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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腳下一夜

2021-04-06 03:47簡默
湖南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藏族同胞岡仁波齊

簡默

這次與人自駕走西藏,是我至今跑得最遠、路程最長、時間最久的一次旅行。我們仨,雖然來自內地同一座城市,但平素很少見面,也基本沒有交流,算不上朋友。卻因為對西藏的共同向往,也由于一個偶然的機緣,在經過短暫的猶疑和電話協商后,我們終于聚到一起,上路了。

從白天到黑夜,我們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在路上,都坐在車子狹小窩憋的空間里。我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有時我們保持著各自的沉默,這些沉默碰撞在一起,也擦不出一絲火花。這也難怪,我們之間原本不熟悉,我們當然也不了解對方的底細。朝夕在一起天數多了,我感覺車子像一個容器,沒有水,只有空氣。我們就像三條脾性不同的魚,自顧自地扭動身軀,甩著尾巴,擠蹭對方,看上去像是在主動攻擊。經過這么一鬧騰,容器似乎變成了一個火藥桶,與爆炸之間,只差一根火柴。我說的是,進入西藏后,隨著我們的旅行像一幅巨大的唐卡緩緩展開,由于對西藏關注點的不同,也由于對藏傳佛教認識上的差異,我們之間有了矛盾,生了嫌隙。譬如在瞻仰過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后,我們驅車來到江孜,面對頭頂藍底白字的指示牌,我們之間終于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分歧,他倆說西藏的寺院大同小異,咱們又不求神拜佛,沒必要再去了。我說每一座寺院各有各的特點,我們好不容易來到西藏,只要有可能都應該去瞻仰下。這樣反復地爭執,最終達成的妥協是,他倆將我送至白居寺門口,我去瞻仰白居寺,他倆則去看帕拉農奴主莊園。類似的爭執一旦發生,便像結冰的湖面有了裂縫,隨著摩擦不斷和升級,裂縫越來越大,原來被堅冰囚禁在水下的那些驚濤與駭浪,被釋放了出來,洶涌了起來,直至汽車戛然停在瑪旁雍錯的圍墻外。

對瑪旁雍錯——這“世界江河之母”,我早已經心向往之。西藏三大圣湖,納木錯和羊卓雍錯我已經去過多次,唯有瑪旁雍錯是第一次來,究其因仍是它太遠了,海拔太高了,像這樣的地方,也許我一生只能來一次。但此刻,我與瑪旁雍錯,就隔著一道圍墻,這是一道長長的圍墻,差不多一人高,是它擋住了我的腳步,我無須踮著腳,就能夠望見瑪旁雍錯一條線似的碧藍。只要我買票,進入那扇門,我就能一步一步地走進它圣潔的懷抱和強大的加持。遺憾的是,他倆再次跟我較上了勁,搖著頭不同意買票進去。我天真地認為他倆是怕花費門票錢,于是提出由我一個人買門票,他倆還是死活不同意。我終于明白了,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我們仨一路經歷艱辛,跑這么遠的路來到瑪旁雍錯身邊,更不用說我們這一生可能僅有這一次親近它的機緣,誰又會在乎區區那一點錢呢?他倆似乎在成心跟我作對。我沮喪了,絕望了,無奈了,不再說話。這是下午四點鐘的瑪旁雍錯畔,眼看東邊天空陰云密布,一場雨正藏匿于云的腹中,躁動不安地等待分娩,我仿佛聽見了來自瑪旁雍錯水底的驚雷。上車后,我沉默不語,我不想說話,也實在無話可說。這次旅行至此已經走了大半,我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不僅僅因為來到瑪旁雍錯面前,而心有不甘地與它失之交臂,我甚至生發了以后類似旅行一定要選好同伴的念頭,但現在繼續往前走吧……

汽車掉頭沒奔普蘭縣城方向,而朝著岡仁波齊駛去。五月中旬的岡仁波齊腳下,無論荒灘戈壁,還是草場草原,都極少看見令人眼前一亮的綠色,主宰這片廣袤大地的色彩仍然是枯黃。春風正在一波一波地吹過,這些野草和野花開始暗暗地攢勁扶起自己細小的腰身,綠色血液也漸漸地蘇醒了,嘗試著沖開每一條凍僵的血管。車子的左邊和右邊,還有正前方,矗立著一座又一座雪山,它們看上去相互挨得如此親近。望山跑死馬,這只是我視野上的錯覺或幻覺,它們之間的距離,也許我們需要駕車狂奔半天才能丈量個大概。我在眾雪山中尋覓著岡仁波齊,它們仿佛都長著一樣的面孔,這屬于神的面孔,比它們高的是天空,天空是神的宮殿。烏云如歌聲繚繞在它們頭頂,遮擋在它們胸前,甚至淘氣地想湮沒它們。如果細細分辨,你會發現每一朵烏云都鑲著淡淡的銀邊,這是雪山們遮不住的神性光芒。我不敢唐突,我怕認錯它,冒犯和褻瀆了它……

