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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夢

2020-10-29 05:43陳繼明
長城 2020年5期

陳繼明

致敬黑澤明

1

他一個人,一邊哼著歌,一邊在海邊走。海面波光粼粼,頭頂燕子呢喃。后來他看見很多孩子蹲在岸邊,在向海里放漂流瓶。一個孩子遞給他一只白色的空瓶子,他接過來,不知該把什么信物放進瓶子里。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一樣東西,靈魂,他想,自己可以把靈魂裝進瓶子里,放進大海,讓一個有緣人撿到。他抬起手,從頭頂做了一個抓東西的動作,靈魂就在手心里了。他似乎長于此道。他把自己的靈魂灌進瓶子,再把瓶蓋擰好。他無憂無慮地把裝有自己靈魂的瓶子放進海里。瓶子一顛一顛地漂走了。孩子們看見他把靈魂作為信物,都很羨慕,用感人的童音歡笑著、喊叫著。

當瓶子從視線里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有些慌張,他意識到靈魂回不來了,身體和靈魂從此再也見不著面了,身體不再有靈魂,靈魂不再有身體。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他痛苦極了,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他只能拼命忍住。他默默回家去了?,F在他是一個標準的空殼,走路輕飄飄,馬上見到家里人,必須假裝靈魂還在。假裝可以,但能裝多久,他沒一點信心。他無比悲傷。悲傷到了化不開的瞬間,他醒了。

雖然醒了,悲傷仍然很真切,他再三想,剛才不過是夢,還是沒用,悲傷一點也不減少。他起來,上了趟廁所。他聽見了下水管道里水在下滑的聲音。下水管道和瓶子近似的結構,讓他想起了瓶子里的靈魂。他知道現在自己是醒著的,但夢境中的邏輯仍在延續,牢不可破。他回到床上時,再也睡不著了,看表,他只不過睡了一小時。慢慢地,悲傷變成了暗痛。痛不在身體內的任何部位,而在身體的外面。恰如幻肢痛,一個人的腿、腳或胳膊明明失去了,傷口早就痊愈了,失去的那部分還會痛。

2

那是一個長長的夢:

他看見了好多個自己,大概有100個童年,50個老年。他曾經是一個美國軍人,生在得克薩斯州,從小喜歡唱歌,五歲開始就在教堂里唱歌,大部分時候,和很多人一起唱贊美詩,有時候會獨唱,唱過《平安夜》。后來當了兵,參加了越戰,是一個飛行員。關廣文(一個朋友)是他的戰友,來自邁阿密。兩人是好朋友,行軍途中,關每天都要刮臉。幾天不洗澡可以,衣服臟得要命可以,和腐爛的尸體睡在一起也沒事,唯獨一天不刮胡子不行。有一次,他開飛機,關扔炸彈。他們成功地把一批炸彈扔在一個幾千人的廣場上,返回途中,飛機被越軍的高射炮擊中,他們同時變成了炮灰。

接下來他們就近轉世到了中國,又出生在同一個村子,跟著同一個師父練輕功,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到村外的一個麥場上練功,每次去的時候和回的時候,都不在路上走,在人家房頂上走,在房頂上飛來飛去。有一次,師父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湖邊,讓他們靠輕功橫穿湖面。他對關說,你先過。關跳上湖邊的一座七層佛塔,從第一層取下一片琉璃瓦,再回到地面,側身把琉璃瓦拋向湖面,琉璃瓦像一葉小舟快速漂向遠方,關飛過去,墊著腳尖站在琉璃瓦上,滑向湖對面。該他了,他跳上佛塔的第二層,取下三片琉璃瓦,回到地面,和關一樣,先把一片琉璃瓦拋出去,再飛過去站在瓦上,中途又接連拋下第二片第三片,上岸時手上拿著第三片瓦。兩人都認為自己最厲害。

關說,我用了一片瓦,你用了三片,誰厲害不是明擺著嗎?

他說,跳在一片瓦上和跳在三片瓦上,難度大不相同。

后來請師父評高下,師父只笑不說話。

醒了之后,他追憶剛才的夢,發現,從舊石器時代拉著弓箭打獵的他,到扛著石頭修長城的他,再到越戰時期開飛機的他,再到和關廣文成為同門兄弟的他,很像一部世界史。一部由他的個人經歷串起來的世界史。不是平攤在書本上的世界史,而是一個用四維世界展示出來的世界史,世界里還有世界,空間里還有空間,總之,至少是四維世界。在那里,沒有史書,沒有展柜,沒有保險箱,沒有錄像帶錄音帶,但每一樣東西都保存完好,一眨眼就能閃現出來,一切都活靈活現,每一個時期的他,五官、四肢、頭發的顏色、眼神的特點,連細小的汗毛和額頭的汗珠都清晰無比。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領導、敵人,甚至飛機、戰馬、槍支,全都在里面,全都活生生的。在夢中,他以為,他將會永遠呆在四維世界里,永遠和自己的歷史生活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好在他回來了。

他把夢講給了老婆。

老婆問:“沒看見我嗎?”

他說:“時間太緊,內容太多,只看了一小部分。時間再多一點,肯定能看見。在那個世界里,時間的性質變了,時間不往前走,只往回退,永遠退不完,時間是一個無窮無盡往回退的過程。就像有人在倒帶子,速度忽快忽慢?!?/p>

老婆問:“四維世界是啥樣子?”

他說:“四維世界是我猜的,也許是六維世界。無限小,又無限大。小到像一個八音盒,大到能盛得下所有的歷史。時間和空間能彎曲,能折疊,可延伸,可攣縮。我們生命中的每一秒鐘都沒有丟失,每一個人,哪怕只活過一小時,都還活著。對,還活著。不過那里面的活著,更加生動,生動無數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將軍、罪犯,都活得好好的,生動極了。那種生動,明顯被故意修飾過,很夸張,極其夸張。真實,齊全,生動,樣樣都是極端的。像剛剛上過彩的塑像,泛著賊光?;蛘哒f那里面就像一個回收爐,把每一個離世而去的人收回去,里里外外重新加工了一遍?!?/p>

“哪邊更好呢?”

他愣了一下,一時難以回答。

“四維世界更好嗎?”

“其實,再一次出生之后,我們還是原來那個人,又有適當的變化。長相,氣質,職業,性格,父母兄弟,老婆孩子,樣樣都不同了。新的生命,新的能力,新的疾病,新的故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舊的,又是新的?!?/p>

他突然眼神發虛,好像又要回到四維世界。

老婆喊:“回來,回來!”

于是他又回來了。

3

他在開車,車速很快,正在離開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有一個隱隱的意愿,讓一切在速度中動起來,樹動起來,房屋動起來,云影動起來。而動起來的目的,卻是靜下來。讓一切在運動中重新找到靜止的狀態。當一切動起來,又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包括地面的綠色、天空的藍色,都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電影屏幕。之后,他把車直接開進了屏幕,他的車撞破了屏幕,爛了的屏幕刮著他的臉,他雖然在車里,但還是刮到了他的臉。屏幕背后是倉庫一樣的世界,到處有櫥柜,有抽屜,有各種神奇的箱子柜子袋子盒子,里面全是自己曾經用過的舊東西。那些東西遠非寶物,大部分是極其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一雙皮鞋、一支鋼筆、一副乒乓球拍、一張撕碎并扔掉的紙片(眼下是完整的),還有梳子、勺子、牙刷、花瓶之類,真是數不勝數。正是這些早就忘干凈的舊東西重新出現在面前的瞬間,他的心突然猛地一揪,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戀戀不舍,幾乎要跪下來膜拜它們了。他還在快速翻找,終于看到了一條粉紅色的紗巾,他立即想起來了,那是穆少梅(初戀情人)的紗巾,當年大家在飯堂就餐時,她忘在椅子上,被他藏起來了。這讓他大感欣喜,他想,能找到這條紗巾,就算此行沒有白來。

醒來后他想不起生活中曾有穆少梅這個人。

同樣,也想不起那條紗巾。

4

他獨自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后來走進一條長長的隧道。走了幾步,不得不跑起來。因為,他心里有個概念,時間緊迫,時光不饒人。他跑,跑得越來越快,后來突然有了神力,想跑多快就有多快,幾乎在飛,一轉眼就跑出隧道,眼前一下子敞亮極了。他看見洞口左側的石山腳下坐著一個人,昂著頭,注視著遠處,側影像是一個熟悉的男人。走了幾步才發現,不是人,是一座和人等身的石雕,留著山羊胡子,從胡子看是一個老人,從眼神看又是一個英俊小生,頭上光光的,卻明明有頭發。因為是石雕,所以顯得光滑。他想,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極舒服,于是就伸出手去摸,摸著的瞬間又暗暗使了一點力,鬼使神差把“摸”變成了“摁”。誰知這一摁,石雕的脖子就像斷掉了,手底下意外變空了,光滑的腦袋迅速耷拉下去,撞向自己的胸脯。一瞬間,他心里明顯地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動作魯莽,很失禮,心里同時有一個聲音,人家可是中國版的上帝!完了完了!并立即松開手,轉身就跑,向前跑了幾步,覺得不好,又硬著頭皮回頭跑,打算重新進入隧道。這時,看見石雕的頭又彈上去了,仍舊注視著前方,石質的笑容半真半假,故意顯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他剛剛跑進幽暗的隧道,沒跑幾步就醒過來了。

5

他開著車去郊區農村的一個親戚家,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急著出來了,順著原路返回。突然,前面出現了另一個村子,他記得剛才并沒有經過這個村子,以為走錯路了,就停下車,準備問問路。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發現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戶人家,沒一點聲音,好像所有的人,包括雞鴨牛羊,都在酣睡中。村口有一家人,他走進去,推門的時候,發現門是朽的,手一碰,門板就變成灰。進去之后,先是院子,幾米之外有一排平房,他走進其中一間,推門的時候,門板再一次一碰即朽,屋內右側的墻邊立著個大座鐘,外面是一圈桃花心木,里面是一圈亮亮的黃銅,白色的分針指在羅馬數字ⅳ和ⅴ之間,秒針跳動有力,但聽不到一絲聲音。表盤底下的小方格里有溫度,有日期,溫度是25℃,日期是3月8日。另一側的大床上睡著一對赤裸的母女,兩個睡中人的身材都凹凸有致,相當迷人,女兒仰躺,母親側躺,母親的腰上搭著一點點被子,屁股完全露出來,像梨,半熟半生的貴妃梨,令他直咽口水。他竟然不擔心吵醒她們,輕輕咳嗽了一聲,卻聽不見咳嗽的聲音,兩個睡中人也是毫無變化,他有強奸的念頭,但也三心二意,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向前走了兩步,彎腰拉拉那位母親身上的被子,想不到這一拉被子也變成灰了。他突然有些緊張,趕緊轉過身,跑出院子,步子很大,但聽不到跑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夢中那樣一戶親戚。

夢中的郊區農村,是完全陌生的樣子。

6

他是一滴血,像雨滴一樣正從高空墜下來,始終保持自身的完整,一邊往下掉一邊在想象,幾分鐘之后,這滴血掉在地上后,吧嗒一聲,會迅速濺起來,濺成皇冠的樣子,鮮紅鮮紅的皇冠。漂亮的皇冠只在空中停頓了極小極小的一瞬間,緊接著就散向四處,消失在空氣里??墒?,隨后出現的真實情形卻大相徑庭:一滴血,落了下去,落在一層厚厚的灰塵里,根本沒辦法濺起來,也沒發出任何聲響。

7

這是過于清晰的一個夢。

夢的前半部分有聲,后半部分無聲。

有聲部分:

他走進海明威咖啡館。

頭發染成稻黃色的女侍者在彈吉他,看見他進來了,只是一笑,繼續彈自己的。

“有沒有酒?”他問。

“只有朗姆酒?!彼掌鹆思?,向他走來。

“好啊,海明威喜歡喝的酒?!?/p>

“你讀過海明威?”

