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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伏筆

2020-12-07 06:00二湘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鐵山時光記憶

二湘

我曾在我的長篇小說《暗涌》里寫過那個北方的濱海城市,大連。我在那個城市住過四年,我借著主人公貴林的眼,寫我記憶中那座美麗的城。那個城市的天空華麗得如一塊錦緞,那個城市的風里略帶著一點咸味和海藻的氣息,那個城市有我童年的怯懦和憂愁。

我們一開始臨時住在一個海軍大院,我們的房間在走廊最靠里的一間,那其實是戰士的營房,外面是大大的陽臺。我那時喜歡站在陽臺上,看樓下穿著?;晟赖氖勘邅碜呷?。后來我們搬到了鐵山巷。鐵山巷的房子是在半山腰,上山的青石路兩旁是高高的竹籬笆,籬笆上爬著寶藍色的牽?;?,早上的時候團團簇簇,驕傲地挺著小喇叭,到了下午就換了模樣,耷拉著全無生機。我家房子的對面是一個文具廠,文具廠的外面是一片桃樹林。春天的時候,桃花燦爛,粉白的桃花大朵大朵地盛開,枝枝串串,香雪海一般徜徉在整個山坡上。

山頂有一個氣象臺,童年的我喜歡爬到氣象臺的高墻上,從那個高高的地方看這個城市。深藍色的大海從遼遠的地方緩緩而至,溫柔地圍繞著腳下的城市。過了氣象臺就是下山的路,路的兩旁是一排排的法國梧桐,連天的枝葉遮住了藍天。梧桐樹的后面是一個個的大院子,高高的鐵門給深深的庭院添了幾分神秘。隔著高墻,能看到里面一棟棟漂亮的俄式小洋樓。

然而我并不喜歡那個城市,一點也不。我掬起我年少的心泉之水,那么清淺,我看到了那個少年的心思。我知道,我不喜歡的并不是那個城市本身,而是那種疏離感——它那么好,卻不屬于我。記憶中那座北方的城市有如天空之城,無比美麗,無比繁華,美得讓年少的我對它產生了距離。這么多年,它一直是美的,冷的,不可觸摸的。

我的父親是軍人。六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們姐妹三人隨軍來到了這座城市。我那時小,很快就學會了普通話,說得很溜。然而我的父親母親說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父親經常說“他雪”“他雪”——父親實際是想說“他說”,這個時候我總是有些尷尬。那時候,我們經常要和別人換米,就是用面粉換米,我雖然喜歡吃面食,可是我的父親母親是喜歡米飯的。這些都還好,最難熬的是逢年過節我們沒有親戚可以走動,僅有的一次是過年去一個湖南老鄉家玩。他家是姓周的——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會記得這樣清楚。我記得他家的女兒我們叫“二姐”的,長得好看,樣子有些像電影演員龔雪。還記得他家里有很多小人書,我們在他家看書、玩耍,快樂得不愿意回家,后來是他派了一輛吉普車把我們送回家。

更多的時候,別人家節日相聚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是去看電影。那條氣象臺下山的路走到頭就是南山電影院。那座電影院有我童年最深綿的記憶,我們在那個地方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電影。八十年代初那些有名的電影《廬山戀》《小花》《瞧這一家子》,我們都看過。我記得那條路,有一段路的旁邊有一些小小的墳堆,我們看完晚場的電影,走在那路上,月光之下,道路愈發清凜悚人。那異鄉的月夜就鐫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讓我對這個城市愈發隔膜。我尤其記得我們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天好藍,冰藍,海也好藍,也是那種冷色的藍。母親說,多好的天氣啊。我們是坐船,萬噸輪船,那樣的龐然大物。我們都站在甲板上看著碼頭上,很多岸上的人在揮手道別,但是沒有一個是為我們送行。后來,我就把這個場景寫在了《暗涌》里。

我們回到了家鄉的小城,那座北方的城市從此深埋在記憶之水的深處。我以為一別兩寬,我和這個城市再也沒有關聯了。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命運是非常善于鋪墊的。

