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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安新圩江土話的語序類型

2021-01-16 21:58胡乘玲
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21年5期
關鍵詞:土話語素語序

胡乘玲

東安縣位于湖南省西南部,永州市西北部,湘江上游,西部與邵陽市新寧縣接壤,北部與邵陽市邵陽縣毗鄰,東北角與衡陽市祁東縣相接,東部同永州市冷水灘區相依,東南同永州市零陵區相連,西南和廣西全州縣交界。東安境內的話有兩種:一種是全縣通用的官話,屬西南官話桂柳片湘南小片[1];一種是土話,陳暉、鮑厚星將其歸為湘語永全片東祁小片[2]。本文主要探究東安縣新圩江鎮土話的語序類型。

一、基本語序

本文認為新圩江土話的基本語序①為動詞居于賓語之前,因為一般陳述句(如例1)和整體做嵌入成分(充當句子主語、賓語、定語,如例2)的動賓短語,都是動詞位于賓語之前(為了便于觀察,本文涉及相關語序的部分均用下劃線標注)。

(1)嬸唧日日打牌嬸嬸天天打牌。|明晡我去覷電影明天我去看電影。|外婆提呱一只籃子外婆提了一個籃子。

(2)洗衣是阿姐個事洗衣服是姐姐的事。|外公最好食煙外公最喜歡抽煙。|賭錢個男人客千萬莫嫁賭錢的男人千萬別嫁!

例(2)中“洗衣”“食煙”“賭錢”分別充當句子的主語、賓語和定語,它們的語序要比句子語序更為固定,這說明新圩江土話基本語序總體上為動詞居于賓語之前,但也有一些場合動詞居于賓語之后(詳見下文)。

對于主謂之間(動詞之前)所出現的成分,學界有不同的觀點,不少研究者以吳語為研究對象,認為動詞之前除了主語,還有一個句法位置,徐烈炯、劉丹青[3][4]認為動前的位置是次話題不是賓語;林素娥[5]、錢乃榮[6]認為是前置賓語;盛益民[7]、林素娥[8]、丁健[9]認為既有次話題又有前置賓語;盛益民[7]和盛益民、陶寰[10]都認為除了主語外,動前的位置有兩個,一個位置容納定指、類指成分,是結構化的次話題位置而不是賓語位置,一個位置容納無定成分,是賓語位置,林素娥[8]認為前置的有定成分是話題,無定成分是賓語,光桿名詞則既可能是話題又可能是賓語。我們認為新圩江土話以下兩類情況中,動詞前的成分屬于前置的賓語而非話題②。

(一)謂語受頻率副詞修飾

新圩江土話數量名結構做賓語表無定,動詞一般要出現在賓語之前,如“小明借來呱一部車子小明借來了一輛車”“我覷緊呱一個人我看見了一個人”。但句中若有頻率副詞“好就總是”修飾謂語,則動詞必須后置于數量名賓語,根據盛益民、陶寰[10]的分析,這類副詞是“飾謂副詞”,飾謂副詞和謂語之間的成分,是賓語而非話題。例(3)諸句的賓語為無定的數量名結構,沒有話題性,動詞“打”“著”“戴”“提”“戳”分別處在賓語“一雙赤腳”“一塊爛衣”“一只帽子”“一只火箱”“一條棍棍”之后。

(3)a.芳芳好就一雙赤腳打起芳芳總是光著腳。

b.奶奶好就一塊爛衣著起奶奶總是穿著一件破衣服。

c.外公腦殼高斯好就一只帽子戴呱外公頭上總是戴著一個帽子。

d.芳芳白日箇日好就一只火箱提起芳芳白天這一天總是提著一個火箱。

e.爹爹好就一條棍棍戳起爺爺總是拄著一根棍子。

例(3)各句劃線部分不能視為主謂短語,因為副詞做狀語一般不能出現在主語前,只有表示語氣、口氣、情態的副詞可以(如“大概他已經知道了”),時間頻率副詞“好就”并非此類。

受高頻副詞修飾的動賓短語“想VP”中的VP若是一個動賓短語,那么VP中的動詞要處在賓語之后。例(4)中充當“想”賓語的“牌打”“酒喝”“東西食”都是動詞處在賓語之后。

