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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生花的銀

2020-09-27 23:18和曉梅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外公

和曉梅

照理,外公應該在清澈的水里看見自己,一張混合著塵土與汗珠的年輕臉孔,以及長途奔跑之后起伏不定的惶恐眼神。然而,事情就是這么奇怪,跪下來,拂去水面上漂浮著的枯敗樹葉,從他手上洗褪去的血污,像拖著尾線的胭脂水粉,在水里緩慢擴散之后,逐漸聚攏的水紋里,清晰呈現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張臉。

這是1936年春天,4月末梢,外公距離17歲還差兩個月。

在外公逼仄狹小的記憶儲蓄庫里,這一定是個極其關鍵的細節,以至于在2018年歲末,他在彌留之際,再次,用一個98歲即將離世老人的方式,描述了這個細節。

“沒錯,假如不是這張在水里突然浮現的臉,我不會轉身,不會回去找他,后面的事情也不會發生。當時,他的眼睛在水里半睜半閉,看起來虛弱不堪,但我可以肯定,他看著我,并且知道我能看見他,他就是為了讓我看見他才在水里出現的?!?/p>

彌留之際,外公的講述有著令人不安的流暢與清晰。他雙手交叉,擺放在白色的床單上,酷似一個支架。

“你說為什么會這樣?”外公總是會在講述中途提出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但這個“你”不是我,也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人,外公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談話對象,就住在他的耳朵里。在ICU病房里,他的目光越過我停留在我身后折疊的布簾上,枯瘦的臉面浮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水里浮現的臉是一個國民黨軍官,受了槍傷,總共有兩處,一處在肩胛骨,另外一處在小腿內側。我們之所以能夠準確地知道這些細節,來源于10年前的一場交通事故,在此之前,我們對整個事件一無所知,或者說我們知道有一個巨大的人生秘密存在,但外公隱藏了它,用他健康的體魄和開朗的性格——他臉色紅潤,身材勻稱,穿著考究,打門球,騎自行車,游泳,和廣場舞大媽調情——我知道這么說會遭到我母親的呵斥,但他就是這么做的,一直到88歲發生車禍之前。

這個秘密關乎一個叫歐寶珠的女人,和鄰縣劍川一所名叫“明陽小學”的學校。

在一張被外公藏匿著的老照片里,我們看到過歐寶珠和她的兒子,一個娟秀的年輕女子,膝蓋上坐了個頭轉向一邊的男孩。

外公畢生都在關注和資助這個女人的生活,直到她去世,然后持續關注她的兒子。有傳言說那是他的私生子,但是外公對此保持了絕對的緘默。

這個秘密的另外一部分是明陽小學,外公用他畢生所得的很大一半資助這所學校,具體金額我們不清楚,我們知道的是在他60歲開始重操舊業,開店經商以來,我們是古城里最早步入萬元戶行列的家族。此后,他總共開有8家分店,其中有幾個店開到臨近的縣區。

遭遇車禍之前的外公無暇顧及過去,他有著充沛飽和的生活節奏,從不回憶,也從不講述,以至于讓我們對他那狹小逼仄的記憶儲蓄庫產生懷疑,那里是否放置過他的往事。

關于那場車禍,我們很清楚,遲早都要發生的,它是樓上懸掛著的另外那只靴子。如果一個80多歲的老人,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阻,騎車飛快,又不是很明白交通規則,家人就會在祈禱的同時產生不可言述的念頭:那只懸掛的靴子還不如早點落下來。當然,它最好是輕輕落下來。

沒錯,車禍之前的外公,在某些問題上表現出來的偏執令人匪夷所思,這么說吧,這種時候你看到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塊巨大而陰冷的黑石,在深藍色的湖底保持著絕對的緘默。

比如,他對那個人生秘密的回避與隱藏。再比如,他對騎自行車的瘋狂偏愛和對紅綠燈的完全忽略。

一個頗有名望的老板,就算已經過氣,也不該在他80歲的時候騎個破自行車亂竄。這讓他的后代如何保持一貫以來的體面?

反正,他的做法已經導致了這座城市對交通信號的別樣理解。大部分車主獲取過經驗,千萬不要相信綠燈,因為有個80多歲的騎車老頭從來不看紅綠燈,他會從任意一個奇怪的角度突然竄出來;也不要寄希望于交通警察,他們已經徹底放棄了他。于是,即使綠燈亮起,他們也養成了小心翼翼、左顧右看的習慣。他們甚至還為我外公制作了一張出行表,在朋友圈里發放,下面有無數的點贊、拜謝和收藏。

這種情況下,撞翻我外公的是一輛正常行駛的外地車,等這個倒霉的司機弄清楚飛速逆行騎車的家伙原來是個88歲的老人時,所有噴涌而來的咒罵幻化成一聲驚愕的尖叫:怎么會這樣?

圍觀的人群迅速進入按部就班的救助模式:打電話、叫救護車、通知家人,好像對這套流程一直有所準備。這是我猜測的場景,我當時不在現場,我是他最后一個到達醫院的親人,因為在處理上上一輩的事情時,我們還不是主力隊員。主力隊員是我母親、大舅、二舅,還有一個小姨。

我猜測的另外一個場景是:交警中的一個在完成必須的記錄之后,情不自禁地走到這個欲哭無淚的年輕司機面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管怎么樣,外公是不能再騎車了,這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這次車禍,外公磕斷了鼻梁骨、扭傷了左手肘關節,并有腿部和腰部的軟組織挫傷。但是,這些傷對他而言都沒那么嚴重,除了鼻梁骨經過手術矯正仍然還是有點歪以外,一個月之后,他恢復得非常正常。

嚴重的傷在他耳朵里。那個年輕司機在看到一輛飛速逆行的自行車朝自己沖來時,做出了正確的操作,放油門、踩剎車、穩打方向,并且,下意識地按響喇叭。

這一聲喇叭,我可以想象它有多么尖銳。

“就像一根利箭?!蓖夤蓱z巴巴地對醫生說,“就像一根利箭,嗔一聲,就鉆進我的耳朵里,然后在耳朵里飛,嗖嗖地飛,一直戳到我這里?!蓖夤钢约旱男呐K。他懇切地請求醫生不要管他的鼻梁骨和肘關節,重點治治他的耳朵。

這不是問題所在,醫生說,問題的關鍵是,他需要密切觀察車禍是否給外公帶來腦部神經的損傷。

聽他這么說,外公立即停止了對尖銳聲音的描述。他開始了另外一些從來不會觸及的講述,斷斷續續,關乎那個我們知道存在卻不知道原委的人生秘密。

這當中,只有我懷疑他的耳朵出現了幻聽,他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談話對象,在他的耳朵里,那個人提問、質疑,引導他,啟發他,和他一起開懷大笑或者黯然神傷。

至于其他的家人,他們選擇相信醫生,覺得車禍多少有點影響外公的腦部神經,畢竟他已經88歲。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那個細節。

年輕的外公驚愕地看著水里那張逐漸清晰的臉,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翱赡苁俏遗艿锰绷?,所以才看不見自己的臉!”他確定自己需要清醒一下,便果斷地用手攪動水面,蒼白的臉瞬間破碎,幻化成大小不一的水珠,被外公劈頭蓋臉地潑灑在臉上、頭上,冰冷的水珠順著他的發梢、臉頰流淌。

然而,那張臉并沒有消失。不但沒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外公沉吟片刻,急促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轉身,開始朝著來路奔跑。

兩個時辰以前,外公對這張臉一無所知,他正忙于逃命,并且對是否能逃脫身后嚴密的追捕毫無把握。幸虧,滇西北石鼓鎮,奔騰的金沙江蜿蜒南下,衍生出連綿不絕的山巒和茂密的原始樹林,讓逃命這件事情變得切實可行。

他盡可能往樹木的蔭翳下奔跑,指望著濃密的樹葉為他遮擋住追趕者的視線,腐殖土的氣息掩蓋他的味道,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樣是不行的,不管他有多么敏捷靈巧,只要在行動中,追趕他的人都能發現。眼看著身后狼狗吠叫的聲音、訓練有素的交談聲越來越清晰了。

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地方藏起來。外公有著在山林里行走的經驗,他看中了低洼地帶一條橫斜著的隱蔽山脊,確定只要俯身于旺盛的灌木叢里,一動不動,就算從上往下看,也很難看到他。于是,當一道陡坡出現在前面時,他顧不得想太多,順著就滑了下去。

外公順利地到達他看中的那個地方。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從灌木叢里伸出來,有力而且準確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種力度,來自求生的本能。

外公受到驚嚇,險些大叫出來。這時候讓他鎮定下來的,是鮮紅的血。順著這只涂滿鮮血的手看去,外公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看到一雙虛弱不堪的眼睛,它們雖然半睜半閉,但閃出一絲明顯的光亮。

他看見這個人肩胛處有明顯的槍傷,正在向外汩汩冒血,剛才他的手一定是用來堵住這個傷口的;小腿內側也有傷,雖然沒有大量流血,一定有劇烈的痛感,他的整條腿都在抽搐。

“兄弟,救我!”聲音缺乏水分,幾近干涸。

“你是……國軍?”最初外公以為是一個和他一樣在山林里躲避追捕的船夫,但是從他的衣服上,外公很快判斷出他是國軍,這讓他詫異。不出所料的話,這一刻,石鼓鎮所有的船夫都躲進了山林里,不管有沒有參與幾天前擺渡紅軍過金沙江,都得躲。否則,被國民黨軍隊逮到,誰知道結局會怎樣。

