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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衡跋清拓《漢大吉山買地摩崖》書法研究

2020-11-30 07:18廖思靜趙藝炫
大學書法 2020年5期
關鍵詞:刻石漢隸大吉

⊙ 廖思靜 趙藝炫

作為近代學術新舊轉型節點上的人物,馬衡畢生致力于經史金石諸學,精于金石碑刻的考鑒,注重文獻研究與實地考察相結合,被譽為“中國近代考古學的前驅”。馬衡先后歷任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考古學研究室主任、故宮博物院院長、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長等要職,一生收藏豐富,終生搜集石刻拓本12439件,身后家人按其遺囑將家藏金石拓本九千余件悉數捐給故宮博物院,其中不乏生前訪得的碑版、墓志、造像記、題名、刻經諸項,有的拓本上還保留著馬衡親自撰寫的題識,是研究其書法的一個重要途徑。馬衡有跋語的石刻拓本,上自漢代碑刻,下迄唐代墓志,種類繁多,均已發表于《凡將齋金石叢稿》和《凡將齋金石題跋》,少數精品則收錄于故宮博物院所編《馬衡捐獻卷》,《清拓漢大吉山買地摩崖》便居其一,從碑帖拓片之屬。

其物——清拓大吉山買地摩崖

《大吉山買地摩崖刻石》,又名《昆地六人買山地記》,因位于紹興跳山,故俗稱《跳山摩崖》,漢隸摩崖刻石。東漢建初元年(76)制,系買地文書,陰刻,四周無刻框。道光三年(1823)縣人杜春生訪得,與《三老刻石》并為浙東漢刻名石,是浙江境內發現認定年代最早的摩崖題刻,也是我國現存時代最早、體積最大的地券刻石。此碑書勢古拙,乃西漢之遺,在全國范圍也屬于屈指可數的早期隸書大字典范,唯拓本流傳極少,影響不大。

馬衡所捐此碑清拓本,現藏于故宮博物院,墨拓,整紙裱軸,縱267厘米,橫146厘米。[1]拓本分上下兩列,共22字,上列豎書“大吉”兩字立額,寓意為吉祥之地,豎列居中高40厘米,寬15厘米;下列為正文,高67厘米,寬110厘米,分5行,每行4字,字徑7寸至尺余(20厘米)不等。釋讀:“大吉。昆弟六人,共買山地,建初元年,造此冢地,直三萬錢?!本屯乇緛砜?,石質已漸剝蝕,字口已趨淺平,書法古厚樸茂,結字寬博,筆畫豐腴有篆意,藝術風格當處漢隸中期階段。所書氣勢恢宏,用筆豪健沉穩,點畫略顯波磔。正文題刻倚巖面隨形布勢,結構參差錯落,章法亂石鋪街,疏密有致,整體散漫天成,無拘無束,樸拙真率。

拓本右上角有馬衡壬子(1912)孟冬二跋,共十四行。跋曰:

跳山摩崖在會稽烏石村,文凡廿二字,漢建初元年刻,為浙中最古之石。案,吾浙漢刻,向推湖州墨妙亭之《三費碑》。自宋以降,不見著錄,碑與亭俱不知亡于何時,從此浙東西遂無漢人片石。清道光初年,會稽杜春生訪得此刻,近又出《三老諱字忌日記》,皆東漢時物。天下事無獨有偶,數十年間,二石先后出土,于是浙中石刻竟讓后來者居上矣。

漢隸大字極少,見于今者唯石闕、摩崖兩種。其余刻碑之字至大亦不過如《尹宙》《孔宙》諸碑,無逾二三寸者。摩崖以此為最,其次則《褒斜刻石》。石闕首推《楊宗》,若《高頤》《馮煥》諸闕,又以次遞小矣?!稐钭凇放c此相仿佛,皆徑尺許,書扁額當取法乎是。壬子孟冬馬衡記。[2]

馬衡所捐《清拓漢大吉山買地摩崖》拓片 故宮博物院藏

題跋約可分為兩類:一類側重書法,一類重于史料。有曰:“自宋以后,金石之學分為兩宗:辨點畫之妍丑,稽筆法之宗派,則有若歐陽永叔、趙明誠、趙子函、王弇州、郭磐伯、王竹云諸書;抉剔史傅,發揮經典,考訂同異,而筆跡概從其略,則有若洪容齋、薛尚功、顧亭林、錢竹汀、畢秋帆、阮蕓臺、王述庵諸書?!盵3]跋一計133字,先后闡述此碑所在之地、文字之數、所刻之年、發現之人、所具之意,為考證金石之結果,具有史料價值;跋二計99字,申以要義,給予此碑極高評價,認為“摩崖以此為最”“書扁額當取法乎是”,關乎書法鑒賞。正如馬衡擴大了金石學的研究范圍一樣,其模糊了兩類題跋的邊界,并以實際行動附有親筆釋文、考證與評騭,加之此本拓墨厚重,字口清晰準確,從而使拓片藝術和書法藝術有機統一,兼具觀賞價值、藝術價值和學術研究價值,故是為可珍。