(4)a.嬸唧一日沒得路徑,好就想牌打嬸嬸一天沒什么事,總是想打牌。

b.爺爺半夜好就想酒喝父親半夜總是想喝酒。

c.食藥食多了,肚子慌,好就想東西食吃藥吃多了,口味寡淡,總是想吃東西。

這類結構不能看成連動結構,以“想牌打”為例,“想”的賓語不是“牌”而是“牌打”,“打”的賓語才是“牌”,“牌打”整體做“想”的賓語,所以不能分析為“想牌|打”。

(二)賓語表估量義

新圩江土話中表估量的“數量名+唧”“量詞+把+名詞+唧”“數詞+把+量詞+名詞+唧”“相鄰數詞連用+量詞+名詞+唧”結構做賓語時,動詞要居于賓語之后。小稱標記“唧”可表輕松、隨意的語氣,用在這幾個結構中輔助表估量,不可省略。如:

(5)外婆屋里十里路唧有外婆家有大概十里路。|阿爺今晡兩百塊錢唧用呱了父親今天大概用了兩百塊錢。

(6)我身上包把煙唧有我身上一兩包煙還是有的。|屋里只把雞唧有家里一兩只雞還是有的。

(7)塘里百把只魚唧死呱了池塘死了近一百條魚。|塊衣千把塊錢唧要呱了這件衣服要千多塊錢。

(8)我四五只蛋唧食得我能吃四五個蛋。|妹妹打牌兩三百塊錢唧輸呱了妹妹打牌輸了兩三百塊錢。

例(5)-(8)中無定(數)量名結構“十里路唧”“兩百塊錢唧”“包把煙唧”“只把雞唧”“百把只魚唧”“千把塊錢唧”“四五只蛋唧”“兩三百塊錢唧”做賓語,動詞均處在賓語之后,這類賓語不是典型的受事,可別度低,沒有話題性。吳語紹興柯橋話中也有動詞后置于無定數量賓語的現象,但謂語一定要是動補結構[7]。新圩江土話的動詞后置于數量名結構,謂語不必是動補結構。

綜上所述,新圩江土話的總體語序類型為動詞前置于賓語;當謂語受高頻副詞修飾或賓語表估量義時,動詞必須后置于賓語。

二、名詞性短語內部語序

(一)“量詞+形容詞”語序

在普通話的數量名結構中,修飾量詞的形容詞要前置于量詞,如“三小碗飯”“一大塊蛋糕”等。在新圩江土話的數量名結構中,修飾量詞的形容詞則要后置于量詞,“量詞+形容詞”表現出“核心成分+修飾成分”的語序特點。此類量詞常見的有名量詞(如例9a-c)、度量衡量詞(如例9d)、集合量詞(如例10)。

(9)a.一桶大水一大桶水、一壺滿水一滿壺水、兩碗大飯兩大碗飯、一缸滿水一滿缸的水

b.一簸箕大落花生一大簸箕花生、三袋公大麻唧三大袋芝麻、一廳屋滿人一滿屋子人

c.我今晡食呱兩塊大蛋糕我今天吃了兩大塊蛋糕。

d.一公大田一大畝田、五尺大布五大尺布

(10)a.今晡來呱一□[bo223]群大人今天來了一大群人。

b.你屋里么一伙大人,箇點咖米唧肯定少了你家里那么一大伙人,這點米肯定不夠。

從字面上看,新圩江土話中“一簸箕大落花生”這類結構可作兩種理解,這是因為 “大”與“簸箕”“落花生”在語義上都能匹配。那么新圩江土話如何區分“大”到底是修飾量詞“簸箕”還是修飾名詞“落花生”呢?主要依據重音:若重音在數量結構“一簸箕”上,則形容詞修飾量詞,“一簸箕大落花生”實指“一大簸箕落花生”;若重音在形容詞“大”上,則形容詞修飾名詞,“一簸箕大落花生”即指“一簸箕大的落花生”。有些“數詞+量詞+形容詞+名詞”只可作一種理解,比如“兩碗大飯、一廳屋滿人”只能理解為“兩大碗飯”“一滿廳屋人”,因為“大飯”“滿人”語義不匹配。

