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人物訪談的策略與技巧
——以抗日老戰士口述項目為例

自2010年起，筆者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系統地進行抗戰老兵口述訪談工作，并于2016年6月正式加入南京民間抗日戰爭博物館的“口述歷史工作室”，參與了由南京師范大學承接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抗日老戰士口述資料搶救整理》（項目編號：15ZBD045）。截至目前，所屬的“口述歷史工作室”已錄制約30 萬分鐘的視頻素材，整理了千萬余字的口述訪談逐字稿，并已初步完成500 余篇編輯稿。筆者作為主訪人訪談了800 余位抗戰老兵，在多年的抗戰老兵口述訪談實踐中也積累總結了一些經驗及教訓，下面以此為例，談談口述史人物訪談實踐的一些策略與技巧。

在口述史訪談中，訪談者常會因與被訪者的交流互動及控制訪談節奏和效率辦法不是很多，導致訪談過程不流暢，進而造成訪談內容要點缺失、口述價值含金量不高等缺憾。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在于前期準備功課不到位、中期訪談能力不扎實、后期資料整理不細致。下面圍繞這三個方面作詳細論述。

一、訪談前的準備工作

（一）對抗戰老兵群體的基本理解認知及對受訪個體的資料準備。這是對訪談者的最基本條件要求，也是進行抗戰老兵口述訪談的最底線要求。由于很多人對抗戰老兵群體的理解及認知僅局限于教科書知識、媒體宣傳報道，或是影視作品的人物形象等，而中華民族十四年的艱辛抗戰歷程，造就了中國抗戰老兵群體的特殊性、多樣性及復雜性。因此，必須全方位多角度地了解抗戰老兵群體的現狀，包括抗戰老兵的健在數量、黨派屬性、年齡結構、區域范圍、生活狀況、關注程度、政策體系及公益組織等。同時，對受訪抗戰老兵個體的資料準備是否充分及完備決定著訪談質量?？箲鹄媳娜松洑v差異決定了每個個體口述的體量及質量不同。因此，在訪談準備階段最大限度地了解被訪抗戰老兵的個人信息及相關背景資料（姓名、出生年月、祖籍、家庭背景、入伍時間、部隊番號、大致經歷、當前生活狀況及家庭情況等）是保證訪談含金量的基礎，更是絕對不可省略和忽視的重要環節。

（二）訪談者的心理準備。充分的心理準備及良好的心態也是訪談能否順暢的關鍵。任何一次訪談都不能做到絕對成功或完美。尤其是對已是耄耋老人的抗戰老兵進行口述訪談，更要以一種務實而平和的心態去面對。因此，訪談者必須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及應變能力，為快速應對在訪談中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及意外因素，采訪前最好設想一些可能出現的意外的應對預案。同時，訪談者在情感態度上要對抗戰歷史存有敬畏并尊重抗戰老兵。只有對歷史的敬畏，才能從情感上去實現真正意義的投入，也才能有真實的主觀“情懷”。對抗戰老兵的尊重包括對老兵思維習慣、生活習性、家庭情況、子女訴求及人生感悟的尊重。只有具備了這些基本的尊重，才能得到抗戰老兵本人對訪談者的尊重和理解，才能在一個親切友好的心情及開放平等的語境下完成高質量的訪談工作。

（三）訪談者的專業知識儲備。主要包括以下各類知識的儲備及掌握：中國抗戰史，完整了解中華民族十四年抗戰的時間線及重大歷史事件；軍隊編制沿革，全面了解中國軍隊自抗戰前直至抗戰勝利過程中，各個序列編制的歸屬及演變關系；重要戰役，清晰掌握抗戰期間各個戰區所經歷的重要戰役或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斗過程及其影響；武器裝備配置，系統掌握中國軍隊在抗戰時期的各種武器配備及其性能。是否具備這些專業素養決定著訪談者能否梳理擬定出嚴謹的訪談提綱，以及在實際訪談中能否攫取和發現被訪者口述中的精華及要點，以達到最大限度挖掘整理出最接近歷史真實的口述史料的目標。此外，訪談者還需掌握一些基礎常識，如：中國近代史常識、中日關系歷史常識、中國地理地貌常識、民國時期社會常識、中國近代戰爭常識、歷次政治運動常識等。這些是訪談者在訪談過程中需經常且熟練運用的交流工具，也是最為具象及最為準確的參考比對依據。

