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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帛《老子》通假字音韻釋例*

2020-12-09 07:59
語言科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王弼通假中古

鄭 偉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 200241

提要 論文討論簡帛本、傳世本《老子》所見九組通假字(兼及諧聲、詞族、異文等)所反映的音韻問題,并對王力、李方桂、鄭張尚芳、白一平和沙加爾(Baxter-Sagart)等各家上古音構擬進行了評述,進而提出新見解。聲母層面,如:1)與見組*k-語音相關的章組擬作*klj-(“處凥”),書母字擬作*kh.lj-(“暑”);2)與見組*kr-語音相關的來母可擬作*g.r-(“朸”);3)與明母*m-語音相關的泥母字擬作*mlj-(“溺”)、日母字擬作*m.lj-;4)與日母語音相關的透母字擬(“退”);5)與從母語音相關的禪母字擬作*gj->*dj-(“成”)。韻母層面,如歌微(“羸虆累”)相通、歌佳魚(“兮呵”)相通、談東(“淡”)相通等。

1 引言

論文擬對郭店楚簡《老子》(簡稱“GD”)和馬王堆帛書甲、乙本(分別簡稱為“MWD甲”或“馬帛甲本”、“MWD乙”或“馬帛乙本”)等先秦兩漢時期出土文獻資料中所見的幾組通假字進行探討,將其與傳世本《老子》(如王弼本,簡稱WB)進行比較,討論其中所反映的若干音韻演變。一方面,我們以語料相對封閉的《老子》各本為例進行“專書”探索,意在檢驗一下早期有代表性的(如王力1957、李方桂1971/1980)和近來出現的(如鄭張尚芳2013,Baxter 和 Sagart 2014a)等上古擬音是否合理,進而提出一些改進的建議;另一方面,試圖聯系漢語內部材料(諧聲、異文、詞族、聲訓等),說明傳統語文學和出土文獻/傳世文本的通假之間的接近程度。

下面分成聲、韻母兩類,具體分析簡帛《老子》九組通假字所反映的音韻現象。需要說明的是,聲、韻密不可分,討論韻母通假時,也離不開對聲母的分析;反之亦然。加“*”號者為上古擬音,用OC來表示,MC代表《切韻》音,不加“*”號。中古擬音依據鄭張尚芳(2013:72-73)的“中古音系聲韻調表”。

2 聲母通假釋例

1)居(MWD甲/乙):OC見母魚部*ka >MC見母魚韻 k~ 處(WB):OC 章母魚部*khlja>MC章母魚韻h。例如:

(1)郭店甲本:其才(在)民前,民弗害也。(簡4)

(2)馬帛甲本: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

(3)馬帛乙本:故居前而民弗重也,居前而民弗害。

(4)王弼本: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第六十六章)

《郭店》本相應位置無“居”或“處”字。又如:

(5)郭店甲本:囿(域)中又(有)四大安(焉),王凥(處)一安焉。(簡22)

《郭店楚墓竹簡》整理者認為上例“凥”通“居”(荊門市博物館1998:112)。裘錫圭先生(1999:49)指出:“蓋以此字為居處之‘居’的本字。但楚簡實用此字為‘處’。包山楚簡第三十二號簡以‘居凥名族’連言可證?!癖咀鳌印吲c帛書本合,作‘處’者與簡本合?!薄豆辍だ献颖?簡9)和馬帛甲本《老子》均作“言以喪豊(禮)居之也”,王弼本第三十一章作“言以喪禮處之”。馬帛甲本《老子》“□□所居楚朸生之”,王弼本第四十六章作“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從字形來看,“凥”“處”之間可以視作異體字關系。大西克也(2006)、野原將揮(2014)都注意到了楚系簡帛材料中來自中古章系和見系字有語音交替,如“只~岐/技”、“旨~稽”、“川~訓”、“赤~郝”、“聲/呈~殸”、“氏~氐”等聲系字的諧聲或通假 ?!肚迦A簡·皇門》(簡8)也有“訓”*qhjuns通作“順”*C-lun-s的例子。

