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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

2020-10-29 05:43王蕓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老劉女主人尾巴

王蕓

“去看天鵝了嗎”

“克魯——克魯——”“■——■——■——”探進垃圾箱的竹棍頓住了,孟小凡抬起頭向叫聲的方向望去。是白天鵝!不覺到了珍鳥園附近。今年入冬后,孟小凡還沒來看過天鵝,誰讓他遇到了尾巴,這麻煩又迷人的小東西呢。

回過神,孟小凡直著脖子喚“尾巴——尾巴——”。尾巴鼻子摩挲著草葉,從一片竹林里鉆出來,跑到他腳邊嗅一嗅他的鞋子,又掉頭跑進了草叢。孟小凡抽出竹棍,敲擊著塑膠路面:“尾巴,尾巴,走,我帶你去看天鵝,白天鵝!”

從那年冬天林芝帶孟小凡來濕地公園看天鵝,年年入冬后他都會無數次跑來這里。電話從南方某個孟小凡并不清楚具體方位的地方打來,林芝在電話里說完長長短短的話,末了總會問一句:“去看天鵝了嗎?”

白天鵝、黑天鵝、燕雀、白頭鵯、蒼鷺、白鷗、灰雁……濕地公園里有很多種鳥,但林芝獨愛白天鵝。孟小凡還清楚記得林芝初見到白天鵝時發出的那聲驚叫,短促的尖叫連綴著一長串“咯咯咯”的笑聲,像鈴鐺被一只調皮的手持續撥弄。離他們不遠的那對白天鵝,仿佛聽懂了林芝笑聲里的贊美,竟然扭動著脖頸擺起了各種造型,一會兒兩喙相觸,柔軟的脖頸合并成心形,一會兒一只白天鵝緩慢地扭過頭去,兩頸優雅地交合,兩只白天鵝不緊不慢默契十足地變換著造型,連孟小凡都感覺到濃濃的愛意在它們之間流淌,像水面反射的太陽光直耀人眼睛。林芝叫著笑著眼淚都出來了。

孟小凡一次次往濕地公園跑,為了在下一個電話里向林芝報告白天鵝的情況。他繪聲繪色地描繪四只天鵝緩緩浮水而行,漸漸排成一條筆直的射線,射線的原點正好是他孟小凡。但孟小凡沒說那一刻,他覺得這四只白天鵝很像他們一家子,媽媽爸爸爺爺和他,中間那只白天鵝挺著筆直的脖頸,顯得特別優雅,是林芝。緊挨著她的那只看起來身形嬌小,是他。他在電話里學白天鵝的叫聲,“克魯——克魯——”,直叫得林芝在電話那頭發出一串鈴鐺被調皮的手撥弄的聲音。

林芝說她在網上看到消息,在南城為北來的候鳥留出了一條空中通道,這條通道經過天香園,終點是濕地公園。那段時間,放學上學路上,孟小凡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他巴望正好有一群候鳥飛過來,鋪天蓋地的一大群,它們撲騰著翅膀遮蔽了天光,鳥屎雨滴一樣撲簌簌落在他的身上、書包上。這樣他就可以在電話里略帶夸張地向林芝描繪這一幕了。自然,奇遇一次也沒出現。今年入冬后一直沒接到林芝的電話,在放學路上晃晃蕩蕩的孟小凡遇見了尾巴。

尾巴是一條灰不灰黑不黑的小狗,臟兮兮的毛發虬結成團,讓它顯得面目模糊。它突然從灌木叢里滾出來,停在離孟小凡五步遠的地方,定住后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黑乎乎臟兮兮的一小團,唯一雙眼睛晶亮。孟小凡嚇了一跳,這是哪里竄出來的小家伙,真是臟得可以。一轉念,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只無主狗,前后左右望一望,路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一個人看起來像是與這只狗有關。他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狗,伸出一根指頭朝著小狗無聲地勾動。仿佛有電波在兩雙眼睛間穿流,交匯。孟小凡故意虛抬一下手臂,小狗驚得轉身就跑,跑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定住身子望著孟小凡??雌饋?,小狗出生沒幾個月的樣子。

孟小凡沒敢將尾巴帶回家,爺爺不許他養寵物,有等于無的烏龜不行,微型而活潑的倉鼠不行,嘰嘰喳喳叫的鳥不行,更別說活蹦亂跳的小貓小狗,爺爺說他本來就不刻苦學習,成績在班上甩尾巴,有了這些東西越發沒了學習的心思。孟小凡將“尾巴”這個他總也擺脫不掉的詞頒給了小狗,將它安置在自己的秘密城堡里。

秘密城堡在小區斜對面一個閑置了一年多的空地上。前年的時候,那片空地突然被一圈圍墻圍了起來,隔著鐵門看見里面的荒草都給除掉了,有大吊車開進去,轟轟隆隆一陣子,突然又沉寂下來?;牟葜匦聫哪嗤晾镢@出來,主宰了這片土地。從鐵門側身鉆進去,靠左的墻根下有一排簡易磚房,孟小凡放學后常去那里待上一陣子,那里是他的秘密城堡,屋外空地是他的秘密農莊,他在密生的草叢里發現了不少樂趣。

孟小凡撿來一個硬紙盒,測試了中間那個屋子的各個方位,選定了一處風最小的地方。從家里拿來一條舊毛毯,還有自己的一件舊衛衣、兩個塑料碗、兩盒牛奶、一個雞蛋,又掏錢給尾巴買了一個面包。雞蛋抹在面包上,再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尾巴嗅了嗅,不吃,抬頭看看他,晶亮的眼睛像兩顆星?!俺园沙园伞彼舐暪膭钏?。尾巴好像聽懂了,拿舌頭舔一舔面包,再舔一舔,埋頭吃起來。

尾巴舌頭攪動牛奶的聲音,在孟小凡聽來簡直像音樂一樣美妙。

盼著他長個子的林芝一再囑咐爺爺給孟小凡備足牛奶,面包可以從他的零花錢里省出來,可他還是得想辦法給尾巴買狗糧。他不想委屈尾巴。同學劉辜玲子家的狗就是吃狗糧的,孟小凡打聽過了,一小袋狗糧就得二十多元。他給玲子說了不少好話,她才帶來了一小袋狗糧,尾巴吃得特別歡。

這幾天一得空,孟小凡就帶著尾巴在垃圾箱里翻找空塑料瓶。尾巴食量很大。這家伙看著個子小小的,活潑得很,跑起來的時候“像一支離弦的箭”。

現在它就在塑膠跑道上箭一般射了出去,孟小凡不得不提起竹棍跟在后面追趕。他看見了天鵝,兩只白天鵝舒張開翅膀,雙足交替擊打水面,在湖面濺起一長串水花?!啊觥觥觥钡慕新暆i漪一樣在空中蕩開。兩只白天鵝飛到湖的另一端棲落下來。湖面上還有許許多多白天鵝、黑天鵝,灰雁們成群結隊地游來游去……濕地公園到了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尾巴吠叫起來?!罢l家的狗,也不拴繩!大門口不是掛了牌子,寵物狗必須拴繩……”管理員老鄧大聲嚷嚷著,拿一根棍子驅趕尾巴。孟小凡趕緊撲過去,將尾巴逮到了懷里。

“是你家的?”老鄧認識孟小凡,一個年年冬天來看白天鵝的男孩。孟小凡不敢應聲,抱起尾巴轉身跑出了珍鳥園。老鄧住在他家附近,他可不想老鄧將尾巴的事兒告訴爺爺。老鄧還在背后嘮嘮叨叨:“拴繩拴繩!狗最喜歡追活物了,萬一哪只鳥受傷……”

將尾巴送回秘密農莊,孟小凡還舍不得離開。一人一狗在草叢里嬉戲。

出太陽的時候,孟小凡常常和尾巴坐在秘密農莊的土坡頂上曬太陽。他面朝南方,一動不動地看著白云在藍天上飄移,白云顯得那么安逸,雍容地蓬松著,緩緩移動。這時尾巴變得非常安靜,蹲坐在他身邊,白云的影子鑲嵌在它亮晶晶的眼睛里。孟小凡入定一般,他腦子里想象著一群候鳥正從天空飛過,撲扇著翅膀,飛過他和尾巴的頭頂,鳥屎雨滴一樣落下來……

“明天遷墳”

“噢汪——噢噢噢——”陳金妹渾身一顫。她半跪在地板上擦拭床頭柜上的花瓶臺燈,密集的鏤空花紋盯得久了,和午后的陽光一樣有催眠的效力。這家女主人潔癖重,錢雖然給得多,卻也要求高,眼睛尖,容不得一點灰影子。只這個花瓶燈罩,就費掉了陳金妹一刻鐘,它可是天天在女主人眼皮下過的東西,不能不小心。她先用小雞毛撣掃了一圈,再用濕抹布沿著紋路一點點抹,嵌在溝回里的灰塵用一柄小毛刷清除,最后用干凈的干布巾再抹一遍。每周一小潔,每月一大掃,這閉門閉戶的也不知哪來這么多灰塵。也不奇怪,這座城市現在到處是工地,風也起得勤,空氣里的灰塵味兒都聞得見。

“噢汪——噢噢噢——”黑寶又一陣叫喚,透著激烈勁兒。陳金妹挺起身子,從臥室的飄窗望出去,黑寶繃直身子攀在柵欄的石礎上,卷毛一抖一抖的。再一看,外面有一條金毛路過,陽光下毛色金燦燦的,體型比黑寶大了不只三五倍。金毛駐足低吼了兩聲,主人拽一拽繩子,它就跟著主人走了,似乎沒把黑寶的挑釁放在眼里。黑寶即便繃直身子,從外面也只看得見它的頭頂和眼睛,眼睛還埋在卷毛叢里。

黑寶不肯罷休,視線跟著金毛轉,吠叫個不停,終于發出低弱的“嗚嗚”聲,金毛大概走出了它的視線。

黑寶看著個子小,姿態卻激烈。陳金妹第一次進門時,它叫得沸沸騰騰,見過四五次后才收了架勢,可還是兇,一次陳金妹不小心摔碎了它的飯盆,它沖過來照著她的手就是一口,真咬,見了血痕。女主人拿給陳金妹五百塊錢,讓她趕緊去打狂犬疫苗。平白無故挨了五針,陳金妹打心眼里對這黑寶失去了好感。

人命不同,狗命也大不同。陳金妹家養過狗,鄉下的土狗,天天在外面自個兒覓食,回來了主人家吃什么,省一口給它,不外是米飯面條肉皮嚼剩的骨頭。這黑寶倒好,吃得比人還精細。女主人為它制定了嚴格的食譜,用電腦打印出來貼在餐廳的墻上。家里的狗糧有幾種,有的開袋吃了一兩次就沒再動過,女主人說黑寶挑食,這些口味的它都不喜歡,最后認定了一種,陳金妹瞧見袋子上寫著貴賓成犬糧。也是從黑寶這兒,陳金妹才知道狗糧分商品糧、自然糧,前者添加了誘食劑,香、味重,但不健康。黑寶還有零食,骨頭也分幾種,有牛肉味的、雞肉味的、鮮肉味的,換著樣兒吃。黑寶還天天喝羊奶,不是羊奶粉沖水那種,每天兩份鮮羊奶,女主人一份黑寶一份。陳金妹給黑寶準備食物時,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可是叨咕個不停。她不叨咕叨咕,心里的一股氣沒法順溜。

不能不承認,這黑寶比她家吃得還好。她崽女小的時候也沒吃過幾天鮮牛奶,現在崽女大了出去了,她和老鄧越發吃得馬虎粗糙,什么營養搭配、膳食多樣、冷熱適度在他們都是奢談,每餐能按時按點有碗飯菜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她有時接下給新房“開荒”的活兒,趕在一天之內做完百平米的屋子,那些鏟不動的水泥疤兒,那些凝在窗戶上的涂料印兒,怕花了柜子漆面的臟漬兒,都得百分百集中精力對付,常常餓過了飯點都不知道,中間抽空吃個面包灌兩口熱水就相當不錯了。哪比得上這黑寶。

“叫什么叫呢,等下嗓子又該疼了?!彼谏嘲l上的女主人醒了,沒怪黑寶亂叫,倒在擔心黑寶嗓子費了太大力。

“咋不喂它一片金嗓子喉寶呢!”陳金妹在心里嘀咕一句。轉瞬,自己被這念頭逗樂了。真喂的話,金嗓子喉寶會不會卡在黑寶喉管里?

