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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事

2021-02-22 07:44樵夫
牡丹 2021年3期
關鍵詞:朱師傅剃頭匠堂兄

樵夫,本名章倩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文學作品460多萬字。散文作品見《散文》《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家》《都市美文》《散文百家》《讀者》《長城》《百花洲》等刊。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在精神高地俯首或遙望》《那些美麗的村莊》等。曾獲第21屆全國孫犁散文獎三等獎。

雪,是上蒼鋪展在大地上的潔白的紙,每個人,每件風物,都會在這張紙上,書寫著自己……

——題記

我的四堂兄在雪地上的腳印

雪在午后落了下來,是零散的,像精靈的自由游走,它們先是在已有些暗啞的天空,飄飛,旋轉,甚至樸雅地漫舞,最后落到地面。一會兒,雪就朵兒朵兒地直直地從天空落下來,雪,果若棉花。落入午后的時光,雪,暗啞的天空,把這個喚作岡上的村莊,把這個村莊之外的世界,漸漸拉入空茫與無形。曾是凌厲的世界,一下子仿佛被拽入一種玄秘、虛幻的境地。天空玄暝,夜,姍姍而來。燈火完全成為岡上莊的主角時,玄暝與空茫才真切地退去。鼾聲四起,夜色如磐。雪,依舊不管不顧地落著。

早上,比鳥兒醒得早的是這個岡上莊的孩童,他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鬧著,嬉笑著,他們清脆而閃亮的聲音,在天空揚著,使這個莊子有了一種讓人感傷的生氣。往日的鳥鳴,現在沉寂了,只有雪皚皚的世界,鳥,才閉合了那張慣常鳴叫的嘴。這個世界不斷地變化著,倚在岡上莊任何一處,細細琢磨就能明白這一亙常事理。落了一個午后或許又一個夜晚的雪,改變了一切,原先蕭索的、凸凹的、甚至有些落寞的景致,被這場臘月的大雪改變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純粹得讓人心顫的世界,仿佛一塊巨毯,白白的,亮晃晃的,鋪在人們面前,窮盡目光,也無法逾越它。

雪,厚厚的,要穿上高幫靴子,才能在雪地上自由行走。岡上莊沉浸在年前的時光里,一切物體都被雪裹著,莊子外的田畦、岡上的地、莊子口兩棵巨大的樟樹、還固守著陳舊時光的屋子的瓦檐、園子低矮的灌木籬柵,還有原先通向莊中的任意小路,都已被雪覆蓋,岡上莊統攝在茫茫白雪中。深深的雪地上的腳印,在這個雪天的早晨,是岡上莊唯一律動的指認。我就在這個看似靜謐安然的雪的世界,依舊能看到一些不變的東西。比如,早上起床,我打開門,看到下屋我的四堂兄家門口的腳印,那腳印深嵌在雪地。雪,靜止了,寒徹又凝固了一個又一個腳印。我瞧著四堂兄的腳印通向了岡上莊哪一幢屋子,就能明白,在這個喚作岡上的村莊,有些東西依舊沒變,或者說曾經變過,時光又撥正了它。時光的河流,會帶走許多東西,但有些是終究帶不走的。我的四堂兄,身體虛弱,用孱弱來形容也不過分。這在一個莊子里生存,絕對不是件容易事,這樣的身子骨,要對付農事,對付沉重的犁耙、泥淖般的水田、火燒火燎般的夏日時光,都是極其艱難的事。在這之外,還要獲得別的收獲,近乎天方夜譚。我的四堂兄,仿佛打小就明白生存的大道,在這個岡上莊,他能立足的是身體之外的工夫,他要下工夫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世間萬物,都有一個生存之道,而萬物皆自盈,萬物又皆自虧。于是我的四堂兄,自小用雙眼打量這個村莊的人與事,明白自己唯一能獲得尊嚴的是在犁鏵、鐮刀、镢頭之外尋找。他能做一手好菜,能做出岡上莊最好的豆腐,能做出岡上莊最好的糖片……這是岡上莊任何勇武的男人都比不了的,這是岡上莊百十戶人家誰家也做不了的。我的四堂兄為什么會這一手,他從沒有告訴過我,他只會端來一盤好菜或是精致的芝麻糖片、花生糖片給我吃。我問,他笑,嗬嗬嗬的笑,他用這種彌漫著玄機般的笑,抵御著任何探尋者。在過往的多年前,我就看見,倘若在狹窄的田埂上,莊上任何一個壯實的漢子,擔著沉重的稻,與我四堂兄相遇時,都會閃開一條道讓著。他收獲了不能很好地對付的農事之外的東西。幾乎所有的人家,在年前的臘月,都有我四堂兄孱弱的影子,男人們在那個時光,總會放下架子,請他去做豆腐、做糖片,他能做各色各樣的糖片,爆米花的、芝麻的、花生的,那些壯實的漢子,在我四堂兄做的精美的什物面前,露出羞怯的笑。