“沒錯,我是?!边@回,干涸的聲音帶上了口音,聽上去,像是臨近的某個縣。

“那你的弟兄會來救你,他們就在后面?!蓖夤盟?7歲少年嘲諷的語氣說。他打算不管這件事,只想掙脫他的手,迅速離開。

對方也用了力,這一掙扎,他的傷口停止冒血,擠出一串古怪的血泡。

“別走,我有錢,大量的錢……”他瞪大眼睛看著外公。絕望、恐懼、希冀,這是外公沒見過的復雜眼神,也是他沒應對過的局面,他的脊背開始冒汗。

他們四目相對,彼此不語。外公的心里涌上一陣厭惡。他本來想問他為什么會負傷躺在這里,但突然就喪失了好奇。

國軍搜捕船夫是在黎明前開始的。

外公不是船夫,他只是麗江古城里一家大型商號的伙計,當然也不是毫無經驗的伙計。他自14歲開始投靠恒昌號掌門周興昌,行走短途馬幫,販運藥材與茶葉,雖說沒滿三年,但也算得上足夠機靈,足夠可靠。跑江湖開商號,要的就是機靈和忠誠,周興昌實際上已把他看作義子,這一回才把這項任務交給他——從鄰縣鶴慶運送7艘駁船到石鼓鎮。

這7艘船,是用來渡紅二方面軍戰士過金沙江的。

所以,外公不是船夫,但卻是頭號搜捕對象。

遭遇車禍之后的外公開始講述他在1936年的經歷。他的講述重復,累贅,永遠只限于一部分內容。這不怪他,怪他耳朵里出現的那個人,他仿佛只對某些部分感興趣,不停地提問和補充,他讓我覺得乏味和疲憊。有段時間,我著迷于查找資料用來佐證外公的講述,好擺脫那綿延持續的乏味感。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退出福建、江西中央革命根據地,進行戰略大轉移。由紅二、紅六軍團組成的二方面軍在任弼時、賀龍等人領導下,從湖南桑植出發,轉戰宣威、盤縣,根據總部指示準備北渡金沙江,與川西紅四方面軍會合。蔣介石判斷紅軍將在云南賓川、永勝地區渡江,特任命一個上校軍官為永勝縣長,在150公里的江岸上修了1034座碉堡,成立江防12個大隊,外加當地武裝四五千人,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把紅軍一網打盡。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紅軍選擇在石鼓渡江。

雖然說在縣長王風瑞以及眾多開明士紳的倡導下,麗江民眾自發聚集到玉龍鎖脈“接官亭”歡迎紅軍先遣部隊。歡迎歸歡迎,等二軍團主力從麗江經雄古、沙壩到達石鼓鎮;六軍團從鶴慶西山,經堂郎壩、九河、白漢場與二軍團會合之后,發現整個石鼓鎮門庭緊鎖,銷聲匿跡,所有可以用來渡江的船只憑空消失,那些身強力壯、深諳江水習性的船夫也神秘地人間蒸發。

對于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而言,“不卷入”是最保險的做法。

情況萬分緊急。1.8萬紅軍戰士就這樣擁塞在彈丸之地石鼓鎮,動彈不得。石鼓鎮開明鄉紳王贊賢很快收到一封信,這是賀龍的親筆信,全文如下:

王贊賢先生大鑒

此次大軍道經貴地 因事先未遣派員拜謁左右 以致有驚臺端 茲為冰釋 萬希請勿疑懼 聞得貴河船筏 一律隱藏東岸 此誠不幸之至 字到 請閣下將渡河船一并派人駛東 以便大軍北渡 事竣當給以重重勞金 決不致誤

第三路軍總司令賀龍(章)

陰三月初六日

恒昌號掌門周興昌也于同一天暮色初降時,在漸第昏暗的光線里看到了這封信。彼時,王贊賢風塵仆仆趕到麗江古城,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幫助紅軍橫渡金沙江。所幸汛期還未到來,江水平靜,渡江不是難事,但他傾盡全力籌措到的28名船工、7艘船,滿足不了渡江需求。他此番連夜趕路,就是來求助好友周興昌的。

冰糖被外公用力咬碎,在他嘴里發出嘎嘣嘎嘣的巨響,讓他沒預料到的是那半塊壓縮餅干竟然有那么大的威力,噎得他翻出白眼。

等這少得可憐的食物化成糖分補充到外公的細胞里,年輕的外公找回了對自己身體的支配權。他開始考慮接下來的事情:食物、藥品,以及一堆足以抵抗夜間野獸的火。這期間外公用小石頭抓了一次鬮,用來決定是不是該下山回到石鼓鎮取這些東西,盡管他抓到的是下山,但他跟自己耍了賴。他不覺得下山是個明智之舉,有可能帶來殺身之禍。與此同時,他突然想起來在哪里可以找到糧食。

這要回到三年前,外公第一次跟著馬幫行走古道的時候。

在沒有驛站的密林里,來來往往抄近路的馬幫隊伍走出來一條不為外人所知的路,他們有了固定的棲息地,有時候在一條流動的山泉邊,有時候在臨近山洞的空闊地帶。漸漸地這些地方出現了標志:一座石頭壘起來的塔。離開的時候,趕馬人會在上面壘一塊石頭,祈求平安和財富。

某個有霧繚繞的黎明,睡眼惺忪的外公被即將離開的馬隊叫醒,他極不情愿地在濃霧的遮掩下撒了一泡冗長的尿。這期間,他看見了六爺的身影,在一座石塔旁邊,正在耐心地把上面的石頭一塊一塊取下??焖儆巫叩撵F很快將他籠罩,這個馬隊最年長的老者陷入晦暗與模糊,等他再次清晰地出現,石塔上的石塊又被整齊地碼上。

外公知道他在石塔下藏了一樣東西,但不知道是什么。

“小哥,我知道你要問什么,糧食,我在那下面放了一小袋糧食?!绷鶢敍]等外公提問,就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他的疑問。實際上,這個問題,無數次,經由他的口告訴那些初次上路的“小哥”。小哥是馬隊里年紀最小的人,馬隊年年如此,有人離去,有人進來,六爺自己都有點記不清,同樣的答案,他究竟重復了多少遍。

“為什么?”和其他所有小哥一樣,外公緊接著問。

“不為什么,留著給有需要的人?!眴栴}在六爺的經驗范疇,他輕描淡寫地回答,“常在路上走,凡事要有個照應,我們想著別人,別人也會掛著我們?!?/p>

也許是外公的年齡讓六爺動了惻隱之心,他在氤氳的水汽里有點愛憐地看著這個還不該上路的孩子,補充了一句:

“我們趕馬人,管這個叫——落地生花!”

這一刻,外公想到了“落地生花”,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他決定出去碰碰運氣。

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外公回到了山洞,他的運氣非常好。是的,在外公遭遇車禍,開始和他耳朵里的人討論1936年的往事以來,我就覺得外公是個被命運之神眷顧的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救助了一名受傷國民黨軍官的事,他成功地將這段記憶隱藏,順利度過若干年以后每一個艱難困苦的歷史時期,他用遺忘換取了順風順水的人生。

回到山洞的外公稱得上滿載而歸,他在一座石塔下找到了一小袋帶殼的麥粒,在一處被獵戶廢棄的陷阱里撿到一只死去的山雞,尋找一種名貴的中藥“重樓”花費了他比較多的時間,但他終于還是找到了,這種藥能退燒、消炎,是除了茶葉以外他運送得最多的貨物。

然后他還欣喜地看到傷員改成了側臥的姿勢,盡管還在昏迷之中,但至少這個人還活著,情況沒有那么糟糕。

外公用在傷員挎包里找到的舊搪瓷口缸熬上麥粒,同時,他還在這座山洞的石壁縫隙里發現半盒火柴。他更習慣用火石點火,只是說這盒火柴令他覺得蹊蹺,一定有人事先來過這里,鋪上枯草,留下東西。他仔細地用搗碎的重樓包扎了傷員的傷口,自己則飽餐一頓?;鸸鉂u弱,在黏稠汁水里緩慢翻滾的麥粒讓他感到困倦,外公歪著頭,斜靠在堅硬的石壁上,迅疾進入夢鄉。

他是突然驚醒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喚醒他的不是冰冷的石壁和痛苦的睡姿——而是目光,外公驚醒過來時發現那個受傷國軍離他很近,目光在火光的跳躍中,變成寒意逼人的影子,籠罩著自己,于是發出一聲驚叫。

“噓,別出聲——”在受傷的國軍的阻止下,外公的驚叫顯得很短促,他的視線和思路慢慢恢復正常,逐一看見緩慢燃燒的火苗,地上烤焦的山雞骨頭,已經喝光的麥粒粥,還有他的隊友依舊蒼白但多少有點人氣的臉龐。

“你——醒過來了?”外公訕訕地說,并努力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好久沒有那么狼狽。

“你是怎么知道這個山洞的?”接下來的問話充滿了警戒和狐疑,這讓外公感到極大的不快。

“我事先不知道這個山洞!”外公迅疾的語速傳遞了所有的不快,“你那會兒暈死在山洞附近,所以我就把你弄進來了!”