其書——治學之余,文人之氣

馬衡治學嚴謹,以書為用,所書篆隸深受金石學影響,宗法秦漢石刻,含商周金文遺韻;行楷兼融王羲之、顏真卿、米芾、趙孟頫等書家用筆技巧,對傳統帖學亦繼承有序?,F存墨跡主要有其詩抄、題跋、書信、對聯、扇面和詩簡,書法風格較為一致,大多清雅秀美,書卷氣濃郁。

馬衡在此拓本上所書的二則題跋較能反映出其書典型的風格面目。二則題跋字體均為小楷,以魏碑風格所書,參以行書筆意。字字獨立,大小不一,大者如“跳”“獨”“書”等字,小字若“二”“三”“日”等字,大者均是小者數倍。結體多取縱勢,中宮偏緊縮,平穩中略見欹側之態,第一則題跋稍呈右傾之勢,后者則具左傾之貌。筆墨飽滿厚實,用筆中鋒,起筆方峻,施以圓轉,間有趙孟頫筆意。線條粗細對比較為強烈,行筆流暢自然。章法和諧規整,第一則題跋較第二則行距緊密,尤以第六至第八行最為密集,與其后第二則題跋的疏朗之致互為依托,形成疏中有密、密中見疏的章法布局。整體風格娟秀儒雅、貌豐骨勁,飽含古樸的金石韻味,呈現出內斂工致、溫良恭儉的學者之氣。

就形式感而言,此金石題跋由拓片、書法、印章三個部分組成,具有多處視覺反差對比。一是圖形(拓片)與書法(題跋)并置,先賢遺珍的22個奔放漢隸大字與今人所書的232個俊秀蠅頭小楷在字形上產生了大小沖突;二是遵循從右至左的書寫排列方式,在拓本右上方書寫跋文,與左上方未書空白互相牽制,黑白分明,避免了整幅拓片效果的擁擠沉悶,且題跋位置距拓片主體尚有一定距離,留有余白未喧賓奪主;其三再于跋文處鈐以兩印,印式一朱一白,顏色一深一淺,形制一大一小,打破拓片與跋文的濃黑墨色,構成了小空間內的視覺矛盾張力。不同于書法大家王鐸、傅山依靠線條騰挪跌宕而產生的動態形式韻律,馬衡的金石題跋以圖、文、印三者之間的微妙平衡而流露出靜態秩序感,拓片的底色和圖形與題跋的書法和印章交相輝映,在空間構成關系中營造出古拙質樸的視覺效應,極具藝術感染力。

此跋源于馬衡古物鑒藏過程中的資料整理與怡情養性,系研究考證之時所書,反映自然真實的書寫狀態之余,實質仍是其扎實學問功力的展現與延伸。馬衡終生不以書法為業,而是跟隨“西學東漸”的時代潮流,注重書法藝術性與實用性的相互結合,把書法視為一種清玩風雅的嗜好,以學養書,書以映學,追求學術與藝術的平衡,因而不落窠臼。細觀此跋,雖魏碑筆意明顯,卻未鋒芒畢露,蓋以篆隸筆法去魏碑方筆得之,使書作既無帖學的靡弱,又無碑學的粗獷,體現了一種文質彬彬的中庸之美。全文無牽絲映帶,筆畫清晰,絕無潦草之字,唯“若”字補漏書于兩行之間,且書寫亦工整有佳。金石書畫、史學經學歷來都相互浸染滲透,馬衡常年沉思其間,使得自身更擅長于金文篆籀分隸一類的古文字,追求書寫工整有序,強調書作篆籀之氣,旁及影響此跋小楷書作面目。這一方面流露出馬衡對古人恭敬之心理,另一方面又體現出其嚴謹的治學精神。

二跋碑帖兼容,大樸不雕,可見馬衡深厚的傳統書法功力。究其原因,清末碑學盛行、民國帖學逐漸復興的時代背景固然為其提供了碑帖兼學的便利條件,然而常年堅持滴水穿石之功也不容小覷。事實上,馬衡著重強調學習書法的功夫論。首先是讀懂文字,“《說文解字》為研究文字學者唯一必讀之書,即研究甲骨文金文,亦舍此別無途徑”[4];其次是書寫實踐,“中國人讀通了文字是不夠的,必須在文字本身的書寫上,耗費練習的時間”[5],其中尤重執筆,認為書寫時要懸肘懸腕,以達到書寫自由,是謂:“……小朋友們初學寫字,無論字之大小,無論寫得好壞,決不宜把肘腕著案,練習數月,肘腕自然穩定……學字的人能做到這一點,雖不一定都能寫好字,但即使不好,亦必活潑天真,因此小朋友們必須使手腕自由,竭力懸腕懸肘,力矯科舉時代的束縛?!盵6]以功力為基礎,以學問為支撐,故此跋字字深于法度,而又能自出新意,具有個人書法獨特風格便是情理之中之事。

