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良樸與武昌藝專之淵源略考

湖北美術學院美術館 | 陳昆

賀良樸是清末民國時期京派繪畫的大家。他祖籍湖北蒲圻，八歲即離開家鄉，隨其堂伯父賀壽慈（同治光緒年間任工部尚書）赴京，后以詩畫名重一時，桃李滿門。賀良樸久寓京華，學術界已有的研究，未見他與武昌藝專（湖北美術學院的前身）發生關系。而以嚴謹著稱的美術史論家、武昌藝專校友、已故湖美教授阮璞先生，卻在回憶文章里盛贊賀良樸是武昌藝專國畫成就最高的教授。那么，賀良樸何時在武昌藝專從教的呢？如今湖北美術學院珍藏的賀良樸作品是他當年在武昌藝專留下來的嗎？他與武昌藝專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樣的呢？雖然史料有限，循著武昌藝專的賀良樸藏品這一線索，我們嘗試來剝繭抽絲，盡力接近與還原那一段如今已不太為人所知的歷史。

一、被歷史遺忘的京派大家

清末民國時期，中國畫壇以上海、廣州、北京三地為中心，形成了三個最為重要、產生巨大影響的繪畫流派，即海派與南方畫家群、嶺南派與廣東畫家群、京派與北方畫家群。如今，學界對海派、嶺南派的研究成果突出，京派繪畫研究相對落后。很多京派大家因種種原因而未能浮升于輿論前沿，從而被歷史“熟悉的遺忘”，賀良樸即為其一[1]。

賀良樸（圖1）（1861—1937），字履之，號簣公，晚號簣廬，別號南荃居士，別署梅雨吟榭，湖北蒲圻（今赤壁市）人。為前清拔貢，近代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詩人、劇作家，同盟會員。他以山水畫著稱，也工人物花鳥，與齊白石、陳半丁、徐悲鴻、陳師曾等來往甚密。民國初年聲譽大振，時人有“南吳(吳昌碩)北賀”及“北賀南齊(齊白石)”之稱。清宣統元年(1909 年)，駐意大利公使吳挹清將賀良樸的數十幅作品帶到羅馬畫賽會，榮膺意大利政府勛章，轟動一時賀良樸的作品還在東京和倫敦萬國博覽會上獲得贊譽。日本編撰的《支那畫家辭典》對此有記載。北洋政府交通、財政高級官員梁士詒出國考察時，在倫敦博物館看到賀良樸作品與南宋畫家趙伯駒、五代南唐畫家董源作品并列展出?？梢娰R良樸很早就參加國際文化交流，其畫名一度蜚聲中外。除繪事外，他還著有百余萬字的《簣廬全集》，包括詩鈔十卷、詞鈔一卷、文集一卷、述學兩卷。賀良樸為人敦厚，富有愛國熱忱。1937 年盧溝橋事變后，他因憤懣致疾，不久雙目失明，同年11 月溘然長逝。

圖1 賀良樸肖像

從歷史角度來看，賀良樸是民國時期聲名顯赫的書畫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尤以突出的山水畫和中國畫教育成就成為近現代美術史上無法回避的人物之一。然而，由于長期以來缺乏深入的學術研究，賀良樸的成就并未得到應有的恰當評價。

二、武昌藝專的賀良樸墨跡

賀良樸從事美術教育多年，桃李滿門，培養了許多畫壇名家。對于他的從教履歷，目前比較明確的記載是：1918年，北大校長蔡元培倡導“以美育代宗教”，聘請陳師曾、賀良樸、湯定之、李毅士、徐悲鴻為導師，自此賀良樸全心致力美術教育。從1918 年到1927 年，他先后在北京美術學校（1918—1922年）、北京美術專門學校（1922—1924 年）、國立藝術專門學校（1926—1927 年）任國畫教授。[2]

據阮璞先生（1918—2000）回憶，賀良樸還曾擔任武昌藝專教授。阮璞先生在其《武昌藝術?？茖W校部分人和事》一文中寫道:“武昌藝專的前前后后，我知道不少?，F湖北美術學院館藏，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只有我們幾個人才清楚?！鳛槲洳噷＝淌?，國畫成就最高的，還是賀履之(學名賀良樸)，畫山水。蔡元培在當北大校長期間，辦了一個美術研究會，他和徐悲鴻都是里面的導師，資格蠻老，在北平名氣大得很。然而一到湖北，就像是個沙漠，在那邊受捧場，在這邊，根本就沒有提及?！盵4]在親歷武昌藝專校史的老先生們留下的文字中，賀良樸于武昌藝專任教的情景再無第二人提及，但是抗戰時期武昌藝專所藏賀良樸墨寶被日本特務盯上的故事卻流傳甚廣。