車到塔欽(又叫塔爾欽,這名字讓我油然想起了塔爾寺),塔欽在岡仁波齊腳下,它與岡仁波齊是仰望和俯瞰的關系,好像大地與天空的關系。它是巴嘎鄉轄下的一個村莊,也是離岡仁波齊最近的村莊。神山岡仁波齊與圣湖瑪旁雍錯共同構成的網狀朝拜路線,上千年來已經輻射延伸至世界各地,這使塔欽因為得轉神山的便利,相繼有了帳篷、賓館、餐館、商店、菜店等生活配套設施,逐漸地熱鬧和繁榮起來,成為轉神山的起點和終點。塔欽就一條寬闊的街道,順著地勢由低向高通往神山,兩邊林立著賓館、餐館和商店。我們的車子徑直走到頭,拐向左邊,一道欄桿攔住了我們,神山正是由此進去。來到這兒,與神山面對面,我才發現我沒做好朝拜神山的準備,這樣說不僅是因為已經接近傍晚。雖然天色仍然明亮,視線也沒問題,但我固執地認為此時進去顯然無法好好地朝拜神山;更主要的是我的身體和心理都不夠虔誠,它們已經在路上半個多月了,長時間的長途奔波,讓它們一直處于一種緊張、焦慮和浮躁的狀態當中,我同樣怕以此狀態走近神山,會冒犯和褻瀆了它。我也認為,神山是要轉的,而不是像我們現在這樣,駕著車匆匆地進去,像看其他景點一樣,走馬觀花地跑上一圈,這無疑只是一次淺薄和潦草的旅行,但對這座蘊含著萬鈞雷霆般的精神和信仰意義的神山,任何與旅行有關的想法和念頭,都會離它越來越遠。它也會喚來一大片云,遮住自己純潔淡定的面容。

我們不再強求,轉身回到街道上,尋到一家重慶賓館住下。今夜我們將在神山的目光下和懷抱中入眠,我渴望聽見神山的心跳,呼吸到神山的氣息。聽服務員說這家重慶賓館的老板娘就是重慶人,她從重慶來到神山腳下開賓館,并不比我們自山東一路跋涉來到這兒輕松多少。她和我們都要站在四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之上,面對高寒、缺氧、風大、雨多等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嚴峻考驗。但我們只是來去匆匆的過客,我們也會精心挑選適合進入西藏的時間出行,譬如說此時,她卻一年之中至少有半年以上待在這兒,她比我們承受得更多,更加不容易,如對遠在重慶的親人的牽掛和思念、難以排遣的寂寞等。她就順手將故鄉拿來當了賓館的名字,在神山腳下的日子,她天天守著這個“故鄉”,每當她想親人想得發瘋時,沖著故鄉的方向,在內心里喊喊故鄉,叫叫親人們的名字,或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內,聽任淚水恣肆地流過臉龐,渾身卻像吃了故鄉的火鍋一樣溫暖踏實。這些都是我后來與她的哥哥閑聊時他告訴我的。

賓館有一個院子,約莫半個足球場大小,地上鋪著碎石子,石子下面是泥土,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不時可見枯草匍匐著或挺立著,它們都保持著去年秋冬的模樣,等待著返青。從門口走進賓館,至少要兩三分鐘,首先迎接你的是一連串熱烈響亮的狗吠,像是在鼓掌歡迎你。這是一條土生土長的狗,體形健壯,相貌威武,此時它正蹲在鐵籠子里,昂頭朝你來的方向狂吠不停。有服務員聞聲出來了,沖它吼上一聲,它便乖乖地不叫了。