“那,是你給我包扎的傷口?”語氣松軟下來,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傷在身,并且一顆子彈頭還鑲嵌在身體里,這個人的神色委頓下去。

“你覺得還會有誰?”外公反問道。

“那是那是?!彼贿叺吐曄職獾卣f,一邊拖著受傷的腿,爬回到鋪著干草的地方。

外公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麻木的雙腿,走到洞口,他看見天邊依稀明滅的星光,感覺一個緋紅的黎明正在慢慢靠近?!澳阋ツ睦??”身后傳來急切的聲音。

“回去呀!”外公回過頭,看著他,輕描淡寫地說,“你現在活回來了,沒我什么事了吧?”

“回石鼓鎮?”那人大叫起來,“你瘋了不是?”現在他透出了濃郁的地方口音,“你以為你能逃過追捕,別做夢了,這會兒,你們幾個人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上頭有死命令,不抓到人不撤軍!”他恢復了國軍的做派,說“上頭”兩個字的時候伸直大拇指往一個奇怪的方向比畫,害得我外公不自覺地朝著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那又怎樣?大不了一死!”外公年輕氣盛,懊惱著一天一夜拼了命的奔波,轉身就往外走。

“回來!”究竟是在鬼門關徘徊的人,說出這一聲回來好像又耗盡體力,“我要給你看一個東西……”他略顯吃力地說。

這樣東西,外公雖然說只是看了一眼,但覺得似乎足足看了半個時辰。它被藏在山洞更深處一層枯草下面,稱不上隱蔽卻很難發現,藏匿它的人有著過人的自信,破舊的麻袋褡褳和枯草基本混為一體,難以分辨。里面放著的三個絲綢袋,卻又質地考究,顏色艷澤,有著金黃的印花和深咖色的流蘇。外公在他的示意之下將它們取出,瞬間,這晦暗的山洞突然變得有些敞亮。

這三個袋子里,其中兩個放的是銀圓,另外一個袋子里放的是金銀首飾,或者還有翡翠掛件珍珠項鏈之類的,但外公沒有看清楚。他一定露出了正常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流露的艷羨神色,因為受傷的國軍很快就擋住他令人不安的目光。

“我跟你說過,我有錢,大量的錢,早在三天之前我就把它們藏在這里,現在你明白了吧?”他彎著腰,捂住傷口,暫時的平靜過去,新一輪劇痛襲來,額頭上滲透出一層細密的汗。

“老天爺,你們國民黨軍官都這么有錢?”外公瞪大眼睛說。

“也不是所有人,而且,這錢……也沒那么干凈……”不知道是真的虛弱還是沒法往下講,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身軀卻堅硬地保持著戒備的姿勢,靠在麻袋上,眼睛朝上翻著,用極大的不信任盯著外公?!拔沂钦f,兄弟……眼下的情況你都看見了,如果你能把我送回家,我……會付你錢,我是劍川人?!?/p>

外公本來想問他會付多少錢,又覺得這么說有點乘人之危之嫌,改口道:“你是劍川人我倒是聽出來了,但是我都沒搞明白情況,誰把你打傷的?”

“唉——”外公聽到一聲類似于呻吟的喟然長嘆,“自家兄弟?!?/p>

“那你一定是當了逃兵?!蓖夤@么說的時候顯得很冷酷,他早聽說國民黨處置逃兵的方式向來嚴厲。

“你要真這么想,也沒人攔著,但情況沒那么簡單?!彼羞械匚鴼?,身體軟塌塌地向下滑去,有著再度陷入昏迷的危險。要不是那袋寶貝,外公想,他根本沒辦法始終睜大眼睛盯著自己,盡管這種防備實在沒什么意義。

“好吧,就算我可以送你回家,你能走嗎?”外公盡量收斂著自己的不屑。

“當然可以!”這個不甘示弱的人慢慢閉上眼睛,“等我緩過這陣,我們就上路?!?/p>

或許他自己意識到沒法真的緩過來,馬上改變主意,睜開眼睛,打起精神說:“不行,我們現在就走,等天亮了,這里會是最危險的地帶?!?/p>

外公同意他的說法,畢竟這里離石鼓鎮太近。他在躊躇之中,劍川雖是鄰縣,若要翻山而行,也有百里路程,更何況國民黨和地方武裝隨時都有可能在山里搜尋。但是,當他看著國民黨軍官在枯草上掙扎,雙手撐地,笨拙地扭動身軀企圖爬起來時,忍不住伸出手去拉了他一把。

“這一拉,”外公說,“當我的手碰到他時,我曉得,一切都無從改變了?!?/p>

不出他們所料,天亮之后,國民黨開始更大規模的搜山。這是一個春日的陰天,外公和他的新雇主“歐老板”穿過一片灰暗的山間墳塋。他告訴外公他姓歐,曾是講武堂旁聽生,目前是一名軍需少尉,然后要外公叫他歐老板。

外公想了想,說可以叫他“小哥”,反正大部分人都是這么叫的。

聽到狼狗吠叫的時候,兩人慌忙伏身趴在兩座坍塌的墓冢之間。

此前他們的行走稱得上順利,歐老板極其虛弱,就像那天厚實云層之下的陽光,只有一線的生機,卻奇怪地保持著細弱而持久的體力,某些時候他甚至都不需要依賴外公的攙扶。這讓外公覺得害怕,他探測不到深藏在這個人體內的力量根源。

情況變得非常糟糕,搜索的軍隊比之昨天多出一倍,正以一字形狀朝墓地推進。歐老板解釋說這是因為后續隊伍到達的緣故,他們不僅搜索船夫,還要搜捕因為受傷不能渡江的紅軍。這支隊伍仿佛篤定有傷員藏身于此,堅定不移地縮小包圍圈。

外公聽到了空曠的咚咚聲,由遠而近,從坍塌的墳墓里面傳來,片刻之后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心跳的回音。

有一瞬間,他的意識陷入混亂,飆升的腎上腺激素導致他視線模糊,在凌亂的晃蕩中,卻看到一雙出奇清晰的牛皮矮靴,一步,又一步,它正在逐漸靠近。外公做出了起身逃跑的應急反應,卻被歐老板一把按住。

“不許動,一動就真的死了!”聲音被按扁,從牙齒縫隙里擠壓出來,這個經歷過無數戰爭的老兵,用不容置疑的堅定眼色,暫時安撫了外公混亂的情緒。

他們趴在土堆上,一動不動,屏住了呼吸。就在這一刻,周遭的樹叢里傳出一陣反常的動靜,似乎有人在奔跑,立即,狗叫聲同時響起,原來規整的搜索陣營被打破,此起彼伏的命令次第傳來,大量的士兵平端著長槍,朝著樹林方向跑去。

外公睜開了他被汗水滲透的眼睛,他看見,那雙清晰的牛皮矮靴,停頓了一下之后,掉了一個方向,迅速離開了。

暫時安靜下來,歐老板皺著眉頭,咬著下唇,沉悶地呻吟一聲,吃力地翻轉過來。外公學著他的樣子,仰臥在墓冢上,這樣他們都能看到鉛灰色的天空,用目光追逐那幾只在晦明交錯地帶翩躚飛翔的赤尾雀。

“砰——”一聲尖銳的槍響,緊接著是一連串。兩人大驚,不約而同又翻身趴在土堆上,壓低腦袋。

隱約傳來了士兵壓低嗓門的議論:“是個船夫?!薄八懒藳]有?”“沒死,中了三槍?!薄澳沁€不如死了好,拉回去還得再槍斃!”

外公的心突然收緊,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來,最好不要是那個提供給他們衣服的人。

天色漸明,邁著羈絆的步履行走在山間叢林中,外公意識到必須給攙扶著的傷員找一套衣服,他的國軍制服破爛、污濁且結著血痂,但還是那么顯眼。所以,他們在一棵老松樹下遇到一個同樣在跑路的船夫時,外公看他穿著兩層衣服,不失時機地請求他賣一件給他們。

“賣什么賣,都這種時候了!”盡管那人一直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歐老板,還是很爽快地脫下外面的長衫,外公注意到在他的腰上系著一根棗紅色的麻織腰帶,看來是個獨生子。

他肯定很好奇這個傷兵的情況,但沒有耐心等待他們,也不想再攤上什么麻煩事,畢竟眼下的情況比他們預計的糟糕很多。

于是他和外公簡單交流了一下各自所知道的情況,出于防備,看了一眼傷兵后沒有說出自己的計劃,只說反正要離開這座山,盡快。然后匆匆消失在茂密的樹叢里。

搜索的部隊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繼續往樹林深處行走,另外一部分開始撤離,倒是忽略了整塊墓地。外公實在難以按捺,悄悄伸出頭去,他能看見撤離隊伍的背影,有士兵抬著一個簡易擔架,那個被打中的人俯臥在擔架上。受到新鮮血腥味的刺激,兩只狼狗興奮地在擔架邊跳躍,企圖掙脫繩索??床灰娝臉用?,但能醒目地看見一截棗紅色腰帶,垂下來,裹挾著枯葉和泥土,不時觸碰到其中一個抬擔架士兵的腳面。