（四）訪談提綱的擬定。首先，根據被訪抗戰老兵的人生經歷等已有資料擬定常規化的訪談要點，以此引導老兵在口述時按照一個有序的時間線或者事件點來展開。其次，由于老兵的身體、思維、表述能力等客觀因素，會造成記憶的片段化以及思維的不連續性，所以要根據先期對抗戰老兵身心狀況的了解和判斷設定訪談的節奏及提問方式。這樣能夠使訪談進程相對從容有序，也可以最大化地喚起老兵的歷史記憶，以呈現出更多精彩的口述內容。例如：在對部分畢業于黃埔軍校的抗戰老兵進行訪談前，我們設定的訪談問題都是先從其人生初步記憶開始，先通過詢問其家族史、生活史知曉其幼年、少年時的社會狀況等；進而通過提問抗戰初期的宣傳、征兵及其個人的從軍史等情況，了解當時知識青年投筆從戎的社會影響及心理變化；再通過詢問他們在黃埔軍校的成長史、教育史來了解黃埔軍校的建制、學習、訓練、管理及師生等方面的細節；之后通過訪問其參與的戰斗、事件等來還原其關于抗戰時期的戰爭記憶及歷史關聯，最后還會問及其個人的婚育、政治履歷等情況，完善其軍人生活之后直至人生晚年過程中，其抗戰軍人的身份為其帶來的人生影響及感悟等。

二、訪談的基本技巧

口述訪談的過程基本上由被訪者自述及訪談者提問兩個環節組成。被訪者自述的信息量取決于其記憶程度、表述能力及身體健康狀況等因素。要增強其信息的含金量及價值性，需要訪談者在提問環節合理而有效地運用一些技巧。

（一）訪談伊始不要急于提問。很多訪談者在實操過程中，經常急于表明自己的態度和觀點，或者想知道什么，往往過早過急提出自己的問題，冒失地進入提問環節，這樣容易讓老兵們感到措手不及或者在沒有足夠心理準備、思路還未梳理流暢的情況下就直接進入主題，其效果往往會適得其反。因為訪談開始前抗戰老兵一般心里都有一定的預判和擔心，或多或少會有一定的緊張情緒。訪談者可先與老兵進行一些短暫的溝通，問一些不是特別重要的問題，比如：家里幾口人、身體怎么樣、生活怎么樣、老戰友老同學之間最近有無聯系等家常話，以此打消老兵的顧慮和戒備，緩解其內心的緊張，讓他們覺得口述訪談就是很輕松的類似嘮家常的形式。訪談開篇時可以讓抗戰老兵自己說，不必上來就問一些很重要的問題，當他進入到一種比較自如的狀態或講述到興致盎然處時，就是進入訪談的最佳時機了。這一訪談技巧，在我們訪談實踐中屢試不爽、效果極佳。當然也有一些抗戰老兵，接受過比較多的采訪、訪談，或者心理素質比較好，也不在乎攝像機、燈光及人員等客觀環境的影響，很配合地就直接進入訪談主題，對這些老兵訪談就相對輕松。

（二）不要輕易打斷被訪者的講述。訪談過程中經常會遇到一些暫時沒有聽明白或者突然出現一個重要歷史線索或沒有預見的要點，這種情況下千萬不要打斷老兵的講述。比如說他當時在哪里見到誰，可能這件事情你特別想知道但被其一語帶過，此時最好在訪談筆記上做好標注，然后等這個段落結束后再去提問。千萬不要隨意打斷被訪者的思路，因為這樣會造成其表述連續性上的斷裂，這種停頓極有可能破壞或割裂其原有的口述記憶和表述順序。有的老兵一開始話匣子就打開了，可能會說很多，一口氣講述的跨度很大，比如有的老兵能一直從參軍說到現在。只要老人自己不提出停止，一般我們都不要打斷其思路。訪談時還要隨時觀察老兵的情緒及身體變化，如果出現疲憊及遲鈍的表現時，可以適時跟老人說暫停一下，休息下喝口水。同時訪談者也借機梳理或重新調整訪談思路，再依據老人的狀態及思路的延續，及時調整提問的順序及重點。通過新的提問讓老人對之前表述中不完整或不準確的內容進行補充及修正，一些前后的因果關系、邏輯關系就一步步完善了。