“數量名”結構充當賓語時,其中的名詞可提到句首做話題,量詞若受形容詞修飾,形容詞仍處在量詞后,賓語位置保留“數+量+形”,重音仍在數量結構上,但句末必須出現語氣詞“個”,例(11a)只有一種解讀,因為“大”在語義上只能修飾量詞“碗”不能修飾名詞“湯”,重音在“一碗”上,表示“湯我食呱一大碗”。例(11b)從字面看有兩種解讀,若重音在“兩塊”上,表示“蛋糕我買了兩大塊”,句末的“個”和(11a)一樣是語氣詞;若重音在“大”上,表示“蛋糕我買了兩塊大的”,句末的“個”是構成“個”字短語的助詞。

(11)a.湯我食呱一碗大個湯我喝了一大碗。

b.蛋糕我買呱兩塊大個蛋糕我買了兩大塊。

新圩江土話能用來修飾量詞的形容詞主要是“大”和“滿”。鄧永紅[11]提到桂陽六合土話有形容詞“大”“細”處于量名之間修飾量詞的現象(一碗大飯、一碗細飯),但未深究。修飾語后置于量詞的“量詞+形容詞”語序是否為湘南土話的共同特點,還有待更多材料來補證。

(二)“形容詞性語素+量詞性語素”語序

新圩江土話的形容詞性語素(簡稱“形語素”)可以前置于量詞性語素(簡稱“量語素”),這時,“形語素+量語素”構成一類形容詞,在句中做謂語,可受程度副詞修飾,構成“蠻/太+形容詞”結構③,出現在該結構中的形語素主要有“大”“細小”“長”“厚”等?!靶握Z素+量語素”形容計量單位在量上的大小。例(12)各句中的“大坨”“細間”“長根”“厚張”由“形語素+量語素”構成,整體構成一類形容詞,分別表示:論“坨”的肉大、論“間”的房間小、論“根”的草長、論“張”的紙厚。該類形容詞的構造規則是:形語素是核心,量語素是補充說明“在哪一方面”具有形容素所表示的性質特點。

(12)a.肉蠻大坨,食不下肉很大,吃不下。

b.間子太細間了房間太小了。

c.草蠻長根了,拔得了草很長了,可以拔了。

d.紙蠻厚張,要薄點唧個紙很厚,要薄點的。

麥耘把粵語中同類現象視為“后補式形容詞”[12],如“大粒、細粒、大條、細條、大份、細份”等,并指出普通話也有少量這類詞“大批、大宗、大口、小口”等。麥文除了描寫“形容詞性語素+量詞性語素”這類后補式形容詞外,還描寫了由“形容詞性語素+名詞性語素”(厚皮皮兒厚、闊身衣服寬、賤格下賤、下作、長氣說話啰嗦、爛口愛說粗話、利口嘴巴厲害、硬頸倔強、和味味道好)和“形容詞性語素+動詞性語素”(好食好吃、好睇好看、好瞓睡得香;嗜睡、抵買貨物便宜)構成的后補式形容詞。新圩江土話中也有部分由“形容詞性語素+名詞性語素”構成的“后補式形容詞”,如“抵錢值錢”“通氣順氣”“好聲好氣指態度好”“大水水(很)大”等。

之所以把“形語素+量語素”看成是形容詞的一類,是因為這類詞整體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且可以和結構助詞“個”構成“個”字短語,如“大只個好大的好”“短筒個好食短的好吃”“長根個甜長的甜”,表現出和一般形容詞相同的語法功能,其中“大只”“短筒”“長根”分別是詞,而不是短語,詞中不能插入別的成分。

