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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聽他的演唱會

2020-09-27 23:18林森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小孟張學友師兄

林森

“去不去?”

“什么?”

“演唱會?!?/p>

“誰的?”

“躲山里了?張學友啊?!?/p>

隔著電話,隔著大半個海島,信號沒被風吹弱、沒被太陽曬化、沒被山林阻擋,小孟幾乎看到了曾翔臉上的鄙夷,看到他豎著標志性的中指,看到他嘴角沒變而眼角一跳一跳,像是里頭潛著一只迷路的蟲。小孟不知道怎么答,最近,微信朋友圈熱鬧得很,連門口賣農家豬肉的油漉漉大叔、修電動車的非主流小弟或者有著標準發型定制表情的公務員同學也都沸騰了,張學友演唱會開始售票的消息讓很多跟“粉絲”兩字不搭邊的人紛紛涌出,朋友圈陣陣神仙混戰。就更不用說小孟那個小圈子里的人了,海南島上,搞原創音樂的就那么幾個人,一聽說“歌神”降臨,恨不得拎著香燭、紙錢、鞭炮和一只泛紅油亮的燒豬去膜拜。小孟又沒瞎、沒聾,他在朋友圈的發言是越來越少,可偶爾還是會用拇指刷一刷的,每看到一條相關的消息,耳邊就響起“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什么的,趕都趕不走。這種感覺特別恐怖,尤其是在編曲的時候,張學友這病毒般的旋律毀了他所有的努力——本來想出一段極好的旋律,哼著哼著就跑偏,拐到“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上去了。這段時間,每到寫曲之時,他只能關掉手機。照目前這形勢,關機的時間會越來越長,因為他接了一個活兒。他的一位高中師兄,目前官運亨通,成了省城一個區的區長,前幾天約他見了一下,準備叫他寫三首宣傳歌曲:一首反映這個區的歷史文化、一首獻給青年志愿者、一首定位廣場舞神曲——讓大媽們轟得蚊蟲失魂落魄、轟得大爺們心神不寧。無論如何,張學友的聲音,對他那三首還處于構思階段的歌曲都是一種毒害,對曾翔邀約一同買票,不好直接拒絕,他只能甩鍋給基站:“現在信號不好,聽不清,掛了?!?/p>

小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叫“小孟”——喊“老孟”為期尚早,但那個“小”字也讓他心戚戚焉。黑發辭別鏡子,白發不約而至,而且荒漠化形勢嚴峻,發際線迅速后移,若在清代,已經不需給前半球剃發了——這情況還能叫“小孟”?有一次,跟陳慕喝茶,陳慕望著他的頭,以新聞主持的腔調念道:“我們一次次追逐,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毙∶虾髞砘叵攵啻?,“滿頭”“稀疏”“落雪”,這些詞全是惡毒諷刺,卻諷刺得詩情緩緩,比較高級。沒辦法,很多時候,他還得跟陳慕見面。陳慕嘴巴惡毒,人卻很好用,早些年,每當小孟和曾翔出了新歌,陳慕都是最先而且唯一一個給他們寫樂評的。陳慕常說:“我給別人寫文章幾塊錢一個字,給你們白白寫了幾萬字,相當于送你們一間小戶型首付了?!标惸降摹昂糜谩辈辉趯憳吩u,而在寫歌詞,小孟接了什么“任務”,一籌莫展的時候,找上陳慕,他往往能寫出最合客戶心理的歌詞——他的尖刻里有著可怕的洞察力。別看他諷刺別人頭發白也能說出“我們一次次追逐,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這樣愁腸百結的話,他正能量起來,是標點符號也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小孟能忍受陳慕,還有一個隱藏的原因,他沒跟別人說過,那是屬于他自己的彩蛋。大學剛畢業回省內的時候,他跟曾翔一塊租房住在一個城中村的舊房子里,兩人把各自的音樂設備一湊,成了一個簡易的錄音棚,工作之余便是埋頭寫曲編曲,那時他內心慌亂,估計曾翔也一樣——雖然曾翔把心事隱藏在兩撇不知何時又冒出來的小胡子背后,像一個發福版的陸小鳳。在那兵荒馬亂的時間里,陳慕有時過來串門,看出了點什么,臨走時,不經意冒出些話來:“海南小地方,也有小的好,無論做什么,熬著熬著,就跑到前面去了。很多事情,排隊也會排到我們?!边@毒雞湯讓小孟很多次展開手指尖的白發時,還能洗洗臉,挺著黑眼圈出去見人。

——這話當然也在某種程度上,害了他。

想起來,小孟跟曾翔認識很早了,那還是網絡論壇時代。讀大學時,有大把時光需要揮霍,兩個從海南島到不同省份讀書的人,在網上遇到了,都有玩音樂的愛好,竟然遠隔重洋,合作寫歌?,F在回聽,那些歌當然是幼稚的——現在可能也成熟不到哪里去——但那打發了他們很多不眠之夜,消耗了大量多余的荷爾蒙。配樂設備買不起的,就在網上找各種破解軟件,模擬各種樂器的聲音,歪來扭去,竟也編出了一首首曲。兩人畢業回海南,在一個城中村租房住一塊,接過不少商業歌曲的活——比如一些房地產的歌,整天在電臺上播放,他在公交車上聽到前奏響起,猛地站立,差點跟乘客們宣布:“這……我寫的!”租住的城中村全是村民的自建房子,街巷猶如迷宮,走著走著,就回到一片荒野——很多次,小孟還在那村里發現一片巨大的菜地,菜地邊上有茂密竹子、啃草的牛,這一次次篡改他的時間感和空間感。小孟和曾翔,窩在房間里寫歌,在一個桌上吃飯,就差睡到同一張床上了。陳慕過來后,眼神怪異地看著他倆,說:“我要寫篇小說,《兩個男人的城中村》?!?/p>

