人。你好好幫她整。

見他不放心,好彩說,我叫阿秀陪我去,總成了吧。

阿秀和好彩是一個福利院出來的姐妹,這些年一直要好。翟玉成便說,好,那你早去早回。

好彩到了福利院。大家都很歡喜,聊了很久。院長說,我也快退休了,看到你過得好,心里真是開心。我當年沒給你取錯名字。

回程時,好彩就想,如今有了女女,天遂人愿,該去黃大仙燒炷香,還個愿。

她便讓阿秀先回去。阿秀忖一忖說,那行,家里等我煮飯,你知道我婆婆厲害。你自己小心點啊。

好彩在黃大仙廟燒了香,又發了新的愿。從廟里出來,她聞著自己一身的香火味,覺得心里定定的。

她往大巴站的方向走,看見迎面走來一隊童子軍。小小的男孩子,穿著淺綠制服,走路雄赳赳的,都很神氣。大概是剛剛野營回來。好彩想,孖生仔再過一年,也到了幼童軍的年紀,到時穿上制服,也會一樣的神氣。

她這樣想著,心里滿足,一面就看這隊童軍手牽手,過馬路。

當鄰近她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男人斜刺跑過來,搖搖晃晃地,手里舉著一把刀。孩子們一哄而散。男人愣著眼睛,只追其中一個男孩,眼看就要追上,刀要斬下來。好彩沒時間想,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了男孩前面。一回身,護住了那孩子。那刀便刺在她后背上,她推一把孩子,叫他快跑。男人拔出刀,又更猛地刺下來。

好彩倒在血泊里。人們制服了那瘋漢,報了警,叫了救護車。想將她扶起來,扶不起,見她已經沒有了知覺。手里還緊緊抱著自己的嬰兒。女女臉上身上都是血,直到將她與好彩分開,才嚎啕地哭起來。

翟玉成趕到醫院,跟著擔架車往手術室里跑,一邊大聲叫著老婆的名字:好彩,好彩……

好彩煞白著臉,這時忽然張開眼,看著他,竟淡淡笑了下。她說,“我唔好彩啊?!?/p>

就又閉上了眼睛。

好彩死后的那個月,翟玉成那根被斬斷的手指天天疼,疼得鉆心。

有人來探他。他就狠狠扇自己耳光,說,那天要跟去,好彩就不會出事。

別人勸他。他就說,千不該萬不該,去什么福利院。福利院是孤兒所,她好來好去,留下仔仔女女做孤兒。

人們就又勸他,還有你在,孩子們怎么會做孤兒呢。

這時候,女女彩玉哭起來。他冷冷斜一眼,并不管。他說,不是為咗呢個死女胞,好彩點會出去,點會去黃大仙還愿?佢累死佢阿媽,抵死。

人們看他哭著,一邊詛咒自己的親生女兒。有些不解,更多的也萬分同情,這男人突然遭遇不幸,是覺得人生坍塌了,糊涂了??傄獣r間,才能走出來。

但翟玉成,這以后,天天任由嬰兒在家里哭,哭到沒力氣。也不開工,自己一個人,坐在家門口喝酒。喝到酩酊,就躺倒在了地上不起。

孖生仔的小哥倆,卻因此迅速地懂事了。他們還沒有消化和真正理解母親的死,卻已經在討論和試探中,模仿阿媽的手勢照顧妹妹,給她喂奶粉,換洗尿布。

但他們,畢竟也還是很小的孩子,并不具備常識。如果不是因為社會福利署的義工來家訪,他們都不知道妹妹已患上了黃疸病。

待發現了,已經遲了。嬰兒太小,也太弱,沒搶救過來。不到兩個月,便隨阿媽去了。

將女女葬了,葬在阿媽身邊。當天回來,翟玉成又喝了大醉。孖生仔遠遠看他,誰都不敢說話。他看兒子們,眼光里忽然都是惡。走過來,左右開弓地打。阿健悶著頭,任他打。打累了,他喝一口酒,又換了阿康打。阿康掙扎一下,他打得更兇。小小的孩子,捉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下去。趁他一松手,跑出家門去了。

街坊的輿論,漸漸就變了,不再同情他。

但可憐一對孖生仔。阿媽走了。還是長身體的年紀,沒有人照顧,還有個不生性的老爸,往后可怎么辦。

有善心的,便偷偷招呼了小兄弟兩個,到家里吃晚飯。臨走,哥哥眼睛定定地看飯桌上的叉燒包。街坊以為他沒吃飽,便包起來給他帶走。

回到家,清鍋冷灶。翟玉成一只手拎著酒瓶,看到兒子們,罵道,死仆街,放學唔知返,學人做古惑仔!