口袋震動,是老鄧的電話?!澳?,啥,我今天得趕回煙村?!?/p>

“為啥?”她和老鄧早省略了稱呼。

“明天遷墳!”

不等她回話,對方掛斷了電話。陳金妹的心亂了??h里下文說遷墳有兩三個月了,主動遷的發安撫金,每個墳一千元,多一棺增加五百元??纱謇餂]誰行動,連村干部也不動。大家都觀望著,等著靴子落地,又盼著靴子一直不落地。

老鄧家涉及到爺爺奶奶的雙墳,和他爸的單墳。爺爺奶奶的墳在山上,村里鄧氏的祖墳地,爺爺走得早,奶奶兩年前才去世。他爸單葬在他家地里,那時祖墳崗已經沒地兒了。

老家就剩老鄧他媽,六十五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三個兒子都出去了,一個在東北大慶,一個在廣州揭陽,就老鄧離家最近,坐車兩個半小時。他媽只能指靠他。

心里恍惚著,手上的動作就緩滯了。往常五個小時做完的大掃除,陳金妹做到下午四點還沒結束。終于到客廳了,她拿出鮮花捧著花瓶去換水,剛走到廚房門口,冷不防黑寶沖到她腳邊,“汪——”的一聲,驚得她原地一蹦跶,花瓶滑脫了手,變成一地白花瓣。

黑寶嚇得“噢噢”叫起來,女主人沖過來一把將它攬到懷里。躺到女主人懷里的黑寶立馬換成了“嗚嗚”的撒嬌聲。陳金妹臉漲得通紅,慌手慌腳拿了掃帚來掃,剛落地女主人炸了:“這是掃廚房的,油乎乎的怎么掃客廳!你今天魂不守舍啊,看把寶貝嚇得……”

黑寶的“嗚嗚”聲更加嬌弱,仿佛眼前的一幕仍讓它余悸未了?!皩氊?,寶貝,沒事了沒事了……”女主人逃離車禍現場般抱著黑寶去了院子。

陳金妹四處找掃客廳的掃帚,卻怎么也找不見,只好用手收拾碎瓷片……手劃破了,陳金妹收拾完才發現。她沒找女主人要創可貼,拿了張餐巾紙折巴折巴裹住了傷口。血水慢慢洇出來。陳金妹由著它,急慌慌將客廳打掃完。女主人將兩百元放在茶幾上,陳金妹只拿了一百元,不聲不響地出來了。

走出院子,迎面看見一只金毛跟著一個老頭走過來。金毛走得氣定神閑,老頭半埋著頭,三七開偏分的花白頭發梳得齊整。陳金妹覺得這老頭有點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在哪見過。她做過的人家太多了。

不一會兒,身后傳來“噢汪——噢噢噢——噢——”的叫聲,似乎還帶了點撒嬌的尾音。陳金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你撿空瓶子干嗎”

威仔這兩天有點心不在焉。老顧暗自分析了一番,覺得和怪老頭的那群狗有關系。

那群狗里有一只小金毛。威仔平時是比較淡定的主兒,老顧還沒看它為啥激動或狂怒過??捎錾夏侨汗泛?,威仔不淡定了,它弓背豎耳低吼了半天,老顧怎么拽扯也不能讓它調頭。

那群狗也炸了鍋,在一條眼睛上飛兩朵黃的黑狗帶領下,齊齊朝著威仔吼叫。幾只狗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顏色不一,品種不一,有的還少一條腿,有的瞇縫著一只眼睛,有的頭頂上的毛稀稀拉拉,說是流浪狗也差不多。老顧心里有點急,畢竟對方那么多條狗,雖然有幾條掛了名牌,套了頸圈,但都沒拴繩,看起來一副沒人打理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野狗,有沒帶啥毛病,他可不希望威仔與它們正面交鋒硬干一架。他瞟眼看見垃圾桶旁有一根拖把棍兒,暗暗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在群狗沖過來前將它攥到手上的可能性。

劍拔弩張的時刻,那群狗的主人出現了,戴一頂灰絨線帽的老頭,軍色棉衫外面罩一件與帽子同樣質地的絨線背心。老顧裹著鵝毛羽絨服,站在淡金的陽光中還覺著風厲呢。

老頭遠遠地吹一聲口哨,領頭的黑狗得令一般掉轉頭,老頭一揮手,黑狗唰一下就竄了出去,一群狗呼啦啦都跟在黑狗后面跑了。老顧瞅見狗群里有一只金毛,身形比威仔小了不只一圈,毛色倒柔順燦亮,算是那群狗里最出色的一只。他掉頭看威仔,威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群狗,任老顧怎么拽扯也不肯離開。

怪老頭領兵將軍一般帶著一群狗,招招搖搖地往遠處走了。

從那天開始,威仔顯出了異樣。這以后雙方就經常碰面了。老顧不知道是否威仔有意為之,每次出了小區四處撿塑料瓶的時候,他會松開繩子,威仔的嗅覺比他靈,耳朵比他靈。衰老意味著身體的零件一個個老化失靈,很多時候其實是他跟著威仔走。威仔既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陪伴,還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保鏢。

第二次遇見,情形和第一次差不多,還是那個怪老頭給解的圍。這之后老顧就留意了,每天出來都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動靜,遠遠地看見那群狗,就趕緊拽繩子讓威仔轉去別的地方??梢幌蝽槒牡耐胁宦犜捔?,脖頸梗著,執拗地朝向那群狗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世界終歸是年輕人的,人狗之間也是如此。威仔和那群狗迅速地由敵對到融合,混成了那群狗的鐵桿盟友。老顧不知道狗與狗之間怎么交流、談判、溝通,總之威仔與小金毛的戀情正式開啟了。原本和怪老頭八竿子打不著的老顧,不得已和怪老頭成了經常碰面的熟人。再后來,兩個老頭就常對坐喝一瓶酒,任由威仔和金子(小金毛)、雙黃(那條黑狗)們在一旁嬉戲打鬧。

老顧住進龍鑫花園小區三年有余,天天帶著威仔在附近轉悠,威仔已經被訓練成了撿塑料瓶的高手,最多的一天它撿了351個塑料瓶,那是十一長假,濕地公園剛剛對市民開放,人們愛追著新鮮事兒跑,老顧和威仔就追著人多的地方跑。威仔體量大,不少女人孩子看見它就躲,起初老顧不好意思帶它往人多的地方鉆,可不去人多的地方哪撿得到塑料瓶,惦記空瓶子的人還真不少。

“你有退休工資,撿空瓶子干嗎?”

老顧呡一口酒,咂摸一下送下喉,嘴巴舒張開,眉毛攢上去,額頭的愛心紋堆疊出幾層,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有用?!眾A一?;ㄉ?,不緊不慢送進嘴里,“你呢?”

怪老頭姓劉,龍鑫花園矗立起來的地方原本是劉家村一角。老劉老去的過程,約等于劉家村一點點被蠶食地界不斷縮小的過程。

老劉現在住的地方,是一座簡易磚房,準確說不是一座,只是搭著圍墻又另起了三面墻葺了一個頂的簡易長方形盒子。他家原本有兩層樓和一個敞院子,院子西南有一片地,現在變成了被一圈圍墻圍起來的荒草叢生的空地。

老劉從鐵門翻進去過,努力辨別原來自個家的方位,倒也清晰,甚至他站在荒草叢中,閉上眼睛,還能感覺到被抹去的屋基在噌噌噌地向上生長,長成了他熟悉的模樣。

他抗爭過,村里的很多人抗爭過,可還是拆了,紛紛拆了。有傳言說劉家村人是鋼筋骨頭水泥腦筋,死犟死犟的,倒是比別村人多賺了些搬遷費??稍俣嗟陌徇w費都填不平老劉心里那個大窟窿。他最后妥協不過為了兒子,兒子就差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不是老劉的脖子是他自個兒的。他老劉可以扛住百斤的重擔,扛不住兒子叫一聲“二爺唉——”。

兒子自小叫他二爺,算命的說必須這么叫,他倆父子的情分才能長久。仿佛這一改口就可以騙過老天爺,就能讓兒子有好命,讓他享好福。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享好福,三十五歲時兒子他媽走了,他一個人帶大兒子,生怕有一點點閃失,下狠力氣讓兒子讀書,讀高中讀大學讀研究生。六十歲上他失去了生活大半輩子的宅屋,被他拼命送進城里的兒子找了個在省城土生土長的媳婦,婚禮倒是體面隆重,可這場婚事徹底斬斷了兒子對劉家村的念想,斬得一干二凈。兒子將還遷的幾套房賣了,在城里買了一套二百平米三層樓的疊墅,說有一個房間專門給他,門前的院子也任由他蒔弄。他去住了小半年,說不出哪里別扭,就是別扭,而且奇怪地,他招狗,在馬路上溜一圈,就有一只不明來處的狗跟上他,一直跟到院門口,巴巴地跟著。他心一軟,擱一點食,這狗就留了下來。

兒媳婦是有文化的人,兒子的大學同學,對他很有禮貌,可他知道兒媳不喜歡狗,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樂意。不是兒子顧惜著他這點點想頭,那些狗一只也存不下來。狗從一只變成三只,雖然都被兒子牽到寵物醫院做了體檢,打了防疫針,可小區里還是有人不安心,在他家院門上貼紙條兒,到物業去告狀。再然后,兒媳懷了孕,恰好城里掀起一股打狗風潮,只要是沒掛名牌的狗一律視為流浪狗,就地處理。那處理的法兒,就是拿一網兜套住,幾根棍子往死里打。殘忍得很!

兒子還沒開口他就明白了,他搶在兒子說話前把兒子想說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他沒有一點不樂意,和他的狗住回了劉家村。

老房子不可能回了,好在這片空地不知為何閑置起來,圍墻和墻外的簡易房子仿佛就是為他打造的。沒有電不要緊,他點蠟燭,每天早早地就躺下了,一夢到天亮。沒有水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他很快和龍鑫花園的門衛混熟了,交點水費每天去保安室提水。不是為了這群狗,他連三平方米的地兒都不需要。奇怪的是,他和他的狗仿佛一個吸盤,不斷地吸引來流浪狗。他想自己上輩子怕是一條狗吧。老劉的狗隊伍不斷壯大,他越來越像個將軍,狗將軍。

兒子來一次塞一次錢給他,仿佛錢可以代替他連聲說對不起。兒子不知道老劉一點兒不憋屈,他過得很舒心,比在那豪華疊墅里還舒心。老劉沒動用兒子一分錢,都給孫子存著,他每天帶著這群狗出去撿空瓶子,順帶也撿點需要的東西,他屋子里的柜子、沙發、木凳都是撿來的,他收拾收拾都能派上用場。

老顧這才弄明白,為什么最近一個月他和威仔撿到的塑料瓶數量銳減。老劉和他的狗來了!

