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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2020-12-07 06:00鬼魚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發廊桃花

鬼魚

我依舊躺在這個陰暗潮濕的桃木花盒里。而此刻,秉武已經成功迎娶了她的新娘。

花盒是父親砍倒當時家里唯一的一棵桃樹親手制作的,它簡陋、粗糙,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寬得連老鼠都能鉆進來。我并未見過那棵不幸的桃樹,因為在我死時,它已經死了。它或許因我而死,但我的死,卻不是為了它。死去很多年后的今天,經過腐爛、生蛆和日復一日的消解,我的尸身早已化成了花土。從表面看,這個花盒里的花土和其他地方的花土并沒什么區別,一樣呈粉末狀、黑灰色,水澆多了也會板結,但只因里面有我,它便肥沃異常,種什么長什么。多年來,這個花盒里長出過很多植物,秉文隨手丟過葵花子,它便長出了葵花,秉武吐了西瓜子,它就結出了西瓜,我大姐桃枝撒過一把不知名的種子,后來盒里竟開出了品類繁多的鮮花。期間,還有蒲公英、苜蓿、黃花菜、灰笤、冰草等諸多植物也都生長旺盛。而現在,將我緊緊包裹的是一棵桃樹的根莖。當初,我二姐桃花隨手摁了一顆桃核在土里,多年過去,它已開枝散葉。如今,樹上的每一根經絡、每一個花蕊,甚至每一縷芬芳,早就成了我身體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們活在花土之上,能感受清風玉露,面對日月星辰,花團錦簇、碩果累累,展現著我在這人世間的另一種模樣。但同時我又知道,其實真正可以代表我的,只有這花盒之中花土下面那永遠不見天日的部分。在那部分中,我不配擁有名字,尸骨無存,一年四季都與陰暗潮濕為伴;在那部分中,我見過的所有活物只有蛆蟲與鼠蟻;在那部分中,我與這人世間緣分甚微,短暫的相逢之后就被父親的一把安眠藥斷送在了一個漆黑的夜晚。那個夜晚,大地之上的天空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人世間所有的事物于我都顯得黯淡無光。而黑,也成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底色。

今晚不像我死去的那個夜晚。今晚星辰繁多,月亮金黃,微光投射到人世間,像給萬物鍍上一層帶有絨毛感的溫暖。人們像往常一樣在廣場跳舞、談論時事、喝茶下棋以及回憶青春,贊美這繁花似錦的盛世。他們表情豐富,語言虔誠,骨子里流淌著對眼前生活的滿足??蛇@些都不足以讓我提起興趣,多年來,我已看膩了這種假象。如果說今晚真有什么東西會讓我覺得比天上的月光和星辰更美,那必定是新郎秉武的甜言蜜語。于是,作為一個幽靈,我便迫不及待地飄進了他們洞房的帷帳。到的時候,秉武正在說話,我當然以為他在對新娘說情話。大婚之夜,新郎和新娘之間不該是如膠似漆的模樣嗎?可眼前的秉武好似魔怔了一般,正像一個喜歡嘮叨的婦人,對著美若天仙的新娘喋喋不休。

秉武對新娘說:“男孩子一定要窮養,這樣才會讓他懂得如何在逆境里生存,能生存才能奮斗,才會像我一樣,干出一番事業;女孩子則要富養,這樣培養出的女孩子才有眼界和見識,才會處事不驚,才會臨危不亂,才不至于被別人拿一根棒棒糖就哄騙成功?!?/p>

秉武對新娘說:“窮養的男孩子一定不可以讀書,否則就會削弱了男人的血性,就像我哥秉文,整日就知道悶頭讀書。沒錯,他書是讀了幾火車,但現實殘酷無比。你看他,現在一個月的工資還抵不了我一頓飯錢的零頭。這個世道,男人沒錢就沒尊嚴,沒尊嚴就要活得窩囊?!?/p>

秉武對新娘說:“富養的女孩子則一定要讀書,被知識滋養出來的女人才有氣質,就像桃枝,盡管她相貌算不上漂亮,可那卻是我打心眼里愿意尊敬一生的女人。桃枝一看就知道是有味道的女人,也是我們這條街上第一個留校的女人。至于是什么樣的味道,我現在還說不太清楚,反正絕不像她妹妹桃花那樣。當然,桃花也算有味道,但跟桃枝的味道是兩碼事?!?/p>

秉武對新娘說:“或許你也聽說了,桃花和桃枝走的是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我敢說,如果當初桃花像她姐桃枝一樣認真讀書,就絕對不會淪落成如今的模樣。你知道嗎?我們這兒本來安居樂業,生活和諧,可自從她買下那個發廊后,豬狗牛羊就死了不少,雞鴨貓狗也死了不少,人們都說那是她從外面帶來了瘟疫。人們說她有毒,是個現世的妖精?!?/p>

秉武對新娘說:“話又說回來了,桃花變成這樣,也不能把責任都歸到她自己頭上去。和我一樣,她也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又有誰來教育她呢?桃枝的話她也不聽?!?/p>

秉武對新娘說:“我們四個人的苦命都是從死了至親后開始的。桃枝和桃花的父親在她們的母親死了九個月之后,就被拉到湖邊的石灘上槍斃了。那石灘自古乃行刑之地,傳說從明朝起就是刑場,手起刀落,尸首分離。她們的父親要在那兒被槍斃的消息雖然早就被散播了出來,但到了行刑那天,去看熱鬧的人卻沒幾個。不是政府不讓圍觀,而是我們這兒的人都見識過大世面,槍斃個把人對大家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事——據說,那石灘上有一次集體槍斃了十多個人,那場面要多大有多大,賣涼粉、涼糕的小商小販光是擺桌子和板凳就把刑場包圓了——我那時還小,沒見過什么大場面,聽說要槍斃人,跟著幾個大孩子就往湖邊的石灘跑。剛跑到半路,就被收滿一車破爛回家的父親給攔住了。他說:‘天太冷了,回家換身棉衣再去。又指著那幫大孩子說:‘他們比你大,扛凍,你不行,得凍病了。我說:‘換完我就來不及去了。父親說:‘我開三馬子送你。我聽信了他的話,乖乖坐著三馬子回家去了。結果剛到家,我還沒從車上的那堆破爛中跳出來,就被父親狠狠甩了兩巴掌。當時他手上戴著那種凍得硬邦邦的膠皮手套,那東西打到我臉上,就像磚頭拍一樣,我登時蒙了,窩在那堆破爛中間好久都沒緩過氣來。所以,槍斃她們父親的場面,我并沒有親見。但是第二天,趁我父親一早出門去收破爛,我就跑去石灘了——我為什么非要往那里去呢?你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童年時期一顆真正的彈殼對一個男孩子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但你可以回想當你得到第一支口紅和第一雙高跟鞋時的那種激動和興奮——可那里什么都沒有了。我不相信,又在石灘上兜里好幾個大圈,終究一無所獲。最后,我只好趕在我父親回家之前垂頭喪氣地回了家。當天晚上,我郁悶地出門游蕩,聽街上的李施德林說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命大,一槍沒打死,又補了一槍才臉朝地面撲倒的。李施德林一家人都有遺傳的精神病,他們的名字全部是四個字,他本人經??謬樜覀冞@條街上的小孩,我平時都避著他走路,但一聽到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的消息,我還是不由迎得了上去。李施德林的原話是‘命真大,腦袋都打炸掉了,還跪在地上動,又補了一槍才死。那子彈穿過他的破腦殼在石灘上濺起一叢火花,一下子就不見了,比兔子還跑得快,誰都沒找到。也是在那晚我才知道,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的第一顆子彈殼被李施德林的大哥的兒子李維斯特得到了。擁有一顆彈殼太重要了,我必須要得到另外一顆。我悄悄地記住了李施德林的話,第三天又去了湖邊的石灘。那一次,我不僅把整個石灘找遍了,甚至連湖里都去過了,可直到下午下起雨來,我也沒找到另外一顆彈殼?!?/p>

秉武對新娘說:“我發誓非要得到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的彈殼。于是后來,我略施小計,用兩串冰糖葫蘆連哄帶騙就將李維斯特手中的那顆彈殼弄到了手,將它做成了一個哨子。再后來的事你大概也聽說了,子承父業,我也成了一個收破爛的。至今,我都不覺得收破爛有什么不光彩。我知道很多人在成名后,用盡一切手段去洗白自己的過去,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不能正視的屈辱史;而我不同,收破爛不僅使我初嘗了人生的樂趣,而且還讓我找到了致富的鑰匙。那個哨子帶給我的快樂感和自豪感遠遠要比金錢帶來的多,雖然我現在成了我們這條街上最有錢的人,但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哨子。剛開始收破爛那會兒,哨子就代表了我,走到哪兒,我就吹到哪兒,大家一聽到哨子的聲音,就會提前把破爛準備好站在門口等我,而我的三馬子后面,也永遠跟著我們這條街上所有比我還小的孩子。他們不僅喊我‘破爛王,還編了歌謠追著我唱。在那種氛圍中,我真覺得自己是王,前呼后擁,掌聲贊美,一個王該有的儀式,我一樣都不缺。但不久那個哨子就丟失了,我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為了那個哨子,我寢食不安,渾身難受,乃至后來買到了帶流行歌曲的喇叭,依舊對丟失的哨子耿耿于懷。這么多年過去,我覺得它之所以還盤踞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完全是因為我父親給我下了詛咒。彈殼全天下到處都是,彈殼做成的哨子全天下也到處都有,但我父親,全天下只有一個?!?/p>

