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們”的愛情

錢曉國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一條魚抓住一條魚，/一條魚切碎肚里有幾條魚的魚，/一條魚造一條魚，一條魚在一條魚里面，/一條魚從一條被包圍的魚那里溜脫了。//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一條魚愛慕一條魚，/你的眼睛——它說——像天上的魚閃亮，/我愿跟你游向我們共同的大海，/你這魚群中的尤物。//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一條魚找到了高于一切魚類的魚，/一條魚向一條魚屈膝，一條魚向一條魚唱情歌，/一條魚向一條魚祈禱，為了減輕游泳的痛苦。//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我是一條孤獨的魚，一條喜好孤獨的魚/（至少不是一條木頭魚石頭魚）/幾次寫在銀山的小魚，那么短，/也許它就是困惑地閃光的黑暗？（辛波絲卡《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傅正明譯）

（辛波絲卡：遠離政治的女詩人）

在世界詩壇上，波蘭籍詩人一直占據著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諸如科恰諾夫斯基、密茨凱維奇、米沃什，本文要介紹的是一位女性詩人，維斯瓦娃·辛波絲卡（1923～2012）。她既是一位著名詩人，也是一位杰出的翻譯家，曾將許多優秀的法國詩歌翻譯成波蘭語。1996年，辛波絲卡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其詩作被稱為“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在世界文學史上，她是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

從總體上來看，她的詩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半期她關心政治，積極參加政治活動，詩歌謳歌波蘭那個特定的政治時代;后半期其創作理念趨向成熟，詩歌已經徹底遠離了政治，開始通過詩歌思索人類在宇宙中的處境，以及人與自然、社會、歷史、愛情的關系?！对诤绽死氐暮恿骼铩愤@首詩歌即創作于她的成熟期，“赫拉克利特”本是古希臘著名的哲學家，他有一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認為不僅河流是變化的，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就如流動的河水，無物能夠常駐。辛波絲卡把詩題命名為“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是否也蘊含著這位大哲的“變化”思想，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已不同于一般意義的“河流”，在這樣一條特殊的河流里，詩人向我們講述的是關于“魚”的故事，準確地說是“魚與魚”之間的故事。

“一條魚抓住一條魚”，“抓住”的動作簡單直接，甚至可以說是粗暴?！耙粭l魚切碎肚里有幾條魚的魚”，“切碎”一詞堪稱殘酷，是一條魚對另一條魚施加的非“魚類”的暴行，這和人類社會的行為何其相似?！耙粭l魚造一條魚”，“造”即制造，生產，可以視為魚類的繁衍生殖行為，這既是魚類的本能，也是關系到魚類族群能否長存的重大事件?！耙粭l魚在一條魚里面”，所要表明的也不是魚和魚之間的簡單的“里”與“外”的關系，而是魚類的“血緣”與“親情”，只是被生殖行為掩蓋罷了?！耙粭l魚從一條被包圍的魚那里溜脫了”，“溜脫”的那條魚對應前兩句可知，應該是“肚里有幾條魚的魚”肚中的一條，成為魚類暴行之中僅存的幸而不死的一條。幸，還是不幸？除了抓捕與逃脫，魚類群體中還有什么？辛波絲卡在第二詩節里說到一條魚“愛慕”另一條魚，并說著甜言蜜語：“你的眼睛像天上的魚閃亮，/我愿跟你游向我們共同的大海，/你這魚群中的尤物?！濒~類的愛情就是人類的愛情，愛情的魅力讓一條魚的眼里完全只有另外一條魚，而且這另外的一條魚高于一切魚類。人類常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魚類何嘗不是如此！“一條魚向一條魚屈膝，一條魚向一條魚唱情歌，/一條魚向一條魚祈禱，為了減輕游泳的痛苦?！睉賽壑械摹棒~”可以為另一條“魚”“屈膝”“唱情歌”，以及“祈禱”，為的是減輕對方“游泳的痛苦”，與其說這是魚類的愛情，還不如說是人類的愛情。事實上，歌頌人類的愛情，本來就是辛波絲卡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主題。正當我們猜測這魚類間的愛情故事是否隱藏著詩人自己的感情秘密時，辛波絲卡在詩歌末節自我傾訴，“我是一條孤獨的魚，一條喜好孤獨的魚”，隨后又強調“不是一條木頭魚石頭魚”，“木頭魚”“石頭魚”沒有生命沒有感情，但“孤獨的魚”有生命，也有感情，即便是“孤獨”，也同樣有鮮活的人性，這樣的人性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深處的“黑暗”中“困惑地閃光”，這無疑彰顯出詩人不同流俗的個性。

詩人歌頌愛情，卻又在情感上傾向于孤獨的處境。是不是因為看透了“愛情”的盲目性，抑或是為了保持生命個體的尊嚴與獨立。畢竟，在詩歌的首節，詩人就赤裸裸地呈現出魚類，也即人類“愛情”的結果，或者干脆說是真相——再美麗的愛情最終也會延伸到赤裸裸的生殖繁衍，還要遭受生命的危局。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愛情與搏殺并存，美麗與危險共生。既然我們看到洞悉了生存的窘境，也勘破了愛情的本真，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生存于這個世界上，我們到底還需不需要愛情？辛波絲卡在詩歌里并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去追問，我們去思索，或許在追問和思索的過程中，我們就完成了我們短暫的生命歷程。

“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充滿了變數，萬物皆動，萬物皆流，就如赫拉克利特本人所言，“我們走下而又沒有走下同一條河流。我們存在而又不存在?！笔澜绲囊饬x大概如此，生命的意義大概也是如此吧！我們所生存的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與“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有何區別？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條河流中的“一條魚”，我們生存，我們戀愛，我們繁衍生息，我們甚至對自身行為的意義一無所知……

[作者通聯：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