走得近了,老顧可以讓老劉去他家里洗澡,提水,幫他照看這群狗,卻始終不肯向老劉透露他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這里,還有他撿那些空瓶子做什么用。老劉也就收斂了好奇,不再打聽。兩個老頭和一大群狗相安無事。

老顧提一袋狗糧給老劉,老劉一抬手拒絕了:“別,別把我家的狗慣嬌氣了!”說完,老劉咧嘴一笑,笑出了滿臉的褶子。老顧也攢眉一樂,樂出了滿額頭的愛心紋。

兩個老頭給威仔和金子舉辦了一場婚禮,由老顧準備了一頓豐盛的狗糧,和一頓豐盛的酒食,這一次老劉沒有拒絕,讓他的狗們享受了一頓盛宴。

老劉沒和老顧說,前一天他特地抱金子去“寵物安樂苑”做了一次護理,從“寵物安樂苑”出來的金子渾身香噴噴的,毛發柔順得像金色錦緞,腦門上還系了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婚禮在老劉的蝸居舉行,因為這里更適合人與狗的狂歡?;檠缃Y束后,威仔和金子就被老顧領回了家,他為它們專門布置了婚房。三室兩廳的房子,原本他一個人住,大半空間閑置著,后來兒子買了威仔送給他,屋子才不顯得那么空曠了,威仔也逐漸充填了他虛空的生活?,F在威仔又添了新媳婦,在老顧看來這甚至比他聽到兒子的婚訊更讓他興奮。

老顧將威仔和金子的婚房設在客房里,怕威仔不習慣關門,他在門上掛了一塊布簾,下面半米懸空,既保證了狗狗們的私密,又方便它們自由出入。怕金子第一次進門不習慣,老顧還專門買了個插座夜燈,不過他相信有威仔的陪伴,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剛剛將威仔和金子安頓好,老顧接到了老劉的電話。老劉的聲音里帶了醺醺然的醉意,又帶了老人對孫輩的一股子嬌溺勁兒:“親家,我家金子入洞房了嗎?它還習慣吧?”

“好的很呢!親家,你就安心睡吧?!?/p>

“你家老鄧出事了”

老鄧的電話一直沒人接,陳金妹從中午撥到傍晚,打了有十來通。最末一次,對方手機竟然關了機。

昨天晚上九點兩人通過電話,老鄧說村里表面上看著平靜,但暗流在地下涌動,村人都攢著情緒等明天現場看情況呢,明天是煙村集中遷墳第一天。陳金妹沒當回事,她不是煙村人,甚至不是本省人,她老家沒聽說有遷墳的事兒。她照常去龍鑫花園一戶人家做清潔。九點來鐘,突然接到電話,她以為是老鄧,沒想到是濕地公園打來的,說老鄧的電話打不通,問她有沒看見一只叫丫丫的灰雁飛到他們家?

丫丫?灰雁?他們家?灰雁來他們家干嗎?陳金妹握著抹布愣在落地窗前,不知怎么回答。聽了半天才鬧明白,一只叫丫丫的灰雁從珍鳥園飛走了,不知是昨天還是今天,也不知是夜里還是早上飛走的。替老鄧班的管理員喂食的時候,一清點發現丫丫不見了。而這只灰雁簡直可以說是老鄧的小跟班……對方說到這兒,陳金妹想起來了,老鄧確實和她說過這只灰雁,說它不知為何總喜歡跟著他,他喂食的時候跟著他正常,可他打掃園子,在蘆葦叢里尋蛋,配食,倒垃圾,甚至上廁所的時候,它都一搖一擺地跟著他。時間長了,老鄧也將它當成了一個伴,沒事的時候喜歡抱著它,嚼碎了瓜子仁喂它,邊喂邊和它說話。陳金妹還記得老鄧說起這只灰雁時,臉上抑制不住的那股子柔情,她忍不住打趣他:“這要是個女人就美了,你老鄧不就有了貼心貼肺的情人!”老鄧傻笑,不接話。

原來老鄧叫它丫丫,女兒的小名。管理員說丫丫怕是沒看見老鄧,飛出去找老鄧了。這話陳金妹哪里能信,一只灰雁動了感情?可她還是滿口答應,一旦看到丫丫就給公園打電話。

掛了電話,她給老鄧撥過去,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中間進來一個電話,是家政服務公司的蘇姐打來的,給她介紹一戶人家,說離她家不遠,只有女主人一個人在家,每周打掃一次就行,價格不錯。陳金妹自然一口應諾。好消息沒有沖淡陳金妹內心的不安,她不知老鄧遇到了啥狀況,沒帶手機?手機沒電?不方便接電話?又打了幾個,越打越心慌。

婆婆的電話也沒人接,她用的老人機,只會接聽不會撥打,手機常常落在她自己也想不起來的地方,或是忘了充電。陳金妹沒法,打給村支書劉金貴,劉金貴一聽是她,就在電話那頭炸了:“你家老鄧出事了!”

陳金妹驚得握電話的手開始打抖,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出多大的事了?陳金妹嘴唇哆嗦了半天,沒能吐出一個字來。電話那頭一片亂糟糟的人聲沸音,陳金妹聽了一刻,終于吐出幾個字:“老鄧呢,他人呢?”

“帶走了!我這里亂著呢,等下再說?!彪娫挃嗔?。

陳金妹木呆呆地站在那兒,抹布機械地在玻璃上擦來擦去,心里一柄小錘子敲個不停,要不要告訴他二弟、三弟?要不要告訴在外地讀書的崽女?……她哆嗦著手撥了兩個電話,女兒沒敢告訴,即便告訴了她,一個讀大二的崽女也不頂事。二弟的電話很快回過來,說剛從小學同學那兒問到點情況,老鄧打了人,被抓起來了,現在還不清楚人在哪兒……

陳金妹不知怎么做完的清潔,從樓道里出來先往東走了一段,想起來方向反了,又折回來。路過八棟時,迎面撞上那個老頭和他的金毛,金毛變成了兩條。陳金妹沒心思細看,匆匆往家趕,她想連夜趕回煙村,可她不是煙村人,趕回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個死老鄧,就不能收斂點性子,滿村的人哪家不涉及到遷墳,咋就他一個鬧出了事呢!

老鄧性子烈,經歷那事后磨去了一些,進城十來年又磨去了一些,棱棱角角都快磨圓乎了。陳金妹開始后悔,自己咋沒陪他一起回呢,就念著不能請假,得多賺點錢,如果她在老鄧身邊,可能就不會鬧出事來。后腦勺上的一根筋一扯一扯地痛,陳金妹飯也沒吃就躺下了。腦子里亂糟糟的,她仿佛看見老鄧怒氣沖沖的樣子,他發怒的時候腦門上的青筋都暴突出來,一雙眼睛鼓得像牛眼……想著想著,意識模糊了,她來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四周的東西都朦朦朧朧的,看著那么寧靜安詳。突然“汪——”一聲,陳金妹身子猛地一抖,醒了。

那個老頭她見過!在醫院里!一個念頭平白無故地刺進來,像一柄劍刺穿了白色的錦緞,撕裂的絲線在空中飄飛。

陳金妹做過醫院陪護。那幾年她看過太多生老病死,多到傷了心。而且陪護常常是全天二十四小時,基本沒有自由的時間,趕上家庭保潔的市場越來越俏,她就離開了那個充滿呻吟的白色世界。

她仔細地回想,照護過的病人實在太多太多,肺癌晚期的,肝硬化的,腦溢血的,心臟搭橋的,腸梗阻的……那個女人得的是……淋巴癌。

她見到女人時,她已經化療一周了,頭發開始大把大把脫落,后來戴在她頭上的絨帽還是陳金妹織的,女人挑的粉色。那個女人生得好看,六十出頭了還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陳金妹沒見過那個老頭,見到的是他的照片。三張照片,一張是他和女人的合影,兩個端莊的人兒那么養眼地嵌在鏡框里,他的頭發三七偏分,梳得一絲不茍。一張是他的單獨照片,站在黃河壺口瀑布前,這是女人告訴陳金妹的,黃濁的河水仿佛在咆哮,而他站在陽光下,一臉和煦的笑容。

還有一張是一家四口,他和女人還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人說女兒在國外,兒子剛剛參加工作了,在南方。女人住的高級病房,陳金妹知道這病房房費很貴,她看得出女人養尊處優過的,可沒有人來看她,兒子沒來過,女兒沒來過,他也沒來過。陪護這些年,陳金妹養成了習慣,雇主不說的她便不問。一天夜里,她半夜醒來,那是個雷雨天,閃電像蛇在天空游走,蛇的尾巴甩動著,一次次穿透屋內的黑暗,炸雷一個接一個……在白熾的閃電和炸雷的轟鳴里,她捕捉到了一絲似有若無的聲音。女人背朝著她,在被子里裹緊成一團。

起初陳金妹以為女人是痛得受不住,可很快發現,不是呻吟,是哭泣。這個女人在哭。陳金妹一動不動地躺著,生怕驚動了這個不知為何悲傷的女人。

她送走了這個女人,被化療和藥物折磨得變了形的女人。女人的兒子在她最后的時刻出現了,陳金妹才知道女人竟然一直沒告訴兒子自己的病情。兒子在女人的病床前痛哭,長跪不起??雌饋砟敲慈崛醯囊粋€女人,卻是陳金妹護理過的人中最堅強的一個。她那么平靜而坦然地迎受著自己的死亡……

在通知兒子回來前,女人將床頭的三張照片從相框里取出來,裝進一個信封,請陳金妹從郵局寄出去,囑咐她寄掛號。信封上的收件人,寫著顧健明。地址是某某監獄。

陳金妹忍不住將這事和老鄧說了,老鄧一驚,顧健明?這不是幾年前報上報道過的,因為小偷偷盜被牽扯出來的那個大貪官嗎?老鄧那時在一家工廠值夜班,一張張報紙幫他打發了無數個長夜。

“給孫子送輛奔馳車”

“爸,恭喜你當爺爺了!季季生了,是個帶把的!”兒子的聲音像氫氣球直往上飄。

“那好那好,在哪個醫院,我明天來看他!”老劉給孫子的禮物早備下了,老顧給參謀的。老顧會上網,幫他訂了個奔馳牌兒童電動小汽車,寶寶坐在里面可以聽音樂,搖搖擺擺,這車可以駕駛也可以遙控。老劉起初有些猶豫,“寶寶剛出生,這車……”“放心,他爸可以帶他開啊,你也可以帶他開??!”老劉想想兒子家的大院子,想想闊大的小區,四通八達的步行道,這車還真用得上。

“給孫子送輛奔馳車!”這話聽起來挺高級,比送寶寶衣高級,比送毛毯高級,比送奶粉高級,這么高級的禮物才配得上老劉激動的心情。老劉最后選定了一輛紅色的。

老劉去看了老伴,她被供奉在劉家村“安息堂”。城市不斷蔓延開來,劉家村被陸續切塊分割出去,活人沒了地兒,祖墳也沒了地兒,村人集體商議建了個祖堂供奉亡者的牌位骨灰,稱為“安息堂”。老劉的老伴變成了清一色白陶罐里的一只,罐身上刻著她的名字。

簡陋是簡陋了點,可老劉想想,至少她還和左鄰右舍住在一起,平時也有人說說話。等他到了那一天,也會住回這里。城里的公墓價格貴得嚇人,而且左鄰右舍的連語言都不通,說的話都聽不明白,那豈不是寂寞得冒煙。還是劉家村的“安息堂”好,鄉里鄉親的,彼此熟絡,即便吵架也吵得帶勁、親切。

老劉請老顧幫忙照看他的狗一天。老顧雖然指揮不了它們,可威仔在它們中間已經確立了威望。

奔馳車存放在老顧家里。老顧幫他電話叫了快遞員,將家里的鑰匙交給他,囑咐他別自個兒動手,讓快遞員給他搬下樓。

老劉進了老顧的家,這還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察看這個三室兩廳的房子。房子沒兒子的疊墅面積大,也沒兒子家的物品多,威仔和金子占了一間房,另外兩間房各安一張床、兩個床頭柜,老顧的房間多擺了一張桌子,其他就沒啥了。老顧的衣裳干凈體面,可也只有那么幾件,常年倒換著穿,也不見他添置什么新衣。這老顧過得太素淡了??!老劉暗暗嘆一口氣。

在老顧房間桌子的玻璃板下,壓著幾張照片。一張是年輕的老顧和一個挺漂亮的女人,這怕是老顧的愛人,聽老顧說七年前得病走了。還有一張是中年的老顧站在壺口瀑布前面,笑得意氣風發。再一張是老顧、漂亮女人和兩個孩子,孩子十來歲模樣,一家人像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這倆孩子不知現在在哪里,老劉沒見他們來看過老顧。

