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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 子

2020-09-27 23:18董夏青青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堂姐堂弟姥爺

董夏青青

經過一年多沒日沒夜的拼活兒,我終于獲得晉升。會上宣讀命令后,我回到辦公室關掉待機三個多月的電腦,填請假單申請回家休國慶。

機場接上我,父親的面色不太好看。車上,他對我帶的大件行李箱表示不滿,說一個軍人走到哪都該輕裝上陣,尤其衣服夠穿就行。母親說是她讓我多帶幾件運動服,趁假期去鄉下泡溫泉,跑跑步。這話激怒了父親,他認為這個假期我就不該回家,職級和崗位在同一年晉升調整,表明組織對我信任,我應該帶頭加班。

到家,母親熱了一碗稀飯讓我墊肚子。父親讓我先跟他上二樓書房,看看近一年沒有回家,他在家搞的幾處改造工程。他指給我看樓梯間新換的壁燈,竹制壁燈上有一個鏤空的簡寫“萬”字,他托人在潮州用羅漢竹手工刻制的。進了書房,他指給我看書桌邊白墻上新換的一幅字。自從搬進來,這個位置一直掛著沈醉寫的一幅行書卷軸,姥爺在世時送的,沈醉自己做的詩:長劍高擎欲破天,奮身直到廣寒邊。割來星斗拼為月,掛向晴空但夜圓。詩后有三行小字:錄五十年前舊作,除夕夜有感?,F今,那里掛著一幅裝框的蠅頭小楷,《岳陽樓記》全文。

正想問父親怎么收起了沈醉的字,他伸手指向書柜對面那堵墻。之前的梅蘭菊竹水墨四條屏摘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十一歲時寫的一組大楷,四幅卷軸。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 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 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這首詩當年寫了兩幅,父親裝裱一幅留到今天,另一幅郵寄給了在老家的父親的大哥,我的親大爺。有一年,大爺喝多了耍酒瘋,拿打火機點了其中一幅,堂姐沖上去搶,也還是燒壞了。父親電話里聽說后,催促我再寫,堂姐來家里暫住時也跟我提過。我就是拖著。

“這字現在讓你寫,都未必有這么好?!备赣H抱起胳膊,欣賞地說。

“干嗎把這個掛出來?”我問他。

“這是我家,想掛什么掛什么?!?/p>

“有什么意見可以說,別吵?!蔽艺f。

“這是你和老子講話該有的態度嗎?”父親不看我,只對著墻上的字說話,“看看,用這幾幅字把原來墻上開的洞都擋住了?!?/p>

“你把網線拆了?”

“光纜一進來就在墻上打洞,破壞布局美感?!备赣H說,“我也不需要上網,你和你媽自愿被這種東西監視控制,我不愿意?!?/p>

“那你別吃飯了,吃飯也是被生理控制?!?/p>

“好心邀請你上來看看我做的一點小建設,你非要帶情緒?!?/p>

我看了他一眼?!笆悄阌星榫w?!?/p>

“和小布爾喬亞多說無益?!彼耘f望向墻壁。

夜里九點多,小區的路燈亮了。樹梢上掛著的,靠燈盞近的青柚子被耀得發白。棕櫚樹的碩大葉片青黃不均。不少人家在屋前的水道里養了錦鯉,一群群的,在熒熒爍爍的燈光與噴泉攪動的水沫里游梭。隨處薔薇鋪散,金桂芳馥。

母親帶我看了新近裝修的幾座宅院,都打理得草木繁茂,花氣襲人。母親問我,怎么突然戧著父親了。她印象中前些日子我打電話來說起晉升的事,父親還很高興。

我告訴母親,回家之前有一天父親來電話,先祝賀我的工作調整,之后父親忽然說起那個燒我字的大爺,他的兒子,我從未見過的堂弟。說堂弟在黑龍江的邊防巡邏艇大隊當三期士官,前陣子代表旅里參加軍區比武,立了二等功。父親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單位的報紙每天都要采編全軍部隊新聞,不如到堂弟的部隊采采稿。我沒等父親說完就打斷他,跟他講這個建議實現不了。部隊每年有多少人立二等功?給每人都寫篇報道不現實。再說,剛到新崗位就打自家算盤?

“你也實在,”母親說,“你先答應,回頭找理由說有事去不了、沒時間不就帶過去了?!?/p>

可那天趕上會稿,煩躁之余又疲又乏。何況堂姐的事讓我對大爺和那個沒見過面的堂弟沒有好感。

那天沒等我說完父親就掐了電話。晚上加班到十點多,我又撥去電話,父親沒有接。半小時后,父親發來一條信息,大意是他本以為我經過社會磨練與自我修養,已成長為一個有品德的好孩子,沒想到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私自利之人,只圖個人安逸而逃避承擔責任的小人。

自私。小人。

我邊看信息邊回憶,上一回和上上回被同樣的話教訓是在什么時候。

第一回是在小學二年級。父親升任營長,每天忙著收拾新兵,母親在辦公室干著會計兼文員,倆人都騰不出時間管我,父親便把奶奶從老家接過來。奶奶來時將比我大五歲多的堂姐也帶上了。

一天,奶奶搟了碗雞蛋面條叫堂姐端給我。我嘗了一筷子覺得不合口味,就從碗里揪了兩根面條往堂姐頭發里塞。堂姐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胡鬧。來回推搡兩下子我一下生氣了,擰住她的胳膊大喊道:“叫你來就是伺候我的,老子說什么你都得聽!”

父親趕回來取落在家的軍帽,推開門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父親罰我跪在筒子樓的過道里背誦《增廣賢文》。趕上下班,誰見了我都要問一嘴為什么又被罰跪。父親出來遇上了就給人家解釋,說我這個孩子別看歲數小,良心很不好。

周末,父親將我帶到離大院不遠的一座大酒店的三角花園跟前,讓我給一位老頭鞠躬。我鞠躬時,那位老頭也放下手里的鞋刷,從小板凳上站起身,向我點頭還禮。父親給老頭五十元錢,用力拍了兩下我的頭并往前一推,說師傅您受累操心,讓我女兒好好跟著您學習,希望您能把正經八百的手藝傳授給她。

擦皮鞋的師傅在解放前就加入了市擦皮鞋工友協會。協會發給他一枚刻著協會全稱的銅牌,金黃锃亮,釘在他工具箱正面顯眼的位置。師傅曾給程潛、陳明仁擦過皮鞋。黃克誠主政時,請他到蓉園賓館為蘇聯專家擦過鞋。

那時冬天,師傅干活兒不戴手套,也不許我戴。盛在各色圓筒小盒里的鞋油都是進口的,沾在手上被風一吹,手背就裂小口子。跟著師傅中午吃飯也從未按時按點,永遠一碗榨菜肉絲寬粉,一刻鐘吃完。粉挺好吃,就是不頂餓。師傅也很少言語,與人交流大都靠表情手勢。

沒干幾天,姥爺領著一位老頭來了。姥爺說是來考查我手藝的。而享受我擦鞋服務的是他的摯友黃先生,西南地區交誼舞的頭把交椅。當年由蔣介石和宋美齡親自挑選送去美國學習交誼舞的十位青年舞者之一,專為在陪都重慶的社交場合陪同外國使節及夫人而培養。我擦鞋時瞄了幾眼這位穿著背帶褲的跳舞老頭,并不認為他在氣度上贏過我的擦鞋師傅,很為師傅不甘。

為跳舞老頭擦完鞋,姥爺牽著我回了家。不是在父親單位的家,而是姥爺的家。我那時還小,卻全然明白姥爺的意思。他這是不滿意父親的做法,等著父親來給他一點難看。

姥爺當年隨陳毅元帥南下,母親是他和北方老家第一位夫人生的獨女。他在南方落下腳后,休了原配,娶進門一位護士長,又得了一個女兒。認識母親之前,父親是原軍區司令的警衛員,每日陪老司令讀書練字。為了討父親來做姑爺,姥爺把客廳里一張八仙桌抬給了老戰友,請他割愛。

母親當初看不上父親,也不理解姥爺的安排。后來,跟姥爺要好的戰友給母親講,姥爺覺得盡管母親在他身邊不愁吃穿,可二姥姥不是生母,下面又有小妹,怕會有寄人籬下的想法。加上母親隨大姥姥,心氣高,凡事好講自尊,要是找一戶所謂門當戶對的少不了受氣,回娘家訴苦心里還隔著一層。不如找父親這樣的苦出身,一是胚子好,成長空間大,二是守規矩,心眼好,這樣才會對母親一輩子負責任、講感情。

不過當初的情況是母親不想嫁,父親也不愿娶。那時父親正準備參加文化培訓班,進而考軍校。父親想通過個人努力獲得進階,不愿被戰友指指點點,說他出賣愛情換取靠山。何況父親每回跟著姥爺來家里吃飯,母親都故意別扭,給父親盛米飯時只舀摻在飯里的紅薯塊。二姥姥瞪她,她就說父親又沒帶著糧票來,他多吃一碗其他人就只夠半飽。

