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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孩,老女孩

2020-12-07 06:00愛德華·P·瓊斯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凱撒大街房間

愛德華·P·瓊斯[美國]

愛德華·P·瓊斯出生在華盛頓特區,家境貧寒,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迷失在都市》出版于一九九二年,并獲得筆會/海明威獎,進入國家圖書獎短名單,還獲得蘭南基金會獎。第一部長篇小說《已知的世界》獲普利策小說獎。關于這部長篇小說,批評家詹妮特·馬斯林寫道,“瓊斯先生探討了一個弗吉尼亞奴隸主不安的、矛盾的世界。這奴隸主恰好是一個黑人?!?/p>

瓊斯的寫作絕大部分探討的是華盛頓特區的種族問題。

抓獲他是在他殺害第二個男子之后。法律界是絕不會將他和第一樁謀殺聯系起來的,那個受害者——凱撒·馬瑞斯在東北巷槍殺的那個敦實的家伙離他父母的家僅有兩個街區,這個男人因為一個女人而死,而那個女人卻正愛上一個第三者——所以命中注定他安息時也沒有任何人正式地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買單。

凱撒刺殺第二個男子七個月后,他被判二級謀殺。他殺害的這個男子,二十二歲,頭發過早花白,在他生命中僅僅是第六次冒險離開東南區。在審判的大部分時候,凱撒只記得殺死的第一個男人的名字——佩西,又叫“金童”——而不是第二個,在審判過程中,每一個人不斷地提到的是安特溫·斯圖達德。差不多十四年前,凱撒剛剛十六歲,離開父親的家,這世界對他做了很多事,而他對自己所做的遠遠多得多。

所以在審判時,他承受著所有傷害的重量,因為他在一個又一個的糞坑里躲藏了好幾個月,他并不總是他自己,他多次在想,他實際上是殺死金童的人,金童是他殺死的第一個男子。他沒瘋掉,但他離瘋掉只有三重門,對于他的行為,他前女友伊馮·米勒時不時地開玩笑這么說。操他媽的安特溫婊子是誰?在審判過程中,凱撒有時會想。佩西在哪兒?只有當法官宣判他在弗吉尼亞的諾爾頓特區監獄服刑七年,發生的事情才變得有些清晰,在他們帶走他的最后片刻,他看見安特溫橫躺在“首富”夜總會門口的地上,鮮血從他的胸部噴涌而出,就像從貯藏豐富的油井涌出一樣。凱撒都還記得:他坐在人行道上,酒精使他的大腦旋轉,他的朋友求他快跑,夜總會的音樂從敞開的大門涌出來,嘭嘭嘭地沖擊著他的腦袋。他坐在離安特溫幾英尺的地方,就為討一支煙又殺了一個人?!皩氊?,是你離瘋狂太近了,以致瘋狂能夠觸碰你,”伊馮說,她相信不幸,她認為幸福是上帝發明的最偉大的把戲。伊馮·米勒一直在那排聽審者的最后等著凱撒。

他來到諾爾頓,已聲名在外,因為莫特雷·威爾遜和托尼·坎舍佐知道他有著西北區和東北區的歷史,他倆都是一級謀殺犯,注定要死在這兒。他倆大概是那時住在諾爾頓能見到的大人物(守衛稱諾爾頓是莫特雷和坎舍佐之家),他倆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凱撒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受保護的身體”。

凱撒到達快一個星期的時候,坎舍佐問他是否喜歡他的室友。凱撒以前從未蹲過監獄,除了在特區的看守所關過五天,還不算審判前和審判中的時間。他們吃飯時,并排坐著,互相不看對方。莫特雷坐在他倆的對面??采嶙羧昼姳愠酝炅?,但是凱撒吃飯總要花很長時間。他母親曾教導他要將食物完全地咀嚼,“你想像一個老人靠燕麥過活嗎?”“我喜歡燕麥,媽媽?!薄澳蔷透嬖V我,你每天必須吃燕麥,直到死?!眲P撒的母親在看到兒子轉變前便已去世。

“他不錯,我覺得,”凱撒說到他的室友,他和他說的話還不到一千字。

“你要你想要的床鋪,適合的床鋪好嗎?”莫特雷說。

“很好的?!彼矣岩呀泴⑾落伄斔募?,凱撒便要了上鋪。室友最小的孩子送給他的微型塑料熊貓,懸掛在一根金屬床柱的繩子上搖晃著?!跋落?,上鋪,都是在同一條船上?!?/p>

坎舍佐斜靠著他,正用一英寸長的指甲鋒利的尖將牙齒上的雞肉剔出來?!奥犞?,伙計,只要你喜歡上鋪,他媽的就讓他睡下鋪,你得讓他知道誰在統治。你讓他知道,你會捅他媽的心臟,然后轉身,吃你的晚飯,吃甜點?!笨采嶙粽酒鹕??!澳銇磉@里已經幾天了,所以不能讓任何人因為你謙和欺負你?!?/p>

他回到監舍,告訴潘喬·莫里森,他想睡下鋪,在上鋪睡不好。

“太過分了,”潘喬說。他正躺著,讀一本“耶和華見證人”出版的書,他不是見證人,但他有好奇心。

凱撒將他的書一把抓過來,扔到柵欄上,書的大部分書頁滑落一英寸左右,掉在地上。他朝著潘喬的側面踢了一腳,在他將腿收回來準備踢第二腳時,潘喬雙手抱住了他的腳,將其一扭,扔他撞到墻上。然后潘喬站了起來,他們廝打了將近一個小時,兩個守衛,整個時間一直在看,然后走了進來,拍打他們的腦袋?!把莩鼋Y束!演出結束!”其中一個不停地說。