小孟沒想到,很快地,他和曾翔都搬離了那個城中村。曾翔到省內一個門戶網站上班,而他,先是到電臺去,在一個工作室負責錄音;后來他跟人合股創辦了一個專門推廣農產品的文化公司,這文化公司解散之后,他成立了個工作室,拍起了短視頻,接一些宣傳片的活,檔期閑置的時候,他把人拉出去練兵,拍一些行將消失的人與物——所謂的“記錄民俗與文化”。而曾翔依靠家里的支持,憑借在媒體工作的敏銳嗅覺,在海南房價飆升之前,買了好幾套房,當起了寓公。曾翔目前最大的興趣,就是查詢東南亞的各種旅游路線,時不時在微信上曬出他晃蕩在那些國家的身影。小孟也在匆匆之中結婚、買房,有一次開車路過那個城中村,看到那里已在城市建設當中淪為一片廢墟,心有所動。他停好車,專門去尋找了當年的菜地和竹叢,那被轟炸過似的工地,掩蓋了一切?;氐杰嚿?,他想起當年陳慕那篇《兩個男人的城中村》。里頭一些陳慕胡說八道的虛構,有時會入侵他的記憶,讓他記不清哪些真實發生過,哪些又屬于小說家的不懷好意的冷笑。比如,小說中,住在城中村的兩個男人,曾有過四手聯彈——小孟想起來,他們根本沒有鋼琴,哪來這么矯情的聯彈?可小孟又迷糊了,鋼琴沒有,便宜些的電子琴倒還是有的。小說的結尾,其中一個人走丟于城中村的那個菜地,被茂密竹子遮蓋,另一個遍尋不見,這無疑是小說家的故弄玄虛——可小孟仍然有些迷糊,他當年確實走進去過那片菜地,被竹子隔開了一個真實世界,確實有蒸發的錯覺。

視頻工作室成立后,他第一時間就想起去拍那個城中村,可面對那片工地,村民四散了,唯有一間空蕩蕩的舊祠堂無人光顧,落滿灰塵、遍布蜘蛛網和各類蚊蟲,沒法下手。他只好帶著隊伍去拍了另外一個被規劃、即將被拆遷的城中村。片子倒是拍完了,也在公眾號上發了出來,引來了一些懷舊者的掌聲,可他卻倍感尷尬。按照之前的政府規劃,這個村是很快就要被拆遷完的,可傳言并沒有最終落實,抓了幾個負責拆遷的官員之后,賠償款一直沒落實到位,那個斷手斷腳的村子還頑強地不肯斷氣。這就讓小孟的片子,失去了某種力量——他所有的表達,需要一個城中村的消失來墊背。

小孟不是一個會應酬的人,那天師兄叫他去見面,安排在一個環境安逸的咖啡廳,他還是覺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去。視頻工作室折騰了一年多,停掉之后,他干回老本行,跟一個朋友合開了一家音樂工作室,給人寫商業歌曲、辦兒童的音樂培訓。培訓班只能保證不餓死,還得接一些商業的活兒。這個成了區長的師兄,張口閉口正能量、價值觀,小孟極力想跟上他的思維,發現并不同頻,只好放任自己胡思亂想。師兄的精神倒也不難領會,他們要求寫的那三首歌,曲是沒什么好審核的,曲子不會有什么不得體的表達;而歌詞,則要給他們看,上會通過后,就可以譜曲了。這師兄不知道是在練鐵砂掌還是什么的,說兩句就拍拍小孟的肩膀,離開的時候,小孟覺得自己矮了三公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應該是高了三公分——肩膀腫了。跟師兄的會面,讓他一直走神。他得在腦子里回想某些旋律,才能從師兄的口沫橫飛里堅持下去。

縣城的KTV里,空蕩蕩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個。一起來的,都是舍友。他們住的,不是學校的宿舍——這座縣中學,竟然沒建學生宿舍。很多家不在縣城的學生,只好寄宿在校園周邊的民房里。有些民房能塞下三四十號人,像一個大的養豬場。這一次,是一個愛買彩票的舍友中獎了,請舍友出來唱歌。唱到一半,那些人鼓動著,離開了KTV,找地方按摩去了。就剩下他一個,面對著所有人點下的二十多首歌,一首一首往下唱,像開一個人的演唱會。

他從未這么奢侈過。

一種人去樓空的奢侈。

——這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回憶,可在一次閑聊之后,陳慕就把這一段刻錄了,塞進了那篇《兩個男人的城中村》里。當然,后續的事他沒說,陳慕也就虛構不出來: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唱了半個小時后,就被返場的舍友拉走了,強行把他塞進KTV隔壁的按摩院味道曖昧的小隔間里。在舍友們的起哄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在他身上撫摸起來。女子還問了一句能不能把牛仔褲脫了,褲子太硬,沒法按。隔著衣物,他整個身體,在女子的手指尖摁掐下繃緊。他忍不住癢,說了一句讓舍友噴飯多年的話:“你能幫我按按鼻子嗎?我有鼻炎……”這話一出,相鄰床上,一位已經褪下褲子,陷入某種癲狂之境的舍友從迷醉中笑場,幾乎要摔到地上。