“讀得不多,不過,我去過古巴哈瓦那?!?/p>

“那不錯?!?/p>

她用盤子端來朗姆酒、檸檬汁、薄荷、白砂糖,再取來寬沿的杯子。

“可惜,沒冰塊?!?/p>

“沒冰塊?對,沒電了?!?/p>

她擰開朗姆酒的瓶蓋,把酒沿著杯子的白色內壁緩緩倒下去,酒觸底后迅速在另一邊蕩了上來,她停了停,再倒時變得很小心了。

“沒冰塊口感會差一些?!?/p>

“這種時候!已經了不起了?!?/p>

“是呀,這種時候?!?/p>

她走開,又回來,給酒杯里放了兩片薄荷葉子。

“太好了!”他說。

她看了看他的臉,天灰蒙蒙,看不清。

他能感覺到她在看他。

他喝了半口酒,就像把朗姆酒的精靈喝下去了,喝進自己的靈魂里了。

“你說話,聲音怎么不發飄?”他問。

“你聽出來了?”她笑了笑。

“是呀,我早就聽出來了,你的聲音和別人不同,一點不發飄?!彼趾攘税肟诰?。

“我有絕招?!?/p>

“什么絕招?”

她伸出舌頭讓他看,他看見她舌尖上有一枚硬幣。

“好辦法?!?/p>

“你也試試?”

“好呀?!?/p>

她回到柜臺那邊,接著又回來了。

“請張嘴?!彼f。

他張大嘴,伸出舌頭。她用防水的雙面膠把一枚白色的硬幣粘在他舌尖上。他閉住嘴,又張開,試著說話:“好辦法,不過有點重了?!?/p>

她笑了,說:“最小的硬幣?!?/p>

“你真聰明?!?/p>

“我也是學來的?!?/p>

“很多人都這樣?”

“我媽教我的?!?/p>

她去柜臺上取來煙,問他:“抽根煙吧?”

他說:“好的?!?/p>

她把一根細細的女士煙遞給他,給他點著。

他驚呆了,好熟悉的味道。

“我喜歡這種味道?!?/p>

“薄荷加桉葉的味道?!?/p>

“薄荷加什么?”

“桉葉,桉樹的葉子?!?/p>

“桉樹,好像在一首詩里看到過?!?/p>

“桉葉,桉樹的葉子,是一味傳統中藥,也可以 ?提取香液,把香液噴在煙絲里,讓煙香更豐富更有余味,還可以減少對嗓子的刺激?!?/p>

“你嗓音不錯?!?/p>

“是嗎?”

煙果真可以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她在他對面坐下來。

她的稻草黃頭發已經變成黑色了。

“有蠟燭嗎?”

“剩一根了,得省著用?!?/p>

“好的?!?/p>

她看了看門外面。

“外面的事情你好像一點都不知道?!?/p>

“不就那么點事嗎!”

“什么事?”

“別考我了,有肺的人都知道?!?/p>

“為什么不關門?”

“我在等一個人?!?/p>

“等一個人?等待戈多?”

“我不是貝克特?!?/p>

“你知道,你在等誰?”

“夢里面出現過的一個人,天黑前走進咖啡館……”

“不就是我嗎?”

“夢里面的人,看不清臉,也沒名字?!?/p>

“男的女的?”

“男的?!?/p>

“現在天已經黑了,沒別人來,只能是我?!?/p>

“我只記得,夢里面,那個人話不多,但很會談話……”

“有人說,我是一個會談話的人?!?/p>

“會談話的人不多見?!?/p>

“會談話,是很高的標準嗎?”

“我認為是?!?/p>

“為什么?”

“現在人們不談話了?!?/p>

“是嗎?”

“人們都忙得要死,分分秒秒都有用,哪有時間談話?!?/p>

“是,有時候我覺得時間像蘿卜,被剝去了皮,好像蘿卜除了用來吃,沒別的用處?!?/p>

“這個比喻好?!?/p>

“就算有時間,也沒有可說話的人?!?/p>

“可說話的人,不多見?!?/p>

“不多見?!?/p>

“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今晚有殺手要殺我,所以我不能回家?!?/p>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殺你?”

“我收到了一張紙條?!?/p>

他把皺巴巴的紙條從褲兜里摸出來,丟在桌上。

她問:“要不要點上蠟燭?”

他說:“還是先不點吧?!?/p>

她問:“殺手會找到這兒來嗎?”

他也問:“你的夢境里,出現過殺手嗎?”

她說:“嗯嗯,不記得了?!?/p>

他后悔了,說真話讓氣氛變得緊張了,她好像不希望他留在咖啡館了。

“其實,海明威,我總是看不進去?!彼麚Q了話題。

她又續了一根煙,問:“為什么?”

“說實話,海明威的語言太簡短,太干凈,或者說,太單調?!?/p>

“你喜歡什么樣的語言?”

“我在歐洲留過學,所以,我比較喜歡歐化的語言,長句子,復雜的句式?!?/p>

“那也無可厚非,蘿卜白菜各有所愛?!?/p>

“我從來都不敢承認,今天是第一次斗膽說出來?!?/p>

“前兩天我看過一部默片,就看不進去?!?/p>

“什么原因?”

“我想過,看默片的時候,需要更高的專注度,但是,我已經做不到太專注了,沒有聲光電,沒有各種效果在里面,很難專下心來?!?/p>

“我懂了?!?/p>

“懂什么了?”

“我為什么是一個不錯的談話者?主要是,我會聽話?!?/p>

“我只是實話實說?!?/p>

“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事實。電影越來越依賴效果,從3D到4D5D6D7D,觀眾不再只是閱讀者、觀看者,僅僅身臨其境已經無法讓觀眾滿足,觀眾要成為電影中的一個角色,甚至要成為主角,觀眾不僅可以扣動扳機,把怪獸或者敵人擊斃,還可以隨機改動情節。于是,誠實的平靜的簡樸的電影故事越來越少,就算有,觀眾也欣賞不了。因為,那樣的觀看更需要專注,而觀眾的專注力早就下不去了?!?/p>

“下不去了,說得好?!?/p>

“聲光電效果都不夠用了,更別說默片?!?/p>

“我是碰巧看了默片的。其實我更喜歡看暴力電影?!?/p>

“我也不喜歡看暴力電影?!?/p>

“你討厭暴力?”

“連討厭都談不上,我覺得暴力只配得上兩個字:無聊?!?/p>

“什么不無聊?”

“蹺二郎腿不無聊?!?/p>

“蹺二郎腿?”

“在電影里,我最喜歡看有人蹺二郎腿,尤其是女人,漂亮女人?!?/p>

“莎朗·斯通那樣?”

“對。不只是因為性?!?/p>

“因為什么?”

“我也說不清,大概是因為迷霧,兩性之間的迷霧,上帝撒下的迷霧?!?/p>

“迷……霧……”

“兩性之間的迷霧,也就是人的迷霧?!?/p>

“好一個迷霧說!”

“在電影里,當一個女人蹺起二郎腿的時候,我總覺得迷霧就出現了,有事情將要發生。很可惜,很多電影除了寫無聊,不會寫別的?!?/p>

“哈哈,聽上去有道理?!?/p>

“我一直這么想,今天才敢說出來?!?/p>

“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里,那個坐在窗邊的女人應該蹺過二郎腿的?!?/p>

“說實話,海明威讓我心急?!?/p>

“讀海明威,先得讓心跳慢下來,慢下來?!?/p>

“讓心跳慢下來,難?!?/p>

“閱讀就是為了讓心跳慢下來?!?/p>

“道理我懂,就是做不到?!?/p>

“也許明天就可以了?!?/p>

“明天?明天我試試?!?/p>

他覺得他在戲弄“明天”這個詞。

不過“明天”這個詞并沒有引起她的重視。她在看對面墻上的海明威,月色中,海明威把滿是絡腮胡的下巴挨在一只貓的腦袋上。

“我也喝點酒?!彼ト”?。

一小股夜風從廚房里吹過來,很香。

同時,另一邊有了腳步聲,一個人在橫穿街道,向這邊跑過來。他坐著不動,又平靜,又沉著,就像被硬漢海明威的靈魂附體了。

不過腳步聲漸漸又遠去了。

“點上蠟燭吧?”她問。

“好的?!彼f。

她回到廚房,在那邊點亮蠟燭。她慢慢把蠟燭移過來,放在桌上。那是一根新蠟燭,戳在空酒瓶里,瓶子周圍滿是結成痂的蠟液。

她看見了他面前的紙條。

他把紙條剝開,撫平,推給她,讓她看。

她看見紙條上有兩行字:

今晚最好躲一躲。

高雷雷吆喝著要殺你。

“高雷雷是誰?”

“我以前的一個同事?!?/p>

“怎么惹人家了?”

“一言難盡?!?/p>

“情敵吧?”