血脈奔涌,直沖腦門,年少的外公漲紅著臉,不顧一切想站起來,沖過去,和他們理論,廝打。這時候,他的喉嚨突然被鎖住,這是一記專業的鎖喉,外公瞬間喘不出氣,一張臉漲成豬肝色,額頭青筋暴起,只聽見耳邊歐老板的低語:“忍住,千萬忍??!”語氣里有命令,也有乞求的成分。

撤離的隊伍漸漸矮過坡地上的灌木,消失在視線里,歐老板才松開緊扣的手,兩個人都在喘氣,外公憤怒地看著他。他低頭檢查自己的傷口,面無表情,只有疼痛導致的焦躁情緒,剛才一番用勁,肩胛上的傷口裂開,長衫上印出一圈血痕。

“你忘了不成,你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外公有點哽咽,喉結上下抖動。

“這是打仗!”他煩躁地說,不再搭理外公了。

嘩啦一聲,外公把肩上搭著的麻袋往地下一扔,聽見銀圓和珠寶在袋子里碰撞的聲音,大踏步往前走去。歐老板留在原處,無聲地喘息,既不說“站住”,也沒說“回來”。

后半夜,開始下雨,用外公的話來說,魔鬼之手在潮濕的水汽里降臨,發揮了驚駭的作用。作為一個趕馬小哥,外公從經驗富足的“六爺”那里獲取了對“魔鬼之手”的篤信,也不單是他,所有趕馬人都相信魔鬼之手的存在,因為在路途上,總有人能做到一些平時永遠都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們把這歸功于“魔鬼之手”的把持。

六爺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總結出“魔鬼之手”更容易在潮濕的水汽里形成。

在這個問題上,我輕易就發現外公和他耳朵里的交談者產生了分歧,那天是他出院之后的第一個星期,他在車禍中斷裂的鼻梁骨還沒有做矯正手術,看起來整張臉都有點歪。外公在我們家桂花樹下正襟危坐,注視著大理石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壺,和他耳朵里的交談者耐心地展開了如下的對話: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并沒有第三個人。除了我們倆之外,只有一匹一直尾隨我們的野狼”

……

“你說得沒錯,我不是醫生,但問題是我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他醒過來的時候都不敢相信是我縫的傷口,那針腳就像是一個女人的活計?!?/p>

……

“唉,我就不明白了,都告訴你是魔鬼之手,你不相信,那你說說看,是誰完成的手術?”

說到最后,外公有點生氣,語氣提升。而我母親,在不遠的地方注視著他。車禍發生以后,外公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說話。我母親眼眶里冒著淚水,但她抿著日益衰老的嘴唇,一言不發。

我小姨采取的是截然不同的措施,每當發現外公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搖晃他,給他倒水,喂藥,逼他吃水果?!鞍职?,看著我,不要亂說話!”她呵斥他,帶著哭腔,堅忍不拔地把外公拉回現實,拉到當下。

她總是無情地驅逐外公耳朵里住著的那個人,導致他們的談話中斷。所以,我承認,有些部分來自我自己的還原,比如以下這部分,所以我不對它的真實性負責。

離開墓地之后,他們的行走變得艱難,因為歐老板又開始發燒,精力大不如先前,但他們還是堅持著走了很久,為了避開搜索隊伍,甚至還繞了一段山路。最后,歐老板腳下一軟,癱倒在地,兩個人決定就地休息。天還沒有黑,坐在地上的歐老板用他剩余的精力把錢數了一遍,因為這一天下來,都是外公替他背著這袋財寶。

他背對外公,縮著脖子,不時回過頭來用狐疑的眼神掃一眼外公,模樣顯得異常猥瑣。

外公裝作沒有看見,說可能要下雨,最好能堅持走到他認識的一個地方,那里有一座荒廢的廟宇,雖然說只剩下一些坍塌的土坯,還是可以勉強擋住風雨和饑餓的狼,據說,黑夜里的雨滴會讓出行的狼更加嗜血。

歐老板同意了。接下來的這段路基本屬于跌跌撞撞,就連外公都覺得體力不支,身上背負的麻袋已經很沉重,歐老板的軀體更像一堵燃燒的墻,壓在他身體的一側。

不管怎么樣,在下雨之前,他們到達了荒廟。片刻之后,外公用在山洞石壁縫隙間找到的火柴點燃了一堆火,而不是用他習慣用的火石。歐老板掙扎著坐得端正一些,慢慢捋起發硬的褲腿,露出傷口,外公驚恐地發現,那傷口紅腫,發黑,像滇金絲猴的嘴唇那樣駭人地往外翻露著。

“當務之急是把子彈取出來?!睔W老板低頭,用手輕輕按壓周圍的肌肉,那些部分已經腫得變形,接近透明,外公覺得他的皮膚已經薄如蟬翼,頃刻就會爆裂。

“意思是現在去找醫生嗎?”他為難地說。

“找什么醫生啊,這種時候,不被野狼吃了就算咱哥倆命好?!睔W老板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那匹一直尾隨著他們的狼現在也到了荒廟,可以聽到它躡足行走,尾巴拂過之處,松散的黃土窸窣落地的聲音。

他吃力地從后腰貼身的地方拔出一把尖頭匕首,又在貼身的襯衣口袋里翻找一個破舊的針線包。

“你要干什么?”外公朝后退了一步,滿目驚恐。他曾經在他昏迷的時候搜過他,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把有著雪白光亮的匕首。

他不言語,只用灼灼目光盯緊外公?!敖o你!”他朝外公伸出握有匕首的手?!安徊徊?!”外公慌亂地搖手,接連后退兩步?!拔也恍?!”他喃喃說道。

“我是說,拿著,快點,把刀尖烤熱!”他虛弱地命令道,“別那么沒出息,其實很簡單,在傷口上劃一個十字,用刀尖把彈頭撬出來,再把傷口縫合,我們的戰地醫生就是這么做的,我親眼見過?!?/p>

那天,手術的后半段是由外公來完成的,因為歐老板沒有足夠的體力來為自己完成手術,他在劃第二刀的時候疼暈過去了。外公沒有任何選擇,他清醒地意識到,假如不迅速取出彈頭,縫合十字形的新傷口,那從發黑發腫的縫隙處源源不斷往外滲透的新鮮血液,就是義無反顧走向死亡的步伐。

外公只想阻止這死亡的步伐。他快步上前,握緊尖頭匕首,既沒有顫抖也沒有眩暈,這些感覺是在手術完成之后才降臨的,他冷靜而專注,精準地記住歐老板暈過去之前說的每一個字,下手又穩又準,順利地取出了一顆幾乎和肉長在一起的彈頭。

這期間,外公有三次回過頭去,他擔心那匹體形細瘦但動作敏捷的野狼。它一直尾隨著他們,這會兒,血腥氣息在雨滴里彌漫,來自火光的畏懼迅速退縮到狂野的欲念之下,它停止無聲的游走,開始奮力地撓撥和撞擊那面阻擋它進入的土墻。

第三次回頭,外公剛好看見野狼在倒塌的土堆上騰空躍起的細長身形,此前他曾經無數次從六爺那里聽到對付野狼的招數,但這時,這些招數用不上,他唯一剩下的動作是緊緊握住手里的尖頭匕首。

數秒鐘之后,外公無力地放開匕首,任它掉落在地,他遲疑地舉起手,在微弱的火光下疑惑不解地反復查看它,那上面既有歐老板的血,也有野狼的血,手心,手背,模糊的掌紋,略微酷似女人的指甲,無一不透露著持久的陌生。

外公在聽到荒廟外那匹負傷的野狼在雨夜里發出疼痛的嚎叫時,用不屬于自己的魔鬼之手緊緊抱住腦袋,蹲在角落,忍受顫抖和眩暈,突然淚流滿面。緊接著,外公感到出奇憤怒,他看見了依然昏迷不醒的歐老板,看到一麻袋來路不明的錢財,然后是一截棗紅色的腰帶,垂掛在擔架的一頭,在他的腦海里浮現,逐漸地清晰。

接下來的舉動外公依然歸咎于魔鬼之手,但他耳朵里的談論者顯然不這么看,他們發生了爭論。從他們爭論的內容來看,我幾乎可以斷定,外公的耳朵里住著一個唯物主義者,他認為外公接下來的舉動出于經濟利益,他想到了自己應得的報酬。沒錯,外公是個商人,一個非常出色的商人,這點我可以做證。

好吧,不管怎么說,外公紅著眼睛,怒氣沖沖地把麻袋里的金銀財寶一股腦倒出來,他選中了其中一個絲綢小袋,把里面包得齊整的銀圓全拿出來,總共有12錠,每錠總得有15塊大洋,他在荒廟里來回走了幾圈,最后冒著細密的雨到廟外找了個滿意的地方,挖出一個坑,把這12錠大洋全部埋了進去。想了想,又刨開洞,拿出兩錠來,然后,他在絲綢小袋里放進幾塊石頭,用這兩錠蓋在上面,拴緊袋口,原封不動放入麻袋。

做這一切的時候,外公依舊處于極度的憤怒之中,他動作粗野,罵罵咧咧,根本不擔心他的雇主會在巨大的動靜中醒來,偶爾他會看一眼一動不動的他,憤憤地說:“活該!你們所有人都活該!”