秉武對新娘說:“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父親是在我第二次去撿彈殼那天,從坡上滑下去死掉的。我去現場查驗過,三馬子里是滿滿一車紙箱和破自行車零件,還有一些爛骨頭、雞毛以及幾把生銹的鐮刀片——對,就是那幾把生了銹的鐮刀片,它們在三馬子翻車以后,全部插進了我父親的胸膛,有一把正好插在了心臟。下雨天路上滑,我父親貪多,三馬子根本承載不了那么多破爛,車走起來搖搖擺擺,難免不會滑到溝里去?!?/p>

秉武對新娘說:“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那就是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第二顆彈殼。因為據我后來調查,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被槍斃的那天,李施德林其實一直都在我們這條街上的那座寺廟門口跟新來的小沙彌斗蛐蛐。寺院里種了不少我們這兒很罕見的紅心蘿卜,李施德林一直想吃卻不得。那天,他正是用斗蛐蛐的把戲騙走了寺院里的半筐紅心蘿卜。李施德林他都沒去現場,又怎么會知道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沒被一槍打死的事?要不是李施德林給我說打了兩槍,我也就不會去撿另外一顆彈殼了。因為第二天我已經去過,第三天就不會再去。如果不去,我或許就可以及時把我父親送進醫院,他可能也不會死了。所以我覺得,李施德林對我父親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蓡栴}是,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那天,我并沒有親眼看見李施德林在寺廟門口跟新來的小沙彌斗蛐蛐。李施德林在寺廟門口跟新來的小沙彌斗蛐蛐的事情是李維斯特告訴我的。這當然可以證明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那天,李施德林真不在現場??墒?,李維斯特說他拿的那顆彈殼就是在槍斃桃枝和桃花她們父親那天李施德林給他的。如今很多年過去,李施德林已經病死了,李維斯特又因為患過腦膜炎變成了傻子,而當初的那個小沙彌早已還俗娶妻生子,我前幾年終于找到了他,但他當著他妻子和孩子態度堅決地否認了自己曾出家的事。我知道他不方便說,就沒有繼續問下去,后來我約他單獨見面,他倒是承認了自己曾投入沙門,卻怎么也記不起來和李施德林斗蛐蛐且被騙走了半筐紅心蘿卜的事。唉,這么多年過去了,這破事我一直都沒想清楚,一想頭就疼,是真頭疼。李施德林這個神經病把我折磨得也快得上精神病了!”

秉武點上一支香煙,繼續對新娘說:“不生孩子怎么了?我就是沒種,我斷子絕孫了不是還有我大哥秉文嗎?他有一兒和一女,夠了?!?/p>

秉武聽新娘一直沒反應,側頭一看,發現她已經靠在床頭上睡著了。秉武又吸了一口煙,憋了一會又幽幽吐出,然后對著發出微微鼾聲的新娘說:“媽的,絕不了!”

那被秉武吐出的煙霧在洞房里一圈又一圈地回旋,在曖昧的花燈映照中顯盡溫柔。我便也在這一圈一圈的煙霧里游來游去,感受著人間新婚之夜的浪漫。一會兒,我看見秉武用曾無數次剝光桃花身上衣服的那雙手剝光了新娘的衣服。于是,作為一個幽靈,我趕緊從洞房的門縫里飄了出來。

秉武比我二姐桃花小一歲。我二姐桃花比我大姐桃枝小兩歲。我大姐桃枝和秉武他哥秉文同歲。秉武和我二姐桃花睡過,并且還不止一次。

在秉武還沒有發達的時候,涂著厚眼影、戴著長睫毛、穿著短裙子、露著白胸脯、兩只耳朵打滿了洞、看上去一天到晚都很洋氣的桃花是絕對看不起收破爛的他的。當然,那時的秉武也絕不敢,或者說沒有資本像后來那樣,大搖大擺地摟著桃花從那永遠充斥著石楠花氣味和勁爆音樂的發廊里出來然后鉆進他的豪華跑車,在我們這條街的人的指指戳戳和竊竊私語里揚長而去。那個時候,收破爛的秉武只能騎著那輛破三馬子,每天像他父親生前一樣,載滿一車一車的紙箱、酒瓶、破銅爛鐵以及各種在他眼中都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在發廊門口繞來繞去,伺機窺探里面的一切。

有一回,發廊里邊的一個姑娘在聽到秉武的哨子聲后,提早站在門口等待他來收破爛,那是幾大包長短不一、顏色各異的頭發。這些頭發在別人眼中幾乎無甚用途,但到了秉武手中就可變廢為寶。距離我們這條街幾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型爐具場,新生產出來的爐具并沒有內膽,加熱后,爐身會燒得透紅且能清晰看到爐身紋理,按理說燒至如此,它的導熱性應該特別好,但恰恰相反,這樣燒,爐具不僅導熱性不可持續,且壽命還會大打折扣。假如不慎將水濺至爐身,輕則爐裂,重則爆炸,必定危及人身安全。倘若用我們這兒特有的黃膠泥在爐具內部裹一層內膽,則可以很好地規避這些問題??牲S膠泥中不存在纖維,經過燒制倒是可以塑形,卻并不能保證內膽長久不脫落。于是,在經過了將樹枝、麥草、鐵絲、蘆葦、獸皮以及布匹逐一和入黃膠泥中做成內膽燒制后,人們驚奇地發現,將頭發和在其中做成的內膽性能最好。給爐具裹內膽雖不是什么費力活,卻很考驗人的耐心和技藝。因此,打著幫爐具廠廣開銷路的旗號,秉武毛遂自薦去說服爐具廠主動給爐具裹內膽。爐具廠的老板從善如流,很認同秉武的策略,便指定他為爐具廠唯一頭發供應方,而秉武一轉身,則把發廊里所有的頭發買斷了。因此,早在那時起,他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發廊。發廊里的姑娘們常換常新,賣頭發的這個剛從外面來,并不認識秉武。外面風氣更為開放,所以她穿著也比其他姑娘露骨,渾身只套了一件長吊帶,胸膛上一片白花花,隨便喘口氣,胸前的那攤肉就像要立刻跳出來。秉武從沒見過如此景象,急踩剎車后,三馬子還未停穩,兩只眼睛就定格在她的胸前,僵住身子不動了。那姑娘走南闖北,眼界開闊,比秉武早見幾年世面,又在風月場混,最能意會男人的心思,便頗有些得意地對秉武說:“哎,拿走!”

秉武愣著神沒動。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攤肉吸走了,完全沒有聽到那姑娘的話。那姑娘更得意了,往前斜斜地挪了兩步,故意讓那白胸脯像萬頃水波一樣晃動起來。秉武立刻暈了船,感覺體內血氣不斷上涌,像泉眼,止都止不住,東西南北一概不辨了。那姑娘打量著秉武雞窩一樣亂糟糟的腦袋又說:“喂,老頭,說你呢!把這些頭發都拿走?!?/p>

秉武反應過來了。他本想問問那姑娘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但聽到“老頭”二字從她嘴里說出來,還是覺得傷了面子。他知道自己整日與破爛為伴早已沒有任何形象可言,但絕不至于到了被當作“老頭”的地步,于是,他訕訕地抬起一只散發著惡臭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老頭?”

就在這時,先前在他體內上涌的血氣立刻化作兩條殷紅的血蚯蚓在他的鼻孔里開始蠕動。秉武下意識將手指插進鼻孔去摳,卻沒想到反而為兩條血蚯蚓拓大了洞口,霎時間,河流奔涌,蚯蚓變成了蟒蛇,血珠子噼里啪啦落到了他的袖口和褲子上。事發突然,那姑娘也被嚇得一驚,待后退兩步稍微冷靜后,用復雜的眼神瞪著秉武嗔怒道:“傻×!”說完,她便晃著那攤肉急急忙忙回發廊去了,只留下為找一片干凈的紙來堵鼻孔而忙得團團亂轉的秉武。

那個時候正值傍晚,云霞像一只發了情的公羊一樣在夕陽西下的天邊躁動不安,而發廊作為我們這條街上最為輝煌的一幢建筑,秉武久久看著它,竟然產生了一種莊嚴之感。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一向有用廢紙來剪鞋樣圖紙的習慣,當時隨手翻開那本舊書后,秉武便從中得到了一堆散發著腐臭番茄醬味道的鞋樣圖紙。他低頭看著自己鞋上的破洞,便產生了做一雙鞋的想法。于是,他拿著那些鞋樣圖紙依次在腳底比畫起來,很可惜,所有的鞋樣圖紙都沒有他的腳大。他沮喪地罵著臟話,剛要反手把它們全部丟棄時,卻意外地發現那些鞋樣圖紙的另一面居然是金光閃閃的畫。那些畫筆法精細,線條干凈,經燙金裝飾后,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完美的藝術品。秉武從未見過那么精美的圖畫,不覺又將它們一一翻看起來。所有的畫面都是天安門。他早在上小學時就學習過有關天安門的基本常識,知道它在北京的中心位置,曾是皇城正門。因此,天安門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個具有崇高美的地方。那時,各式各樣的天安門畫面在金黃的光芒中散發著雄渾而壯麗的氣韻,剎那間,一種從未有之的莊嚴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秉武感覺自己的骨頭在膨脹,血脈在蓬勃,仿佛有什么孕育已久的東西就要從身體中飛騰出來。但就在那一刻,一陣從耳邊呼嘯而過的哨子聲卻將沉醉在白日夢中的他喚醒了。