由于“形語素+量語素”這類后補式形容詞的語義核心是形語素,量語素表補充說明,因此也可以看作是核心居前語序。

(三)關系小句語序

關系小句根據與核心名詞之間的位置關系,可分為前置關系小句、后置關系小句、中置關系小句,以及無核關系小句[13]。新圩江土話有前置關系小句和后置關系小句。

前置關系小句“具有限定性,用來指稱、識別某個實體”[14],修飾核心名詞時,意在縮小核心名詞的所指范圍,是對核心名詞的一種分類。新圩江土話的前置關系小句都可用“幾+(數)量名”結構來提問,如(13a)可用“幾(一)間屋是你個啊”來提問,相當于普通話問“哪(一)間房是你的啊”。例(13)諸句中劃線部分為前置關系小句,分別修飾核心名詞“屋”“人”“鎖匙”“衣”?!懊茨?+量詞)”可以看作連接前置關系小句和核心名詞的準標記詞,因為“么(+量詞)”前不能再出現別的標記詞,但“指示詞(+量詞)”尚未完全虛化,依然能夠表指示。比如例(13a)“師傅裝修么(間)屋是我個”中“么(間)”既起到連接關系小句和核心名詞的作用,同時還有指示核心名詞的作用。其他幾例情況類同。

(13)a.幾(一)間屋是你個啊哪一間房是你的???——師傅裝修么(間)屋是我個師傅裝修的(那間)房子是我的。

b.幾(一)個人走醫院去呱了啊哪一個人去醫院了???——腳跌斷呱么個人走醫院去呱了摔斷了腳的(那個)人去醫院了。

c.幾(一)只鎖匙失呱了啊哪一個鑰匙丟了???——昨晡配起么(只)鎖匙失呱了昨天配好的(那把)鑰匙丟了。

d.幾(一)塊衣太貴了啊哪件衣服太貴了???——阿姐買起么(塊)衣太貴了姐姐買的(那件)衣服太貴了。

后置關系小句是非限定性的,修飾核心名詞時,不是對名詞進行分類,也不改變名詞的外延,只對名詞作進一步補充描寫和說明。例(14)諸句劃線部分為后置關系小句,分別修飾前面的名詞“炭”“籮籮”“谷”“手巾布”“刀”。

(14)a.外公擔起一擔炭緊了燒烊呱了外公挑著一擔炭,(炭)燒得太過了(即燒成灰了)。

b.爺爺擔起一擔籮籮屋吼莫咖都沒得父親挑著一擔籮筐,(籮筐)里面什么都沒有。

c.我買呱袋谷平面起呱蟲我買了一袋谷子,(谷子)表面長蟲了。

d.我買呱塊手巾布高斯繡呱花我買了塊毛巾,(毛巾)上面繡了花。

e.我失呱把刀高斯刻呱字個我丟了一把刀,(刀)上面刻了字的。

我們判斷例(14)諸句劃線部分為后置關系小句依據以下句法標準:一是該小句沒有句法上的獨立性,不能獨立進入篇章,必須和前面的小句一起出現;二是后句主語若是處所詞,則是前一小句賓語的一部分,二者構成領屬關系。例(14a)中劃線的后置關系小句不能獨立進入篇章;例(14b-e)中劃線的后置關系小句沒有句法的獨立性,后一小句的主語(屋吼、平面、高斯)和前一小句的賓語(籮籮、谷、手巾布、刀)之間構成“籮籮屋吼、谷平面、手巾布高斯、刀高斯”這樣的領屬關系。把劃線部分看作是后置關系小句而不是描述性謂語,是因為前一小句中有謂語動詞,而整個句子又不是連動句。

(四)狀態形容詞修飾名詞的語序

新圩江土話中的狀態形容詞修飾名詞時只能處在名詞之后,對核心名詞起描寫作用。如(15)各句中的修飾語“緋恰恰紅”“壘巴巴壯”“清甜”只能處在名詞“石榴”“豬”“柑子”之后,否則不能說。

(15)a.我買呱幾只石榴緋恰恰紅我買了幾個紅紅的石榴。|*我買呱幾只緋恰恰紅個石榴。

b.徐師傅養呱只豬壘巴巴壯徐師傅養了頭很肥的豬。|*徐師傅養呱只壘巴巴壯個豬。

c.我摘呱一只柑子清甜我摘了一個很甜的柑子。|*我摘呱只清甜個柑子。

四、謂詞性短語內部語序

(一)謂詞和修飾語的語序

新圩江土話中句子謂詞若帶修飾語,則大部分修飾語要前置于謂詞,包括表時間、頻率、范圍、方式、程度等的修飾語。如:

(16)a.阿姐就手走姐姐馬上走。

b.我是那去個我經常去的。

c.學生圞走呱了學生都走了。

d.你只是只唧擔,莫急你一個一個地拿,別急。

e.小妹曉了聽話了小妹特別聽話。

新圩江土話中句子謂詞若由形容詞充當,表程度的修飾語“呱”要置于形容詞后,表過量,如例(17)。除充當謂語外,“形容詞+呱”也可充當補語,如例(18)。

(17)a.人多呱了,東西散不開人太多了,東西不夠分。

b.柜子重呱了,個唧人搬不動柜子太重了,一個人搬不動。

c.麗麗壯巴呱了,走路都費力麗麗太胖了,走路都費勁。

(18)a.你走得快呱了,東西跌呱都曉不得你走得太快了,東西掉了都不知道。

b.話講得多呱了,喉嚨痛話講得太多了,嗓子疼。

湖南方言中“呱”應來自“過”[15][16],“過”處在形容詞之后應是固有的語序,“過”對其前形容詞起到修飾作用,相當于后置狀語。新圩江土話中的“呱”還發展出了完整體標記的用法,如“作業我寫呱了作業我寫完了”“我食呱一只蘋果我吃了一個蘋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新圩江土話動量短語后也可以出現“形容詞+個”,和上文例(11)形式上有類同之處,但“形容詞+個”位于動量短語之后,語義上相當于修飾動詞的狀語,可表示為“AA(地)+動量短語”。如例(19a)“老師敲呱芳芳兩下大個”中“大個”句法上處在句末,語義上修飾動詞“敲”。余例類同。

(19)a.老師敲呱芳芳兩下大個老師用力地敲了芳芳兩下。

b.阿妹哭呱兩聲細個妹妹輕輕地哭了兩聲。

c.我今晡食呱一頓飽個我今天飽飽地吃了一頓。

d.我閉呱一下好個我好好地睡了一下。

e.我走呱一日全個我整整走了一天。

f.如今箇卵崽崽□□[i223·z]玩凈個現在的小孩凈玩(什么活兒都不用干)。

湖南其他方言中也有同類現象,學界對句末成分(例19中的“大個”“細個”“飽個”“好個”“全個”“凈個”)性質的認定有不同的觀點:有的認為是補語[17],有的稱這類現象為狀語后置[18][19],也有的認為是形容詞短語表轉指[20]。本文認為例(19)該類結構屬于“狀語處在中心語之后”,因為:首先,形容詞A在語義上是修飾動詞的;其次,這些句子中“形容詞+個”和一般的“形容詞+個”表轉指性質不同,例(19)諸句末不能補出中心名詞,以“走呱一日全個”為例,“全個”后補不出中心名詞,一般的“形容詞+個”表轉指,中心名詞是可以補出來的,如“我買了一件新的(衣服)”;再次,新圩江土話形容詞修飾量詞時,也有采取“量詞+形容詞”這種修飾語后置于核心詞的語序的情況,狀語后置于動詞核心與“量詞+形容詞”都體現了新圩江土話核心居前的語序特點。

(二)補語和補語修飾語的語序

新圩江土話中補語若受程度副詞“太、最、好、蠻、曉了特別”或否定副詞修飾,修飾語的位置不在補語之前,而在整個動補結構之前。述補結構分為粘合式和組合式兩種,組合式述補結構有助詞“得”,粘合式述補結構中沒有[21]。這兩種述補結構中的補語分別叫作“組合補語”和“粘合補語”[22]。新圩江土話粘合式補語為結果補語(例20)或趨向補語(例21)時,修飾它們的程度副詞要置于整個動補結構之前,而非補語之前。比如例(20a)“米太買多了”實際相當于“米買太多了”。

(20)a.米太買多了,食不完米買得太多了,吃不完。

b.你莫太走遠了,早點唧回來你別走得太遠了,早點回來。

c.我太食飽了我吃得太飽了。

需指出,例(21)中的趨向動詞“入進”“出去”“下去”“上去”在補語位置起到方位詞的作用,分別相當于“里面”“外面”“下面”“上面”之意。比如例(21a)“隔壁個屋太起入了”實際相當于“隔壁個屋起太入了”。