他笑了笑,算是默認。

她把紙條又疊好,推給他。

他拾起紙條,放在蠟燭的小火苗上,點著了。

她給自己的杯子里倒滿了酒。

酒滿上來的瞬間他覺得全世界的酒杯都滿上來了,大江大河也滿上來了,還有海,海平面以酒杯滿上來的速度上升,淹沒了城市。

“來,喝?!彼鲃优e起杯子。

兩人緩緩碰杯,碰出輕微的脆響。

然后兩人碰巧都望著海明威。

“海明威老爹,多好看的一張臉?!彼f。

“他好像沒年輕過,也沒老過?!彼f。

他想起了海明威小說里的一句話,小聲背了出來:

“秋天,戰爭不斷地進行著,但我們再也不用去打仗了?!?/p>

她立即模仿他的語氣背了另一句:

“我們花了兩年學會說話,卻要花上六十年學會閉嘴?!?/p>

接下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連續背起來:

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尼克滿有把握地相信他永遠不怕死。

尼克好長時間才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愛你時,覺得地面都在移動。

我討厭抽筋,這是身體對自身的背叛。

后來就突然沒聲音了。

無聲部分:

聲音好像被海明威老爹或者被他下巴底下的那只貓剝奪了。他和她心里一致認為,這是應該有的懲罰??Х瑞^里只剩下兩樣東西,廚房那邊飄來的香味,還有光,燭光和煙頭的亮光,還有一點月光。但是,他們相信這兩樣東西遲早也會消失。燭光猛烈地晃動了一下,接著又靜下來。門縫里透進來的月光也靜極了。

他感到嗓子發緊,心也縮成一團。他看了看她,她一動不動,好像在幾百米之外,他想過去抱抱她,卻站不起來,身體似乎被鎖住了。

他想起了時間,低頭看表,8點23分15秒,他記住了這個時間。實際上看表的瞬間已經是20秒,為了準確,朝前推了5秒。

耳朵在等。

左耳在等,右耳也在等。

但聲音久久沒有回來。

鼻子里有香味,眼前有光,耳朵里什么沒有,耳膜被空氣吸緊了。他故意咬咬牙關,也沒聽到牙碰牙的聲音。他隱約想起,剛才聽到過布谷鳥的叫聲,就在咖啡館門外的樹上。布谷鳥只叫了一聲半,第二聲沒叫完就沒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像一個硬漢一樣站起來,去做點什么。他站起來,走向門外。他要去看看門外的情況。他打開門。門也沒有響。如同沒有門。他竭力讓自己站穩,留在地面上。他看見幾個人在街對面朝同一個方向瘋跑,他第一次看見與“大步流星”這個詞相匹配的情景,那些人的手臂全都甩得很高,雙腳剛一觸地就迅速彈開,他們一定是迷茫了太長時間,剛剛才找到目標,于是你追我趕,毫不停頓。

斜對面,公交車站的外側站著至少十個女人,圍成一圈,全都一絲不掛,長發披肩,乳房聳起,好像剛剛從天下飛下來,在討論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如何消除目前的災難。她們那邊可能是有聲音的,只不過他絲毫聽不見。

他跺跺腳,她們一無反應。

隨后,她也跟出來了。

他知道她站在他身后。他沒有轉身,只把手伸向后面,拉住她的一只手,就像戀愛十年的情人那樣默契。她的手水一樣柔軟,又涼又軟。兩個人一同凝視著眼前的世界,坦誠又空洞的世界。很奇怪,當兩雙眼睛合起來看世界時,世界似乎變了,一切都巧妙地反過來了。無聲才是聲音。穿衣服的人才是赤裸的人。

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此刻正是另一個夢中的一幕,長長的夢境中的一個小片斷:他和她就這樣靜靜地拉著手,看著真正靜下來的世界。街上的每個人,包括她和他,好像從各自的生命中出來了,和樹,和石頭,和墻壁,和從來都不說話的那些東西有幸成為同類,沒有思想也就沒有思想之苦,沒有呼吸也就不用擔心死亡,舒服極了,放松極了,這才知道原來的生命,自己早就是自己的牢獄,一直等著出走的一刻,正是眼前這一刻。這樣的寂靜,這樣的荒涼,將久久地延續下去,比任何災難更長久……

后來他們回屋里去了。

他們重新像剛才那樣坐下來。

他給她填滿了酒,給自己也填滿。

二人舉杯,碰杯,一飲而盡。

一只蟑螂突然跳在桌子旁邊的地面上,紋絲不動。她最先看見,歪著腦袋,指著蟑螂。他伸出腿,在蟑螂旁邊跺跺腳,蟑螂明明活著,卻毫無反應。他突然明白了,蟑螂是靠聲音感知外部世界的。他老婆也見不得蟑螂,每次看見都會大喊大叫。追打蟑螂,是他每天都少不了的事情。他因此而有了一個知識:蟑螂對聲音極度敏感,當蟑螂感受到頻率為5到8赫茲的聲音信號時,會異??只挪⒀杆偬幼?。人能聽到和承受的聲音在20到20000赫茲之間。一秒鐘內,聲波或電波振動的頻率被稱作赫茲。就是說,5赫茲的振動蟑螂能聽見,人聽不見,振動增強至少4倍,人才能聽見,而且是最好的耳朵??梢娙说募澎o和蟑螂的寂靜完全是兩碼事。人很難直接抓住蟑螂,除非誘捕??墒求氪丝虨槭裁床粫恿??是因為完全沒聲音了?是因為連5赫茲的聲音都沒了?

他先用一張紙遮住蟑螂,再隔著紙把它輕輕捏住,躬身走向門外。他蹲下身,把蟑螂放在街邊。蟑螂愣了愣,腳和觸須動了動,向前移動了一厘米,又停了下來,翅膀向上振了幾下,卻沒飛走。似乎不會走也不會飛了。

他扔掉那張紙,一臉惡心。

他繼續蹲著,盯著蟑螂。他相信此刻的安靜是有重量的,把蟑螂壓住了。沒有哪一種生命比蟑螂更需要聲音。當聲音的振動低于5赫茲的時候,蟑螂恐怕就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像是傻掉了。再說現在像是0赫茲的安靜。

他站起來,回到屋內。

他和她繼續喝酒,頻頻碰杯。

不久,進來了一個人。一個面熟的流浪漢,個兒很高,臉很臟,眼神發亮,長發及腰。流浪漢一進門就說著什么,沒人能聽見。

隨即又進來了七八個人。

沒有腳步聲,只有風和味道,從外面帶進來的夜風和一股子消毒劑的味道。

她不能不緊緊捂住鼻子。

流浪漢從褲兜里摸出一枚硬幣,拍在吧臺上。

她站起來,走向吧臺。

金——幣——

流浪漢的牙齒先露出來,再縮回去。

他又重復剛才的嘴形。

她拿起金幣看了看,相信他剛才說的,的確是“金幣”二字。

我——請——客——

流浪漢指了指身后的幾個人。

她相信自己聽懂了,他要用這枚金幣請客。

她向流浪漢點點頭。

她很喜歡這枚金幣的品相,不過,她還是把它還給了流浪漢。流浪漢用力擺手,向后縮著身子,就像金幣其實是炸彈,馬上就要爆炸。

今——天——免——費——

她知道沒聲音,但還是一字一頓地說了。

流浪漢擺手的動作毫不含糊。

他從她手里接過金幣,認真看了看。

絕——對——是——真——的——

流浪漢把嘴唇搭在他耳邊。

他側著身子,盡可能躲避他身上的味道,又控制著側身的幅度。

純——金——

雖然沒聲音,流浪漢還是大聲在說,生怕別人不認為那是一枚純金的金幣。

她已經回到廚房里去了。

他以主人的手勢請大家快坐下。

幾個流浪漢各自找好座位,相互看看,全都咽著唾沫。

一位侏儒站在桌前,眼睛盯著桌上那包煙。

他抽出一支煙,遞給侏儒,并點著。

他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手上的煙,于是他給每個人都發了一支,一一點著。此刻,那股子嚇人的怪味已經不太明顯了。

她回來時懷里全是酒瓶。她放下酒瓶,立即又回廚房了。他也跟過去,兩人并沒有交換眼神,但行動相當一致,把廚房里和吧臺后面所有可吃可喝的東西都搬出來了,有酒,有咖啡,有三明治,有巧克力,有火腿,有面包……他和她也成為流浪漢中的一員,和大家碰杯、喝酒、吃東西,無聲無息反而促成了一種令人著迷的溫暖感,似乎微光、無聲、粗俗和消毒劑的味道正是溫暖最不可或缺的幾樣要素……

沒多久,有人醉倒了。

那位侏儒是最先醉倒的一個,他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突然,身體緩緩后仰,頭靠在椅背上,半張著嘴,雙眼微閉,直接昏睡在寬寬的椅子上,風一吹就有可能摔下去。隨后是用一枚純金的金幣請客的流浪漢,他先是把頭抵在桌子上,一頭長發恰好包住了頭和臉,他把他扶起來,放倒在旁邊的地板上。緊接著,他順便在他身邊倒下了。倒下的瞬間,他感覺半空中有一盞燈向自己的頭部徐徐降落下來,藍色的圓圓的光,從碗口那么大漸漸縮小到金幣那么大,最后成為一粒金色藥丸并猝然消失。這個過程里他的唯一感受是遺憾,不是痛苦,是遺憾,清晰極了:沒有感染上病毒就死了。尤為遺憾的是,高雷雷沒可能殺死自己了,這一生真是夠失敗的,連罪有應得的機會都喪失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人,一看就是遠道而來的樣子,沒穿警服,但手上有槍。正是高雷雷,一進門就摸出手槍,一把小小的手槍,像只鳥。高雷雷仔細盯著每一張臉,并向吧臺那邊移動,途中還用左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仰頭喝干。放下杯子的瞬間整個人癱軟下去,先是跪在地上,接著就歪倒在一個流浪漢身上,手槍棉花一樣掉下去了。微微搖晃的燭光中,橫一個豎一個,所有人都在幾秒鐘內昏睡過去了,臉上的幸福表情大同小異,有人手上握著酒杯,有人嘴里含著三明治夾層里的半片黃瓜。

蠟燭還剩半寸長了。

8

他去監獄訪問一個囚犯。監獄長是他的朋友。監獄長吹噓,這個囚犯可以任意搬運人的靈魂,很可怕,所以把狗日的關起來了,關在一間單人牢房里。他說,我想去見識一下。他心里有些內疚,因為,他想起自己總是對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感興趣。沒想到監獄長很快就同意了。監獄長把他帶進單人牢房,看見了那個人——手上戴著銬子,目光萎靡,但也銳利,骨相奇特,一看就是一個怪人,沒辦法不怪。

監獄長說:“就是他,田三?!?/p>

田三眼里有熱望,大概以為自己會被釋放。

監獄長說:“別指望我把你放了!”