在監舍里,他們在沉默中照顧自己,第二天晚餐后他們在同樣的沉默中相互碰撞了一下。他們差不多是同樣的型號,只是凱撒戰斗時更多地使用肌肉,而潘喬更多地用心計。那天早晨,坎舍佐曾告訴凱撒,潘喬來諾爾頓之前,實際上靠海洛因生活了三年,所以他身上的任何戰斗精神隨時都會被打出來。這樣過了三天時間。潘喬是五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搖晃時,就會記起五個孩子,以及吸毒的三年對五個孩子所做的一切。他想回到他們身邊,盡力去補償,然而在第三天早晨他意識到,假如凱撒打死他,他就做不到了。打斗十四分鐘,在凱撒捶擊他的腹部時,他便躺到了地板上,雖然他能夠原地站立起來,但他靜靜地,一動不動。兩個守衛笑了起來。送給潘喬熊貓的女兒九歲大,被他的母親當天主教徒撫養。

那天晚上,囚室變黑之前,凱撒躺在下鋪,瀏覽著潘喬孩子們的照片,這些照片潘喬曾貼在對面的墻上。他想他必須決定要潘喬將這些照片移開或者全部收起。所有的孩子都露齒笑著。最小的兩個孩子分別在不同的照片里站著,在戶外身著第一次領圣餐的衣服。凱撒自己曾經也做過兩年的“父親”。他在西北區的“F大街”俱樂部認識的女孩告訴他,他是她兒子的父親,有一段時間他相信了她說的話。然而當這個男孩開始長出大耳朵,凱撒覺得這大耳朵不像他家的任何人,所以在這個孩子第二個生日前的一周,他扇了這個女孩幾次耳光,她承認這個孩子屬于“我的初戀”?!澳愕某鯌儆肋h和你在一起,”她說,聽起來永遠像一個一本書不看的電視迷說的。凱撒準備離開時,她問他,“你要拿回你給他的所有玩具和其他東西嗎?”這個孩子,好像習慣了他倆的爭斗,他倆這最后一次見面,孩子一直在沙發上睡著,沙發是他們正在分期付款購買的客廳家具的一部分。凱撒沒有再多說什么,直到他離開走過八個街區,也沒有想起他18k金的點煙打火機。女孩將打火機拿去抵押,得到的錢足以抵付購買家具的賬單。

凱撒和潘喬在洗衣房里干活,凱撒看見嘈雜的屋子里到處是纏繞的線頭,看見潘喬將臟衣服分門別類地裝進箱子里。然后他將裝制服的箱子推到左邊,其他的推到右邊。潘喬干這活已經三年了。他離開諾爾頓后干的工作就是建筑工地的勤雜工。外面的世界沒有一個洗衣房要他。接下來的兩周,凱撒觀察在干活的潘喬,他總是背對著他,他已考慮接下來干什么。他不想操男人,這已過時了,對于囚室墻上的照片怎么處置,他仍然沒有作出決定。在那兩個星期末的一天,凱撒看見潘喬頭頂上的燈在閃爍,潘喬抬起頭盯著看了好久,仿佛在想,他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固定那只燈上。凱撒當時就決定讓那些照片留在墻上。

三年后,潘喬釋放出獄。這兩個男人交談,大部分時間彼此保持距離,臨近末尾,他們才分享離開諾爾頓的生活計劃。他們的關系達到這樣一個程度,當看到孩子們的照片從墻上取下來,凱撒有些傷感。潘喬扯下最后一張膠帶粘著的照片時,墻壁突然一下子空了,非常孤獨的樣子,凱撒知道照片上所有孩子的名字。

潘喬送給他一只兔子腳,那是他的一個孩子送給他的。在所有這些男人中,當一件幸運物耗盡它的能量,則希望傳給的下一位主人讓其重新產生力量。在潘喬釋放前幾個月,兔子腳已沒了電。凱撒唯一的幸運物是秘魯制造的鑰匙鏈;有兩年時間,這個幸運物對于隔壁囚室的銀行劫匪是甜蜜的,直到他讀三年級的女兒在回家的路上被綁架殺害。

潘喬離開后的一天,警察帶進來一個小偷兼三次強奸老年婦女的犯人。他朝凱撒點頭,告訴他,他叫華生·雷利,然后在囚室里安置自己的家,最后插上了帶綠罩的小燈,燈罩安放在墻壁上伸出的金屬架上。然后他爬上了他已弄好了的上鋪躺了下來。他給凱撒的名字完全是個文字游戲,雷利在努力搭窩時,凱撒一直躺在下鋪抽煙。凱撒等了十分鐘,然后站起身,將燈線從墻上的插座扯了下來,一把抓住雷利,將他扔到地上。他將燈砸在雷利的臉上砸得粉碎。他用燈線勒住他的脖子,令其幾乎窒息?!澳銇淼轿业奈葑?,對我一點也不尊重!”凱撒吼叫道。雷利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是從他那張血肉模糊的嘴里發出的汩汩聲。這兒沒有目擊者,除了對面的一個老人,當他不讀他的圣經時,偶爾會瞥一眼這兩個男人。這次行動在四分鐘之內發生并結束,當雷利醒過來,他發現他堆放在角落的所有東西,都被尿淋濕透了。凱撒再次回到了上鋪。