往事回溯,秉武在哨聲中又一次想起了死去的父親。過去的一切如千軍萬馬,哭喊廝殺著朝他奔襲而去,憧憬未來,對比當下,秉武沮喪地將那些全是天安門畫面的鞋樣圖紙細心收藏起來,擺放在他父親的遺像旁邊。因此,往后每當給他父親上香磕頭時,秉武也給那些鞋樣上香磕頭。他內心并不認為那些鞋樣僅僅是鞋樣。他覺得,那是他的夢想。

多年以后,當身為我們這地方人大代表的秉武真正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時,他卻感到垂頭喪氣。因為,他并沒有在現場看見那曾讓他熱血沸騰的畫面。當年的鞋樣圖紙上,天安門周圍金光閃爍,萬丈光芒。而那時,他只看到偌大的北京城時隱時現在千里霧霾之中。

經歷過對著新來的姑娘流鼻血事件之后,秉武在發廊越發有名。此后,不光是頭發,發廊里的所有破爛都被他買斷了。那些酒瓶、紙箱和雜志被他裝了一車又一車,而就在這些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爛里,卻藏匿著啟蒙他發跡的東西。那是桃花隨手夾在一本《知音》雜志中的幾張光碟和幾個鋁膜小袋。盡管他從光碟封面那赤身裸體的女郎和不認識的日文上已經隱約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由于那時他還沒有影碟機,便無法對光碟里的內容發生興趣。不過,他并未丟掉它們,而是將它們當作裝飾品掛在了窗戶上。微風拂過,光碟搖晃,被陽光映射得光怪陸離的女郎也跟著搖晃,秉武感覺像走進了幻境般的奇妙世界。

秉武發達后,離家出走的桃花已從外面歸來,用一大筆錢買下了整個發廊,成了那里正經八百的主人。后來她手下所有的姑娘們為了錢都和秉武睡過。當然,發廊里第一個和秉武睡的人,自然還是她。

那是一個下午,當她在秉武的床上賣力地扭動身體時,竟然從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獲取了某種說不清的神秘力量。她綿長地呻吟著,表現得如她名字那樣絢麗。秉武對此十分滿意,因為他覺得從前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向他誠服了,他由此而產生了一種征服感,于是,他蘸著口水將床頭的一摞人民幣一張一張貼滿了桃花的身體。桃花并不知道啟蒙秉武變成富豪的正是她當成破爛賣掉的那本《知音》里夾著的那幾個鋁膜小袋。

就在那天走進由光碟反射出的光影制造的如幻境般的奇妙世界后,秉武好奇地撕開了其中的一個寫滿了英文字母的鋁膜小袋。那些字母分開讀,他全認識,可是將它們合在一起,他就一個也不認識了。那里面裝著一個鑰匙環模樣的橡膠圈,中心被一片透明的薄膜繃著,通體沾滿了一種散發著淡橙子味的黏液。一開始,秉武以為那是某種外國生產的橘子糖,可是當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那些黏液后,才發現黏液不僅沒有聞上去的橙子味,而且還帶著一種類似于被開水燙過的生雞肉的腥味。于是,他又用指頭捅了捅橡膠圈中間的那層薄膜,才發現那東西竟是個透明的長條氣球。秉武很不理解外國人為什么要在氣球上涂滿橙子味的黏液,這樣想的時候,他就走到井臺邊打開水龍頭把黏液全洗掉了。之后,他鼓起腮幫子將這個長條氣球吹得像他的頭那樣大,吹完捏了捏,他覺得過于軟,又繼續將它吹成了燈籠狀。秉武覺得這個氣球不僅透亮,而且比街道辦事處門口吊著的大燈籠還氣派。一個不足以彰顯威風,他把所有的氣球都吹成了燈籠狀。那些氣球一共有五個,其中的兩個被他吊在了自家的街門口,剩下的三個則被他用毛筆分別寫上“破”“爛”“王”三個字后,掛在了三馬子車斗的欄桿上。

結果正如秉武預想的那樣,他看到我們這條街上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他看到他們歡樂地大笑、拍手,他認為那是大家對他絕妙創意的夸獎和贊美。于是,他得意地笑了。他覺得這樣的杰作只有像他這樣的天才才做得出來,他不禁感到自豪,甚至朝著圍觀的人們揮手致意,而大家也真的回應給了他浪潮般熱烈的掌聲。

之后,秉武乘興而起,騎著掛有燈籠氣球的三馬子在人們更為高漲的歡呼聲中收破爛去了。聽著一路上不斷爆發出的笑聲,他感到高興極了??伤麆傫偨l廊,就讓被街上的笑聲和掌聲吸引出來一探究竟的桃花攔住了。一眼就看出三馬子上掛的是什么后,她笑得連嘴巴里正在咀嚼的口香糖都噴出去了。她知道,如果不制止秉武,這個傻子極有可能還會干出更為荒誕的事來。于是,她沖他大喊道:“傻子,過來!”

秉武原本就打算將三馬子停在發廊門口的,聽到桃花喊他,立即踩住剎車笑嘻嘻地問:“桃花姐,什么事?”

桃花捂著嘴巴指著三個大氣球笑問:“怎么把這掛上了?”

秉武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他的杰作,得意洋洋地問:“還不錯吧?”

桃花從他的神情中已經猜測到這傻子可能還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于是就反問:“知道這是什么嗎?”

“大氣球啊?!北湔f,“還是你給我的呢!”

桃花感到既荒唐又不解,她繼續問:“我什么時候給的?”

“就昨天?!北淅碇睔鈮训卣f,“你夾在那些破書中一并賣給我的?!?/p>

桃花并不記得有這回事,因為離開學校后,她再也沒看過一頁書,但她又覺得不記得并不代表沒有發生過。本來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就喜歡對她說三道四,如果秉武再到處招搖說“氣球”是她賣給他的話,恐怕她在這條街上也就沒有任何臉面了。于是,桃花伸手擰住秉武的耳朵說:“別再丟人敗興,趕緊摘了!”

“你管呢!”秉武見桃花并不像大家那樣看好他的杰作,感到既委屈又氣憤。他一把甩掉了桃花的手。

桃花見他真不知道那透亮的大氣球究竟是什么,便走過來又扯起他的耳朵悄悄說了一段話。于是那天,秉武便聽到了自打他降臨到人世間以來最有趣的一個笑話。

多年以后,當秉武以贊助商的身份站在由秉文主持的文化館舉辦的首屆生殖崇拜文化節開幕式的舞臺上,和政府官員、專家學者以及社會名流一同出席剪彩儀式時,底下的嘉賓、記者和觀眾們,誰也想不到被主持人稱為“優秀企業家”的贊助商,多年前竟是一個把安全套吹成氣球還到處招搖的收破爛的傻子。

但是,秉武將銘記當年桃花在發廊門口給他講的那個笑話。因為,正是那個笑話啟蒙他日后通過經營性用品商店逐漸成為了我們這兒最富有的傳奇性人物。

父親死后又過了幾年,秉文收到了來自北方一座省會城市的大學發出的錄取通知書。它雖也是燙金面,但比起當年秉武從破爛堆里撿的那同是燙金裝飾的鞋樣圖紙就顯得遜色了很多,因為那上面并沒有像天安門那樣令人振奮的畫面。盡管如此,秉文還是將它抱在懷中號啕大哭了起來。他深知它的珍貴和來之不易,自從上學起,他就背負著“收破爛的崽”的歧視和侮辱。他父親死后,他原以為這種惡意會消失,但沒想到秉武接過了他父親的衣缽,因此,他又成了“收破爛的哥”。忍辱負重這么多年,他為的就是得到這張錄取通知書,因為只有擁有它,他才能一洗前恥,才會得到世俗的尊重和善意。

和秉文具有相同遭遇和想法的人還有桃枝。自從父親被槍斃,她和桃花就一直抬不起頭來做人。

桃花因為在課堂上涂指甲油被女老師指著鼻子罵“小騷貨”而輟學的那年才剛上初一。我們這兒的老師們批評學生時從來不耐心講道理,他們只會用暴力解決問題,因此,絕無可能在我們這條街上找出一個沒有被老師打罵過的學生。奇怪的是,盡管這種教育方式極端錯誤,可除了桃花,竟然再沒有第二個學生敢與老師反抗。

那年,桃花因為遭受女老師的語言暴力而輟學成為了我們這兒著名的教學事故,不僅上了報紙,還上了電視臺的新聞欄目。起初,她的缺席并沒有驚起什么波瀾,偌大的學校里有好幾百人,一個學生不來上課實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墒?,當有媒體曝出桃花輟學混跡在發廊的新聞后,整個教育系統都炸了窩。先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長和教育局長通了電話,然后教育局立即將校長喊去詢問,校長不知具體緣由,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沒說清楚,但表態“回去一定妥善處理”。教育局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接打電話又將桃花的班主任也就是罵她的那個女老師叫了過去。一開始她仗著自己是全校唯一一個有本科學歷的老師,便不把辱罵桃花的事當作什么大事,以為教育局頂多批評她兩句;退一萬步講,即使有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被調崗。但是當教育局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直接做出了將校長免職、將女老師開除公職的決定。至于桃花,則在教育系統諸多官員和專家的輪番勸說下,又回到了原來的學校。