田三說:“最好別放?!?/p>

監獄長很意外,問:“為什么?”

田三說:“你把我關了三年,不能白關了?!?/p>

監獄長問:“什么意思?”

田三說:“這三年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念咒語,白天念,晚上念,站著念,睡著念,現在從我嘴里出來的咒語可比幾年前厲害多了?!?/p>

監獄長說:“所以才不能放你?!?/p>

田三說:“嗯,最好別放,再關上三年?!?/p>

監獄長回頭看看他,給田三介紹:“這位是我朋友,我說你可以用咒語隨便搬運一個人的靈魂,他不信,怎么樣,你給他露一手?!?/p>

他向田三笑了笑。

田三撇了撇嘴。

他問:“你真的能做到嗎?”

田三不說話。

監獄長摸出鑰匙,打開田三的手銬,然后離開了。

單人牢房里只剩下他和田三,他并不恐懼。

田三說:“我試試看?!?/p>

他說:“要確保搬出去,還能搬回來,要不然……”

他沒好意思把心里的話說完:要不然,你得把牢底坐穿。

田三說:“好吧,你躺下,我試試?!?/p>

他脫了鞋,和衣躺在田三的單人床上。

田三在一把矮凳上坐好,合眼入靜。

他也閉上眼睛,配合著田三。

兩三分鐘之后,他看見(好像有另一個自己)有東西從自己腦門上飄出去了。他知道,那正是靈魂,灰藍色的一團,質感在微微變化中,飛高后,撞在房頂上,彈了彈,被看不見的氣流吹向對面一個角落,然后停住不動了。再看自己的身體,嘴唇的線條松松地舒展開來,五官有些扁平,臉盤大了許多,差不多是死了的樣子。

身體靜止,靈魂上升,他清晰地體會到了這個過程,其中甚至含著一點點浪漫,靈魂和肉體好像在調情,在玩耍,在捉迷藏,靈魂躲在房頂,等著被肉身發現。靈魂相當清醒,可以想人,想事,想問題。一時想起了很多人,家人、同事、朋友……不過一切只是一閃而過,不帶感情,不帶絲毫感情,不愛惜,也不憎恨,感情極像是特意被過濾掉了。思維軌跡明明白白,簡單如一,易于描述:如果有永恒,唯一永恒的東西是流動,照片、數字、詞匯、愛情、怨恨……一切都是流動中的微小顆?!?/p>

他看見這間單人牢房四四方方,一張單人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間,床對面的小隔間里,下有便桶,上有淋浴用的噴頭,還不錯。他看見田三閉上了眼睛,嘴唇一動不動,倒像睡著了。他試了試,能否落回到身體里去,卻做不到。靈魂是一抹軟軟的氣團,沒有四肢,沒有皮膚,沒有嘴巴。靈魂最自由,也最不自由,假如不是被田三用咒語定在此處,大概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隨風而去。風讓你向東,你就向東,風讓你向西,你就向西。原來,一個人的身體永遠無法擺脫的孤單感和孤獨感,是靈魂不知不覺散發出的味道,就像杏子的味道來自杏仁?,F在,他有點羨慕三米之外的那具肉身了。羨慕肉身有手,有腳,有嘴巴,有皮膚。羨慕肉身的每一個特征,呼吸,疼痛,放屁,哭泣……

他想起了剛才,脫離肉身時的一瞬間,那種陌生的浪漫感,還有感情被清空的感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肯定是,靈魂在肉體里住久了,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厭煩了肉體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急欲脫身而去……

他再一次打量著三米之外的身體,他能看透它,紅紅的心,有些發黑的肺、胃、腎、肝、脾,曲張的靜脈血管,缺了半截的一顆門牙……

大多數器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器官,他竟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這令他又吃驚,又羞愧,就好像一個父親叫不出孩子的名字……

他看見田三抬起了頭……

他看見田三突然歪嘴一笑……

他看見田三盯著他附近的蜘蛛網,在念咒,一個蜘蛛從灰網里跳下來,向他屁顛屁顛地爬過來。他明白了,田三給蜘蛛施了咒……

他看見這個蜘蛛個頭不小,他可以看清它身上細細的絨毛,還可以看見它觸角上小小的鋸齒。他還看見,它脊背上馱著一把小提琴,惟妙惟肖,漂亮極了。他想起來了,這種蜘蛛叫提琴蜘蛛,是很多人的小寵物,據說有毒,有劇毒,能融化人體內的細胞……好在他現在只是靈魂,沒有肌膚,沒有細胞,不用擔心……

提琴蜘蛛開始向他吐毒汁。

他試著和它說話:“喂,別吐了,吐了白吐?!?/p>

想不到它立即聽懂了,說:“請你走開,這可是我們的地盤?!?/p>

“怎么是你們的地盤?”

“屋頂向來是我們的地盤?!?/p>

“好吧,就算是你們的,請你滾回蜘蛛網里去?!?/p>

“是底下那個家伙讓我來的?!?/p>

“你認識他?”

“他叫田三,我一出生他就在這兒?!?/p>

“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當然是母的,公的早叫我吃掉了?!?/p>

“早叫你吃掉了?”

“是呀,蜘蛛都是這樣的,公的和母的交過尾,母的就要把公的吃掉?!?/p>

“為什么?”

“你沒發現嗎?我們蜘蛛世界從來沒有戰爭,從來都安安靜靜?!?/p>

“這就是母蜘蛛吃公蜘蛛的原因?”

“差不多?!?/p>

“把公蜘蛛吃了,以后怎么交尾?”

“對我們來說,交尾沒那么重要,交一兩次就夠了?!?/p>

“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

“對呀?!?/p>

“只有人類才會糾纏意義?!?/p>

“是呀,人類是講究意義的動物?!?/p>

“我們喜歡這樣的人類?!?/p>

“為什么?”

“因為意義,人類永遠爭吵不休,戰爭不斷,好戲連連?!?/p>

“因為意義?”

“難道不是?”

“可是,如果不講意義,人類還算是人類嗎?”

“反正我們喜歡這樣的人類?!?/p>

“為什么?”

“你們人類,人人都是演員,你們天天都在演戲,每時每刻在演戲,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演戲,推倒柏林墻,穿越雙子塔,原子彈爆炸,核電站融化,電網停頓,網絡顛覆,股票黑幕,武裝抗爭,貿易摩擦,經濟制裁……大大小小的戲,都是在我們眼皮底下策劃的。形形色色的戲劇人物,也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出生的,接班人、繼承人、黑寡婦、亡命徒、DNA專家、彈道專家、革命者、告密者……”

“人類的很多科學實驗發明創造也是在屋頂下完成的?!?/p>

“那又怎么樣?”

“人類越來越進步,越來越文明?!?/p>

“你們人類的確進步了,但是,屋頂下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言?!?/p>

“沒有秘密,你憑什么悲觀?”

“我們存在的價值,就是獨享人類的秘密?!?/p>

“原來如此?!?/p>

“不過,我們覺得人類的秘密已經沒多大意思了?!?/p>

“為什么這么說?”

“人類現在變得和我們蜘蛛差不多了,整天生活在蜘蛛網里面?!?/p>

“瞎說吧?!?/p>

“系統和數據難道不是蜘蛛網嗎?”

“系統和數據?”

“系統,數據,還有機器,多像我們的蜘蛛網?!?/p>

“有什么不好?”

“當你們天天生活在系統里,當你們把一切轉換成數據,當機器代替你們在工作在思考,甚至在做愛,你們身上就沒有多少戲可看了?!?/p>

“呆在屋頂就為了看戲?”

“是呀,我們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戲?!?/p>

“除了看戲什么都不干?”

“可惜的是,我們看戲的資格總是被突然剝奪?!?/p>

“誰會剝奪你們看戲?”

“現在的屋頂隨時有可能飛起來?!?/p>

“請你說明白點?!?/p>

“現在的屋頂做夢都想著飛起來?!?/p>

“聽不懂?!?/p>

“你想想,一聲巨響,炮彈落下,屋頂飛起,家具、窗戶、吊燈、排水管、攝像頭、傳真機、撲克牌、節目單、瑜伽墊、吸塵器、鋼絲一樣飄起的頭發、正在洗牌的漂亮手指、掛向天空的吊蘭、蜥蜴的半截尾巴、電視機里正在播出的貴賓名單、生日蛋糕、辭職信、快餐盒、避孕套、搖頭丸、香水……一切跟著屋頂飛起來,各在各的時間里,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飛得很高很高,有的飛得很低很低……”

“見過這樣的慢鏡頭?!?/p>

“慢鏡頭里肯定看不見我們蜘蛛?!?/p>

“那當然?!?/p>

“人類總是說萬物有靈,其實人類心里只有自己?!?/p>

“我承認,是這樣?!?/p>

“承認就好?!?/p>

“你們怕不怕死?”

“我們不怕?!?/p>

“為什么不怕?”

“我們蜘蛛世界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們沒那么復雜?!?/p>

“你們總有壽命吧?”

“我們最多活兩三年,一般是幾個月?!?/p>

“壽命就是時間,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和未來組成的?!?/p>

“先有鐘表,后有時間?!?/p>

“什么意思?”

“先有窮人和富人,然后才有窮人的時間和富人的時間?!?/p>

“哦哦,說得好?!?/p>

“人的時間和蜘蛛的時間能一樣嗎?”

“人和人的時間也不一樣?!?/p>

“是呀,你算聽明白了?!?/p>

“你身上為什么背著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

“是呀,很漂亮?!?/p>

“所有漂亮的東西都有毒,小心,我有毒?!?/p>

“為了提醒有毒?”

“是呀?!?/p>

“誰給誰提醒?”

“上帝給你們人類提醒呀,上帝對人最偏心?!?/p>

“但愿,但愿!”

他看見蜘蛛屁顛顛跑回去了。

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只柔軟的水母,一張一縮,植入空氣中的邊緣開始松動。他知道,田三在念咒,田三的咒語起作用了。

他看見自己落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有一瞬間的死亡,緊接著又活了,他首先發現了自己的耳朵,因為耳朵里有一些壓力。實際上是聲音,從田三嘴巴里傳來的咒語的聲音。接著他發現了自己的鼻子,因為他聞到了郊區的土壤里特有的新鮮的腥味兒。接下來,他發現了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它們的重量仍然足以讓它們靜止不動。隨即他又發現了自己的生殖器,它很小,小得可憐。他故意裝死,不睜開眼睛,想聽聽田三的咒語。

“醒來吧,別裝了?!?/p>

“好吧,辛苦你了!”