站在院子中,恰好仰望得到神山,它安詳地矗立在我面前,它與千里之外的珠峰竟是如此形似,它們都像一尊寶瓶或一座金字塔,也都氤氳著神秘而濃重的宗教暖意,讓我仰望上去感覺得到無數道光柱如天女散花般洋洋灑灑而下,這是它們神似之處。神山多面錐形的山體渾然天成,樸拙圓潤,站在任一角度,抬頭都能望見它白發蒼蒼的峰頂,那兒只有神居住過,從無人的腳印和呼吸。據說神山向陽一面,終年積雪皚皚,烈日暴曬不化,背面卻很少有積雪。即使一場大雪后被雪覆蓋了,太陽出來,也照樣消融得干干凈凈,化為水沖下山匯入宿命似的河流。這是神山自有的奇異,常識告訴我們,太陽一出,積雪融化,何況在這兒,太陽從六七點鐘升起,一直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強烈熾亮的陽光也讓你不敢與它對視片刻,神山卻別出心裁地顛覆了我們的經驗和認知,吸引和帶領我們飛向遙遠的未知與空白。我無法繞到神山背后去驗證這種說法的真實性,此刻太陽藏匿在了厚厚的云層之中,我面朝神山,它強大的氣場、雍容的氣度、磅礴的氣勢、雄偉的氣象,都讓我深深地折腰。從它空曠如草原的內心,源源不斷地迸射出萬千光芒,這是神性的汁液,也是佛性的陽光,結結實實地溫暖著我,透透徹徹地照耀著我。

岡仁波齊是雪域四大神山之一,也是世界公認的神山,被西藏雍仲苯教、藏傳佛教、印度教和古耆那教共同認定為世界的中心。不同宗教信仰的信眾,不論國籍、語言和膚色,都不辭辛苦地從四面八方,聚攏在這座神山腳下,也環繞在世界的中心。面對這座內心擴張著無窮力量,將自然與精神水乳交融的神山,他們放下世俗的一切,放空自己的心靈,被信仰引領著和激發著,一路圍繞著它轉山,畫完自己那個圓滿,即使途中倒下他們也認為自己是幸運的。

我第一次詳細了解轉山和轉湖這種儀式,是在七年前,我由西寧飛回濟南,坐在我身旁的一個陌生的藏族中年男人,他叫索南才旦,是來自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名基層法院院長,他和他的同伴是到濟南參加培訓學習的。他說,藏傳佛教中有很多神山和圣湖,這些神山和圣湖都有自己的屬相,譬如果洛州境內的神山阿尼瑪卿屬馬,據說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和涅槃都是在馬年,在藏歷馬年轉阿尼瑪卿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當于其他年份轉十三圈。今年恰逢藏歷羊年,圣湖羊卓雍錯屬羊,是它的本命年,羊年轉羊卓雍錯,功德無量,信眾們都蜂擁到了羊卓雍錯畔,轉湖朝拜,不知疲倦。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先民,從一開始,便與惡劣多變的氣候和高寒缺氧的生存環境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斗爭。自然界中的風雨雷電、冰雹雪崩、地震火山、瘟疫等現象,在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神秘莫測的力量,是被各種神靈鬼怪操縱所致。他們折服于這種力量,對擁有這種力量的神靈鬼怪油然產生了敬畏。他們相信自己身邊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湖、每一條河流甚至每一片森林中都居住著神靈鬼怪,是神靈鬼怪主宰著世俗的一切,決定著人類的生老病死、禍福休戚,便在意識中形成了對神山和圣湖的崇拜與信仰。這種對神山和圣湖的信仰來自于大自然,又回歸于大自然,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山永遠屹立在原地不會倒塌,湖永遠以豐沛的源泉滋養他們的生活,就像佛經里說的那樣,它們都有生命和靈魂。是山和湖搭起了人與神溝通的橋梁,人憑臆想創造了神,又虔誠地匍匐于神的面前,神則以山的形體、水的身影,生動地展現在人的面前。借助對神的崇拜,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平等相待的秩序與關系,就這樣建立起來了。還有那些被神山和圣湖忠實地記錄與保留的圣跡圣址,它們共同成為藏傳佛教信仰的一部分。

在藏區,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化身,每一片湖都住有神靈,這些山和湖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藏族同胞世世代代與它們為伴,在它們的注視和護佑下,頑強而快樂地活著,他們的靈與肉早已經與它們密不可分。它們收容了他們的身體,寄托了他們的信仰,他們也以自己最虔誠最執著的方式,表達著對它們的敬畏。他們甚至執拗地堅信,自己對它們是啥態度,它們對自己就是啥態度。導游巴桑在納木錯畔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陪一撥內地游客在此借宿時,深夜曾經親眼看見過納木錯翻身站了起來,衣袂飄飄地走向念青唐古拉山。旁邊有人聽了笑他在癡人說夢,我卻沒笑,我知道在藏族的神話傳說中,它們本是夫妻,像所有的世間夫妻一樣,有著自己難以割舍的感情。巴桑能夠流暢地說出藏區的哪一座山與哪一片湖是夫妻,哪一座山又是它倆的兒子等。他對這些神話傳說篤信不疑,其他藏族同胞也都篤信不疑,沒有誰會以自己在課堂上和書本中學到的知識,站出來質疑和證偽。相反,它們世世代代地在藏族同胞中間口耳相傳,鮮活美麗如一朵朵格?;?,生命力就像那些牢牢地扎根大地的神山和圣湖。