從腰間抽下皮帶就要打。阿健不躲,由他揪住衣領。阿健從書包里拿出叉燒包,說,阿爸,你先吃了吧。你一天沒吃飯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打。

翟玉成一愣,抬起的手,慢慢垂下來。他覺得這只右手,忽然間抖得很厲害。他用左手牢牢地握,但終于無力地松開了。他猛然將兒子攬過來,用下巴緊緊抵住,覺得眼前一熱,立時模糊了。

手這時候,倒是慢慢不抖了。

第二天,人們看到翟玉成在“樂群”門口,腳下擱著幾只油漆桶。他弓著身子,細細地刷那三色的燈柱。是緣著好彩當年畫下的輪廓,一筆一畫,刷了一道又一道。

有關“三色燈柱”的典故

迄今香港的飛發鋪,店外仍然懸有一到兩條紅藍白燈柱,被稱為Barbers Pole。這通常被理解為招徠顧客的手法,實則不止燈飾這么簡單。

其淵源可追溯至于中世紀的歐洲。在《開膛史》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張中世紀理發師畫像。理發師的右手拿著剪刀,平時為人們理發用;而左手拿的是比刮胡子用的剃刀大得多的手術刀 。這是因為,1215年拉特蘭會議作出裁決后,形成了一個新的職業——理發師兼外科醫生(barber-surgeon),并且風靡中世紀的歐洲。1361年法國巴黎理發師協會頒布規章,并于1383年重申:“皇帝的第一位侍從理發師掌管全巴黎市所有理發師的業務”且是“國內所有理發師和外科醫生的首腦”。從這則規章中可以看出,當時被理發師一統的外科醫學地位。

在那個時代,很多手術都是由理發師完成的,所以有種說法理發師是外科醫生的祖師。1365年巴黎已有40名理發師出身的外科醫生。在英國,愛德華四世(King Edward Ⅳ)在1462年成立了第一個理發師公會,并將其作為其他行業的典范,授予公會成員在倫敦擁有理發和外科手術的壟斷權。至1540年,亨利八世準許有證書的理發師參加外科醫生協會。

早在中世紀,歐洲已出現并流行一種放血療法,但是血在宗教教義里一直處于一種比較敏感的存在,所以早期實施者都是教會內部的神職人員,直到1163年,教皇亞歷山大三世下放了放血療法權利,將任務交給了民間理發師(barber)。每逢春、秋兩季,許多人特別是有錢人,都要定期接受放血,以增強體質,適應即將來臨的氣候變化。

由此,理發行業的柱狀標志就起源于放血之舉。因為放血通常就在浴室中進行,病人先用溫水沐浴,使血液流動加快,這樣更容易放血。病人手中握著一根木棍,理發師在要放血部位的上方纏上繃帶(通常在是上臂)阻止血液流動,再用小刀割破隆起的血管,血就此流出,由于壓力較大,有時甚至噴涌如泉。放血后,理發師把繃帶洗干凈,放在室外的柱子上晾曬。久而久之,這種在風中飄動的繃帶竟然成了理發師招攬生意的廣告。

于是,人們設計了一個招牌。頂端的黃銅水池用于盛放水蛭,底端的水池用于收集血液,圓柱代表病人手中握著的木棍,而柱子上的紅色和白色條紋則是源于理發師將洗過的繃帶懸掛柱子上晾曬。風中的繃帶相互扭轉,圍柱環繞。大約1700年,這種圓柱就成了理發館的固定標識。隨著外科技術的發展,外科醫師協會規定外科醫生的標識為紅白相間條紋,理發師的標識則調整為藍白相間的條紋,以示區別。后來,理發店標識將二者結合起來,使用紅、白、藍三色條紋,紅色代表動脈,藍色代表靜脈,而白色則是纏繞手臂的繃帶。