上大學的第一天,我聽說有兩個同學是大連來的,特別興奮,興沖沖地去找她們。其中一個居然也是住在中山區。她上的高中,大連市二十四中,是一座聲名赫赫的重點高中,我小時候就知道的。我和她成了好朋友,她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我得承認,是我主動靠近她的。原來童年的記憶如此倔強、如此深刻,原來,命運早就打下了一個薄薄的印記,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要和來自這個城市的人發生關聯。那座我從來沒有接納過的城市,在多年后千指繞地要靠近它,這是怎樣的一種命運回環?仿佛那座城是一塊磁鐵,無論我走得多遠,總能感知到它的引力。

后來我開始寫字,大連就不斷地出現在我的文字里。我終于明白自己是再也繞不開這座城市,繞不開童年這段記憶,無論它曾經多么晦澀,多么冷僻,它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無法分離,無法躲藏。又或許,這樣的童年記憶對一個作家來說,未嘗不是一筆饋贈。而我懂得命運饋贈的另一層意義卻是這幾年的事了。

這幾年,我又陸續認識了幾個大連的朋友。有一個是《書城》的主編李慶西,我加他的微信投稿,他看了后很快地就回復我可以留用。后來又投了一次,也是如此。我是個小寫手,他接受我完全是因為文字。我很感動,他是如此純粹、如此爽快的人。我后來才知道他是大連出生的。還有一個是虹艷,是一個期刊的編輯,我們只見過一面,簡短地說了幾句,但是她卻特別熱忱地幫助我。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她也是大連人,心想,真好,這些大連的朋友。

還有我的朋友小吉,之前我們是完全的陌生人。我們熟悉起來是因為他的微信上寫著大連,我請他幫忙,看到大連兩個字,就油然地對他有了信任。他是那么北方的一個人,那么熱忱,那么有才華,為朋友默默地做事也不聲張。還有作家朋友黑孩也是大連的。我看到她的一個介紹,說她是大連人,我于是加她的微信,和她聊得很順暢,就是英文里說的click。我的朋友不多,作家朋友就更少了,但是和黑孩一開始就覺得投緣。她特別誠懇,也特別坦率。我給她看我的小說,我特別認真地請教,她也特別認真地給意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特別信任她。她那么低調,也那么有才華。她說我進步快,說我一點就通,我就好開心。大連那個城市因為這些來自大連的朋友,慢慢地清朗起來,親近起來,我慢慢地靠近它,靠近我童年心目中那座天空之城。

前幾天,小吉發了幾張鐵山巷的照片給我。我看得很感動,又有些難受,甚至是有些窘的。照片一下子就點開了我的記憶,然而卻又和我的記憶如此相錯。仿佛記憶被撕裂了。是的,撕裂。美麗記憶被撕了一個口子,一片片碎的記憶散落風中。照片上的鐵山巷和記憶中的鐵山巷成了兩個不對稱的光影,搖曳在現實和記憶之中。我有些吃驚它居然那么破舊,和周圍的高樓一比照,它便更矮小、更舊陋,更加的不合時宜。在我儲存的記憶里,那是棟高樓,紅磚的四層樓。那時候周圍都沒有高樓,獨它那一棟,高高的樣子。樓體上沒有那么多管道,那么多電纜,樓梯也不是污垢連連。我家的門是綠色的嗎?我居然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樓道不是白的,似乎是灰的,水泥的地板干干凈凈。

然而無論多么不甘,多么不置信,記憶中的童年還是從那些照片里鉆了出來,如此清晰地回歸到這個當下。

樓的對面還是那堵石頭的矮墻。有一回,我從對面的文具廠偷了幾個墨水瓶子,被鄰居小軍的媽媽看見——他的媽媽在那個工廠上班,我很尷尬,于是拿了那幾個瓶子往石墻上摔。在我扔出第二個墨水瓶的時候,他媽媽制止了我。她說原以為我拿一兩個墨水瓶用,拿了也就拿了,哪知道是要這樣糟蹋東西。我想,如果不是她看見,我是不會這樣往墻上摔的。然而我站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游街的犯人,整座樓的人都在看著我,看著我這個罪犯。那種被審判的感覺沉淀在頭腦里,再也無法涂抹,而那“宣判書”也像是刻在了石墻上?,F在,隔著時光,我又看到了那個被審判的孩子,一個內心有著負罪感,手足無措的孩子。舊時光里的那個孩子,一句話也沒說,低著頭灰溜溜地回了家?,F在的我,依舊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想隔著時光,拍拍那個犯了錯的孩子的肩膀。