至于母親怎么接納這樁婚的,據說是有一回姥爺讓父親去母親單位辦事,中午在母親宿舍吃面條,父親開了幾句母親的玩笑,母親一生氣,起身時把半鍋面條碰倒了,灑了一床。這時母親的領導正好提著罐頭來敲門。情急之下,父親一把抖開被子,往爛面條上一蓋,鍋往里一塞。掏出手帕擦凈桌上殘留的面湯后揣回兜里,跨步上前打開門請領導進屋。

母親問父親怎么反應那么快,父親說,他知道母親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那他凡事就先以面子上過得去為第一要務。再后來,父親攢了三個月的工資,請母親去理發店燙了一個帶卷的蘑菇頭。母親把剪下來的大辮子賣給理發店,回請父親吃了一頓西餐。

結婚以后,父親事事都聽母親的,不聽母親的時候,就得聽姥爺的。據母親說只有一件事父親堅持己見,那就是給我起名字。我出生后不到一個禮拜,父親就定好了我的大名,叫萬山紅遍。母親聽了說拗口,姥爺說這是瞎胡鬧,剛和日本人打完沒多少年,就給孩子起個四字的日本名。父親說可以將萬山看作一個復姓,而且日本大力支持中國改革開放,不是鬼子而是友人了。

姥爺還要堅持否定意見時,父親抱起我說,別的我全說了不算,可自己的孩子叫什么,這回必須說了算。這句話說動了一向知輕重的母親,也間接給她提了個醒,她知道對人對事都要講分寸,不能一點余地不給人留。自從派出所給我登記上萬山紅遍的名字,我就成了父親一生中為數不多說了算的試驗田。他竭心盡力,要將我培養成他理想中的、美好的人。

事不盡如人意。跟這回叫我擦皮鞋一樣,父親只要一收拾我,姥爺就會出面。父親到姥爺家時,姥爺將他叫進書房,翻出文件夾里的剪報念給他聽。文章是專家寫的,大意是兒童教育不能棍棒先行、簡單粗暴。二姥姥配合姥爺,等父親聽完姥爺訓話出來,才叫我掏出手來擦凍瘡藥膏,讓他站在一邊看我紅腫的小手。

晚上,父親把我馱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著往家走。父親說,姥爺那位跳舞的老頭朋友,從前就認識我的擦鞋師傅,故交。擦鞋師傅年青時是省城有名有姓的少爺,每逢古歷九月干爽天,家中成堆的名家字畫掛出來晾曬。傭人將家中宅院水塘里的竹筏解開劃走,少爺就站在船頭遙遙看賞??上煾岛觅€,又趕上一把文夕大火,才干起了擦鞋的謀生活計。跳舞的老頭當年進入侍從室后,回鄉探親時還找師傅擦過一次白皮鞋。

看我不搭腔,父親給我道了歉,繼而又講道理。父親說,我對堂姐說的屁話傷透了他的心,他從不指望我日后多有出息,至少是不會講出這種話的自私小人。他叫我去學擦皮鞋,是想改造我,幫助我成為懂得尊重他人的人??蛇@一點,包括我這個親閨女也不能理解,只覺得是無情的懲罰,而不是愛。

第二回被父親罵自私小人和第一回相似。四年級,到一位新請的老師家學書法。父親下樓修手表,我在屋里跟著老師臨摹歐陽詢。老師是剛從縣城文化館調來少兒圖書館的文化教員,妻子每晚在文具店幫老板看店,他一邊上課一邊帶著兩歲的小女兒。

那天他正握著我的手描紅,教我寫一道橫的起承轉合,女兒躺在床上一直哭。忽然,他松開手,起身走到書架前擰開酒瓶蓋子抿了一口,再走到床邊抱起孩子喂給她。搖了兩下,孩子不哭了,他才放下孩子過來繼續帶我練字。

新請的老師有個習慣,每教完一個結構都要問一聲會不會了。那天也許是酒氣叫我心煩,或是哭聲持續太久,我沒有照往常隨口說會了,或就點點頭,而把毛筆朝硯臺上一丟,說:“什么都會了還用得著花錢找你嗎?”他聽完退到床跟前坐下,眼眶越來越紅。當晚就向父親請辭。

那一次的改造是在情人節那天去電影院的廣場賣花,父親托人批發了一塑料桶的玫瑰花讓我一個下午賣完。為了叫我心里痛快,姥爺差二姥姥去日本人獨資新開的商場里給我買了一身真維斯,一雙紐巴倫旅游鞋。那桶花,我賣了一半送掉一半。反正沒人能靠著賣幾朵花就變成好人,過后就有了令父親極為失望的第三回。

高一,妮妙和我同桌。她初三時查出有糖尿病,到那會兒每個禮拜都要去醫院抽兩管血化驗。妮妙的父母有一家服裝公司。妮妙的父親在妮妙確診后不久,帶著他在公司做財務的情人和公司的錢走了。在那之后,只要妮妙想要的、想做的,她母親都會盡量滿足。

妮妙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同桌。一天,我進廁所拿拖把回班里值日,碰上幾個女孩圍著妮妙之前的同桌。一個女孩指揮她站到長條便池最靠后的一個蹲坑里,另一個女孩走過去拉下水閥拉繩,沖出來的水泡透了她的褲筒。我經過時看了一眼,她正低著頭,在那幾個女孩的要求下敬著隊禮唱少先隊隊歌。

拖完地回到座位,妮妙還沒從醫院回來。我彎腰撿筆時看她堆在抽屜里的書,很想搬出來幫她理一理。

沒隔幾天,我被父親叫去他的團部。班主任找父親談了話,指出我作為一名學生,尤其是一名軍人的孩子,身上存在嚴重的道德問題,比如說正義感缺失。被欺負了的女孩說那天我作為值日生路過廁所,目睹發生的事卻沒有向老師報告,并繼續和對她施加傷害的妮妙有說有笑。這足以證明我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我試圖對父親解釋,妮妙的前同桌以前和妮妙很要好,妮妙信任她、喜歡她,只要她夸贊妮妙的哪樣東西好看,妮妙就毫不猶豫地送給她。一天,有個街舞隊的男孩課間來找妮妙,說自己得了尖銳濕疣要做手術,問妮妙能不能借一千塊錢給他。這個事叫妮妙很為難,就向同桌女孩說了。同桌女孩扭頭把事情編派一遍傳了出去。等我聽說時,這事已成了妮妙和她男友都患了見不得人也治不好的病,正在四處借錢,糖尿病只是幌子。

我還想對父親說,如果妮妙曾對同桌女孩惡意相加,我那天會在廁所里為她說話,以及她如果不是接受過妮妙的文具盒、耳環、板鞋等好意,她傳這些小話也沒有人會打抱不平。她是妮妙最信任的朋友,造出那些謠言才活該站在廁所里被沖水。

那時的我沒有對父親做半個字的解釋。

小學一次值日,前一節課的老師拖堂,下一節課的預備鈴聲已響而黑板只擦了半邊,我就找來拖把舉著擦黑板。來上課的老師看見后叫我放下拖把,在講臺邊立正站好,說要給我單獨開一場批斗會。我不懂批斗會的意思,回了家問姥爺,姥爺沉了沉說:“批斗會就是只讓別人罵你,而不許你做半個字解釋,除了認罪認罰?!崩褷斀涛?,不言聲是讓一切最快過去的辦法。

回到家,軍姿跨立面壁半宿之后,有近半個學期我拒絕與父親交流,和他說話也很少帶稱呼。

那年剛放暑假的第二天,父親翻出我的身份證扔到飯桌上,讓我暫停補課,先去堂姐打工的飯館應聘短期工。那時堂姐辭了老家的工作來投奔我們,父親安排她在離大院不遠的飯館打工。因為我看起來十分非暴力不合作的白癡態度,父親堅持讓我吃住都在飯館,打工期間任何時候都不許回家。

那時父親已是團職干部,姥爺歲數也大了,開始以姑爺為榮。母親對話語權的掌握明顯不如從前,只好由著父親安排對我的道德突擊教育。

本來心存僥幸,希望飯店經理看我剛滿十六歲就打發我走。但經理瞄了一眼我的證件就揣進兜里叫我去領工裝,說身份證先押在他這,離職時再還給我。堂姐假裝不認識我,在經理和我說話時跑過來擦桌子,經理就朝她招招手,叫她以后帶著我。