他們四手聯彈,他們的手指在琴鍵上跳動的時候,不會撞到一起。他們的手總是在最適宜的縫隙里穿插,他們帶起空氣的震顫。有停頓,在遲疑,像忽然涌上岸來的潮水,像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他們是在那時那刻暫時屏住了呼吸嗎?昏暗的房間里,并不存在的第三者,似在期待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就像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在期待著,他們一起走入城中村中間那片菜地,消失于一個迷霧重重的早晨或一個晚霞落滿的傍晚?;蛘呤?,在一個漆黑的夜,如一點雨掉入長河。

——當年陳慕把這篇小說丟給他們兩人看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把陳慕捆起來,丟到城中村那片魚塘??伸o下來的時候,小說里寫到的一些畫面,時不時沖上來,攪亂了小孟的腦子。陳慕文字里的帶偏能力,讓小孟后來在搬離那個城中村的時候,幾乎是迫不及待——好像急于證明他跟曾翔特別清白。

……

小孟得不斷在腦海中重復這些畫面,師兄的口沫橫飛與洋洋自得才能被拒絕與屏蔽。師兄的每一句話,都應該在莊嚴會場的主席臺上講出,都應該是對著日報記者的采訪才說出……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只是容易被帶偏的小孟,需要在心里修建一個充滿彈力的世界,才能保證自己在聽師兄講完后,他仍是自己。小孟說:“師兄,我回去做個方案,發你看看,你認可了,我們就開始?”師兄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又給了小孟肩膀狠狠的一擊:“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話少……這樣,對你拉業務很不利啊?!毙∶峡嘈Γ骸八?,還得請師兄照顧啊,不然得餓肚子?!?/p>

——師兄走后,他最迫切的一件事,是找個藥店買瓶跌打油,搶救被師兄拍殘的肩膀。

歌詞是陳慕寫的。師兄那邊,召開了會議,討論了歌詞的初稿,提出了修改建議,需要把很多政策性詞匯塞進去。陳慕呵呵呵冷笑,花樣吐槽噴往小孟的師兄,有的莊嚴肅穆,有的荒誕滑稽。小孟說:“能不能少說兩句?畢竟是我師兄,就算不是師兄,也是客戶,得根據人家要求來交貨嘛……”陳慕嘴上帶刺,該做的修改,他毫不含糊,改到最后,他總結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改到我不愿意署寫詞的是我,肯定就通過了?!鼻昂笳垓v了兩周,師兄終于發來兩個字:“通過?!毙∶祥L舒一口氣,所有壓力都轉到他頭上來了,他得給這些詞套上旋律——望著那些磕磕絆絆拔苗助長的詞,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閱讀還是哼唱,修改后的歌詞都不太順暢,像給高速路鋪設了減速帶——陳慕嘴賤,得理不饒人,確實是因為他“得理”。陳慕真的不愿署本名了,他取了個筆名“小力”。

如何給“小力”的詞套上旋律?小孟哼唱、哼唱、哼唱……無論如何哼,最后都以一句張學友結尾,小孟把額頭撞到墻上。小孟懷疑自己的音樂工作室遲早也干不下去。早先的農產品包裝設計公司,沒做多久就解散了,后來總結經驗,他發現并不是做得不好,而是一些理念太超前——他想把農產品當文藝產品來賣,可海南島上有這種品牌意識、品牌影響力的公司還不存在,包裝很好、宣傳也很精準,可產品就是賣不出去,急得那些老板拉來一箱箱產品,堵在他們工作室門口。關門三四年后,類似的包裝和營銷倒是越來越多,甚至形成了某種風氣,而那時,小孟正拉著自己的視頻工作室在拍片。小孟發現,自己把視頻工作室也經營得不像在做生意,閑暇時候,把隊伍拉出去拍攝一些關于民間技藝的紀錄片,花費在自娛自樂的紀錄片上的時間比拍廣告片的時間更多,視頻工作室倒閉也就成了必然的事。之后一年多,很多微信公眾號,開始流行各種小紀錄片,帶動流量的同時也有了不少的廣告收入——他又搶跑,被判出局。重新做回音樂后,陳慕刻薄地嘲笑他:“你以為你之前老失敗,是因為理念太超前?不是,是你太文青,或者說太假文青,生意不當生意做,偏要玩情懷,該死?!?——所以,他咬著牙,也得把師兄那三首歌里的個人想法摒除,顧客至上嘛。

可,怎么又胡亂想起了張學友?

