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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法則

2020-12-07 06:00李路平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雞鴨祖母母親

李路平

母親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她對土地的付出與期待,最后都將付諸無用之物。

父親是一個泥瓦匠,年輕的時候,騎著同母異父的兄弟從贛北銅礦寄回的鳳凰牌自行車,整月整年在鄉里鄉外砌房子不著家,家里的田地、內務就通通由母親包攬了。母親沒怎么讀過書,性格也柔弱,對此幾乎沒有什么異議。只除了一點,她喜歡上圩,到集市上轉轉,但父親總不能痛快地給錢。沒有錢的母親自尊心很強,顯得格外敏感,就會抱怨。我小時候在家里總能聽見他們的口角。

年輕時的母親有過反抗,但這種反抗以自我傷害為前提,她謾罵,流淚,喝農藥,我們看著她被人抬走。不過我的年紀太小了,小到不會心生悲傷和恐懼,沒有想過她會一去不回。就像村里臺灣佬過世,我擠到最前面看他封棺,第二天就病倒了,但沒有害怕。母親后來被抬回來,原本健碩的身體徹底壞了,逐漸消瘦,體弱多病,直到現在。這也讓我看見她剛烈的一面,原本溫柔善良的母親,竟有不顧一切的決絕。

溫柔善良這個詞,或許每個想起母親的人都會用到,它是如此大而空泛,具有將所有母親囊括進去的架勢。有兩件事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它們似乎可以驗證這一點。

母親因為婆媳關系曾和祖母有過激烈的對抗。祖母既是兩個伯父的繼母,又是父親和三伯父的生母,兩個大伯父很早隨祖父去了銅礦,祖父意外逝世后,他們在那邊成家留下來,祖母和父親他們就在老家。母親和祖母的爭吵和過節,就是贍養和祖父撫恤金的分配問題。那個時候,祖母每個月可以從銅礦拿到一百多塊錢,作為她的伙食支出還是足夠的,只是兩家人都覺得她偏袒了對方,總是無法安寧下來。

當時我正在讀初中,初二時留級,開始認真學習,只為了能夠考上縣中。留級之前,父親和我有過一次談話,他開始是嘲諷我,說起我喜歡的那個女同學,長得好看,成績優秀,以后一定會留在城里,我的成績這么差,想和她在一起,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坐在電視機前眼淚汪汪,他乘勝追擊,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能考上縣中就別讀書了,和他一起去做泥水,在風吹日曬中攪水泥砌墻,曬得又黑又老。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開始好好讀書,每天晚上熬夜,他們總要催幾次,我才會上床睡覺。

大概是看見了我的決心,家人對我的態度也變得柔和了許多,尤其是母親,我在她的眼里似乎真的變成了掌中寶、心頭肉。她和祖母的矛盾已經很大地影響了我。我一直覺得,對長輩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應該是怒目相向、惡言相加,我仗著她對我的關愛,就要她對祖母好一點,不要再吵架。我當作口頭禪的一句話是,我們要將心比心,要換位思考,假如我以后結婚了,我老婆也就是她的兒媳也這樣對她,她會作何感想。我說得情深至極,甚至提到了家和萬事興,不禁讓我自己也涌出了眼淚。就是這些大道理,使母親像換了一個人,忽然之間就沉靜溫和下來,再沒有對祖母爆粗,對我也溫柔了許多。不知道是出于對我的愛,還是對我假設的那種境遇的畏懼,母親在我面前正努力成為一個理想的母親。

在父親的刺激和母親的呵護下,我順利地考上了縣中,也因為用眼過度,我在初二的時候就佩戴了眼鏡,直到現在度數變得更深。

心性敏感的母親,大概也因了那時候貧苦的家庭,在外人面前總是點頭哈腰,充滿笑意,讓我感覺有近乎討好的意味。那時周圍的人都是這樣子,貧窮、沉重,偶爾會歇斯底里,但對外人總是好于親人,也不會覺得奇怪。

母親有討好人的模樣,卻從來沒有因此而與那些人變得熟絡,仍然是她自己,每天獨自應付著家里的瑣事和田地間的活路。除了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媽,沒有人成為她又一個傾訴的對象。她太孤獨了吧,所以才會對家里的雞鴨說話,也樂于對別人說起它們。