然而經過這次事件后,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都不敢與桃花再有任何交集,他們躲避她,疏遠她,孤立她。于是桃花破罐子破摔,不僅在課堂上涂指甲油、擦口紅、穿高跟鞋,而且還給學校很多男同學寫匿名情書。拿到情書的男生都誤以為那是自己暗戀的女同學寫的,于是忍不住內心的激動便大膽回了過去,一夜之間,情書就造成了全?;靵y。情書讓很多人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學習,很快就有老師發現好幾對男女同學在學校的角落里偷偷擁抱、接吻。為了遏制這種不良風氣繼續蔓延,學校決定請涉事學生的家長來商量對策,結果有一對家長在了解了孩子的情況后,不僅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還認為戀愛的兩個孩子在各方面的條件都比較般配,于是就當著老師的面歡喜地約為了親家。

這既荒唐又可笑的結局讓老師們警惕起來。之后,他們召開了一個秘密會議,經研究討論,一致認為這場事故的始作俑者非桃花莫屬。為了證實這種論斷,他們特意安插了幾個學生當眼線,沒想到桃花立刻就揭穿了他們的把戲。老師們氣急敗壞可對她毫無辦法。最后,經過其他學生家長的一番慫恿,老師們打算繞道從桃枝身上入手來處理桃花的事。

彼時桃枝正上初三,不僅學習成績好,而且性情內斂,但只因父親被槍斃,她便一直在師生面前抬不起頭來。老師們認為她是個軟柿子,把她喊去辦公室。老師說,桃花早已經是害群之馬,為了維護和穩定校園秩序,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桃花回家。學籍保留,作業不用交,考試正常參加,絕不會讓她不及格。起初桃枝不說話,她知道,如果桃花不在學校待著,百分百會走上一條不歸路。老師又說,如果桃花繼續留下,這個學校的風氣遲早得讓她帶壞。老師們見桃枝沒有動搖的意思,就使出殺手锏,意味深長地說:“你要懂得顧全大局,如果繼續放任桃花胡作非為下去,到時候恐怕你也會受牽連?!碧抑ι钪淖冏陨砻\的機會唯有努力讀書,如果有什么事影響了讀書,像她這種人,就一輩子都會被社會踩在腳底下。在輾轉反側一夜后,她終于下決心跟桃花攤了牌。她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么不入流,因此早就做好了被桃花嘲弄的準備,但沒想到桃花在聽完了她的話后,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多年以后,就在秉文收到來自北方那座省會城市的大學發出的錄取通知書不久,桃枝也收到了與他同樣的錄取通知書。他們在高考結束后就商量好報了同一所大學,經過一個多月的等待,兩人終于如愿以償。

消息在我們這條街上不脛而走。大家都說沒想到殺人犯的女兒和收破爛的兒子居然能考中。大家都說不會這么巧,他們一定在戀愛,相約要走到一起,說不定“好事”都做過了。大家都說大的都成器,小的都不行,哥哥姐姐上大學,弟弟妹妹一個收破爛一個賣×。

大家的話讓秉武很不痛快,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秉文能考上大學,他本來感到特別高興,可是,當那樣的論調肆無忌憚地出現在這條街上的每一個角落時,他便覺得那水流已經泛濫成了洪水,就要將他淹沒,甚至淹死。于是,在留下秉文第一學年所需的學費和生活費后,他于一個東方既白的早上登上了一列去往外面的火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外面哪個城市,但他感覺只要往外面走,遍地都會是機會。

秉武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想法,完全和桃花有關。

桃花離開學校后,很快就和游蕩在這條街上的流氓混混攪和在了一起——他們多是沒考上高中和技校、又不想學什么手藝的青年,整日聚集在一起喝酒、抽煙、賭牌,有時候也行騙、搶劫。知道桃花不上學后,他們的頭兒隔三岔五約她出去閑逛,用兄弟們“孝敬”的錢給她買衣服買吃喝。那樣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頭兒帶桃花去市區看夜場電影,散場后又連哄帶騙將她帶到了一個小旅館?;蛟S桃花早就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在半推半就中便丟掉了自己的貞潔。成了“大哥的女人”后,桃花被那幫流氓混混尊為“大嫂”。

在當大嫂的日子里,每日除了變著法兒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外,桃花什么都不干。頭兒帶著手下的兄弟們與別的地方的流氓混混打架時,桃花就戴著蛤蟆鏡遠遠地看著兩撥人互毆。她既不助威,也不吶喊,好像眼前的人和事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頭兒帶著手下的兄弟們搶劫學生時,她還是遠遠地看著。她的這種冷漠很快就引起了兄弟們的不滿,他們向頭兒提出意見,要么讓桃花參與每次的行動,要么就離開他們的幫派,他們可不想用兄弟們沖鋒陷陣獲得的財富去供養一個只會臭美的小騷貨。桃花仗著頭兒喜歡她,什么話也不說,走到挑起事端的人面前掄起胳膊就抽了他兩個大嘴巴。那人以為桃花好惹,不料碰上個狠角色,只好灰溜溜閉嘴。頭兒為了幫派團結穩定,當然得批評教育當事人,但大家都聽得出來,他對桃花的那一頓呵責不過是避重就輕的開脫說辭。桃花明白頭兒的意思,為了不讓他和自己都難堪,便主動邀大家去“會會”當初辱罵過她的那個女老師。被開除公職后,女老師在市區開了一家花店,上次跟著頭兒去看電影時,桃花就打探到了花店的具體位置。頭兒為了討桃花開心,親自制定了“會會”的計劃。計劃中,兄弟們被分成兩撥,一撥負責撬門窗把花店砸稀碎,另一撥則負責用麻袋把女老師套頭揍一頓。桃花參與的是后一撥。

那天他們在路邊溜達觀察了好久,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時才動手。女老師被套頭后,一直躺在地上呻吟,桃花以為她被嚇傻了,走上去就沖她的頭上踹了兩腳。那女老師很奇怪,從躺下時就一直抱肚子,即使挨打也不抱頭。桃花猜測女老師可能懷孕了,蹲下去一摸,果然,便讓頭兒終止了此次行動,帶著所有人撤了。兄弟們都很不理解,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桃花只是悶悶不樂地說:“你們懂個屁!”

過了不久,警察找上了門。經過一番詢問后,參與過那晚事件的所有人都被警車帶走了。桃花被帶走時,我們這條街上的人都說,犯罪是可以遺傳的。他們雖然不知道桃花具體犯了什么事,但是他們期望著湖邊石灘上的槍聲再次響起。他們說:“好久都沒聽到槍響了?!?/p>

那時,秉文和桃枝已經雙雙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秉武也正抓緊一切機會拼命掙錢,準備把把三馬子換成皮卡。秉文和秉武的母親遠在外省的工地上給工人們做飯,因為死了丈夫,她和工地上有妻子但是離家遠的工人結為了“臨時夫妻”,沉默地過著“臨時”的家庭生活。我們這條街上出去打工的人很多,存在這種現象的也不止兩三人,因此,即便大家互相知道點什么,也不會覺得是什么特別出格的事。起初的幾年,他們的母親還經常與家中聯系,匯錢來,但后來,隨著改嫁別人,她就再也沒有了音訊。

桃花被警察帶走后,桃枝、秉文和秉武都去看過她。警察說,由于桃花是未成年人且有孕在身,因此并不會被判刑,但是她得承擔相應的賠償。桃枝和秉文一點錢也沒有,那筆賠償金最后是由秉武付的。頭兒已成年,且涉嫌諸多犯罪行為,最終被判了十多年。而他的那些沒有被拘留或者判刑的兄弟們,在知道了桃花懷孕的消息后,堅決要求她為他們的大哥保住骨血。他們鬧上門來,執意要把桃花接走,但秉武騎著三馬子堵在門口放言,誰要是敢動桃花一根毫毛,他就撞死誰。由于秉武長得牛高馬大,又在我們這條街上頗有些名氣,是大家公認的傻子,因此那些流氓混混誰也不敢靠近桃花一步。等到他們都散去,桃花就讓秉武騎三馬子帶她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

那個夏天,桃枝一直在家照顧桃花。她知道桃花離開學校后所遭受的一切,根源都是她的那些話,因此她的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懊悔和歉意。她時時背著桃花流淚,為自己的自私和無能感到痛苦。好幾次桃花都看到了,但是自始至終,她們誰也沒有主動跟對方談過心。所以,當她倆相處的時候,我們家總是是靜默和壓抑的,只有秉文和秉武過來時,這種氣氛才會被打破。

秉文喜歡桃枝已不是什么秘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但秉武喜歡桃花,卻是不久之前才發生的。當然,除了我,他們之間的這種事幾乎沒有誰會關心。因為這條街上的人都認為像桃花這樣的小騷貨只有流氓混混才會喜歡,至于秉武,有誰會去關心一個收破爛的傻子的心思呢?

秉文和秉武去我家的時候每次都不會空著手。那個夏天,秉武在花盒中丟過葵花子,后來便長出了葵花,秉武吐過西瓜子,后來就結出了西瓜,桃枝撒過一把不知名的種子,后來也開滿了品類繁多的鮮花,桃花隨手摁進了一顆桃核,等夏天過完,也已經長出了小苗。他們看見花盒里長出植物都高興得不得了,但他們誰也不知道這花盒里埋著的是我的骨殖。

桃花在家閑待了一年多后打算去外面闖蕩。她找秉武借錢,秉武因不想讓心上人離開自己而拒絕了她。當然,那時他并不敢對桃花表明心跡,因為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對桃花開玩笑:“欠了我的錢你還想再借我的錢逃跑,真把我當傻子了?”