玻璃板下還壓著一疊匯款單,老劉的眼睛一瞟而過,心里撐持著不去看??蛇€是克制不住心里那份好奇,轉了一圈回來,將玻璃板掀開,竟是厚厚的一疊。

匯款單寄往同一個地方:貴州畢節石門鄉中心小學負責人。最早的時間是2008年。匯款單十分規律,一年兩次,分別在一月底和八月底,每次五千元。匯款人一欄,都是顧念。

老劉盯著這疊匯款單看了很久,直到有人敲門。是快遞員。奔馳車由快遞員送到兒子家,老劉坐公交車去醫院。兒子等在醫院門口,笑得不像想象的那么舒暢,老劉以為孩子有什么毛病,兒子囁嚅半天,終于還是說了:“爸,寶寶體質弱,您看看就好。季季說您那些狗,她怕……”

老劉的笑容凝住了,兒子緊張得直搓手,小心翼翼俯視他的表情。老劉瞇一瞇眼睛,很快松開來:“我懂,看看,就看看?!?/p>

兒子如釋重負地松開手,一把挽住老劉的胳臂。老劉也不推拒,由著兒子架住他在人群里穿來穿去。這醫院里的人可真多。大廳、電梯、走廊到處都是滿面憂戚、隱含痛苦的人。老劉臉上凝定著僵硬的笑容,心想我可是比這許多人幸福,我出現在這里是為了看我的孫子呵。

孫子長得挺可愛,紅皮膚,濃黑頭發,眼睛閉著,可看得出來雙眼皮,鼻子也挺,嘴巴像兒子,下嘴唇厚實,老劉心里知足了。他站在嬰兒推車旁,雙手插在褲兜里,看了又看,他得替寶寶的奶奶多看上幾眼,那一刻他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老劉坐公交車回去,兒子送到車站,父子倆都沒多話。車里暖氣足,老孫覺得憋悶得慌,走到汽車最尾,打開車窗。凜冽的風頓時鋪了滿臉,又竭力從衣領往胸口鉆。老劉將一張老臉交由寒風吹刮。下車起身的時候,老劉發現褲子上添了兩滴三滴濕印子,他才知道自己掉淚了。他不知道這是喜悅的淚還是悲傷的淚。淚,自己掉了下來……

老劉向老顧詳細描繪了孫子的樣子,但沒提兒子不讓他抱孫子的事。他一回家,狗狗們立刻奔了過來,有的直起身子將前爪搭在他胸前,有的繞著他的腳轉圈,有的搖著尾巴直往他身上蹭。威仔和金子站在屋子一角搖著尾巴,金子的肚子已經明顯凸了出來。老劉挨個兒叫狗狗們的名字,每只狗都熱烈地搖著尾巴回應……叫著叫著,老劉內心淤積的一塊松解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些狗狗和他的命運交錯,彼此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即使要他舍棄更多,他也是愿意的。

老劉雖然孤身一人,可他有一大群狗陪伴,還有了自己的孫子,那是一份即使不能靠近也真實無比的存在,是生命鏈條的延續。老劉不知道老顧的生命中有過什么樣的經歷,他只是莫名地信任老顧,覺著他是個好人。好人應該得到幸福,這是老劉樸素的人生哲學。

在一張匯款單的背面,用鉛筆寫著一個座機號碼。老劉記了下來,他查過區號是貴州畢節的。琢磨了幾天,他撥通了那個電話,前兩次沒有人接聽,第三次鈴聲響了很久,電話通了,一個粗拙的男人聲音傳過來。

老劉定一定神:“喂,請問您是哪里?”

對方說了一串老劉聽不懂的話,老劉將手機緊緊貼在耳朵邊還是聽不懂,他不由得放大了嗓門:“喂,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明白!”

對方改成了口音濃重的普通話:“電話不是您打過來的,您有什么事?”

這次老劉聽懂了:“對對對,是我打的電話,請問您是貴州畢節石門鄉中心小學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劉更激動了,“那您是負責人嗎?我想問一下,您收到了顧念的匯款嗎?”

對方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不是,哦,是是是,您是顧念嗎?我們都知道您,您等一下,我叫校長來接電話……”

老顧資助了石門鄉中心小學的五位貧困學生,每學期每人一千元。學校用這筆錢給孩子購買文具、課外書籍,保證孩子的早餐和中餐。學校的老師都不知道顧念是誰,可誰都知道他(她)。第一次匯來時,校長拿著學校開具的證明去取錢,頗費了一番周折,后來郵局的人都知道了顧念,每到一月或八月就會惦記著這筆從遠方飛來的匯款。顧念從沒讓他們失望。

校長通過郵局查找到這邊的匯款郵政點,發現是同一個點,就寫了一封信,信里附有學校的電話,請這邊郵局的同志轉交顧念同志??梢恢辈灰娀匾?。他又托石門鄉郵局的人查問信的下落,得到的回復是信不知往哪投遞,就插在郵政點的疑難信件欄里,現在這封信找不到了,不知飛去了哪里。

五個孩子有的畢業離開了,可匯款還是雷打不動地寄來,于是又接力傳給一年級的困難學生。老劉被校長認定為就是顧念,一次又一次打電話來,請他去學??纯?,老劉只好一次又一次申明自己不是顧念,只是無意中看到了顧念在郵局匯款。校長還不肯罷休,央著他描述顧念的樣子,好給孩子們轉述。在這所小學里,顧念就是一個神話。

這通電話逼出了老劉一身的汗。他怕老顧知道,雖然老顧做的是好事,可自己是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下多此一舉,老顧既然刻意隱瞞,他老劉也就無權揭破這秘密。老劉只好竭盡全力安撫激動不已的校長,他照著老顧的樣子認認真真地描述了一番,感覺像讀小學時費盡腦汁地寫作文《我的朋友》。末了補充一句:“顧念啊,一看就是個好人。你告訴孩子們,顧念爺爺盼著他們讀書成材有出息!”

老劉從心里對老顧抱了一分歉意,卻又多了一分敬意?,F在他知道衣食無憂的老顧,為什么要帶著威仔四處撿空瓶子了。老劉的狗多力量大,他每天留下一部分空瓶子,其余的都塞進威仔的勝利品里,讓它和金子背回家。

這樣一來,老劉感覺自己真的成了顧念,或者說顧念的一部分。

“奶奶,奶奶……”

村人拍下了老鄧被抓的視頻,老鄧的二弟將視頻發布到網上。一夜之間,視頻的轉發量就達到了三千次,點擊量超過了十萬次。

視頻里的老鄧被幾個人按在地上,他的臉朝著鏡頭的方向,似乎在張嘴呼喊。這段視頻陳金妹回放了無數次,四周嘈雜,她聽不清老鄧在喊什么。

有媒體報道了此事,短短的兩百來字,大意是說煙村一村民暴力抗拒執法被刑拘。視頻下的評論以秒速遞增,有聲援老鄧的,也有譴責老鄧的。對于遷墳這件事,大家攢著一股情緒。在陳金妹的老家,遷墳是大事,一般只能在子夜時分完成,如果不得已在白天,必須用黑傘或是床單遮住陽光,否則就是對祖先的不敬。

陳金妹聽二弟轉述了煙村的遷墳現場,遷墳隊是開著挖掘機進村的,先是幾座孤墳,村人們噤聲而立,看著一具具棺材被從泥土里翻挖出來,棺材打開來,白骨暴露在天光下,白得刺眼。大家忽然都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有不忍心的村人找來一口鍋、一個紙箱或盆子將白骨收起來,用布遮住……漸漸有了哭嚎聲。這事擱在誰身上,都是一個痛??!

陳金妹不再怨怪老鄧,她現在只想著怎么解救老鄧,讓他少吃點苦。一天之間,她的鬢角白了一片。她告訴自己,這時候千萬不能垮,老鄧出了事,她就得撐住這個家,崽女每月的生活費是一點不能耽誤的。

黑寶的女主人幫了她。

那天陳金妹紅腫著一雙眼睛去她家,遇上這么大的事,憂愁是瞞不住人的?!凹依锊慌K,你可以休息一天?!迸魅说谝淮巫岅惤鹈糜X得親切,她搖搖頭,像她這樣的人是不可以嬌氣的。她沒想到女主人竟然端了一碗蓮米紅棗粥給她,讓她坐下來喝了再做事。那一刻,她沉埋著頭眼淚差點掉進碗里。

陳金妹從來不與雇主多交言的,那天卻忍不住將老鄧被抓的事和女主人說了。女主人沉吟一刻:“我和我家那位說說,看能不能幫上忙?!?/p>

這家男主人陳金妹只見過一面,她來家做清潔都在周三白天。一次她到得早,男主人坐在客廳看報紙,行李箱擺在旁邊。雙方客客氣氣地打了個照面,女主人送男主人到門口,陳金妹看見兩人還吻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別開了頭。陳金妹看過男主人的照片,兩人的結婚照掛在主臥室的墻上,床頭柜上還有一幀。

男主人是體面人,這從他家的擺設,女主人不用工作卻過著優裕的生活就能看出來。似乎男主人的能量很大,第二天中午老鄧就被放出來了。說是讓他寫了一份悔過書,按了個手印,就可以回家了。

陳金妹覺得是女主人幫了大忙,老鄧卻不這么看,他拿著手機一條條讀那些評論,看到一位說知名專家的發言“如果執政缺乏對公序良俗的尊重和對法律的遵循,就有可能誤傷‘人心”。老鄧似乎攢的一股勁頭還沒蔫,像一把上了膛的槍,“這專家就差點名了。這事牽動多少人家,觸動多少人的情感底線??!現在各地的強制遷墳都停下來了……”

陳金妹不懂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受了人家的恩情就得感恩,這才叫個人咧。她瞞著老鄧買了兩盒阿膠給女主人送去,雖然也知道這禮物可能不入人家的眼,但是自己的一份心意。女主人倒沒推辭,只在她下次去打掃清潔時拿了一瓶法國香水給她,她漲紅了臉想推辭,一轉念這樣怕是兩人都尷尬,只好收了。香水放在抽屜里,她沒去動也不會去動,留給女兒吧。

畢竟是女人,陳金妹再看女主人竟有了點惺惺相惜的感覺,連嬌滴滴的黑寶看在眼里也順眼多了。男主人似乎很忙,長時間不在家,女主人若不是有黑寶陪伴,想來也是孤單寂寞的。

關于出事那天的情形,老鄧一直不肯細說,直到一個多月后才對陳金妹說起。那時強制遷墳已全面叫停了。

那天是老鄧奶奶的祭日,老鄧沒回煙村,而是在路邊朝著煙村的方向燒了點紙錢。他的情緒顯得很低落。陳金妹特地炒了他愛吃的脆豬耳,備了一瓶酒。

遷墳那天,天還沒亮村人就上山了,彼此碰到也不打招呼,默然點個頭擦身而過,各自守在祖輩的墳頭。

不時有一陣哭嚎聲飄過來,哭沒多久就被風吹散了。原本以為很激烈的抗爭場面,并沒有出現。老鄧點燃一顆煙,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來,淡藍色的煙霧混沌了眼前的景象。他不知道爺爺奶奶被挖出來是什么樣子,不敢去想象。他們都變成了一堆白骨嗎?老鄧和奶奶親,他從小不知道被父母疼愛的感覺,只知道奶奶對他好,哪怕這世上只剩下一口可吃的,奶奶都會省給他……

遷墳隊來到老鄧跟前時,他竟然十分平靜,沒有一點憤慨,也不驚慌,他只是將手里的煙擲在地上,用腳狠狠摁滅了,“我來?!彼绱蚨酥饕?,他不想挖掘機將爺爺奶奶的棺材翻出來。有那么一刻,老鄧的魂魄仿佛飄逸而出,正凌空俯視著揮動鋤頭的自己,和旁邊一群木然而立的圍觀者。他咬緊牙根,一下一下,用力揮動鋤頭。

兩口薄棺。他們家不是大戶人家,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兩口棺材在他小時候就擺在了偏房里,肅穆的兩道黑影子。每年爺爺都會讓人給棺材上一道漆,刺鼻的油漆味飄散開來,彌漫了整個屋子。爺爺走后,黑影子只剩了一道,奶奶接替了爺爺的工作,每年會讓人給棺材上一道漆。奶奶撫摸棺材的樣子沒有一絲悲傷,而是滲透寧靜的滿足。