說了這么多,其實我主要想說的是轉山。轉山是篤信藏傳佛教的藏族同胞的一種修行方式,是他們一生中重要的生命儀式,也是他們日常中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們世世代代地,圍繞著雪域高原上那些他們心目中的神山,按照順時針方向徒步而行,或者三步一叩首地磕著等身長頭,遇到山水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就停下腳步,煨桑、磕等身長頭、拋撒風馬、系掛經幡等,虔誠地進行祭拜和供奉。這是他們在繞著自己的心靈圣地,表達對自然、神靈、宗教的敬畏和崇拜之情,是今生在為來生修持轉得福報。和世界上大多數宗教一樣,藏傳佛教的轉山也是在朝圣,是信眾在以自己的腳步和胸膛丈量自己的信仰,也是他們在路上不停地挑戰自己的身體極限,像一只鷹直沖上天拉高天空一樣,他們同樣在不斷地提高和升華自己的信仰,通過一圈又一圈的轉山,將自己卑微而頑強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推向極致。據說轉神山朝拜一圈,可以洗去一生的罪孽,轉十圈可以在五百輪回中免受下地獄之苦,如果轉上一百圈就可以在今生成佛升天。為了這個明確的目標,更為了自己堅如磐石的信仰,無數藏族同胞以自己的血肉之軀,一次又一次地踏上轉山朝圣之路,在空曠坎坷的天地之間,選擇了磕等身長頭一路前行,身體在飽經苦修磨礪的同時,心靈卻離佛祖和信仰越來越近。在藏區,一個藏族同胞一生當中最大的心愿,除了到大昭寺去朝拜佛祖十二歲等身像,就是來到岡仁波齊轉山朝圣,在神山的注視和見證下,在他們心中目中的世界的中心,留下自己虔誠的腳印和身影。

天色愈來愈陰沉,云層越來越濃厚,仿佛一只碩大無朋的羊皮口袋,里面灌滿了雨水,抓不住自己,正在不住地下沉墜落,恰好遮住了岡仁波齊胸前那個著名的佛教萬字符,似乎在合十祈禱,停留不動了。這些云都沒有根,平常飄浮在天空中、山坡上、峰頂間,像浮萍漂浮在水上。但今天變了臉色,心事重重起來,風也吹不散。本來我站在神山南面,天氣晴好時,抬頭便能望見那個由峰頂垂直向下的巨大冰槽與一條橫向巖層縱橫構成的萬字符,如今云層卻遮住了它。一路走來,凡是被賦予了神圣意義的山峰,像南迦巴瓦峰、珠峰,還有眼前的岡仁波齊,都會有云霧像神秘的面紗,遮蓋住它們的頭頂和真容。能夠看見或看清它們,則被認為是一件有運氣和有福氣的事情。

餐廳設在賓館院子的大門口左側,是一幢藍白色的簡易活動板房,叫神山重慶餐廳。在神山腳下開店,不用冥思苦想店名,神山就是最好的名字。推門進去,里面是通透的一大間,見縫插針地擺著一張張小方桌,每張能坐四五個人。餐廳內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沒有其他人在吃飯。見我們仨進來,他倆眼前一亮,仿佛專門坐在這兒等候我們很久了,起身熱情地招呼著我們,一口我分辨不清的重慶或四川口音。仍然是一路吃到現在的川菜,我們隨意點了幾個家常菜,邊吃邊與坐在一邊的中年男人說著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神山,他說起了他的轉山。我感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今夜能夠在神山腳下,聽他聊一聊與神山有關的那些事兒,正是我所盼望和期待的。我與他約定飯后回趟房間就來找他,他爽快地答應了。