表1 “處居虎暑”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鄭張尚芳(2013:255、353-354)認為“虎”*qhlaa、“豦”*kas、“處”*khlja、“盧”*raa的諧聲聲符都是“虍”,并將從“盧”得聲的“驢”“矑”分別擬作*b.ra、*b.raa。(2)擬音*b.ra表示該音節帶前置輔音(pre-initial)b-,它和后面的基本輔音之間用居中的小圓點隔開,白一沙所用的符號是下標式的小圓點。本文使用后者的標音方式。前面三字大概可以看作是具有相同的詞根*kas(*qh-與*k-部位接近,且小舌塞音易變作軟腭塞音)。鄭張尚芳(2013:80)也指出,“通諧要在共形詞根的基礎上進行,而聲母清濁、元音長短、韻尾及冠音、墊音等都是其變異的手段”,“盧驢矑”諸字跟其他字的詞根不同,是否具有諧聲關系,至少從其擬音無法看出。白一平——沙加爾將“蘆”“虜”分別擬作*C.ra、*C.ra(Baxter 和 Sagart 2014a:70)。(3)該表收錄的字音比Baxter 和 Sagart(2014b)齊全。下文引用白一平——沙加爾擬音,凡是未注出頁碼的字音,均引自該表。其中的*C-表示某個音韻形式、語法功能皆不確定的前置輔音。

*krj-如何變作中古腭化的章組*-,李方桂(1980:88)的解釋是“r介音具有央化作用(centralization),可以把舌面后音向前移動,更受j介音的影響,就變成舌面前音-、h-、-等音了。這是央化作用的一個例子,跟把舌尖前音t-、th-、c-等向后移動成-、h-、-一樣”。如按后來各家的擬音改作*klj-,沒有了-r-,還能否產生中古的舌面—齦腭音*-(章)組呢?我們認為也是可以的,因為OC*Clj->Cj->MC-(C代表[k kh g h])是自然的音變。其中[l]受[j]的影響腭化為[j]是重要的中間階段(鄭偉2012:123)。章組字來自上古的*Clj-還是*Cj-,主要是看其諧聲系列中是否有中古來、以、定、澄等母字(鄭張尚芳2013:124)。(4)中古部分定、澄母字來自上古的流音聲母,此類端組字在諧聲行為上沒有端知母字參與,此點較早已由蒲立本(Pulleyblank 1962)所指出。

大徐本《說文·幾部》:“処,止也。從夊幾。夊得幾而止也。處或從虍聲?!倍斡癫米ⅲ骸敖窕蝮w獨行,轉謂処俗字?!北容^而言,李方桂(1980)、鄭張尚芳(2013)兩人的擬音為一類,認為“處”字與流音有關;Baxter 和 Sagart(2014a)所擬的音為一類,沒有給該字構擬流音?!墩f文·皿部》:“盧,飯器也。從皿、聲?!庇帧墩f文·甾部》:“也。從甾、虍聲,讀若同?!纠灐?,籒文如此。,篆文?!笨梢娫S慎是認為“盧”字從虎得聲的。

至于書母字“暑”字,從者得聲,上古音似乎應含t-,所以Baxter 和 Sagart(2014a:360)擬為*s-tha。從上文《郭店·緇衣》的通假例來看,也應與k-有關。中古章組字在上古有舌根塞音加流音的復聲母來源,“暑”的上古聲母循此可擬作*hlj-,但應注意該字在南方方言中有讀如昌母的塞擦音白讀(如常熟吳語讀[h3]~假)。福州、廈門等閩語“水手書”等字也有塞擦音聲母的白讀(張雙慶和郭必之 2005)。

本文主張將其擬作帶前置輔音的*kh.lj-,這樣較易解釋楚簡的通假例和現代南方方言。*kh.lj-可以有不同的演變方向,*l-受*kh-的影響塞化為*th-(Bodman 1980:113;潘悟云1987:22;鄭張尚芳2013:134-138),*kh-弱化為擦音可變為中古的書母(OC*kh.lja->*hlja->hja->MCja-)。

2)朸(MWD甲):OC來母職部*g.rg>MC來母德韻lk~棘(MWD乙/WB):OC見母*krg>MC kk。例如:

(6)馬帛甲本:□□所居楚朸生之。

(7)馬帛乙本:□□□□□棘生之。

(8)王弼本:師之所處荊棘生焉。(第三十章)