(21)a.隔壁個屋太起入了隔壁的房子起得太靠里了。

b.你莫太坐出去了你別坐得太靠外了。

c.你太走下去了,我覷你不倒你走得太靠下了,我看不見你。

d.你家莫太坐上去了你們別坐得太靠上了。

以下是新圩江土話組合式補語受程度副詞(例22)和否定副詞(例23)修飾的情況,修飾語要處在整個動補結構之前。比如例(22a)“我最覷得輕了”實際相當于“我覷得最輕了”,例(23a)“糍粑□[a14]不打得好”實際相當于“糍粑打得□[a14]好”。

(22)a.飲食咧,我最覷得輕了飲食呢,我看得最輕了。

b.細唧客曉了食得多了男孩子吃得特別多。

c.你食飯好食得香你吃飯吃得好香。

d.糖蠻熬得好糖熬得很好。

(23)a.糍粑□[a14]打得好,容易爆皴糍粑若打得不好,容易裂開。

b.水□[a14]澆得好,甜酒燒壞呱水澆得不好(的話),甜酒(會)燒壞的。

程度副詞“還”“格外”修飾補語時也要處在動補結構之前。比如例(24a)“你還罵得下米啲”實際相當于“你罵得還下米啲”,例(25a)“箇只細唧格外長得好覷啲”實際相當于“箇只細唧長得格外好覷啲”。句中的“啲”相當于“些”,可看作表比較級的標記,不能省略。

(24)a.□[u53]叫你莫罵了,你還罵得下米啲叫你別罵了,你反倒罵得更厲害些。

b.阿弟走得快,我還走得快啲弟弟走得快,我走得更快些。

c.你掃得干凈,我還掃得干凈啲你掃得干凈,我掃得更干凈些。

(25)a.箇只細唧格外長得好覷啲這個男孩長得格外好看些。

b.講白話外婆格外講得好啲講故事外婆講得格外好些。

c.今晡個肉格外熬得爛啲今天的肉熬得格外爛些。

同樣,若“越……越……”修飾組合補語,也要將修飾補語的第一個“越”置于整個動補結構之前。比如例(26 a)“糍粑越撞得爛越好”實際相當于“糍粑撞得越爛越好”。

(26)a.糍粑越撞得爛越好糍粑撞得越碎越好。

b.你越去得早越好你去得越早越好。

值得注意的是,除動補結構外,在主謂謂語句中,修飾小謂語的程度副詞可置于小主語前。例(27)中“格外”“還”“格外”語義上分別修飾小謂語“差”“好”“大”,但都處在小主語“身體”“脾氣”“嗓子”前。

(27)a.你格外身體差啲你身體格外差些。

b.你脾氣好,芳芳比你還脾氣好啲你脾氣好,芳芳比你脾氣還好些。

c.講話了,你格外嗓子大啲講話時,你聲音格外大些。

以上新圩江土話程度副詞修飾補語或修飾主謂謂語句中的小謂語時,程度副詞要處于整個動補結構或小主語之前這種現象與周邊的西南官話不同,而與湘桂邊苗話有類同之處。比如例(28a-d)中的程度副詞“還”“傷”語義上修飾補語“舊”“快”“多”“入”“背底”,但位置處在動補結構之前。例(28e)中“有點”語義上修飾小謂語“差”,但位置處在小主語“聲氣”之前。(例句引自王巧明[23])

(28)a.五團苗話:你著舊衣褲,伊還著咧舊□[ke55]你穿舊衣服,他穿得更舊。

b.偉江苗話:你傷行快很哇,我跟不上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c.蘭蓉苗話:米傷買多呱,吃不完米買得太多了,吃不完。|屋傷起(得)入呱房子起得太靠里面了。