回房間我拿了錄音筆和筆記本等,就去找他了。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我與他相對而坐,開始了我們的交談。他叫李明,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今年五十二歲,家在嘉陵江畔的重慶市北碚區。他學的是電工,起初在老家的煤礦和供電局當過電工,后來辭職出來闖蕩自己創業,承包水電安裝工程,失敗后轉行開餐館。說起他和西藏的緣分,還是因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和妹夫從二〇〇一年開始經朋友介紹,由重慶先是來到阿里地區政府駐地獅泉河鎮上開賓館,后又延伸到了普蘭縣和札達縣,相繼開了三家賓館。他也從老家帶了一支小型裝修隊,自妹妹開第一家賓館開始,便幫她做水電安裝,到今年他已經在西藏待了十五個年頭了。由于眾所周知的高寒缺氧以及由此帶來的高原病等原因,他每年都要從平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阿里,回到自己那個在北碚城里的小家,至少待上四五個月,一般是在當年十一月中旬到次年四月中旬。他笑言這段時間是他身體的恢復期,是在對他逐漸增大的心臟肝肺功能進行修補。但剛到阿里那幾年,他帶著自己的裝修隊給人家做水電安裝工程,活干完了,卻沒拿到錢。眼看跟著他從老家來的那些工人因為拿不到工錢回不了家,他心急火燎,嘴角起了泡,一趟趟地上門討要工錢。不知不覺地,一年當中倒有十到十一個月都待在了阿里,直到工人們如數拿到工錢,他和他們首先想的是馬上回家看看。幾年前他妹夫和妹妹來到塔欽神山腳下開了這家重慶賓館,他在門口搭起一幢簡易活動板房,開了這間餐廳。

在神山腳下開餐廳,除了塔欽當地的藏族同胞外,他接觸的都是那些來轉山朝拜的人。他們中以藏族同胞居多,也有漢族人,還有一些外國人,他們分別來自印度、尼泊爾、馬來西亞、俄羅斯、德國等世界各地。從內地來此轉山的基本是做生意者,他們轉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財運而轉;而對于那些有宗教信仰者,不論他們來自哪兒,也不論他們信仰的是藏傳佛教、漢傳佛教,還是苯教、印度教,他們都轉的是來生。他們在院里的賓館住宿,到他的餐廳吃飯,每逢轉山的旺季,一下子像從天而降似的,涌來那么多人,塞滿了所有的房間,有時還要到院子里搭帳篷住宿。他們帶著各自風塵仆仆的腳步,也帶著各自的膚色和語言,坐在他的餐廳里,互相交流著對神山的認識,表達著對神山的崇敬,以及對即將開始的轉山朝拜的向往與期待,仿佛他們并肩坐在這兒,不是來吃飯的,就是為了說這些話。起身走了一撥,又來了下一撥,仍然是這樣。他站在一邊,最初覺得好奇,甚至有點兒好笑,他不明白自己頭頂這座以“神”的名義命名的山峰,究竟蘊藏著怎樣的魔力,能夠吸引他們不遠千里甚至萬里,來到它的腳下,投入它的懷抱,以磕長頭的方式表達對它的膜拜。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是他在內地各個景點看慣了的游客,他們的腳步,他們的身體,他們緊緊包裹的心靈,都沒有那種霧氣一樣彌漫的浮躁、匆忙、慌亂與敷衍,有的倒是篤定、虔誠、沉穩與堅持。他們那些有信仰的眼睛,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論鑲嵌那些眼睛的面容如何,它們一律像神山峰頂的星星一樣明亮,像神山懷抱中的泉水一樣清澈,只有虔誠純凈的心靈,才能滋養出這樣的眼睛。