桃花知道秉武這傻子真心喜歡她,但她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她繼續這條街上的發廊廝混,等掙夠了錢,只留下一張說要去外面闖蕩的字條,就從我們這條街上消失了。

去了北方那座省會城市的大學后,桃枝正式答應做秉文的女朋友。關于這段往事,我想講述得盡量詳細一些,因為有著相似遭遇的兩個人一同經歷了春耕和夏耘,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順理成章地進行秋收和冬藏時,他們卻遠遠地分開,十多年中再也沒有見過面。對于這樣悲傷的愛情,就算渲染得再怎樣鋪張,我認為都不過分。

秉文從一只腳踏入學校大門的那刻起,就開始想著賺錢。因為他知道,秉武留給他的錢只夠一個學年開支,以后的花費都得靠自己。這當然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在來學校的途中,他目睹了很多男生給桃枝獻殷勤,他們長相英俊,衣品又好,舉手投足間還散發著一種足以讓他感到自慚形穢的魅力。這深深地刺痛了他,因此他發誓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決不給其他男人靠近桃枝的機會。

秉文毫不掩飾自己想要賺錢的想法,當別的新生都在為如何能夠盡快地適應、融入大學生活而努力時,他卻在為哪里能給自己提供賺錢的機會而焦慮。這種機會當然不會少,很快他就在學校餐廳門口的墻壁上發現了許多招聘大學生兼職的宣傳單。秉文賺錢心切,看到有一個制作十字繡的,就打了電話過去。電話里說制作十字繡不耽誤學業,按件計價。對方留了地址,讓他過去領取制作材料。他雖說不上興奮至極,但也滿心歡喜。他告訴桃枝要出趟學校,去辦一件大事。桃枝問他是什么大事,他又故作神秘地表示等辦好了她就知道了。秉文以往做事謹慎、認真的態度早就讓桃枝產生了一種對其“免檢”的信賴,因此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囑咐他早點回來。這聽上去過于隨便的囑咐實則一點也不隨便,因為對比我們這條街以及他們上高中的市區,那座北方的省會城市大得簡直過分,像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那些矗立的高樓大廈,那些穿梭于馬路上的大車小車,那些來往于街道上的陌生面孔,隨時都會讓他們這種來自小地方的人產生一種找不到來路的恐懼感。秉文去的那個地方并不遠,坐快速公交的話離學校也就幾站,但看著快速公交車站進出口的閘機以及面無表情的司機,他還是無比緊張。他感覺那座城市里的機器像機器,而人,也像機器。為了防止把自己丟失,他謹慎地選擇了步行。半個多小時后,他終于找到了宣傳單上面所說的地方,那是坐落于一個龐大的二手家具交易市場旁邊一排破爛彩鋼房中的一間鋪面。鋪面外左右兩側各擺著一張露出黃色海綿的破爛黑色皮沙發,沙發里坐著一個穿棕色蕾絲短袖的瘦女人,她腿上鋪著一張十字繡半成品,手中的針引著花線在那十字繡的圖案上進進出出。秉文看到她,心中頓時有了底氣,因為看上去她和我們這條街上的街坊鄰居并沒什么區別。說明來意后,瘦女人什么話也沒說,領著他進了鋪面。屋中煙霧繚繞,嗆得秉文直咳嗽,他看到四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正在沉默地打麻將。瘦女人帶他到屋子深處,拿出一本十字繡畫冊,讓他挑選圖案。秉文雖然有過補衣服的經驗,但制作十字繡還屬首次,就只選了幾組相對簡單的圖案。瘦女人讓他登記信息,然后交錢。秉文不明白為什么要交錢,瘦女人說:“制作十字繡的材料又不是免費的,當然得給錢?!北膽岩墒球_子,瘦女人又說:“一兩百塊這點小錢根本不值得騙?!辈⒁辉俦WC完工了可賺回去好幾倍的材料錢。秉文交了錢,拎著一堆針線布走回了學校。他沒敢把這件事告訴桃枝,在他看來,給予她愛和光明才是目的,而自己的窘境根本不值得一提。為了在不讓認識的人知道這事的情況下盡快賺得第一桶金,秉文不得不抓緊一切課余時間去公寓天臺、操場看臺、河邊、公園甚至山上去制作十字繡。熬了幾周,帶回來的幾個十字繡都完成了,秉文又獨自一人去了那家鋪面。那瘦女人在檢查了作品后,只付給了秉文比當初購買材料花費還少很多的報酬。秉文問為什么,那瘦女人只說他的作品做工太粗糙,幾乎全是次品。秉文知道遇到了騙子,但還是想跟她講道理。瘦女人說:“既然是次品還談什么報酬,要不是看在你還上學的分上,一分錢都不給!”秉文還要據理力爭,屋里那幾個打麻將的男人全部站了起來。于是他強忍著眼淚沉默地走出了那家鋪面。

經歷了這件事,此后無論再找什么工作,只要是需要提前交錢的,秉文一概不再上當。為了把被騙走的那些錢找補回來,也為了將這次教訓銘記于心,秉文痛定思痛,把每天的早餐省去了。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多月,他絲毫也沒覺得不吃早餐對自己的身體有什么特別的影響,此后便徹底將早餐從自己四年大學生涯中拋棄了。那時候,他身強力壯,并沒有覺得不吃早餐會對自己造成什么麻煩,可是多年后當他因為喝酒導致吐血住院時,才從醫生口中得知,早年因貧積攢的病痛將會在往后余生的每一個時刻緊緊與他捆綁在一起,直到他從人世間徹底消弭。

后來,他又做過幾個兼職。在經歷了餐館打工、散發傳單、超市收銀員以及肯德基小時工后,有一天他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作為大學生,他不該把每天的精力浪費在那些與自己身份無關的事務上,這份覺悟似乎是一瞬間的事,應該是上帝做出的某種及時的“點化”。于是過了一段時間,他另找了一份給托管班的學生輔導作業的工作。

那是一個小學六年級的數學老師開設在自己家中的托管班,托管的主要對象是她班上的學生。秉文的任務是在學生被家長領走之前給所有的學生輔導數學作業。那是一份輕松且自由的活,每天下午只需要工作兩個小時。一開始,學生們見了秉文還挺客氣,但三四天后就直接當他空氣,不但不認真聽講,還故意找茬。秉文板起臉扮嚴肅,可學生們根本不害怕。秉文見識了從前辱罵桃花的那個女老師的下場有多慘,因此他只好選擇視而不見。那老師本在廚房做飯,聽到異動,舉著一柄木鏟沖出來,一把拎起鬧事的學生就往臉上抽,抽打聲啪啪作響,那學生斜倚在窗角,一句話也不敢說。秉文驚得呆立,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那老師見狀,又沖秉文大聲說:“不慣這?毛??!”秉文坐下來繼續輔導,讓那挨打的學生也坐下,他本以為他們會老實,結果老師剛轉身進了廚房,那個被打過的學生就一邊捂著腫起的臉,一邊和其他學生嬉笑著打鬧起來。響聲再次驚動了廚房里的老師,學生們見狀又沉寂無聲了。一下午如此反復幾十次,到最后一個學生被家長領走,那老師把幾天以來的報酬結算清楚后直接對秉文說:“你并不適合做老師,明天不用再來了!”

來上大學不過才兩三個月,秉文已經干過七八份工作,雖然他整日都把課余時間花在了兼職上,可是賺到的錢卻只夠自己吃飯。那時,桃枝已經收到了許多男生的約會邀請,不過她早就明白秉文對她的良苦用心,因此一個也沒有答應。桃花每個月都會寄一筆錢來給桃枝,那年離開我們這條街不久,她就寫信說自己在做模特,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換衣服不停地拍照,賺錢比花錢還容易;她還承諾,只要桃枝考上大學,所有費用都由她來承擔。桃枝從一開始就知道桃花撒謊,但她選擇了沉默。

同樣選擇沉默的還有秉文。自從秉武留下那張字條離開后就一直杳無音信。高中階段有秉武承擔一切,秉文只需要專心讀書就行,但上大學后,除了為生計發愁,他還時刻擔心桃枝被搶走。從前他只覺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可后來他發現他在桃枝面前也抬不起頭來了。桃枝本來就貌美,稍加打扮簡直成了令諸多男生心神蕩漾的女神。落差感和危機感讓秉文陷入了此前從未有過的苦惱之中。而這種苦惱,他既不能給別人訴說,也不能給桃枝訴說,唯有沉默。

后來,將他從這種苦難中解救出來的是班上的一個勤工儉學名額。工作是在學校的一個植物園做園丁,事情無非澆水、除蟲、打藥之類。大家都了解他的情況,因此心照不宣地將機會讓給了他。植物園的負責人是從農學院退休的一位老教授,喜靜,在秉文的印象中,他不是在院子里觀察植物,就是在案頭上奮筆疾書。老教授喪偶,雇了保姆,吃住都在植物園。一開始老教授就沒把秉文當外人,除了耐心指導他,還經常留他吃飯,秉文慢慢在那里找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沒課時,秉文基本上都待在植物園,工作完成后,有時會看看書,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為自己和桃枝情感的前途而擔憂。雖然在植物園做園丁會獲得比做兼職更多的報酬,但那仍不夠讓秉文有自信和實力去跟圍在桃枝身邊的那些男生抗衡。老教授是過來人,這種事情怎么能瞞得過他。某次飯后,他有意無意說出自己年輕時候的情感往事,感嘆韶華易逝,羨慕活力青春,繼而便問起了秉文面臨的情感困惑。秉文難得遇到像老教授這樣平易近人的長輩,便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苦惱傾吐了出來。老教授聽完后,指著滿園的玫瑰花笑著吟誦了一句古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p>