此后,放血以及其他外科醫療交還給醫生,理發師回歸本業。然而,門口使用三色燈柱,卻已經成為了理發店的一種標志。直至今日,旋轉的燈柱在世界各地依然被當作理發店的象征,甚至還出現在某些地方的法律文件中;例如,2011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理發師執照法就要求:“每個理發店應提供一根旋轉燈柱,或一個表明能提供理發服務的標志?!?h3>伍

我陪同翟健然見了飛發鋪的業主林先生。在一個鐘頭后,林生答應了我們續租一年的要求。他最后對翟師兄說,我是看當年好姨的面子。這一年,叫你阿爸好來好去,莫再荒唐了。

這話里的話,隱隱地,未免冷酷。但既然已有了結果,也就不深究了。

年底時,我一個好友結婚,讓我做“兄弟”。朋友是個華僑,在美國長大,對中國文化抱有海外華裔歸根式的好奇。因為和本港一個女孩迅速地墮入了情網,這個婚禮便要成為他們共同想要的樣子。中西合璧的婚禮形式,包括“兄弟們”的服裝與發型,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復古。因為多年的交情,自然是遷就了他。我看著他發來的圖片,想像著我們將要頂著一式一樣的發型出現在婚禮上。我終于揶揄他說,你是要讓我們都做你的葫蘆兄弟了。

他在whatsappa的那頭,似乎很茫然。我于是知道,以他的成長環境,是不會理解這么曼妙而貼切的比方的。但是,我仍然答應他,去為兄弟尋找能剪出這張早期好萊塢電影海報中出現的發型的師傅。

于是我找到了翟康然。我說,Terence,麻煩你,我知道復古是你的拿手好戲。

他看了一眼,笑笑說,這個我恐怕剪不來,太古早了。不過我可以帶你去見我的師父。

我有些吃驚,心里想,難道他的師父,不就是翟老先生吧。

但是,鑒于我知道他和他父親的關系不是很和睦,于是也沒有多問。

于是我見到了老莊師傅。

別誤會,我這樣稱呼他,并非是因為他如何仙風道骨。而是他的年紀看上去,確實足夠大了。這是從他臉上的皺紋和體態看出來的,盡管他極力地讓自己看上去挺拔些。是的,在我看來,他是個很體面的老人。頭勢清爽,梳理得一絲不茍。制服里頭的白襯衫領子漿洗過,抬手時可以看到一顆考究而低調的袖扣。

大約因為Terence作了介紹,他見我便用上海話打招呼,儂好(口伐)?

我說,我其實是南京人。

老莊師傅便笑了,說,江蘇人啊,那我們才是老鄉,你聽我上海話里有江北口音。我老家是揚州。伊拉香港人也搞不清爽,江浙人在這里都叫上海人。

這時,一個滿頭發卷的師奶說,莊師傅,你好幫我弄一弄啦。

他忙走過去,把一個宇航員帽樣的東西推上去。那是臺烘發器,看得出有了年頭。他一邊輕聲和師奶說了句什么,一邊拆下她頭上的發卷,又噴了點水,才開始給她吹頭發。這時候眼里的笑意沒了,眉頭因專注緊鎖,嘴也抿起來。

他熟練用卷發梳,一邊梳理一邊吹風。這吹風機是白鐵制成的,是個海螺殼的式樣。我依稀覺得在哪里見過。忽然想起來,是年前的一個賀歲的卡通片《小豬佩奇》。有好事的網友將祖師版的吹風機刷成了粉色,竟與佩奇別無二致,不期然掀起一股懷舊風潮。如今在這里見到了實物,有異樣的親切,不禁多看了幾眼。那師奶以為我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廣東話說,后生仔,你是不知我們年紀大了,頭發薄,卷一卷才好出街見人。莊師傅就說,吹出力道,打松了,又年輕十歲。