抗日戰爭初期，武昌藝專師生的抗日宣傳活動如火如荼，成為日本特務的眼中釘。他們深知著名美術教育家唐義精校長在文化界的影響，企圖利誘收買他。1936 年夏，漢口同仁醫院院長、日本文化特務藤田詭言藝術無國界，邀請他赴日參觀，說日本政府愿竭誠招待，被他嚴詞拒絕。藤田一計不逞，又要求購買武昌藝專所藏賀良樸的墨跡，許以重金，他照樣置之不理。

這段往事不僅在1944 年7 月的《私立武昌藝術?？茖W校校長唐義精教授唐一禾先生殉職善后聯合委員會謹述》①中被詳細表述，而且被多位武昌藝專校友在回憶文章中提及，其中包括已故臺灣著名女作家、武昌藝專校友陳克環的《唐義精、唐一禾兄弟的奮斗小史》一文[5]。這段史料體現的賀良樸與唐義精兩位先生的國際聲譽與愛國精神，以及武昌藝專師生抗戰時期的錚錚鐵骨是湖美人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湖美珍藏的賀良樸畫作

阮璞先生是湖美早期收藏工作的重要參與者，根據其在1999 年4 月15 日《湖北美術學院報》發表的《熱切期盼我院古畫藏品喬遷新館》一文中的回憶，如今湖美珍藏的賀良樸作品是1954 年之后購置的。原文為：“1954 年……選購了一批齊白石、于非闇等當代名家的畫……。打從這以后，為了進一步滿足國畫專業教學和教師資料室收藏的需要，我們便通過多種關系和渠道，較為放手地和量力而行地陸續買進一些好畫。其中堪稱甲選的，有……賀良樸《鴛鴦芙蓉圖》和他七十八歲所作山水軸?！?/p>

如今湖美珍藏的賀良樸作品有三幅，一幅花鳥，兩幅山水。按創作年代依次簡介如下：

1933 年作《為清泉先生作山水》（圖2），題跋：清泉先生雅屬并正癸酉秋七月履之賀良樸，鈐?。喊孜馁R良樸印、朱文臾公。此圖為清泉先生作，風格為四王粗筆山水，構圖為民國時期所常見，寓意受畫人樂于林泉。

1935 年作《鴛鴦芙蓉圖》（圖3），題跋：甲戌嘉平月初十日為吾懷川孫兒佳期寄此誌喜七十四老翁時寓北平，鈐?。喊孜穆闹?。嘉平月是農歷對十二月的一種別稱。甲戌十二月初十即1935 年1 月14 日。此圖為祝賀孫輩婚禮之作，風格清新甜美，筆法師于常州畫派惲南田。上有芙蓉花開艷麗，寓意榮華富貴。下為鴛鴦一對，顧盼生姿，寓意夫婦和美、白頭偕老。

1936 年作《丙子春作山水》（圖4），題跋：丙子春七十六老人簣公寫付四女陶吾，仲兒牧西代題。鈐?。喊孜穆闹?、南荃居士。此圖為其四女陶吾作，為四王風格的傳統山水，采用三段式構圖，結構緊湊，畫面富有詩情畫意。除上部高聳挺拔的山峰，以及云霧繚繞的山腰之外，山腳的人間生活才是重點，其中寄托了一位76 歲老人對子女生活的理想。

阮璞先生文中記載與湖美現藏賀良樸作品的實際情況有所出入。阮璞先生文中只提及兩件作品，而湖美現藏三件?！而x鴦芙蓉圖》確定無誤，“他七十八歲所作山水軸”應當是指《丙子春作山水》，實際為七十六歲所作。兩歲的記憶誤差是有可能的，但阮璞先生只字未提《為清泉先生作山水》，甚是奇怪。阮璞先生文末寫到：“由于最近我參加了我院古畫藏品的一段清理工作，使有機會與這些闊別了三十多年藏品如同舊友重逢，因此難免撫今思昔，感慨系之?！比铊毕壬螌W以嚴謹著稱，又是剛剛見過這批藏品，未提到的這件山水畫難道不是與另外兩幅一起購買的？那從何而來呢？《為清泉先生作山水》作于癸酉秋七月，即1933 年8 月21 日—9 月19 日，這個時期賀良樸正在湖北武漢，而阮璞剛剛入讀武昌藝專高中部。