正是老教授吟出的這句古詩,才促成了秉文后來那次堪稱瘋狂的表白行為。據桃枝回憶,表白當晚,秉文用無數鮮紅嬌艷的玫瑰花瓣在她所在的公寓樓前廣場上擺了偌大的心型圖案和她的名字,他就站在那心形圖案中懷抱著比他的腰還粗的一束玫瑰花,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當時在那座大學里還從未有人做出過那樣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加入到了呼喊的隊伍中。等桃枝出來后,周邊幾個公寓的學生更是像打了雞血一樣,拉開窗戶,舉著臉盆、飯盒、茶缸當鼓敲。各種聲響混在一起,排山倒海,氣勢如虹,那壯闊的場面不啻于一場盛大的賽事。校方以為出現了什么聚眾鬧事行為,竟然驚動了一位分管安全的副校長帶著保衛處所有工作人員前來查看情況。

經歷了那次異常矚目的事件后,秉文和桃枝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后來,當他把自己之前的那種擔心告訴桃枝時,桃枝笑著用當時特別流行的一部電影的一句臺詞回答了秉文:“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圣衣,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p>

但在秉武看來,秉文這場瘋狂的表白行為并沒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因為他深以為秉文的骨子里天生帶著種讀書人的迂腐,而那樣的行為也是一種迂腐的表現。他一直覺得秉文做事過于死心眼——假如當時桃枝拒絕了呢?

秉武的這種說法雖然不完全正確,卻也并非空穴來風。因為在他說這話時,秉文早已畢業多年,成了我們這兒的文化館館長。那時他已和我們當地一位高官的女兒結婚多年,且育有一兒一女。那高官并不是什么好鳥,貪污腐敗不說,還包養著好幾個情人。秉文早就看不慣岳父一貫的頤指氣使,在一次巡視工作中竟然實名舉報了岳父。岳父入獄后,妻子和他大鬧一場,離婚撇下倆孩子跑了。郁悶中的他天天在家喝酒,直到胃出血,然后被秉武送進醫院。那時秉武已經發跡,是我們這兒的人大代表。官商勾結,他最懂其中的利害關系。他被秉文氣得暴跳如雷,就在醫院的病房里,他氣急敗壞地指著秉文的鼻子質問:“當年你不肯溜須拍馬留校,丟掉了桃枝;現在你大義滅親舉報,又丟掉了家庭!你以為全天下就你最正直???”

聲音震耳欲聾,秉文靜如止水,一臉沉默地對著窗外發呆。

關于桃枝和秉文分手的原因一直流傳著兩個版本。

版本一里,秉文扮演了負心漢的角色。

秉文在植物園勤工儉學的日子里,除了澆水、除蟲和打藥,還學會了像老教授那樣奮筆疾書。不過他寫的并不是科研論文,而是一些零碎的文字。那些文字有詩歌,有散文,有小說,也有寫給桃枝的情書。一次學校的文學社舉辦“三行情詩”征文大賽,秉文被老教授說動,投了稿。他雖學的中文專業,但自認沒有寫作的天分,只想在畢業后老老實實做一名語文教師,誰料過了幾日公告貼出來,那首詩竟然獲得了一等獎。文學社通知秉文,頒獎典禮將在學校禮堂舉行,屆時兩名副校長和文學院院長會受邀出席,因此需要本次征文大賽一、二、三等獎獲得者精心準備獲獎感言。頒獎典禮那天,由于應邀出席的校領導過多,文學社只安排了秉文一個獲獎者發表感言。感言中,秉文以自身為例談了個人的奮斗史和情感史,因為故事樸素,細節真實,在座的絕大多數人都被他打動了。那尚是大家愿意相信“寒門出貴子”的年代,彼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也是大學生人手一本捧讀的經典著作,秉文那一番感言經校領導審核、修改和推薦后,很快發表在了校報的顯眼位置。一時間,秉文成了大學里的名人,被樹為榜樣,只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立刻會冒出一大批“熱心的讀者”,將他團團圍住,問東問西。他們大多是文學青年,問的問題也與文學有關,那都是些基本常識,翻開課本即可找見,根本難不倒秉文。秉文口若懸河,對答如流,贏得了很多人的贊美和掌聲。秉文特別享受這些贊美和掌聲,因為此前他從未由于擁有長于別人的某種技能而獲得大家的認可,過去的歲月留給他的只有貧窮和自卑?,F在,被眾人熱捧讓他如沐春風,如臨山巔,他很快就耽于這種自我營造出的過分虛無與膨脹中無法自拔。他逐漸變得浮夸和虛榮起來,在毫無節制的欲念中喪失了真誠。面對桃枝這個從城鄉接合部來的女生,秉文再也不會覺得她光芒閃耀,因為已經有不少女孩子給他塞情書了。那些情書熱情、奔放、大膽,某些詞語和句子仿佛長著撩人的觸手,讓他臉紅耳赤又欲罷不能。從前他總覺得桃枝熠熠生輝,但現在,他只感到她普通平凡。與那些漂亮又大方的城市女孩相比,城鄉接合部來的桃枝是方枘圓鑿的。秉文以忙碌為借口,漸漸疏遠了桃枝。桃枝當然找秉文談過,還在我們這兒生活的時候,她就認定長大了必嫁秉文,所有人也都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尤其在失去父母后,她早就把秉文當作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否則她也不會與他報考同一所大學。但秉文言辭躲閃地欺騙了桃枝,他告訴她:“我只不過是在利用他們而已,大家生在同一個世界,我并不比他們愚笨,憑什么他們就過得活色生香?資源是屬于所有人的,我要盡可能努力地拿回本該屬于我的那部分!”桃枝明白秉文來到大城市經歷過多少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因為那些痛苦也正是她所經歷過的,但讓她沒想到的是,秉文竟然把這種痛苦當成了往上層攀爬的借口和動力。作為他未來的妻子,她必須要與他講清楚這種利害關系,可是,秉文似乎早有預見,她還沒有開口,秉文就表示他懂得游戲規則,決不會干出引火焚身的蠢事來。

大四第一學期,秉文已經成了校園里著名的作家,由于各方資助,他的處女作文集得以在國內一家三流出版社自費出版。彼時,秉文一再被推上學校的“熱搜榜”,一時間,作為風云人物,邀約和情書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朝他飛去,掌聲和鮮花環繞著他,新聞和評論熱捧著他,讓他徹底迷失了人生的方向。畢業前夕,他竟然讓一個愛慕他的同鄉姑娘懷孕了。姑娘的父母都是公務員,知道后來學校討要說法,非要告他強奸。倘若不是怕此事公之于眾引起強大的負面輿論,學校將毫不猶豫地開除他的學籍,尤其了解到那姑娘是自愿獻身的情況后,此事也就沒再追究下去。但是一畢業,秉文就被姑娘的父母帶回去舉行婚禮了。

版本二中,那個負心的人被換成了桃枝。

桃枝發現自己比同學漂亮是在院里舉行迎新晚會的時候。生活在我們這條街上的那些年,她幾乎從未關注過這個問題。那些與“美”有關的事物通通都被她自動屏蔽了。那時,她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學習上,考上大學,離開這條街,是她唯一的目標?;貓螽斎粵]有辜負付出,她如愿了。在去往北方那座城市的途中,很多男生給她獻殷勤,他們長相英俊,衣品又好,言談舉止頗有風度,這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歡喜。但是,坐在她身邊的秉文就不一樣了,她能明顯感覺到當他們與她搭訕時,他們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耀眼的光芒狠狠地將秉文灼傷了。起初,對于來自陌生人的殷勤,桃枝的確是感到歡喜的,可是當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表現出那副自慚形穢的窘迫模樣時,她就心疼得想哭。他們極力想要逃離故鄉,他們以為只要撇開故鄉,只要跳出熟悉的環境,就可以不再被傷害??僧斔麄兦寥f苦走出故鄉后,那些來自陌生人的言行舉止還是將他們傷害了。如果說此前的傷害來自于“被動接受”,那么現在則屬于“主動認領”。那些由故鄉帶給他們的敏感和脆弱的神經早就像蛛網一樣裹滿了他們,他們自以為擺脫了故鄉,實則終其一生可能都還活在故鄉早就暗中布下的陰影中。目睹了秉文的難堪后,桃枝發誓不再回去,這輩子都不。她憎惡我們這條街帶給了她花費多少時光都難以撫平的痛楚。她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在城市里活出個人樣來!上大學沒多久,秉文就整天既神秘又著急地往校外跑,每次桃枝問,他都推說有大事要辦。起初桃枝總是對秉文的奇怪行為進行揣測,然后陷入胡思亂想,但有一次遠遠地跟蹤他去過一次后,她就在釋然的同時感到了莫大的失落。她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卑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他太想讓自己變得強大,變得富有,只有如此他覺得才可以配得起她??墒?,他只想著自己成功,從未關心過桃枝的想法。桃枝固然不想過那樣貧困的生活,但她也不想秉文為了她而失去尊嚴?;蛟S她已經漸漸明白,幸??梢苑窒?,但貧困只能疊加。因此,當后來再有男生向她示好時,她就慢慢說服自己不再拒絕了,即便是后來做了秉文的女朋友。其實,秉文向她示愛的那個晚上,她在心理上是拒絕的。之所以會答應,只是因為她不想讓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難堪。她當然是愛他的,但她已經知道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了,否則,沉重的現實問題會將他們壓死。接受他只是權宜之計,之后她會找個合適的機會離開他,哪怕背負罵名。不久,院里舉行迎新晚會,桃枝因為長相出眾、身材高挑被學生會文藝部選中了。此前,她從未跳過舞,她覺得在眾多人面前扭來扭去有傷風化,可是當她看到同學們穿著單薄的衣服在排練室里對照著大鏡子做出各種妖嬈的姿勢時,她才發現人的肢體語言原來可以如此美。她放下成見,加入了他們。正式演出那天,她換了舞蹈服,還化了妝,那是她第一次化妝。妝成以后,她周邊的同學們都驚呆了,他們只知道桃枝素顏時就很漂亮,孰料她扮上妝容后簡直就像一盞明燈,讓旁人黯然失色。當他們在舞臺上表演時,臺下的所有觀眾都目睹了桃枝的風姿,她當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個,但她絕對是最漂亮的。那一雙雙明亮而熱烈的眼睛,布滿期待也布滿欲望,她當然明白那些眼睛,可她不僅不覺得正身處危險,反而十分享受。過了不久就有消息傳出,她被一個極有錢的教授認作了干女兒,吃穿不愁,用度自由,成了登上枝頭的鳳凰。秉文想不通,問過也勸過她,但她只是冷冷地回應道:“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贝髮W畢業后,桃枝通過那個教授的關系順利留校任教,而為情所傷的秉文,則只能像一封未投妥的信件一樣,被“退回”到了我們這兒。