“歌神”張學友的巡回演唱會每到一處,之所以會引起轟動,不僅是因為他的歌唱得好,更是因為幾乎他每場演唱會,都有各種逃犯在現場被逮。這種“神跡”,在互聯網引起了奇怪的效應,很多人點開相關的新聞,不是看他唱得好不好,而是關注又有什么逃犯被抓住了。小孟想過何以會出現這種逃犯效應:當年張學友的歌曲環衛工人般橫掃大街小巷的時候,卷走了多少人的聽覺記憶,這其中也包括后來成了各種逃犯的人。當張學友全國巡演,那些逃犯也忍不住要去一睹少年時的偶像——即使網上傳出的各種逃犯被抓的消息,也未能掐死他們的愿望。甚至,越是警察出沒,有些人越是懷著賭博般的快感——本來不一定要去的,更得去了。小孟因為接了師兄的活,害怕被張學友的旋律洗腦,有意排斥聽覺干擾,可越是閃躲,關于演唱會的消息越是襲來,張學友的聲音越是陰魂不散。他一坐在工作室里,面對著那堆樂器,張學友就閉著眼睛、翹起蘭花指、喉結抖動: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當年住在城中村,經常有些圈內的朋友來看小孟和曾翔,有不少人還邀他們登臺跑場。數學好的還給他們算過,堅持一兩年,可以賺下多少多少錢。小孟和曾翔也不是沒動過心,兩人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省城的娛樂場所都跑了一遍,就是想看看哪里更適合。誰知道這一陣跑下來,兩人越來越沉默。曾翔問:“接不接?”小孟說:“不是太想……”曾翔說:“雖然我們沒身價,也覺得跑這些場有些掉價兒?!眱扇吮銢]再想過這事。也不乏當年一塊玩的哥們,有后來大紅大紫的,或者是參加了國內的某個選秀,或者是在網上踩中某個點成了超級網紅。最神奇的,是有一個家伙,參加一個節目獲獎之后,小孟發短信祝賀,那邊回了倆字:“誰???”這人聲名鵲起之后,開始賣弄叛逆人設,幾乎每場表演都砸吉他甩頭發,后來在網上發布一首涉嫌地域歧視的歌曲,被相關管理部門重罰不說,還吊銷了他的表演資格。他最低潮的時候,小孟在幾個酒場上見過他,他總是眼瞼亂閃。小孟低聲告訴他身邊的朋友:“看好他?!睕]過多久,那家伙還是酒后開車撞天橋,雖沒傷到他人,但酒精度太高,還是把自己賠進去了。出來之后,那人腦子就開始不太正常,圈內朋友都躲著,偶爾談到,都心照不宣地跳過。那人最崇拜的歌手就是張學友,之前在KTV里,把張的每首歌都唱得幾可亂真。小孟有時心想,他會去看張學友嗎?

最讓小孟覺得驚奇的,是H也隨著張學友的演唱會出現了——小孟想起她都不敢直呼其姓其名,只敢用陳慕所命名的H來代替。其實,H和他已經有好些年處于失聯狀態,失聯的原因小孟都難以啟齒。兩人在高中時候,相處過一段,大學天各一方,各有際遇,分手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一年暑假,H和他約好,各自從學校返回海南之后,兩人見一見,把事情好好談談。H先回到的省城,定好了酒店,他半夜匆匆趕到,忙完所有雜事之后,兩人躺在床上,他竟完全沒有跟她更進一步的欲望。是的,兩人都赤身裸體,一左一右四眼相對,卻誰都沒有下一步動作,太怪異了。他準備跟H好好談一談這事,一直沒開過口。也就是從那之后,兩人再未聯系過,不知多久后,手機號碼也刪了。

當H加他微信,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想她的臉,徒勞,想不起……他只能想起兩具相對無欲的身體,疑惑那晚漫長的尷尬到底是如何度過去的?H在微信上發了個笑臉表情,說:“我買了張學友演唱會的票,兩張,要不要一塊看?”小孟愣了好久,手指在表情符號那兒東奔西跑,也沒選中合適的。她又說:“如果是別的人,我也不去聽了,張學友,就想叫上你一起?!彼肫鹆烁咧袝r候的事:她父親因病過世,幾乎把她擊垮,她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很差,班里很多人輪流盯著她,他只是其中一個??勺詮挠幸换厮е∶贤纯拗?,一切都不一樣了,兩人經常用同一個隨身聽聽磁帶,張學友的歌聲,就是那個時候,通過一條耳機在兩人一邊耳朵響起。每次拔下耳塞的時候,他都覺得那只耳朵是麻木的,他當時沒在意,心想那就是青春。這些回憶撲來的時候,他也就沒法拒絕了,摁動鍵盤上的“H”鍵,出來的第一個字就是“好”,他發送了過去。

很快回一個字:“嗯?!?/p>

小孟就沒法安心給師兄的那三首歌編曲了,無論怎樣,張學友不斷回響耳邊——而且,只是當年聽耳塞的左耳。他終于忍不住,跟H約了個地方見面,本來挺正常的事,他卻心跳加速,地點換了兩三回,就有了偷偷摸摸的緊張,還是把地點放在市郊的海邊。車停下之后,他遠遠就看到了她,好像多年沒變,卻又那么陌生。不知道怎么打了招呼,兩人在沙灘上逛了十幾分鐘,他說:“上車吧?!彼谏砗?。他驅車馳騁,幾分鐘后,速度降了下來,他指著一座雄偉的建筑:“張學友的演唱會,應該就是在這里開吧?”她說:“嗯?!彼f:“叫我看演唱會,你不后悔?”她說:“可能會。但不叫肯定更加后悔?!彼徽f了,呆呆望著那座運動場,好像可以看到一周后,熙攘的人群把那里塞滿,燈光從運動場的頂上射出,把夜空割得破碎。