他唯一擔心的是那匹受傷之后逃遁的野狼,他不敢確定,魔鬼之手是否還能支撐到一群野狼的圍攻,他在它的嚎叫里聽到了召喚。外公試圖把被它撞倒的土基墻重新堆起來,但是很快就發現這是件徒勞的事情。

這時候,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水……寶珠……給我水……”

回頭看去,歐老板閉著雙眼,微微開啟皸裂發白的嘴唇,朝他伸著手……

接下來的一天是可愛的晴天,沿途可以挖到很多止血消炎的草藥,苦楝、續斷、一點紅,外公想象著到宿營地的時候,他會用歐老板的舊搪瓷口缸熬上草藥,在他們周圍的叢林里會彌漫著草藥的清香。他們還在草叢里撿到一個鳥窩,打開一看才發現里面沒有蛋,有幾具僅僅能看到身體雛形的小鳥軀體,冰冷的,死去良久,鳥媽媽要么遺棄了它們,要么遭遇到不測。

外公建議歐老板吃下它們補充營養,但他謝絕了,說他不可能吃這種東西。外公知道食物對他們意味著什么,默默地把所有的鳥收進麻袋里。

雖然說歐老板還在發燒,只能用一只腳走路,整個人顯得委頓不堪,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但也許是離石鼓鎮越來越遠,又沒有發現追兵,他們的心情都很不錯。

趁著這個短暫的間隙,外公問道:“誰是寶珠,昨晚你一直在叫這個名字?”

“是嗎?”歐老板漫不經心地回答,“寶珠是我媳婦兒,不過我有點記不清她的樣子,我只跟她相處了兩天?!?/p>

“為什么?”外公吃驚地叫起來。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歐老板斜看他一眼,“結婚兩天之后我就回部隊了,九一八事變,本來可以有20天婚假,變成兩天了?!?/p>

“不過,她給我生了個胖小子!”歐老板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容。外公吃驚地發現,原來笑容可以與一張臉分離——他那張臉,蒼白委頓,皮膚皸裂黝黑,仿佛承載不了這明媚的笑容,決然地與之分離。外公看到的笑容燦爛而持久,飄浮在半空,久久無法驅散。

歐老板興致很高地停下,在襯衫口袋里摸索,從最貼近身體的地方摸出一張用手絹細心保護著的照片,照片下面墊著一封信,他單獨拿出照片,指給外公看。照片上有血,來自他肩胛上的傷,但只浸潤了一部分,外公看見一個娟秀的年輕女子,膝蓋上坐了個頭轉向一邊的男孩,拘謹地看著他們。

他突然深陷懊惱,為昨天夜里深埋在地里的銀。

“那袋錢,我原本是想著,要給那個在樹林中被打死的船夫的家人送去,但那一刻我發現,這么做簡直沒有任何意義?!?008年,遭遇車禍之后的外公,平靜地對他耳朵里的談論者說。

“可愛吧?現在都有4歲多了?!睔W老板吝嗇地把照片包裹好,連同那封信,放回貼身口袋。

“那是,人間稀有?!蓖夤蜌獾毓ЬS,“你是為了看她們才挨槍子兒的嘍?”

“唉——”又是一聲長嘆,“很大部分也可以這么說,”他恢復了虛弱、委頓,“不過,另外一部分是覺得沒意思,就說剛剛渡江的紅軍吧,里面還有我兩個親戚,追了他們一路,真的沒意思!”他晃蕩著身軀,搖搖欲墜,往前邁了很大一步。

終于,歐老板想起來清點他的財寶了,只見他慢悠悠地坐下,調整出一個舒適的姿勢,再緩慢地打開麻袋,整個過程顯得很有儀式感。外公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狡辯、逃跑,還是拿一塊石頭擊倒他?至少有四五種方案同時蜂擁進大腦,把他沖撞得面紅耳赤。

馬上,他就要看到那個放著石塊的袋子了,外公絕望地別過臉去,不愿意看接下來的情景。這時候,“咕咕——”一只山雞的叫聲時斷時續傳來,歐老板抬起頭,停下手中的動作。他看著外公,使了一個眼色,“快去,抓住它!”外公都不需要領會他的意圖,就自覺地順著山雞的方向悄聲走去。

山雞沒有抓到,歐老板倒是及時終止了清點寶物,他迅速放回絲綢小袋,胡亂扎住了麻袋口,專心看外公抓那只山雞。

接下來的兩天,也許是草藥發揮了作用,外公當然更愿意歸功于他接近完美的手術,歐老板看起來恢復得不錯,他退了燒,行走也自如了許多,臉上有了些微血色。而且,他不再清點財寶,仿佛忘了這個事情。這讓外公覺得欣慰的同時,也夾帶著難言的愧疚。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順利,照這樣的速度,不超過三天,他們就可以到達劍川縣邊界。

假如,不是因為對食物生發出難以抑制的欲望,事情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

在吃完最后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小鳥的軀體以后,外公和他的雇主基本上就處于缺糧狀態。四月末梢,青黃不接,除了一些嫩芽和早發的漿果以外,沒有什么可以食用的東西。山雞、野兔倒是隨處可見,但沒有足夠的體力去捕捉,偶爾還會碰到一只饑餓的野豬,晃動著獠牙怒氣沖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不敢去惹它。

外公曾經把希望寄托在六爺說過的“落地生花”上,可是因為他們逐漸偏離了趕馬人的路線,一路走來,沒有發現任何石頭堆砌的塔。

外公開始抱怨,抱怨一個國民黨軍需少尉連支槍都沒有,抱怨他進入云南沒把銀圓換成滇幣,當時云南地方當局已經發行紙幣,上面印有孫中山的頭像,寫著“闗金拾元”的字樣。他說要是換成紙幣,現在他就沒必要那么辛苦。外公曾經算過一筆賬給他耳朵里的談論者聽,他說:“一枚銀圓足銀2.6克,加其他成分少說也得有4克,一錠有15枚,60克,大約有40錠,你算算有多重?”

其實也沒多重,但是加上歐老板沉重的軀體就很重,大部分時候他需要外公的攙扶,個別路段外公不得不背他過去。最關鍵的是外公還不滿17歲,還是個孩子。

關于槍的問題歐老板一言不發,但說到滇幣,他冷笑著說:“得了吧,滇幣,誰敢用它?”擔心頻繁地提到錢會提醒到他又去清點銀圓,外公閉了嘴,沒有繼續抱怨。

無論如何,他們需要吃到一頓正常的飯菜,補充到起碼的營養,來應對接下來的行程。

外公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山澗深處的獨家村,整座大山的山泉水匯聚到山腰,沖出一塊平地,再曲折往下流淌,就在那洼地中央,住著一個年邁而孤獨的獵戶。有一年,他不太記得是第一次上路還是第二次,路上他得了痢疾,六爺曾經帶他去拜訪獵戶,在那里熬粥,上藥,獵戶在他肚皮上噴火,又刮了痧,折騰了一上午,莫名其妙就好起來。

六爺叫他“灰佬弟”,外公叫他“灰爺”,臨走時,還按照六爺的吩咐給灰爺磕頭謝恩。

外公不知道眼下獨家村是否安全,他猶猶豫豫對歐老板說了這個地方。沒承想歐老板立即流露出格外渴求的神色?!白?!”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必須得好好吃頓飯,再躺下認真睡一覺,不然,剩下的路程沒辦法堅持?!?/p>

至于有可能出現的危險,他只字不提,好像已然忘卻。

看著他義無反顧的神色,外公突然后悔。他說其實在提到灰爺的一瞬間,他已經強烈預感到獨家村將是一個不祥之地,然而他已經沒法改口,或許這就是命運——強硬的、無法更改的、必將來臨的命運。

可以感覺到,住在外公耳朵里的那個唯物主義者完全不同意命運的說法,他保持了令人絕望的緘默,導致了外公在這個細節上重復了三遍。

獨家村被時而潺湲時而轟鳴的水聲包圍著。光線逐漸隱退到群山背后,借助昏暗的光線,外公和他的雇主歐老板能勉強看到細小的支流在青石上緩緩流淌,匯聚成潭從高處墜落,散發出細若塵末的水珠。

若不是非常時期,外公和歐老板無疑都會愛上這個地方。只可惜這一刻,他們倆只能匆匆交換一下眼神,囫圇領悟到對方目光里的饑渴,借著這個勢頭,彎下身子,吃力地朝著灰爺在水聲里越發顯得靜默的木房走去。

門從里面上了閂,沒法推開,外公讓歐老板站在身后,連續拍門,也不敢大聲叫喚,壓著嗓子叫了幾聲“灰爺”。老半天過后,才傳來獵戶灰爺踢踏的腳步聲,也不立即開門,只在里面問“誰?”

“我!”外公回答得利索,“恒昌號六爺隊里的小哥!”