d.車田苗話:你傷□[i55]坐背底□[ti],看不到你坐得太靠后了,看不見。

e.關峽苗話:咯個歌手有點聲氣差這個歌手聲音有點差。

李藍[24]、郭曉芹[25]、陽柳艷[26]等認為湘桂邊城步五團、龍勝等地苗族所說的話是一種漢語方言,可稱之為“民漢語”;胡萍[27]認為分布在湘西南(綏寧、城步)的苗族平話是一種具有苗瑤語底層的漢語方言。王巧明[23]認為湘桂邊苗話是分布在龍勝、資源、綏寧、城步、新寧等縣的苗族人所說的一種歸屬待定的漢語方言。雖然各地自稱不一樣(“人話/平話/團里話/峒話”),但說這些話的主體民族為苗族,主要分布在湘桂交界地帶。東安縣地處湘桂交界處,東安新圩江土話與湘桂邊苗話在補語和補語修飾語的語序上表現出共同的特征應非偶然,二者之間是接觸和影響的關系還是擁有共同的底層還值得深入探究。

另外,新圩江土話謂詞性短語內部還有一些特殊的語序表現,如普通話中的“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在新圩江土話中只能用“□[a14]不聽見聽不見”“□[a14]覷見看不見”“□[a14]聞見聞不見”來表示;“舍不得V”只能用“舍V不得”來表示,如“舍用不得舍不得用”“舍食不得舍不得吃”“舍著不得舍不得穿”。這與周邊的西南官話也十分不同,這種現象在湘桂邊苗話或周邊的少數民族語言中是否存在,還有待考察。

(三)能性述補結構帶賓語的語序

新圩江土話的能性述補結構若帶賓語,只能采用“V得OC/VO不C”語序,不能采用“VO得C/V不OC”或“V得CO/V不CO”語序。如:

(29)a.抽得水上抽得上水抽水不上抽不上水

b.食得飯下吃得下飯食飯不下吃不下飯

c.講得旁家贏說贏別人講旁家不贏說不過別人

這類現象還見于溫州吳語、長寧贛語、祁陽湘語、宜章土話、梅縣客話,是對歷史漢語繼承下來的固有層次的保留[28]。

四、介詞短語的語序

劉丹青[29]把介詞短語作為一個重要的核心參項,研究了漢語中的前置詞、后置詞和框式介詞。新圩江土話中有“前置詞+名詞”“名詞+后置詞”“前置詞+名詞+后置詞”三種介詞短語語序。

新圩江土話的前置詞來自虛化的動詞“走”“在”。如:

(30)a.我走天津來個我從天津來的。

b.舅唧在學堂教書舅舅在學校教書。

新圩江土話使用后置詞的情況很常見,后置詞均由方位詞充當。若表現實事件,不需要用前置詞“在/到”,直接由方位后置詞介引名詞題元,但是句子末尾要重復該句動詞并加完整體標記“呱”。如:

(31)a.老師擔作業寫黑板高斯寫呱老師把作業寫在黑板上了。

b.籮籮撂地下撂呱籮筐扔在地上了。

若表非現實事件也不需要用前置詞,直接由方位后置詞介引名詞題元,句子末尾要重復動詞或使用表放置義的“□[sa53]放”,并加持續體標記“起”。如:

(32)a.擔書撂臺高斯撂/□[sa53]起把書扔在桌子上!

b.記本子屋吼記/□[sa53]起就好呱了唻要是記在本子里就好了。

新圩江土話中也可使用框式結構“前置詞+名詞+后置詞”。如:

(33)a.娟娟在操場高斯散步娟娟在操場上散步。

b.哥哥在床里覷書哥哥在床上看書。

五、位移動詞和處所題元的語序

“來、去”是表示位移的直指性動詞,所帶的表示位移終點的處所題元在漢語中有動詞前后兩種位置。老北京話中“介詞+NP+來/去”占絕對優勢,京味普通話以及粵語、閩語等華南方言中占優勢的是“來/去+NP”(來北京、去學校)[30]。新圩江土話采用的是核心居后的“到+處所題元+來/去”語序。如:

(34)a.我要到街上去了我要到街上去了。

b.芳芳快到學堂來了芳芳快到學校來了。

由于位移動詞“去”總是處于目標處所題元之后,與句末語氣詞“了”句法位置緊鄰,這為“去”和語氣詞“了”的跨層結合提供了句法位置條件,該語序使得新圩江土話中“到+處所題元+去|了”重新分析為“到+處所題元|+去了”,隨著“去了”語義的虛化,“到+處所題元”開始瓦解,介詞“到”逐漸消失,處所題元的位置開始容納時間名詞、數量名短語等別的成分,“去了”最終發展成了一個表主觀大量的語氣詞,用在以下場合(關于“去了”的跨層組合現象我們將另文詳述):