（三）訪談過程中一定要做訪談筆記。采訪筆記不需要逐字逐句記錄老兵的口述內容，記錄一些關鍵詞和重要的時間節點。這些記錄在后期整理文字資料時，將是很好的記憶符號，可以喚起訪談者關于訪談過程中的一些細節。

（四）借助一些圖片或實物喚起抗戰老兵記憶。在抗戰老兵的講述中，經常會涉及一些人物、地點、武器及專業術語等，這些是訪談者需及時、清晰、準確捕捉的要點，但很可能抗戰老兵本人對此的記憶無法達到十分準確或不能連貫、詳細、清晰地表述出來。此時，如果結合我們之前準備好的一些相關實物、圖片或音樂，呈現給老兵以喚起他的記憶，是一個非常實用的技巧。這種技巧的使用比通過語言描述來喚起老兵記憶的效果要好得多。例如：在給抗戰老兵做訪談時，我總是隨身帶著一個漢陽造步槍的彈夾，這是我從北京南口戰役戰場遺址上撿來的。在問及老兵使用的槍支的時候，很多老兵提到“漢陽造”或者“湖北條子”“牛眼排子”（漢陽造的別稱），我會拿出這個彈夾給他看。老兵會很清楚告訴我這個彈夾是什么槍的、怎么使用等，一下子喚起他的很多回憶。再如：你可以隨身攜帶幾張抗戰時期各種型號重機槍的照片，當同老兵談到使用的是什么型號的重機槍時，你可以拿出照片來讓他來辨認，也會起到喚起記憶的作用。還如：我在訪談很多黃埔老兵時，經常會給他們播放手機里預存的黃埔軍校校歌，聽到熟悉的旋律后，老兵的情緒一下子被調動起來，有的還會跟著手機的音樂大聲地唱起來。

（五）提問不可過于急躁頻繁，理性而有效的互動可以贏得信任和尊重。訪談過程中千萬不能以一種過于主觀自我的方式肆意向抗戰老兵提問。這樣容易讓老兵誤會你是有意來獵奇，造成老兵情緒緊張和心理抵觸，也會讓老兵覺得對其不尊重。一些新聞媒體記者可能經常采取這種方式。他們在采訪時，總想抓住他們設想報道的新聞點，經常拐彎抹角、千方百計地想讓老兵按照他們的思路來講述，在提問時往往會不顧及老兵的個人感受。進行口述歷史訪談，首先要尊重被訪者，讓他在自愿及放松的狀態下流暢而完整地講述出其親身經歷。訪談中與被訪者的互動是增進雙方相互信任和了解的必要手段，但在互動時機與內容上必須要有理性的判斷，并設置有效的話題。最佳互動時機是當老兵講述到一個可以暫停的時間節點時，可以用一種滿足而欣慰的語氣對老兵前面所述內容給予肯定及贊許。這會讓老兵感覺到訪談者對他所講述的內容的認可，讓他獲得一種滿足感和成就感，這種感覺可為后續的訪談提供有效的心里寬慰及促進記憶的喚起?；釉掝}的選擇也十分具有技巧性，既要讓老兵感覺到他的經歷和講述十分精彩，也要讓老兵知道你對他的經歷和相關歷史具有一定了解和認知，以促使其達到訪談者所期望的放松而流暢的講述狀態。