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后懶懶地坐起來。

他仰起頭看看屋頂的蜘蛛網。

“寶貝,再見了!”

他看見蛛網里有兩只蜘蛛,一只很安靜,紋絲不動,一只在快速奔走,觸角靈活地踩著蛛網,到了邊上再回過身,向另一邊跑。

“你們成朋友了?”田三問。

“田三,你是個壞人!”他推了一把田三。

田三的笑容有些膩歪。

9

眼前的一切明顯是極度浮夸極度艷麗的風格,接近印象派畫風。太陽的紅色讓他想起老婆的月經,紅色的上面還疊加著少量的橙色。太陽周圍的云彩被風撕成碎片,薄薄的,比玉還白,令人肅然起敬的那種白。土地,竟然也有土地,凡是沒草沒樹的那些地方,看上去黑油油的,可真是詩人們所說的“黑土地”。不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些灰色的隆起,很像古代山水畫家筆下的遠山。他辨認了一下,確信自己邁著輕松的腳步走在半軟半硬的山路上,也就是說,自己實際上行走在一個世俗世界里,腳下明明是山路,路兩旁明明是草地,又綠又細又尖的草,由近到遠,預示著遠方的存在。十幾米之外有一堆牛糞,散發著歷史的氣味,甚至直接就是《論語》的氣味。隱約聽見了讀書聲,其中明顯有“之乎者也”。他心里便有了個疑問:我是不是來到了孔子的時代?

“您好啊先生!”

恍然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一個年輕人同時現身,就在三米之外,大概十七八歲,并不是孔子時代的裝束,而是時髦的模樣。三七開的分頭,T恤,牛仔短褲,嘴唇微微翹起。他覺得,這個人很陌生,又像是相反,很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

“您好!”他笑著回答。

他心里很納悶,這個人究竟來自哪里?周圍并沒有任何房屋,天空既沒有飛行物,地面也嚴嚴實實,只有緩緩綠向天邊的青草。

“我們在時間的縫隙里?!?/p>

“時間的縫隙?”

“是呀,你看,這么大的縫隙?!蹦侨丝戳丝催h處。

“這不是空間嗎?”

“空間在時間里,一切都在時間里?!?/p>

“空間在時間里?”

“是呀,一切在時間里。準確地說,在時間的縫隙里?!?/p>

“時間有縫隙?”

“當然有!”

他半信半疑。

“打個比方,電影通常是以每秒24格放映的,這個速度正好是人的大腦處理圖像和信息的速度,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速度。但是,如果讓放映速度成倍地慢下來,會出現什么情況呢?看電影的人就會看見原來看不見的一些內容,比如,一些遺憾,一些拍攝瑕疵,一些稍縱即逝的細節,甚至一些一閃而過的人物……”

“原來時間是有縫隙的?!?/p>

“你跟我來一下!”

他跟著小伙子,心里暗懷擔憂。

“這個人,你認識嗎?”

這時,另一個人,一個大個子,翩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像電影里的“化入”鏡頭。此人的裝束和氣質倒符合印象中的先秦風度。

“我是吳國慶忌,你應該認識的?!贝巳苏f。

他非常堅決地搖搖頭。

此人扯開自己的衣襟,亮出肚子。

他看見此人的左乳下別著一把劍,劍柄血紅,血流不止。

此人又轉過身,半尺長的劍尖露在外面。

“這次總該想起來了吧?”

此人的牙齒里似乎有久久不散的回音。

他已經相信這事和自己有關。

這時第三個人出現了,很瘦小,沒右臂,丑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要離?!彼p輕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他的記憶一下子蘇醒了,面前這個獨臂男人正是他本人,兩千六百年前的自己,名叫要離,算是一個名垂青史的人物了。為了替吳王闔閭除了慶忌,他唱了一出著名的“苦肉計”,假裝以闔閭罪臣的身份,去投靠慶忌,多年之后,殺掉慶忌。成為什么樣的罪臣才能讓慶忌百分之百地信任?他親自要求闔閭,殺掉自己的老婆和幼子,斷掉自己的右臂,然后,“慶忌必信臣矣”。慶忌身上的那把劍正是他戳進去的。他還記得,那個瞬間江面上起風了,風很大,船使勁搖晃,他和慶忌,一左一右,一個小個子和一個大個子,雙雙站在船頭,眺望著近在眼前的吳國。慶忌差點摔倒,伸手扶住他右肩。他用左臂抽出劍,一轉身,把劍刺入慶忌前胸,絲毫沒有手軟。慶忌咣當倒在船頭,他就成了首領。他帶著慶忌的人馬上了岸,到了吳國,把慶忌的尸首交給吳王闔閭。

幾天后吳王闔閭要獎賞他。他早就想好到時候自刎而死,還要帶上自己的右臂。離開吳國前,他已經把自己的右臂曬干了,計劃好將來死去后有一個全尸。死前的幾句話也是事先想好的:“大王啊,咱倆合演了這出苦肉計,不過餿主意是我出的,我一點也不后悔,只是,我不能接受您的獎賞,原因有二:一者,我有愧于我老婆和兒子;再者,我愿意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殺慶忌,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的安寧?!?/p>

他知道這些話將被寫入史書,他也相信他的死將照亮整個歷史,但他萬萬想不到有另一部活生生的史書,藏在“時間的縫隙里”。

他正想和要離聊聊天,卻被穿T恤的小伙子帶走了。

“跟我來,還有?!毙』镒诱f。

要離舉起左臂,向他揮手。

慶忌也揮手和他作別,面帶怪笑。

他心里有個愿望,想留下來,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這時候,小伙子過來狠狠拉了他一把。

就在這個瞬間,他醒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幾天前剛剛看過要離和慶忌的故事。

他還想起他不喜歡要離這個人。

10

他是打著秋千去上班的。

秋千是拉長的泡泡糖,在天地間搖擺。

同時,還有不用就菜就可以吃的白晶晶的米飯,全部像果實一樣掛在樹上,在樹枝間,像蜜蜂在草帽一樣的蜂窩里。人們都要跳起來或飛起來,用手抓著吃。他不僅能飛,還能久久地停在半空中,抓取一片葉子下的柔軟的米飯。

心里沒有吃米飯應該就點菜的念頭。

也不覺得需要喝點水或湯,送米飯下去。

全地球的人和他一樣。

米飯仍然是米飯,不是各種炒米飯,白晶晶,蒸得恰到好處,不硬不軟,但不是用人工蒸出來的,是自然生長成那樣的,也不咸不甜不辣不苦,不兼有任何山珍海味的味道,只是米飯本來該有的味道。也沒人感到驚訝。

11

一個農夫在田野里挖土,土質松軟,挖起來不吃力,一鍬一大豁。他問,要種什么。農夫答,要種一顆星星。旁邊站著很多人,都以尋常的微笑默許此人種星星。大家都相信種一顆星星,幾天后會真的長出很多星星,飛上天。

他也毫不懷疑。

醒來后,他笑了。

12

他夢見自己在一所大學讀書。讀的是哲學,而不是事實上的文學。在目前這個時代,而不是自己曾經的時代。在夢里,他想,既然是讀哲學的,就應該有點毛病,至少別那么正常。走進校門的那一瞬間,他就有這樣的念頭,好清晰。于是,從第一天開始他就不洗澡,對大家說,我從小到大沒洗過澡。盡管沒人相信。

開始上課了,他走到哪兒,臭味就尾隨到哪兒,如果從后門走進教室,去第一排聽課,教室里的腦袋會歪倒一大片,像一道風景。

他還喜歡坐第一排,而且聽課極為認真,拒絕拷課件,拒絕用手機,喜歡用老式鋼筆,用真正的墨水,在厚厚的本子上記筆記。記筆記基本不用低頭,大部分時候抬著頭,左手按著本子,右手疾速盲寫,幾分鐘就寫滿一張紙,翻紙的動作很快很夸張,每一次翻紙,聲音都很響。全班同學,尤其是那些低頭看手機的同學,總是等著他下一次翻紙的一刻,大家會在那個瞬間一同抬起頭四下里望望,然后再低頭各干各的。同學們用手機購物、直播或看直播、玩游戲、賭球、賭六合彩,或者說話、打鬧、睡覺,不會感到很愧疚,因為,老師講課,有些明擺著只講給他一個人,有些本來是講給大家的,但講著講著就被他一個人牽走了。他能把老師在課堂上說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落地記下來,包括廢話、閑話、出格的話、跑題的話、挑撥是非的話、拉家常的話、罵老婆的話。

他想,他幸虧沒有打小報告的愛好。

他一節課能舉幾十次手,任何問題都舉手,每個問題都會刨根問底,好在他從來不會過于為難老師,老師如果真的答不出,也能不了了之。

他向來坐在第一排靠右側的第一個座位上,因為,講臺在偏右的位置;整個前三排總是只坐著他一個人,第四排是一個女生,一個對他懷有同情心的女生,全班就她一個人愿意離他近一些,有時候她甚至在第二排或第三班。

他想,有她在,我就覺得,我還沒有被大家拋棄……后來,他不洗澡似乎是為了她,看看她到底能堅持多久?他想,她難道能堅持四年嗎?

他沒有考慮過用任何別的辦法接近她。

他心里只有感動,沒有愛。

那么,她呢?

在校園里碰著,她根本不理他,就像不認識。

他也不覺得奇怪。

有一次,他們在校外的一條大街上碰著了,除了他和她,沒有別人。她睜大眼睛,滿是誠懇地說:“你就不能洗洗澡嗎?洗澡能死人嗎?”

他并沒有生她的氣。

他只覺得那個瞬間她真是美極了!