他們一起生活在這個囚室,直到四年后凱撒被釋放。散步時間,雷利盡量不待在屋里;假如他待在屋里,凱撒一進來,他便離開。雷利來的第一天說出的名字便是這兩個男人之間所有交流的話語。

在雷利來之后大約一個星期,凱撒從莫特雷那兒買了一本已有三年的舊日歷。日歷很大,沒有任何標記,像新的一樣?!澳阒肋@不是現在這一年的,”莫特雷說。凱撒說,“可以用的?!蹦乩渍湟曔@張日歷就在于一樣東西:它的上半部分是一張裸女照片,裸女坐在凳子上,像參加一場前途未卜的競賽,雙腿奓開,無論是誰,只要站在她的面前,她的陰部便會死死對著他。這是莫特雷的幸運物,但幸運死了。

這日歷的下半部分是一年的日子。那天,是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凱撒在一月一日這個長方框里從左上角到右下角劃了一條斜線。第二天,元月的第一個星期二,他在一月二日這個長方框里又劃上了同樣的斜線。以此類推。當這個日歷所有的方框劃滿了這樣的斜線,已是第二年的六月。然后,凱撒在一月一日的方框里劃上了一條斜線,與第一條線形成一個“X”。劃完,又一年過去。第三年,他標的是鋸齒狀的水平線,將方框分成兩半。第四年在方框中部劃垂直線。

這是凱撒在諾爾頓擁有的唯一一張日歷。就是在那第一個星期一,他將日歷用膠帶貼在墻上,就是曾經貼潘喬孩子照片的地方。墻上仍然有大片空余的空間閑置,但他就讓它空著,雷利知道自己也不能在上面做啥。

接近他在諾爾頓服刑的第五年的末尾,凱撒的日歷一直發揮著作用,但他已感覺它的能量正在耗盡。他仍繼續將日子一天天劃掉,但是,日歷上的裸女對著他奓開的腿一直還是沒有合攏。

在這第五年,莫特雷洗澡時被人謀殺了。謀殺者——一定是莫特雷的仇人,且不止一個,一直沒被發現。

要在過去,坎舍佐和凱撒擁有的很多東西——從肌肉到影響力——足以讓別人供出謀殺者,但現在牢里充斥著年輕人,他們才不管他倆曾經是什么人呢。而坎舍佐已經有兩次被他在西北區殺死的人造訪。每一次,這個男人首先站在坎舍佐囚室的柵欄前。然后他抓住一根柵欄,朝里推門就像打開某個人家的木門一樣。站在那兒的死者足以打開任何門,事情很復雜,坎舍佐多年來看到那扇門打開的方式是向側邊拉,現在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這個男人一言不發地站在坎舍佐面前,當他離去時,關門是輕悄悄的,仿佛室內有熟睡的孩子。所以坎舍佐心神不寧,莫雷特的仇永遠報不了了。

這里有一個武裝劫匪,是一個使用自制墨水和針的刺青師。他用剛勁和纖柔兩種字體刺孩子們的名字,刺得很好;他刺大權在握的魔鬼,拿著滴血的干草叉;他刺“母親”和“永遠的父親”字樣,文字被紅玫瑰和天使環繞,天使看起來很憂傷,因為這個刺青師刺快樂的天使技術跟不上。一個摸包賊將他父親的像刺在胸口中間;在其父親腦袋的上方,是用中世紀字體刺的文字“在地獄里腐爛”,其中的“H”用的是熱烈的黃色和紅色。這個刺青師曾告訴凱撒,他的皮膚堪稱“畫家最好的畫布”,他可以給凱撒刺“上帝也嫉妒”。凱撒一直對他說不,但是后來,在他服刑的第六年三月一個雪夜,他醒來,意識到這天是母親的生日。他不知道是星期幾,但對他說話的聲音具有上百萬慈母的威儀。他早已忘了自己的生日,甚至懶得去請求監獄方的人查詢他檔案里的生日。

從未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讓他想在他身體上做紀念。在那個弱智女孩闖入他們生活以前,他二十年前的第一個女朋友卡洛也許值得紀念。他曾以為他心里裝著那個男孩的名字,但后來證明是一個謊言。那個男孩之前是伊馮,他在東北區和她生活了一段非同尋常的時間。他將伊馮的名字擱在心中,但是她有一天出門去工作再也沒有回來。他找她找了三個月,然后只有推測她在某個地方已被殺害,被丟棄在只有動物知道的地方。伊馮的確死了,她一直在聽審者那一排的最后等他?!澳憧偸窍嘈挪恍?,”伊馮曾經說道,她坐在黑暗中的沙發上,她抽的煙已燃到了過濾嘴?!八谋砬閺奈锤淖?。但是幸福是圓滑的,不值得相信。它有千副百孔,凱撒,所有的幸福一旦你被它抓住就會變成不幸?!?/p>