師奶便笑了,改用上海話說,莊師傅嘴巴甜得來。

莊師傅說,我老老實實,不講大話的。

師奶呵呵笑道,沖這個甜嘴巴,好手勢,我月月都從九龍過來幫襯的。大家好講上海話,認牢這個師傅。

莊師傅說,哪里有,有兩個號頭沒來過了。

師奶便立即說,你都曉得,阿拉在浦東買了別墅,虹口也有套房子,一年總要回去住一住,才劃算。

莊師傅便接話,儂就算不住,房價這些年,都是坐火箭升上去,富婆做得適意得來。

師奶似乎急了,身形一扭,開口聲音忽然有些嬌嗲,儂弗要亂講啊。

這時候,Terence忽然低聲說,師母來了。

那個師奶便好像定住似的,正襟危坐。一個身形精干的女人走過來,蠟黃臉色,俐落的短發,面目嚴肅,倒不太能看出年紀。她抱了一疊白色的毛巾,放進了座位旁邊的抽斗里。打量那位客人,倒是微笑了一下,說,何師奶,好氣色。

這瘦小的人,竟是渾厚的煙嗓,倒顯得整個人不怒而威了。

先前的師奶,聲音低下去了八度,客氣道,老板娘講笑。阿拉侄孫周末擺滿月酒,飛個靚頭發去飲宴。

老板娘說,多謝幫襯啦。

說完,收了幾條用過的毛巾,放進一只塑料籃子里,俐落落地又走了。

她前腳剛走,這何師奶便道,阿彌陀佛,得人驚。

“唔好郁。a”就聽到莊師傅柔聲道,大概頭發吹到了尾聲。師奶熟練地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掩住口鼻。莊師傅用一大罐噴發膠,噴灑了一圈;又找出一罐小的,在額頭噴了噴。

“何師奶,我同你講……”莊師傅一開口,“自然定型,今晚唔好落水洗……知道喇,次次來,次次講?!焙螏熌滩荒蜔┧频?,卻又輕聲笑起來。

莊師傅拿一面鏡子,給她左右照照。又給她細細撣掉身上的碎頭發。何師奶站起身,說,真的好手勢,靚翻啰。

便到柜臺去結帳。她臨走先擱下五十塊小費在臺上,然后才出門去,身姿雖豐潤,竟是有些婀娜的。

莊師傅將鈔票塞給Terence說,康,拿去給你朋友買雪糕。

Terence笑著推卻,說,師父還當我們是細路仔。

莊師傅就裝到自己口袋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嗨,世道不景,阿拉這辰光,唯有靠熟客啰。

這時候,便聽到那把莊太的煙嗓,是熟,熟得很。六十歲的人了,還跟人飄眼風。這個何仙姑!

莊師傅呵呵笑著,說,話是話,好歹人家也幫襯了二三十年。

老板娘說,是啊,住在北角就幫襯,搬去了土瓜灣,坐船也要過來同上海老鄉傾傾偈。

Terence就說,師母,何師奶口水多過茶,師父可是目不斜視。

莊太就佯怒道,康仔,你就護你師父的短罷。

說罷嘆一口氣,說,如今都請不到小工,我一個要頂八個用。你們男人家進來剪頭發、剃須、汏頭、擦面,至少要用六條毛巾。我哪里洗得過來。

莊師傅便道,夫人辛苦,誰叫你是女中豪杰。

莊太嘴里“哧”一聲,我是勞碌命,老板娘是擺擺樣子,人家有別墅的才是女中豪杰。

莊師傅回過頭,對我們做了一個鬼臉。莊太說,以往生意好時,我們光師傅就有十幾個。你看現在,那邊的龍師傅,來香港才二十多歲?,F在剛過八十壽,也還是在做。

我遠遠看去,這個師傅須發皆白,胖胖的,一臉的福相,倒真看不出已經是耄耋老人。他哈哈一笑,說,我這是香港精神,手唔震,就做落去。我們這間老字號,客同師傅,都是死一個少一個。有啲一百歲、坐住輪椅都嚟幫襯。兩、三個月冇嚟,到個仔嚟剪發,我話乜咁耐唔見你媽姐?佢就話過咗身啰。a

莊師傅這時坐下來,接口道,對,李麗珊是香港精神。我孫女最鐘意麥兜,吃菠蘿油也是香港精神。

他打開一只紙袋,拿出面包,又打開一只保溫杯。一邊啃面包,一邊便說,從早上到現在,才有空吃口飯。你是Terry的朋友仔,不和你見外了。按規矩我們上海師傅做事,有客時不能吃東西。不像廣東師傅,叼著香煙給客人剪發,冇眼睇。b

