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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瞳仁里(組詩)

2021-02-04 07:37趙麗宏
詩歌月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肉身口罩

趙麗宏,詩人、散文家。上海市崇明人,1952年生于上海市區。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散文集、詩集、小說和報告文學集等各種專著共九十余部,有十八卷文集《趙麗宏文學作品》行世。曾數十次在國內外獲各種文學獎。2013年獲塞爾維亞斯梅德雷沃金鑰匙國際詩歌獎。2014年獲上海市文學藝術杰出貢獻獎。2019年獲羅馬尼亞米哈伊·愛明內斯庫國際詩歌獎,被選為法國歐洲科學、藝術與人文學院院士。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西班牙、意大利等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

一個幸福的夜晚

擁有一個幸福的夜晚

應該不是無望的奢望

然而你是否真正擁有過

那個可以稱為幸福的夜晚

我有一千個錯覺

有一萬個懷疑和不確定

那些幽暗中的旋舞

那些似乎忘我的沉醉

那些碎玻璃般的光影

那些一次次飛騰

又一次次墜落的欲望

恰似無法捕捉的流星

在夜空中黯然消逝

那么,你是幸福的嗎

那一個無法被確認的

幸福的夜晚

能否輻射你的一生

成為一個可以炫耀的

幸福的縮影

游魂互問

兩個在黑暗中飄蕩的游魂

無法回到曾經依附的肉身

惶惶之中邂逅

忍不住相互詢問

一個問:

你為何到處流浪

你依附的肉身在什么地方

另一個回答:

我的肉身不知去向

他大概藏匿在人海中

用別人的外殼遮蔽了自己

一個又問:

他為什么要躲避你

誰喜歡自己沒有靈魂

無魂的身體

豈不是走肉行尸

另一個回答:

我離開時肉身正酩酊大睡

我無法控制爛醉如泥的肉身

便逃出來閑逛,沒想到

再也找不到那個軀殼

一個再問:

肉身消失,你何以依存

另一個反問:

我們同病相憐

你不是也丟失了肉身

一個回答:

我們有所不同

你是找不到自己的附體

我是不愿意重返肉身

我的肉身像一只蒼蠅

飛來飛去追逐腐臭

依附在那里是熬受苦刑

另一個又問:

那你準備怎么辦

做一個永無依存的孤野游魂

一個回答:

寧肯孤野無依

不想再做回一只蒼蠅

除非那肉身死而復生

變成了一只蜜蜂

兩個在黑暗中飄蕩的游魂

離開了曾經依附的肉身

互相詢問著,回答著

在逃避,也在找尋

堅硬·柔軟

過往的旋律

柔軟飄忽

如云絮翻涌在天空

如煙霧升繞在田野

如靈捷的魚

穿梭于靜謐的清波

如輕盈的舞步

搖曳出朦朧光影

這柔軟的一切

如果在記憶中定格

就會變成堅硬的雕塑

如巖石凹凸于崖壁

如枯枝兀立在旱漠

如古老的象形文字

鐫刻在銹跡斑駁的殘碑

如冷卻的巖漿

凝固在沉默的火山口

我迷戀

那些柔軟的飄忽

我也向往

那些堅硬的定格

在柔軟和堅硬之間

我無時無刻

不在轉換

不在變身

車夫和馬

如果我曾是車夫

揮鞭驅趕著辛苦的馬

我的眼簾里

只有馬的背影

只有那晃動的尾鬃

還有馬蹄踢起的

滾滾煙塵

我的耳膜中

只有馬蹄聲聲

無盡的單調重復

還有馬的喘息

那是疲憊無奈的呻吟

如果前方有一陣嘶鳴

突然劃破寂靜

就像閃電

撕裂漆黑的夜幕

那是我暗中的企盼

嘶鳴之后

會顛簸會停頓

甚至馬倒車翻

人仆于地

沉寂的世界瞬間顛覆

突然響起的門鈴

打斷了竊竊私語

寂靜中的等待

彌漫著好奇

編結著一個新鮮的謎

誰也不想去開門

不想即刻解開謎底

于是又出現竊竊私語

聲音更輕

含義更神秘

門鈴又一次響起

音量更大

頻率更急切

竊竊私語再次消失

鈴聲在寂靜中

長久地延續……

母親的書架

不是虛構的故事

是我親歷的現實

98歲的母親

在她床邊隱秘的角落

搭起一個小小的書架

用精致的畫冊做支架

用真絲的圍巾做門簾

書架上,層層疊疊

陳列著我送給她的書

從第一本年輕的詩集

到老氣橫秋的散文

還有那些讓我返老還童的小說

那些疼痛變形的文字游戲

我的書

是流浪世界凌亂的腳印

我從沒有想到為母親而寫

她卻一本一本仔細地讀

讀得淚水漣漣

她從字里行間

知悉我心中所有的秘密

在她眼里,我依舊是

那個羞澀寡言的男孩

站在家門口

進退兩難

她當年送我出門

只想我早日回家

我卻一意孤行遠走天涯

再也無法回到她身邊

此刻,在她的書架上

棲息著疲倦的歸雁

母親翻閱我的書

就像在安撫我受傷的翅膀

整理那些破損殘缺的羽毛

是真實的故事

不是虛構的傳說

我的98歲的母親

在她的床頭

搭起一個隱秘的書架

……

在你的瞳仁里

在你的瞳仁里

我看見我自己

我的身影那么渺小

湮沒于你的目光

我無法辨析

我在你瞳仁里的表情

你眨一下眼睛

我便消失得無蹤無影

然而你的瞳仁那么明亮

我無法掙脫她們的注視

她們面對我時

我一直在你視線的中心

在你的瞳仁里

我看不清我自己

我的目光游移不定

我的表情啼笑皆非

你的瞳仁寬廣無邊

靜靜地在那里等待

就像浩瀚的大海

容納一滴飄飛的水珠

刨子·飛船

親愛的,你不相信

我曾經做過木匠

我這雙纖弱笨拙的手

怎么可能切割堅硬的木頭

好,給你看一只刨子

它是我年輕時代

孤苦和倔強的紀念

偷偷地瞞著師傅

把一塊堅硬粗糙的原木

鋸成長方的木條

鑿孔,打洞,無數次研磨

再裝上木頭把手

像插上兩只翅膀

把新制的鋸子

變成一只小小飛船

飛出被封鎖的歲月

告別我短促的木匠生涯

親愛的,你看

古老而年輕的刨子中

正刨過歲月的年輪

刨孔中,飛揚著輕柔的刨花

我想邀請你

一起坐上這小小的飛船

飛過陰晦的昨日

飛向云開霧散的明天

和一只鳥對視

書房的窗臺上

飛來一只不知名的鳥

隔著透明的窗玻璃

不動聲色地凝視我

它的眼睛那么明亮

像兩顆小小的寶石

停止了慣常的啁啾

它只是用目光問我:

喂,坐在電腦前的呆子

為什么不出來走走

是誰把你綁在椅子上

讓你變成了一塊木頭

我看著鳥兒忍不住微笑

你以為我那么可憐

小小蝸居不如樹上的鳥窩

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心里也有一對翅膀

常常飛出封閉的書房

飛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心里有一棵樹

樹根連著大地

樹冠伸展在天空

我的樹天天都會開花

我的落葉在風中飄飛

我的樹上也常常飛來小鳥

躲在我的綠蔭里唱歌

鳥兒默默凝視我

黑寶石的目光閃閃發光

它突然展開翅膀

轉瞬就飛離了窗臺

窗外的樹蔭里

傳來它變幻莫測的歌聲

麻木

肉身的麻木

會失去一切觸感

不會痛

不會癢

哪怕針刺刀割

都不會有感覺

遍體鱗傷

或者血流滿面

讓觀者驚恐

自己卻渾然不知

思想的麻木

會失去所有的記憶

忘卻了冬天的冷

忘卻了長夜的黑

忘卻了曲折的來路

找不到昨天的足跡

失去了未來的方向

看不見前方的目標

所有的門窗

都無聲地關閉

情感也隨之麻木

快樂和悲傷

都是與我無關的幽靈

陌生的塵埃

無味的煙霧

周圍的色彩和聲音

如同裹尸布

一層一層一層

一層一層一層

不可阻擋地把我包裹

麻木

使我變成一具木乃伊

我的沉默

讓我的沉默

成為你無字的歌謠

一遍又一遍

在靈魂中回響

讓我的沉默

撞擊那扇封閉的門

碰撞出新穎的詞匯

在幽暗中發光

讓我的沉默

成為鑰匙

成為夜視鏡

成為你心靈的回音壁

口罩

我第一次戴口罩出門

周圍的所有人

都戴著口罩

口罩,口罩,遍地口罩

口罩,口罩,滿目口罩

被口罩遮蓋的面孔

只看見一雙雙

默然的眼睛在口罩上方閃動

口罩的同義詞:沉默

沒有鼻子和嘴巴的配合

眼睛顯得如此無助

戴上口罩的表情

讓人無法猜測

單調的目光中

流淌著冷漠和孤寂

還有難以掩飾的恐懼

只有耳朵還存留著自由

可以聽聽迎面而來的風聲

無形的妖氛

正在隨風飄蕩

口罩下每一個翕動的嘴巴

都是它追尋的入口

誰也不敢

摘下臉上的口罩

抬頭看天

翻涌的白云也像一只大口罩

遮住了明亮的太陽

通感

絕望的喘息如鉛

壓碎玻璃的心

颶風是瘋狂的鞭刑

抽打毛骨悚然的苗圃

貪婪的窺探如鈍刀

鋸割靈魂的氣球

月光變成飛撒的冰雹

讓夜晚有閃亮的低溫

叵測的笑靨如罌粟

封鎖了通往自由的門

花氣是未經勾兌的烈酒

讓輕薄的采花者酩酊不醒

一切沉默都有聲音

一切聲音都寂寂無語

一切幽暗都在發光

一切光亮都遁入黑洞

一切輕盈都負著沉重

一切沉重都展翅欲飛

近在咫尺的目標

三生三世無法抵達

遠在天涯的倩影

轉眼之間顯出真身

飛鳥在海底潛游

水母在云中飄飛

……

北冰洋夕照

深藍。深藍。深藍

深邃如隱匿了星光的夜空

堅硬的云團赫然飄過

那是浮動的冰山

風在冰海間穿梭

呼嘯如沉著的管弦

天使和海神推著冰山合唱

歌聲并不寒冷

白頭鷹掠過船舷

目光炯炯如閃電

轉眼變成海天間一粒微塵

北極熊在冰山奔跑

那是化成生靈的雪團

海豹仰躺在平靜的水面

那是春心在冰海蕩漾

江河在海的盡頭匯合

凝固成威嚴的冰川

億萬年前的風景

定格在堅冰底下

熾熱的呼吸和心跳

沒有隨飛逝的歲月死亡

天邊正閃動血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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