我與岡上莊打交道多少年,就與四堂兄交集多少年。我看見時光深處的嘆息模樣。在城市仿佛一個巨大的磁場帶走岡上一撥又一撥的人丁時,我的四堂兄依舊待在這個莊子里,他漸漸地在冬日暖陽的墻根下與歲月較著勁兒,他躺在一張被時光搓捻得锃光油亮的木搖椅里,搖擺著自己的身子,他終究較量不過時光,他的雙瞳迅疾變小,指節突兀起來,走起路來,即便在夕陽下,那個影子也是又矮又小,他似乎感到沒有一點法子,但他斂著氣力與時光廝纏。在許多個臘月,這個莊上的許多人家都從城里帶回來瓜子、花生、葵花子、糖片,甚至還帶來一扎一扎的油豆腐,這些曾經需要我四堂兄指點江山般做出來的精美年貨,一個時期輕而易舉地從城市帶回來了。我的四堂兄依舊在年前若干個日子,關在自家陳年的老屋里,只有一縷縷炊煙,裊裊娜娜地從那烏黑破陋的煙囪冒出,他照舊用雙手制作著屬于他的日子。冬日陽光落在墻根下時,他照舊坐在那兒,仿佛看盡世事般地瞇著;下雨時,他照舊合上門。在別人把時光驅趕得捏弄得不像時光時,他把時光照顧得一切如舊。他似乎能嗅覺出飄逸在時光里一絲不變的東西。

四堂兄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岡上莊,有著世事變與不變的超常的感知力。他隱約覺著一些走遠的東西還會返回到莊子里。我看著潔白的大地,看著晶亮的雪地上的腳印,洗漱好后問母親,說,四哥好像去誰家幫忙制作年貨了。母親邁到門口,看了看那一串延伸到遠處的雪地上的腳印,說,他去仁龍家了。她又說,他在年前忙的,家家都要請他去幫忙做糖片、豆腐,莊子里的人都說,城里的東西不好,不安全了。早些年,仁龍憑借著自己一身氣力,常瞧不起我的四堂兄,有時會揶揄我四堂兄手無縛雞之力,待在女人堆里忙去。我的四堂兄只是笑笑。時光的鞭子果真抽了抽仁龍,在仁龍家的孩子吵著要吃別人家孩子正嚼著的精美芝麻糖片時,他低下了粗蠻的頭,請了我的四堂兄。

憑我的直覺,這場大雪要十天半月才會化掉。雪后的第二天,我看見下屋門口的一串腳印又遠去了另一屋,那依然是我四堂兄的腳印。

暖烘烘的火熜

我已多年沒在年前的岡上莊遇到過雪,而且是這么大的雪。次日,天陰著,寒徹漫了上來。寒冷難捱,除了把自己塞進被子,有時也會去莊子北邊的金福家烤火。我畢竟腿腳靈便,雖說離開這個莊子許多年,但誰都識得我,進出張三家或張四家,是件容易事。我的母親卻不行,她咬合了歲月幾十年,現在被歲月咬著,在這個雪的世界,想搖晃下她的身子,都是件費力的事。那天,我從金福家返回時,母親端坐在高高的木椅里,雙手藏在又長又厚的棉襖里,雙腳踩在火熜上。