她一扭頭就快快走開了。

回到學校,他仍然不洗澡,像以前那樣去上課。

同學們的意見鬧大了,學校跟他商量,所有的課都可以給他開綠燈,辦免聽手續,只參加考試就行。他同意一部分課可以免聽,一部分課不能不聽。學校說,要聽就得勤洗澡勤換衣服,他說洗澡不可能。學校說不洗澡是你的自由,但影響了別人,學校不能不管,要么洗澡要么退學,由你挑。他提出一個折中方案,某些課,他站在窗外聽,無論天多熱或多冷,窗戶得開著。但是,天熱的時候開窗戶,教室里的冷氣會跑掉,天冷的時候,教室里的熱氣會跑掉,還是影響了別人。最后,學校還是通知家長,把他先領回去。家長深明事理,并沒有和學校有任何爭吵,無聲無息把他領走了。

他很聽話就離開了學校。

他多少有些留戀,留戀那個女生,但也不要緊。

后來他又回來了。

他不敢走進校門,每天提著幾十個垃圾袋,圍著學校轉圈。那是好幾十個垃圾袋,像人一樣,一個跟著一個,排成長隊,這一頭看不到那一頭,一個和另一個之間隔了三米寬,袋子有大有小,有紙袋有布袋,奇形怪狀。

他當然知道,垃圾袋里并沒有任何珍貴物品,不過是他的全部家當,還有從垃圾筒里撿來的一些零碎,一個袋子里只有一樣東西,包括被褥、衣服、食物、鍋碗、書籍、筆記本、避孕套、注射器、乳罩、香煙、香水、唇膏、手機、u盤、減肥藥……還有抄寫工整裝訂考究的哲學筆記,至少有十本厚厚的手稿……

他發明了一種行走方式,不讓任何一個袋子掉隊,也不使用任何工具,包括較大的容器。那真是一種簡單又奇特的方式,他心里充滿得意。

每一次,他總是把最后一個袋子提起來,從右側向前方走去,放在最前面那個袋子的前方三米處,然后再從左側回到最后一個袋子旁邊,再提起一個袋子,再從右側回到最前面。每前行三米,要付出六百米的代價(左行三百米,右行三百米),循環往復,樂此不疲,累了就休息一下。他心想,這就是哲學的方式。

他始終繞著學校的圍墻在轉,轉完一圈,又轉一圈,不舍晝夜,始終在轉。他計算過,這樣圍著學校轉一圈,大約需要五個小時。

他成了名人,被自媒體廣泛傳播。

他走路的方式被拍成短視頻,讓他差不多成了網紅。

他想,我對成為網紅毫無興趣。

中間他病了幾天,粉絲們要瘋了,到處找他。

于是他又回來了。

還是那樣,數不清的袋子,排成長隊,他手上提著一個,緩緩走向前方,步態疲乏,卻沉穩。他的影子一直忠誠地跟在他后面,變幻著形象。每一個袋子被提起時都留下了一堆螞蟻,留在地上的螞蟻極為慌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螞蟻們用觸須相互碰撞,幾乎能聽見它們的尖叫,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有不少人駐足觀看,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不顧媽媽的阻攔,前去幫忙,也模仿他的辦法,把最后一個袋子提起來,送向前方。一個舉著相機的女生在給那個小女孩拍照,咔咔咔拍個不停。

他看清了,拍照的女生正是那位女同學。

他想,她終于露面了。

他放下袋子,返回來時,從小女孩手中接過袋子,對小女孩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他看見舉著相機的女同學沒理會他,表情沒任何變化,只顧著干自己的事,他也絲毫沒有假裝沒認出她。他覺得他并沒有在等她,她的出現反而讓他為難,似乎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等她走出校門。他心里有點委屈。

他還想,他也不是給學校示威。他只是愿意這樣,喜歡這樣,非常簡單。停頓了幾天后,他幾乎遺忘了先前的體會。今天的感覺真是好極了,雙腿被地面拉伸的感覺好舒服,那種舒服感均勻地分散到了每一塊肌肉上,麻酥酥的,爬過屁股,傳入心臟。以前從來沒覺得地面是一個存在,就像沒覺得空氣是存在、聲音是存在。今天還有個特別之處,上半身會不由自主地搖晃,就像走在泥坑里,得把身體拔出來。地球上好像就剩下他一個人,整個地球都在等他用這種方式走一遍。他發現很多袋子里裝的東西太少了,提在手上輕飄飄的,就像空著手。這讓他有些羞愧,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真貨色,自己原來也是一個華而不實的人,一個沉醉于儀式感的人,一個喜歡用方式抒情的人,一句話,自己也是個騙子。所以,他決定下一次一定要把袋子裝滿,絕不弄虛作假。

那位女同學一直在拍照,而不是拍視頻。這是她和其他同學的區別,他心里清楚。她拍了很多照片,有行人的,有他的,有全景,有特寫。但是,看得出來,她最感興趣的,還是他的那張臉。那張被單一信念所驅使的臉。還有他的影子,變幻不定的影子。他替她想(心里是她的聲音):他的影子是更高意義上的他。

他再度轉回來時,警察出現了。

很明顯,警察只關心袋子里裝著什么,這讓他一下子放心了。幾個警察開始仔細檢查那些袋子,只檢查了三分之一,就扔下不管了。

他回過頭時,所有人都不見了。

那個女同學也不知所蹤。

13

又是一個長長的夢:

“五一”小長假,他在飛機上,從烏魯木齊飛往喀什,她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她右邊的座位上有三個男孩,是一所大學的同班同學。他聽出她和他們認識不到半小時,是剛剛在機場才認識的。因為都要去塔什庫爾干的某個杏花村看杏花,所以一轉眼就親熱起來,看上去像一伙的。他的目標則是同樣在那的慕士塔格峰,所以他也主動和他們套近乎。他畢竟是后來者,在他們眼里,又是大叔級別,他們對他多少有些排斥,待搭不理的。飛行途中,他們有說有笑,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瘋頭瘋腦、缺乏教養,令周圍人很不滿,但大家也在盡力忍耐,心想年輕人,只能這樣。她應該比他們大幾歲,有時心不在焉,不像陷入沉思和回憶,也不像在考慮未來幾天的計劃。那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心不在焉。她有一句話,也被他牢牢記住了。她說,她的兩個眉毛是可近可遠的,在城市,兩個眉毛就近了,就不由自主擠在一起,一旦離開城市,兩個眉毛就離遠了。三個大學生并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他絕對聽懂了。于是他心里就有了個想法,把這個毛丫頭抱在懷里肯定很舒服。飛機落地后,三個男生提議,各自吃完晚飯后,去縣城附近的某個溫泉見面,不見不散。因為是網上預定的酒店,三方住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吃完飯再見面,也不錯。

巧的是,他在一家小餐館遇見了三個男生,他主動湊過去,說,我請客,我請客。他們一聽有人請客,自然高興。吃飯喝酒的過程中,他發現,三個男生比在飛機上狂多了,滿嘴操、干、日、搞這類動詞,甚至還打賭,看誰能把那位漂亮姐姐帶上床。他不禁動了歪心眼,心想,干脆把三個家伙灌趴下,我單獨去溫泉見姑娘。他知道自己酒量并不大,不過那天晚上他有如神助,真的就把三個人灌得滿地找牙。

然后他一個人來到溫泉。

他好不容易才找見她。

空蕩蕩的池子里,穿著泳衣的她,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一個嗎?”她問。

“是呀?!彼f。

“三個小屁孩呢?”

“都叫我灌醉了!”

“三個,都醉了?”

“都醉了,爛醉如泥?!?/p>

“厲害厲害!”

聽得出她的稱贊并無惡意。

“好酒量?!彼⑽⑾肓讼?,又說。

他猜,她肯定在琢磨他這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第一次喝這么多酒?!?/p>

“第一次?真的?”

“真的,第一次,一直上學,沒機會喝酒?!?/p>

她盯著他,在想象他的年齡。

“本碩博一路讀下來,就有點老了?!?/p>

“不老啊,誰說老啦?!?/p>

這時兩人都注意到了頭頂的月亮,它像第三個人,想落下來摻和摻和。

“你的眉毛現在變寬了?”

她笑了,對他能記住那句話感到驚訝又開心。

他凝視她月光下的眉毛,心里一熱。

“我沒出息,大學畢業后,多一天學都不想上了,也不想上班?!?/p>

“喜歡攝影?”

“你怎么知道?”

“飛機上聊天的時候,你說過?!?/p>

“其實我是學會計的?!?/p>

他看見,這個瞬間她的眉毛又拉近了,近了一半。

“我是以攝影為借口四處走走?!彼ь^看看那枚月亮,兩個眉毛又松開了。

“一直在行走?”

“三年了,大部分時間在外面?!?/p>

“羨慕,羨慕?!?/p>

“你去慕士塔格峰,是打算登頂嗎?”

“這次沒時間,先看看冰川?!?/p>

“那里有全世界最古老最漂亮的冰川?!?/p>

“你去過?”

“我登過頂?!?/p>

他想順便邀她再去一次,沒敢說出口。

兩個人又聊了聊就上岸了。

在溫泉門外兩個人又站了一會兒。

“你猜,我為什么要灌醉他們?”他笑著問。

她裝樣子想了想,并一笑。

“我想和你單獨見面,他們實在太鬧了!”他說,注意看她的眼神。

“好感動喲!”她笑著說。

“那么,能不能擁抱一下?”他做出想擁抱她的姿勢。

她立即伸開雙臂迎向他。

他就真的抱住她,漸漸抱緊。

然后,兩人松開手,用變了的聲調道別。

“晚安!”

“晚安!”

顯然是酒精的作用,他很快就睡著了,早早又醒了。之后就一直在回味那個擁抱,還有那些眼神,同時還在辨別,自己是不是愛上她了。天沒亮他就起床,走出酒店。他不讓自己錯過任何一次日出,尤其是異地他鄉的日出。

他憑直覺朝酒店一側走去,在一個不大的廣場上,他看見了她。她在拍照。他停下來偷偷觀察她。她穿著一身米色的運動服,頭發扎成簡單的馬尾辮,左右肩膀各挎著一架相機,手上還是一個相機。她拍照的速度很快,以抓拍為主,對象總是人:兩個正在竊竊私語的老人,一個跳舞的女孩,端坐在長椅上的中年婦女,眉頭緊皺的游客,拉二胡的乞丐夫婦。一邊走路一邊抓拍,做出各種專業動作,卻那么自然流暢,就像沒做任何事情??吹贸?,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情緒處在半狂熱狀態,如同她身上揣著一塊磁鐵,廣場上的每一張普通的臉,每一個曇花一現的瞬間,都被她吸引過來,進入她的鏡頭也進入她的內心。他把自己想象成她,甚至只是她的眼睛,體會她為什么在某個時刻按了快門。他完全忘了看日出。他看見她終于停下了,點上煙抽起來。他走過去。

“我一直在觀察你?!?/p>

“呵呵,夠陰的!”

他聞見她的煙味里有一種陌生的香味。

“好香??!”

“來一根?”