這時候龍師傅轉身收拾手上的活計,背影有些蹣跚。莊師傅輕聲說,看他樂呵呵,去年底心臟才搭了橋。沒辦法,也是沒有年輕人肯入行。

Terence便說,師父急用人,我就來幫手。

莊師傅使勁擺擺手,大概是面包吃得急,堵在嘴里講不出話來。莊太就接口道,可不敢請你,你老竇不要上門一把火燒了我們“溫莎”。

這時候,我才仔細環顧了這叫做“溫莎”的理發店。帶我來的時候,阿康特別強調,這是一間上海理發公司,不是一般的飛發鋪。

其實地方不很大,大約是因為兩整面墻都是鏡子,感覺闊朗了許多。地面用石青色的馬賽克,唯有柜臺鑲嵌一面大理石,在柔和的燈光里,也并不顯得冰冷。上面釘著幾個明星的黑白“大頭相”,赫本、夢露和呂奇。巨大的月份牌,上面有個旗袍女子。丹鳳眼,腮紅,欲語還休的樣子。整個廳堂里,響著極其清淡的音樂,是上個世紀的風雅。惟有一只方形的掛鐘,式樣和做工,雖是金燦燦的,卻顯出批量生產的簡陋,讓這氣氛有些破了功。

這時,莊師傅吃完了,將那裝面包的紙袋折疊好,扔進垃圾桶里。細細地洗了手,這才走過來,說,拿給我看看。

我將朋友發來的照片給他看,他說,呦,花旗裝,這發型可是很久沒剪過了。你這個朋友仔有眼光。

他便拍拍我的肩膀,先去洗個頭,然后遙遙地喊,五叔公!

剛才那個龍師傅,便引我過去。我走到洗頭椅上躺下來,他說,后生仔,到這邊來。這邊是男賓部。

我茫然站起來,才看到他站在店堂的另一側,有幾個水盆。莊師傅哈哈笑著說,阿拉上海理發公司,分男女,“架生”不同。廣東理發店汏頭朝天困,阿拉鋪頭,男賓是英雄競折腰。

我在龍師傅指引下坐下來,俯下身將面沖著白瓷洗臉池。龍師傅用手試試水溫,這才輕輕將水淋在我的頭上。這感覺很奇妙,好像童年時外公給我洗頭的感覺,是很久前的了。這位老人家手力道很足,又有很溫柔的分寸。擦干前,用指節輕輕敲打,頭皮每一處都好像通暢清醒了,舒泰極了。

站起身,莊師傅沖我招招手,讓我在一個龐大的理發椅上坐下來。

我這才注意到,男女賓的座椅原來也是不同的。女賓部的要小巧簡單一些。

五叔公汏頭適意吧?他一邊用吹風機給我吹頭,一邊問。

他便好像很得意,說,那是。我們這邊啊,人手依家少咗,可功架不倒。汏頭、剪發、剃須、擦鞋,講究幾個師傅各有一手,成條龍服務。哪像廣東佬的飛發鋪,一腳踢!

這吹風機的聲音很大,我有些聽不清他說話。吹完了,我說,師傅,這風筒有年頭了吧。他說,你話這只“飛機仔”?你自己看看。

我借著光一看,刻著字呢,隱約可見字樣,“大新公司,1960年3月7日,算起來有六十年了。

我說,是個古董呢。

他一邊剪,一邊說,要說古董,我這里不要太多。就你坐的這張油壓理發椅。我在日本訂了來。盛惠三千八一張,我買了八張。當時一個師傅的月薪才三百塊,是一年薪水。六〇年代,可以買兩層樓呢。

莊太接口道,埃個辰光(這時候),真不如買了樓。乜都唔做(什么都不做),現在賣了手頭兩千多萬來養老。

莊師傅不理他,你看這老東西,質量交關好。真皮座墊頭枕,幾十年才換了一次皮,腳踏可調高低,椅背可校前后,還帶按摩。適意得來,這么多年,幫我留住了多少客。

他一邊說說,一邊踩那腳踏,椅背便降下來。我似曾相識,便說,“樂群”那里也見過這張椅。

Terence便道,我那張,是找人仿制了師父這里的,如今買少見少?!皽厣边@幾張真古董,林家衛拍《一代宗師》,張震的白玫瑰理發店,在這借過景。景能借,椅子能仿,可手藝借不了。艾倫你就閉上眼睛,嘆下什么是真功夫。