所以凱撒決定將“永遠的母親”這幾個字刺在他左手的肱二頭肌上。因為知道刺越多的字意味著越高的酬勞,用煙、用錢、用糖果都可以,弄刺青的這個家伙便勸說他不要只簡單地刺“母親”這詞?!笆撬o了你生命?!边@個刺青活在暴風雪天里花了五個小時,跨越兩天。凱撒沒有要天使,因為知道他刺快樂天使的能力,刺的字是藍色的,環繞著紅色的玫瑰。這小伙是根據凱撒給他的一片紙上印的文字刺的,因為這小伙拼寫很差。

第三天雪停了,奇怪的是,兩英尺的積雪融化僅僅花去三天時間,因為暴風雪結束時,熱潮來了。這個弄刺青的男人告訴凱撒,如果不按他建議的去照看好自己,在四月末他遇到什么那是他自己的錯?!疤鞖庾兣矌筒涣四??!痹谌氯蝗盏耐砩?,他身上刺青后的五天,凱撒夜里醒來,感到左手臂在遭到重擊。他再也不能入睡,于是他坐在床鋪邊直到早晨,他看見“永遠的母親”中“e”字的地方起泡了,好像誰用火柴燒的。

他走向弄刺青的男子,他先告訴他不要擔心,然后將雙氧水放在勺子里點火柴加熱后輕敷“e”字。兩天內,這個“e”字的泡似乎就消散了,每個“e”字在刺青的底部形成了丑陋的塊狀。一周后,這生病的“e”字開始將其癥狀擴散到其它字母,凱撒一動手臂就疼。他去了醫務室。他們開給他阿司匹林,并給刺青貼上創可貼。第二天他就返回了,這天有醫生在。

他在特區總醫院花了五天時間,自從三年多年前出庭,這是他第一次返回華盛頓。他整個身體麻痹了兩天,他離開那天,一個護士向他坦承,他曾離死亡很近。最后,在感染發揮作用之后,除了“o”和“r”字,沒有多少刺青留下,這兩個字母嚴重變形,以致很難說是英文,幾朵玫瑰看起來更像紅色的泥漿。當他返回監獄,弄刺青的男子提出返還香煙和錢,但是凱撒從不回答他,使得這個男子琢磨,他自己得小心了。對于凱撒和凱撒的刺青所發生的事情是一個很糟糕的廣告,很快那家伙就根本沒得顧客了。

他手臂和肩膀里有的東西已經死掉,凱撒再也不能將手臂舉過三十五度。他沒有敵人,但他仍然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衰弱。接下來的幾個月,他竭力避開每個人,因為他知道較之紋身前他更脆弱。單獨待在囚室里,對面沒有人在看時,他鍛煉手臂,但到了十一月他終于明白他再也恢復不了了。他竭力去欺負溫特森·雷利,盡量去維持他和過去一樣的表象。另外,他試圖花更多的時間和坎舍佐在一起。

但是,坎舍佐殺死的那個男子變成了一個非常頻繁的訪客。這個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單身漢,曾是坎舍佐的隔壁鄰居,從來不說話。他只向里推開坎舍佐的門,在囚室里四處走動著做事情,仿佛這囚室就是一個家——將墻上的圖片擺正,只讓坎舍佐能夠看得見,關掉爐子上的氣體,測試洗澡水以確保水不要太燙,將孩子塞到床上??采嶙裟赜^望著。

被釋放前的六個月,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凱撒去坎舍佐的囚室。他發現他的朋友正坐在下鋪,雙手緊貼在膝蓋上。當他還在囚室外時,坎舍佐說,“凱撒,你告訴我為什么上帝如此愚蠢地創造了蚊子。我意思是,這該死的東西有什么好處?它們有什么作用?”凱撒笑了起來,覺得他在開玩笑。當凱撒開始拿東西給他時,坎舍佐用一種極其嚴肅的目光打量著他,說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新的上帝。他知道他狗日的正在干些什么?!笨采嶙魶]有笑。他又重新凝視他對面的墻壁?!昂万鹨黄饎撛斐鰜淼氖鞘裁礀|西?我意思是,的確,它們吃昆蟲,但是為什么一開始要創造這些昆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創造了一個問題,然后又不得不創造某種東西來解決這個問題。然后又要有新的東西來對付這第二個問題。人類啊人類!”凱撒慢慢地開始從坎舍佐的囚室離開。以前他遇到這樣的情況好多次。即使是偉大的愛也不能治愈。這多次了會拖垮一個有愛的人?!绑?。這世界上每一個人類都不想創造蟑螂。它們有什么作用,凱撒?我告訴你,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上帝,我準備馬上投出我的一票。蟑螂、老鼠和蚊子。那周上帝狗日的走神了。有六天是浪費了,除了創造了人和一部分動物。第七天他帶給了我們巨大的恩惠。操他媽的神經。你們所有的鴿子和松鼠。不要忘記它們。我說的是真的?!?/p>

在七月末,他們將坎舍佐帶去了某個地方,然后一周后又將他帶了回來。周五的時候,他又重新開始新上帝的選舉活動。一個慣例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凱撒離開:確定凱撒對于他自己有危險后,將他帶走,帶他回來,當他再次開始另一個上帝的選舉后又將他帶走。

現在對于凱撒來說,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靠他遠比在諾爾頓的第一年少得多的聲名來平穩抵達刑期結束。他只能希望在有好名聲和能發揮百分之百臂力的男人中建立好口碑。