棺材打開來,爺爺已化作幾根白骨,老鄧戴上手套將殘骨撿進備好的盆子里,拿一塊布蓋上。這時遷墳隊已繞開他,開向旁邊的墳冢。噪音鼎沸。他打開另一口棺材,呆住了。

他沒想到,奶奶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樣子。她躺在那里,依然保持著下葬時的大致模樣,只是巴掌大的小臉完全皺縮了。他顫抖起來,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聽見了哭聲,像是他媽媽的,她不知何時自己摸上山來了,可是他安慰不了她,他自個兒都安慰不了自己,身體仿佛已經不屬于他了。那個身子僵直地跳下去,用手中的布將奶奶攔腰裹住,將奶奶抱了起來??墒遣恍?,奶奶竟然從中折斷了。淚水就是這時開始漫漶而下,他無能為力,他的身體完全不聽他的使喚,他毫無知覺地做著這一切,中間有兩次他癱坐在地上,又掙扎著自己爬起來。沒有人幫他。他終于將奶奶抱出了棺材,分幾次,又將奶奶努力拼接好,讓她看起來依然是完整體面的樣子,可是不行,他找不到奶奶的一根手臂了,怎么也找不到,視線漫漶不清,耳邊嘈嘈雜雜,他瘋狂地翻找,還是找不到。他顧不得這根手臂了,他突然想起來老輩人說過,遷墳時千萬不能讓陰骨長時曝曬在天光下,現在他感覺到了日頭的烈度,早上還灰蒙蒙的天光,現在被金燦燦的陽光充滿了,它們像一束束鋼針扎著他的心,他得趕緊將奶奶遮蓋起來,可是他準備不足,手里那塊布遮住了頭,就遮不住奶奶的膝蓋以下,遮住了腳又遮不住奶奶的頭頸,他抬起頭茫然四顧,忽然看見了一把黑傘,那把傘不知被什么人撐著,他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搶奪那把傘……

后面就一片混亂了。當他再度恢復記憶時,已趴在了地上,他的臉被什么狠狠地摁在泥土里,一塊石頭尖銳的棱角切割了他的視線和視線中仰面躺在地上的奶奶,他聽見自己傷心地叫喊:“奶奶,奶奶……”

“我覺得自己太無能了,真的,太無能了……”老鄧哭得稀里嘩啦,像一個孩子倒在陳金妹的懷里。

這個大男人,在陳金妹眼里曾剛烈威猛無所不能的男人,在這一刻哭成了一個孩子。她心疼地拍撫著他顫抖的厚實的肩背:“不怪你,不怪你……”

“小凡同學,你撿到寶了”

遠遠地看見路邊一群狗,孟小凡趕緊將尾巴抱在了懷里。

這群狗真是一支壯觀的雜牌軍,而且有不少像殘兵敗將。孟小凡認得其中的金毛、泰迪、巴哥犬,這是他進了兩次“寵物安樂苑”才弄明白的。這群狗里沒有一只和他的尾巴相似,這讓孟小凡感到驕傲。他更緊地抱住了尾巴,尾巴卻竭力從他胳臂里探出頭來,沖著那群狗“汪汪”叫了兩聲,有兩三只狗轉過頭回應它,但是很快它們又被一只臟兮兮的網球吸引過去了。

尾巴打了狂犬疫苗,“寵物安樂苑”的強哥哥說尾巴太小,還得打六聯疫苗,要不容易生病。這下孟小凡發了愁,狂犬疫苗的二十塊錢是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撿了一個多月空塑料瓶,小區附近的空瓶子少得可憐,他只好走到濕地公園的最北端去撿。他騙爺爺家里的早餐吃膩了,賴著爺爺給零花錢。還賣了一個很喜歡的玩具給同學。六聯疫苗得打三針,錢從哪里來?

沒事了孟小凡就帶尾巴上“寵物安樂苑”,和強哥哥多套套近乎,沒準他就愿意免費給尾巴打疫苗了,即使打不成疫苗,也可以蹭著給尾巴洗個澡、剪個指甲、美美容。上次孟小凡撞見一個老頭帶了一只金毛來美容,說它要和另一只金毛結婚了。強哥哥的女朋友給它做了個美容套餐,洗澡、修毛、剪指甲,把它弄得渾身香噴噴的,醺得孟小凡連打幾個噴嚏。最后強哥哥的女朋友還給金毛的頭頂上扎了個蝴蝶結,說是贈送的新娘妝。孟小凡一旁看著那個樂啊,心想這新娘不會把那新郎醺得直打噴嚏吧。

在“寵物安樂苑”孟小凡還可以漲知識,有了尾巴后他才知道自己近乎“狗盲”。他也才知道這一帶的寵物犬至少有兩百條。強哥哥說這里是城市新興發展區,新添了不少樓盤,雖然入住率不到一半,可寵物數量不少,有的一家養貓又養狗,養貓狗的很多是老人,還有的養鳥,鴿子、八哥、畫眉、蜂鳥,“白天鵝!”孟小凡沖口而出,養一對白天鵝是他的理想。強哥哥笑著說年輕人想法就是新異,還有人養土撥鼠、蛇、蜥蜴……聽得孟小凡瞪大了眼睛,他跑“寵物安樂苑”跑得更勤了,巴不得哪天遇到傳說中的蜥蜴,最好能拿手去摸一摸。

孟小凡不笨,上次強哥哥說出八千塊錢買尾巴,有人獨獨看上了尾巴。孟小凡趕緊將尾巴抱在了懷里,風一般跑出了“寵物安樂苑”。他不知道八千塊錢是多少,但應該是很多很多,十塊錢的八百倍啊,可以買多少狗糧,給尾巴打多少針疫苗。他捧著尾巴左看右看,它的毛發長長了,也理順了,可灰黑灰黑的并不出眾,一雙眼睛倒是晶晶亮,盯著看一陣子能將他的心融化掉。有人像我一樣喜歡尾巴?不行,尾巴是我的!

他問劉辜玲子她家的小狗多少錢買的,劉辜玲子說一千元,還是她和媽媽一起去寵物市場挑的。孟小凡再去“寵物安樂苑”就留意了,小狗的價格基本都是一千、兩千元。疑問墨團一樣洇開,撐滿了孟小凡的小腦袋,尾巴為什么值那么多錢?

他纏著強哥哥問,強哥哥笑而不語,被纏磨不過說一句:“你賣給我了,就告訴你?!泵闲》渤脧姼绺绮辉诘臅r候去問他的女朋友,這位溫柔的小美女拍拍他的頭:“小凡同學,你撿到寶了,這是一條虎斑犬,清朝乾隆御園里的十大名犬之一呢!”

劉辜玲子有手機,孟小凡借來在網上查找,他的尾巴和圖片上的虎斑犬真的很像!原來他的尾巴是一只珍稀的虎斑犬!興奮簡直要將孟小凡的小心臟脹破了,他得用多大力氣才不至于讓自己在數學課上一直傻呵呵地笑。他很想趕緊將這好消息告訴林芝,可是他沒有林芝的電話,總是林芝打給爺爺。孟小凡掐指一算,林芝有四個多月沒來電話了。她很忙嗎?還是她生病了?林芝生病的念頭讓孟小凡情緒低落了一陣子,可是一下課,劉辜玲子纏著他追問虎斑犬的事,孟小凡又手舞足蹈起來。

很快,全班同學都知道孟小凡撿到了一只珍稀的虎斑犬,清朝乾隆御園里的十大名犬之一。幾個同學纏著他要去他家看虎斑犬,孟小凡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過得意,太過高調了,他閉緊了嘴巴,任同學怎么逼問也不肯再透露一個字。

放學后,幾個同學遠遠地跟在孟小凡身后,孟小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接跑回了家。原本每天中午他都會去看尾巴,給它帶去自己早餐省下來的包子或面包,現在他的得意出賣了尾巴。他悶悶不樂地扒著飯,心里惦記著尾巴,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那個女人懷孕了”

陳金妹急匆匆走得心神不寧。她走到龍鑫花園的西門口徘徊了半天,今天是周一,不是她去黑寶家打掃的日子,可她很想見見女主人,將無意中發現的那個秘密告訴她。

女主人承受得住嗎?那可是每個女人都不愿意面對的。如果不告訴她,她還能生活在優裕的假象中,假象比一切都坍塌的好吧?這么一想,陳金妹拔腳離開了小區。

她又看見了那個老頭,他和另一個老頭坐在路邊下象棋,他的金毛和一大群狗在路邊草地上嬉戲。陳金妹放緩腳步,雖然只是側影,可她能確定他就是那個在照片上見過的顧健明。

他神情安逸地下著棋,一點看不出是蹲過監獄的人。一晃,他的女人走了有七個年頭了。她記得女人的兒子將骨灰帶走了,沒有安放在殯儀館里。他當年在監獄里收到相片,有沒有痛哭過一場?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些照片是她寄給他的。人的緣分是這么奇妙。如今他依然安好地坐在陽光下,為一盤棋局微蹙眉頭,他還記得他的女人嗎?透明的悲傷忽然充溢了陳金妹的身體。

一個人的痛苦和死亡不能驚動這世界一分一毫,陽光、雨水、閃電、雷鳴、花草依然踏著自己的節奏,不會紊亂半分。而人,似乎也是一樣,在痛別之后依然可以完好無損地生活下去。真的完好無損嗎,誰又知道?就像老鄧,那股子勁頭已經消減殆盡,似乎他已忘記了當年的事兒,淡忘了遷墳慘烈的遭遇,可是陳金妹知道,傷痕還存在他的體內,他常常在午夜發出夢囈,呢呢喃喃“奶奶,奶奶”,這世界上只有她陳金妹聽見了這呼喚。

現在她又知道了一樁當事人還不知道的秘密。今天她去新雇主家打掃,黑寶家男主人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一角的方幾上。她蹲在那兒來來回回地擦方幾,就是為了將照片上的男人看清楚,她可以百分百確定照片上就是黑寶的男主人,除非他在這世上還有個雙胞胎哥哥或弟弟。

她內心的震動可想而知,看起來黑寶的女主人對此毫不知情,眼前這個女人怕是也不知道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陳金妹在餐桌上看到葉酸、孕婦營養奶粉,衛生間里擱著孕婦專用的洗發液、沐浴露和護膚品,還有女人起坐行走時小心翼翼的姿態,都在明確無誤地告訴她:女人懷孕了!

陳金妹不知道黑寶的女主人為什么一直沒懷上孩子,如果這個女人的孩子出生了……不用細想,這肯定是一場坍塌,對黑寶的女主人來說。陳金妹想到黑寶女主人的樣子,心口就一片疼。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三,陳金妹提前半小時去了黑寶家,她希望像上次那樣意外撞見男主人,讓她明白一切只是個誤會??墒侵挥信魅撕秃趯氃诩?。

掙扎了半天,陳金妹還是開了口:“您先生經常不在家???”

女主人抱著黑寶,給它喂羊奶:“是啊,他太忙了,他是飛機的人?!蹦┮痪渑魅耸切χf的。

“他是獨子嗎,有沒有兄弟伙的?”

