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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燈盞

2020-10-29 05:43王明明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燈罩東海林場

王明明

1

風停了,雪越下越大,是老天爺弄灑了面口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在這片靜默、蕭索中年被推向了尾聲。對于這個蝸居在小興安嶺深處的林場,這個年過于安靜,如同沒來過似的,當然了,事實上每一年也都如此,只有那些拒絕在祥和的氛圍中被談起的事、那些因這節日的到來而不得不推后的決定,再次來到人們面前時,人們才真切地發現日子過得真快,就到了元宵了。

東海沒睡午覺,屋里太吵,火墻燒得太熱,窒息一般,他吃完飯在炕上躺了一會,睡不著,也是太激動,今晚他就能去給奶奶送燈了,他都還不知道奶奶睡在哪,他真想奶奶。這是他第一次送燈,以前給爺爺上墳他就總想去,爸不同意,爸說他太小,等長大一些?,F在輪到了奶奶,奶奶是和爺爺合葬的,他就更想去,央求說自己十歲了,還從沒去過。十歲并不特殊,沒有那個習俗,沒有那道坎說不讓他去,只是爸覺得這種事讓孩子沾了不好,怕有啥說道。爸還是猶豫,可想到東海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出殯時就沒讓他去,他哭得死去活來,恨了爸好長一段時間。爸說那就去吧,讓你東俊哥帶著你,不過前提是得先跟你東俊哥一起把燈做出來。東海樂開了花,年過完了,他頭一遭這么高興。他扯下掛在門上的那件舊軍大衣,蹲在門斗的門檻上等東俊哥。東海記起,這件軍大衣正是東俊哥穿剩下的呢。東海作為家族里的老小,衣服向來是撿堂哥們穿剩下的,這其中,東俊哥的最多,從年齡上講,東俊哥距他最近,穿戴的年代感也更接近。至于東俊哥的衣服是否撿其他更年長的堂哥的,想必也是的,衣服一個個往下傳,越穿越舊,穿壞是遲早的事,大概到東俊哥那就穿壞了許多,四娘就給東俊哥換了批新的,東海也就跟著撿了便宜。在他們家族的同輩男孩里,雖然東海排行十一,東俊哥排第十,但東俊哥卻比東海大了好幾歲,中間隔了兩個大爺家的幾個姐姐。

東海專注地看雪,佯裝聽不見屋內的聲音,卻根本裝不出來,起先是四娘的聲音,跟著是六大爺的聲音,后來東海聽到了媽的聲音,期間還夾雜著四大爺和爸的咳嗽聲,他們八成是又給煙袋鍋里續上了旱煙。好家伙!幸好二大爺去得早,大大爺、三大爺和五大爺都在關里,要是都回來,還不得把房蓋給掀了。東??戳藭貉?,又低頭看身上的這件軍大衣,兩個袖口已磨得油光锃亮,其中一只袖口上幾公分處還補了個藍色的補丁,左胸前不知何時添了新的口子,蠟黃的棉絮擠了出來。東海如果再大幾歲,稍一用力,這件衣服就能被撕得粉碎,東海想象大衣碎裂后棉絮迸裂而出的樣子,就好像大雪落滿肩頭。這個家究竟是怎么了?東海的目光看向門兩側,因為辦了白事就不能貼春聯,去年的春聯破破爛爛地在風中搖曳,紙的底色早就由紅變白。他嗓子火辣辣的,說不出的滋味。

他下意識地裹緊軍大衣,好在還算暖和,就像東俊哥從背后抱著他。小時候,東俊哥經常這么抱著他玩,隨著他一天天長大,東俊哥也一天天長大,這樣的親密舉動越來越少,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兄弟倆三天兩頭的賭氣、打架,當然,多是東海跟東俊哥賭氣。有一天,東海猛然發現東俊哥的上唇和鼻孔間變得黑乎乎的,他被那黑乎乎的東西吸引了,還摸了幾下,這一摸不要緊,呀,東俊哥,你怎么長胡子了?東俊哥笑他,這不正常嘛!男人都長胡子。東海不服氣,那我怎么沒有?東俊哥說,你還不是男人唄!這話把東海氣夠嗆,不是男人,難道是女人嗎?