提前預演這畫面的時候,小孟有些悵然。兩人鉆進車里,H握住他的手,兩人在椅子上靠得很近,小孟聞到某種氣息,車廂的封閉讓氣息瞬間膨脹。小孟準備向前,準備靠近,想象了某種進入……他眼前有些恍惚,是不是當年那一晚的按兵不動延續到了眼前這一刻?跳躍的時間感,撩撥著他的呼吸,他指尖的動作加快,像是編曲時彈奏電子琴的黑白鍵,他正要用力……他知道,這力氣一旦使出,洪水便會決堤。水位即將淹過警戒線,她渾身觸電,猛然縮身;小孟也一震,像是酒醒了,停住了……被撩撥起來的欲望瞬間退潮,當年那晚的無動于衷的倦怠感又再次出現。在此時,讓人興奮的氣息也成了某種不好聞的腥膻味。他趕緊坐到駕駛位,來不及整理衣衫,把車發動,車子滲入夜色。兩人無話,直到下車,她才問了他一句:“演唱會還看嗎?”他望著她,好久之后才說出一句:“微信上回你?!笨蓭滋炝?,他沒回,她也沒問。那幾天里,小孟在家里看到妻子,內心愧疚,好像自己出軌已成事實。

陳慕滿臉瘀青出現在小孟面前,小孟沒想到那竟然是他。陳慕雖說不會把自己收拾得油光可鑒,但他有些輕微的潔癖是毫無疑問的,他常常翻著書,就去洗一下手;聚餐時,上來三包紙巾,最后發現全被他扯出來擦拭,在對面堆成一座小紙山。而眼前的陳慕,顯然已經無暇顧及臉上形象,或者說這已經是他打理后的最佳形象了:左嘴角和右眼角黑黑一團,額頭正中央還有一個鼓起來的包。小孟還沒開口,陳慕就說:“知道你想問……這是被打的?!毙∶细闷媪耍骸氨淮??”陳慕說:“有個寫東西的,說我一篇小說里影射他,找我理論,我解釋說不是也沒用,最后就動手腳了。不過,他臉上黑得不比我少?!毙∶闲Τ鰜恚骸澳銈兾娜恕纱嘟形淙撕昧恕标惸秸f:“豬腦袋,我都說了寫的根本不是他,他認死理……”小孟說:“你真的沒一點影射人家的意思?”陳慕憋了好一會兒,把話咽回去了。小孟說:“老實說,我也不信,畢竟,你是有先例的,當初你寫《兩個男人的城中村》,我和曾翔也想把你裝麻袋,丟魚塘里喂塘虱魚?!标惸窖劬A了起來:“你們也較真?”小孟說:“主要是很詭異,我和曾翔兩個大男人,本來沒啥,被你寫之后,見面都有些尷尬……用現在的話講,本來挺直的,被你掰彎了?!标惸叫α耍骸拔铱床皇顷澚?,是把你們拆散了?!别銮嘣陉惸降男δ樕暇`放,小孟恨不得一拳頭揮上去,給增加點灰度。心中閃過陳慕那小說的一些片段,小孟有些惆悵,他竟中毒般地念念不忘:

巷子曲折,即便住了三個月,返回這個村子的時候,他還是會迷糊,常有沒法穿越迷宮的煩惱。無計可施時,他只能撥打電話。話筒里傳來熟悉而略帶嘲諷的聲音:“又要帶路?”接著,那聲音會問他,左邊或者右邊豎立著石頭還是竹叢,再之后,就很簡單了,電話里的聲音是精準的語音導航,讓他幾步左拐幾步朝右,最后,笑嘻嘻地說:“往三點鐘方向看,對,看到那面墻沒有,斷了一半的那墻,走過墻,就是巷口……”看向那堵不知道修建于哪個年代,又不知道倒塌于何時的斷墻,好像電話中發出聲音的那張臉會笑著從斷墻的缺口處浮現出來。

——他真的有幾回在那些巷子中迷路,打電話給曾翔問詢過,并被在飯桌上談笑。也就是說,陳慕并非全是虛構,但那張從斷墻中浮現的臉是什么意思?恐怖片還是愛情故事?

時間不是均勻流淌的,而呈塊狀——假若不是這樣,往事被回想時,便不會磕磕絆絆,一件事跟另外一件事之間相隔好久,得跳躍著才能接上。

他想起上次同學會見到H的情形,她躲在一群歡騰的人的背后。是的,無論是在什么樣的學校讀過,無論哪個班級幾個人,總會產出一兩個特別熱衷組織聚會的人,他們像漁網一般,有本事把散落各地的人撈出來。若是知道H會來,他會不會還有勇氣來?但還是來了,他想起兩人那次躺在一塊卻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的畫面,尷尬滾雪球般變大。他的屁股不斷位移,在同學們的鬼哭狼嚎中,他接近她。她當然看到了,身子象征性地晃了晃,并未移動。他從啤酒味飛揚和雜音交錯之間穿過去,和她一起靠著——他返回了舊日子。