起初幾天我過得憋屈。穿慣了旅游鞋,現在要穿假皮革的高跟鞋,站久了、走多了老起水泡。每天三頓飯清湯寡水,不是白菜就是冬瓜,看客人滿嘴油就冒火。每人還有酒水任務,一個禮拜得上交五十個啤酒瓶蓋子才能拿另一部分績效工資。好在白酒不硬性規定,誰銷出去一瓶就有提成。起初嫌棄客人剩下的飯菜,等餓了幾天,包廂客人一走,不用堂姐叫我就推著收餐盤的車子往里沖。進去把椅子上的罩布一掀,跳到椅子上蹲著,用手拿起來就吃。堂姐教我為客人點單時慫恿他們多點主食,那些年流行點一桌剩半桌的吃請派頭,主食吃不完剩下就是我們的了。包廂飯菜油水大,我和堂姐的身材都跟叫氣吹起來一樣,腮幫子也撐開了。

我和堂姐跟另外兩個女孩住一屋,兩張高低鋪。其中一個女孩老出去找男朋友,一般就我們仨。除我和堂姐之外的女孩叫阿乖,廣西女仔,對我和堂姐有一股神經兮兮的義氣。

二姥姥生的敏敏姨媽從美國回來探親時,姥爺帶著家里人來飯館捧我的場。堂姐特意安排我去招待。姥爺沒從家里帶酒,而叫經理過來開了一瓶五糧液。我倒酒時,父親不停拿手指頭在桌上敲,搞得我手抖和尿急。和父親要好的姨父沒有和姨媽一同回來,父親小有失落。敏敏姨媽說,姨父帶了幾個學氣功的洋徒弟,最近正陪徒弟們參加表演賽,一時走不開。

敏敏姨媽帶了一臺小電腦要送給我,往外掏了好幾次都被父親擋回去。父親說這頓飯是來驗收我的良心改造工程,大家要嚴格按照客人的做派和流程。為此他刻意差遣我,一會兒茶水不夠燙,一會兒骨碟該換了。我跑前跑后,直想把垃圾筐套他頭上。

堂姐過來幫著添茶水時,向姥爺和敏敏姨媽打招呼。敏敏姨媽隨即從包里拿出一個紅包、一瓶香水塞給堂姐。堂姐紅著臉望向父親,父親叫她揣好禮物,去別的桌忙,不用再過來。過會兒父親端起酒杯,先碰了碰母親面前的酒杯,之后給敏敏姨媽斟上半杯酒,倆人舉杯,各自飲下。

吃過飯,大廳的客人快走空了。姥爺扔掉牙簽打了幾個哈欠,表示吃得滿意該回家午休了。父親意猶未盡,執意要我再展示隱藏的勞動技能。我只好推來亮晶晶的不銹鋼餐具車,將清空的盆碗盤子一股腦收上去,再把盛了水的洗滌盆從車上搬下來。起初大家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當看我在滿是洗潔精泡沫的洗滌盆里掏出餐盤,在另一個清水盆里涮涮就拿出來用餐布擦干擺上桌時,所有人都不吭氣了。

二姥姥問我,他們剛才用的餐具是不是我洗的。我一面涮一面點頭。我還沒有說,每天早晨開包廂進去鋪桌布,都碰上老鼠在餐桌跟前躥上跑下。老鼠在餐盤上踩出來的腳印子,被我們拿餐布擦掉了。

那餐飯后,只要在外邊吃飯,不論小館還是酒店,父親都要求服務員先上一壺開水,他要親自把餐具燙一遍才肯用。遇上有服務員垮下臉來,父親就會對人家講,我女兒當過服務員,你們刷的那盤子還不如牽條狗過來舔一遍。

在飯館干到快二十天時,我接了一桌包廂客人。上一桌客人留下的瓶蓋子還在我的裙兜里叮叮作響。我想一會兒可以攛掇他們多點兩件啤酒,新得的瓶蓋子勻給堂姐和阿乖,讓她們在其他服務員跟前牛氣一點。

客人的確點了不少,還要了四瓶茅臺。一下賺到幾百塊提成的虛榮陶醉了我,包廂門窗緊閉,散不出去的煙酒氣又搞得人昏昏沉沉。記不清是第幾輪倒酒,伸出去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再清醒時,我抱著酒瓶子坐在一個人腿上。我趕快跳起來,放下酒瓶想往外走。

這時有人起身擋住,拿起一個斟滿的酒杯遞給我,命令陪他喝個交杯。我頭臉發燙,右手未經大腦反應就已將酒潑在他臉上。幾乎同時,一記耳光抽了過來。我沒感到多疼,只覺得鼻腔灌進一股涼風,面頰發麻發漲,什么也聽不到了。模模糊糊看見包廂門離著不遠,但肯定是走不過去了。我抄起一個酒瓶朝那扇門扔過去,酒瓶砸中了包在門板上的海綿。

阿乖跑進來時,堂姐已扶著我往外走。包廂門口,堂姐將我向外一推,就轉身進去閉上了門。我貼著走廊一側的墻角蹲下來,看經理在前廳指揮上菜。這時門被推開,那個被潑了酒的男人歪歪斜斜地走到前廳開始喊叫。

轉過頭,從打開了又慢慢合攏的門縫往里看。堂姐母狗似地趴跪在地毯上,阿乖背對著門,雙手撐在堂姐背上拿大頂。工裝上衣倒滑下去,遮住阿乖的腦袋,留出一道內衣扣帶。堂姐那被我擰過,搟面棍似的胳膊,這會兒撐在地上,又白又鼓。

經理朝我走過來。我起身時吐了一口黏涎,眼睛不花,耳朵也能聽見了。經理讓我倒三杯酒來向大哥道歉。我說我不干了。經理說好啊,那工資一分沒有,倒賠一千塊錢作為大哥的精神損失費,不然別想要回身份證。我沒吭聲,也忘了脫下工裝,就徑直走出飯館。

從飯館出來,我鉆到大院和飯館之間那座立交橋下的花壇草叢里睡了一覺。醒來時,當服務員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傍晚,宿舍里。阿乖蜷在床上,床邊擺著吐了不少臟東西的臉盆。堂姐穿著背心短褲,站在床前吹手持的小電風扇。

堂姐從阿乖兜里摸出我的身份證,用手背擦了擦才交給我。

“都是她的汗,她太能出汗了?!碧媒阏f。

“怎么把身份證給你的?要錢了嗎?”我問。

“你告訴我三叔了嗎?”

“沒說?!?/p>

“你別告訴他,我在這干了快一年了,還想接著干?!碧媒阏f。

“問你要錢了嗎?”我又問她。

“沒要,阿乖有辦法。你沒上過班,你不懂?!碧媒阏f著撥了撥我前額濕漉漉的頭發。

小學時,父親還曾為我找過一位書法老師。老師住在省雜技團的院子里,每回去上課,都路過雜技團的練功樓。頂樓,練功房碩大的窗戶常年開著?;鼗刈哌^,都能看見有人從看不見的地方彈跳至高空,在窗戶間閃現復又落下不見。一天,一個歲數很小的孩子在窗前頻頻閃現,時而展開成條狀,時而卷成個團。眼看要飛出樓去。我原地不動,仰著頭看迷了。父親把我拍醒后,我彎下腰吐了。在那之后,任何與雜技沾邊的節目我都不能看,哪怕是拿大頂。

和母親走到院子東側高爾夫練習場的圍欄下,沿著高高的網往北邊走。蟲鳴陣陣。被垂柳和蒲葦環繞的小湖波光粼粼,棧橋下潮濕的深褐色泥土有奶甜的草腥味。臨湖改建的一座獨棟還未熄燈,越過楊梅樹的枝梢,從二樓的窗玻璃能看到屋內金銅色的枝形水晶燈,白墻邊的羅馬立柱。主人自建的延伸至水面的防腐木看臺,多次被物業在群里通報為應拆除的違規搭建,與水景十分相稱。繞過水系行至前院,樓前正庭入口處,兩株對節白蠟掩映大門。

回到家時,父親臥室的房門已關上。桌上有張字條:

建議明天先讓紅遍給姥爺上墳,酒菜我已準備好,車子也加了油。明早八點起床,早一點出發。泡溫泉后天再去不遲。

我疊起字條收進衣兜。

第二天一早下樓吃飯。父親臥室的門開著?;▓@里有澆水的聲音。堆在柵欄底下大大小小的花盆,母親說是父親撿回來別人家扔掉的,沒死透的盆栽和盆景。小院如今的布置毫無章法。

“天天下雨他還天天澆水,有病?!蹦赣H説。

“他去見汪叔了嗎?”我問母親。

“不見?!蹦赣H說,“我要他別和得病快死的人過不去,就不聽?!?/p>

我向外看了一眼。父親正在鋸一棵香椿的樹頭。

到了姥爺和二姥姥合葬的墓前,父親放下提籃,從包里找出紙,半跪著擦拭墓碑前的供臺,之后拂去落在骨灰冢子上的碎樹葉和香灰,把小香爐里的蠟摳出來扔掉,插上剛在陵園門口新買的紅燭和香。我把彩紙扎的燈籠插在旁邊小柏樹苗的樹枝上,拿出提籃里的盤子和碗,打開保鮮袋里的炸魚塊、藕盒、餃子和水果擺上。母親取下墓碑上原先褪了色的花環,掛上一條新的紫藤絹花,又將一籃菊花擺在墓碑下的牌位前。