四月初,他收到他的律師寄來的一只馬尼拉紙做的大信封裝的郵件。律師的信很簡短?!拔覜]有告訴他們你在哪,”他寫道?!八麄兛赡軓膭e人那里打聽到我是你的律師。保重?!边€有兩份不同的信件,信封是封著的,分別來自他的兄弟和妹妹,每封寫的都是郵寄給“我的哥哥凱撒?!辈畈欢嘁恢芎?,在他最后讀這些信之前,凱撒多次想到死人又復活了。他期盼收到父親的死訊,但是信中他幾乎沒被提及。凱撒的兄弟用了五頁紙來敘述凱撒離開他們的生活后家里發生的歷史。末了他說,“也許我應該成為一個好兄弟?!蓖瑫r還有三張照片,一張是他的兄弟及其新娘在婚禮上照的,一張照片上呈現的是凱撒的妹妹、她的丈夫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大約四歲的女孩,一個大約兩歲的男孩。第三張是這個女孩坐在這個男孩旁邊的沙發上,這個男孩坐在凱撒父親的膝蓋上,側臉饒有興趣地看向左邊,仿佛那兒有什么比拍照更重要的東西。凱撒打量著他父親的相貌——是一個處于變老邊緣的男人。他妹妹的信比律師的寫的更少:“寫信給我,給我打對方付費電話,親愛的,祝你一切順利。給我打電話,即使你在世界的另一面。你每向我走一步,我將迎向你走一英里?!?/p>

開始時他懷著巨大的期待,但是兩周后,他將這些東西全部撕碎扔掉。此后不到半年,當他跌跌撞撞地從他妹妹的車里鉆出來,感到受傷和迷惑,他很高興他曾經那么做。妹妹的女孩和男孩坐在后座,女孩穿著紅色的衣服黑色的鞋,男孩穿的是藍色的褲子和T恤,T恤的前面印著卡通人物。男孩可能睡著了,但女孩應該說,“晚安,舅舅,”那個晚上她一直叫他。

一個前犯罪組織,“隧道盡頭之光”,幫助他找到了一個住的房間和一份在F大街一家餐館洗碟子和收拾餐桌的工作。他住的房間是在一棟三層樓房里,位于西北區的N大街的900街區的中部,這棟樓在白人居住的期間,每層樓是兩套各八間房左右的公寓?,F在,這第一層樓的公寓已不適宜人居住,用掛鎖鎖了好些年。另外二層樓,每套寬大的公寓被分隔成五間出租屋,根據各自的大小和視野,每周租金是二十到三十美元。凱撒的房間是小的,是二十美元的,相當于他在諾爾頓的囚室的一半大。他想到了這個詞“宰割”,曾經奢華的公寓變成了“大雜院”。每個分割的公寓里的房客分享兩個浴室和一個大小適度的廚房,這是一個很可憐的地方,因為光線灰暗,用的是五十瓦燈泡,因為很多電器老化、不可靠或者兩者皆備。凱撒狹小的房間靠前面,朝向N大街。大廳靠他這一側是另外兩個房間,緊鄰他居住的房間是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孩子在住。直到他來這里的第三周,他才知道靠著另一個廳住著的是伊馮·米勒。

每一個綜合體都有一個主要的進門。進入凱撒所在綜合體門的左邊挨著的大房間里住著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凱撒住在那里的所有時間里,他裹著睡衣從未離開過床。他能走動,但是凱撒從未見過。有一個婦女,有一天她告訴凱撒,“我是一個家庭保健助手,”她總在這個男人的屋子里,做飯、做清潔,或者和這個男人一起看電視。這個男人的房間是唯一一個自身帶有廚房設備的,這些設備安置在凹室內——有大爐子、冰箱和盥洗池。他的門總是開著,他似乎從不睡覺。一只綠色的保險柜,有三英尺高,立在床邊?!拔沂且粋€放貸的人,”凱撒到那里的第二天,這個男人說。他走進來時經過這個房間,這個男人告訴他的助手去把“那個年輕的獅子”叫過來?!拔医形髅?,我是放貸的,”當凱撒站在走廊時,這個男人說?!拔視蔀槟阕詈玫呐笥?,但我借錢不是免息的。告訴你的朋友們?!?/p>

在那個叫“狼吞虎咽”的餐館,他們允許他工作多少小時他就工作多少小時。剩余的時間,他去看電影,直看到放映結束,然后到富蘭克林公園去坐坐,或者是第十四大街和K大街,好天氣和壞天氣都如此。他待在那些地方直到睡意襲來,有時遲至凌晨兩點。沒有一個人打擾他。他殺過兩個人,這個世界,特別是這個世界糟糕的那部分,知道這個并讓他形單影只。他不認識一個人,他也不想誰認識他。他去諾爾頓之前的朋友似乎從地球的表面消失了。他在諾爾頓的倒數第二天,他在惶恐中醒來,想到如果他們給他一個機會,他也許會好好地留下來。他也許會在諾爾頓找到他的生活和職業。

他只有和自己的右手做愛,雖然不是很經常。出獄的第一天,他開始相信,男人和女人現在在說一種新的語言,他從來未學習過的語言。他信任的缺乏甚至擴大到妓女,這個男人曾經交往的女人可比他的手指和腳趾還多。他開始想到,一個妓女具有毀掉一個男人靈魂的力量?!坝H愛的,你說的是哪種語言?假如你想要某人請說英語?!彼@得自由時是三十七歲。