“還有個姐姐?!迸魅藢⒑趯毰e到肩頭,拍撫它的后背,幫它將羊奶順下去。

女主人要是有個孩子該多好。陳金妹心里惋惜著,嘴上不管不顧地問了出來:“您咋沒要個孩子,有個孩子有好多樂子?!?/p>

女主人抱著黑寶走向院子,好像沒聽見陳金妹的問話。

大半天時間,陳金妹內里有兩個人在打架,一個說講,一個說不講,最后說講的那個占了上風。陳金妹將自己置換為當事人,如果她是黑寶的女主人,愿意早點知道真相還是寧愿被蒙騙……答案變得簡單。

“我昨天在一個新雇主家看見了您先生的照片,那家的女主人懷孕了,看起來月份不大,出懷還不明顯……”陳金妹站在女主人身后一步遠的地方,聲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確保女主人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黑寶趴在女主人的肩頭,不安分地晃動著一頭卷毛,圓眼睛像兩顆玻璃球。陳金妹似乎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良久,女主人說了句:“知道了?!迸魅藢⒑趯毞畔聛?,轉身進了臥室。

轉天,陳金妹接到了女主人的電話:“昨天忘了拿錢給你?!标惤鹈妹φf:“沒事沒事?!彪娫捘穷^沉默了,陳金妹靜靜地等著。

“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可以可以?!睊炝穗娫?,陳金妹長出一口氣。

哪怕是丟了兩份工作,我也愿意,這是我欠女主人的。走去龍鑫花園小區西門的路上,陳金妹暗暗拿定了主意。

她和女主人在西門外碰面,女主人穿得比平時樸素,但化了淡妝,顯得十分端莊。她讓陳金妹帶她去那個女人家,就說陳金妹無法繼續打掃,想讓老鄉來接手這個活兒,將老鄉帶來先看看。

女主人叫了一輛的士,兩人坐在后排。陳金妹有些局促不安,她還沒和女主人挨這么近過,心里的鼓槌一直敲,兩個女人見面會是什么局面?她肯定是義不容辭地站在黑寶女主人一邊,可是,對方是一個孕婦……

女主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擔心:“放心,她不會知道的?!?/p>

陳金妹細細咂摸這話的含義,女主人似乎不是去打鬧上門,而只是去證實一下,可她的心還是半懸著,無法放松。

那家的女人有些意外,可還是按開了進樓道的鐵門。兩人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梯上回蕩,這是個新樓盤,絕大多數人家還沒入住。

敲門的瞬間,陳金妹瞥了一眼女主人,女主人面色平靜。女人打開門,陳金妹說明來意,女人才將門敞開來,讓兩人進去。

女人給兩人倒來兩杯水,各放了一朵菊花。菊花慢慢綻開,撐滿了水面,黃澄澄的明麗。

女主人沒說話,只一雙眼睛無聲地逡巡。陳金妹不得不絞盡腦汁將謊話編圓,可是身邊的女主人實在不像是做慣了粗活的人,她那么端莊又有些凜然地坐在那兒,陳金妹覺得自己的謊話編得實在有些拙劣。

女人的話也不多,偶爾點點頭,目光多半時間停留在女主人身上,表情平靜又有些微妙。末了,女人委婉地拒絕了陳金妹,說她剛搬進來,東西不多,也不需要經常打掃,等需要的時候再給她打電話。

陳金妹和女主人走出來,陳金妹才意識到自己后背上一層冷汗。女主人的表情一直平靜,太平靜了。陳金妹小心翼翼地問:“是他嗎?”女主人點點頭。

女主人沒叫的士,兩人并肩往回走。這里離龍鑫花園小區不遠,三站路的距離。太陽倏一下縮到了云層后面,風立刻帶上了寒意。陳金妹忍不住縮起脖子捂緊了衣領,女主人依然姿態端方地走著,風將她的齊肩卷發齊齊吹向后去,小小的黑色旗幟一般。

兩人一路沒有交言,走到西門口分手。陳金妹如蒙大赦般拔腿急匆匆地走了。這個下午,她盡力了。

走出十來步遠,陳金妹才放緩腳步,回過頭去,女主人依然姿態端方地迎風走著,背脊挺得筆直筆直。

“寶貝過來,到媽媽這里來”

喝完一整瓶紅酒,艾蘇紅的眼前變得美好起來,一切東西都朦朦朧朧的,仿佛帶了一層光暈。她的手臂軟得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抬起來,可是身體輕飄飄的,拽扯不住地往上飄,往上飄。她不知道微醺的感覺這么好,知道的話,家里這一櫥柜好酒就不會被辜負了。

辜負是個過去時態的詞,是對過去的判斷。比如,辜負了青春,辜負了真情,辜負了時光,辜負了就無法推倒重來。這些年她辜負了很多人,她的奶奶,她的中學老師,他,還有她自己。也有很多人辜負了她,她初中最好的同學,她的初戀,還有他,和她自己。

她的頭很暈,這些辜負來辜負去的有些繞。黑寶在沖她“汪汪汪”地叫,它恐怕從沒看過她這樣子。她將黑寶抱在懷里又是親又是揉,黑寶似乎并不情愿,逮著個空兒就從她懷里溜了出去,再不肯靠近。艾蘇紅努力抬起手臂,向黑寶招手:“寶貝過來,過來,到媽媽這里來……”

可是黑寶嘴里發出“嗚嗚嗚嗚”的撒嬌聲,就是不肯靠近?!澳阋惨撑褘寢寙??寶貝過來,過來!……”艾蘇紅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嚇了她一跳。愣了一瞬,艾蘇紅趴在沙發上沒頭沒腦、無休無止地哭了起來。

她一定是哭著哭著睡著了。等她醒來時,窗外黑乎乎的,她翻找半天才找到手機,凌晨三點半,她努力計算時差,他說出差去美國了,這時是美國的幾點?她算來算去算不清楚,干脆不算了,翻出他的號碼,賭氣般按下去。

滑翔般的長音,一直響一直響,沒有人接。她歪倒在沙發上,聞到嘴里酒味發酵的酸腐氣,自尊有什么要緊,她再打,再打……有一刻她癱軟在沙發上,覺得世界一片空白,這空白抱持也壓迫著她,她不斷地縮小再縮小,還是擺脫不掉。電話響了,她驚得直起身來,是他。

“喂,還沒睡,怎么打這么多電話,家里出事了嗎?剛在開會,手機調了靜音?!彼穆曇粢蝗缤5胤€沉,以往這聲音總能讓她波動的心情平復。

她笑得有幾分邪氣,不過他看不見?!拔彝四隳抢锏臅r間,我喝醉了,不過我現在十分清醒,我見到了那個女人,她懷了你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誠實地回答我,不管你現在是在中國還是他媽的美國,你只要誠實地回答我!如果你對我還葆有一點情意的話?!彼穆曇襞榔滤频母呱先?,再驀地跌落下來。她像個從懸崖墜落的人,支離破碎地躺在地上,等待他的回答。

“你別多想,等我回來。我會和你解釋……”他說得急切。她不再說話,任由他的聲音在話筒里焦急地奔跑。他掛斷了電話,一連串“嘟嘟嘟”的忙音。

接下來的一天,她仿佛徘徊在生死邊界線上的人,不吃不喝不動,只有大腦還在運轉,她不停地在腦子里構想他和她的故事,回憶可疑的細節,他們認識多久了?他什么時候為她買的房?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四個月了?四個月前她在做什么?他的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謊言?他對她還有沒有深情?

她自問,卻無法自答。

她可以回答的是:她在最好的年紀遇見大八歲的他,甘愿一路跟隨他來到人地兩生的南方,她為他不停地跑醫院做檢查吞下一罐又一罐難喝的藥汁,一次次躺到手術臺上,可是命運裁定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預先裁定,不容反駁……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墜入了泥濘的沼澤地帶走不出來,因此她辭去了工作在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那天,黑寶被他帶到了她面前。那只嬌弱的小奶狗,讓她重新有了掙扎和自我解救的力氣。慢慢從抑郁的情緒中走出來,她才看清他一直以來背負的壓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綿延千年的古訓,至今也未過時。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等待他隨時對她說出那一番話??墒撬恢睕]有說,她以為不說是情意,她感激他讓婚姻維系著她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女人的體面,可是,現在她從懸崖上跌落下來,一地的支離破碎。

天重新黑下來,燈光晃得她眼睛痛。她閉上眼睛。對于她,黑暗是一種撫慰劑,陪伴過她很長的時日。她終于恢復了一些力氣,可以更誠實地面對自己了。

她曾希冀過不能有孩子的是他,可是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讓她不能不直面自己的命運。這命運經由另一個女人提示,愈發顯得殘忍。其實,她哪里能怪他,他有權擁有自己的孩子,他的父母有權擁有自己的孫輩,他們都是家族鏈條上的一環,鏈條不能在他這里中斷。她有什么權力去剝奪他擁有子嗣的權利,以愛的名義?剝奪,不正是愛的反面嗎?

可她還是惱恨他,她惱恨的是什么?似乎她寧愿是他親口告訴她,而不是一個清潔工來揭開謊言的幕布?那樣,她更能保全一個女人的體面。他能給她的最后體面。

門外傳來敲門聲。艾蘇紅沒有應聲,敲門聲執拗地每隔幾秒響三下,似乎沒完沒了。艾蘇紅不得不撐起身子,電視機上依稀映出她的影子,頭發炸裂開來,她用手扒拉幾下,讓她們恢復了順服的樣子,又拿手撫一撫臉頰,上面大概還印著淚痕。

客廳一片狼藉,黑寶將東西拖咬得到處都是。她打算盡快將來人打發走。走進院子,門外站著個女人,走近一看,是陳師傅。

陳師傅從柵欄縫里遞過來一個飯盒:“餓了吧,我熬了點蓮子紅棗粥,你愛吃的……”艾蘇紅遲疑一下,按開了門鎖。

陳師傅手里拿了四瓶羊奶。陳師傅看她的樣子,讓她知道自己很狼狽。在這個女人眼里,現在的她一定很可憐。她埋頭吃粥,一勺一勺,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陳師傅給黑寶重新加了水,放了狗糧,黑狗吧嗒吧嗒吃起來。安頓了黑寶,陳師傅開始打掃客廳,很快屋子里恢復了慣常的整潔有序。

粥很快喝光了。力氣似乎重新充滿了她的身體?!昂趯毎萃心銕滋?,我要出趟遠門?!彼龑汕гX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害你丟了那份工作?!?/p>

“沒事沒事。你別怪我多嘴,這世上多大的坎,挺一挺都能過去?!标悗煾狄幌乱幌峦现?,“不瞞你說,我有過一個兒子,還沒滿月,死了,被我老公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給壓死了?!?/p>

艾蘇紅抬起頭,看著陳師傅。陳師傅手里沒停,拖把一頓一挫地進退:“他那時候在村里挺風光的,太風光了,每天忙得回來倒頭就睡,也是該當出事,我心里埋怨他,將孩子丟給他自己回了娘家,結果就出事了。不瞞你說,我那時死的心都有?!?/p>

拖把杵在陳師傅的腳邊,像新長出的第三條腿。停了一刻,拖把又一頓一挫地進退起來。

艾蘇紅聽見陳師傅嘆出一口長氣:“不也活下來了,活得還挺好。我以為不會原諒他的,不還是生活在一起,我們結婚三十二年了。只不過我們離開了村子,寧可在城里千辛萬苦掙口飯吃,也不愿意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p>

送陳師傅到門口的時候,陳師傅回過身來,站在路燈光微弱的光影里對她說:“妹子,等你回來?!?/p>

有那么一刻艾蘇紅很想伸出手去抱一抱陳師傅,這個女人身體里原來扛著這么重的傷痛,可她面對她的時候總是一副笑模樣。

終究沒有伸出手去,身體是難以逾越的疆域。

“你的夢真靈”

孩子似乎有了輕微的胎動,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林芝去醫院做第十六周的孕檢,胎兒一切正常,兩個。孕吐也減輕了,林芝的精神狀態頓時好了很多。從醫院出來,她拐去了第三小學。

離放學還有二十來分鐘,她站在學校的鐵柵欄外面等。操場上有孩子在踢球,她瞇著眼睛一個一個瞧,沒有看到小凡。小凡的個頭應該竄高了不少,四年級了。

五個月時間她沒有給小凡打電話,沒有心情。為了懷上這個孩子,她吃了不少苦頭。孕前做了一系列體檢,男方出的價錢高,要求也特別嚴格。一定要是沒有任何遺傳性疾病和不良嗜好的母體。然后是促排卵,取卵,體外受精,胚胎移植宮內。五個卵子,成活了三個,最后放進她體內兩個。然后是轟轟烈烈的孕吐。一系列過程折騰得她心焦氣躁,從未有過的疲憊。

如果體外受精不成功,意味著一系列過程又得重新來一遍。她不能不小心再小心,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懸崖邊上。