她直接把煙盒給了他。是女士香煙。

他剛抽出一支,她就給他點著了。

他連吸兩口,說:“不是薄荷味兒,也不是水果味兒?!?/p>

她有些撒嬌地說:“秘密!”

他又吸了一小口,細細品嘗著。

她學他的口氣說:“不是薄荷味兒,也不是水果味兒?!?/p>

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餐,退了房。

“那三個?”他問。

“不管他們了?!彼f。

到了杏花村,在一戶人家落了腳,立即就去看杏花。其實一路上已經看夠了杏花,滿河谷都是杏花,沒想到最好的杏花真的在杏花村。杏花村的杏花,是杏花里的絕品,有不同凡俗的神韻。跟隨帶著城市氣味的人流,走進杏花叢中,人的存在一時變得有些尷尬了,人只能快快放下傲慢和自大,去做一個陶醉者。

她在拍杏花,更在拍人。拍杏花里的人。她好像堅信參照物變了,人也就變了。此刻,看杏花的人和早晨廣場上的人絕對不同。在她眼里,人似乎永遠是新的,人的表情永遠是新的。人的表情就是人的靈魂。臉才是靈魂。她對人有深長的興趣,顯然不只是因為她習慣于拍人像,而是因為,她的眼光與別人不同。持續觀察她的時候,他也在不由自主用她的眼光看人,看每一個人,包括那三個不在眼前的男孩。

這樣一來,他對杏花村的杏花也有了新的看法。他想,此地的杏花之所以獨具魅力,令人叫絕,原因或許不在杏花,而在別處。比如,遙遠,距離每一個游客生活的地方,都十分遙遠,越遙遠越珍貴;比如,冰川,據說再有幾十里路就能看到冰川,在幻覺里,冰川讓一切變得晶瑩剔透;比如,陽光,河谷兩側的高山先把陽光壓縮了,再被河谷里的風清洗過,在這樣的陽光照耀下,樣樣都是田園風光,更別說杏花;比如,時間,在這里,時間無比蒼老,像一個盲人一樣動作遲緩,離過去更近,離未來更遠,自包自含,完完整整,任何人進入這樣的時間感受里,就像回到胎兒時期……

那三個男孩還是來了,天黑前才笑瞇瞇走進村子。他們說實在喝多了,睡到中午才醒。他們絲毫沒懷疑他是故意把他們灌醉的。

晚上,二三十個陌生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酒是伊利特,肉是烤全羊。他和三個男孩再一次拼酒,卻有點招架不住了,而且她和他們又成一伙了。她公然替他們擋酒,還幫他們說話,他猜這可能是她和他調情的方式。她甚至跑來揪住他的鼻子,給他嘴里灌酒。她的胸部久久壓在他肩膀上,令他心里直喊,完了完了!同時他還在分辨自己醉了沒有?結論是還行,因為他竟然還有精力偷看她的兩條長腿。

酒足飯飽,然后跳舞。

幾十個人圍著篝火跳舞。整個村子在旋轉。杏樹林里的無數種小生命飛過來,在人叢中躥來躥去。甚至有鬼魂也來湊熱鬧。天空被火光點亮,星星聚集在村莊的上空,在音樂的抖音里一顫一顫。她來到他身邊,自信地炫耀著她的舞姿。她完全放開了,在喊,在笑。她的笑聲很難與別人的笑聲相混淆,深沉又悅耳。他明顯喝多了,反應慢了許多。所有人的舞姿,都是那么慢。瘋狂的扭動和抖動分解成一個一個的慢動作,懶散地進入他的大腦。動作和動作之間以近乎靜止的速度相互融合。裙子和褲子靠攏又分離。男人和女人的眼神交流,讓他想起接通長途電話的感受?;鸸夂突鹧嫠坪跏堑袼?,動感很好的雕塑。整個氣氛,好像并不快樂,而是充滿憂傷。有人在激烈接吻,但是,那樣子看上去竟是絕望至極。有人在對面尖叫,那尖叫傳入他耳朵的過程就像穿越了整個宇宙。她不見了,又出現了。她突然搶走了他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于是他和她的視力同時下降。就在這個瞬間,她像風一樣倒在他懷里。他吻了她。她昂著頭讓他吻個夠。

“獎賞你的?!彼舐曊f。

“為什么獎賞我?”他大聲問。

吻夠了之后,再去跳舞。

跳了幾圈又抱在一起,沒完沒了。

他們的吻可能太熱烈,觸犯了某些看不見的東西,一眨眼,雷聲大作,天上陰云密布,大雨將至的樣子。篝火舞會只好被迫停止。

主人宣布女人留下,男人到河谷對面的一戶人家休息。十幾個男人倉促拎起行李,跟著主人朝河谷對岸有微弱燈光的地方跑去。

剛進屋,雨聲就響起來。

前半夜是大雨,后半夜是暴雨,河谷上游的雨肯定更大,百年不遇的巨大山洪裹挾著牛羊樹木農具,一直延續到次日下午。整個杏花村不見了,只留下一些殘垣斷壁。好在聽說所有的村民和游客已成功轉移,沒有死傷。

三個男孩回學校了,他也不打算去慕士塔格峰看冰川了,但是,他不能不找見她,不是和她作別,而是向她求愛。他相信這也是她的意思,他相信她百分之百在撤離點等他。意外的是,她已經離開了,連一張紙條都沒留下。他甚至說不出她的名字,只記得三個大學生叫她“姐姐”。電話和住址,更是完全不知道。

然而,最終他還是找見了她,用了三年時間。

三年后,他去上??赐虬┌Y住院的叔叔,和堂弟站在走廊上聊天的時候,一個沒看清長相的女人從他們身前匆匆走過,留下了一縷淡淡的異香?!安皇潜『晌秲?,也不是水果味兒”,這句話輕輕從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他丟下堂弟就去追她。

她率先進了電梯,他沒趕上。他看見電梯在上行,一直到了最頂層。隨后他就在樓頂的天臺上看見了她。天臺非常大,有羽毛球場那么大。她站在天臺的邊上,在抽煙。她背對著他,顯然意識到自己被跟蹤了,有一點緊張。風把煙味吹過來,就像特意送入他鼻孔。他幾乎能肯定她就是她了。他正在考慮怎么樣才不把她嚇一跳時,她轉過身,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向天臺的出口。她完全沒有認出他。

“對不起,借個火?!?/p>

她停下來,慢慢轉過身。

他等著她認出他。

她愣了有半秒鐘,便平平常常地笑了。

“怎么就躲不開你?”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p>

他們再一次擁抱了。

這次的擁抱竟然來得十分克制,而且只有擁抱沒有親吻。隨后兩人就結婚了。結婚,就像是不得已對兩次“巧遇”做出的讓步。

婚后的他,開始變得神叨叨,總是說,巧合不巧,巧合不巧啊,巧合暴露了宇宙的全部奧秘。還說,人間所有的理論和學問都應該在巧合面前認輸。后來他想起了“量子糾纏”的概念,他百度了量子糾纏的權威解釋:是一種量子力學現象,當幾個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個粒子所擁有的特性已經綜合成為整體性質,無法單獨描述各個粒子的性質,只能描述整體系統的性質。他說,由此看來,兩個人的相遇不過是力學現象罷了。她卻有另一套說法,她說,巧是巧了點兒,但感人的東西在人不在巧,如果不是那三年他做出的努力,她會選擇再一次離開。他慶幸找了她三年。

他和她時不時就會討論“巧合”。

好像要討論一輩子,一輩子只干這一件事。

她說:“巧合僅僅說明這個世界是一個謎,時間和空間之外誰知道是啥樣子??匆娗珊喜⒉灰馕吨i解開了,而是這個謎根本就解不開?!?/p>

他說:“不,我想解開?!?/p>

她說:“與其迷信它,不如躲開它?!?/p>

他說:“我對謎有永恒的興趣?!?/p>

她說:“你犯傻,人類根本沒必要解開所有的謎。這個被謎團包圍著的世界恰如一間很大很大的大房子,人類生活在謎團里恰如居住在一間大房子里,被好心地保護了起來。人類只需要接受自己的缺陷,好好把人做好?!?/p>

他問:“你到底是誰?”

她說:“我就是我?!?/p>

他說:“你好像是從天上來的?!?/p>

她接著說:“人才是宇宙間最偉大的存在,人很渺小,也很偉大,人類應該把造宇宙飛船的錢、打仗的錢、搞軍備競賽的錢,花在人身上?!?/p>

他又問:“你到底是誰?”

他開始害怕自己的擔心會變成真的。

她自顧自地說:“你呀,別和那些聰明人來往了?!?/p>

他問:“哪些聰明人?”

她說:“你那伙朋友啊?!?/p>

他問:“怎么啦?”

她說:“你們都很迷信,別人迷信鬼神,你們呢?你們迷信聰明?!?/p>

他越來越肯定她是天上來的。

她說:“反正,我不想再見他們了?!?/p>

他問:“為什么?”

她說:“一伙聰明人聚在一起,讓聰明看上去有點邪惡?!?/p>

他睜圓眼睛看著她。

她說:“不瞞你說,你們自己肯定看不出,一伙聰明人的臉,一伙聰明人的神情,一伙聰明人的口氣,湊成一堆真的能嚇人一跳?!?/p>

他問:“你剛才說,邪惡?”

她說:“對,是邪惡,不是別的?!?/p>

他用眼神鼓勵她說下去。

她說:“我看懂了戰爭是怎么發生的。幾個聰明人躲在一個角落里,先制造一個理由,再嫁禍于人,再派出正義之師、威武之師?!?/p>

他問:“除了戰爭呢?”

她越說越來勁:“人類的確很聰明,因此人類早就被自己的聰明迷惑了。人類聰明里包含的殘忍和殺傷力,可能超過了一切災難?!?/p>

他同時點好兩支煙,一支給她。

那種不是薄荷味兒不是水果味兒的味道立即彌漫開來。

他想多找些話頭激發她說話。

“落后會挨打,這是普遍認識?!?/p>

“落后更有可能是一種焦慮,落后焦慮?!?/p>

“落后就挨打,首先是事實?!?/p>

“是事實,更是焦慮,那些最發達的國家,同樣有焦慮?!?/p>

“害怕被超越?”

“是呀,反正都在焦慮中?!?/p>

“焦慮的本質是人類向來不是一個整體,對不對?”

“我認為,人類終究無法擺脫焦慮,因為,人類的幻覺里,還有外星文明?!?/p>

“沒完沒了的焦慮,那怎么辦?”