我很早就發現了母親與村里其他女人的不同。她們有的要么很要強,在對待每件事情上都流露出專橫,果決——譬如飼養家禽,她們完全將它們當作肉食,應付每天的飼料,哪只雞鴨有異常舉動,她們便破口大罵,用罵人的詞語,骯臟、難聽,有時候雞鴨沒有明白,她們就開始動手,一邊罵一邊動手,不一會兒畜圈里就要雞飛狗跳了;有的要么就很溫柔,她們往往是那些外地新嫁來的小媳婦,不管是招呼人或者帶孩子,都輕聲細氣的,發怒的時候也是壓低了嗓音,把怒氣擋在喉嚨里,不敢傳到窗戶外面——她們家里的雞鴨都是家婆喂了,假使家婆出門要她們喂一次,摸不著雞鴨的脾性,不是臟了鞋,就是失了米,氣憤到極點也只是樣子忸怩。

相比于她們,母親就像在平衡兩級的中心點上,不會太粗暴,也不會太柔弱。她有耐心。不能說她太無聊了,也許母親心性就是如此,她對人之外的其他動物都懷有一顆慈悲的心。前兩年有次回家,父親臨時有事要出門,就把殺雞的任務留給了母親。母親要我幫她抓住雞腳,不要讓雞掙扎,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說她還不知道怎么殺生。那次母親拔了雞脖子上的毛,第一次放血不成功,第二次還是沒有成功,后來又割了好幾次,差點把雞脖割斷了才終于讓它不再動彈。

那次我才知道,年節時候都是父親負責宰殺的。母親喂養了大半輩子雞鴨,把它們都當人了,如果不是完整的一個,至少也是小半個吧。每次接近它們,她沉默了半天的話匣子就會打開,開始歷數每只牲畜的優缺點。對于光吃飼料不下蛋的母雞,她會多說幾遍,詢問原因,讓它少吃一點,有時還加以威脅,“再不下蛋就殺掉!”對于那些下蛋勤快的,她會鼓勵,讓它們多吃點,假如出現異樣,她還會留心觀察,直到把它們治好為止。

她不僅對雞鴨說話,還會對狗說話。不是呵斥,而是真的交流。有幾次,她在池塘邊洗衣服,有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流浪狗,走著走著就在她面前停下來,搖搖尾巴,然后趴在地上看著她,就像家狗等主人回家。母親卻不敢帶它們回來。她說她怕它們,怕它們會咬人。每次她都要問一問它們是誰家的狗,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狗聽不懂,就看著她搖尾巴。問完之后,母親又說,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是不是想吃東西,但你不能跟我回家,你應該回自己的家去。有時候它們等到母親洗完衣服,跟到家里。母親喂了它們一頓后,又打發它們回去,然后它們才明白,這里是不歡迎它們的,等母親晾衣服的空隙,它們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母親和我說起這些,總會顯出后悔的表情。老話總說狗來財,母親信這個,所以家里一直貧苦,她會覺得是不是自己把它們都趕走了的緣故。除了活物,母親還會對著沒有生命的東西說話。每年正月,家里晚飯后擦洗干凈廚房,母親就要在鐵鍋里扣個碗,在碗底放一把瓷調羹,里面倒一匙的花生油,把一根紅棉繩用油浸透,開始點灶燈。那個時候她嘴里總是念念有詞,念的都是一些禱詞,諸如祈求灶神奶奶保佑一家健康幸福之類。

母親不迷信,但她信這些,在我看來,她更像是相信萬物有靈。她的動作總是很慢,不管是侍弄作物,還是擦洗碗筷和灶臺,在父親這樣的急性子、在姐和我這樣的年輕人看來就受不了,都忍不住要她快一點。我也說過她幾次。我們都按自己的方式和想法行事,即使事后知曉了因由,下次還會再犯。我們在乎的是速度和效率,母親則是相信這些東西,并且比我們更依賴它們。她把它們當作有靈的事物對待,每一次撫弄,每一下擦拭,都帶著真誠與敬畏,相信它們也會像她對它們一樣,反過來這樣對待她,保佑她的家人。

這種萬物有靈的想法,我就是從她這里感染的吧。我在心里與很多東西對話,不論是否能夠得到回應,和銅錢草,和綠蘿,和斑馬魚,和狗,和襯衣,和晾在陽臺上的布偶。盡管我也像她一樣不知道怎么和別人相處,這種想法讓我并不孤獨。它們仿佛是比人還要真誠的朋友,可以接納我的一切,并以平靜回應。這種想法讓我很早就開始對生命有了別樣的認知,相比于他人,似乎更多了一些柔情、理解和尊重。

也許這些也并不能證明母親溫柔善良,這也并不是我所要想證明的。我有時會想,母親的這種轉變,從早先的粗糲決絕,到如今的善良隨和,究竟是受了我年少“童言無忌”的刺激,還是掙扎半生對命運的屈服?