大約半年前,東俊哥跟林場東頭胡大爺家的蘭芝熟識起來,二人整天黏在一起。有兩次,東海還看見東俊哥騎自行車載著蘭芝,蘭芝坐在后座上摟著東俊哥的腰,大搖大擺地從林場飄過。東海氣不過,找到東俊哥,說他不要臉不害臊,成天跟女的玩。東俊哥狐疑地問他,你是說蘭芝嗎?你早晚得管她叫嫂子嘞!東海不信,去找四娘,四娘笑說,你東俊哥說得沒錯,估摸著過兩年你東俊哥就要結婚了?!敖Y婚”這個在東??磥頍o比遙遠的詞一出現,他的內心五味雜陳。四娘說,可不是嘛!咱這兒不念書的都結婚早,都十八九歲就結了,你算算還有幾年?東海不敢算,自打東俊哥初中畢業回了家,時間就變得特別快,嗖嗖嗖,都能聽見翻日歷牌的聲音。四娘對東海說,你得好好學習,要不然窩在這林場里就只能采伐、采山、種地,全是出苦力的活。這些話聽得東海神游了,他好像看到了東俊哥的一生。東海有點不敢找東俊哥玩了,又想到他有了蘭芝,就更加失落,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一個人。這一回,若不是有事求東俊哥,求他教自己做燈,東海真不想再找他了。

東俊哥怎么還不來?答應的事,答應好的時間,他不知道東海要生氣了嗎?可要生氣就生唄,又能怎樣呢?

2

座鐘敲了四下,雪基本住了。東海扒窗戶上往里瞅了幾眼,錢的話題還沒談明白。奶奶沒等到這個年,就去了。奶奶生前一直和東海家住在一起,四娘堅稱媽拿了奶奶的錢,又說爸當年接了爺爺的班本來就占了便宜。媽就一五一十給四娘捋,說,養老送終是我們,跟著過的也是我們,老娘就那點退休工資,后期生病都不夠用的,見著你們誰的錢了?一個月五塊錢,是哪輩子定的標準?就算按這標準來有誰按時掏了?……這件事還沒爭論明白,不知怎的,連辦白事寫禮賬的事也給扯了出來。四娘嚷嚷著要分禮賬,辦事隨份子的禮賬要細分,看是沖哪個兒子來的禮,以便事后好回人家禮。媽不同意,說,有些禮沒上賬,來的人直接塞給你的怎么說?沖你去的自然都給了你,沖你塞錢的我又不是沒看到。辦事是在我家辦的,上了禮賬的自然是沖我們來的……四娘是愈發不講道理,東海聽著來氣,可這場合沒他說話的份兒。

一個身影在柵子外閃動,大門被推開了。東俊哥喊著東海的名字走過來,手里拎著個東西,走近來一看原來是送燈的燈罩。他用木板條做成的長方體的框架,四周的塑料布用圖釘固定在四根立柱上,上下空著。

燈呢?東海問。

東俊哥從兜里掏出一個空鋼筆水瓶,瓶蓋被拉了一刀,布條做的捻子塞了進去。他將“燈”放在地上,把燈罩罩了上去,演示給東???。燈做得雖簡單卻很是精致。東海一直打心眼里佩服東俊哥,他什么都會做,什么都愛擺弄,這事對他來說小菜一碟,他連家里的黑白電視機都敢拆,還有奶奶的收音機也拆過,拆了裝,裝了拆,研究里面的部件。雖說東俊哥現在不念書了,可也是暫時的,東俊哥說他才不窩在林場采伐、種地,他說他想去哈爾濱學修理呢。此刻,東海卻有點高興不起來,屋里還在吵,想起東俊哥是四娘的兒子,東海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這燈能結實嗎?山里風大,還不得一吹就倒呀!東海說,等我長大了,我要給奶奶做個玻璃罩的燈,要選最好的木板條,用砂紙磨光,再刷上顏色,奶奶生前最喜歡紅色,就刷紅色。東俊哥說他吹牛,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一點還不會做呢!爸說讓東俊哥教他做,可眼下東俊哥自己已經做好了。東海就有些賭氣,故意找茬似的說,誰讓你不教我?你應該教我一起做,可你現在自己卻做好了。東俊哥拿起地上的燈罩說,這很簡單,就是用板條子釘釘就行,甚至用圖釘按都可以,上面正方形,四根短的,下面也一樣,中間四根高的,一釘就好。東海發現的確不難,而且燈罩看著也不大,估摸就一個格尺的高度。