我很詫異,我曾在城里的博物館,看見一只火熜擺放在那,透過陳列室玻璃,我看見了一只上了歲月的火熜。我當時在那站了許久,默默不語?,F在,在岡上莊的雪后,我再次與它相遇。我再次知道一些物件的重要性。被時光拋擲的記憶和時間本身又返身回來,我從它們身上看到過往的生命。

寒冬是讓人無法躲藏地來了,在夏天讓人叫好的天井,這時很讓人蹙眉,我一起床就看到了大家緊縮著脖子在跺腳,冬生一跺腳,冰凌就四下飛濺,住在這幢屋子里的人都盡量遠離那口天井,但在夏天就完全不是這樣子,在夏天,大家就都搬來椅子或凳子甚至一塊石墩圍著天井,談天說地,涼風一陣陣從天井口吹來,一個炎熱的夏天就被吹涼爽了?,F在不行了。這是很讓人琢磨的事。天井的瓦檐上掛著長長的透明的冰柱,一壟一壟的瓦上已覆蓋了雪,雪不是很厚,暗色的瓦溝還是清清楚楚,寒氣仿佛從那冰柱上咝咝地冒出來,偶爾看見一只或三五只麻雀在瓦壟上跳著。在天井邊,感到渾身不自在,寒冷侵襲著我。

我爺爺起床了,穿上了厚厚實實的棉襖與棉褲。爺爺起床后自己弄好早飯,吃過后,就叫我拎著火熜去取點兒火。他讓我去取點兒好火。我明白爺爺的意思。我早先不明白。我早先不知道什么是好火,爺爺這么說時,我多半愣在原地不動,不知道往哪里走,一個人想邁腿卻沒有方向是樁可怕的事,我那時就知道了。爺爺后來告訴我,好火就是硬木柴火,這種火燼在火熜里能保持一天甚至兩天,稻草就不行,一會兒就會滅掉,而且灰塵大?;馃欣锏幕鹨坏缌?,人就會更加地感到寒冷。爺爺說得對。我把火熜拎在手里,我開始仔細地看著手上的火熜,我端詳著時就明白一個事理,很多的時候我們對一些物件之所以會漠視或事不關己樣,其實是我們自己缺乏與它們的交流,不了解它們。對它們了解了,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馃惺怯勉~做的,直徑大約三十厘米,高二十多厘米,外形仿佛一只小鼓,有個半月形的提環,我們就是拎著這個提環到處行走去取火的,它的蓋子是鏤空的。在冰天雪地時,火熜絕對是個好東西,它不僅可以取暖,還可烘尿布和一些濕衣服,落在寒冬里的一些冰冷的煩心事,有好多會被暖烘烘的火熜烘干。

雪,剛好覆蓋地面的時侯,好多人都會倚在門楣邊上看,看麻雀怎么飛花了眼一頭栽在雪地上,看狗在雪地上滾,看誰家門口的腳印多,然后會議論著。馬克家的門口,腳印總是最多的。這是莊子里讓人琢磨的一件事,是這個村莊的神秘密碼。我一走出門檻,就記起我爹說的話,他說這個村莊有一輩子都要琢磨的事。全生家門口,雪地上看不到幾個腳印,幾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腳印怕也是全生自己去井臺打水時留下來的。馬克家就大不一樣了,好些人家的腳印都踩向了馬克家,以致于門口的雪被踏完了,地上已流淌著一汪雪水。一戶人家在冰天雪地時,門口有密密麻麻的腳印,要么是這戶人家生著火,要么是村莊里有權勢的人,要么是這戶人家有著一個或幾個漂亮的女人。馬克家這幾點都沾上了。這時馬克這家伙恐怕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我拎著火熜一下子犯愁了,我走了幾步又回來,站在門檻上。爺爺讓我去馬克家看看。我不敢去。馬克家這時一定是全村子的男人們都想去的地方,去烤火去與馬克的姐姐調情什么的,我不敢去。馬克一定會報一箭之仇,那次去砍柴,大家羞辱了馬克,我不該參與其中。還有,那次不該逞強不給他抄作業,再說,他們家火塘邊那些男人也一定會羞辱我而向馬克他爹獻上幾個馬屁,或向馬克他姐討好。這個時候,這個村莊的男人會使出他們的看家本事,其實我怪不了他們,在這個岡上莊有時要學會做人,沒有別的辦法,誰叫你一輩子只能待在這么個巴掌大的地方。我再次邁出門檻,雪地安謐、靜美,原來一些骯里骯臟的地方全被雪捂蓋了,這個村莊仿佛從沒有這么美麗過,潔白無瑕的雪只把一些美的東西放在你的面前。對著雪地,人心無端地清明起來,我已感覺到這點兒。我拎著火熜去生全家,他們家沒生火,我又去仁寶家,仁寶他母親說還沒有開始用硬柴。我現在明白這村子里的許多事,一戶人家一進入冬天如果天天用硬柴燒水做飯,這戶人家在這個村莊多半是富足人家,不怎么富裕的人家,就只等到辦置年貨比如做糖片、炒花生什么的才用硬柴火。我拎著火熜轉了一圈,梅子、根仔他們倚在門楣邊一見我就說還沒燒硬柴。