懷小凡時她二十歲,一切都自然而然,不用絲毫刻意。生命按照自然的規律生長?,F在她整天提心吊膽地關注各種指數,生怕有所不測前功盡棄。如果孩子順利生下來,她就徹底解脫了,而且能為小凡存上一大筆錢,一個孩子七十萬,兩個孩子一百五十萬,有了這筆錢小凡可以過上好日子,兩個孩子交給他們的爸爸,肯定也是衣食無憂的生活,三個孩子都會擁有錦繡前景,多好。

當時打動她的,正是這錦繡前景。她的小半輩子過得太辛苦了,生下小凡沒多久她就隨他爸南下打工,兩人先在制衣廠兩班倒,天天上十四個小時班,上廁所都受限制。后來他爸跟著一個老鄉去創業,錢沒賺到卻被一個女人拐走了心,留不住心的人留在身邊又何益,她與小凡爸爸拿了離婚證,沒告訴小凡,只是她回去得更少了。

離婚那年,她揣著離婚證哭了半宿。小凡睡在他們中間,她聽見小凡平緩的鼻息聲,拿被子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第二天她帶小凡去濕地公園,意外地看見了白天鵝,那對天鵝真美啊,優雅地轉動脖頸,擺出各種造型,仿佛在告訴她這世界上有真愛。她大聲地笑啊尖叫啊,她知道天鵝是世界上感情最專一的動物,一對一的配偶相伴終生。她為它們流下了眼淚。

她和小凡的爸爸再度南下,兩人在火車站分手。她一個人做過保險,賣過房子,推銷過化妝品,扮過人偶,送過快遞,站過柜臺,要維持一個人的基本生活,要按月交房租,要給小凡寄回生活費……如果以十月懷胎的代價可以消除這一切,她為什么不答應。身體的受難只是有限的時段,而未來是可期待的錦繡,她甚至已經開始設想她和小凡的美好未來,她要將小凡接到廣東,天天陪著他,送他出國留學,她好像已經拿到了一百五十萬,好像這一百五十萬是取之不盡的阿里巴巴的寶庫。

有代孕的姐妹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她,不要想得太美好,體外受精不同于自然懷孕分娩,你吃了那么些促排卵的藥,也許以后就再難懷上孩子了。她不以為意,“我已經有小凡了?!苯忝谜f孩子生下來,你會舍不得離開他,你的乳房會脹得痛、會腫得像放了一冬的干饅頭,你會吃不香睡不著,身體的種種表現都在提醒你,你是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親,他們是你的骨血,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以為可以輕輕松松忘掉他們?林芝不去想這些,現在她心里惦記的只有小凡,她的寶貝兒子。

校門口開始有孩子出來了。很快細小的水流就涌成了滔滔洪流,林芝不敢站在校門口,怕人太多擠傷自己。又怕錯過小凡,移到拐向龍鑫花園的那條岔道口。終于,她看見小凡出現在了馬路對面,他的個子真的沖高了不少,林芝估摸著齊到自己的下巴了。她看見小凡將書包斜挎在肩上,一邊的書包帶子斷了拖在地上,林芝差點叫出聲來,一甩一蕩的帶子絆住了腳不得跌一跤。

小凡跑了起來,跑得興興頭頭,風風火火。林芝不能跑,只能快步走。她看見小凡沒轉向回家的那條路,而是一直往前跑去了。等她趕到路的盡頭,正好瞅見小凡從工地鐵門里鉆出來,懷里抱著個什么東西,像是一只小狗。這孩子,玩心還是那么重!

林芝不敢慢下來,要不小凡又跑得沒影了。小凡跑進了“寵物安樂苑”,林芝在馬路斜對面等著。她不能進寵物商店,也不能被小凡看見,可她不放心小凡。她跟著小凡直到他把小狗送進了鐵門,她已經確定那是一只小狗,也確定爺爺不知道這只小狗的存在。

看小凡進了自家樓道,林芝才轉身離開。她在路邊遇到了一大群狗,奇形怪狀的,而且大多沒拴繩子,這座城市怎么這么多狗!她小心翼翼地繞道過去,有兩只狗“汪汪”地沖她叫,她嚇得不敢挪步,一個戴灰絨帽的老頭喝住了那兩只狗。

晚上,她給小凡爺爺打電話,是小凡接的。他盼這個電話一定很久了。

“小凡,媽媽昨晚夢見一只小狗追著你跑,灰黑灰黑的,它還會叫你的名字……”

“媽媽,你的夢真靈!”林芝等著,可小凡沒有往下說。

“你學習怎樣???快期末考了吧?”

小凡的聲音低落下去:“就那樣。對了,我前不久看到白天鵝了,珍鳥園的老鄧說今年飛來的候鳥特別多……”

“老鄧是你叫的啊,叫人家鄧伯伯?!?/p>

“哦?!毙》灿植徽f話了。

“媽媽給你買了個新書包,明天就給你寄回來。你還要什么,告訴媽媽買給你?!?/p>

電話里靜默了幾秒鐘,小凡放低了聲音:“媽,書包里可以放錢不,我想要壓歲錢,五十塊錢就行?!?/p>

林芝咬咬下嘴唇,這孩子怎么知道要錢了?!斑^年還有一個多月呢,再說了,你的壓歲錢不都交給爺爺保管嗎?”

“我們同學都是自己管理壓歲錢!我只要五十塊,五十塊就好,求求你了好媽媽!”

“等我考慮考慮吧?!?/p>

轉天,林芝買了個新書包,密封包裝好送到小區門衛那兒。書包最內層的小兜里放了五十元錢,都是五元的新票子。

選定租下現在這個房子,是林芝提出的唯一要求。她想天天看到小凡,而不是一個人住在千里之外的廣州度過漫長的孕期。她本以為男方會拒絕,可他很快辦好了一切,并派人開車將她從廣州接過來。男方自己一直沒有露面,兩人只有電話聯系。林芝住進來的時候,柜子里掛了適合她孕期各季節的孕婦裝,品質高檔。冰箱和櫥柜里塞滿了適合孕婦吃的食品用品,顯見得對方是個細致的男人。林芝對他最直觀的了解,就是提前擺放在客廳里的照片,林芝能理解,不是有說法孕期看誰多孩子就會長得像誰。

男方知道她這周去醫院做孕檢,孕期的事宜已經提前列表打印出來交給她了。她是受雇方,必須嚴格按照雇主的要求執行。果然,晚上她接到了男方的電話,她簡短地匯報了孕檢結果,對方“嗯”一聲,問她:“你有沒見過一個女人,齊肩長發,容長臉,大眼睛?!?/p>

林芝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從進門就一言不發、壓根兒不像做家政的女人。沒想到她是男方的妻子,而且對代孕的事毫不知情。

她一五一十將那天的情景說了。電話里遲遲不見回音,她耐心地等著,看來男方遇到麻煩了。她心里的某個地方忽然抽緊,這漫長的沉默,不會扼殺掉她和小凡的錦繡前景吧。

“若有緣它自然會回來”

黑寶像是害了相思病。女主人離開后,黑寶就拒絕吃狗糧了,也不喝羊奶,陳金妹抱著喂它也不喝,整天病怏怏的。起初陳金妹沒帶它回家,怕老鄧煩,女主人拿了鑰匙給她,叫她每天來看黑寶兩次??珊趯氝@樣子,陳金妹只好帶它回家,還將它的狗窩也搬了過去。

黑寶認生,進了她家就縮在靠墻的沙發腿那兒一動不動,怎么喚它也不出來。這可怎么辦好,等女主人回來它若是瘦成了皮包骨頭,豈不是她陳金妹的罪過?還是老鄧有辦法,弄了兩根肉骨頭放在食盆里,下面墊狗糧。陳金妹開始不同意,她記著女主人說黑寶不能吃太咸會掉毛,老鄧不以為然:“把眼下對付過去再說!”

沒想到老鄧的辦法奏了效,不知黑寶是覺得沒指望了,還是實在餓得慌,等陳金妹回到家,兩根肉骨頭竟啃得干干凈凈,狗糧也吃了點。這下好了,陳金妹每天得給它尋謀肉骨頭作食引子,心里直感嘆這嬌貴狗還真不是窮人家養得起的。

感嘆歸感嘆,幾天下來,陳金妹對黑寶也生出了感情,仿佛它是自己的一個孩子,看見它那么無助地縮在角落里,一雙玻璃珠子般的眼睛無辜又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心里就涌出一股母性的柔情。她開始學著女主人的樣子抱著它,撫摸它,給她梳理毛發,黑寶的小身子緊緊偎依著她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女主人對黑寶的感情。

黑寶失蹤那天,陳金妹去給一套新房“開荒”。正好老鄧輪休,她就沒惦記著中午回來一趟,等她下午回來,老鄧已經去公園值班了,屋里空蕩蕩的,她以為黑寶躲在哪個角落里,喚了幾聲都沒回應,將家里翻了個遍也沒見著黑寶的影子,心咯噔咯噔直往下掉。她打老鄧的電話,老鄧也不知道,說睡了個午覺,熱了些飯菜吃就出來了。平時都是陳金妹照顧黑寶,他壓根兒忘了家里有黑寶這回事?!澳氵@個渾……”陳金妹氣得掛了電話。

她趕緊出去找,一聲聲喚“黑寶——黑寶——”,一直找到女主人家,都沒看見那團黑影子。天一點一點黑下來,路燈亮了,她找遍了小區每一條道,沿路的垃圾桶都察看了,還是沒找到黑寶。

嗓子眼干得像敷了一層塑料膜,后腦勺上的一根神經又開始一扯一扯地痛。這一夜陳金妹都沒睡踏實,她腦子里晃動著女主人憔悴不堪的樣子,萬一她知道丟了黑寶……

女主人走后第三天打了個電話給陳金妹,問黑寶的情況,陳金妹說黑寶接到了她家,在短暫的不適應后恢復了正常,現在吃得喝得睡得,讓女主人放一百二十個心。她遲疑一下,還是問了:“你在哪?”

“我回老家了?!?/p>

“你老家是……”

“吉林。我正站在雪地里給你打電話,我的臉快要凍僵了,我得進屋去了。陳師傅,謝謝你!”最后一句謝謝你,好像是大聲喊出來。陳金妹聽了心里一暖。就是那天晚上她逼著老鄧想辦法,老鄧給想出了肉骨頭的主意。

現在黑寶丟了,她還怎么有臉見女主人。她辜負了她的信任。這么想著,陳金妹的眼淚都快出來了,自從沒了兒子流下太多的眼淚,她已經很久沒流淚了。她有過那么多雇主,見過那么多生老病死,都沒流過淚。細想想,她與女主人的交集并不多,可不知為什么,她和黑寶卻喚醒了她的眼淚。

一連找了兩天,陳金妹破天荒請了兩回假,找到黑寶仿佛成了天大的事??赡菆F讓人揪心的黑影子一直沒有出現。老鄧勸她:“狗有靈,認得回家的路,也許過幾天黑寶就自己回來了?!?/p>

“你不知道,女主人說黑寶從到她家就沒出過院子門,它的整個世界就是那個三室兩廳的屋子。然后,就是我們家。外面的世界,它哪里見識過?!?/p>

“唉,人與狗之間也講個緣分,若有緣它自然會回來,若無緣你再怎么尋也尋不著的??茨氵@么發愁,實在是不值得。大不了,我們買只狗還她?!?/p>

陳金妹不說話,她覺得自己說不清楚,什么事值得什么事不值得,這只狗和那只狗只是一條狗那么簡單嗎?她說不清楚卻想得明白,可是她無法主宰黑寶,如同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如果黑寶真的就此不再出現,像她失去兒子一樣,她也只好認命。也許,重新買一只狗,真的是她能給女主人的補償。

陳金妹第一次走進“寵物安樂苑”,籠子里一只只小狗有的才巴掌大,毛茸茸的一團團相互偎在一起。這些狗寶生下來沒多久就和媽媽分開了嗎,真可憐!還有一些籠子里裝著大一些的狗,各式各樣,可沒有一只長得像黑寶。

陳金妹努力向店主人描述黑寶的樣子,“泰迪!”一旁有個孩子正在逗一只灰黑色的小狗,搶先叫出來。店主人不停地點頭:“哦,貴賓犬,黑色的,八個月大?明白明白,我得去寵物市場找,不一定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價錢?您這個算特別訂制那種,價錢要貴點,兩千五吧,它的體檢、疫苗我們店全包……”

陳金妹一點沒磕巴就答應了,就是五千元她也得買。她當即掏出兩百元算作訂金,店主答應會盡快幫她尋謀到一只高度相似的黑色貴賓犬。

五天過去了,每天干完活陳金妹都會到榮鑫花園小區轉一圈,在自己屋子附近也轉一圈,她基本上不抱希望了。兩千五百元買只黑色泰迪的事,她沒告訴老鄧,這錢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寵物店店主電話打進來時,陳金妹口袋里的兩千三百元錢已經揣了有兩天,她隨時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狗。

“小凡說看見你家黑寶了,就在榮鑫花園過去一點的那片空地附近,我讓小凡和你說?!?/p>

陳金妹站在寒風中,按下免提,將耳朵湊到手機屏幕上,耳朵涼冰冰的。

電話里傳出一個孩子的聲音:“那片空地不是有圍墻嗎,正對榮鑫花園有個鐵門,不是在鐵門那兒,你從鐵門沿著圍墻一直走到西南角,那里有個磚房,黑寶就在磚房的附近,它卡在下水道蓋子上……哎呀,我說不清楚,我現在就和強哥哥趕過去,你也快點來!”