東海噘著嘴問,送燈好玩嗎?我都沒給奶奶送過燈。

東俊哥說,我也沒給奶奶送過,這也是第一次。

可你給爺爺送過。

東俊哥就給東海講起送燈的事來,送燈可熱鬧了,等會兒吃完晚飯,大家就陸續出發了。路上像街市一樣熱鬧,從林場出去一路往北走,得穿過兩條河,還得在河上走一段路。你想啊,送燈的人絡繹不絕,有差不多跟我們同時去的,有我們去的時候正碰上人家返回的,也有我們返回的時候才出發的。什么樣的都有,什么樣的人都有,大家彼此打招呼。不光路上熱鬧,北山更熱鬧。林場去世的人多數埋在北山,埋南山的少。放炮仗放煙花時那真是鞭炮齊鳴、人聲鼎沸。一朵煙花剛飛上了天,另一朵緊跟著也上去了,比賽一樣。大家跪在墳前燒紙、點燈,黑壓壓的大山里這里一堆火那里一堆火,夜是黑的,山是黑的,雪是白的,火是黃的,你說好不好看?

好看!

往回走時更好看。

怎么呢?

林場的人開始撒燈了呀。

對,對。這個東海知道,雖然每年他不能去山里送燈,但他會在家里參與撒燈。晚飯后,他們一棟房的人就把鋸末倒進一只鐵皮桶里,然后撒上足量的柴油攪拌,攪拌均勻后,撒燈就開始了。一兩米撒一撮攪拌了柴油的鋸末,然后去池塘撅幾支蘆葦棒,沾上柴油做火引,用蘆葦棒把一撮撮的鋸末點燃,撒燈就成功了。每家每戶都這么干,撒的燈大大小小就有上百盞。它們從各家的院子出發,慢慢匯集出來,匯到整棟房前的小街上,再匯集到整個林場的大街小巷。它們像一個個小月亮,匯成了林場的大月亮。

從山上往下看才壯觀呢!整個林場燈火通明。東俊哥說,每次我們送燈回來,一路看一路說,誰家撒的燈燒得最旺,誰家來年的日子就最紅火。

東海被這樣的場景感動著,想到吃完晚飯他就將第一次參與送燈,別提多高興。

3

屋內傳來一個聲音,像是什么東西被打翻了,東海聽得真切,起身想看個究竟,卻被東俊哥一把拽住了,別管他們。東俊哥一臉嚴肅,表情像凝固的堅冰。

肯定又是四娘。東海嘟囔著。

什么意思?東俊哥猛然提高了嗓門,他顯然不太高興。

還不是你媽,四娘,總覺得我們占了奶奶的便宜。東海說。

唔,也沒錯。難道不是嗎?東俊哥反問道。

你——,東海生氣了,你說,我們占什么便宜了?你爸是奶奶的兒子,我爸也是,你是奶奶的孫子,我也是。

東俊哥低著頭在擺弄他手里的燈罩,他們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參與,但是奶奶就是對你更好。

怎么會?奶奶十一個孫子,對誰都是一樣的。東海說。

拉倒吧!十一個孫子,她帶了誰?都誰是她帶大的?不就你一個!

誰讓我是最小的了,我爸也是最小的。咱們十一個兄弟中,就我還是小孩。

東俊哥又故意氣他,現在又承認自己小,承認自己是小孩了?之前說你不是男人又不高興。還說奶奶不是對你最好,活著時最后一個“好”也是給你了。

最后一個“好”?哪里有?

那你說,鉆棺是不是你鉆的?

東海沒想到,東俊哥竟一直記得這回事。一年半前一個秋天的黃昏,東海放學回家,剛到門口就有人迎了出來,東?;貋砹?,東?;貋砹?,快別錯過了時辰。院子里人頭攢動,東海被帶著撥開人群擠了進去。一個碩大的木棺被架在院子中間的半空中,兩頭搭在長條椅上,棺材是個半成品,還沒封底,沒上蓋,也沒刷漆,只是一個由四塊木頭拼起來的棺材框。奶奶病重半年,晚輩們在準備攢料了。鉆棺嘍、鉆棺嘍……在孩子們的叫喊聲中,東海被帶到了棺材下面,站在長條凳上的大人指揮著東海向上舉起雙臂,然后上面的人將他從棺材里拽上來。來來回回,東海鉆了三次棺,拽他的人嘴里振振有詞,說的什么東海卻聽不清。在圍觀人的掌聲中,東海完成了這次鉆棺儀式。直到鉆完,他才意識到,這場儀式,像是一個孩子的“成人禮”。他們說東海體弱,鉆了棺就是破了關了,以后的成長就會風調雨順。