火熜的提環冰冷冰冷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又回到屋子里。爺爺坐在廳堂的上邊,左手捂在右袖管里,右手捂在左袖管里,爺爺就這么捂著。他問,還沒有取到火?我點點頭,雙手拎著火熜搭在前面。爺爺說,你去馬克家,他爹會給你取火的。我不知道爺爺為什么會有這么肯定的口氣,但我曉得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只得拎著火熜朝馬克家走去,馬克他姐正紅著臉倚在門口,她說,你要取火呀。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馬克他姐說,你過來,我們家正在烤火,還在炒薯片。馬克他姐滿眼柔情,我曾跟著她和我姐去看電影,一路上她牽著我的手,有時會撫摸我的頭。我一下子覺得溫暖。我隨她走進去,她一手撥開坐在火塘邊烤火的人,那些人都嘻嘻哈哈的,顯出極快活的樣子,她拿起火鉗一下子取了好多火炭放在火熜里,然后又拎著火熜去灶間取了點稻草灰蓋住。她把火熜遞給我時,馬克他爹來了,他說,給你爺爺取火啊,快拿回去,你爺爺要冷的。

我后來明白,爺爺其實是這個莊子里非常德高望重的人。一個人在這個村莊再怎么神氣,也會尊重我的爺爺,因為他會獲得更多的東西。起先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我站在母親面前,看著她腳下的火熜。我懂得了許多東西……空調、取暖器把那截時光如扔一截爛繩般扔掉,我們在火熜邊把它拾了回來,烘干。

沉重的畚箕

我在雪光把屋子照得通亮時起床了,這時,我的母親左手挽著一只畚箕,右手拄著木棍,剛回到屋里。畚箕里還有半畚箕的菜,是些芹菜、芥菜、紅蘿卜和一些大蒜。我愣了愣,我不知道母親還在使用著畚箕。她說去菜園子里拔幾株芥菜,拔一些大蒜,還是畚箕好用。她把半畚箕的菜拎回灶間,說可以對付幾天了。雪天,寒氣襲人,她不希望我每天去園子里拔菜。

畚箕通常是成雙的,用來挑起沉重的生活。在這個雪天,母親聰慧地改變了它的本義。我問還有一只吧。她說,放在門后。

另一只畚箕落了一些塵埃。我長久地凝視著它,它殘忍地將我拽回時光的先前。

我內心隱蔽著的許多東西對誰也沒有說起過,就連關系最好的金子和木楠也不曾說起過,他們只是知道我后來走出了岡上莊。我們三個人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時,他們說我的目光沉重、落寞,我相信他們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們三個是這個莊子里最好的伙伴。我們要好就是因為能識上許多字,那些字仿佛一條鏈子串起了我們,但有些東西我還是藏著,緊緊地捂著,我生怕它們跑出來,被村莊里任何的一個人撞見。

我離開了這個村莊。

畚箕不管擺放在哪兒,都是讓我非常害怕的一件東西,不像犁、耙或者別的什么工具,對那些東西我想不去摸它就不去,別人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畚箕卻不行,在岡上莊里活著,你就與畚箕脫不開身。我爹似乎看出了這一點,他從田間或地頭收工回來,就會把畚箕一只一只疊放好,然后擱在牛欄里,牛欄總不是我們經常去的地方。爹就是爹。