一天早晨兩點五十五分,他從公園回來,迅速地從西蒙的門口經過,但是這個借貸人叫他回來。凱撒站在門廊上。這時他來到這個擁擠的場所還不到兩個月。助手正在做菜,背對凱撒站著,穿著翠綠的制服和顯眼的黑色的鞋。她攪拌著爐子上的鍋,從一鍋到另一鍋。彩色電視里的人在笑。

“我知道,你去城里了,”西蒙開始說,“希望你搞妓女搞夠,管到下回?!薄拔乙M屋了,”凱撒說。他已開始想,他也許能夠殺死這個男人,并找到打開保險柜的方法。問題是他是否能同時殺了這個助手?!安灰菢于s走你的朋友們,”西蒙說。當時,因為某種原因,他開始告訴凱撒這個綜合體里的鄰居。那是凱撒第一次知道有一個叫“伊馮”的,他還沒見過。在大廳里他第二次從她旁邊經過,才知道她就是很久以前認識的伊馮?!艾F在,我們可愛的伊馮,她已是一個老女孩了?!边@個老女孩是妓女,年輕的年老的妓女,被這個世界沉重打擊,讓她們只剩下一束最微弱的生命;她們大多數都沒有金子般的心?!暗悄阋苍S能夠讓她獲得免息的,”西蒙說,他指著凱撒的右邊,伊馮的房間。在床上,西蒙的身旁一直有一塊隆起的小東西被蓋著,凱撒懷疑那是一把槍。這是一個問題,但是在他掏出槍前,他可以跳到床上,用棍子一擊將這個男人打死。那個助手會做啥呢?“我讓她自己決定,”西蒙說,“我只能在必要時推薦?!薄霸僖?,伙計?!眲P撒說著,走開了。去往他房間通常是一進主門往右,但是那個早晨他徑直地往前走,經過伊馮的門口有幾英尺。房門半開著,他聽到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假如他事先單獨和這個助手談好,她甚至也許愿意幫助他搶劫這個借貸人。他也許不知道現在男人和女人正在使用的語言,但是關于金錢的語言沒有改變。

他的一個表妹告訴他兄弟,她發現了他在的地方。表妹叫羅娜·梅維,附近第十二大街和F街的一家銀行的經理,她第一次看見凱撒時,是她和她的同事來“狼吞虎咽”餐館吃午餐,他正在餐館收拾餐桌。她一天接一天來,想確認他就是凱撒,因為她有二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但是這個看起來像她叔叔的男人是不會弄錯的。凱撒比羅娜大五歲。在她童年很長的時光里她希望長大后嫁給他。在他消失前的所有那些年月,即便他很關注她,但他現在不會認出她來——她確實變老了,但是生活對羅娜是非常仁慈的,如果說她曾經是一個臟兮兮的農民,她現在就是女王。

羅娜第一次看見他之后的三個星期,凱撒的兄弟來了。兄弟叫阿郎佐,一個人進餐,買了單,然后微笑著向凱撒走來?!耙姷侥愫芨吲d,”他說。凱撒只是點點頭,提著一桶的臟碟子走開了。兄弟站著搖頭片刻,然后轉身,搖搖晃晃地出了門。他是一個合伙律師,賺錢是他五十七歲的父親的九倍,已回來多天。第八天,他去找凱撒,凱撒正在餐館遠處的一個角落忙碌。正是九月初,凱撒出獄后的三個月零五天?!拔乙恢眮碇钡侥愫臀艺f話,”兄弟說。凱撒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午飯的時間已結束,因此經理沒有理由向他吼叫。僅僅兩天前,他在公寓大廳里第二次看見伊馮。那是下午,自從他第一次經過她身邊后,大廳里壞燈泡已被換掉。他認出了她,但她眼里和身體里的一切告訴他,她不認識他。絕不會改變的,因為他知道她是誰。他朝兄弟點了點頭,幾分鐘之后,他們走到門外,來到巷子的角落。凱撒馬上點上煙。兄弟灰色的西服價值1865.98美元。凱撒的圍裙是臟的。這是他這個下午的第七支煙。當香煙不放進嘴里時,就拿著在側邊,當他在嘴邊舉起又放下時,吸著,彈著煙灰,他的手一點兒也不晃動。

晚餐結束的時候,凱撒站在門口準備離開時,他的兄弟說,他讓這一年變得很美好。他兄弟的眼睛滿含淚水,他想擁抱凱撒,但是凱撒,沒有笑,只是伸出了手。他的兄弟對他說的最后一件事是“即使你離開后不想再見到我們,但要知道爸爸愛你。這是這世上最大的真相。他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凱撒,我認為他愛你甚于愛我們,因為他從不知道你發生了什么。那也許是他決不再婚的原因?!眲P撒二十一年一直想解決的問題從未有結果。

他的妹妹開車送他回家,她的孩子坐在后座。在他的房子前,他和瓊妮說再見,她吻了他的臉頰,他想了片刻,他,一個喝了酒的新舅舅,說道,現在,還不壞,他返回去開玩笑地抱一下孩子的腳,但是睡著的男孩隔太遠,而小姑娘,笑著,擺動她的腿讓他夠不著。他對侄女說,“晚安,年輕的女士?!彼f“不”,她不是女士而是一個小姑娘。再一次,他還是沒夠著她的腳。當他返回時,他的妹妹是一臉恐怖和厭惡的表情,讓他感到像被刺了一下。他立馬明白她在想什么,想他是趁機去撫弄孩子。他道了聲再見,從車里鉆出來?!敖o我打電話,”在他關車門前,她說,但是她的話已失去這個晚上以前她說的所有話的感情。他沒說什么。他說錯了語言,做錯了事嗎?叫小姑娘“女士”是對孩子的性騷擾嗎?他知道他絕不會給他妹妹打電話。是的,在諾爾頓他撕毀信件和照片是對的。