當然,以上兩個不同版本的故事只是傳言,至于真偽則有待考證。雖然在大學畢業后,秉文真的回到了我們這兒,桃枝也真的留在了那所大學里,但關于他們分手的原因,兩個人誰也沒有對外透露過。

很多年來,這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是讓另外兩個局外人神傷不已。秉武時常會和桃花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桃花一直持“女人變壞就有錢”的觀點,而秉文則力挺“男人有錢就變壞”的看法。毋庸置疑,他們思考和看待這個問題必然是參考了自身經歷而言的,具備極強的主觀意愿,帶有很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始終無法做到公平公正。桃花一臉嘲諷:“你不過是喜歡我姐又怎么也得不到她罷了?!北淞⒖提樹h相對:“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在你心中我永遠都不如我哥?!?/p>

或許,多年前的那場聚會也是支持他們各自觀點的一個理由。臨近秉文和桃枝畢業,他們四個人曾在北方那座省會城市里相聚。那時,桃花已經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并為后來回到我們這條街買下那間發廊積攢了不少資本,而秉武也經過幾年的摸爬滾打擁有了自己的生產作坊,做起了小老板。作為那次聚會的發起人,秉武主動承包了聚會期間四個人所有的開銷。在那段短暫卻難忘的時光中,四個人衣著鮮亮,頻頻進出于各種公開場合,談笑風生,引人注目,別人在他們身上已經找不到過去艱苦歲月烙下的痕跡。尤其是桃枝,她的一顰一笑中飽含超凡脫俗的優雅氣質,秉文與之相比雖然略遜一籌,但經過了知識的浸潤和時間的雕刻,也頗有學者之風。桃花調侃秉武:“你真像個暴發戶?!北鋮s回答:“我的財富距離真正的暴發戶還隔著十萬八千里呢!”末了,他反過來嘲弄桃花:“倒是你,一身名牌,一看就知道小日子過得不錯?!彼麄儌z互相擠對,幾乎承包了那次聚會的所有笑點。后來,他們談到未來的發展打算,桃花說“外面的世界我還是沒逛夠,等夠了,我就回家”,秉武附和道:“我同你想的一樣?!笨墒?,當他們將目光投向秉文和桃枝時,四個人卻都陷入靜默之中。

相聚之前,他們就聽聞桃枝已獲得留校任教的資格,而秉文還在躊躇——本來他有好幾個相對不錯的工作可供選擇,可是第一批公布的留校名額里也有他,為了能留校,他花費了很多時間辦理各種手續,可最終不僅沒能留校,還失去了原來的那個幾個工作機會。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非是回生源地參加工作——但誰也不愿意說出來?;蛟S,大家的“不愿意”并不單單只是處于失去選擇工作機會的考慮,連鎖反應之后產生的現實問題就橫亙在面前,如果秉文要回到我們這兒來的話,他和桃枝勢必會分開。當然,也有另外一種方法可以讓他們不分開,那就是,桃枝放棄留校,與秉文一同回到我們這兒來。但再想想當初他們為了能遠走高飛而付出的血淚和受到的屈辱,誰也沒能說出這種殘忍的話來。

這次聚會過后,秉文就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后來他被安排在文化館做創作員,沒多久就和一個官員的女兒結婚了。成為父親后,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時時坐在辦公桌前透過窗戶朝北望。兩三年之后,桃花回來了,又過了兩三年,秉武也回來了。

但大家誰也再沒見過桃枝。

直到桃花罹患艾滋病去世前,桃枝才以教授的身份自大學畢業后首次回到我們這兒來。桃枝那時候還不到三十五歲,但已經是博士生導師,多年過去,她依然沒有結婚,別人問及原因,她只是淡淡地笑:“世界太大了,兩個人穿越千山萬水在茫茫人海中找見對方已經是不容易,更何況我要的是靈魂伴侶?!边@話當然不足以將悠悠眾口堵上,因此,每一次當反駁的聲音充斥在耳畔時,她都告訴自己的內心世界:你并不寂寞。

桃枝不在我們這兒的這些年,至少在那些或真或假的流言中過得并不寂寞。其中有一兩個流傳得最為廣泛,一個說她雖然沒有結婚,但是身邊從來不缺男人,男人之于她,不過是枕邊的玩物、身體的點心,正因如此,并沒有哪個男人愿意娶她為妻,但想要被她睡的男人卻從北方那座省會城市的這頭排隊排到了那頭;還有一個說她不是不想結婚,而是不敢結婚,因為她一直被那個極有錢的干爹牢牢把持。她干爹屬于官員型教授,位高權重,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曾經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追桃枝追得發狂,桃枝雖也喜歡,但知道只要干爹在,她就不可能過上正常的婚姻生活,便狠心拒絕了。誰知對方以為自己不夠用心,追得更加瘋狂,結果沒幾日,那人就在夜路上被套麻袋后打斷了雙腿,至今都沒查出兇手來。

躺在病床上的桃花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憔悴的容顏,這么多年來,她就是靠著這張臉把男人勾引到床上,再把他們兜里的錢哄騙進自己兜里的?,F在她病了,臉也毀了。她看上去就像一截碳化的木頭,又黑又瘦,基本沒有什么人樣。這對愛美的桃花來講,是比死亡還可怕的災難。于是,她爬起來有氣無力地對桃枝說:“姐,我想化妝?!?/p>

桃枝扶著她,鄭重地說:“醫生交代了,你不能化妝?!?/p>

“我知道自己沒幾日了?!碧一ㄕf,“你就滿足了我吧?!?/p>

“不許胡說!”桃枝扭過頭去,她不想讓桃花看見自己流淚。

桃花苦笑著拉起桃枝的手安慰她:“我不過是擺脫了眼前的世界,要去另外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了,姐你應該祝福我?!?/p>

桃枝噙著淚說:“好?!敝?,她小心翼翼地把桃花安放在床上,掖好了被子,就離開了。那天,桃枝含著淚水跑遍了我們這兒,為桃花買到了最貴、最好、最全的化妝品套裝。

過去的那么多年里,一直都是桃花在為她付出,甚至可以說,她如今光鮮亮麗、受人尊敬的前途全是靠桃花剝去一件一件衣物、一次又一次委身于別人而換得的。還在上學時,她每個月都會收到一筆錢,一開始它們是出現在她的書包里的,后來它們又出現在了匯款單和銀行卡上。她知道每一張錢都是怎么來的,但是她從不去計較那些問題,不能計較、因為她知道,每一張錢上都沾染著桃花的貞潔。計較它們,就是逼迫桃花,就是放火殺人害命。

還在上高中時,有一次放假她閑在家里做題,那天,屋外刮起了大風,開著的窗戶被大風吹得搖搖欲墜,像一片紙,左右劇烈地擺動了沒幾下就被輕易撕碎了。玻璃落地的聲音讓她感到驚慌,像是災難來臨前的先兆,她剛疑惑地站起身來,就有另一片玻璃從另一扇開著的窗戶上墜落到了她的習題冊上。那塊玻璃瞬間碎成了多把尖銳的刀子,假如她沒有及時起身,它們將一起插入她的頭頂。她后怕地哭喊起來,離開桌子躲到沒有窗戶的墻角瑟瑟發抖。大風像是要把整個屋子掀翻,她感覺到處都在晃動。她想起了桃花,她想要告訴她,家就要被大風吹散了。父母死后,她和桃花就是這個家的所有人了,現在家即將被吹散了,她得保證這個家的家人安全。她知道桃花在發廊里,便沖出屋子,在大風里跌跌撞撞地朝發廊跑去。風和她同向,因此她幾乎是被吹到發廊門口的。此前她從未來過發廊,但現在她必須進去。發廊的大廳里有男有女,他們發出輕松的笑聲,那笑聲讓她緊張。有人認識她,看她神色慌亂,他們反倒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捉弄她的欲望,因此當桃枝開口請求他們把桃花喊出來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告訴桃枝:“她就在樓上,你自己去找吧?!碧抑χ挥X得他們不想代勞,卻萬沒料到他們是想看她難堪的模樣。桃枝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到了樓梯口,那樓梯很短,沒幾步就上去了。二樓有幾間用簡易木板搭成的房子,每間房子都鎖著門。所有房子都沒有窗戶,她不知道桃花在哪間。有各種聲音從里面傳出來,有的微弱,有的強烈,有的急促,有的舒緩,有的長,有的短,但沒有一種不令她感到面紅耳赤。她終于明白他們叫她上來的意圖。她轉過身想走,有一間房門卻突然開了,一個男人抖著屁股背對著她提褲子,塞進褲腰的襯衣底部,鮮艷的紅色褲頭正好闖進了她的視線。她又氣又羞,抬腿就往樓下跑。她步子邁得大,又著急往外跑,一不小心就跌倒在了樓梯的拐彎處,繼而在一陣天旋地轉的響動后,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發廊的大廳里,全身的關節像被卸開了一樣,到處都松松垮垮。她顧不上疼痛,爬起來推開發廊的門就逃跑了。大風并沒有減弱,天空中塵土飛揚,她寧愿被刮走也不想躲在發廊的墻下避風。