例如：我曾訪談過一位抗戰老兵，他曾被日軍俘虜過，作為戰俘被日軍集中起來做苦力，后又被編入汪偽軍隊序列。老人講到這一段時，明顯表現出刻意的回避，語焉不詳地想把這段一筆帶過。我當時并沒有很迫切地追問打斷他，而是等他把個人抗戰時期的經歷講完后，甚至還講到一段他家庭的事情后，我委婉、溫和地問他，日本人把你們抓去后你們在那里吃得好不好??？居住條件怎么樣呀？……等等。這個互動方法的使用就是不直接切入他想回避的關鍵要點，希望他以緩和的情緒狀態真實地講出當時的狀況。這位老人一開始還是不太愿意說，后來我又跟他講，我之前訪談過一位老兵，跟您的經歷差不多，給我們講了很多當時的情況。這相當于傳遞給他一種信息：訪談者對這個事情是有所了解的，與他同樣經歷的人也跟訪談者提供了類似的有價值的內容，以此讓他打消顧慮。當知道別人也有同樣經歷后，他心理上就會有一種釋然和放松，后來這位老兵講述了很多，提供了一些珍貴的口述資料。

（六）訪談結束后及時進行復盤。每次訪談結束，在整理完當天訪談的全部音視頻及圖片素材等資料之后，一定要對當天的訪談進行至少一次復盤，及時發現訪談中可能出現的要點遺漏、表述模糊、記錄缺失等問題，進而為準備對該老兵的二采工作做好補救預案或及時調整訪談其他相似經歷老兵的要點。

綜上所述，使用這些技巧的基本目的和原則就是讓抗戰老兵在訪談過程中能夠以一種信任放松的狀態和清晰自如的表述方式，把其親身經歷盡可能全部如實地表述出來，這才是我們訪談需要的內容和期待的效果。

三、訪談中的要點捕捉

口述訪談中的要點分為固態要點及動態要點兩種。

（一）固態要點

抗戰老兵平均年齡都在九十歲以上，如果他們的口述從有個人記憶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個時間跨度就是八十多年的人生記憶，基本上也是關于中國現當代史的個人記憶。在如此長時間跨度記憶里，包含諸多交叉和重疊的元素，要想將這些元素轉化為系統且有價值的口述內容，就要提前梳理設定要點。所以，在擬定訪談提綱時要首先明確一些關于這個被訪群體所具有的普遍共性的要點，可稱為固態要點。就抗戰老兵口述而言，這些要點包括被訪者的家庭史、成長史、教育史、從軍史、戰斗史、工作史、政治史、婚姻史、榮辱史，等等。

例如：通過詢問抗戰老兵的幼年家庭情況，家里有幾口人、父母做什么工作、有沒有上過學、上的國立學校還是私塾，以及學費、教材、老師等，可以了解到民國初期的教育情況。通過詢問怎么去當兵的，是自愿的還是被抓丁、抽丁，還是為生計所迫、被騙等等；當兵后的經歷，是否經過系統的軍事訓練，使用了哪些武器、裝備怎么樣、駐扎在哪里、部隊番號、長官姓名等等；如果是非一線戰斗人員就詢問具體工作性質、工作內容、長官印象、軍民關系等等，可以了解到當時在國家危難時刻的社會狀況及兵役制度、軍隊及士兵的基本狀況等有價值的細節，這些細節對還原整個抗戰歷史來說是含金量極高的記憶拼圖。這些固態要點的梳理和設計，是彰顯訪談者基本素養和能力的關鍵，也是訪談過程中能否機敏捕捉動態要點的鋪墊及前提。

（二）動態要點

動態要點是在被訪者口述中隨機出現的，對于這些要點的把握需要對被訪者口述中的一些關鍵詞和關鍵點有著敏銳的觀察和判斷。比如：有些被訪者的一些經歷很可能是某個重大歷史事件的直接旁證或補充，但他自己并未意識到這些事情有什么重要的歷史信息及價值，口述當中會一語帶過。如果沒能及時對這種動態要點進行敏銳捕捉，可能錯失一些重要歷史細節。