他閉上眼睛,直到車子消失。他感到痛苦的轟隆隆聲響徹全身,不用多想,他蹣跚著離開他所住的建筑,朝第十大街走去。他能聽見從他側面N大街公寓里傳來的音樂聲。他曾教他的妹妹如何騎自行車,如何克服對摔倒和受傷的恐懼?,F在,在她眼里,他僅僅是一個有傷害孩子能力的動物。因為是那種魔鬼,所以他們殺人坐牢。在剛才幾小時里所有的作為舅舅對于那兩個孩子的憐愛現在煙消云散了。他鉆入大樓公寓旁邊的草叢中嘔吐起來。他用手背揩了揩嘴巴?!拔乙沽?,凱撒,”他妹妹說,在她學騎自行車的第一周?!拔覟槭裁匆屵@樣的事發生?”

當那個助理告訴他,借貸人想找他談談,他沒有理會。他徑直向伊馮的房間走去,雖然他沒有打算見她。她的房門敞開著,對他來說,足夠看見房間的好大部分,但是他轉身走向他自己的房間。他身后她房間的燈光照射出的他的影子,很單薄,投到地板上和墻上,他看到這影子,他轉過身來。意識到挨著她房間的浴室是空的之后,他在門口輕聲地叫她,叫了三次之后,他用手指將門輕輕推開。門還沒有完全打開,他看見她身體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床外。他想,她喝醉了。他走向她,打算將她的身體全部放到床上。但是死亡能夠以一種生命不曾有的方式將人的身體扭曲,她遭受的就是如此。他知道她死了。她的臉以一種扭曲的角度壓在床上,這對于任何活人都是不舒服的。一條腿在她身下蜷曲著,另一條腿在她身后伸展著,兩條腿好像都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顯得別扭,好像某個人將它們提起來然后就走開了。

他低聲地叫她名字。他坐在她旁邊,不顧床邊有從她嘴里噴出的嘔吐物。他移動她的腦袋讓其側靠著。他開始,想的是,有人做了她,但看見化妝臺上的錢,整個房間是安靜的,這意味著根本不可能。他知道受害者和行兇者是一個人,相同的人。他擰開她伸開的大腿旁的威士忌空酒瓶的頂端。

他將她的身體放到床上,用床單和毯子蓋著。有人將會在早晨發現她。他站在門邊,準備關燈離開,想著這世界將如何發現她。他知道她是一個干凈的女人,連一根針也不會偷。她是一個把屋子收拾整潔的女人。她被愛過。但他們明早將會看到的不是這些。

他著手將幾樣東西放回原處,把躺在椅子上和床上的衣服掛起來,將燈罩扶正,將地板上的報紙和其他所有的東西撿起來。但是,當他做了這些,似乎還不夠。

他回到他的房間,將兩件襯衣撕了做成抹布。他從床腳邊的那個角落的桌子開始,桌上她放著她的粉刷、梳子、化妝品和其它女性用品。當他擦拭桌子和他上面的每件東西時,他將這些東西按原來的樣子擺放好,猶如她在早晨使用時的樣子。

然后他開始在房間里按順針方向打掃、做清潔,到午夜時,他甚至沒做完一半,但干這所有的活使得用襯衫做的抹布臟了,他回到他的房間又拿了兩塊。到三點時,他又將他的一條褲子剪了當抹布。在他將房間清掃擦干凈后,他將東西收拾得井井有條,就如他擺放桌子上那些東西——菜肴和食品放在冰箱旁桌子上的防鼠箱里,兩幅帶框的山水畫掛在墻上向左邊歪斜,他將其扶正,把五張陌生孩子的照片放在寫字臺上。當這個工作做完,他從壁櫥里取出水桶和拖把。老鼠在拖把上筑了窩,他將老鼠掃走。他在浴室里將水裝進桶里,從冰箱旁的桌子底下取出肥皂粉放入桶里。地板拖過之后,他站在已干燥的門邊,聽墻壁里的老鼠,聽它們在壁櫥里跑來跑去。

大約四點鐘,房間收拾停當,伊馮躺在恢復原狀的床上,蓋著東西。他走到門邊,準備離開,又再一次不能移動。除了墻壁里的老鼠,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他跪在床邊撫摸著伊馮的肩膀。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一個上學日,他回家碰見父親跪在他的床邊,凱撒躺在床上的母親的身體逐漸冰冷。父親哭著,當凱撒走到他身邊,父親一把抱住他,讓他差點窒息。是凱撒的兄弟說的,他們應該叫人來,但他父親卻說,“不,不,就再等一分鐘,就再等一分鐘,”仿佛下一分鐘上帝就會重新考慮并讓他妻子活過來。凱撒曾說,“是的,就再等一分鐘?!边@是一個天大的真相……,他兄弟曾說。