我果然閉上眼睛,一塊滾熱的毛巾敷在面上,頓時覺得毛孔都張了開來。就感到一把毛刷在臉上輕撫,有一種小時候的花露水味道,滑膩而冰爽,是剃須枧液。一絲涼,從唇上開始游動,然后是下巴、頸項、面頰兩邊,奇異的張弛,是伴隨手指在臉部的輕按與拉伸。這感覺似曾相識,但似乎又是全新的體驗。大約因為一氣呵成,有一種可碰觸的潔凈。像是鋒刃在皮膚上的舞蹈,令人幾乎不忍停下。

我忽然明白了,翟康然師出有名,的確不是來自他的父親。

我的臉上又被敷上了毛巾,作為這冰爽后的一個溫暖的收束。

椅子被漸漸升起來,我看到莊師傅牽過椅子側面的一條皮帶,將剃刀在上面打磨。他說,這東西我們叫“呂洞賓褲腰帶”,我一柄“孖人牌”,磨了幾十年,還禁用得很。

他笑道,你大概聽說過揚州三把刀。這剃刀在上海理發公司才叫發揚光大,我“溫莎”的回頭客,來來往往,都是為了再挨我這一刀。

我看見他將刀刃已經磨成了波浪形的剃刀,用布擦干凈,很小心地放進手邊的盒子里。

莊師傅剪頭發,不用電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他的手在我頭頂翻飛。剪刀便如同長在他的手指間,骨肉相連,無須思考的動作,像是本能。流水行云,甚至不見他判斷毫微。手與我的頭發,好像是老友重逢的默契。

待那只大風筒的聲音又響起來,已是很長時間后了。但我似乎又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鏡子里頭,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卻如同時光的倒流,與這店里昏黃的燈影、墻紙上輕微蜿蜒的經年水跡、顏色斑駁的皮椅,不期然地渾然一體。

成個電影明星咁!莊師傅贊道。他最后細心地調整了我額前發浪細微彎折的曲度。

臨走時,莊師傅從柜上取下一個金屬樽,對我說,你的發質硬,要仔細打理,照我說的方法。我送你一罐發蠟。

我接過來道謝,上面只有“溫莎”兩個字。他倒是眨了眨眼睛,道,都說我們上海師傅孤寒,那是沒遇到知己。

走出店,翟康然看看我說,我師父做的花旗頭,是一絕。和外頭不一樣,但他不教我。

我問,為什么。

他問,你沒看出,他根本看不上廣東飛發嗎?

其實,他是看不上我阿爸!沒有等我回答,他說,但師父答應他,不給我出師。他一天不教我花旗頭,我就不算是他徒弟。

我終于問,你為什么不跟翟師傅學剪發呢。

翟康然沒說話。我們倆在北角默默地走,我看到了翟師兄對我說過的皇都戲院。在英皇道的拐彎處,巨大的玫瑰色的背景,是業已斑駁的浮雕,“蟬迷董卓”。我細細地辨認,看不出蟬,也不見董卓。但可以想見昔日的堂皇。如今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誰在此駐足,哪怕抬起頭看一眼。不期然地,我想起了“孔雀”。

我說,Terry,我想進去看看。我們走入去,其實里面并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兩個賣玩具的檔口,和一個臨時搭建起的報紙攤檔,兼在賣色情雜志。翟康然翻看了一下,說,也不知還賣不賣的掉,價錢倒沒怎么漲。當年沖田杏梨那期出街,我們幾個男生,集錢買《龍虎豹》來看。攤主說,鋪租可漲得好犀利。翟康然就掏出錢,買了一本,說,當個紀念吧。

這地鋪的盡頭,是個眼鏡店,叫“公主眼鏡中心”。他對我說,那時候我哥剛上初中,來這里配近視眼鏡。我爸說,“講好孖生,又不見康仔眼有事,曬咗啲錢a!”你說誰好好的,會想要近視。我哥讀書勤力,家里那個十五瓦的小燈膽,不近視才怪。

自然這地處偏僻的眼鏡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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