臨近高考的那一段時間,校園里發生的任何事,都有可能引爆敏感的他們。比如說:初中部的一群學弟,冒著夏天的雷雨,在操場上踢足球,雨水的沖刷讓他們激情燃燒更旺,他們的喊叫在綿密的雨的縫隙里穿梭,可一道閃電劈下來,把南邊守門員劈成一塊黑乎乎的炭,所有的聲音也被劈沒了。之后幾天,守門員的家人在操場上燒香點燭,把那當成了墳地,學生們又是悲傷又是后背發冷。比如說:和他初中一個班的J,終于還是瘋了——J被世紀之交橫掃神州的邪教所蠱惑,暗地里悄悄地研習功法,自稱某大神轉世,夜里在宿舍的床頭擺上自己照片焚香跪拜,舍友奪門而逃。J被父母用一輛三輪車推回家了——他說所有的雙數車輪,都來自惡魔之眼。比如說: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的時候,全校的高中生都上街了,他們舉著橫幅標語,抵制當時從國內各省蜂擁而至的“高考移民”,同學們的聲音響徹縣城的上空……由于高考逼近,這些事在他心中一次次引爆,在H那里,更是這樣。擊垮H的,是高考前一個月,她父親病逝了,那段時間里,班上的同學輪流盯著她。又輪到他盯著她了,正是同學擁上街的那天,他按捺不住,眼神注視著人流,這或許是他這輩子離某種“傳奇”最近的日子??谔枏耐瑢W們口中決堤而出時,他卻只能盯著她。她看出了他的蠢蠢欲動,說:“你去吧,我沒事,我不會尋死?!彼麕缀跏悄娣窗愕卣f:“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我才不去?!彼f:“那,你就好好看我吧!”兩人在三樓教室的窗邊,看著校園里涌動的人潮——他忽然覺得,沒去也很好,至少,除了他倆,沒人以這樣的角度,見過這場景吧?再之后呢,已經是高考之后了吧?聚餐后集體唱歌,四大天王的歌是熱門,尤其張學友,他的《吻別》被好多同學點,被唱了好幾回了吧?他和她是什么時候吻上的呢?是在張學友的歌聲的催發之下嗎?嘴唇輕觸,他想到那個被雷電擊中的學弟——原來,通體觸電是這樣的?

……

——他靠著她坐下來,這些塊狀的記憶此起彼伏。這是他在和她那次無欲的尬躺之后的再一次相見,他想了好久,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他的嘴唇掙扎許久,只說出:“我住××村,你知道那地方嗎?”聲音那么吵,也不知道她聽清了沒有。他再次想到那城中村里的迷宮小巷,那從博爾赫斯小說里拎出、鋪設到這里的分岔小巷,盡頭是一堵斷墻,斷墻邊上竹林生風。誰的笑臉等在斷墻的缺口處?

——這些段落讓小孟差點拎酒瓶去找陳慕,他怎么能把一些喝酒時講的胡話,添油加醋寫出來了?而且,這并非草稿,是發表后的樣刊,一種白紙黑字的確證,一種經過編輯、校對、排版和印刷的鄭重其事。她當然不叫H,她有她的姓名,可自從被陳慕寫下之后,她就不能不是H,她怎么可能不是H呢,即使小孟喊著她的名字,心中還是一愣一愣地想到“H”——這被陳慕的文字重新建構的H?,F如今,也沒幾個人讀文學雜志了,她大概率不會讀到這故事,可一想到這些段落已在一本雜志上出現,那永遠是一顆埋而未爆的雷,他如坐針氈,萬一,她真的讀到了呢?萬一別人讀到了,傳給她聽呢?更為可怕的是,本來,陳慕寫的這些,有著大量的虛構,可小孟已經越來越沒法分辨哪些是事實、哪些是虛構,他變成了沒法從虛構里掙脫而出的人。小孟不得不對著陳慕的鼻青臉腫嘆氣:“她約我看演唱會了?”

“她?”

“H?!?/p>

“哦?這事還有下文?續集啊……”

“我跟你說,不能再編這事了,否則……我讓你沒法敲鍵盤?!?/p>

“你們……你……你也是搞音樂的,藝術的虛構,你分不清了?”

“是你分不清?!?/p>

停了一會兒,小孟問:“對了,曾翔最近怎么樣?好久沒他消息了?!?/p>

“你沒聽說?”陳慕吐出的字、皺起的眉頭,意味著某些事已把小孟遠遠拋棄。是的,曾翔已經有好一段沒出現在朋友圈了,他那些滿世界跑的照片也好久沒更新了。曾翔出國不少,可跑的都是東南亞,他說那些灰禿禿的熱帶城鎮里,抵達的時候,不是在異域,而是返回了海南島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翔的出游,是時間旅行,是和以前的自己相遇。

陳慕說:“他最近麻煩很多,處理不好,就會引火燒身?!?/p>

“???”

“這兩年市里很多地方不都在改造嘛,他老婆那邊一個舅舅,有一棟房子處于被拆范圍。據說賠償沒談好,一直處于僵持狀態,他舅舅的茶館老有人來砸場什么的,曾翔的老婆讓他出面,他沒法子,拍了照片、寫了文章,利用自己的媒體人身份,把這個在網上曝了出來。事情鬧得不小,不少自媒體更是瘟疫一般傳播,失控了。因為這事,他被單位停職了,據說他的照片和文字,很過激——我也沒看——反正給區里、市里帶來很多麻煩……他的事怎么處理,不好說……”

“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閉門寫歌嘛?!?/p>

小孟忽地一跳:“曾翔舅舅房子在哪個區?”