郭店簡本無此句。此處的“朸”“棘”為有通假關系的異文。李格非(1984)曾談及傳世古籍中“力”聲字與“棘”字的通假例 ,如《詩經·斯干》“如矢斯棘”,《玉篇·木部》引韓《詩》“棘”作“朸”。又“如鳥斯革”,韓《詩》亦作“斯朸”。但李文所說的《左傳·襄公二年》“是棄力與言”,《正義》云“服本作棄功”,以及《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有功于王室”,唐石經作“有力”,這兩條似不能證明“力/艻/朸”與“棘”的語音關系,因為“力”“功”實為義近,而非音同。各家上古擬音如下:

表2 “棘朸力”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Baxter 和 Sagart(2014b)將“朸”“力”的上古聲母分別擬作*kr-、*k.r-,但“朸”字中古為來母,基本輔音擬作*k-似有不妥;正如從“虍”聲諸字一樣,作為諧聲字,二字若詞根聲母不同,則不符合諧聲原則。同樣是帶有松散型的前置輔音(loosely attached pre-initial),該書將“筆”的上古音擬作*p.[r]ut>*p.rut,演變為中古的幫組字;而*k.r-則演變為中古的來母字。*k-、*p-作為類型相同的前置輔音,到后來有不同類的演變,就不好解釋了。簡帛各本《老子》還有一例相關的通假。例如:

(11)王弼本: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第五十二章)

3)溺(GD):OC泥母宵部*mljeewGs>*njeewGs>MC泥母蕭韻*eu~ 眇(MWD乙):OC明母宵部*mews>MC明母宵韻miEu.例如:

(12)郭店甲本:古之善為士者,必非溺玄達。(簡8)

(13)帛書乙本:古之善為道者,微眇玄達。

(14)王弼本:古之善為士者,微妙元通。(第十五章)

《郭店楚墓竹簡》整理者說:“‘溺’,簡文從‘弓’從‘勿’從‘水’,此處似借作‘妙’。此字亦見于《包山楚簡》第二四六號:‘思攻解于水上與溺人’?!?荊門市博物館1998:114)從辭例來看,郭店本“溺”無疑應讀作“妙”。

表3 “溺眇妙”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15)溺,水,自張掖刪丹西至酒泉,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小徐本無“于”字。)從水、弱聲。桑欽所說。而灼切。(小徐本此字次於“洮”字之後。)

(20)王弼本:渙兮若冰之將釋。(第十五章)

表4 “渙”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戰國楚簡中云母和曉母字相通假的例子還不止于此,比如來自上古云母蒸部的“熊”字可以寫作從“水”、“興”(上古曉母蒸部)聲的字形:

上古影、曉、云、匣母的擬音,學界分作兩派,一派是將中古擬音直接推至上古,影為*-、曉為*h-;云、匣合并為*gw(j)-(如李方桂1971)。另一派認為上古這些聲母均讀小舌音(如鄭張尚芳2013)。從邏輯上說,如果楚簡“/”與“渙”有語音交替,既可以是小舌音*G-~*qh-交替,也可以是擦音*-~*h-交替。從其他用作語氣詞的云、曉母字在楚簡中語音交替的例子(可參看下文例6)來看,戰國中晚期楚簡所代表的漢語方言中,它們應讀作擦音為是。

5)敚(GD):OC定母月部*lood>MC定母末韻duat~ 繡(MWD甲)OC心母幽部*slwGs>MC心母尤韻siu/蕭(MWD乙):OC心母幽部*slGw>MC心母蕭韻seu~ 寂(WB):從母覺部OC*zlwG>MC從母錫韻dziek。例如:

(23)郭店甲本:敚糸穆(穆),蜀(獨)立不亥(改)。(簡21(7)參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等(2011:3)。魏啟鵬(1999:222)將“?!弊x為“悅”,仍從兌得聲,其聲母以母仍與定母字“兌”或“?!毕嚓P。此條文獻的信息承蒙匿名審稿人惠示,謹此致謝。)

(24)馬帛甲本:繡(寂)呵繆(寥)呵,獨立〔而不改〕。

(25)馬帛乙本:蕭(寂)呵漻(寥)呵,獨立而不(改)。

(26)王弼本:寂兮寥兮,獨立不改。(第二十五章)(8)參看高明(1996:348)。

從辭例對照、諧聲偏旁、上古聲韻關系的角度來看,“繡肅寂”之間、“繆漻寥”之間無疑都應該是有語音關系的通假字,那郭店本的“?!迸c“寂寥”是否也有通假關系呢?這些字的各家上古擬音如下:

表5 “敚兌繡蕭寂”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先看聲母的情況,“敓(兌)”為中古定母d-,“繡(蕭)”為中古心母s-,“寂”為中古從母dz-。從諧聲來看,從“兌”得聲的多為透、定、書、以母字,少數為徹、清、章母字;從“蕭”得聲的比較純粹,都是心母字;從“尗”得聲的端、定、徹、精、清、從、心、莊、生、章、昌、禪、書母字均有(鄭張尚芳2013:307-308、467-468、476)。比較“兌”“尗”聲字,可見前者以、定母字較多,且無端母字,符合Pulleyblank(1962)所說的來自上古流音的諧聲系列的特征,其上古音的詞根聲母應包括[l];后者有端母字,且無以母字,如果與“兌”“蕭”聲字通假,應兼有咝音和流音兩種特征。

李方桂(1980:89)為從“兌”得聲、中古讀清母或書母去聲的“帨”和中古書母去聲的“說~服”分別構擬了上古音*sthjuadh、*sthjuadh,即以為清母有OC*sth->MCtsh-、書母有OC*sthj->MC-的上古來源。要說s-(蕭)、d-(兌)、sd-(寂)之間能通假,似乎不能讓人信服。

既然本來就有來自上古以母的定母字,所以“敓”的聲母可直接擬作*l-,而無須采用鄭張尚芳所擬的塞化流音*l’-,書母字“說(悅)”便是*hlj-。至于“尗”聲字,可以考慮鄭張尚芳(2013:469-470)的方案,擬作s-和l-構成的復聲母(如精、清、從母分別來自*sl-、*shl-、*zl-)。

覺部是幽部入聲、帶圓唇塞韻尾-wG的丙類韻部,因此“寂”“蕭”“鏽”相通毫無問題,至于月部,是上古收-d尾的乙類韻部?!皟丁甭曌衷谇貪h簡帛古書中看不到與丙類韻部通假的明顯的字例(白于藍2012:498-503)?!皵煛焙汀凹拧倍季哂蟹乔吧辔坏捻嵞?或從介音、或從主元音來體現)白一平——沙加爾對“寂”韻母的構擬比較另類(Baxter 和 Sagart 2014b),但畢竟韻尾不同類,目前只能假設韻母方面的相近是特殊通假。(9)承匿名審稿人指出,郭店本的“?!迸c馬帛本、今本的“繡繆”“蕭漻”“寂寥”之間應該不存在嚴格的一一對應關系。但這些詞的出現環境在各本里非常一致,后面接的都是“獨立不改”,文意相同;而且“敚 ”的“ ”與“寂寥”的“寥”上古同屬幽部,明母與泥來日母之間的通假也是常例,上文討論的“溺”“眇”也可以作為證據。李零(1999:465-466)指明“?!笔恰墩f文》“奪”字古文,并提出:“疑〔郭店〕簡本仍讀‘寂寥’。但‘寂’是覺部字,而‘奪’是月部字,不能通假。案簡文上字見于楚占卜簡或加示旁,與‘?!窒嗨?,疑是‘?!种`,‘?!钦履赣X部字,‘寂’是從母覺部字,古音相近;‘繆’是明母覺部字,‘寥’是來母幽部字,古音亦相近?!?/p>

3 韻母通假釋例

(27)郭店甲本:攻(功)述身退,天之道也。(簡39) (28)馬帛甲本:功述(遂)身芮(退),天[之道也]。

(29)馬帛乙本: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30)王弼本:功遂身退,天之道。(第九章)

“退”中古透母脂韻,“芮”中古日母祭韻,它們都是上古音中由諧聲時代的入聲韻部轉入《詩經》時代的去聲韻部。像“內”(中古灰韻合口去聲)“納”(中古入聲合韻、上古丙類收-b尾(10)丙類韻部是指上古入聲收-b尾的字所在的韻部,其他甲類、乙類、丁類則分別為入聲收-g(如鐸部)、-d(如月部)、-gw(如藥部)的韻部。關于上古入聲諸韻部,本文主張其收濁塞尾,陰聲韻部大多數為開尾韻。)、“位”(中古去聲微韻合口)“立”(中古入聲緝韻,上古丙類收-b尾)、“對”(中古去聲灰韻合口)“答”(中古入聲合韻、上古丙類收-b尾)之間的語音關系,均為此類。先看相關諸字的各家擬音:

表6 “芮內退”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關于上古歸部,李方桂(1980)將“芮”及其聲符“內”分別歸入上古葉部(談部入聲)和緝部(侵部入聲),鄭張尚芳(2013:256-258)則認為“芮”字諧聲時代歸盍部,后轉入月部(歌部入聲),變作去聲后應屬祭部;“內”字諧聲時代歸緝部,后轉入物部(微部入聲),變作去聲后應屬隊部。相較而言,李方桂構擬的“芮”“退”韻部音值相差甚遠,而鄭張尚芳、白一平和沙加爾的系統將歌月元、微物文、侵緝諸韻部加以再分部之后,-u和-o韻字之間的通假就變得合理多了。

(32)帛書甲本: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33)帛書乙本: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34)王弼本: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第十五章)(12)參看高明(1996:291)。

表7 “兮呵”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再看聲母,作為語氣詞,“乎、兮”等擬為*g-似乎不妥,還應讀*-為宜。鄭張尚芳(2013:86)曾用泰文解讀春秋時的《越人歌》,“其中‘濫兮’對泰文glamx??(夜哎),‘縵予乎’對泰文mm laaa(污穢的我啊),‘兮、乎’就正對泰文的??、aa。還有,如果全擬為*g-,在諧聲上對于與曉母相諧的匣母字,如‘號:枵,乎:呼,緩:諼’的解釋反而不利。所以匣母上古應分為塞音g-(‘胡、匣、寒、現’)、*gw-(‘弧、懷、縣、畦’),跟通音-(‘乎、兮、號、協’)、w-(‘華、緩、螢、嶸’)兩類”。

8)羸(MWD甲):OC歌部*rol>MC支韻liuE~ 虆(MWD乙):OC歌部*rool>MC戈韻lua /累(WB):OC歌部*rol>MC支韻liE。

成(MWD甲/乙): OC澄母*dje>MC澄母iE~ 層(WB)OC從母*sd>MC從母dz。例如:

(35)馬帛甲本:九成之臺,作於羸土。

(36)馬帛乙本:九成之臺,作於虆土。

(37)王弼本:九層之臺,起於累土。(第六十四章)

范應元、焦竑、傅奕本《老子》“層”俱作“成”,嚴遵本“層”作“重”,謂“九重之臺,起於累土”。敦煌庚本作“九成之臺”,壬本作“九曾之臺”(高明1996:137)。其中“九層”與“九重”為同義換讀,“九層”與“九成”則為音近通假。(15)承蒙匿名審稿人提出:“‘九成’有其固有含義,即‘九次成就’??捎糜谝魳啡纭嵣鼐懦伞?,謂樂曲九次完成、終止,亦即‘九闋’;用于高臺則謂筑臺工作完成九次,實即由下到上逐層大小遞減筑為九重、九層?!艑印c‘九成’義各有當(且可推斷,作‘九成’者應系較原始的文本,‘九層’‘九重’則皆系以意改為更淺近者),沒有理由說為音近通假?!薄熬艑印?、“九成”在詞義上可能有前后衍生關系,但就“成”“層”二字本身在語音上相關是沒有疑問的,也沒有確鑿的證據顯示二者有先后派生的關系。高亨(1988:133)指出:“累當讀為蔂。土籠也。起于累土,猶言起于蕢土也?!痘茨献印ふf山篇》:‘針成幕,蔂成城。事之成敗,必由小生?!摺舱T〕注:‘蔂,土籠也?!忠嘧魃??!毕嚓P諸字的各家擬音如下:

表8 “成層羸虆累”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禪母字“成”《說文》謂從丁聲,為“章系歸端”的例子,與“蟬”“殊”等字一樣,與端組字諧聲或通假,其上古聲母為*dj-;但結合甲骨文“顛”、金文“真”都有從“丁”聲的異體,從真得聲的“”為溪母字,可見*dj-應來自更早的*gj-。(16)感謝匿名審稿人提供甲骨、金文和諧聲字的相關資料。李方桂(1980)和鄭張尚芳(2013)的“層”字構擬分別是*dz-、*z-(強化為中古的dz-),從聲母來看都無法解釋帛書《老子》“成”和王弼本“層”的通假。Baxter 和 Sagart(2014a:59)給“層”構擬的聲母是*N-s-t-,其中*s-t-的設想是“登”(上升)*t-與“增”(增加;使上升)*s-t-屬同族詞,而“增”的聲母基礎上,附件前綴*N-(語法功能不明),便產生了“層”(加倍;積聚)。就“成”“層”通假來看,白一平和沙加爾的構擬除了有詞族證據,明顯更有解釋力。

(38)郭店丙本:古(故)曰兵□□□□□得已而甬(用)之,铦上,弗 (美)也。(簡7)

(39)馬帛甲本:〔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铦龐為上。

(41)王弼本: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第三十一章)

表9 “龐淡”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表9 “龐淡”諸字的各家上古擬音

〔20〕〔21〕《說文·部》“龏”字段玉裁注:“此與心部‘恭’音義同?!薄暗弊种泄帕碛卸钙铰暫蜕下晝勺x。參看鄭張尚芳(2013:515)。

聲母方面,《說文·目部》:“睒,暫視貌。從目炎聲,讀若白蓋謂之苫相似。失冉切?!睍缸值纳瞎艁碓醋畛R姷氖?hlj-(亦可參看上文1)),可見從言得聲的字跟牙喉音有關。(19)謝謝匿名審稿人提供《說文》的例證。又《說文·欠部》:“欻,有所吹起。從欠,炎聲。讀若忽?!倍斡癫米ⅲ骸啊段骶┵x》:‘欻從背見?!ψⅲ骸畾H之言忽也?!创俗脗?。從炎非聲。蓋本從聲,偽而為炎?!彪m然也能說明從炎得聲的字與牙喉音的關系,但“忽”與“炎”聲韻相差較遠,暫且存疑。王志平(2014:159)將“淡”字的上古聲母分別擬作*gl-,本文從之,該字從上古到中古的聲母演變是*gl->*gd->d-。韻母方面,黃侃(1964)最早提出談盍二部的再分部問題,近來鄭張尚芳(2013)、Baxter 和 Sagart(2014)都主張一分為三,主元音分別為-a、-e、-o。從聲訓、音讀等材料來看,《倉頡篇》:“惔,恬也?!薄痘茨献印し赫摗纷ⅲ骸熬g讀恬然不動之恬?!薄独献印罚骸疤皴樯??!庇帧拌潯弊x若“棪”(黃侃1964:294),(20)黃文此處“棪”字后有一衍字“?!?,今刪?!板U”,讀若老“聃”。這些語音相關的“炎”聲字,在鄭張尚芳、白一平和沙加爾兩家的擬音體系里均擬作*-am。鄭張尚芳(2013:452、481、558-559)將“詹”聲諸字擬作*-am或*-em,“恬铦”擬作*-em,“冉”聲字則*-am(柟1聃)/*-em(姌)/*-om(柟2抩)均見。從簡帛“”“”通“淡”來看,后者擬作圓唇的-om更利于解釋它們之間的通假。

帛書各本從龍*ro得聲的字與“淡”*glooms相通,二者聲母都含流音,且主元音接近,都是后高圓唇元音。韻尾-和-m都具合口性??勺髋宰C的是,從“工”聲的字上古多歸東部讀*-o,但“贑”則在侵部讀*-um。鄭張尚芳(1987:71)注意到兩條異文材料,《左傳·文公十八年》“納閻職之妻”,《史記·齊太公世家》作“庸職”?!渡袝ぢ逭a》“無若火始燄燄”的“燄燄”,《漢書·梅福傳》作“庸庸”。

3 結論

隨著更多出土文獻新資料的出現,以往沒有被注意的文字通假、異文等語音層面的問題可能會改變音韻學界的一些傳統認識,比如復雜聲母的構擬、舊韻部的再分類、某些傳世或出土文獻語料的層次性(時代或地域)等。即便是引入了新材料(如古文字、同源語言、民族語漢借詞等)、新方法(如數理統計、語言實驗、語言地理等)的較新的上古音研究論著,在面對豐富而紛繁的古文字資料時,也未必能夠給出圓滿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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