奶奶將“風調雨順”都給了你,我們就不要了?看來我們順不順的都無所謂。

才不是,不是的。東海說,就因為你長大了,我還沒有。

我哪里就長大了?我是成家了?還是滿十八歲了?十八歲才成人哩。這話說得東海無言以對。

倘若東俊哥是拿這事故意氣東海倒也罷了,可顯然不是,他只有一直記著,才會信手拈來,從他的語氣里,東海聽出了別的味道。他就有點不崇拜東俊哥了,他還叫東俊“哥”嘞,他的東俊哥并沒有他想得那么好。

鉆棺怎么了?有啥大不了的,就因為我是孩子唄。東海嘟囔道。

你呀,承認自己是孩子就好,我也當你是孩子,所以我才自己做了這個燈。東俊哥說。

我是孩子,你得讓著我,誰叫你是我哥。

我又沒說不讓著你,東俊哥說,你不是要我教你做燈嗎?正好還沒做完,你知道你家柴油在哪不?東俊哥舉起地上的鋼筆水瓶,東海才意識到,瓶子里是空的,還沒裝油,需裝滿油,還得把布做的捻子自下而上都濕透,才能點得著火。

跟我來!東海帶東俊哥進了東倉房,東倉房的西南角放著一個油脂麻花的黑皮油桶,油桶比東海還高。東俊哥踢了一腳,確定里面不是空的,就四下尋摸東西。

肯定不是空的,我爸經常用,怎么會是空的呢?東海隨即從角落里抽出一根塑料管,是不是找這個?

東俊哥點點頭,表揚了東海一句。東海心里暖暖的。

東俊哥將塑料管一頭插進油桶里,一頭塞進自己嘴里。東海好奇,你也會這個?還不是跟你爸學的。說著,東俊哥吸了一口,但沒吸上來,再一用力,一口柴油就鉆進了嘴里,嗆得他直咳嗽。東海憋不住笑了。東俊哥急忙將管口對準鋼筆水瓶的瓶口,瓶子被瞬間填滿。夠了夠了,快抬高快抬高。話音未落,柴油早已溢了不少在地上。這回肯定要挨罵了。東海說。

倉房四處漏風,風從墻縫和門縫竄進來,格外冷,似乎比院子還冷許多。東俊哥提議得找個避風的地方試試他做的燈,二人復又回到了門斗里。東海擋著風口,東俊哥用洋火將燈捻子點著,他通過調整燈捻漏出鋼筆水瓶蓋外的長度來觀察火苗的大小,手里的剪刀小心翼翼修剪燈捻的長度和形狀,無比專心,好像在進行著一項重要的工程,或者是在做著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東俊哥的認真叫東海歡喜。送燈的莊重與肅穆從東俊哥手中的剪刀和眼神中溢出來。東??吹贸錾?。在東俊哥的臉上,東??吹搅顺墒斓奈兜?,他羨慕不已。

鼓弄了好一會兒,東俊哥終于將燈罩罩上去,前后左右看一遍,似乎又覺哪里不夠好,復又將燈罩取下,繼續修正燈捻子。這時,在經歷了一陣沉默過后,屋里的爭吵聲再次傳來。東海注意到,東俊哥皺了一下眉,沒隔幾秒鐘,他緊接著又皺了第二下。大概持續了幾分鐘,猝不及防地,他看到東俊哥像根彈簧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拎著燈罩沖進了屋,一腳將東屋的門踹開了?!斑旬敗币宦?,東海心里一激靈。

你小子是不是瘋了?東海聽到四大爺的聲音。

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東俊哥嚷著,我忍你們一下午了!

東海也跟了進來,正撞上四娘揮著手臂沖東俊哥扇了過來。在四娘身后,媽試圖拉住她,但沒拉住。東俊哥一個閃躲躲過了,四娘的巴掌一把扇在了立柜的鏡子上,隨著她一聲慘叫,血液沿著鏡面的裂痕淌了出來。屋里人頓時亂作一團。

快找紗布。

別傷到動脈。

應該沒。

估計得縫針吧?