那天,只有我知道桃枝在大風中哭了多久,也只有我知道她被刮倒多少次后才回到了家。入晚風不刮了,桃花回家后看見桃枝在埋頭做題。她想問桃枝白天去發廊找她有什么事,但是她卻看到窗戶上有幾塊玻璃不見了,空蕩蕩的窗框全部被堅硬的木板封死了,像大補丁——那些歪歪扭扭的釘子努力想要把這個家補好。她問:“是大風把玻璃吹落了嗎?”桃枝頭也沒抬,淡淡說道:“已經沒事了?!?/p>

此后她們誰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但在后來,那個男人抖著屁股提褲子的場景和冒出他褲腰的那一縷鮮紅的褲頭,卻反復將桃枝從睡夢中驚醒。醒來后,她發現自己要么正蜷縮著抽搐,要么枕邊已經濕透。

回到醫院后,桃枝看見秉武和秉文都在桃花床邊守著,秉武的身邊還有一個妝容漂亮的年輕女子。十多年過去,秉武和秉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秉武紅光滿臉,一頭濃發倒背在頭頂,看上去與他的身份般配極了;而秉文則黢黑枯瘦,沉默得像個物件。

秉武拉著身邊的女子為桃枝熱情介紹那是他新婚的妻子,秉文卻只是安靜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桃枝像小時候那樣親昵地揉著秉武的頭發說:“傻小子,結婚喜酒我沒喝上,孩子的滿月酒我可一定得喝?!北涞钠拮釉谝慌詫擂蔚貌恢涝趺椿卮?。秉武卻笑著說:“那當然,到時候還讓孩子認桃枝姐做干媽呢?!碧抑Π蜒劬Χ夹澚?,她說:“那敢情好?!?/p>

桃枝不知道該和秉文說什么,秉文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于是兩個人對視一眼后,立刻把話題扯到了為桃花化妝的事上。秉文建議把我們這兒最專業的化妝師請來為桃花化妝,桃枝卻執意自己動手。見到化妝品后,桃花幾近枯死的眼窩里又重見了光明。桃枝的化妝技術仿佛有妙手回春的功效,她只花了一個小時,居然就將病入膏肓的桃花打扮得像她十來歲時那樣光彩照人??粗R子中自己的模樣,桃花滿意極了。她對桃枝說:“姐,我想回家?!?/p>

于是所有人帶著桃花回到了我們這條街上。秉武開車在路上行駛,透過車窗,桃枝看見我們這條街上平地起高樓,仿佛換了人間。原來的發廊還在,但已經關門大吉,墻上好幾處地方都寫著“拆”字,映襯之下顯得低矮破爛,一點也看不出曾經在我們這條街上那么輝煌過。桃花說:“當年在外面攢夠可以買下這間發廊的錢之后,我就回來了?!?/p>

桃枝淡淡地看了兩眼,說:“我知道?!?/p>

桃花又說:“其實我就是想惡心他們?!?/p>

桃枝摟著桃花孱弱的肩膀說:“你受過的苦,我全都知道?!?/p>

桃枝和桃花回來的消息被傳得人盡皆知。對于桃枝,大家自是不便說什么,但對于桃花的到來,街上所有人都反對。他們早就把這些年我們這兒發生的全部壞事都歸結到了桃花身上,是她把外面的厄運帶來了,也是她從外面帶來了艾滋病。都要死了,難道還要回來禍害人嗎?他們圍堵在我家門口,叫囂著讓桃花滾出我們這條街。桃枝出門去講道理,結果他們連她也不放過,居然辱罵她是“破鞋”。于是,趁著所有人都攪和在這場越鬧越大的是非中時,桃花留下一封遺書后,悄悄跑到曾經槍決過罪犯的那片石灘投水自盡了。

那個湖是我們這條街的飲用水源之一。桃花被找到的時候已經被湖水泡腫了。沒有人不詈罵她是個天生的掃把星,活著死后都要惡心人。憤怒的人們把整個湖都抽干了,他們不僅叫囂著讓桃枝賠償一切損失,還說不許土葬桃花,說必須把她燒成灰燼,否則艾滋病毒會從她逐漸腐爛的尸體中彌漫出來,直至把我們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感染了。事情一度鬧得很僵,政府也派了官員和警察來處理,最后是秉武出面將桃花的尸體拉去火化,并承諾日后出資修建一個飲水廠,這事才算作罷。

桃花的葬禮辦得極其簡單,沒有哀樂,沒有道場,甚至連親戚朋友都沒有。她的照片就靜置在骨灰盒上,棗紅色的相框里,黑白照片上的桃花永遠停留在青春時。她依舊那么年輕漂亮,莊重中甚至透出淡淡的清純,完全沒有煙花之相。濕漉漉的地上燃著一盆濕柏枝,噼噼剝剝燃燒著,清幽的香味在這條街上幾天都不曾散去。

秉文終于還是單獨約了桃枝在街上的茶館見面。那是雨后的下午,被洗刷后的人間顯得靜穆嚴肅,他們和從前一樣,還是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

秉文抿了口茶水緩緩開口:“你還好嗎?”

“一直很好?!碧抑φf。

“我離婚了?!北牡椭^,又抬頭,滿懷期待。

桃枝看著秉文,說:“我聽說了?!?/p>

秉文又說:“倆孩子都歸我,一兒一女?!?/p>

“這樣最好?!碧抑φf,“我們的悲劇,他們該是不會再上演了?!?/p>

秉文思忖著對桃枝說:“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琢磨,你父親當年殺人也不見得就一定是他性本惡……”注意到桃枝的臉色沒有什么變化,秉文繼續說,“現在就再也聽不到誰家沒生出兒子,丈夫就把妻子和新生兒全部殺死的事了?!?/p>

“畢竟殺了人?!?/p>

“你父親還喝了酒……那片墳場就要被開發來蓋樓了,我的意思……你是不是考慮一下遷墳?”

“萬丈高樓正好鎮住他的陰魂!”

桃枝說完,秉文沉默地用雙手抱著茶杯來回搓,或許他到現在才真正理解為什么桃枝一旦離開我們這兒就再也不想回來。

桃枝看著窗外說:“現在看,我應該并不比這條街上任何一個男人遜色?!?/p>

“你很優秀?!北恼f,“我是個男人,卻不如你有氣魄??晌乙詾樽鋈瞬荒軄G失了內心的高貴,如果我是你,當年那個教授玷污了我,我決不會以做他的助教為條件而選擇沉默。雖然秉武一直罵我迂腐,但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有底線?!?/p>

桃枝沉默了良久說:“其實,當年是我主動勾引了他?!?/p>

秉文聽完驚愕地將嘴巴張成一個大洞。

“從小我就在一個想兒子的家里長大,所有人從早到晚都在說生兒子的事,所以我極度敏感又處處好強。你上學,我也要,你考大學,我不能輸,系里的留校名額只有一個,作為女人,我還有什么優勢嗎?”

秉文不說話,很久才抬起頭對著天花板淚流滿面:“可憐我一直以為男尊女卑只是時代造就的?!?/p>

后來,桃枝要趕火車,他們只好在茶館門口分手。秉文伸出手想和曾經的戀人告別,但桃枝并沒有伸手,而是走近他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她伏在他耳邊說:“回去我也要結婚了?!?/p>

秉文抱了她很久很久,才說:“祝福你?!?/p>

桃枝說:“因為我也快要當媽媽了?!?/p>

秉文說:“你做不了秉武孩子的干媽了,他私生活混亂,早喪失了生育能力?!?/p>

“桃花在遺書中說她原以為自己會嫁給秉武,盡管她和無數男人睡過,但她始終認為自己還完整地保留著最初的貞潔?!?/p>

兩人誰也沒再說什么,就那樣沉默地散去了。

火車在飛,鐵軌兩邊的風景疾馳而過。當桃枝擦去殘留在眼角冰冷的眼淚時,她突然想起了當年那個被一心想要生兒子的父親拿半把安眠藥毒殺后不知道埋在哪里的妹妹。然而,她又想,無論如何,我們這兒已經沒有能牽扯她心扉的東西了,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而我卻依然像過去很多年那樣,長久安眠在陰暗潮濕的桃木花盒里,靜靜地看著日出日落,花開花謝,東家的貓西家的狗,以及南來北往的車馬男女,從我們這條街上進進出出,像這世間所有有人、有煙火、有生活地方的一樣,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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