這才果斷地開了門,現出一個方正的大院落,地面有鵝卵石鑲嵌,兩面起木房,正房有著雕花門楣,門柱上掛了盞馬燈,偏房掛了些山雞羽翅、花貍皮毛之類的獵物,無一不展示著灰爺作為獵戶孤獨但考究的生活。第三面沒房,只有一片茅草頂,下面拴一只虎視眈眈的獵犬,皮毛黝黑光滑,若不是匍匐在地,喉嚨里發出駭人的呼呼聲,簡直就融進了這無邊的黑夜。

“小哥?”灰爺驚訝地叫道,“你怎么還在這?”隨即慌忙去挑亮馬燈,這一亮堂,外公便看到了自己的畫像,就貼在馬燈旁邊。

“我就說嘛,你們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都貼到這山里面了,你信了吧?”站在身后的歐老板發話了。

“他是誰?”灰爺狐疑地看著歐老板,好像在記憶里搜索他的影子。

“哦,他是我新雇主,這趟路,我們趕劍川?!蓖夤B忙在一旁打圓場。

灰爺不理歐老板,只對外公說幸虧他們來得晚,兩天前國民黨兵來過,貼了畫像,又交代了規矩,說是抓到外公有賞錢的。

夜色掩蓋了外公發紅的臉龐,充溢在院落里的水聲也讓他接下來的乞求不至于那么結巴,“灰爺,我們——就是來請您老賞口飯,再賞張床鋪,明天好趕路的?!?/p>

“飯管夠,過夜不行!”灰爺幾乎沒有停頓,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歐老板,疲倦憔悴的臉色,當地人的長衫,肩上一圈暗紅的血跡,下面定然隱藏傷口,瘸腿,臟得看不出顏色的長褲……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腳上,一雙牛皮矮靴。

“這里不安全,吃過飯,你們就走!”他斬釘截鐵地說。外公知道他看出點什么了,歐老板的牛皮矮靴出賣了他。于是,當灰爺嘆了一口長氣,悠然說“小哥,我可能老了,真沒有看懂你”時,他假裝沒聽出其間的意味深長,卻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

“灰爺,我們會付錢的,我們老板有錢?!彼麚u晃著肩上的麻袋,讓里面的東西在晃動中發出悅耳的碰撞聲。

歐老板想阻止他,卻只來得及拋給他一個怨恨的眼神,在心里連罵幾聲“傻蛋”。

飯菜是現成的,很快就熱騰騰地端上桌,火也是現成的,上面架著鐵鍋,翻滾著開水。一簾扎染藍布靜靜垂掛著,阻隔著所有人的視線?;覡斪⒁獾?,在埋頭吃飯的間隙,歐老板總會抬眼警覺地看一眼那塊布簾,仿佛在洞察那后面是否隱藏著秘密。

至于說外公,他全部的身心都被久違的食物占據。雖說似乎也聽到灰爺和歐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歐老板在哪里發財?”“灰爺,不算發財,小本生意?!逼溟g的危險氣息,他絲毫沒有察覺。

直到,從那靜靜垂掛著的藍布簾里面,突然傳出一連串混濁的咳嗽,外公才略顯驚愕地抬起頭來。

“灰爺——”他短促地叫了一聲,立即住了嘴,一支烏黑的槍管正對著自己的眉心。那時他雙手還捧著一碗油膩的火腿濃湯,正打算喝,槍管里散發出的火藥味道和火腿肉的香氣立即攪裹成一團。

“這把槍不是你的吧?”外公想歐老板是不是傻了,這種時候問出這么個問題來。

“事到如今,也瞞不了你們了。沒錯,不是我的槍,是里面那個紅軍傷員的?!被覡敭惓F届o,平端著那把紅軍使用的漢陽造五子長槍,對準外公,語氣波瀾不驚,在說話的間隙,熟練地拉動了槍栓。

外公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放下手中的濃湯,他茫然地看向歐老板,心里襲來一陣劇烈的凌亂。

“灰爺,我是六爺隊里的小哥??!”他忍不住小聲提醒他。

“知道你是六爺隊里的,但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呀,小哥?”說話當中,灰爺有兩次把槍移開,對著歐老板??墒呛芸?,他又把重心移到外公的眉心,也許覺得那個瘸腿、衣服下有傷,萎靡不振的家伙實在不值得他費心。

“里面那孩子,他負了傷,又得了肺病,不知道救不救得活?!?/p>

“這,不是我們害的吧?”外公的爭辯只會讓他更加徹底地暴露出孩子氣。

“唉,不是你,是他們,你還不知道吧,王先生也被他們抓了!”說到“他們”的時候,灰爺斜瞟了一眼歐老板。

“哪個王先生?”

“王贊賢!”

外公大驚,眼里立即浮現出一個清瘦的人影來,微駝著背,行走時整個人朝前傾,會被一陣風吹倒的樣子。完全是個下意識的舉動,他也看了一眼歐老板。

“你,小哥,跟你的歐老板說清楚,錢留下,你們繼續走劍川,就當從來沒來過我這。錢,我們用來救人!”

屈辱和恐慌中,年輕的外公說不出一句話,他所面對的槍管,正無限擴大著深邃的幽暗,吞噬著這一刻。

歐老板終于發話了?!斑@錢,絕對不能給你留下,還有其他用途!”他沒抬頭,依然一副委頓不堪的樣子,像是說給火塘里的火苗聽,“而且,錢是我的,不是他的,你的槍最好對著我!”

在灰爺聽來,這個病人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此不堪一擊,但他還是真的把槍轉過來對著他,認真地說:“有什么鬼用途,這些錢還不是老百姓的血汗!”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外公一直沒法說清楚,在一個短暫到難以看清楚的瞬間,那把長槍如何到了歐老板的手里,他又如何拉開架勢,對著灰爺開了一槍,灰爺的身軀如何像一片折疊成90度的剪紙,極慢地向后倒去。他真的說不清楚。

他一定是很想說清楚的,因為住在他耳朵里的談論者不厭其煩地詢問這些問題,對其間的細節顯示出執拗的好奇。為了滿足他,外公做了好幾次不同方向的努力。一個88歲的老人努力思索卻一無所獲的樣子充滿了悲涼,我在一旁于心不忍,果斷地加入到驅逐的隊列中。

“吃蘋果吃蘋果,外公,快吃蘋果,什么都別想了!”我把削好的蘋果塞進他手里,使用夸張的語氣,驅逐他耳朵里的談論者,讓他意識到我的存在。

果然,外公放棄了努力,臉上的皺紋呈現一種向外綻放的舒緩,語調也緩和下來。

“我聽到里面有人叫喚灰爺的聲音,還有掙扎著起來又摔倒在地的聲音,特別清楚?!狈艞壛四嵌坞y以描述的情節,外公用一種逃過一劫的赧然語調,喚回他耳朵里剛剛走開的談論者。

“后來,我知道他是個受傷的紅軍,留下來養傷的,名字叫唐登華?!彼徛貙⑹痔?,注視著在他手里逐漸失去鮮艷色澤的蘋果,猶如注視他的談論者。

“不單有他,當時留下的還有周學義、田明義……”外公準確地數出幾個人名之后,堅定地說,“所以我懷疑灰爺是個地下黨?!?/p>

不得不說,這時候,外公耳朵里的談論者呈現出一個具象,我沒想過這會是一個如此清晰的影像,也不清楚這個影像呈現出來有什么意義,但就是這樣,仿佛誕生在一個沙雕大師熟稔的指尖,我看見一個白發直立、高顴骨、眼窩深陷的男人的側影,由清淺到濃厚地凸顯出來。

他一定說了類似這樣的話:“他們,在滇西北播撒下革命的種子?!?/p>

因為片刻之后,我外公用欣喜的語氣說道:“沒錯沒錯,你說的沒錯,就是他們,在滇西北播撒下革命的種子?!?/p>

那感覺就像他一直在等待著這話。

當然,當時不滿17歲的外公完全不知未來發生的一切,他在突如其來的槍響中蹲下身子,一只手于黑暗中抓住了他,那是歐老板的手。屈辱和恐慌還沒有散盡,新的憤怒填補進來,灰爺死了,王先生被抓了,而他,此時還在那只手的掌控之下。

外公的確是想抗拒的,然而,他聽見了瘋狂的狗吠聲,感受到了獨家村活泛起來的躁動,獨家村并非只有灰爺一家,而是,整整一個隱藏著的同姓家族,流水的聲音并不能完全遮蓋那聲槍響。

他已無路可走。

跌跌撞撞中,外公一把抓住那麻袋銀圓,和歐老板一道向外奔跑。一團黑霧攻擊了他們,是灰爺家那條比黑夜更黑的獵狗,外公毫不猶豫就用手中的麻袋充當了武器,他揮舞著麻袋,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也不知道擊中了獵犬的哪個部位,能知道的只是他們獲得一個稍縱即逝的間隙,外公和歐老板沒有浪費這個間隙,他們沖出院門,逃離這個致命現場。

然而,沒跑出多遠,歐老板就跌落到水中,外公是被他拉進去的。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澗,溪水環繞,怪石密布,白天尚且需要小心翼翼,不要說在這濃黑的夜里了。

水不深,僅僅沒過膝蓋,但外公感覺到一陣刺骨鉆心的冰涼。他想象著歐老板的傷口,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他們涉水而行,焦急地尋找上岸的路徑。這時候,漸漸聽到了噴涌著憤怒情緒的人語聲。三四個人提著火把,由遠而近,他們都是灰爺的族人,被槍聲驚動。

經驗再次發揮作用,他們俯下身軀,緊貼在嶙峋的石崖之下,一動不動?;鸢验冱S的光線曾有一兩次從他們頭頂掃過,他們幸運地被那塊深黑的石壁容納,被潺湲流淌的水聲容納,無從辨認。