先看看,估摸不要緊。

快去打點水洗洗。

東俊哥仍舊氣憤難平,手里的燈罩突然飛了起來,然后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完了,燈摔壞了。東??蘖?,他不知道此時該做什么,他看到東俊哥的胸脯快速起伏。東俊哥轉過身時一把將他推到墻上,接著是響亮的摔門聲。東海嚇得背靠著墻一動不動,看著東俊哥離去的背影,他好像看到了自己。

4

晚飯時,又下雪了。北風卷著星星點點的雪粒,吹得門斗的塑料棚撲撲棱棱作響,東海從窗戶望出去,那塊裂了口子的塑料布被風吹得忽閃忽閃的,幾乎要掉落下來。去年搭建的塑料棚門斗看樣子只夠用過這一冬,下一個冬天來臨前必須要換新的了。爸說。

東海的期待始終未消減,晚飯開始前,他拎著那個摔壞的燈去找了東俊哥,他苦苦央求東俊哥把燈修好。東俊哥答應了。東俊哥說,鬧成這樣,要是你爸和我爸都不想送了,怎么辦?東海猶豫著問四娘怎么樣了,東俊哥說去診所包扎了,不要緊,最多打打消炎針。

東海說,他們要是不去,那咱倆去送,你帶我去。

就我們倆?你敢嗎?

東海說,敢。

于是,就這么約定下了。

過完元宵,年就算過完了,東海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晚飯挺豐盛,媽將放在下屋里的凍肉統統拿了出來。東海沒胃口,匆匆扒拉了幾口飯,便問爸送燈的事。

爸,快點吃,不去送燈嗎?

不去了,送個屁,氣都氣飽了!媽喊道。

東海嚇著了,飯桌上的空氣霎時凝固。

爸嘆著氣,不至于吧?

什么至于不至于?鬧到哪樣才叫至于?媽說,還送燈呢,年年不都是你做燈你操持,也沒見誰說個好,你還是小的呢。

東海意識到,東俊哥也是第一次做燈呢!

不去就不去,你喊什么?大過節的,讓孩子好好吃個飯。

東海委屈極了,他放下碗筷,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東俊哥說得沒錯,看來他們真不去送燈了。東海不禁簌簌落下淚來,他想奶奶了。

收拾完碗筷,趁爸媽不注意,東海溜了出來。有的人家已經開始在撒燈了,那些攪拌了柴油的鋸末被一小堆一小堆地堆在路中間,只待一個火種,它們就能熊熊燃燒。雪路白光閃亮,入夜的林場并不算黑。剛走到半路,迎頭就撞見東俊哥,他已準備妥當。

兄弟倆往北山走的時候,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慢悠悠飄落下來,風已經偃旗息鼓。下大雪的時候溫度總歸要暖一些,東海覺得暖洋洋的,只是雪片在眼前晃動,不時會有些瞇眼的感覺。東俊哥說,下雪才好看,才有氛圍。

越往北走,人越少,陸陸續續都是回來的人。很多人家都開始撒燈了。出了林場往山路上去,除了雪的光,其實還挺黑的。

東俊哥感慨,折騰了一下午,咱倆出來得有些晚了。

唔,晚了?

是啊,東俊哥說,爺爺奶奶的墳本來就遠,怕是越往山里走越碰不見個人。

噢。

你會害怕不?

東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說,哥,你唱個歌吧。突然又有些生氣地說,你就是愛唱歌才把蘭芝勾搭上的,別以為我不知道。說得東俊哥忍不住笑起來,笑完,他就扯著嗓子唱開了:“在這個陪著楓葉飄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p>

這個不合適,現在都深冬了。東海說。

東俊哥又唱《摘下滿天星》:“漫漫長路遠,冷冷幽夢清,雪里一片清靜??尚ξ以讵毿?,要找天邊的星……”

這個好,東海抬頭看著藍色的夜空,這個唱得對,星星真被你摘下來了,只剩一個大月亮在天上。

邊走邊唱,路程漸漸過了半,果然再也不見人影出現。

剛才,碰到的一個人問東俊哥,怎么就你倆?你爸和你六叔七叔呢?