父親去墓園門口的鐵桶里放鞭炮。我和母親攤開塑料袋,擺在狹窄的過道間。鞭炮一響,我和母親就在塑料袋上跪下來。

“爸媽,紅遍來看你們了?!蹦赣H說。

鞭炮聲停后不久,父親回來了,我和母親剛磕過頭站起身。父親走過來跪下,從包里摸出一個文件夾,拿出張報紙攤開了放在墓冢上。

“爸,這是紅遍編的報紙,她以后在外邊跑得少,坐辦公室多。我帶了她編的第一期報給您和媽看,一起高興高興。她現在宣傳的都是歌頌光明,引導人向善的。孩子沒有走歪,您們放心吧?!闭f罷,父親磕了三個響頭。

燒過紙錢、冬衣和元寶,父親從每盤菜里夾出一點放到一旁的柏樹苗下,將酒灑在墓冢上。收好盤碗,每個人又再跪下給姥爺和二姥姥磕頭,告訴他們在那邊多保重,我們過年時再來。

提上籃子,父親提議從西邊繞回主路再上車。母親接過他手里的籃子,讓我跟父親繞一圈,她膝蓋疼,先回車上。

跟在父親后邊走出東側的半山腰。北邊是一小塊平坦地。

父親帶我走到一座墓碑前,墓碑上立有一個中年男人的頭部銅像。頭發飄散,目光如炬。神情憤世嫉俗。

“帶你過來鞠個躬?!备赣H背著手,站在墓碑前望著我。

我這才看清墓碑上的字。是莫應豐的墓。

我們走到一個涼亭邊。這里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東、南、西三面山坡上的墓群。父親走進亭子,找了張石凳坐下,趴在石桌上托著腮看向遠處。亭子旁邊有一組小沙彌的石像。

石像一共七個。從閉目合掌、整個身子立在外邊的第一個沙彌往前數,每個沙彌露出地面的身體部分越來越少,最后一個留空的位置,只有一片青草。

一年春節,父親接奶奶來家過年?;疖嚨秸灸翘?,母親從單位趕回家煮了一鍋餃子。父親值完夜班回家一開冰箱門,氣得摔了帽子。父親說,老家講究“滾蛋餃子迎客的面”,奶奶剛進家門,母親就給奶奶煮餃子,究竟什么意思。

父親說,奶奶也是一位老地下黨。解放后,組織上選調奶奶和另一位婦女干部去縣里工作,可奶奶的婆婆不同意,說家里男人、孩子、老人都得奶奶照顧,她不能走。過了些年,奶奶的那位戰友坐著吉普車回到村里,去田里看望正在耙地的奶奶,送了她一個熱水袋和一件毛衣。父親說他告訴母親這些,就是希望她不要小瞧老人、怠慢老人。母親聽著掉了淚,說自己的媽也再嫁了個務農的人,難道她會看不起自己的媽?母親又說,打小在南方生活,只知道北方人一有好事就包餃子,是最客氣的飯。

國慶假期結束前一天的中午,父親和母親吵了一架。起因是物業的小柳來家里收物業費,和母親說起她老公,小區前門的一個保安,早晨被一位業主用路邊撿的磚頭開了頭瓢。

母親過細問了問,發現砸人的業主是住在我們前棟的一個小伙兒。早晨,那小伙兒開了一輛新買的車回小區,新車沒裝智能識別,道閘沒有自動抬起來。小柳的老公請他下車登記車主信息,他一腳油門撞開道閘,停車下來,到路邊撿起一塊磚頭過去拍了小柳的老公。拍完,又大罵小柳的老公。小柳對母親講,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剛才她去收物業費,提了一句賠償醫藥費的事就被轟了出來。那個人說他感覺受了侮辱,往后一分錢的物業費也不會再交。

母親把這個事講給父親聽,說到小柳的老公是不是當時態度有點問題時,父親突然起了高調。我跑完步回到家時,正趕上父親在喊叫:

“態度不好也不至于要挨一板磚吧?誰有錢就替誰說話?”

“你講不講理?”母親說,“誰那天跑回來跟我說那個小伙子挺不錯?說人家一打開車門,咱狗就跳上去了,爪子扒到人家座椅上,人家不但不生氣還掏手機照相,夸咱狗養得油光發亮?!?/p>

“那又怎么樣?他對人還不如對一條狗?!?/p>

“那小柳的老公怎么對一條狗?拉拉被車撞死以后,你抱著拉拉在那掉眼淚,衣服上全是血。小柳的老公跑過來就問這條死狗我們還要不要了,他們想拿回去吃。你聽到了大罵小柳的老公豬狗不如,回來一邊在院里挖坑,一邊還在罵……”

“罵完了我到今天都后悔……”父親突然說不太出話來,“他要是頓頓吃得上肉,會惦記一條死狗?”

午后,父親提著一壺水上了二樓。

父親坐在陽臺的茶桌前,身后是滾沸的水爐子。我拉開椅子坐下,把一碟炒米放在茶盤上。父親看了一眼,過會兒又看了一眼,伸手把碟子從茶盤拿到桌上。

“量血壓了嗎?”我問他。

“我最近感覺很失望?!备赣H說,“不是對別人,是對我自己?!?/p>

父親關掉身后的水爐子,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壺擺進茶盤,沖洗一道茶具,從窗臺上的鐵盒里夾出一塊茶投進壺里。

“和你媽不是頭一次為這種事吵了,”父親說,“候鳥從咱這邊過的時候,我拿了一小碟這樣的炒米放在園子里,讓飛累的落下來吃一點。過了兩天你媽就給連碟子一塊扔了,說我招來了一園子鳥屎?!?/p>

父親又朝窗戶外邊揚揚下巴?!皩γ婺羌业男煽?。我觀察了他們兩口子很長一段時間,發現他們不上班、不出門,每天只為了遛狗出來兩趟。一人牽著一條比耗子還小的狗。他們小院里不是養了一缸魚嗎?旁邊安了一把遮陽傘,前段時間秋老虎,太陽很毒,傘也一直沒打開,過幾天魚就全沒了,不知道是曬死了、餓死了還是被貓掏出來吃了。反正那女孩的爹過來把空缸給拖走的時候見到我,還跟我抱怨,說最好養的魚都給養死了。我那天回來跟你媽說,年紀輕輕的兩個人怎么就愿意當廢物?你媽不認可,說她認為這樣的日子很好啊,難道非得上班就是對社會做貢獻?他們兩個人安安靜靜吃父母的,不吵事,能在屋子里呆得住,這就沒給社會添麻煩?!?/p>

“我媽說得有道理吧?!蔽艺f,“人太多,工作沒那么多。不少能人干的活兒也就是竹筒倒豆子,把黑豆從黃豆里分出來,把綠豆從紅豆里分出來?!?/p>

“在院子里當義工、撿撿垃圾也是勞動啊?!?/p>

我搖了搖頭?!岸歼@么活雷鋒,物業公司就該哭了。小柳她大丫頭的手燙壞了以后,我媽說在醫院花了二十萬,五個指頭到現在還是像鴨蹼粘在一起,后續看病的錢不就是靠小柳的爸媽在院子里做保潔么?要是有錢人還勤勞,什么活兒都自己干,窮人吃什么?”

父親點頭。

“倒是也有那種窮富窮富的?!备赣H說,“小柳說有家人是借錢和貸款買的房,女的懷孕了,上不了班,男的做職業經理的公司老板突然失蹤,工資沒了,入的股金也打了水漂。他一個人還車貸、房貸挺不住,就先動員爹媽把老家縣城住的房子賣了,再把爹媽接過來,在園子里種菜上后門賣。老人家為了省肥料錢,用自己家攢的大糞去澆地,夏天都不敢從他們家過?!?/p>

“農村人不嫌這個?!备赣H說,“你沒看見,蔡光頭家的老太太也喜歡澆糞?!?/p>

蔡光頭是本地批發城里最大的燈具經銷商,早二三十年前在批發城里拖板車。蔡光頭在老家有個弟弟,小兒麻痹。老太太總想從蔡光頭這里掏點錢回去補貼小兒子,可蔡光頭除了讓他媽有口吃的,多余的錢一毛不給。

老太太找園丁班借了把鋤頭,自己去后門物業宿舍的樓前開了一塊地,種小菜賣錢。蔡光頭遛他的鸚鵡路過,見一次罵一次。老太太有時不搭理,有時跟他對罵。蔡光頭的鸚鵡一聽蔡光頭開罵就喊“爸爸罵得好”。有一回下雨,碰見蔡光頭沒打傘,穿著棉睡衣和棉拖鞋,提著鳥籠在雨里邊溜達。他打一個響指,籠子里的鸚鵡就吆喝一聲“世上只有爸爸好”。