陳慕苦笑,沉默好久,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師兄當領導那個區?!?/p>

想到曾翔身陷泥潭,而他還得給師兄寫欣欣向榮斗志昂揚的歌,小孟渾身燥熱——耳邊響起當年曾翔在電話里為他指路的聲音。陳慕看出了小孟的心事:“你只是編曲而已,歌詞可都是我寫的。我亂取了個筆名,但總還是出自我之手。我總覺得我是叛徒,背后給插了一刀。接個活不容易,大家都得先活下來,我臉皮厚,無所謂。這活你接的,后面要不要繼續做,你決定。真要做,你最好也取個筆名……”

陳慕掏出一瓶跌打藥水,倒一點在掌心,就往自己臉上的瘀青涂抹,紫黑色的瘀青上,覆蓋了一圈的深棕色。這藥水味道刺鼻,可嗆到一定程度,又變得很好聞了。陳慕也不像是在涂抹了,一掌一掌,是對著臉上的瘀痕下狠手——那張臉若不是他自己的,他就有謀殺的嫌疑。有幾句什么話涌到小孟的嘴邊,又退回去,他不甘心,翻箱倒柜,想把這幾句話再找出來,可它們越過圍堵消失無蹤,他唇邊只留下空蕩蕩的顫動。小孟和陳慕點了滿屏的歌,都沒拿起話筒,任由歌手在那哼哼哼,“背景音樂”成了“主唱”,撬開的啤酒也沒喝幾口,沒一會兒,冰涼消失,酸澀加重。

從什么時候開始,主旋律的歌和流行歌曲之間,出現了重大的裂痕?——小孟不是音樂家協會的領導、不是某個大型音樂公司的高管,可他有時也會蹦出這樣的疑惑,更可怕的是,他竟然還冒出某個妄念:這兩者能彌合嗎?比如說,給師兄那個區里寫的三首歌,是不是能借鑒一點張學友式的流行曲風呢?在為那三首歌譜曲的時候,他忍不住,再次刷起了朋友圈。H沒有再主動聯系他,曾翔也未再出現,陳慕則是時不時曬著文學雜志的封面和目錄——那是他的樣刊,那些從他眼前閃過的人,都會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剪影,被他揉捏、變形,成為某篇小說里的人,在一個由文字組成的世界里重生。張學友的演唱會只剩下兩天了,“歌神”在朋友圈的熱度再次升溫,他攜帶著那些金曲和舊時光,讓以往一有公共事件就撕裂的朋友圈,出現了和諧共處的感人畫面。

手中的那張票是那天H下車時留下的,她當時落荒而逃,像后頭跟著一只鬼,高跟鞋也沒能減緩她奔跑的速度。在車里看到她跑得像醉酒客,小孟苦笑不已,何苦要出來把殘存的好感全都打碎呢?

這張票擺在手心,他不能不在演唱會開場前出發——他沒有跟H確認要不要去。保留懸念吧,直接憑票進場,到時相鄰的位置有人站著還是空蕩蕩,便成了薛定諤的貓。其實,他是擔心,一旦確認了,無論她親口說出“去”或者“不去”,都會熄滅他前往的勇氣。前往演唱會現場的路,遠遠地就各種管制,小孟打開了手機導航,計算著和目的地的距離,只要在步行范圍內,他就停車,走過去——他不會把車開進那黑壓壓的人山人海,天旋地轉。

車停好,沿著海岸線向前,隨著燈光的變亮,人越來越擁擠。當然還是年輕人多一些,可若細看,人群中其實散落著不少中年的面孔,他們肌膚松懈面色暗沉,可這一切都被藏在夜色里?!啊覀円淮未巫分?,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他幾乎是哼唱出這句陳慕的嘲諷,他給這句話譜了曲、錄了音,他的嘴角時不時會自動滑出。排隊安檢之時,他想到了網絡那些逃犯在張學友演唱會上落網的消息,今天會有逃犯被逮嗎?他想:那些逃犯,挺可愛的,冒著那么大風險,也要來見偶像,也要在舊日金曲中返回當年的街頭……這些逃犯,也是多情的人???他故作輕松,眼神卻四竄,想打撈H的身影。朋友圈里那些曬票的人,曾滿屏滿屏地沖刷他的眼,而此時呢,全是陌生面孔。前面的隊伍猛地亂了,一群人圍聚,傳來陣陣爭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不少人要硬擠上去,潮水蕩漾。

憑票找到位置,右邊還空著,那便是H的位置吧?她還會來嗎?小孟覺得有些荒誕,到底是什么,讓她曾殘存某些幻想?而到底又是什么,讓她幻想破滅,再次逃開?——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懷好意的細節決定著這一切,可到底是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卻又全被忽略了呢?耳邊全是喧鬧,眼前全是人影,不少人還領了熒光棒,開始揮舞,也有點亮手機屏幕來揮舞的,甚至有人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一束束光,切割著運動場的上空。小孟一直注視著右邊那個空空的位置,一有人要擠過來,他就湊過去:“不好意思,這里有人坐的?!睌D過來的人,眼神狠狠,閃開了。小孟一直沒留意演唱會是怎么開始的,除了開場時安靜了一會兒,可以聽到張學友的開場白,后面就被雜音給淹沒了。

前奏開始,張學友開唱了,那些歌太熟悉了,觀眾們沒有不懂的,全都跟隨著喊。這就苦了小孟,他只想好好聽歌的——倒也是聽到了,只不過是鬼哭狼嚎的大合唱。張學友賣力地在臺上演唱,音響也好得出奇,可沒辦法,大合唱就在耳邊,張學友被消音了。聽不到也就罷了,前頭的人都在搖來擺去,燈光閃爍的舞臺上,張學友的身影也被遮擋了。他干脆拿出手機,刷起了朋友圈,網絡擁堵,好一會兒才進去。朋友圈里已經滿屏全是這個演唱會的現場——那些“朋友們”躲藏在眼前這些陌生人里面,用照片、視頻和文字,直播著眼前的一切。

有曾翔,他沒有多說話,就拍了一張舞臺上的燈光,也不配文字?!职l微信了,他的麻煩解決沒有?