陳金妹忙給老鄧打電話,珍鳥園正好來了一撥上級領導參觀,他走不開。陳金妹慌忙打個的士往空地趕。那片空地她知道,來來回回多少次了,離榮鑫花園不遠,可是一街之隔,就顯得荒涼許多,她沒想到黑寶跑去了那里。

看見了鐵門,她叫司機沿著圍墻慢慢開,她也不知道哪里是西南角,她是個方向盲加路癡。

遠遠地看見了一群狗。司機笑起來:“這群狗在開會嗎?”那群狗圍成一個圈,確實像在開會,可陳金妹沒有心情笑。她不敢錯眼地環顧四周,生怕錯過黑寶的影子。

車從那群狗的旁邊慢慢滑過去,陳金妹瞟眼一看,大叫:“停車,停車!”

陳金妹一把推開車門,看見了黑寶,小家伙只有一個腦袋、兩個腳爪露在地面上。陳金妹乍著膽子揮舞手臂驅趕開圍觀的狗。

走近前一看,黑寶的身子掉進了下水道的鐵桿縫隙里,那里正好斷了一根桿。黑寶看見她,發出虛弱無力的“嗚嗚”聲,玻璃球般的黑眼珠仰望著她,映出了陳金妹變形的臉容。黑寶頭上的一撮毛凝成了一團,像是流過血。

一時間百感交集。陳金妹的眼淚倏一下就出來了,她伸出手想抽出黑寶的身子,眼淚撲簌簌砸在黑寶身上。黑寶的身子被什么卡住了,她不敢太用力。

寵物店店主也趕到了,還有那天在店里見過的男孩。三個人一起想辦法,終于將黑寶解救出來。黑寶躺在陳金妹懷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它太虛弱了。它的腳趾也受了傷,上面凝著血印子。

“寶寶,你受苦了,媽媽帶你回家!”陳金妹呢喃著,輕輕撫摸黑寶的脊背。黑寶依然閉著眼睛,可她感覺到黑寶更緊地依偎向她。

那群狗一直站在不遠的地方。陳金妹慶幸不已:“幸虧來得及時,要不黑寶肯定會被它們咬死?!?/p>

“不不不,它們是在守護黑寶!我昨天來過這里,沒有看到黑寶。今天我路過的時候,先是看見這群狗圍在一起,就好奇地跑過來看,結果看見了黑寶。這些狗是在陪伴黑寶,給黑寶想辦法呢!”

寵物店店主仔細察看黑寶頭上的傷:“不像是狗咬的,好像有兩三天了?!?/p>

三個人回到“寵物安樂苑”,店主處理了黑寶頭上和腳上的傷口,黑寶一直閉著眼睛癱軟在那兒。店主將訂金退給陳金妹:“找到就好,黑寶這些天一定吃了不少苦,除了身體的傷痛,可能還會留下心理陰影,你要多陪伴它。黑寶如果有什么異常反應就來找我們,我們可以給它做心理治療?!?/p>

這話擱在平時陳金妹不會信,可是現在她信。她一個勁地點著頭。

“女孩的名字請叫天鵝”

艾蘇紅看到陳金妹的來電,就預感到黑寶出事了。她連夜跨越大半個中國飛了回來。

半個月時間,她將自己屏蔽起來,只留出了陳金妹這個與外界的唯一通道,因為黑寶。

“對不起,黑寶走了?!标惤鹈玫穆曇袈犉饋砗軅???砂K紅沒弄明白“黑寶走了”的含義,它走丟了,還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黑寶去了另一個世界。

它走丟過一次,然后回來,仿佛僅僅是為了一場時間充裕的告別。

回到陳金妹家后,黑寶就一直趴伏在狗窩里,不動不吃。陳金妹抱著它喂它羊奶,它連嘴也懶得張開,有時候它發出低微含混的聲音,仿佛呻吟,又仿佛夢囈。陳金妹急得嘴上起了一串火炮,她將黑寶送到“寵物安樂苑”,請店主給它做心理治療,可是一個療程下來它毫無改觀,生命的氣息仿佛從那個小身體里慢慢抽離。陳金妹請店主給它注射營養針,還是不能讓它重獲一點點活力,偶爾它微微睜開眼睛,從那對縫隙望進去,玻璃球依然透明清澈,卻似乎滿布了痛苦哀傷。

一天夜里,陳金妹從夢中驚醒,似乎聽見躺在床腳的黑寶發出一串“咕嚕咕?!钡穆曇?,跳下床一看,黑寶嘴里溢出一攤帶血的泡沫。她不敢再睡,守在它身邊,天一亮就趕去了“寵物安樂苑”。店主也無能為力,開車將她和黑寶送到一家大型寵物醫院,那時黑寶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在黑寶的喉管深處,發現了一枚細小的魚鉤。魚鉤位置很深,周圍的組織已經發炎化膿……

黑寶的死只是又一次重擊,但不足以讓艾蘇紅崩潰了。雪鄉熟悉的寒凜氣息,讓她一點點復原,也讓她將傷痛一點點冰凍封存。黑寶是她的孩子,她的寶寶,可是奶奶對她說情感寄放在寵物身上,終是一場分別。狗狗的生命極限不過十來年。它能撫慰你多久,離別的傷痛就會多深。人也是一樣,從來沒有一場離別是容易的,對你來說不容易,對別人也是。生命短短數十年,蒼茫宇宙間的一顆流星而已,又何必相互怨恨,傷害。

那枚魚鉤呢?

在她的想象中散發著冷酷寒光的尖銳魚鉤,凝聚了無情、冷酷、貪欲、殘忍的魚鉤,為什么成為黑寶的宿命?

她想不明白。

天地輪回自有奧秘,我們可以追問,卻也只能順應。奶奶說,你能“看”到魚鉤的來處嗎,它曾經握在誰的手里,懷著怎樣的欲念,將得到怎樣的因果,你都“看”不到,更無能為力。莫如將一切交給冥冥中的力量,你能做的是珍惜,珍惜與你相遇、交集的一切,人、物、事,它們集結向你,有形或無形,實體或意念,共同構成你的全部。包括無法到來的孩子,包括那個你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包括黑寶,包括那枚魚鉤。

陳金妹執意為黑寶舉辦一場“安息儀式”。艾蘇紅沒有拒絕,如果這場儀式可以緩釋陳金妹內心的歉疚和傷痛,她愿意成全。

“安息儀式”是“寵物安樂苑”新近擴展的業務。在莊重而圣潔的告別儀式之后,寵物的遺體將被送進火化爐進行火化,骨灰可以裝罐保存,可以埋在樹下,可以灑入江河湖海,可以制成“一心恒永久”的骨灰鉆石……

在陳金妹的要求下,“寵物安樂苑”的首場“安息”儀式安排得莊重、肅穆又豐富。

店主阿強預先在寵友群發布了通告,原本以為無人關切,不想舉辦儀式那天現場竟來了很多附近的居民,還帶著他們的寵物。

艾蘇紅躲在墨鏡的后面,寒風中的一張張面孔大多數是老人,花白的頭發,叢生的皺紋,滿布老年斑的手撫摸著懷里的寶貝。也有年輕人,看著自己的寵物一臉嬌溺。人們嘰嘰喳喳,說著笑著,仿佛趕一場熱鬧。

穿黑色西裝的阿強站到司儀的位置,高聲宣布“黑寶安息儀式正式開始”。低緩輕柔的鋼琴曲聲響起。曲子是阿強選定的,名為《安息曲》。阿強的女友身穿黑色羽絨服,緩緩拉開四方形花架上的布簾,黑寶安靜地側臥在鮮花從中,仿佛睡著了一般。

這是艾蘇紅在與黑寶第一次長時間分別后,再一次見到它。奇怪的是,她的內心竟充滿柔情而不是悲傷。鮮花簇擁下的黑寶,終于渡過了世間的苦樂獲得永久的安寧。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阿強引導著人們一步步完成安息儀式。艾蘇紅沒有流淚,站在她身邊的陳金妹早已哭得稀里嘩啦,仿佛她才是黑寶真正的主人。也是,她為黑寶傾注的焦慮、憂傷、心痛高度濃縮于短短的十來天,比艾蘇紅與黑寶的數月情緣更加濃烈。她目睹和陪伴了黑寶最痛苦無助的時刻,她比艾蘇紅更適合做黑寶的“安息天使”。

艾蘇紅伸出手摟住陳金妹的肩頭。但愿對于她,這場痛哭是傾瀉,也是清洗。

人群中不少人在抹眼淚。他們在預習與自己寵物的告別,難免情不自禁悲從中來。

黑寶被送進了火化爐,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艾蘇紅、陳金妹、老鄧和一個十歲模樣的小男孩還留在寵物店里。艾蘇紅不經意地一扭頭,看見了門外樹下的他。

回來后她一直住在酒店沒有回家。她猶豫一下,走了出去。

風從他們之間穿過,猛烈地掀動頭頂的樹葉。

“回家吧,我可以解釋?!?/p>

她不說話,沉埋著頭。良久,她抬起頭望著他,眼神干凈清澈?!澳銘摀碛凶约旱暮⒆?,我成全?!?/p>

“是我們的孩子!我只是擔心你一時接受不了……只要胎兒的情況穩定下來,我就會想辦法和你說……”

一個小時后,黑寶消失不見了,爐膛里只剩下一堆粉末和幾根碎骨。阿強用木錘輕輕一敲,骨頭就碎成了齏粉。在灰色的粉末里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是魚鉤。

原本活蹦亂跳的生命最后化成了裝不滿一個杯子的輕灰。艾蘇紅拜托陳金妹將黑寶的骨灰埋在一棵樹下,她只留下魚鉤,將它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透明盒子里。

奶奶說:“與你相遇、交集的一切,人、物、事,它們集結向你,有形或無形,實體或意念,共同構成你的全部……”

包括這枚魚鉤。

它的存在,儲存了黑寶的生和死,也以它冷酷的形態提醒著艾蘇紅永遠不要走向愛的反面。

五個月后,名叫天鵝的嬰兒躺在艾蘇紅的懷里,大她三分鐘的哥哥躺在她爸爸的懷里。天鵝有著粉紅色的小臉蛋,似有若無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紅嘟嘟的嘴唇,那嘴唇形狀像他。在此后漫長的時光里,不知這孩子會發生什么樣奇跡般的變化,艾蘇紅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適應媽媽的身份,找回媽媽的感覺……他說,媽媽的感覺存在于每個女人體內,只等待被喚醒。為了他,她愿意傾力一試。

那個女人為他們生下一對雙胞胎后,在承諾“從此不再打擾兩個孩子生活”的保證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前,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女孩的名字請叫天鵝?!?/p>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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