樓道和石墻之間的過道,記憶中好寬闊,哪會是照片上這樣窄,也不是現在這樣鋪著紅地磚,紅紅一片,那時候是沙土的,灰黑的沙土。有一年的除夕,鄰居們一起在過道上放鞭炮。我家斜對門的小哥哥是山東人,個子好高,他敢拿著二踢腳在手里放。一點燃,二踢腳就“嗤”一聲躥到了黑色的夜空里。我只有一個轉陀螺,點燃后煙花在地上打轉,一圈一圈的光亮在地上轉,好看得很。樓下王玲姐姐的媽媽看了直拍手,好看好看,再放一個啊。我又有些窘,那是我唯一的一個煙花,放過了就再也沒有了。王玲姐姐是個機靈的人,她在旁邊拉她媽媽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但是,那么個小動作,怎么也進入了我的記憶的一角?

有一張相片上,石墻之上是紅磚的簡陋的屋子。我不知道現在是做什么的,在我小時候,那里是個雞窩。那時候似乎每一家都有養雞,我家也不例外。有一陣,我家的雞總是下雙黃的蛋。還有一回,我鉆到了雞窩里,掏出了好多雞蛋,頭上卻粘了好多雞毛。那只母雞看到我拿了那些雞蛋,朝我不停地咕咕叫。我母親看到我手里的雞蛋和頭上的雞毛直發笑,我卻頗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那下山的階梯似乎是青石板,現在也變成了灰白的水泥階梯。那時候,我的父親常常很晚還在單位打牌,我母親有時候會去單位找他。有一次,夜好深了,他們還沒回。我們三姐妹就站在階梯的那個地方等他們。寒風中,我們有些發抖,又有些恐懼。那一幕也是無法涂抹的,并且我把它文學地加工,寫進了一個小說。而現在,那個小說沉睡在某個角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醒來。

樓西頭有一片空地,我們那時候在那里打排球,管自己的球隊叫“昆明街鐵山巷排球隊”。似乎是女排剛拿了世界冠軍,全國上下都喜氣洋洋。整個中國像我們這樣的小球隊不要太多。還有樓東頭的那片小空地,是孩子們聚集的場所。到了夏天,樓里的小朋友用鐵圈粘了蜘蛛網,再用來粘蜻蜓。夏天的傍晚有很多很多的蜻蜓,我們捉了蜻蜓,再用線纏住它的腰身,它想飛,卻怎么也飛不了。那些男孩子還會捉了螞蟻,攔腰折斷,泡螞蟻酒喝。還有把金龜子捉了,摘了翅膀,放在瓶子里的。唉,我曾經也是那些壞小孩中的一個。

我一張張地翻看那些照片,看記憶中的城市一點點破舊下來。我想,并不是記憶欺騙了我,而是記憶本身就是老舊的、過時的,是久遠的一幅畫,把那幅畫放在時光的這一頭,當然斑駁,當然破舊。尤其年頭這么久遠。

而我們的當下到了明日,又何嘗不是記憶。有時日子很沉悶,我在低谷里徘徊,找不到向上的力量,找不到寫作的方向,小吉就會鼓勵我繼續寫,心無旁騖地寫。他說我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黑孩也和我說,現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抓緊時間多讀書多寫字,你要沉淀,你要積累,要讓這一段時光發酵,但是,是朝著好的方向發酵。我感動極了,感動得直想哭,其實我是真的哭了,我把微信語音靜音,偷偷地哭,不讓她聽到。我想,我到底是和大連這個城市結了緣,結了一個善緣。這座城市,或許永遠不屬于我,但是我在它的天地間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我終于懂得了如何從這個點開始擁抱自己那一段童年的經歷。命運在我的生命里寫下“大連”兩個字,是預備著在將來的某一天用另一種方式回贈給我。

所以,在我最苦悶的時候,是這幾位來自大連的朋友推著我往前走,他們依然相信我,甚至比我自己還要相信我。他們那么真誠地陪伴我、勸導我。我于是開始讀書,開始寫字,雖然零碎,但是畢竟是開始了。這一篇,算是一個開端,也算是一份記憶的宣言,無論這一刻多么艱難,多么苦澀,我要努力讓它在時光的長河里發酵,我要把它變成醇的、甜的。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會回望這一段時光,我會明白,所有命運饋贈給我們的,都是最好的。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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