這一夜,外公和他的雇主歐老板在極度的沮喪中離開了獨家村。

“你憑什么要殺死灰爺?!”外公終于打破了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令他的聲音有著如夢初醒的喑啞。

“憑什么?我們都得活下來!”歐老板保持著亢奮的勁頭。

談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實際上他不會死?!庇忠魂嚦聊?,歐老板放緩語氣,“這一槍并不致命,跟我肩上的傷口一樣,子彈飛出去了,沒在肉里面?!蓖夤牫鲆唤z討好的成分。

“小哥,我現在本來應該是個死人,已經被槍斃了,但是那天,追趕我的執行兵,也是我自家兄弟,為了讓我活下來,就打出這么一槍。就算為了他,我也得活下來!”這是歐老板說話最多的一次,如果外公的記憶沒有出錯,也許是最后一次。這之后,在外公和他耳朵里的談論者的對話中,我再沒有聽到歐老板說什么。

“打仗嘛,習慣就好!”他恢復了疲憊和困頓,不再言語。

這個夜晚余下的部分,痛苦折磨著外公,讓他無法入睡,任何一種細微的聲音都變成尖銳的利箭在他耳朵里穿梭。無數的輾轉反側之后,他果斷地爬起來,借著稀薄的星光,把那個麻袋扛在肩上,離開昏睡的歐老板。他辨別著方位,尋找到一個易于記憶的地方,開始挖坑。

這一次,外公埋了那袋金銀首飾。

他不再歸咎于魔鬼之手,而是清晰地對自己說,這是給灰爺的。另外那袋,留著給王先生,他被抓了,兇多吉少。

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他會把歐老板安全送回家,但是,不連同他的金銀財寶。至于說,最后,他要選擇什么樣的方式讓歐老板知道這一點,他還沒有想好。

清晨,歐老板沒有立即清醒過來,但也并沒有完全昏迷,外公喊他,他能應對出含糊的回答,外公去搖他的時候,感覺觸摸到灼熱的火炭,他發著駭人的高燒,猛烈而突然,讓外公感到手足無措。

掀開他的褲腿,外公看到了昨夜被雨水浸泡過的傷口,有著一種不真實的乳白色。

外公決定背上他行走,一分鐘他都不想再耽擱。

最開始非常吃力,走走停停,但是一段時間以后,他驚異地發現背負重物是一種習慣,只要你意識到困難的重點在于放下與重新背上的環節,那就不想頻繁休息。

我原本以為這個細節又將遭受質疑,外公耳朵里的談論者——那個自大的人會對此表示不屑。

然而并沒有,這個地方的講述順暢而平滑,沒有一次被打斷。這跟外公的附和無關。在我看來,外公對那位住在耳朵里的談論者保持著小心翼翼,生怕他有朝一日絕情地離去,所以他總是附和他。

到后來,不單是外公,我們也開始小心翼翼,如果可以,我們也想參與到附和與挽留中。因為我們擔心他離去之后讓外公失去傾訴,失去最后與這個世界的關聯。

在這段平滑的講述里,我們知道,外公在背著他行走了大半天之后,慢慢發現,他們回到了趕馬人的路線,因為,逐漸地,他又看到了石頭堆砌的塔,零星地分布在路邊。不久后,在一個放馬的老頭那里,外公高價買到一匹矮腳馬。這一回外公吸取了教訓,他沒有讓那個放馬人看到麻袋里剩余的銀圓,他小心翼翼地藏匿了它們。

這匹馬的出現加快了外公和歐老板行進的節奏,卻沒能讓情況往好的方向轉變。歐老板的傷口開始化膿,往外滲透黃綠色的液體,他持續發燒,不時發生劇烈抽搐,說胡話,安靜下來的時候都在昏睡,倒伏在馬背上的身軀搖搖欲墜。

在他清醒的時候,外公給他熬草藥,喂他喝米湯,他也努力配合著這個拼盡全力的年輕人,盡可能地吞咽,然而,大量的汁液順著他胡子拉碴的嘴角往下流淌,于是,他把憂傷無助的眼神定格在外公身上,長時間不移開。

外公的抉擇變得異常艱難,他開始懷疑自己。他也不單是懷疑自己,而是懷疑整個世界,懷疑所有人。

黎明快來臨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他們已經快要到達劍川縣的邊界,翻過這道山梁,他知道,成片的黑瓦屋舍、縱橫的阡陌交通,有著田田荷葉的池塘,會逐一呈現在眼前。

歐老板照例倒伏在馬背上,現在外公不得不用繩索才能把他固定好。

外公停住腳步,突然向后張望,他懊惱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水,把馬拴好,決然向后奔跑。

最后一袋銀圓,已經于昨天夜里埋進土里,他看好了方位,在心里默默記住了地點?,F在,他瘋狂地刨開土坑,把那袋財寶挖出來,然后,無力地坐在地上,抬起頭,瞇著眼睛,看著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

山到盡頭天作岸,在那天山交接地段,云蒸霞蔚,升騰著一個平凡而美好的清晨。

這時候,外公的視線里,出現了他自上路以來最為高大最為偉岸的石塔,上面插著經幡,在清晨的光線里獵獵招展。

外公閉上眼,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把這兩天經歷過的事情細細連綴了一遍,重溫了一些人的面孔。他覺得自己的心慢慢擴大起來,逐漸撐滿了他的身軀,他趨于平靜,回到最初的想法。外公用了極慢極慢的動作,再次,把絲綢袋埋進土里,踩平,在上面撒上枯葉和草根。

外公飛奔回拴馬的地方,牽上馬,開始趕路,那匹矮腳馬仿佛明白他的心思,溫馴地尾隨著他的步伐。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劍川縣,把歐老板交給他的家人,這是他的使命,是他的承諾,盡管他一次都沒有在他面前做過保證,但自從他在水里驚奇地看見歐老板的面孔那一刻,他知道,這個保證就已經存在于心里。

就在這個時候,外公聽到了一個異樣的聲音。

歐老板不再倒伏在馬背上,用來固定他的繩索不知何時散開,他直挺挺地從馬背上倒下,發出一截枯木落地的聲音。

回過頭去,外公看見他僵硬冰冷的軀體,還有一去不復返的眼神。

外公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那一刻的茫然。即使來到2008年,在外公和他看不見的談論對象冗長而漫無邊際的對話里,依然沒有關于那一刻的描述。

“不,我沒有馬上回頭,而是來到劍川縣城,我想去認認門,找到那個名叫歐寶珠的女人,把他的信和照片交給她?!碧^那段無法描述的茫然,外公格外認真地對他的談話者說。

“我把信和照片放在她家門前的臺階上,把馬拴在門口,躲起來,看是什么人出來拿。結果等了很久,一個人都沒有,我想吧,也許里面都沒有人住了,就又把信撿起來,放回兜里……是的,我覺得我做得很對,沒必要讓她們看到,這樣很殘忍,所以,這封信,它現在還在我兜里,你想看看嗎?”

ICU病房里,彌留之際的外公,真的,用他枯瘦的手拿出一封信。

實際上這封信在他手里,他的手相互交叉,放在雪白的床單上,擺放成一個支架的形式,擺放著這封信,這一點,我一進來就看見了。

而且我確定,在我之前進來的其他家人,也一定看見。

他不是拿給我的,雖然我就坐在他的旁邊,看著他,流著淚,和他說話,或者說,和他進行永久的告別。

但他的目光注視著我身后的白墻,他那只枯瘦的手不是沖著我,而是沖著那個住在他耳朵里的談話對象。

我知道重癥監護室的護士正在奇怪地觀察著我,所以,我接過了那封年代久遠的信,小心翼翼,噤若寒蟬,生怕一不小心它會在我的氣息里化為齏粉。

寶珠吾妻:

上月顛沛遷徙之際,于混亂中收悉來信與照片,倍感意外驚喜。吾兒已如此俊秀伶俐,全賴你五年來不辭辛勞,悉心教養。我自新婚二日啟程歸隊,隨軍北上南遷,輾轉大江南北,無力顧念家人,只留你獨自苦撐,每每念及,輾轉無眠,痛徹心扉。

我等不幸身處亂世,每日目睹江河破碎百姓疾苦,心中大悲,又看那蒙昧愚鈍之地,人民生活更是勝似牛馬,感慨頗多。心中生出愿望,等到天下太平,必回鄉與汝攜手興振教育。汝身為鄉中閨秀,女中丈夫,宜將此事放置于心。

另,今年始大部持續南下,離鄉益近,我自任職伊始,集得些許財物,必尋可靠之人護送回鄉,交予汝手,他日用于興建學校。錢財莫問出處,只問歸途。若能興教振梓,我輩百般磨難,終成告慰。

祈順。

夫 歐明陽

陰元月肆日

1936年春末,劍川縣城有著殘留的陰冷,街道卻是熱鬧非凡,行人如織,外公在歐家大門外徘徊了足夠長的時間,依然沒有看到有人走出,拿走那封信。他失望地把信和照片重新包好,放回自己的衣兜。這時候,一名穿寶藍色對襟短袍的女子,手里牽著個四五歲小男孩,由遠而近,向著歐家大門走來。

“馬,有一匹馬哎!”小男孩發了瘋似的跑過來,圍著馬,又喊又跳,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