我不知畚箕是這樣的一件工具,一年到頭和你在一起,還沒有一點兒炫耀的價值,不像鐵锨、镢斧、鋤頭,甚至一根扁擔,在這個村莊你在肩上扛把锨,扛把鋤頭,甚至手上握根扁擔,別人都會刮目相看。我開頭沒弄明白,后來知道了,這些東西都是男人的工具,村莊上的女人極少去摸這些東西,即便是摸,也是干些無關緊要的或不起眼的活,比如也有一些女人提把鋤頭去地頭鋤鋤草什么的,也有女人扛根扁擔去挑擔谷糠什么的。畚箕卻差不多時時刻刻被這個村莊的女人們拎著,扒灶膛里的灰,去菜地里倒兩棵白菜,或者掃幾堆垃圾,都是拎著畚箕的。一個男人成天要是拎著畚箕,這個男人多半也是干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撿兩根柴,拾兩坨牛糞,或一手拎把鈍鋤一手提只畚箕去自留地侍弄什么,那都是些輕便活,引不起別人厚重的目光,小根瘸子拎著畚箕到處逛時,這個村莊里的男人的目光輕薄如紗,又尖利如刀。我看出了這點。

這讓我挺害怕。所以,我拎著畚箕在村莊里走時,渾身會有些不自在。但有時我又沒別的辦法,比如,我爹隔個三五個月,會清理牛欄或豬欄,我和我爹就會用畚箕擔牛糞或豬糞,我常常挑著糞跟在我爹后面,我爹其實并沒把畚箕盛滿。

擔著一對空畚箕從田頭回來時,我有心思與氣力去看擺放在各家門口的畚箕了。我發現畚箕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個發現讓我有些開心。我想在這個村莊上,男人們的氣力大多比我大,但能發現這一點的一定沒多少。我想,畚箕又大又深的都是力氣比別人大的人,比如木仁家就有三對又深又大的畚箕,木仁三兄弟的氣力幾乎無人能比。這個發現讓我一路上很開心,我看出了這個村莊上許多男人沒有看出來的東西,我覺得有一股東西升了起來。我問我爹,我爹說,擔一擔東西撒到田里去,來回要走三五里路,畚箕深點大點就能多擔點兒。我爹笑笑,他一臉的笑仿佛田野里平靜流淌的溪水,靜穆而又安恬。

我爹對畚箕本身的認識比我深刻多了,他認識到畚箕與效益的關系,但我認識到畚箕以外的關系,這讓我很是高興了一陣兒。人的每一次發現都會給自己打氣,我越來越明白了這點兒。

在這個村莊,我的開心總是很短暫的,它總是會被許多冒出來的事砸碎。我原本對粗糙的畚箕一點兒也沒上眼,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錯了。對犁、耙或者別的什么工具,我不怎么在乎,我不想去摸它們,別人拿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但這個用竹編成的畚箕,我卻拿它沒一點兒辦法。我后來才明白,很多的場合,畚箕不是件獨自勞動的工具,這一點兒認識讓我非常害怕。