她的堅毅除了反抗父親還表現在諸多方面,比如在田地間的勞作。家里田地不多,水田也有兩畝幾分,父親常年不在家,所有的事務都由她來完成。我印象最深的是,水稻種下后,需要水養著,附近又沒有江河,除了靠天吃飯,就是等著鄉里從幾公里外的河中抽水過來。每家每戶都要派人去田里守水,母親就是家里守水的人。從河里抽上來的水順著引水渠流過來,邊上的人就會搶水,在下游的地方筑壩攔截。我家的田在最里面,總要等到前面的田地都放滿后才輪得到。守水是個累活,幾乎需要一天到晚在那兒守著,母親有時候會讓我們替她守一會兒,夏天又熱,經常一身濕透了還是不見水來,我們就會擅自回去??偸窃谀赣H獨自守候的時候,水才會到來,不過那時不是凌晨就是正午時分,而我們不是在睡覺就是躲在家里看電視。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堅持下來的,那樣的日子有無數個。守水除了筑壩引水,有時水流到渠里還沒有水田高,就要舀水進來。兩畝多的水田,母親躬身使勁的動作不知道重復了多少下。烈日催下了她多少汗,黑夜引發了她多少恐懼,都只有她自己知曉,這也成為了她指責父親強有力的理由。每次在和父親爭吵或者流淚向我們姐弟傾訴的時候,母親就會咬著牙齒說,那些年她是怎么獨自一人在田間勞作,地里產出來的哪一粒米哪一棵蔬菜有他一點功勞?我們總是無言以對,也會責問自己,為什么那會兒就那么貪玩,不知道幫母親分擔一點,不是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嗎?

當然母親也從來沒有責備過我們。大姐很早就外出打工并出嫁,二姐緊隨其后,家里就剩下我一個孩子。我又立志改邪歸正,認真讀書,當時不要說安排我做事,就是我主動多做一些什么,他們都會制止,讓我去看書。唯獨有一件事不會阻攔,就是挑水。我在家做過最多的事就是這個,扁擔上掛兩個水桶,去百米遠的一個老院子里壓水,五六擔就能將水缸裝滿。母親的怒火只會遷就于父親。也許父親的“小氣”讓她覺得自己完全沒有一家之母的樣子,就連我問她要零花錢她也拿不出來,尤其是和周圍當家的婦女相比,母親更是自慚形穢,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父親的理由卻很簡單,他首先會反問母親——你以為家里很有錢?你以為我很有錢?然后就是說有多少錢都會被你花掉,不要存著建房子供他們幾個讀書嗎?他大概是覺得母親管不住錢,又喜歡逢圩上街,存多少就會被她花多少。他并沒有深究過母親為什么喜歡上街,也沒嘗試過讓母親管錢,但他確實把錢存下來了。他并不是一個隨意的人,也一直保有父親的責任。記得二姐還小的時候,他們打算把她送給別的人家,已經說好了,后來父親割舍不下,就沒有送成。二姐時常也會拿這件事來說一道,那是一戶條件更好的人家,如果二姐過去了,說不定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未來。但她的話語間已經沒有怨氣,更像是調侃了。父親掙錢供我們讀書,維持這個家,多苦多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他是吃過大苦的人,祖父在他還未懂事時溺水離世,是祖母將他拉扯成人。只有在和母親對峙的時候,才會牽扯出自己在外的苦累,青筋暴露,眼角濕潤。

家里的第一棟紅磚房子就是附近最早建起來的,雖然也有兩位大伯父的幫持,但主要還是爸媽的積攢。父親不賭也不好酒,就是累的時候抽煙很厲害,母親也知道,父親除了摳門也沒有其他缺點。兩個有宿怨的人,就應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時常會磨出一些口角,不知道是生活的調劑,還是有我們不曾知曉的深仇大恨。我外出讀書和工作后,他們四目相對的生活就真的愈發單調枯燥了。母親還是在地里侍弄莊稼蔬菜,父親仍舊外出風吹日曬,直到村中的建設規劃將家里的幾畝地征收修路,城市化進程不再允許私人擅自修建房屋,母親和父親忽然就雙雙“下崗”了。他們有過抱怨,因為覺得自己還能做,更多的是無可奈何,空悲切。