例如：我曾在山東棗莊訪談一位八路軍女文藝兵，她在講述去給蘇北北撤新四軍做慰問演出時，提到了參加葉挺遇難追悼會的細節，當時我立刻在訪談筆記上做了標注，等她講完一個大的段落后，與她交流了葉挺遇難的背景，老人家稍加回憶就清晰地向我講述了葉挺遇難時新四軍官兵的一些情況。她說：當時部隊從上到下都很沖動，尤其是曾是葉挺部下的一些基層官兵都急于想去找國民黨軍隊報仇、討要說法。新四軍各級干部逐級給這些官兵做工作，師里還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這位女兵老奶奶還找出了當時她參加完追悼會后和其他文藝女兵的一張合影，照片上很清楚地看到她們左臂上戴著的黑紗和白花。這樣一個真實和準確的歷史細節，從另外視角佐證了當時的國共關系。

再如：2018年春我在福建漳州訪談一位曾經在昆明空軍軍官學校工作過的老兵，訪談中老兵提及1943年9月昆明空戰時，在一架被擊落的日軍飛機殘骸中發現一份日軍拍攝的航空地圖的細節。老兵當時的表述重點在日軍飛機轟炸給老百姓帶來巨大而慘烈的傷害，對這個細節僅是寥寥幾語，我也未能及時捕捉到這個動態要點。在后期復盤整理時我發現這個細節，于是又擬定了后續補采時提問的要點。然而，很遺憾沒過多久就收到了老兵去世的消息。

總之，固態要點是以訪談提綱的形式提前羅列而呈現出來的，而動態要點則需要通過敏銳的洞察力、高度集中的關注度及深厚的專業素養來捕捉。在動態要點的捕捉及判斷上切忌以個人喜好和情緒來選擇，而忽略或放棄了歷史屬性很強的重要細節。

四、訪談內容真偽的甄別與判斷

對抗戰老兵口述內容的真偽進行甄別與判斷，難度是很大的。這其中原由既有個別老兵主觀上的刻意，也有客觀上的記憶偏差。若不能及時發現及判斷出其講述內容的真實性，很可能會造成訪談主線的偏離和內容的失實。因此，如何在訪談中及時甄別和勘誤，就顯得至關重要。

（一）表象性判斷

很多抗戰老兵年事已高且健康狀況堪憂，關于過往的許多記憶基本是碎片化的。同時，由于近些年來其身份得到了國家及社會的高度認可及重視，改變了他們因為歷史原因而形成的一些心理顧忌、陰影，甚至是傷害（國民黨抗戰老兵更是如此）。為此，當他們在回憶講述那段難忘的人生經歷時，或多或少會呈現出一些激動、感慨及迫切的心態。這些因素造成他們在訪談中呈現出一些表象性特征。分析這些特征會發現一些共性現象，這些共性可作為判斷老兵口述內容真實性的重要參照。

筆者及所屬工作室結合多年抗戰老兵口述訪談實踐，通過對老兵口述內容與歷史史料的比對，老兵口述內容之間的比對以及老兵個體性格差異等客觀因素的分析，依據心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一些理論，再比照實際訪談素材，經過大量數據統計分析及研究后，總結出抗戰老兵接受訪談時的表象性特征一般有三種：樸實無華型、應對自如型、自我陶醉型。

樸實無華型。此類老兵的性格表現上基本都是待人和藹可親、說話慢條斯理、語言簡單樸實及講述過程基本呈粗線條化，但在時間線、人物關系及各重要事件的關聯上，順暢合理自然。在某些人生難忘的節點描述上非常具象細膩，畫面感極強，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此類老兵口述內容的真實性及可信度基本在八成以上。

應對自如型。此類老兵給人的初步印象就是經常性接受各種采訪或交流，其口述內容比較模板化、程式化，而且經常會將一些抗戰歷史或人物事件等，以一種歷史知識普及或講故事的形式穿插于其自我口述之中，借以特別強調其人生經歷的坎坷及艱辛。但在回答一些具體細節提問時卻輕描淡寫甚至語焉不詳。這類老兵口述的真實性及可信度基本在七成左右。