(35)a.箇戲要唱到下晡去了這戲起碼要唱到下午呢。

b.我今晡走呱(有)十里路去了我今天走了起碼十里路呢。

可見,位移動詞居于處所題元之后的語序會影響該方言的其他句法結構?!叭チ恕蹦袒癁橐粋€整體表示主觀大量語氣的用法還見于湖南寧遠官話[31]和攸縣話[32],這兩地方言也使用“走/到+處所題元+去”語序,寧遠官話不說“他去北京了”,只能說“他走北京去了”;攸縣話則說“你走哪里去?我走新市去”。

結語

湘南土話尤其是東安土話的系屬問題一直是學界關注和討論的熱點,《中國語言地圖集》[33]認為湘南土話不屬于官話,其系屬有待進一步調查研究;王福堂[34]認為廣西平話、湘南土話和粵北土話是同一種方言;鮑厚星[35]、謝奇勇[36]通過語音比較,認為東安型土話和湘語有高度一致性;之后陳暉、鮑厚星[2]進一步把東安型土話劃歸湘語。

東安縣地處湘桂邊界,地理環境復雜,從上文的材料來看,“修飾語+謂語”“名詞+后置詞”“處所題元+位移動詞”、前置型關系小句、謂語受高頻副詞修飾或賓語表估量義場合中賓語居動詞之前的現象,顯示出東安新圩江土話具有核心居后的語序特征;“謂語+修飾語”“前置詞+名詞”“量詞+形容詞”“形容詞性語素+量詞性語素”(詞序)、關系從句后置以及一般陳述句動詞前置的現象,顯示出東安新圩江土話具有核心居前的語序特征。新圩江土話的語序既有別于普通話,也有別于周邊的西南官話:新圩江土話修飾補語的程度副詞置于動補結構之前,這種語序特點與湘桂邊苗話十分一致;能性述補結構若帶賓語,新圩江土話只能采用“V得OC/VO不C”語序,這是對歷史漢語固有層次的保留。

據審稿專家告知,本文所描寫的一些語序現象在湘語中也存在,但限于筆者所搜集到的材料,尚未見到關于湘語語序方面系統的報道,湘語的語序類型、新圩江土話語序和湘語語序的關系等問題都還值得深入研究。以往對東安型土話的界定主要依據語音標準,通過語法的深入調查和研究,也許能從語序以及其他語法現象入手,為確定新圩江土話以至東安土話的性質提供更多有力的語法方面的論證材料。

注釋:

① 本文把動詞和賓語的語序看成是基本語序,一是考慮到大多數語言學家在討論其他語言或方言基本語序時,都是討論的S、O、V之間的語序關系(有的還加入了話題T),而O和V又是基本語序里核心的參項;二是為了將動詞和賓語的語序和后文的謂詞性短語內部語序分開討論。

② 非常感謝本刊匿名審稿專家所提的寶貴意見。本文之所以把“謂語受頻率副詞修飾”“賓語表估量義”這兩類看成是賓語是基于以下考慮:第一,根據盛益民(2014:437-440)以及盛益民、陶寰(2019)的進一步研究,動前的句法位置確實可以包括兩類不同性質的成分:一類是話題,一類是賓語,而本文所列出的兩種屬于動前賓語這一類。第二,新圩江土話的語言事實也表明這兩類確實具有學者們所界定的賓語的特點而非話題的特點(雖然都是動前成分)。第三,新圩江土話動詞之前出現次話題的現象也很常見,比如“我蘋果食完呱了蘋果我吃完了”中的“蘋果”,這和我們討論的動前賓語的情況不同。

③ 本文認為“形語素+量語素”是形容詞,以“肉蠻大坨”為例,這里“蠻”是修飾“大坨”,而非修飾“大”,“大坨”在語音上是一個整體,構成一個音系詞,不能插入數詞“一”,和有些湘語里的“蠻大一坨的”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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