“他現在長得像你姨父,發現了沒?”父親說,“你媽把你姨父新照的手機相片拿給我看了,全面橫向發展?!?/p>

“真丑?!备赣H說。

相比我兩個大爺,姨父有時更像父親的兄弟。姨父和父親相較,最大特點是不吭不響。用姥爺的話說,三腳踹不出個屁。姨父追敏敏姨媽的時候,還是塑料廠的一個小科員。全家人都不看好,只有父親總去姥爺跟前說這人工作勤勉、為人實在。

當初姨父想競爭一個主任崗位,誰也沒覺著他能在大學生、干部子弟的競爭中突圍。而且廠子剛放出風來要挑人選,他就告病回家休養。直到有一天,敏敏姨媽從單位下班回家后說起廠里要修一道圍墻,防止住在廠子外頭的村民抄近路進出工廠時偷物料,姨父突然就回了廠子上班,老早找人開好的診斷單也都燒掉了。

圍墻修好后不久,一伙村民扛著農具在工廠門前堵住廠長,抗議圍墻擋了他們經過工廠去鎮上的路,要求拆掉。當時村民人多勢眾,越說越激動,突然有人伸出拳頭朝廠長揮過來。這時姨父不知道從哪鉆出來,一下擋在廠長前面挨了那拳。等姨父又在地上扛了幾腳,傳達室和保衛科的人才趕到。

將近一年抱恙沒參加工作的姨父當上了主任,之后廠長調任省經委,他又成了廠長。國企轉型改革期間,姨父讓廠里的人買斷工齡分批下崗。他在大會上的名言是,大家伙要自己下海學游泳,只要嗆不死,就能漂起來。

經老廠長牽線搭橋,姨父與新加坡塑料大王順利實現合資經營。不久,姨父成了中資法人代表,塑料廠重新上馬,產品遠銷歐美,供不應求。一天夜里,姨父被人堵在廠子圍墻底下麻袋套頭,照胸口搗了好幾拳頭,腦袋也被踹出了血。

那時廠子里除了各個車間主任和辦公室主任還有財務部門的,沒剩幾個毛人,誰沖出來替他擋?搞得姨父后來常年胸悶。唯一歪打正著的,是姨父嘴里原本有一顆長歪了的尖牙,正好揍掉了,愈合后下排牙齒反而長齊,一點牙縫沒留。

姥爺知道后,把姨父和姨媽喊到家里,讓他們兩口子見好就收,說土改和批斗地主資本家剛過去幾年?何況廠子那么多人失業過苦日子,就你們發財,這合天理嗎?

姨父前腳挨了訓,后腳送給姥爺一塊從澳門捎回來的腕表,姥爺沒拆包就讓二姥姥收進了柜子。二姥姥退休后閑來無事打掃衣櫥,翻出表盒來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勞力士的滿天星。姥爺找出表盒里的收據看了一眼,趕快拿打火機點了。

辭職轉讓個人股份后,姨父看起來也落寞了一段日子,之后很快帶著敏敏姨媽去了美國加州落戶。姨父和姨媽原本打算丁克,為此母親還和父親說,干脆把我過繼給他們享福去。后來敏敏姨媽四十五歲時和姨父去做了試管,從四對胚胎里邊挑出一對龍鳳胎。敏敏姨媽給母親說,這對龍鳳胎集基因之大成,以后倆兄妹里會出一個美國總統。父親背后跟我講,聽你姨媽放屁,那這個總統的自傳怎么寫?要不要寫他爹媽是怎么搞到錢去老美把他們從實驗室里鼓搗出來的?

不過父親說這話時應該也清楚,隨便這對龍鳳胎怎么長大,都會比他二哥的獨生子強。當初二大爺是三兄弟里邊最早生出兒子的,可自從這位堂哥從部隊義務兵復員回家,又先斬后奏地辭了一個國企崗位,二大爺就大大減少了和兄弟們的來往。

“我還是拿血壓計去,量一下?!蔽艺f。

“不用?!备赣H搖頭。

“我現在好得很?!备赣H說,“自從你奶奶沒了,大爺總不接電話,許叔叫大水沖跑了,這些年我就只有你和你媽,沒有朋友,其實也挺好。拉拉叫車撞死以后,你媽又給我買了條多多。它不傳話,不害人,罵它兩句也不反駁。我很知足。我肯定是有毛病,可我不會惹你們,也不會惹別人?!?/p>

“沈醉的字,”我說,“送人了還是你給賣了?”

父親頓了頓?!鞍胭u半當。他當年往江姐手指甲蓋里扎竹簽子,想想你現在是女軍官了,再掛在家里不吉利?!?/p>

“是不吉利?!蔽尹c頭,“你看看這個家還有什么好賣的,賣了都拉到你大哥家去?!?/p>

“我就知道?!备赣H捧起茶壺露齒一笑,“不要對人性抱有期望?!?/p>

“別聲張?!备赣H又說,“等我那幾只股票爬起來了,就找朋友贖回來?!?h3>四

船頭偶爾偏離航道直線,在冰面打旋、漂移前行。艙內的發動機轟鳴覆蓋了風雪嗥哮。被船體裙帶蹭飛的雪片和沒有彈性的雪沫不斷撞向舷窗玻璃。錐狀日光打在泛藍的冰層麻面上。不留雪的地方呈赭金色。

船艇停在狹長的淺裂紋地帶附近,冰殼斷塊犬牙交錯。大爺家的堂弟帶了兩個義務兵出艙下到冰面,其中有個戴眼鏡的二年兵個頭很高。他們仨人拿著鎬頭、鍬和冰釧,擦著滑兒挪行到翹起的冰殼前鑿冰,敲開那些可能劃傷氣墊裙擺的冰碴兒。船艇稍后將駛過這里,繼續貼近中俄國界,沿導航屏幕上的深紫色標識線向湖面東南側開進。

十二月初,父親高血壓引起眩暈癥,躺著下不來床。不是中風這種大病,但母親發來的照片里,父親鐵青的面色、發烏的嘴唇以及想象他一夜頻頻翻身嘔吐的倒霉鬼樣子叫人很不好過。

我連夜從數據庫調閱資料,工作會上提議前往黑龍江巡邏艇大隊采編軍營拜年專輯中的內容??陬^計劃通過后,立刻訂了飛雞西的機票,并將訂票截圖發給母親,讓她拿給父親看。

在飛雞西之前兩天,堂弟加了我的微信,他表示很榮幸能在連隊見到我,一定盡全力配合我的工作。我叮囑他不要和連隊的人多嘴,我是帶著任務過去而不是串門子。他請我放心。

抵達中隊當天,中午開飯前,我讓分隊長將堂弟叫到會議室。分隊長帶上門出去后,堂弟站起來向我打了個敬禮坐回座位。我問了問大爺的情況。他說大爺目前住在鎮上,幫親家帶堂姐留下的兩個女兒,如今大的小的都在上學,接送都是大爺去。

接著堂弟向我介紹他的工作。他自從新兵下連就在這個艇隊,軍改后也沒有交流到其他單位,加上多年當艇長,應該說是名老骨干??烧账捓锬且馑?,這些年他沒有做什么值得一說的事,值得一寫的就更沒有了。我幾次把話頭往他比武立功的事情上引,他都表示沒什么了不得的,都是分內事。

“我覺得分隊有個事值得您采訪報道?!彼终酒饋泶蛄藗€敬禮才坐下繼續說,“我們艇組有個士官老家在云南,休假探親的時候發現村里有戶人家特別貧困。兩個孩子的父母一個殘疾一個神經病,倆孩子冬天就穿著涼鞋去地里幫著干活。但回回考試姐弟倆都不差,姐姐高中年級第一,弟弟初中全校第一。士官歸隊以后把這個事給教導員說了,教導員先找當地武裝部的人過去核實,等確認了,教導員把黨員召集起來,每季度最后一周黨團活動日我們都搞一次募捐活動,定期把捐款打到孩子卡里……”

我點著頭打斷他?!澳阒v得挺好,可這類故事太多了?!?/p>

“這些事是真的?!彼p手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筆直,望著我慢條斯理地說道。

“每回考完試,這兩個孩子都給艇隊黨支部寫信匯報學習成績?!碧玫苷f,“當時武裝部的人去他們家拍視頻,看到他們家里唯一用的電器是一盞燈泡,鍋蓋是姐姐自己拿木頭割了個圓蓋,房子的墻角還是用木棍頂著……”

“你自己有什么困難嗎?值得一說的?!?/p>

我抱起胳膊,手肘撐在翹起的二郎腿上。

“姐,”他再次站起來,“沒有人的時候可以叫你姐嗎?”

