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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非之年

2020-12-07 06:00鄧興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小琳警官妻子

鄧興

我姓潘,全名叫潘四方。我是端縣人。端縣人到長沙來,不是干裝修,就是做保安。我是兩樣都做了。早些年,我一直在刷油漆。這個行當里,端縣老鄉很多。有什么活,大家都互相介紹。以前房地產很火,活兒多得忙不過來,常常要同時串好幾個工地。你要不這么做,還會得罪人呢。那年月收入也很可觀。至少我挺滿意的。不過,這個行當終究吃的是青春飯,對身體傷害很大。好多人干到一定年紀,等子女成立了,家庭負擔變小了,要么轉行干點輕松的,比如做保安,要么回老家農村,打點零工。我從這行退出來得有點早。原因是我從工作臺上跌過一回,弄傷了尾椎骨。當時我在給一家裝修公司干活。入場前,項目經理給每個人都買了意外險。我在醫院里躺了個把月,自個花的錢倒不多。不過對家里的沖擊還是很大的。怎么說呢,我們這樣的人家,向來就沒有多少積蓄,可以說是手??谕?。再加上前一年才蓋的房子,外面還欠著債呢。還好我們沒有孩子。

出院后,又休養了一個月,我才干回了老本行。妻子這時也來到了長沙,給我在工地上當副手。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然后有一天我就對她說,不行了,我干不動了。妻子說,干不動就別干了。她大概也看出我有點不對勁。情況是這樣的,復查的時候,醫生說我恢復得不錯,可我只要一站上工作臺,心里就很慌。受傷的地方,老覺得有種刺痛感。而我從臺子上一下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妻子拉著我去看中醫,做理療。耽擱事兒不說,賺的一點錢都送到醫院去了。翻來覆去的,也沒見到什么效果。最后有個醫生說這可能是受傷后的心理障礙。各種檢查結果并不支持我說的癥狀嘛。他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也就是說,在他們的眼里,我的身體根本就沒病。有病的是我的腦子。那段時間,我變得很消沉。生理上的疼痛明明是個事實,怎么就成了我在撒謊了?而且我也很羞愧。刷油漆的,弄壞肝臟或者得了皮膚病,都是可以想見的??上裎疫@樣的情況,要是被同行們知道了,還不當笑話來講?

妻子說,要不你去干點別的呢?她的話倒是點醒了我。問題是,我都四十歲的人了,又沒有文憑,輕松好賺的活兒哪里會輪得上我呢?這時妻子就建議我去開的士。剛好她的妹夫要請一名晚班司機。我當然知道事情沒這么巧。我也不喜歡她的那個妹夫,但我還有什么別的門路嗎?

妻子的妹夫姓蔣,長得很胖。大家都叫他蔣門神。他也很以自己的體格為傲。中間我們有好幾年都不怎么說話了。其實那純粹是一個誤會。我在黃興路上碰到他和別的女人在逛街,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但我并沒有講出去,甚至連妻子也瞞著??蓻]過多久,妻子的妹妹就搞了一次突然襲擊,抓了蔣門神的現行。然后他就覺得是我點的水。我跟妻子說了事情的原委。妻子不甘心我被人冤枉,又跑去跟她的妹妹解釋。結果就連她的妹妹也不理我了。說我這個做姐夫的太有城府了,一點正義感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夫妻倆想搞哪樣。做老公的早就花名在外,做妻子的又是個醋壇子,發生了這種事,從哪方面來講,都是很正常的嘛!怎么就怪罪到我的頭上來了呢?

我不喜歡蔣門神還有一點。這家伙老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他對職業的評判很固定,跟你采取一種什么樣的姿勢賺錢緊密掛鉤。比如他覺得自己是坐著賺錢的,那就可以說,他的工作跟科學家、工程師或者公務員之類是一碼事。而我是站著賺錢的,那就是一個標標準準的苦力。當然啰,他也不是這么直白地講出來。通常他都以一種自我貶低的方式來表達他的優越感。比如他會突然不做聲,盯著我看,然后搖著頭,發出幾聲嘆息。我問他怎么了。他就拿腔捏調地說,真羨慕你呀,身材真好。你看看我。這時他就會站起來。不管冬天夏天,也不管旁邊有沒有女人和孩子,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他那個沉甸甸的大肚子。我說,不是挺好的嘛。很適合你。他說,我們這個職業就是這樣,整天傻坐著,一點流汗的機會都沒有。我是到很久才明白過來,他這哪里是羨慕我,明明是跟我他媽顯擺來了。