我終于嘗到了畚箕的沉重。那天,隊長吹著哨子說,上午去挑糞。我爹選了兩對畚箕,我爹買的畚箕都不怎么大,我明白我爹的意思。我爹給我一對畚箕時,臉色有些尷尬。挑糞撒到田里的活大都是初冬季節干,田里的紅花草剛稀稀拉拉地冒了出來,把糞撒到紅花田里就是給田施肥。干這活通常由兩撥人干,一撥人握鐵耙扒糞,將糞裝入畚箕,另一撥人專門挑。扒糞入畚的人通常是些氣力大的人,有時要累得伸不直腰,所以我爹扔了一對畚箕給我,我爹是在保護我。但許多事情,總是難以料到的,像竄入這個村莊的風,一下是北風,一下又變成西風,在巷子里竄來逛去。開始,大家都挑自己的畚箕,我的畚箕比別人小,挑起來不怎么吃力,從紅花田返回時還能挑著一對空空蕩蕩的畚箕。但很快就發生了變化,有人提議畚箕打亂,這樣擔糞的人不用等,一到糞堆旁放下空畚箕就可以挑著已盛滿糞的畚箕走。這個主意仿佛橫飛過來的棍棒一下把我擊倒了,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能公開反駁。我挑著那些大的畚箕踉踉蹌蹌,汗水慢慢就冒了出來,擔著空畚箕返回時,背脊上冷冰冰的,仿佛幾塊兒冰扔到了心上。返回糞堆時,我看見金寶盯著我笑,他的笑充滿著輕蔑與嘲弄,像隨地拾起一塊粘滿糞便的瓦塊飛了過來。我只能朝他走去,只有他面前有一只已盛滿了的畚箕,另一只他正在裝,他見我過去,使勁兒用鐵耙裝滿,又抓了一鐵耙裝入畚箕并用力踩上一腳。我試了一下,畚箕沉重得很,我無法把畚箕挑了起來,我努力了幾次,畚箕還是無法被挑起來。金寶支著鐵耙,大聲說,讀書有個屁用,天天拿著一本書,擔這點兒糞都擔不起,我崽不是和你一樣大嗎,他不是挑得呼呼響嗎?金寶兒子和我一起讀過書,因成績不好早早不讀了。我咬緊牙關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干活的人都看著我,他們的眼神與笑聲讓我害怕,我品咂到無地自容的滋味兒。我跌跌撞撞把糞倒入田地。但我知道,糞,已如咸鹽般撒在了我漸漸撕裂的心上。

畚箕仿佛一只螞蟥吸在了我的瘦骨嶙峋的日子上。我壓根兒沒料到會這樣。我原本瞧不上粗糙的畚箕,輕飄飄的一件工具,似乎總是干些雞零狗碎的事,但后來發覺我徹底地錯了,其實它沉重得很,甚至是把收割一個人希望的飛鐮。我不懼怕掛在壁上的鐮刀,別人握它收割麥子、稻子,我也能,但絕沒有人敢飛過一把鐮刀來。我發現這點兒時,我瞧著遠方,遠方空空蕩蕩,天空一望無邊的沉重。

隊長的哨子又吹響了,說下午去挖塘泥。隊長吹哨子時,天空還是一片燦爛。我卻無法預知什么事在等著我。但好多事由不得人,我挑著一對畚箕走向泥塘時,我仿佛走向一個泥潭。我又看到了金寶,他支著一把鐵锨,嘴角斜叼著一支劣質香煙。挖塘泥對這個村莊來說是件大事,一來把淤泥清理干凈,二來塘泥可增加稻田的肥力,干這活是男女老少都參加的。這是件可以捉弄人的活,而捉弄的工具就是不起眼的畚箕。對許多事我原先認識太少,我后來明白經驗就是一個人的識見,我爹常說你經歷了這個村莊里的一件件事,你就長大了。我已經一點兒退路也沒有,仿佛一條朝張開的網而游去的魚。金寶把最上層的稀薄的淤泥鏟掉,然后用鐵锨鏟著結結實實的塘泥朝我的畚箕裝。我只能默默無語地看著。掌锨的人是大有權力的,他對你好就完全可以盛些稀松的塘泥,那樣的話,你畚箕再大也裝不了多少。金寶臉上的笑肆意而放蕩。我聽到旁人在制止他,說我還是個孩子。我十五歲,剛讀高一。金寶說,這點東西都挑不起,將來有個屁用。我的確挑不起,扁擔仿佛一副牛軛勒在了我的肩上,沉重的畚箕被拖著走,劃痕拖了一地。

我生命的肌體被劃得傷痕累累。

我擔著畚箕回到家在牛欄旁哭了,我的哭聲沒人知道,我爹不曉得,金子與木楠一點兒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和他們一塊兒去黃土岡山上砍柴,躺在草地上看天,他們說你眼神干嘛空落落的。我看天,一片死寂。