我點頭,示意他坐下時又把腿放了下去。

“姐,”他說,“一會兒咱們開氣墊艇巡邏的時候,有一個大高個的二年兵,他一下來就分在我們艇組,是我帶的兵。前段時間他有個心結,我感覺一直到現在也沒有解開。說實話,做他的思想工作是我入伍以來遇著的最大困難?!?/p>

晚飯后,堂弟帶著二年兵來到招待所。我們在二樓活動室的臺球桌前拉了三把椅子坐下,堂弟從大衣兜里掏出三瓶格瓦斯擺在球桌沿兒上。

“萬山老師?!倍瓯f,“還是剛才上樓的時候跟您說的,這件事我已經能在心里邊擱住了,沒想到班長他還記著?!?/p>

“你也要理解?!蔽艺f,“你們班長當時在這件事上沒有幫到你,他不得勁?!?/p>

“我知道?!倍瓯c頭,“我不該和班長聊這個的,可那天的新聞太突然了。當時剛進飯堂坐下,聽新聞里說京都有家漫畫公司著火,我還沒有太大反應。等扭頭看到屏幕上那棟無比熟悉的三層小黃樓冒出黑煙,看到救護擔架出出進進,我心態就崩了。京阿尼在京都有三個工作室,一個對外開放的展示中心,一個總資源庫,我根本沒想到會是最核心的第一工作室著火?!?/p>

“當時我坐在他對面,”堂弟說,“看他眼淚刷一下子出來了?!?/p>

“沒辦法,本能反應?!倍瓯柫寺柤?,“萬山老師,您剛說您也看過angle beats和k-on,那您應該知道京都動畫在ACG界早就不是一家動畫公司那么簡單了。新聞里播報遇難者的年齡,我就能對應猜到是誰,根本接受不了武本監督和池田晶子會在名單里面?!度粘!防锏囊痪渑_詞我特別喜歡,說我們所經歷的每個平凡的日常,或許就是連續發生的奇跡,但奇跡唯獨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p>

“明白?!蔽艺f。

“大學時跟他關系很好的一個日本留學生就在這個公司上班?!碧玫苷f,“火災以后不見了,到現在也聯系不上?!?/p>

二年兵低下頭,盯著十指交叉的雙手看了半天?!捌鋵嵢绻嚅L不找我聊,我誰也不會說的。我沒有奢望在這里得到安慰,可能有的人聽到了還會罵我欠抽??晌液湍莻€朋友真的很談得來,他假期回日本的時候還幫我代買手辦?!?/p>

“那也是他帶你看漫畫的?”我問。

“不是的,萬山老師?!倍瓯粗曳隽朔鲅坨R?!拔掖蛐]什么朋友。不知道班長和您說過沒有,我父母做房地產之前是哈爾濱軸承廠的職工,您可能聽說過這個廠。這個廠在八十年代是東北最好的國企,六十年代就給職工分樓房住,現在我家還有一套,已經很破了,但是還在。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在軸承廠。后來廠子接不到訂單,機器停了,我爸媽每天上班也沒事可干。2001年我三歲多,隱約有點印象,當時爸媽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2002年的時候倆人加起來不到二百。我感覺當時在深圳撿垃圾也不止這個數吧。2002年底,工廠買斷,爸媽就留下我出省掙錢去了?!?/p>

二年兵接過堂弟遞給他的格瓦斯喝了一口?!拔冶究粕系慕逃龑W專業,輔修心理,教材上說小孩需要心理依托,要么通過父母長輩和老師尋找,要么自己找,找著什么算什么。那時候,我白天被老師關在托管班,晚上奶奶他們吃了晚飯就要睡覺,把我一個人鎖在屋里。最早接受情感和認知教育的途徑就是動畫片,2012年我正式入宅之后,自己的成長就更跟這些作者作品分不開了??伤麄兙瓦@么死了,我連一聲謝謝都沒來得及說?!?/p>

“明白?!蔽艺f。

“我老想問你?!碧玫懿逶?,“你這入的啥宅?為啥要入?”

“三兩句話說不清?!倍瓯f,“總之入宅的好處就是思維比較發散,隨時跳出次元實行降維打擊?!?/p>

“其實我還是想說,你太年輕,經歷得少?!碧玫苷f,“往后還有更難的時候?!?/p>

“不,我經歷過挫折,滅頂的那種?!倍瓯f,“高考是我從小到大最慘的一次失敗。我高中在哈三讀的,統招。剛進高一我的目標就定好了,一定要考進黑大的新聞傳播學院讀新聞編導。

二年兵說高考放分那天,他一直等到凌晨兩點才登入系統。分數屏幕一出來趕緊拿手擋住總分,挨個科目往下看。數學、語文、英語,都超出了他的估分,最后看到文綜,打眼就懵了。那個分數低到他自己不敢相信,本想馬上打電話給班主任,一看時間太晚,就坐在電腦前頭一直發呆到第二天早上九點。第二天,二年兵和班主任說了分數,班主任也不相信,他的文綜成績總是班里數一數二的。班主任馬上找教育部門聯系核分,分數明細下來以后才知道,六十分的論述題,二年兵只拿到八分,四道題零分,還有兩道題的得分是三分和五分。

“從那天起直到今天,我的手機和銀行卡的密碼一直是那六道題的得分:050300?!倍瓯f,“萬山老師,您能明白那種吊車尾中的吊車尾……就好比說是明凱打了個4396的輸出,你說你能怎么看?”

“明白?!蔽艺f,“我中考也砸了,特別鬧心?!?/p>

“沒考上?”二年兵問。

“怎么說呢……我初中作文寫得還可以?!蔽艺f,“初三的時候,我們班主任想帶我參加一個省里的中學生征文比賽,她給校長說了,校長很支持,要班主任帶我好好準備,拿到獎了升學給我加十分。有段時間我就停課在圖書館里寫稿子、改稿子,拿了二等獎里的第一名。后來中考我沒發揮好,成績出來一看,離本部的分數線正好差十分。班主任就帶我去找校長,可中考前一個月換了校長,新上任的校長說這個征文加分的事不是他批示的,他不認可。班主任還不死心,早上六點半就帶著我去校長家門口等,大概七點來鐘,校長的老婆開門扔垃圾,一看班主任蹲在門口,說哎呀你嚇死我了!趕快砰地把門一關。班主任跳起來趴在門上的貓眼旁邊說了不少討好和賠禮的話。過了十多分鐘,校長出來了,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校長好像沒有看見我們,邊下樓梯邊說了一句話,會寫文章有個屁用?!?/p>

“然后呢?”二年兵問。

“其實那一年其他省重點中學的分數線并沒有很高,我的分數還超了市一中的線七分。后來家里找了找人,就進一中了?!?/p>

我沒有再講下去的是,決定托人辦進一中之前,父親帶我去了一趟黃岡中學。那時走進市里任何一家書店都能買到黃岡中學出的中高考模擬試卷和講題,我的書桌和書包里裝的教輔資料也全是黃岡出的。有老師稱,黃岡是天下第一中學。

父親和我先是從武漢坐長途汽車,之后改坐輪渡。往黃岡走的那天,暴雨如注。我坐在舷窗前的一把小馬扎上,窗外江水混黃,浪頭翻涌。父親找了個雨空扶我走出船艙。出發來黃岡前,我病了將近半月,高燒轉成支氣管炎,吃不下飯,也說不出話。父親讓我靠在臨水的欄桿前,他指著前方岸邊一塊崖壁跟我說,他沒來過黃岡,也沒見過赤壁,但他頭一年當兵就學會了背誦蘇軾寫的《赤壁懷古》。父親說,林彪,二十五歲當紅一軍團總指揮,黃岡人;秦基偉,三十多歲率志愿軍第三兵團十五軍打上甘嶺戰役,黃岡人。他今天就要帶我到出此等將帥之才的地方看一看,到全國公認最牛逼的學校找校長請教請教,會寫文章究竟是算個屁,還是屁都不算。

上碼頭,等不到的士,我和父親坐了一輛人力電動三輪車到了黃岡中學。路上,我抱怨他不找這邊的戰友安排安排。父親慨嘆,說借人一只羊,得還一頭牛。

在傳達室登記后進了校園,照傳達室大爺指的路,我們找到辦公樓,徑直上了二樓校長辦公室。那是一間二三十平米的屋子,門口兩扇木門大敞著,和開了半扇的窗戶之間有風對流,吹得屋中間的辦公桌上紙頁翻動。走進去,屋里除了校長,還有一位老師和一對父子在。那對父子坐在墻邊的一張長條凳上,兒子穿著一件肥大的白襯衫,一條灰西裝褲,褲腿挽著,光腳穿涼鞋。那位父親穿一件透亮的汗衫,一條黑褲子,腳上是雙草鞋。他腳邊放著一根扁擔和兩個草簍子。水磨石地磚上到處是腳底沾下來的黃泥巴。校長一邊翻看我的征文獲獎證書和發表的小豆腐塊文章剪報,一邊聽父親介紹我的情況。