其思——取法乎上,金石入書

馬衡的書學思想未有專著輯錄,大多散見于金石題跋。此跋文不僅為后人研究金石碑版提供了第一手的資料,也為了解其書學思想提供了參照,吉光片羽仍啟迪至今。

據題跋內容可知,馬衡認為“漢隸大字極少”,《大吉山買地摩崖刻石》為現今所見摩崖大字之最,“書匾額當取法乎是”。在題跋中,其又提及《尹宙》《孔宙》諸碑,但未加推崇。原因有二:一是《尹宙》《孔宙》諸碑字體“無逾二三寸者”,所具有的嚴謹端莊的廟堂之氣不適宜書寫匾額這類率意奔放的大字;二是從立碑時間看,《尹宙碑》成于東漢熹平六年(177),《孔宙碑》造于東漢桓帝延熹七年(164),二碑均蠶頭雁尾,波磔飛動,隸意充盈,系東漢隸書成熟時期的代表作品。而《大吉山買地摩崖刻石》制于東漢建初元年(76),時間上較二碑早近百年,雖屬隸書,卻雜以篆法,以致點畫圓而不滑,線條壯而不肥,瀟灑沉穆的意態區別于一般成熟漢隸。由此可見,推崇此摩崖刻石,實則體現了馬衡由隸溯篆、以篆書隸這種取法乎上的書法崇古觀。此外,馬衡畢生考鑒金石,對漢隸極為重視,在其著《論漢碑書體》一文中也提及到此種觀念:“漢世篆刻往往不合六書,為言小學者所不取。然欲求其用筆之法則,漢隸亦為必需也?!盵7]“漢世篆刻”指漢代的篆書刻石,馬衡此論是基于漢代中國文字變遷繁密這一事實,其時篆法在日常書寫中傳承流變,篆書大多帶有裝飾性意味,與秦篆相差甚遠,而隸書已日臻發展成熟。馬衡認為欲學篆法,必學漢隸,只有通過臨習漢隸才能得以管窺漢篆之筆法。

作為近現代著名的金石學家,馬衡倡導金石入書的理念深受其職業影響。19世紀末,大量文物出土,殷墟甲骨、西北簡牘、齊魯封泥、燕齊陶器紛紛見世,馬衡適時總結金石學研究成果,著成《中國金石學概要》,對金石學的含義、研究對象和范圍、研究方法以及它和史學的關系等做了系統化的論述,使古器物學成為一種科學,推動了舊金石學向考古學的過渡。郭沫若稱頌道:“他繼承了清代乾嘉學派的樸學傳統而又銳意采用科學的方法,使中國金石博古之學趨于近代化。他在這一方面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盵8]《大吉山買地摩崖刻石》刻于崖壁,為天然之石,因摩巖有裂縫、石筋的存在,書刻時須作揖讓,行文多參差不齊,字形大小因地制宜,長短廣狹錯落欹斜,所刻之目與所書之目大為不同;加之崖壁千年以來風吹雨淋,原刻早已銹蝕殘泐,恐已失真??稍诘惰徍蜌v久風化這兩大因素疊加下,《大吉山買地摩崖刻石》在線條形狀和質感上呈現出不同于墨跡的斑駁生拙的風貌,這便是馬衡所強調的以筆師刀的金石氣。觀其題跋,瘦勁不失圓潤,靈動不乏古樸,飽含濃厚的金石韻味。馬衡亦曾精心收集清末民初著名金石學家、書法家梁啟超的作品,跋書“任公書法出入秦漢,所作篆隸有獨到之處。其行楷兼收博取,自抒新意,金石之氣亦復盎然紙上。晚清以后殆無有出其右者。余心摹已久”,對梁啟超書作所彌漫的金石之氣大為贊許。

結語

馬衡一生酷愛石刻拓本,對拓本的研究常以題跋方式以示后人。馬衡跋《清拓漢大吉山買地摩崖》詳載此物來源經過,講其精髓,間或闡發,遂使題跋本身所具學術價值遠大于碑拓本身。所書題跋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古雅厚重,文氣十足,反映了其堅實的書法功底和端正的治學態度。在題跋中,馬衡大力推崇此摩崖,欲求篆法以示古意,倡導以筆代刀力追書作“金石氣”,為職業影響下的必然。

注釋:

[1]故宮博物院編.馬衡捐獻卷[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46.

[2]釋文系作者自譯。

[3]呂世宜.愛吾廬題跋[M].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14371.

[4]馬衡.凡將齋金石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299.

[5]馬衡.我教你寫字[M].重慶:文風書局,1944:2.

[6]馬衡.我教你寫字[M].重慶:文風書局,1944:20.

[7]故宮博物院編.馬衡·詩抄·佚文卷[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169.

[8]馬衡.凡將齋金石叢稿·郭沫若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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