開的士和搞裝修有沒有相似的地方?非要找的話,肯定也是存在的。首先,我對長沙的路況也很熟悉。整天開著臺面包車東南西北到處跑工地嘛。不熟悉才怪了。其次,我們都要耐得住寂寞。刷油漆的,有時會兩個人搭班子。但通常都是你在這間房,他在那間房。干活的時候,同樣需要集中精神,根本顧不上聊天。開的士也是如此。尤其是夜班的士。放空的時候,停在娛樂場所外面等客的時候,都是你一個人。偶爾遇到想聊天的乘客,也多半是對你的職業經歷比較好奇。他們總以為我們是長沙夜生活的觀察家。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們的工作很枯燥,甚至比刷油漆還要枯燥。整天困在那只鐵皮盒子里,簡直跟坐牢沒什么兩樣。而汽車尾氣對身體的傷害也不見得比油漆更小。

很快我又跟蔣門神熱乎起來。倒好像我們以前不說話,不是彼此心里有疙瘩,而是沒有從事相同的行當,從而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似的。不過這樣的情形也沒有持續太久。有一次交接班,蔣門神把我拉到旁邊,問我錢夠不夠用。我當時很警惕,還以為他想借錢呢。結果卻是虛驚一場。蔣門神非但不是來借錢的,反而是來幫我存錢的。他的意思是,我開的士賺的錢,沒必要全都交給家里。作為一個男人,他說,你總會有用錢的地方嘛。我想了想說,那我可以再去找老婆拿呀。蔣門神說,要是有些錢的用途你不太方便講呢?然后我就說,你知道我是個干苦力的,不喜歡費腦筋,你有話直說好了。蔣門神被我搞毛了。他生氣地說,你賺的每一分錢都上繳,那我怎么辦?我領你進這行,不是讓你來醒我的門子。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一直都在藏私房錢。也難怪,他同時有好幾個家要養。但我又怎能這么干呢。我和妻子盡管沒有孩子,可感情一向很好。而且,相比于蔣門神,我們更得為晚年生活做打算,是吧。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家,還是把賺到的錢都掏了出來,然后跟妻子說我想換個搭檔。

等我有了個跟蔣門神差不多大的肚子時,我打心眼里是感到厭惡的。端縣人看到大胖子,都會恭維他們,哎呀,您可真有福氣!但是背后說的話就很難聽了。尤其是像我這種人,哪有什么資格發胖呢。連接幾回的士公司安排體檢,出來的報告都讓我和妻子很擔心。說實話,我最怕我們中有誰將來動不得了,身邊莫說沒有小孩照顧,就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啊。妻子比我還緊張,她開始給我熬草藥,泡減肥茶,又弄來各種減肥的偏方,但這些都阻止不了我充氣似的發胖。怎么辦呢?我的尾椎骨倒是再也不疼了,可我的椎間盤又突出了一大塊?,F在我和蔣門神走在路上,就好像一對雙胞胎。