被評為貧困戶的姨媽家,鄉里有政策扶持,其中有一條是安排家屬工作,姨媽成為了鄉村環衛工人。這個職業剛在鄉下興起,很缺人手,姨媽介紹不是貧困戶的母親來做,竟也通過了,母親就由地道的農民變成了工人。

母親對這份仿如從天而降的工作心懷感激。她快速地轉換了自己的角色,把重心從農活轉移到“工作”上來。都是在土地上謀生,之前土地產出的是糧食,現在產出的是工資。在過去的無數個日子里,母親都竭盡所能,妄圖從土地上收獲更多的米蔬,總在太陽落山、月光照映的時候才回到家。只是,被大多數農村人拋棄了的土地更迅速地拋棄了這塊土地上的農民,它們很快就成為荒野,成為荒草、蚊蟲和螞蟻的天堂。母親在荒野的圍困中經營的沃土,很容易流失水分和營養,無法再給予她豐足的回饋。不過她還來不及消化心中的愁緒,新的工作就讓她將之拋諸腦后。

剛開始加入這個由貧困戶組成的環衛隊伍,母親更多是感覺親切,而不是和她們格格不入。實際上家里完全可以劃成貧困戶,父母失業,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我未婚,在外省的省會城市,拿著三四千的死工資。這些錢在鄉下或許無法算作貧困,但在城市里僅僅剛夠我的租房與花銷。除去這個因素,我不知道是否還因為父親一貫的倔強。早年讀書時,騙取助學金是很普遍的行為,父親為了照顧我的自尊心,寧愿自己多做點,也不會強求我去申請。生活中各種困難都是他咬緊牙關挺過來的,當知道姨媽家評為了貧困戶時,我忽然就想到了父親。

有一次過年回家我才聽母親說,盡管她和其他人做得一樣多,甚至更乖順,做得更仔細、更小心翼翼,但她并不是“正式”的工人,像姨媽那樣正式的環衛工,是有“本子”的,這個“本子”,就是貧困戶證明。母親充其量只能算是臨時工。除此之外,待遇也是不同的,母親的工資只有她們的一半。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怒從心起,這也太欺負人了,憑什么按那個標準來發工資呢,難道母親做得比她們少比她們差嗎!想起母親經常說村里的某個婦女,好吃懶做,家里臟亂得不得了,就因為評為了貧困戶,成為環衛工,不做事也照樣拿工資。這不是讓老實人吃虧嗎?

老實的母親為了維持這一份工作,勤懇仔細做事,不置一言,就這樣做了幾年。父親失業在家,偶爾揀些邊角事務,建化糞池、撿屋瓦,絕大多數時間,他換回了以前母親的身份,開始在未被征去的幾分田里刨食。但他也看不慣母親了,很多次說道,他們給你那么少的錢,你做得比任何一個人都積極,他們會看到會獎勵你這個“積極分子”嗎?我知曉后也忍不住想去問問,是不是因為身份不一樣,待遇就不一樣,但在母親流露的被解聘的隱憂中只得作罷。

那段時間我特別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找到一個好工作,拿一份高工資,這樣父母即使不做什么,也可以安然地生活,不用去為生計犯愁。父親是在他這一行的黃金時期被迫“下崗”的,曾經他一個月的工資比得上我做幾個月,雖然嘴上不說什么,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的吧。母親在步入晚年前,獲得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看著是滿足多于抱怨,她終于可以憑借一己之力負責家里的伙食開銷,有時還略有盈余??粗刻熘弊鲲?,有時候來不及吃飯就拿起掃把和撮斗,急匆匆趕到清掃路段,回來已經是中午了。我很心疼,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想想自己雖然是在編職員,可是和同單位體制內的人比起來,發到手的工資也是差一大截,也就是身份的不同。我們除了抱怨,生悶氣,又做出了什么來改變呢?我忽然感覺到了雙倍的苦楚,為自己,更為母親,為我的無力爭取,也為她近乎低聲下氣的自保。