“別叫,小點聲,看嚇到它了!”藍衣女子費了點力氣才阻止了小男孩,她拉著他,強行把他拉進屋。

隱身在人群后的外公隱約聽見她教訓小男孩的聲音:“這不是我們的馬,是別人暫時拴在這兒的,等一下人家就會拉走了?!?/p>

“如果等一下沒有拉走,我能不能騎它?”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被拉拽著,提問的聲音也變得跌跌撞撞。

“可以騎一會兒,但只能在門口騎,不然人家找不著它了?!甭曇暨M了屋,被反身關閉的大門隔絕。

外公從人群中現出身來,出神地盯著那扇關閉的門,直到他覺得從門縫里再也尾隨不到藍衣女子的聲息,才收回目光。

現在,外公無所事事,內心升騰出一種持久的空曠,他不著急離開,而是,恢復成他一貫以來的做派,斜挎著一件骯臟的羊皮馬褂,邁出在別人看來吊兒郎當的步伐。他預計找個地方吃飯,睡個飽覺,然后,沿著來路返回。當然,前提是國民黨已經從石鼓鎮撤軍。

正在心里溫習一遍來時的路線,溫習埋著銀圓的地方,突然間,外公被一雙手緊緊拉住,不是一雙手,是好幾雙手,他被人攔腰抱住,又被推開,險些摔倒在地,頭上也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小哥,小哥你沒死??!”激動的聲音不絕于耳。

定睛一看,外公吃驚地發現圍繞著他的是恒昌號的小伙計,越過他們,靠路邊站著一溜兒馬隊,馬背上馱著殷實的家什物資,在頭馬旁邊,站著六爺,弓腰駝背,正捋著山羊胡須沖他微笑。再往下望,居然就看見了恒昌號掌門周興昌,穿了件不合時宜的綢緞長袍,很熱的樣子,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沖著外公招手,示意他快點過來。

“義父……”外公僅僅喊出這一聲就紅了眼圈,他偏著頭,倔強地揩去眼淚,可是淚水瘋涌,在他覆蓋泥塵的臉上沖出無數條白色的溝壑。

“哭什么啊,小哥,這么大個頭不怕丟人?”周興昌沒有叫我外公的名字,而是模仿其他人的口氣叫他“小哥”,這里面有逗他的成分,“我就說你小子鬼得很,絕對跑得脫??旄覀冋f說,怎么想到跑劍川來了。他們大部分人往維西方向跑,聽說很難跑得脫?!边@個平時說話中氣很足的掌門人把他的語氣放到最低限度。

“這個,也沒什么好說的……找不到其他的路?!蓖夤nD了一下,他希望任何人都沒覺察到這個停頓?!暗故悄?,怎么跑這兒來了?”他很快意識到恒昌號出了問題,憂心忡忡地問。

“唉——”周興昌嘆了一口氣,低頭撣了一下衣服,“下來又說,下來又說,先吃東西?!彼愿礼R隊休息,給小哥找件干凈的衣服,他看起來真的太不成體統了。

“吃完東西你跟我們一起上路?!笨粗夤饾u地干凈起來,周興昌略顯愛憐地對他說。

“現在嗎?”

“當然是現在,莫非還要等到明天?”

外公沒有持續表示意外,他快速地隱藏了自己的不安和焦灼,“好吧,我這就去準備?!彼桨l沉穩和恭順,仿佛在一個瞬間里老去,他所有的年輕,就這樣倉促地終結在一個深藏不露的秘密里。

然而,外公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15年。

為了贖回被捕的石鼓鎮開明鄉紳王贊賢,恒昌號掌門周興昌私下賄賂了國民黨地方官員,用商號做了抵押,這樁交易,表面看不出什么,恒昌號卻是耗盡心力,只剩下虛殼一副。周興昌這次帶領馬隊傾巢而出,就是要另起爐灶,東山再起。

可時局混亂,生意難做,周興昌一行只能一路向南,再向南,一直到達緬甸瓦城,在那里安營扎寨,趕馬經營。外公一直跟隨恒昌號掌門,直到15年以后,周興昌駕鶴西歸,他才一路護送義父遺物回歸故里。

20世紀80年代,外公60歲以后重操舊業,販運茶葉和藥材。他展示出過人的經商天賦,成功地創立了恒昌茶藝公司,在周遭的幾個縣城里都開有分店。然后他開始秘密資助劍川縣城郊的一所小學,所投入的資金我們無從知曉,但我們知道這所原名劍川新屯小學的學校,后來正式更名為明陽小學。

明日之朝陽,也許取義于此吧。在外公遭遇車禍之前我們都這么認為。

“看完信,你可以走了?!蔽衣犚娡夤@么說,驚喜地抬起頭,我以為他認出了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是我很快就失望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走,實際上,你也該走了,要不是等著聽到這個結局,你已經走了?!蓖夤珜λ恼務搶ο笳f。

“好吧,我盡量講快一點,不要耽擱你的時間?!蓖夤岣吡松らT,突然變得很有精神。我意識到,這是因為他的談論對象著急離開。

遭遇車禍之后的整整十年,他們關于這個故事的談論沒有結束,至少重復過100遍,卻從來沒有涉及結局。他耳朵里的談論者,我覺得已經長出白發,聲音也隨之枯萎,我甚至能看見他傴僂的肩背和意欲轉身的背影。

“憑著記憶,我準確地找到當年埋寶的地方,你當然可以懷疑我的記性,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記得非常清楚,絲毫不會出錯?!?/p>

……

“沒有,我沒有挖出它們,因為在它們上面長出了東西?!?/p>

……

“三座石塔!不騙你,真的是石頭堆砌的塔,三座!”

外公的聲音陡然增大,大到我們都不知所措。

我基本可以判斷,他的談論者已經離開了,徹底地離開了。

再大的聲音都無法將他喚回。

外公在說完“三座”之后,低下頭,陷入沉思,再無言語。他交叉的手,恢復成支架的形狀,提醒我,請把那封年代久遠的信,放回到支架上。

我知道重癥監護室的年輕護士正奇怪地觀察著我,但我照做了。

料理完外公的葬禮,我回到昆明上班。

我知道自己有點恍惚,特別是行走在廣福路快要到達單位的那個巨型十字路口上,我的恍惚發展到一種模糊的程度。所以特意取下塞在耳朵里的耳機,關閉了手機,提醒自己注意往來車輛。

然而我還是闖紅燈了。

無數的汽車,源源不斷地呼嘯著從我身前和身后飛速而過,我站在危險的方寸之地,卻像隔離在荒蕪的孤島。缺乏善意的汽車喇叭聲接二連三響起,其中,格外尖銳的一聲,像一把利箭,突然就鉆進我的耳朵。

我沒有任何防備,聽憑那利刃在我耳朵里橫沖直撞,直接擊穿心臟,沒法跟任何人形容這種疼痛,我捂住耳朵,痛苦地彎下身去。

然后,我聽到了耳朵里出現一個人講話的聲音。

那是一個有著地方口音的女聲,語速有點快。

過了很久,我周圍安靜下來,再無一輛車,我可以安心穿過斑馬線到達對面的時候,我才發現耳朵里的聲音來自一個陌生的電話,我正在接聽一個電話。

“曉梅老師,你好!”她說,“我是劍川明陽小學的副校長,我姓歐?!?/p>

“你好歐校長!”我的聲音有點喑啞,為了讓她不至于產生某種冷漠的誤解,我清了清嗓子,并提高了語調。

“是這樣的,您的外公,因為身體的原因,已經整整十年不能來參加我們學校明陽獎學金的頒獎典禮了。這個獎學金,想必您很清楚,是他老人家親自設立的?!?/p>

實際上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馬上回答是的,我知道這個事情,然后我告訴她,外公發生車禍之后身體確實出現了問題?,F在我的嗓音和我的思路同樣清晰。

“明白,我們很難過,”歐校長用上比較沉重的語氣,“根據您外公的遺愿,在他去世之后,由他的長外孫女——也就是您,接替他,為孩子們頒獎?!?/p>

“我外公有遺愿嗎?”我很后悔用那么急促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但是來不及收回了。被迫從別人的轉述中獲知親人的遺愿,是一件會滋生憤怒的事情。

“有的?!睔W校長沉穩地說,“但這是唯一的遺愿——留給我們學校的?!彼f。

“所以,下個月的頒獎典禮您有時間嗎?”

“這個沒有問題?!?/p>

“另外——”歐校長的聲音變得遲疑起來,“我們知道您在省作家協會工作……我們正在修建一個小型的圖書館,非常小型……需要一些優質的圖書……”

“優質的圖書……我向你保證,會有的!”尚沒有想好方案我就這么果斷地回答。我模糊意識到,在我這么果斷回答的時候,看起來不像在打電話,而是,像向一個住在耳朵里的談論者發表宣言。

一個月之后,我果然參加了“明陽獎學金”頒獎典禮。

于是,我有機會看到外公護送歐老板走過的那條山路。它蜿蜒曲折,隱身于層層山巒之間,似乎無從尋覓,但總有一部分路徑會在視野里顯現。當然,石頭堆砌的塔,我一座都沒看見,但我始終相信,于那無處尋覓的蔭翳樹林和萋萋草木深處,它們一直存在著。

是的,它們必然存在。因為那下面,有著落地生花的銀,那是我們不可回絕的宿命。

責任編輯 趙文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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