面對妻子的憂慮,我總是安慰她說,再熬一段時間吧,等我們湊夠養老的錢再說。其實我心里也很害怕。但男人不能輕易流露自己的脆弱。妻子說,錢沒了可以再賺。身體要是垮了,就什么都沒了。理是這么個理。但時間不等人啊。你可以管住自己的腳步,但你管不住物價蹭蹭蹭地往上走。我們存在銀行的那點錢到時還能派上多大用場誰也說不好。我很慚愧。妻子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要趴在地上給城里人搞衛生。而這兩年,的士也不好開了。到處都是網約車。它們比的士方便,價格也實惠。我們不但賺不到錢,還成了大家嘲笑和指責的對象。妻子給我分析了一下家里的經濟狀況。兩個人賺錢,又沒有額外的支出。外債也早就還清了??梢哉f,最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我還有什么好焦慮的呢。妻子還美滋滋地說,我們很快就可以在縣城買套兩居室了。她總想離她娘家人近一點。其實人家又哪里顧得上我們。我是想再賺幾年錢就回老家的。鄉里空氣好。住得也舒心。把田和地都種一種,再承包一口池塘,養些雞啊鴨什么的。我們的房子蓋了好幾年了,基本上就是空在那里。從來都沒有好好維護過。前些日子,我回去了一趟,發現門前屋后都長滿谷皮樹。心里實在不是個滋味。我的父母還在對面的墳山里躺著呢。逢年過節的,他們也想就近吃頓飽飯??善拮又幌氪诔抢?。對老家一點也不留戀,好像那里虧待了她似的。每次我說起村里的人和事,說起對晚年生活的安排,說起早晨起來,到田間地頭巡視一番有多么愜意。她要么借故走開去,要么嗆我說,要回去你回去!唉。我不會怪她。那些年,她一個人在家,委實遭了不少罪。黑汗水流的日子,她是再也不想過了。再說,我才五十出頭呢,這個年紀就撂挑子,也不是男人該有的作為。就這樣,我找到了初中同學廖志強。經他的介紹,到富通大廈做起了保安。

讀書那會兒,我們都叫廖志強強妹子。強妹子長得白皙,身材又好,五官也秀秀氣氣的,連女同學都很嫉妒他。早幾年,在長沙討生活的同學通過網絡聯系上了,找了個農家樂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幾十年沒見面了,大家對彼此的變化都有心理準備,可強妹子還是讓我們大吃了一驚。只見他理著寸頭,留著部絡腮胡,手腕和脖子上都套著黑油油的念珠。身材壯實得跟塊門板似的。這要是在別處遇見了,誰敢說他就是那個走起路來隨風擺柳的強妹子呢。不過,他嗓門還是尖聲細氣的,跟他的形象完全相反。這讓我們總算找到了一點當年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強妹子也不愛說話。通常我們問幾句,他才答一句。那時我已經在開夜班的士了。談到各自的職業,強妹子說他在做保安。兼職看風水和算命,他補充道。大家就笑他做戲要做全套,應該弄副墨鏡扮起來嘛。

來富通做保安前,我這輩子還沒經歷過面試呢。以前刷油漆,年紀輕輕的跟人學徒,一年半載出師了,也就順理成章地干起了這一行。開的士呢,盡管也換過好幾個車主,但只要證件在手,沒人會對你說三道四的。沒想到臨到老了,來干保安了,還要面對這些關卡。廖志強聽了我的牢騷,就安撫我說,老潘啊,公司正規一點,對你不也是一個保障嗎?他又說,放心好了,劉隊長也是我們的老鄉。我說,他也是金溪的嗎?老廖說,他是庫橋的。庫橋你去過沒有?我心里想,庫橋我當然去過。跟妻子結婚前,我曾在那里談了個妹子。那算是我的初戀了。

正如廖志強所說的,面試不面試,其實就是走一過場。然后填一堆資料。我有好多年沒握筆寫字了。一份簡歷也寫得磕磕巴巴,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劉隊長聽說我開過好幾年夜班的士,就說那你先值夜班吧,剛好老廖也可以帶帶你。我這邊還沒表示不同意見,那邊廖志強已經替我一口應承下來。離開辦公室,去庫房領制服的路上,我有點郁悶地對老廖說,怎么一來就要值夜班。我以為劉隊長怕人家說他在公司拉幫結派,就故意對我很苛刻。結果老廖說,值夜班才輕松呢。其他同事也說劉隊長是在照顧我這個新人。我說,值夜班怎么就算照顧了。他們也不跟我爭辯,都很寬容地笑笑說,等你以后做回白班就明白了。