東俊哥看看東海,東海又看看東俊哥,兩人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看了看他倆的腳,又問,你倆小子沒穿靴子?去你奶奶墳那邊的河冒延流水了,難走得很。二棉鞋肯定不行,都得灌包。

走著走著,東俊哥猶豫了,要不咱們別去了,咱回去吧。

東海不樂意。

萬一河面真走不了人可咋辦?再說都這么晚了,山里已經沒有人了。

東海又氣又恨,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說道,我第一次送燈,奶奶對我最好,我連個燈都送不成。他氣得蹲在地上,用手直拍地上的雪。

東俊哥也蹲了下來,他摟著東海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流出淚來,別這樣,海呀,奶奶看到了。海,你別自責,奶奶能看到的。你都走到這了,都走這么遠了。她知道的,她能看到的。

東??迚蛄?,緩緩站起身來。

咱們回去吧。東俊哥突然想到什么,對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著,他拉起東海的手,原路返回。

東俊哥帶東海來到了他家。東海知道,這次爸媽跟四大爺四娘鬧得很兇,就縮手縮腳地不想進院。東俊哥看出了東海的心思,他們沒走正大門,而是從后院的柵子翻進了后院子里。在電棒光里,東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雪房子,從他的視角望去,雪房子足有真房子那么大,將東俊哥家的北墻整個擋住了。

這是一個圓拱形的雪房子,像一個巨大的饅頭,立在菜地的正中央。

這是怎么做的?東海吃驚地問。

簡單得很,就是一個雪堆嘛!今年每次掃雪我都把雪堆在這,幾次下來,就堆了這么大一堆,再用鐵鍬把外面壓實。咱這兒的雪硬,風干后,就能掏出個門洞來了,再一點一點將里面的雪掏走。

東海覺得東俊哥就是厲害,什么都會做,他竟然做了這樣一個雪房子,只是這雪房子缺少了點裝飾,它就像一座孤墳,叫東海害怕。

東俊哥牽著東海,東海怯怯地跟著東俊哥,二人繞到東面。門洞是沖東開的,約莫跟東海的個子差不多高。東俊哥帶著東海進了雪屋,在雪的作用下,雪屋里并不黑,東俊哥還是打開了電棒,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照了一番。雪屋很空,雪做的墻壁比刷墻粉還白,只是鐵鍬鏟過的痕跡很明顯,像不規則的魚鱗。電棒的光最終落在雪屋里唯一的物件上,那是一個立在地上的長方體雪柱,隨著電棒的光向上移動,東??匆娧┲钌厦娣帕艘粋€燈罩,跟白天東俊哥做的那個一模一樣。

東海狐疑地看著東俊哥。

我做了兩個。東俊哥說。

可你家沒有柴油。東海發現燈罩里面空空如也。

這時,東俊哥從兜里掏出一截白蠟說,用這個。說著,他又從兜里掏出一盒洋火,將蠟燭點燃了。兩人躡手躡腳地來到燈罩前,東俊哥將蠟燭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又在兜里翻著,半天翻出一盒被壓得扁扁的“哈爾濱”煙,還好,剩最后一根。他借著蠟燭的光將煙點燃了,白煙迅速在雪屋里彌散開來,如同下冒煙的大雪,就是有點嗆人。

在這個屬于他們的雪房子里,東海盯著燈盞,奶奶的臉開始在燭光中浮現,奶奶在沖他笑。奶奶還是生前的模樣,確切地說是沒生病臥床之前的模樣,她并不瘦,紅光滿面,除了皺紋多一點,甚至都沒多少白頭發。東海說,奶奶,我好想你。他的心一陣陣疼,第一次給奶奶送燈,卻送成這樣,他委屈得流下兩行清淚。不等東俊哥注意到,他用袖子抹了抹說,真嗆!

這是東海第一次看到東俊哥抽煙,但顯然這不是他第一次抽,他抽得很嫻熟,抽得跟大人一樣,抽得滿腹心事的樣子。他們隔著這個雪房子,聽見有人從外面的路上走過,接著前院的大門被推開,有人在說話。

好像是七叔和七嬸,東俊哥說,一定是來找你的。

讓他們找去!東海說,噓,咱們別出聲,我今晚就呆這兒了,我今晚就在這雪房子里睡。

東俊哥摸著東海的頭說,你傻呀,不凍死你才怪。說著,過來給東海焐手。

這是屬于他們兄弟倆的靜謐時光。

東俊哥尋思起了什么,問東海,你說結婚好不好?

東海愣住了,他沒想過這些?,F在,想起白天的事,他覺得結婚不好,他想,倘若四大爺、六大爺,還有他爸,他們都沒結婚的話,哪會鬧成現在這個樣子?可話又說回來,要是不結婚呢……他想了很久,想得頭疼,想得昏昏欲睡。

燭光照著白色的雪房子,升騰起一屋子的心事,還有一屋子美好的舊時光。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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