有陳慕,他傳了一張門口的擁堵照,文字是:“逃犯出現了?”

甚至也有區長師兄,他的照片明顯要清晰得多,舞臺上的張學友,也拍得比較大,他的文字是:“位置不錯?!?/p>

甚至有那個酒駕后就精神不太正常的島上歌手,他發出來的照片分辨率不高,配仨字:“見偶像?!毙∶显谒恼掌镎野胩?,也沒找到他的偶像在哪。

……

他翻看好久,沒看到H的朋友圈出現,他不甘心,點進去看,原先的信息也沒有了——他被屏蔽了。H忽然出現,給了他一張票,繼而徹底消失了。他不得不在記憶中翻檢,那天兩人見面,到底是哪個細節,讓她要把他剔除殆盡?他倒不是還對她有什么想法,只是單純覺得,自己一定有某種失敗透頂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他得找出這“失敗”。張學友又唱又跳,那不是賣力,是賣命——網上傳言他股票大虧,所以才用那么多場全國巡演來“續命”,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全場忽然就沸騰了起來,本來的大合唱,變成了陣陣歡叫——原來,舞臺上的大屏幕,正播放著現場觀眾臺上的畫面。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了一對對情侶,當情侶們發現自己出現在大屏幕上,又是錯愕又是驚喜,情侶們很快地互動起來,他們擁抱、接吻甚至流淚。畫面切換著一對對貌似“情侶”的人,接吻一次次在大屏幕上呈現,每一次擁吻,都激起現場的歡呼。此時,張學友正在唱著《她來聽我的演唱會》,這首歌成了現場情侶們“發情”的催化劑。也有害羞的,互相盯著好一會兒,親不下去,鏡頭就一直不移開,直到他們終于在全場觀眾的見證下,親到了一起。最讓人沸騰的,則是鏡頭對準一對男女的時候,他們還沒反應,旁邊兩個男的,已經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手指在對方的頭發間穿插、出沒。小孟不得不望著自己右手邊的空蕩蕩,望著H留下的空無——如果她在,鏡頭會不會掃到這里?如果鏡頭對準,他們會不會擁吻?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直沒給師兄完成編曲的三首歌。在此時,曲調一點一點冒涌,抗衡著張學友的哼唱、也抗衡著現場的鬧騰。他起身,說:“抱歉,讓一下,我出去一下啊……抱歉……”演唱會現場最熱鬧的時候,他直接退場。背后是燃燒的人海,眼前則燈光漸暗、海風漸強,他走向自己的車。他等不及了,掏出手機,打開錄音,哼唱起來,不是唱張學友,是陳慕改了無數遍以至于滿是補丁的歌詞。此時,這些歌詞纏繞成曲,從他口中爭奪而出。在此前,他為這些歌詞配過無數種曲子,可怎么唱都有一些詞過于礙眼,像是粉嫩的臉上的一顆彈珠大的黑痣;現在,他好像找到了安放它們的旋律。走到車前,也沒開門,他倚著,對著手機唱,聲音雖低,也是在開演唱會。

——歌詞滿是口號和大詞,而他唱得纏綿悱惻。

停車處燈光暗淡,演唱會現場則像一顆巨大的光球,夜風把張學友的聲音輕微地送過來——在此時,張學友的嗓音壓住了所有的雜音,只為他一人演唱。傾聽張學友,果然還得一個人。風從海上來,咸味在此變弱,他坐到車內,打開了內燈,從左車門內側翻出了一個信封。從信封里掏出一本雜志,書頁翻卷,是吸了水又曬了光后的不平整。這是陳慕丟給他的一本樣刊,上面就有陳慕把小孟、曾翔和H揉碎、注水、重塑而寫下的那篇《兩個男人的城中村》。他有時恨陳慕恨得牙癢,這雜志倒一直沒丟,翻到熟悉的頁面。小說開場,陳慕寫下:

物流車抵達村口,巷子太小,沒法再開。就地卸下,行李竟堆積了那么多——畢業典禮后,東西能賣的賣、可丟的丟,剩下的竟還有這么多。他輕松地乘飛機回來,這些紙箱慢慢顛簸而至,可他終究要把省下來的力氣,在此時全都擠出去。這個市中心的村子,建有祠堂,每有一點水泥覆蓋不到的縫隙,就有竹子長出,氣焰囂張。他開始犯暈。沒辦法,得打電話叫一同租住的哥們兒來幫忙了。此時的他,知道自己將會很累,可他滿懷信心,紙箱里有他買的一些音樂設備,都是心愛之物,他將用它們奏響樂曲,走到燈光聚焦的舞臺中央。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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