四、1933年在武漢的賀良樸

1934 年1 月11 日第八期《武昌藝術?？茖W校?？返谌?，刊載了賀良樸的詩作《感秋七首》，文末注明“蒲圻賀良樸履之初稿”。這七首七言詩全部描繪作者回到家鄉湖北②的所見所想。茲摘錄兩首如下：

江草江花瑟瑟秋，離騷千古言離憂，我已到家仍是客，征車仆仆何時休。久別兒女欣待側，嬌小孫雛學弄舌，樊口鳊魚值我懷，棲止武昌計亦得，黃云低瑣舊京華，老夫北行猶有家，別淚臨風天一涯。

我生好游山與水，范水模山入畫里，一時士夫從我游，煙云倏自腕下起。江城憑眺時舉觴，漢陽煙樹望蒼蒼，日落芳洲吊鸚鵡，殺身共嘆才人狂，往古來今感興廢，東南舊是偏安地，大好河山愁破碎。

圖2 為清泉先生作山水 中國畫 135cm×48cm 1933 湖北美術學院藏

圖3 鴛鴦芙蓉圖 中國畫 122cm×55cm 1935 湖北美術學院藏

圖4 丙子春作山水 中國畫 145cm×60cm 1936 湖北美術學院藏

圖5 《懷約室隨筆（初稿）》 王霞宙 1933 年12 月21 日第六期《武昌藝術?？茖W校?？返诹?湖北省圖書館藏

根據詩文所述，1933 年秋天賀良樸在武漢游歷了多處景點。與這段記載相呼應的，還有賀良樸著《南荃詩鈔》卷十所記癸酉年所作的武漢《天仙園觀楚劇》一首、《漢皋雜詩》八首、《武昌消夏》五首等。漢皋是漢口的別稱?！稘h皋雜詩·其一》云：“千古風流浪淘盡，江皋仍見舊時春；其三云：龜蛇相望兩山低，嵐影飛來與案齊。拾翠風光人繾綣，踏青時節路凄迷?！笨梢?，1933 年的春天賀良樸已經停留武漢了。

刊載于1934 年1 月1 日第七期《武昌藝術?？茖W校?？返谝恢寥妗拔洳囆g?？茖W校成績展覽、音樂演奏會”?？?，人仇撰寫的《一九三四年藝專成績展覽》一文中提及：“武昌藝專每于學年結束時，照例舉行成績公開展覽，社會人士，早俱有深刻印象，公允品評，每于新年之際，爭先恐后，一睹為快。一九三四年的成績展覽，與以往一樣，有它新的生命和努力……”“國畫方面，原為王霞宙、歐志先、喻岱鐘、張肇銘、方康直數先生所擔任。王張專授花卉，歐喻專授山水，今夏歐王二先生與國畫巨匠賀履之先生游，潛心追跡古人，點筆落墨，畫有所宗，以詩書畫相貫通之方法，教導學子，所授成績，全無半點市井江湖氣習?！?/p>

這是一篇評論1934 年新年之際武昌藝專成績展覽會的文章，作者寫道：1933年夏天，武昌藝專的國畫教師歐志先、王霞宙與賀良樸先生交往，受其熏陶，并用其所授之方法教導武昌藝專的學子，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與這段記載相呼應的，還有賀良樸著《南荃詩鈔》卷十所記甲戌第三首《論畫：贈歐志先與王霞宙》，詩中云“與君把臂入名山，揮灑云煙伴歌嘯”。書上并未直接寫明“甲戌”，但是根據前面兩首的詩意可以判斷，該詩作于甲戌（1934 年）春末夏初。第一首為《留別諸弟妹賦詩》：“乍暖乍寒春已半，有弟有妹時相遇，花開陌上我歸矣……”第二首為《北行未果，友人約為九峰之游，因和賀敏生族弟送別詩韻，率賦一首》。這兩首詩還告訴我們，賀良樸此時準備離漢北上返京了。