過幾分鐘,校長抹了把額頭的汗,走過來跟我握手,說他立刻就可以拍板特招我入學,擇校費全免。校長說,只要我在黃岡讀書期間發表作文或者獲獎,學校就會按獲獎級別發放獎學金,也許等到三年后畢業時,我不但把學費賺出來了,還能帶回家一筆獎金孝敬父母。說著,校長將坐在條凳上的父子向我們介紹,說這是一位了不得的父親,他兒子剛獲得市里奧數比賽金獎。校長說,學校會全免這個男孩三年的學雜費、住宿費,只要他拿上全國奧數獎牌,學校給的獎金就夠他讀三年書的生活費。

站在黃岡中學大道邊的展示櫥窗前,父親接過我的書包背在肩上。他說了一段話,大意是摔了個狗吃屎無妨,別嚼,咽下去該干嗎干嗎。

“班長你是不是跟我說過,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也是中考?”二年兵扭過頭看堂弟,“不過不是沒考上,好像是把錄取通知書撕了?!?/p>

“撕了?”我看向堂弟。

堂弟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皠偪忌系哪且荒晁毫??!?/p>

“為什么?”我問他。

“沒啥?!碧玫苷f,“那時候我母親身體長病,一天比一天不行。我父親在采石場的山上打石頭、搬石頭,就是連隊門口停著的那種平頭車,我父親一個人一天能裝六車。那時候我姐就不念書了,一個人跑到青島的冷藏廠打工。她回家幫忙打苞谷粒的時候,看她的手腫得老胖,全長了凍瘡。我姐學習成績比我還好,可她就是不讀了。我那年考上以后誰也沒說,想了又想,一讀高中又是三年,讀完高中還有大學,讀到哪年是個頭,就把通知書撕了。告訴家里去市里上學,其實是到汽修店當學徒去了。后來被我姐的同學看見,告訴了我姐。我姐上汽修店找我,見面就打了我兩個耳光。晚上我姐住在同學家里,她把我叫過去。那天晚上,我姐說著就給我跪下了。她說最大的心愿是看著我成才,光打工不讀書是成不了的才的。所以我第二年又考了一次,高中畢業才來當的兵?!?/p>

“高中都念了,為什么不讀大學?”我問。

“我母親在我高一的時候就沒了?!碧玫苷f,“我父親也好時不時生場病,家里全靠我姐一個人頂著?!?/p>

我看著堂弟。他的坐姿與神情像極了那天在黃岡中學見到的男孩。

堂弟說,有年暑假的一個中午,他在家午睡。那時堂姐剛辭了鎮上的工作也在家歇著。剛睡得迷迷糊糊,聽見院門開了,門板砸在墻上一下把他弄醒了。過會兒屋里沖進來一個女人,抓住堂姐的頭發就往屋外拖。堂弟上去護,被跟進來的倆男人一下給摁在地上,拿腳踩住堂弟的后背。那個女人把堂姐拖到外面街上,發夠了瘋才走。屋里的兩個男人的松開堂弟之后,把堂姐屋里的衣服、皮箱都抱走了。堂姐剛回家那兩天,堂弟問她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辭了,她只說想換個地方發財。

“其實是她和人家手機店的老板好了?!碧玫苷f,“老板每個月多給她開工資,被他老婆發現了,來家里的仨人是老板娘和她倆哥哥……”

我拍了一下發愣的二年兵?!奥犇惆嚅L說這些,你什么感受?”

二年兵站起來打了個敬禮?!皥蟾?,我想上個廁所?!?/p>

等二年兵小跑出活動室,堂弟接著講下去。

“我姐是這樣才去的三叔那兒,去投奔的你們。當時老板娘的倆哥哥把姐姐的東西都抱走了,他們說這都是老板給她買的,不該她留著。其實姐姐的每件衣服我都見過,大部分是我三叔郵回來的你穿過的衣服。我姐說你穿衣服講究,舊衣服比別人家買的新衣裳還好。你寫的那幾幅大字她老是翻來覆去地看。我爹嫌她總看書不出去打工,有一回把你寫的字點上燒了,我姐差點和他拼命。其實就算我讀了大學也達不到我姐的理想。她總想要么是她,要么是我,能當上和你一樣的人。

“我姐到死那天都要強,她拿著在你們那兒打工賺的錢回來結婚,生了兩個丫頭。我姐夫說兩個丫頭可以了,她非要生男孩。后來懷上了,去醫院檢查,大夫說這個小子長在她上兩回剖腹產的其中一道疤上,不拿掉可能會頂破肚皮,可我姐說什么也不同意,誰勸也不好使。最后孩子沒生下來,自己也完了。我姐夫到現在還沒找,可兩個丫頭大的大小的小,再上哪兒找自己的媽。

“姐,你的名字好聽,三叔跟我說是他親自起的。我小學一年級報到,老師統計名字,我告訴老師,我只有小名,沒有大名。老師就問我媽,我媽那段時間犯了癔癥,見著老師連人都認不得。后來報到教務主任,主任說那就他給起一個,再報到大隊村委,我才有了名字?!?/p>

二年兵回來時從兜里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我,是k-on秋山澪的紀念手辦。

“萬山老師,”二年兵說,“班長對我很照顧,可他不喜歡這種東西,就送給您吧?!?/p>

堂弟湊上來瞅了一眼?!斑@玩意很貴吧?”

“還好?!倍瓯f,“我自己賺錢買的?!?/p>

“你每個月的津貼夠嗎?”堂弟問。

“還有存款啊?!倍瓯f,“入伍之前我一直在肯德基打小時工,上下午四點到凌晨兩點的打烊班。前臺、總配、前廳都做過,在文化宮對面那家店就做了三年,有些經理都沒我干的時間長。后來給小孩當家教,一個小時最低一百。我還在黑大的創協當過副主任,黑大四號樓底下有個創業園區,我當時做了一個‘園區大本營的活動策劃,反響很好,2016年省長去黑大參觀學生文化科技創業園,我作為創協代表做了介紹發言?!?/p>

“那你干嗎來當兵呢?”我問他。

“想鍛煉啊,體會不同的人生?!倍瓯f,“以前我每天最大的體能消耗就是從黑大宿舍騎自行車到博物館。而且宅男嘛,也太單純啊。我在濟南新兵訓練基地的班長送給我一句話,說我跑步跑不明白,內務整不明白,班長臉色看不明白?!?/p>

“那現在呢?”

“剛才班長說的那些事,之前斷斷續續聽他講過一些,”二年兵若有所思地望著墻壁,“這回再聽他講,我還是很難過。我很喜歡周星馳,可是以前只覺得搞笑而已。上半年旅里邊組織視頻會議,就是班長也知道的叫……”

“‘我向組織講實情,組織為我解憂愁?!碧玫苷f,“家里有困難的可以申請特困黨員補助?!?/p>

“就是這個?!倍瓯f,“很多人知道我寫東西還不錯,就來找我,讓我幫他們寫反映材料。我們分隊的炊事班有個班長,他家丫頭得了噬血細胞綜合癥,班長去重癥監護室探視,都認不出自己的孩子是里邊的哪一個。我看了他給的照片,每個小孩子身上都插著很多管子,全身浮腫,起滿紅疹子。當時班長和他媳婦都想放棄了,一天一兩萬塊錢往里扔,最多也只能再支撐一個禮拜就徹底沒錢了。我拿到班長從醫院發來的資料,熬了兩夜把材料整出來,還做了PPT,讓分隊長拿到旅里面匯報情況,為班長女兒籌錢?!?/p>

“后來真感覺是神兵天降!”堂弟說,“給我們造巡邏艇的一個浙江老板正好過來調研,聽說這個事就一把捐了二十萬,加上戰友在網上發動捐款籌了九萬,旅里邊也捐了些錢,現在小孩做完三個療程的化療以后情況很穩定、很好?!?/p>

“那還有額外的收獲嗎?”我問二年兵。

“能看懂班長臉色了?!倍瓯χ戳颂玫芤谎?,“其實我剛說的班長他都不想聽,他最想問的也沒問出來?!?/p>

“你知道我想問啥?”堂弟說。

“你不就想知道我思想跑偏沒?”二年兵拍了一下堂弟,“我看過一部紀錄片叫《空中浩劫》,有一集講日本一架123號航班失事。我記得死了四百九十七個人,只活下來三個。其實飛機出事以后,機上還有很多幸存者。但日本的空中自衛隊一看落下去救援有危險,沒有下落直接飛走了,表面看是飛行員的選擇,實際呢?

“有一部動漫里講一個主角方的團長去救一個男孩,忽然被旁邊一個家伙咬住胳膊拖走了。讓我震撼的是團長沒有喊救命或者快來救我,而指著前方說‘前進!。這是我理解的,戰爭中一個優秀指揮官應有的素質,他會把指揮部隊看作高于個人生存的第一任務。對應到中國,這個角色讓我想起,一位是戴安瀾將軍,一位是左權同志。我們絕對不會出現自衛隊飛過失事地點卻因為怕死而不降落的?!?/p>

“悟性還挺高?!碧玫苷f。

“聰明人一點就透,山驢逼棒打不回頭唄?!倍瓯f。

“那你入伍之后經歷過嗎?”我問二年兵,“某個‘前進的時刻?”