那些晚上,老廖帶著我在大樓里巡查。其他同事把守著出入口和監控室。我們先坐電梯上頂樓,再一路往下走。等回到地面,一兩個小時也就過去了。老廖的話比平時要多,可能和我在一起,他比較放松吧。還有這個時間點,也讓人想要說話,不然就顯得太古怪了。他提醒我應該注意哪些地方。比如頂樓通往天臺的那扇門關好了沒有。走廊兩端的窗戶是不是合上了。消防梯里又有沒有占道的情況。哪些樓層可以快速通過,哪些樓層最好細致點,這些老廖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其中,他就特別提到了18樓東頭的兩戶人家:1803和1804。你得留心點。老廖嘴上這么說,腳下卻一點也不遲疑。簡直像是要躲開那里似的。我問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顧從釘在墻上的一個盒子里拿出巡查卡,飛快地做好了記錄,又拿給我看了看,然后再放回去。下樓后,我又想撿起這個話題,結果老廖仍是神神道道的,說什么各人有各命。我們做保安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行了??汕f別把自己牽連進去。不然到時候就麻煩了。話里話外,好像在勸我別多管閑事。我不知道能有什么麻煩。但既然老廖不想說,我也就沒再追問。想著到時候跟別的同事打聽也是一樣。而且真要是有什么事,最多就是打電話報警唄。也輪不到我來替他們主持公道。

很快我就體會到值夜班的好處了。富通大廈的規劃是商住兩用,但搞經營的租戶多,住家的少。一到晚上,整棟樓幾乎都空了。也幸虧是兩個人結對子,不然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回蕩,還真是有點瘆人。不過如此一來,我們也就比白班省事多了。上半夜去樓里轉轉,下半夜基本上就是找個地方補覺了。原則上,我們必須讓對講機始終保持通暢的狀態。但我們常常以信號不好為由,偷偷關了它們。不是還有手機可以聯絡的嘛。

即便上夜班有這等優勢,但大多數同事還是寧愿做白班。這其中既有家庭的因素,也有個人性格的原因。那些主動提出做晚班的同事,多半性子都有點孤僻,喜歡一個人呆著。強妹子就是這樣的。他到現在還沒結婚。我去過他的住處,收拾得倒是挺干凈,但你馬上就能看出那里毫無女人存在過的痕跡。我發現沒有正常家庭生活的人,隨著年紀的增長,性格都會變得越來越古怪,想問題也更加偏激。而且——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們的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單身漢的味道。并非他們不講衛生??删褪怯泄蓺馕?。你和他們在一起久了就能聞到。

我把小女孩帶到樓下。我想小蘇肯定不想她繼續待在那里。我也不想。再說,我還在上班呢??斓街形鐣r,我看到杜老師和那個女的(這時我已經聽說了那是他的妻子)還有兩名警察從電梯里走出來。王警官看到我就說,辛苦了。有什么事再給我們打電話。杜老師說,不會有事了。王警官不理他。他妻子也不理他。事實上她已經走出大門了。后者一路小跑地去追她。我很想對王警官說,那孩子怎么辦。但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到了午飯時間,我就想是把她帶上去呢,還是干脆跟我去公司食堂。別老吃那些不健康的快餐。我正這樣想著,就聽見外面兵荒馬亂的,好像又出什么狀況了。但我又想可能是樓下商場在搞什么活動。盡管我沒聽見熱場的音樂。小女孩跟我一樣,也在聽著。她站得離我很近,小身子緊貼著我的褲腳。我發現她在打顫。就把手放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兩人又聽了一會兒。那聲音越來越響,好像有更多的人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他們正在往那里跑去。但負責外場的另有同事,我也沒有必要為它操心。于是我又回到崗亭里坐下。我把小女孩抱起來,放到了辦公桌上。

我的屁股還沒坐穩,就有一名同事從外面沖進來。他慌慌張張的,先去了電梯間,按了一氣按鍵,然后又跑回來,直接從消防通道往負一樓跑去。我問他怎么啦,他邊下樓邊說,我去拿雨布,有人跳樓了!