五、賀良樸與武昌藝專的情緣

武昌藝專的國畫教師歐志先、王霞宙在1933 年是如何得到賀良樸的教導呢？刊載于1933 年12 月21 日第六期《武昌藝術?？茖W校?？返诹?，王霞宙撰寫的《懷約室隨筆（初稿）》（圖5）以為前輩國畫家立傳的初衷，全面記載了自己的兩位恩師蕭俊賢與賀良樸的名號、師承、技法與成就，并論及：“余生卅年，涂抹十載?！?“十年前霞宙從厔泉師游，以為山水正宗在衡陽，茲侍蒲圻簣公師，始知天下大師在兩湖，洞庭有幸，漪瀾生輝矣?！薄跋贾嫔餐?，秉性愚，居地陋，所業勞，幸遇二師，庶幾稍袪病弊，彌補缺憾?！蔽恼绿岬阶髡哂?923 年師從蕭俊賢(1865—1949，字厔泉，湖南衡陽人)，以為山水正宗在衡陽，十年后師從賀良樸，這才知道天下大師在兩湖（以洞庭湖為界的湖南、湖北兩省合稱）。文末還寫道：“癸酉七月，秋雨綿綿，四壁潮粒欲滴，簣公師停茗低誦，口述往昔，霞宙據案恭錄，白髯青絲，相對黯然者久之?！?933 年八、九月間，作者與賀良樸白髯青絲相對，共同緬懷追憶梁公約(1864—1927)。③

歐志先、王霞宙與賀良樸師生情深。王霞宙在《懷約室隨筆》里盛贊恩師賀良樸“海內早著聲譽，國內尤推泰斗”，賀良樸于《論畫：贈歐志先與王霞宙》中稱贊愛徒“歐、王二子皆雋才，專心繪事求先導，歐子力健振柔靡，王子氣清去浮躁”。

歐志先、王霞宙是武昌藝專國畫教師中的元老，后者還是湖北美術學院國畫專業的奠基人之一。歐志先（1895—？）于1926 年7 月入職武昌美術專門學校任國畫教員，王霞宙（1902—1976）于1930 年8 月始執教于武昌藝術?？茖W校。新中國建立后，武昌藝專由國家接管辦學，先后并入湖北教育學院、華中師范學院、湖北藝術學院，1985 年單獨建制成立湖北美術學院。王霞宙歷任湖北教育學院、華中師范學院、湖北藝術學院副教授、教授。1958 年起兼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武漢分會副主席，為湖北省文聯委員。

可以說，賀良樸的國畫技法與藝術精神通過他的弟子歐志先、王霞宙在武昌藝專得以傳承發展。賀良樸有沒有直接在武昌藝專任教呢？筆者認為，他在武昌藝專擔任“客座教授”的可能性極大。除了阮璞先生的回憶，還有兩處間接證據。

其一， 一期八個版面的《武昌藝術?？茖W校?？芬詫W校相關事宜為內容，刊載的基本上都是學校師生的文章或作品，其1934 年1 月11 日第八期竟然用了整整一個版面登載賀良樸的七首詩作。賀良樸與武昌藝專的教學活動應當是有關聯的。

其二，大約從1933 年春到1934 年春，晚年的賀良樸在武漢停留多時。1935 年6月14 日《武漢日報》的“漢口市美術展覽大會特刊”，刊載粹公《漢口美展特有的精神與今后應有的努力》與王霞宙、龔孟賢《武漢中西畫家之總評》，都明確將賀良樸歸為武漢畫家之列：前者云“武漢方面，中畫則有賀履之……”，后者稱“武漢國畫作者……賀履之老先生作品”。賀良樸在武漢的藝術活動應當不少。

六、結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賀良樸于1933 年左右在武昌藝專擔任“客座教授”的可能性極大。如今湖美珍藏的三件賀良樸作品有兩件不是他當年在武昌藝專留下來的，一件尚待考證。賀良樸與武昌藝專的情緣匪淺，賀良樸的國畫技法與藝術精神通過他的弟子歐志先、王霞宙在武昌藝專乃至湖北美術學院得以傳承發展。

對于賀良樸與武昌藝專的關系研究并未結束，材料的收集與研究仍在繼續。筆者期待以本文的撰寫拋磚引玉，引發更多人對于這段歷史的關注與思考。

注釋：

① 原件存重慶檔案館（第692-1卷）

② 賀良樸出自曉陽畈賀氏一族，因省界劃分原因，民國時期乃至以前屬于湖北蒲圻趙李橋的曉陽畈，今屬湖南省臨湘市坦渡鎮的曉陽村。

③ 王霞宙早年入著名國畫家梁公約門下，他十分尊重自己的啟蒙老師，將自己的畫室取名為“懷約畫室”，給自己取別號“懷約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