幾年后,我離開了這個村莊。沒有人知道我為啥走了,木楠他們也不知道。有些東西只能留給竄進這個村莊里的風,只能留給記憶本身。

若干年后,在這個雪天,母親又用了畚箕,它又將那些沉重的記憶帶回到現實。

鄉村剃頭匠

雪后,我在岡上莊又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暖陽從東邊的岡上升起。陽光打到屋子里,半屋子都是。還是無風,鳥兒開始在樹梢上或瓦楞上跳躍。雪,依然覆蓋著萬物,把人攏回了屋子。我媽要我理個頭。在岡上莊有個習俗,年前要理發,元宵節前不準理發。我說,理發要去鎮上,不方便。我媽說,今天朱家的剃頭匠在岡上呢,在馬克家。我有些驚詫,現在還有走村串巷的理發師?我媽說,是原先朱家老剃頭匠的兒子。

臘月的陽光,慈厚地照在馬克家的后屋,剃頭匠的修臉刀,在布褡上左右反轉,把光亮撒進了屋子更深的地方。

我對小朱剃頭匠說,你真像老朱師傅。他說,他原先做過,后來跑城里打工去了,現在又回來操起舊營生。他說他爹說得對,人終歸要理發的,不管世道如何變。

記憶在復蘇。我們說起朱家老剃頭匠,終究又說起了我生命中的經年往事。

我放下書包跑到那棵老樟樹下時,剃頭匠朱師傅正在從臉盆架子上摘下磨刀布,他彎腰把布卷起來,又準備收拾那把推刀和那把剪子。他看也沒看我說,你不看看日頭?我知道已經沒戲了,這讓我非常沮喪。村莊的男人都怕朱師傅這樣說,這樣說時無論你怎么央求也沒什么好的結果了,男人們大多會悻悻離去。我看了一下日頭,日頭還擱在西邊的山埡上啊,東寶晃來晃去的影子還在地里啊。我奔跑在路上時,全生告訴我剃頭匠朱師傅在我們村剃頭是最后一天了。我又央求一聲,他已經在地上拾起了扁擔。他說他已經來了三天啊,語氣帶著一種特別的意味,我開始能琢磨出一些。他覺得我輕視了他,來了三天啊,在這個巴掌大的村莊,有什么會比來了剃頭匠更引人矚目呢?

朱師傅挑起剃頭工具走時,夕陽還是把他的身子清清楚楚拋到我的跟前。我無奈地看著那個影子一點兒一點兒離開我的視線?;氐轿輹r,我媽說你沒剃呀?我沒吱聲。我媽說那等下次吧。我沒應。我媽不知道我的心事,全生還有寶娃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如何跟你發瘋樣地鬧,讓你笑,他們以為這樣你就開心了,他們就可抄你的作業了。比如他們會在放學回來的路上惹兩頭牛故意斗起來,或者把兜里剩下的幾塊薯糖片和薯干給你吃。我的心里有些失落,仿佛被誰掏空了。

稻田里的熱氣已經一團一團地卷過來了,中午時分,走在田埂上,稻田就是一口倒扣的鍋,別人都這么說。我覺得人們說得真對啊,熱氣仿佛是誰揚起的一把點燃的柴火。過些日子,稻子就要被收割了。朱師傅肯定不是一會兒半會兒就又擔著剃頭擔子來到村上,他不是個純粹的剃頭匠,他還有他手上的農活,有他們的稻田,他是抽空兒才到這個村莊那個村莊剃幾天。我的頭發呼呼長,讓我渾身不自在。以前我不在乎啊。那天放學回家,春香就說,你頭發太長了,說完勾頭一笑就跑回家去了。沉沉的稻穗湮沒了她,仿佛一瓢水悠忽倒進了河塘里。從那個讀高中的鎮上回到家要路過付村、上坑和敖家,春香就在敖家??既敫咧械呐挥写合愫途栈?。一路回家的有五個人,路過付村和上坑后就我和春香了。太陽還很猛啊,田埂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很長的一段路上只有我和春香在走,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相隨著,她在前頭,遇到窄窄的田間小道,就只聽到褲管碰觸到低垂在路上的稻穗的沙沙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爬上心頭,一陣兒一陣兒地讓人酥癢。剛才在田埂上走時,汗水浸透了衣服,春香的胸脯被浸洇了出來,鼓鼓的,我正看她時她也回頭看我,我們的目光一撞就斷了,仿佛兩根青翠的葦草撞在一起,我驚恐不安起來,像小偷剛伸出手就被捉住了。田野上死寂死寂的,我們只顧走,只聽見我們走路的沙沙的聲響,低垂的稻穗掃著我們的腿。時間凝固了,我感覺不到它一絲一毫的走動。在那一望無邊的田野上,你根本不知道時光在走,田野上無邊的金黃,沒有界限,日頭就掛在西天邊。我們一直就這么默默地走?;炭峙c驚喜占據了我整個心,我在等待一種判決。春香勾頭羞澀一笑,把我拯救了出來。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回想著春香的那句話,我摸摸自己有些長的頭發,我笑了。在我們鄉村,頭發一長就要被人稱為二流子的。我們這個家從不出二流子,我父親,我爺爺,我爺爺的爺爺,都是這個村上的能干而且光鮮的人。