自我陶醉型。敘事宏偉、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夸大其詞是此類老兵的表象特征。其口述內容中經常會將其個人經歷融匯到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或人物的故事中，以彰顯其個人在抗戰時期的突出功績或英勇表現。在一些具體細節的描述中，戲劇化情節及個人情緒化的宣泄過多，有時甚至是直接引用文藝作品里的橋段。此類老兵的口述真實性及可信度一般僅在六成以下。例如：有一位曾經是“明星級”的遠征軍老兵，他不僅接受過幾百次大大小小的各類采訪，還著有正式出版的抗戰歷史書籍，也在某些與抗戰歷史相關的組織機構擔任重要職務。我們在采訪前的準備工作中就發現他之前的很多回憶文章和有關報道與真實的抗戰歷史有很大出入。訪談過程中，這位老兵再次巧妙地把他掌握的淵博抗戰歷史知識融合到其個人人生經歷中。盡管他所講述的所謂親身經歷的很多重大歷史事件，其中人物、地點、時間都是準確無誤的，但這些內容大部分都無法與他個人實際從軍經歷、歷史身份及時空關系建立起嚴謹的歷史關聯。這位老人家卻能泰然自若、倒背如流、口若懸河地講述，這說明他的頭腦里已經把這些不實經歷和真實歷史混為一體了，固化在了他的記憶中，從而演變成一種自我欺騙式的“偽歷史”。有類似情況的老兵雖是個案，但也造成了社會上對抗戰老兵身份真偽的質疑和指責。

（二）對比性甄別

對比性甄別是判斷口述內容真實性的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可分為史料檔案對比和訪談內容對比。史料檔案對比就是依據現存史料及檔案，對老兵口述內容進行對比性甄別和篩選，剔除其中夸大不實及虛假編造部分，梳理保留其能夠印證甚至是補充史料檔案的真實內容及細節。訪談內容對比就是根據已經完成的其他老兵口述內容，進行多角度對比和參照，以辨別出真實或最接近真實的內容及細節。例如：在訪談關于抗戰時國民黨政府的征兵制度時，有些老兵不愿承認自己是通過買丁方式參軍的，因為他們認為這可能會讓人對其入伍動機及初衷產生懷疑，影響社會對其的認可和尊重。所以在講述到買賣壯丁的細節時，經常會一語帶過、回避重點，或編造一些其他的緣由。此時，我們會用已經掌握的史料信息及其他老兵的類似經歷提醒或引導被訪老兵講述出真實的內容。雖然，多位老兵關于同一細節的描述會有地域性、社會性及家庭背景等方面的差異，但經過對比性甄別能最大程度地判斷和總結出抗戰時期兵役制度在實際執行中出現的真實狀況及細節變化，而這些恰恰是史料檔案中未必能夠完整記載及準確記錄的珍貴歷史記憶。

（三）嚴謹性糾正

由于存在記憶缺失及脈絡斷層等客觀因素，老兵的講述中或多或少會出現謬誤，對這些內容進行嚴謹性糾正及勘誤是保證訪談質量的重要手段。但糾正應嚴謹理智，必須防止因訪談者個人素養的欠缺、歷史知識的匱乏及認知能力的不足而做出的錯誤糾正，否則就適得其反。糾正方式主要有現場糾正和復盤勘誤兩種。

現場糾正，一般是在一些結論非常清楚且不存在爭議的具體歷史知識及內容上，對老兵講述中出現的錯誤及時地進行糾正。這一方面可讓被訪老兵意識到自己表述中出現了常識性錯誤，另一方面也可提醒及告知老兵，采訪者對這些細節內容是掌握及熟知的，以促使其在講述中更加嚴謹、真實、準確。

復盤勘誤，是在對訪談過程中沒有發現或暫時無法現場糾正的內容，經事后查找或比對準確資料后，對已有訪談內容中出現的謬誤部分進行及時勘誤和記錄，以便后續訪談過程中能及時調整修正。