母親的滿足和耐心,真的和積極分子一個模樣,讓我們也不忍心去傷害她,而我只能自責自己的無能,然后自嘲似的,認為父母年紀都大了,每天有點事做活動筋骨,若一動不動更不好。父親失業之后,身體的毛病就顯出來了,砌了幾十年墻,手的神經開始出問題,抓舉變得困難,從馬凳上摔傷的腳踝也影響了行走……當上環衛工的母親卻不一樣,她好像比以前更鮮活了,更愿意主動和我們去談論一些事情,而不是把它們憋在心里,或者只向牲畜傾吐。她從前哭訴的時候,都說因為我們幾個還小,舍不得一了百了,干上這份工作后,大概我們也長大了,她就沒有再說過,人生也仿佛有了盼頭。

我不知道母親在接受這份工作、接受這種身份的轉變時,內心里是否有過巨大的波瀾,是否思考過即將來臨的人生與過去的幾十年有無不同,不同又在哪里。我沒有問過母親,她也沒有主動和我們說起過。她現在更喜歡說的是吃食,說她每天早上起來去學校門口的菜攤上買什么,有時候也會抱怨,說那幾個菜攤菜太少,又沒有時間上圩,每天輪流地吃著幾個菜,都要膩了,口氣就有點像城里人。我聽見她抱怨這些,其實心里無比舒適,我想她終于不會因為父親的摳門再向我們控訴了。父親在角色的轉換之后,性格似乎也軟弱下來,不再爭強好勝,也不再因為疲累而亂發脾氣,他會主動做家里的事、田里的事。有一次,母親出去掃地,忽然就下起雨來,父親竟讓我去送傘。我笑話他,說這一路上都是人家,母親才沒那么傻,寧愿在外面淋雨。我有時候也會勸她,不要就盯著那幾樣菜來買,那些你沒有做過的都去嘗試一下,保證營養均衡。她每次笑過之后都會答應,但我知道她并不會買。

那些東西并非更貴,只是母親早已習慣吃了幾十年的食物,很難再去嘗試新的品種。這也是她的性格,盡管工作占據了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她與其他人的關系似乎并未親密起來。她仍然和雞鴨說話,聲音感覺更綿柔了,這種綿柔不是因為身體的虛弱,而是人性中更柔軟的部分,猶如在水底憋久了后,終于在水面上換了氣,安下心來。

整個家里,只有母親鄭重其事地對待這份工作,甚至當作了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排在次要地位。有那么一剎那,我忽然覺得,母親對這份工作除了對被施舍般的珍惜外,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本能的熱愛。

這并非臆想。母親都對土地有一種由來已久的熱情,對鄉土因習慣而變得依戀,她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侍弄田地間的物事。今年過年因為新冠疫情,村里也限制外出走動,她閑不住,就在附近被推倒的舊屋上拾掇了好幾天,終于去掉磚石,平整出了一小塊地,說用來種辣椒。我問她,這樣隨意在人家的宅基地上種菜,不怕罵嗎?她說去年她就和這家人打過招呼了,反而是那個在這里種魚草的人,就沒有得到人家的允許。

母親被經常討嫌的事情,就是她做事很慢。只是這種被我們誤解的慢,帶來的結果是家里到處干干凈凈的,尤其是廚房。每天她都要收拾好幾遍,那個貼了瓷磚的灶臺,還像多年前剛建好一樣,時刻反射著窗外的亮光。有一次,村干部在村里登記信息,路過要口水喝,也不禁感嘆好干凈。不久,家門口就被村里貼上了“清潔家庭”的標牌,大概就是鼓勵其他人家向母親學習。母親近乎潔癖的性情,讓她對待鄉下隨處可見的垃圾——那些已然失去了價值的東西——也顯得執拗起來,總是用心清掃,不露煩躁。她不知不覺就把屋外的那一片更大的地方當成了家的一部分,家的延伸。

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對家鄉的熱愛顯得淡薄而虛偽,從未落到實處。這樣想來,仿佛不是母親選擇了這份工作,而是這份工作選擇了母親。她不是應付,而是像家一樣,雖然瑣碎,卻還是在用心經營。后來有一次我放假回到家里,她笑著和我說,她現在的工資和那些有“本子”的人是同樣的了。

我在她的臉上看不出別的的表情,似乎更多的是欣慰。她終于不用在忍受身份差別的同時,再受到待遇差別的傷害。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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