突然間我就感覺到了一個鄉村剃頭匠的權威。朱師傅要是不給我剃頭,我就是村里人眼中的二流子,但在春香眼里肯定不是,我仿佛琢磨出了這一點兒,春香那勾頭一笑告訴了我。我媽說,你只能去朱師傅家剃。我撅著嘴。我媽說,在鄉下,你有門手藝就能活得好好的,沒人奈何得了你。別不看一個剃頭匠,大大小小的人誰離得開?小孩滿月、大了結婚,都要請剃頭匠。我只能去朱家了。朱家其實是離我們很近的一個村莊,我們兩個村莊的田地都緊挨著,我們在麥子地鋤草時,朱家的人也在麥子地里鋤草,兩個村上相識的人,邊鋤草邊打著招呼,我們的稻田與他們的稻田也連在一起,這丘是我們的那丘便有可能是朱家的,栽早稻時,不小心一用力就把一把秧拋到了朱家人的田里,遇到這種事時,無際的水田里就飄蕩著一波一波的笑聲。其實,撒一泡尿,也便走到了朱家。但極少有人會上門去尋剃頭匠朱師傅剃頭,我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大家只是等待朱師傅擔著剃頭擔子來。在我們這個村莊,大伙或許認同一個理:上門就意味著求人,求人就意味著矮人三分。我上門去,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心事,我心里有一種東西在支撐著,我媽也不曉得。

我不能再等了。日頭掛在西天還有兩丈高時,我去找朱師傅,他應該從田地里回來了。我找到朱師傅家時,他果真手提著把鋤頭回來了,另一只手提了一捆紅薯藤。我說,朱師傅我剃頭。他把鋤頭豎在門口,把紅薯藤扔在一只牛的面前,說好的,我洗下手。他似乎和氣了許多。夕陽撞在墻上,我仿佛聽到啪啪的響聲。朱師傅把那個嵌有一面鏡子的三腳的臉盆支架搬出來放在門口,又提出黑色的工具箱,麻利地打開,取出磨刀布并把它掛在支架的上方。他讓我坐在一把敦實的矮凳上,迅速地抖著一塊布并把它圍著我的脖子,他從工具箱里取出推剪,然后咔嚓咔嚓空空的試了試,他又抹了一點兒潤滑油,舉起推剪對著日頭看了看。他一手按住我的頭,手上還夾著一把小梳子,推剪唦唦響,一邊剪一邊不時用梳子梳理著我的頭。日頭好像沒有動啊,朱師傅就用一塊海綿揩著我脖上的碎發,吹了吹,收起圍布,抖了抖,說,好了,洗下。

我朝鏡子看了看,我自己也覺得精神了許多。我遇到春香時,她說你剃頭了?我點點頭。她說,好看。她說完,一臉緋紅。

幾十年后,在美容美發店遍布城市各個角落或鬧市區時,我再次回到這個生養我的小村子,朱師傅已經老了。

老剃頭匠朱師傅的家,我再也沒去過。

下雪,是一樁奇妙的事。雪后,更是奇妙,許多的風物會被人從各個角落拽了回來,連同回來的,還有它們的生命印痕,還有我們生命中很少示人的東西。生命寒徹時,我們往往靠它們,取暖。

責任編輯?? 楊?? 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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