凱撒拆換掉床上的織物,將伊馮的衣服脫了。他取出大壺,到浴室灌進熱水,并將他從未用過的古龍水倒入水中,在她梳妝桌旁一只破舊的箱子里找到的沐浴精油丸也放進了水中。這丸子不溶解,他用兩只手將它壓碎。他給她洗澡,將她的嘴巴擦干凈。他從壁櫥里取出一件綠色的連衣裙,從梳妝臺里取出她的內衣和襪子,將這些東西給她穿上,并在連衣裙她心臟的地方別了一枚生銹的浮雕飾品。他給她梳理頭發,并用了剩下的古龍水讓她的頭發聞起來清香,之后在頭發中別上發夾,將她的腦袋放在枕頭中央,枕頭已換上他的一只干凈的枕頭罩。他沒有給她穿上鞋,沒有給她蓋上什么東西,只是讓她躺在收拾好了的床上。這個躺著一個死了的女人的房間,是他那時的生活中所能做到的干凈和漂亮。已是早晨的六點多,世界開始變亮,鳥兒們開始嘰嘰喳喳地叫。凱撒拉關了天花板上的燈,擰熄了臺燈,手里拿著拉開關的鏈子,一邊聆聽著這新的一天的開始。

他打開幾小時前擦干凈的窗戶,立馬一陣微風吹進來。他將一只手放在風中,享受著風的清涼,他想起一件事:他再也不是一個年輕人了。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在發現伊馮死之前,他曾想到巴爾的摩去生活,去勾搭一個很久以前他就認識的惡棍。那不算是對孩子的性騷擾吧?現在,對于他剩余的人生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要再去洗盤子和收拾餐桌了。大約在九點三十分,他收拾好他所用的東西和兩袋從伊馮房間廚房里的垃圾箱取出的垃圾。他敲他隔壁那位婦女屋子的門。她兒子把門打開,凱撒問他母親呢。他給她他在伊馮房間發現的那一百四十七美元,還有他的收音機和小型黑白電視機。他告訴她一會兒去看看伊馮,然后說他隨后也會去看她,這可能是他成年后撒的最溫柔的謊言了。

在他離開這個有很多房間的擁擠區途中,西蒙叫他?!澳愫芸炀突貋韱??年輕的獅子?”他問道。凱撒點點頭,“唉,為啥不給我帶一瓶朗姆酒回來?早晨醒來可嘗一嘗?!眲P撒點點頭?!白蛲砩鲜悄愫鸵榴T在她那兒嗎?”西蒙說著,一邊從他床邊保險柜的上端取錢出來?!巴頃拾?,嗯?”凱撒沒說什么。西蒙將錢給助理,她遞給凱撒十美元和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熬毜椒址皱X,”西蒙說?!澳慊貋頃r給你小費?!薄拔也粫?,”凱撒說。西蒙一定意識到這是一個謊言,因為凱撒出門前,他以他能發出的最甜美的聲音說:“我等著?!?/p>

他出來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知道他將要做什么,除了找到合法的途徑支付伊馮的喪葬費。特區政府的人會把她拉走,但是在他們將她安埋在義冢前,他得找到一個地方為她申報。他將鈔票放進口袋,低頭看了一下他手掌中的二十五分幣。這枚錢幣相當舊了,一九六七年的,但還閃閃發亮。生活對它很仁慈。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前的臺階,站在人行道上。這世界依然忙碌著,這世界對于他,就像對于一個臉上被猛擊立刻失去知覺的人,他就置身于這樣的世界。向左是第九大街和全部N大街的剩余部分,圣母堂在第八大街,銀行在第七大街的拐角。他擲了一下硬幣。往右是第十大街,第十六大街下段是商店和亞拉伯罕·林肯去世時的房子,以及所有白人珍貴的紀念館。第十大街上段,離第十一大街和Q大街有一個街區有一個高檔商場,凱撒還是孩子的時候,一品脫香草櫻桃冰激凌要花二十五美分,往第十大街再下面走是法國街,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就在它前門的里面,有他母親的桌巾和一英尺長的黑色瓷狗狗。狗狗是母親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年買給父親的。狗狗三十五年來,在每一個工作日一直耐心地等待著凱撒的父親下班回來。一個天大的真相……只再等一分鐘。他抓起二十五分硬幣“啪”地一下按在他的手背。他已經決定,如果硬幣是喬治·華盛頓側影的那一面,就意味著去第十大街,一旦他打開蓋著硬幣的手,就清楚他要做的。

在第十大街和N大街的拐角,他站住,再次考慮這二十五分硬幣。往第十大街下面走,是林肯去世的房子。往第十大街上面走是那棟他度過童年和狗狗等待他父親的屋子。在街角,一個女孩子正在擺弄她的自行車,將撲克牌放在輪輻里,在檢查輪胎。當凱撒拋擲二十五分硬幣時,她觀察著他。他沒抓住,硬幣落到了地上,他決定這回不算。女孩曾看過她姑媽耍六塊硬幣,起初預熱,只擲單獨的一枚,進而耍的是三枚,結束時是六枚。那是很精彩的表演。姑媽將六塊硬幣給她瞧——它們都是又舊又沉的面值一美元的銀幣,都是巨大的怪物,沒有人再做這種表演。女孩覺得她現在也許可以看到那樣的耍法重演了。凱撒拋擲起二十五分硬幣。女孩的心跳驟然停止了,這男子的心跳驟然停止了。硬幣到達頂點后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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