我的妻子不理解我。她瞞著我去了一趟富通大廈,回來后就更不同意了。她說,你這是怎么了。以前我說去領養一個孩子,你怎么也不同意,說什么不是親生的,怎么也帶不熟——我跟她說,現在說什么都太早。說不定哪天她的親人就出現了。妻子說,那你不是更犯傻嗎。她的妹妹也來勸我,說這個小女孩身世這么慘,你們能捂熱她嗎。你們也不年輕了。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覺得最好讓她換個環境長大,比如說跟我們回老家去。在那樣的地方,誰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呢?但妻子堅決反對我的安排。就連我試著拿出來討論也不行。她最大的讓步就是讓我暫時把她帶在身邊。這樣,萬一有人找過來了,也方便還給他們。

于是,我又做回了晚班。白天我在家里帶她,晚上妻子照顧她。有人慫恿她喊我們爸爸媽媽,被我堅決制止了。我說還是叫我爺爺吧。要說她也真是聰明人兒一個。她按照我的意思,喊我爺爺,但是喊我妻子大媽媽。妻子聽了,就將她摟在懷里,老淚縱橫的。小可憐兒。她將她摟了又摟。但我知道這并不意味著她已經贊同我的舉動了。

劉隊長和老廖來了。他們帶來物業公司的同事和富通大廈業主的捐款。給她添幾件冬天的衣服吧,劉隊長說。老廖手里盤著串珠,不時地瞟小姑娘一眼。臨走前,他跟我說,挺好的,老潘。真的挺好的。我聽了也很高興。王警官也來找過我。他說,小蘇娘家那邊沒人肯接收。不過他們還在跟當地相關部門溝通,看能不能說服他們。我問他,她的父親呢。王警官說,她媽媽當初沒有登記。我對王警官說,沒關系的,慢慢來好了。王警官說,你打算收養她嗎?我知道肯定是劉隊長他們向他透露風聲了,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我們符不符合條件。王警官說,我可以幫你去打聽。不過,你首先得征求家人的同意。我點點頭,說我會的。你這也算是做善事了,王警官說。我說,我沒想那么多。

以前我不喜歡小孩。覺得他們動不動就大哭大鬧。等他們長大了,你的麻煩就更多了。那些年,盡管我也配合妻子去不孕不育醫院做檢查。但我的心態始終很輕松。每當妻子唉聲嘆氣的,我還會安慰她,告訴她這不算什么缺憾。兩個人照樣過日子。有得必有失嘛。妻子說,想想我們以后連個捧靈牌的人都沒有。人死化作泥,你想那些有什么用!我不耐煩起來,就會訓斥她。年輕時,她還說過要跟我離婚,不想連累我。說得多了,我就說,要離婚也可以,但不能因為這個理由。我倆結婚沒幾年,我的父母就先后去世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稍撔㈨樀娜硕疾辉诹?,還有什么可說道的呢。我聽說過有些沒有生育的夫妻因為老輩人的壓力而不得不分開。那么,我和妻子算是幸運的了。而且我總是跟大家說,這是我的問題。我的妻子她好好的。他們就問,干嘛不去試試試管嬰兒呢。那時它還是個新鮮事物。我們也確實去做過努力了?;四敲炊噱X,也沒落得個好結果。等我和妻子都過了四十歲,也就不再折騰了。事實上,很早以前,我就對那些奇奇怪怪的治療不感興趣了。我覺得這樣挺好,沒那么大負擔。也用不著總在心里牽掛誰。將來我們實在動不了了,還可以住敬老院嘛。但現在這些想法都改變了。六十歲還來學吹打!我的妻子對我很不滿,甚至是怒氣沖沖的。我都表示理解。我也一直在找個合適的說法,就是那種你一拋出來大家都覺得是那么回事的說法。但我一直都沒找到。關鍵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女孩怎么就這么合我的脾性呢?我現在都快記不得她媽媽長什么樣了。她以前常喊她小琳小琳,我也不知道具體是哪個字。但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的。她也聽慣了。潘琳。我在同音字里替她選了一個,寫在工作筆記的空白處。然后又將它們劃掉,涂黑。我和小琳記得就行了。

今年我五十歲。再過二十年,也許還要不了那么久,小琳就可以獨立了。至少她能承受失去我們的痛苦了。我二十剛出頭就父母雙亡。我知道傷心是怎么回事,它又能持續多長時間?,F在我最擔心的還是將來有一天突然出現個什么人,告訴我他要把小琳帶走,而我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晚上我常做這樣的夢。夢里帶走小琳的人有各種樣子。小琳自己的態度也不盡相同。有時她大喊大叫,好像對方是個人販子,是來害她的。有時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服,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好像她早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了。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對她有所保留。我想,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有過一段開心的日子。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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