他覺得,他在真誠地問一個天上來的人,一個天使。

她說:“焦慮遲早會毀掉人類?!?/p>

他問:“這么說來,你和我變得一樣悲觀了?”

她說:“不,我不悲觀?!?/p>

他又覺得,她就是自己的老婆,來自兩次巧遇。

她說:“我也不是沒心沒肺的樂觀主義?!?/p>

他笑了,她這句話,證明了他心里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他想起來了,“沒心沒肺的樂觀主義”是他說過的一句話,說她的。

他們好像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十年。

他還想起,最近他們總鬧矛盾。他們早就變成一對普通夫妻。他們經常像剛才這樣聊天,聊著聊著就會吵架。兩個人都有咬文嚼字、愛講理、鉆牛角尖的毛病,動不動就抓住對方的一個話把子不放,有時候半夜想起來還會接著吵,一直吵到天亮。強詞奪理、相互傷害的情況時有發生,往往搞得幾天不說話,陷入冷戰。他們這才發現,一對能聊天的夫妻其實是不存在的?;蛘哒f,如果這個世界是可以被廣泛談論的,出色的談話者則未必存在。尤其是夫妻之間。因為,談話者很容易成為自己立場的代言人,成為代言人的危險,通常都是自我辯護,以取勝為最高訴求,以對方理屈詞窮為最大快樂,陷入純粹的口舌之爭,陷入詞和詞、語言和語言之間的戰爭。于是,她得出一個結論,任何兩人之間的談話都比不上一個人和大自然之間的交流,所以她才要每隔幾個月就出一次門,去外面走一走。這不,現在她又要走了。他甚至暗暗希望,她回到天上去。

他想,人間終歸是凡人生活的地方。

這個瞬間,他醒了。

他始終覺得,這個夢比真實經歷還要真實。但是,它的確是一個夢。有時候,他需要找證據向自己證明,那不過是一個夢。證據之一是,他們并沒有孩子,從來沒有避過孕,也從來沒有產生過疑問:為什么沒生個孩子?

14

他去參加好朋友黃峻的追悼會。

吃過早飯后,他換上那套平常很少穿的黑西裝,打上白色的真絲領帶,又親手做了一個白色信封,把900元的新票子裝進去,再加上1元的零錢。一個奇數加1——他知道1表達了“依依不舍”的意思,不明白為什么是奇數。

之后在信封上寫上一行字:

黃峻一路走好!

隨后就騎著摩托車趕往市區的殯儀館。路況實在不怎么樣,處處都是不知什么原因拋錨的大小汽車,還有橫七豎八的樹枝,厚厚的落葉。落葉一見風就會大幅度地翻滾起來,遮住前行的視線。近海的路邊更有從海里跳上來的魚,有些已經死了,有些張大嘴直喘氣,有些拼盡全力在摔打自己。海鳥飛得很高,叫聲軟弱無力,幾乎聽不見。上百只海燕蹲在一塊大礁石上,擠來擠去,有拒絕飛翔的架勢。

進入市區沒多久便看到一家醫院門口,很多人等著獻血,不知為什么。他好像被這個世界孤立了。隊伍彎彎曲曲,從大街上一直延伸進一條小巷。人人都是空前團結的樣子。他心里想,這些人只在災難來臨時才空前團結。

殯儀館離醫院不遠,拐個彎就到了。

一個向來熱鬧非凡的地方,今天卻十分安靜,聽不到哀樂,看不見人流。這表明,目前的確在災難時期,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沿著坡度很長的臺階走上去,隨后又上了幾層更陡的臺階,看見了正對面并排的三個悼念大廳里都有喪事,都一樣清冷,死者家屬之外,吊唁者稀少。他緩慢走過去,三方面的人都顯出極其欣喜大感榮幸的樣子。中間那家的兩個人跑過來從兩側牽住他,顯得非常感動。他問,是黃峻家的嗎?他們不回答,只是拉著他,走向中間的大廳。他進去了,沒看見一個熟人,感覺不對勁,再看對面墻上的遺像,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氣質優雅的老太太。他急忙退了出來,在門口又被剛才那兩個人擋住了。

他說,對不起,我走錯了。

人家不出聲,把他重新推進大廳,一左一右堵在門口。

他很想發火,卻發不出來。

實際上他心里已經妥協了,他想,那就將錯就錯吧。

他退回去,坐在靠墻的一把椅子上。斜對面有一個小樂隊,正在演奏《奇異恩典》。在懺悔氣息濃厚的音樂聲中,他記得黃峻似乎信佛,黃峻之所以和自己是最好的朋友,最關鍵的一個原因是,兩個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一次,黃峻開玩笑說,小心我偷走你的銀行卡喲。那之后,他還真的多了個心眼,修改了銀行卡的密碼,新的密碼和生日沒一毛錢關系。今天,他第一次因此而慚愧,所以今天他必須給黃峻道個歉,不能將錯就錯。恰好又有新的吊唁者來了,那兩個守在門口的人前去迎接,他就急忙起身跑出去。他憑直覺拐進右邊那一家,進去一看,沒錯,黃峻的遺像很醒目。黃峻始終未婚,無兒無女,他不認識他的任何一位親人。他把白色信封從褲兜里摸出來,給了一個可能是黃峻姐姐的人。那人問他的名字。他不愿講出自己的名字,生硬地說,信封上有。

他看見了不遠處的透明棺材,但他不敢過去看黃峻一眼。因為,他一時居然分不清那里面躺著的是黃峻還是自己。另外,他實在不敢看見黃峻此刻的樣子。癌癥病人最后都脫了形,一旦看見,以后想起來就總是最后一面的樣子。

他起身假裝去看那些花圈。

不久,有人過來推了他一把。

“咱們去中間那家,三家合起來?!蹦侨苏f。

他聽懂了,三個葬禮將要合在一起。

他學著大家的樣子,幫忙轉移花圈、遺像、挽聯、小白花等物品。中間那家人脈更旺,氣象更大,所以兩旁的只好合在中間那一家。

中間的幾個人對他微微一笑。

他也就笑了。

三個棺材并在一起,像三個同時犧牲的消防戰士?;ㄈ煸谝黄?,人湊在一起,葬禮就顯得隆重多了??梢娫岫Y的確需要隆重一些。

可是三個葬禮誰先誰后?

另外,各自用什么哀樂?

中間這家的死者是基督徒,兩邊的死者是佛教徒,準備用通用的佛教禮儀舉行葬禮。他看見三家人爭執了很久,差點又要重新分開。結果還是相互妥協了,先后順序由抓鬮來決定,哀樂則各隨其便,兩邊的死者用《大悲咒》。

抓鬮的結果,黃峻是第一個。

黃峻的領導首先致悼詞。

奇怪的是,他分明聽見,死者是自己的名字。

而且這個人鼻音很重,發音含混,語調輕飄飄,像一個蹩腳的演員在念臺詞。好在《大悲咒》的音樂有超出預想的感染力,令人柔腸寸斷,悲心大發,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哀哭起來,有人哭出了聲音,有人哭得站不穩了,坐在地上或滾來滾去繼續哭,包括那位基督徒死者的親友。隨后的情形也完全相同,《奇異恩典》一樣催人淚下,只是,哭到后來人們似乎忘記了為誰而哭,為哪一個具體的死者而哭。

他也在哭,自己哭自己。

但是,后來他騎著摩托車回去了。

他慶幸,自己并沒有死。

回家的路上耳朵里一直有聲音,要么是《大悲咒》中的一小段,要么是《奇異恩典》中的一小段,比在現場聽的時候還令人心碎。

他沒有意識到,摩托車幾乎在飛,也沒發現摩托車已經離開路面,撞向路籬,半人高的路籬留下了摩托車,摩托車像野馬一樣將他狠狠摔出去,在空中翻了兩個漂亮的跟頭,然后落在人行道上。當他清醒過來時,看見自己和摩托車相距至少十米遠。他坐起來,仔細端詳著自己,就像在端詳一個不認識的人。他站起來,沒感到絲毫疼痛,只是屁股后面涼颼颼的,伸手一摸,知道屁股右側的褲子摔破了,足足能放進去一只拳頭。他心里知道,褲子摔破的位置說明自己有一個結實且性感的臀部。他有些羞愧地回到摩托車旁邊。羞愧的唯一原因是,一個男人也會在乎臀部性感不性感。重新騎在摩托車上,他明白了,他的悲傷其實只和自己有關,和黃峻無關。他還是覺得自己死了,所以,他在自我憐惜。他不喜歡這樣,搖了搖頭,拍了拍耳朵,但沒用,那聲音一直跟著他。

回到家,剛停好摩托車,有人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猜猜我是誰?”是一個假嗓子。

他真的在猜,但猜不出。

“猜呀!”還是假嗓子,聲音被故意壓得扁扁的。

后面的人問:“猜著沒有?”

他覺得很像黃峻的聲音。這證明剛才參加的,真是自己的追悼會。

他絕望極了。

后面的人說:“我是黃峻!”

黃峻松開手,跳在旁邊,歪著頭讓他看。

“給你!操,吝嗇鬼!”黃峻把白色信封遞給他。

他接在手里一看,正是他送出去的。

“真的是你嗎?不是我?”他的聲音在發抖。

黃峻問:“什么你呀我的?”

黃峻毫不掩飾自己的沾沾自喜,笑得很夸張,甚至有些下流,像一個裸露癖一邊亮出下體一邊發出討厭的浪笑。再說,黃峻還是幾天前在病床上的樣子,完全脫形了,刀子一樣的鷹鉤鼻,深深的黑眼圈,嚴重下陷的雙頰。

“混蛋,你嚇死我了!”

黃峻笑著說:“就嚇你就嚇你!”

他頭上冒汗,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他轉過身急忙要走。

“喂,你去哪兒?”黃峻喊。

“我有急事?!彼f。

“操,給我回來?!秉S峻喊。

他沒回答,只是跑。

15

夢中的他,在找手機,手機丟了,心里急得要死,和任何丟了手機的人沒有區別,就像把魂丟了,到處找,終于找見了——手機上有根繩子,被一只老鼠拉著,跑向遠方,在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印子,他瘋狂地追過去,追了十幾步,老鼠突然鉆進石洞,手機在洞口停了停,終于也咣當掉下去了,他趴在洞口,往深處看,看見了手機,手伸下去,但無論如何都夠不著,心里很焦急,和任何人一樣焦急。

手機響了,看不清是誰打來的。

他心想,完了,完了!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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