以上兩種方式并非甄別與判斷抗戰老兵口述內容真假與否的唯一正確方式，但據此可對口述內容的真實性有一個基礎性把握和認知。同時，我們也不能因為對口述內容的存疑，而否定口述者的歷史身份及其全部講述內容。既要通過訪談得到真實、有價值的內容，又需要剔除和規避虛假信息及謬誤，這個尺度的把握需要訪談者長期的經驗積累及自我修正的過程。對于一時無法甄別及確認的內容，可采取暫時擱置、后續研究的辦法?！安惠p易否認，不倉促結論”是訪談過程中訪談者應持的態度。從另一個角度看，口述訪談中內容真實性的不確定性，無論是由于主觀意愿還是客觀所致，都是口述訪談中一個無法避免的存在，這也恰好印證了個體記憶與社會公眾記憶之間的差異性和特殊性。

五、訪談過程中不可忽略的其他細節

口述訪談不應僅是聆聽及提問的過程，很多在訪談之外不可忽略的細節也是豐富訪談內容、提升訪談質量的關鍵因素。這些細節體現在實物資料的收集、生活狀況的關注、情感交流及延續等方面。

（一）實物資料的收集。很多老兵都保留著照片、日記、證件、榮譽證章、回憶錄等其個人認為有特殊意義的物品，這些實物是印證老兵人生經歷的重要物證，也是解讀老兵個人歷史的關鍵密鑰。因此，可通過拍照、復印、復制等方式盡可能最大限度地收集這些實物，以便為日后整理及完善老兵口述資料提供借鑒及參考。

（二）生活狀況的關注。由于歷史等各種原因，每位老兵的人生境遇不同，生活狀況也不盡相同。在對老兵進行口述訪談的同時關注其家庭、生活、健康等狀況，能夠更好地了解把握其人生經歷、思想變化及心理狀態，這些也是影響老兵口述訪談內容的體量及質量的重要因素。

（三）情感交流及延續。不應僅將口述訪談看作是一次性的交流過程。雙方在訪談過程中及后續的情感交流，是訪談者與被訪者拉近情感距離的重要手段，有助于訪談內容的補充及完善?？箲鹄媳ㄟ^講述得到訪談者的反饋與互動，獲得心靈上的溝通及情感上的交流，往往能夠喚起和激發出他們更多的記憶，也有助于訪談者獲取更多更有價值的口述內容，得到更真實鮮活的歷史細節。

六、訪談結束后的資料整理

以嚴謹而有效的手段及方法對訪談資料進行整理，是形成一套完整口述資料的關鍵。訪談內容整理要做好素材分類、文字轉換、分類建檔三項工作。

（一）素材分類。視頻、音頻、圖片、實物資料是口述訪談后取得的第一手資料，對其進行系統及科學的分類，能便捷高效地完成后續的素材整理工作。視頻分類需依據拍攝場記來細化出拍攝地點、時間、時長、訪談人物及人物簡介。音頻素材需完整地對應視頻的時長及節點，并按照時間順序及時合并為一個完整的音頻文件，以預防可能出現的音視頻不同步的情況發生。

（二）文字轉換。應完全忠實于原訪談的每一個內容，初稿的文字整理必須是逐字稿，并在相應的時間線做出時間節點標注，以方便后續編輯時查找相關內容。

（三）分類建檔。需依照被訪者基本信息（姓名、性別、出生日期、籍貫、入伍時間、部隊番號、家庭住址、聯系方式、子女信息、生活狀況、健康狀況），訪談信息（訪談時間、訪談地點、主訪人、其他工作人員及分工、訪談設備明細），內容信息（涉及番號、事件、人物、地點的關鍵詞）三個主要內容來建立相應的訪談檔案。這樣的分類建檔模式能極大方便之后對訪談資料的檢索及查詢。

結 語

口述史人物訪談實踐是基于人與人的對話而形成的關于歷史記憶的記錄，其過程本身也是歷史記憶的一種呈現。真實、嚴謹、系統和理性，是其最高目標和追求。要實現這一要求，需要訪談者在訪談實踐中以真情、真心、真意來拉近與被訪者和歷史的距離，感知歷史的溫度，獲取口述歷史的原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