二年兵點頭?!拔乙恢庇浀玫谝淮胃ш牫鼋翘旎貋戆l生的事。那天風浪特別大,還下著暴雨。我們的船在水里直上直下地顛簸,晃吐了我好幾回。我們一直在照著導航開,可風一刮過來船就跟著跑,不斷偏離航線。當時開船的是我們分隊長,拐彎的時候球閥和油門沒配合好,也可能是被暴雨嚇完了,心里邊溜號兒,船頭一下漂出去二十多米。班長趕緊讓分隊長把球閥拉下來,先別熄火,他帶我出去把錨放下去??墒清^的重量不夠,船又往汊河里干出去十多米,一頭卡在草灘上徹底歇了。班長過去猛轟油門,就是給不上力。他出艙瞅了一眼,回來告訴我們,是水草吸進了泵艙,他必須下水去船底掏出來。當時班長把手表摘下來交給我,說他二十分鐘就能把船整明白,讓我幫他看著時間。其實他是知道我怕了,想給我點信心。

“班長和分隊長倆人脫了軍裝跳下水,剛一下去水就沒到脖子。當時才五月份,水里還有沒化干凈的冰碴子。班長和分隊長倆人輪著潛進水里掏泵,然后浮上來,再一點點把船推到適合起船的地方。等班長爬上船的時候,我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膚又紫又黃。分隊長怕了,不想開了。班長就坐到駕駛座上緩了幾秒,啟動船艇。

“當時天和江的顏色都是灰的,航道和雨打成一片,再跟導航跑的錯誤率是百分之八十。周圍幾乎沒有參照物,都被水蓋了。但如果再開不出去,就很可能漂到俄羅斯的界河上。那段時間我們和那邊關系一般,他們開槍都有可能。最后是班長在一片海一樣的水上摸著往回開,平時半個小時的路那天走了快倆小時才到碼頭?!?/p>

“怎么說呢?!倍瓯卵坨R,閉上眼睛許久未說話。

“這種事很正常,你那是頭一回經歷所以害怕?!碧玫苷f。

“不是的,班長?!倍瓯f,“我是那一天認識到,能教人活下來的才是根本?!?h3>五

往后三四天,我沒有再和堂弟單獨見面或說話。從艇隊營房向外看,湖際線被凍平成一道銀灰色橫線。每天看見堂弟,就像看見從升到落都離不了那條直線多遠的太陽??偸切⌒∩碛?。

周末,大隊組織“三江KPL”大賽,兩個分隊和大隊部參戰。二年兵領著四個義務兵組隊打了個冠軍。同事當時在隊部會議室拍了一些素材。鏡頭里,一個OB連到隊部會議室的電視投屏,觀戰人員雅雀無聲。堂弟在后排角上坐著,瞪著屏幕上的跳躍小人與噴射火焰,神情略顯驚訝。

返程的飛機上,我讀了二年兵發給我的堂弟寫的發言稿。六頁紙上,堂弟寫的字擠擠挨挨。有一頁紙我看得認真:

我父親小時候家里生活非常拮據,用小品里的話說,家里唯一的家用電器是手電筒。父親在家排行老大,下邊有兩個弟弟。因為我爺爺死得早,養活母親和兩個弟弟的責任就落在了父親肩上。因為這份責任,命運將他定格在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我的二叔和三叔陸續穿上軍裝,踏上了開往軍營的列車。而我父親只有走不完的荒山、扛不完的柴禾捆。有一次二叔回來探家,我看見父親在村里村外的贊揚聲中落淚,弟弟的成功里蘊藏著父親的汗水和辛勞,為此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但他同時也因為弟弟的成就感到了自卑……

自從我母親生病,學習成績比我好的姐姐就輟學打工了。父親也知道自己重男輕女了,所以他總囑咐我好好干,以后可以不養他,也要報答我的姐姐。初中學過一篇課文,叫《送東陽馬生序》,我在參軍前也有點像這篇文章里寫的,窮得買不起書。就算我有一點錢,也想先買倆饅頭而不是買書。那時為了省錢,我從來沒有在食堂吃過一塊錢一頓的宵夜,哪怕一包五毛錢的方便面。下了晚自習,我每天晚上都在水房里接著學到半夜,雖然挺冷,但凍一凍更精神。我想讓父親找二叔和三叔多幫一幫我們,但父親說他不愿給兄弟添麻煩,闖外比在家更難,不如痛快一個算一個。我知道,他也是不愿意讓人知道他沒本事讓我們過上好生活。

我母親病逝后,父親一個人住在村里。當時有一些人來找他,讓他加入這個教、那個教,父親都拒絕了。他說:我誰都不信,就信我兒子。為了父親這句話,我入伍后非常努力,留士官后上士官學校繼續學習,取得了一點小成績,但我想這不是終點。

現今網絡上有很多人說寒門再難出貴子,一個窮人走在街上比一粒黑米掉進大米還顯眼??墒俏艺J為,貴子的意思并不單指有錢人,他也應該是一個有本事、有靈魂的人,一個敢于擔當、沖鋒在前的人。今年是珍寶島自衛反擊戰勝利五十周年,許多普通人曾一夜之間成為英雄。我想我這輩子都當不了馬云,卻一定能當好一名戰士,全心全意完成每件組織交給我的任務,為了榮譽奮斗到老。

二年兵說,他真心認為班長這篇發言稿寫得平實動人,但報到隊里給打了回來。領導說,這種自刨老底的稿子還是等日后當上將軍再念比較合適。

農歷大年二十九。窗外白雪洋洋灑灑,屋內茶氣香盈,暖意融切。從上了霜霧的窗玻璃朝外看,兩棵茶梅樹的枝子上墜滿敦實的玫色花朵。對面小樓屋頂的橘紅色瓦片上蓋了點雪,像柿子蘸白糖。

趕在傍晚落雪之前,和父親去了一趟許叔被大水沖跑的小廣場。原先靠近人防工事的地下商城已挖空成為一座摩天高樓的地基,四周被高聳的藍色鋼板包圍,我和父親趴在縫隙前只能看到一個巨型深坑。許叔是當年和父親、汪叔一起參軍的同年兵,許叔因為和部隊服務社里一個女孩搞對象,被老家的媳婦告到連隊支部,沒提上干就志愿兵轉業了。

千禧年南方水災,圭塘河長善垸有決堤險情,國務院總理坐鎮一線指揮。許叔那時在商城底下組織商戶撤離。大部隊往外疏散時,有幾家小店的老板逆著人流往回跑,要搶搬自家貨物。等許叔返回找到他們,水都沒到腰上了。許叔拽著他們向安全通道的樓梯口跑,幾個人還邊哭邊抱著箱包不肯撒手。

不知道許叔第幾次進去時,據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說,許叔被一張臺球桌撞進水里沖著走了。地下商城的人防工事與省城人防主干道相接,連著入江水閘。父親講,許叔大概是順水流漂進了江里。因為施工地的大門鎖著,父親就走到大門旁邊一棵樹前,雙手拍了拍那棵樹。

此刻,母親在餐廳與敏敏姨媽視頻,父親在院里遛狗。這些年只要沒有急事,他都步行出門。用的手機是七八年前我買電腦配送的一臺傻瓜機,只能接打電話和發短信。他每天有固定開機時間,就兩三個鐘頭,錯過了聯系不上。他出門走的路線也不規律,今天從東門出,南門回來,明天就繞到院子北門出去,西門回來。連進家門也前門后門不一定。乘地鐵,父親有時會先往相反方向坐兩站,再換乘前往目的地。

一天,我和父親到一座高樓的觀光餐廳吃飯。坐電梯到了中間某層,門開時有幾個男人走進來。父親扭頭跟我說,你先去餐廳等,就快步走出電梯。我在餐廳坐了很久他才到。他說感覺后來上電梯的那幾個人氣味不對,改爬樓梯上來的。

剛才父親坐在這里泡茶時自嘲,說人的良心的確虛偽,他總教導我不要自私,可要讓他從嘴里省出茶葉錢來,他也不樂意。

“鬧不清?!备赣H說,“是想你弟多個倚靠,還是往后你有一個能轉圜的地方?!?/p>

“給你一句忠告?!备赣H抱起茶壺貼在面頰上,“別對人性太好奇?!?/p>

“是?!蔽尹c頭,“問我弟為什么要叫狍子傻狍子。我弟說,在東北打獵遇見狍子,你只要隨便放一槍,站著別動就行了,過會兒那個狍子就會自己跑過來,站到你跟前好奇地瞅。這時候你再給一槍,它就完蛋?!?/p>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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