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他漸漸地明白了他們,理解了他們,由好奇轉向了接受,有一種沖動促使他必須與他們同行,向神山靠攏,和神山親近。每年的六月中旬和九月中旬,都是轉山的最佳時間,這時神山的風季和雨季交替著偃旗息鼓,一年一度的新雨季和風季正在來神山的路上,轉山者蜂擁著從塔欽各自的旅店徒步出發,走上了繞著神山行走的轉山之路。六月的神山腳下,巴嘎草場上各種野草和野花剛冒出芽兒,淺淺地鋪了一地,如絨似氈,若有若無。環繞神山的路旁,搭起了一座座白帳篷和黑帳篷,它們大都是塔欽附近的藏族同胞和外地的藏族同胞搭的。有的是為轉山者提供住宿方便,有的是轉山者本人為了自己一路磕長頭轉山隨時方便住宿。環繞岡仁波齊轉山,根據路程和距離的不同,一般分為外圈和內圈兩條線路,它們之間是相互分開的。其中內圈全程約三十三公里,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跡圣址不多,體力強者最快轉下來也要八九個小時。李明從來到神山腳下開餐廳,至今已經繞著內圈轉了七八圈,他主要是每年八月采紫雪蓮自己吃。外圈全程約52.5公里,包括了全部二十四個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跡圣址,轉山者大都轉的是這條線路。這是一條老牧民走出的路,說不清是從何時開始,這些游牧的藏族同胞,趕著自己的牦牛和羊群,牛羊身上馱著隨時可以撐起棲息的黑帳篷,還有一些簡單的日用家當。一家老少緊緊地跟隨在牛羊身后,沿途一邊放牧,一邊轉山,久而久之,就走出了這樣的一條轉山路。在這條路上,人的腳印與牛羊的蹄印無數次地相互重疊和吻合,人的身體無數次地投于地上,烙下一個個有體溫的輪廓,生存與信仰從沒像這樣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他們朝夕相處的,除了賜予他們溫飽的牛羊、陪伴和溫暖他們的親人,就是他們一生轉來轉去從沒轉夠的神山,直至轉來自己的來生。他們追隨著季節的表情,追逐著溪流的脈搏,也追趕著草色的深淺遷徙和放牧,這是他們被勞動串起的日常生活。一條條白色羊毛和黑色牦牛毛編織而成的烏爾朵(拋石器),見證和記錄了一代代牧民成百上千年從沒被篡改和曲解的生活。他們一直匍匐在神山腳下,心中始終懷著對神山的崇拜與敬畏,在轉山中一遍又一遍地溫習和加深自己的信仰。對他們來說,轉山朝圣是他們的信仰,也是他們生活的本身。近年有了牧民定居點,他們從地理距離上離神山遠了,心靈上卻因此更加親近神山了,他們一直沒習慣叫別人給他們取好的那個村名,叫著叫著就忘了,如果沒有記性好的牛羊領他們回來,他們怕是連回來的路都找不到了。但他們腦海中卻始終盤旋著那條轉山路,閉著眼睛任由記憶在前面帶路,就能順順利利地轉下來。

李明屬于那種體力強、心態好的超強驢,他沿著老牧民走出的轉山路,轉一圈外圈不超過十二個小時,這已經是他的身心能夠挑戰的極限了。他洗漱吃飯后,凌晨三點多鐘從賓館出發,這時陸續有一些藏族同胞也出發了,他喜歡夾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轉山,這讓他時時處處地感受到一種強大信仰的氣場,也讓他覺得曾經落滿灰塵的心靈像被純潔清亮的雪水蕩滌一新。這是一條羊腸小道,全靠一代代牧民用雙腳和胸膛丈量而出,此刻擠滿了轉山者。他的前面是望不見盡頭的轉山者,后面也是看不見盡頭的轉山者,永遠都有人比他來得早,也永遠都有人比他到得晚。在他的身邊,不斷地有藏族同胞超過他向前疾行,他們信仰的是藏傳佛教,嚴格按照順時針方向行走,神山始終在他們身體的右邊。也不斷地有藏族同胞迎面向他走來,他們都是苯教信眾,按照逆時針方向行走。一順一逆,本為對立,是矛盾,但他們各有各的儀軌,雖相對而行,卻無碰撞,只有尊重,都為了各自的信仰,各生慈悲和敬畏。他不斷地跟他們說著“扎西德勒”,無論藏傳佛教信眾還是苯教信眾,回應他的一律是“扎西德勒”和微笑。他們中有的一家老小一起來轉山,那些孩子也就七八歲光景,一臉灰塵遮不住勞頓與倦怠,大人巴掌大的臉龐脫了形,顯得更小了,只有眼睛依然閃亮如身邊的溪水;有的嬰兒尚在襁褓中,也被他們的母親背來轉山了,他們趴伏在自己母親向前彎曲的脊背上,滴溜溜地亂轉的眼珠子,像麻雀的眼睛,此刻正探頭越過母親的頭。底下浮起的是更多的頭,他們肯定不明白所有人為啥要這樣不停地走,但他們卻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幕。這成為他們對世間記憶的起點,隨后陸續鋪展開來的記憶,只是對這記憶的延伸、補充與豐富。

他第一次轉山,還心存獵奇,也有些擔心和害怕,怕自己轉不下來。繞著神山走,他路上老是抬頭望望神山,仿佛要從神山那兒汲取信心和力量。小道上上下下,轉山者走在上面,如同漂在海上,波浪一撥又一撥地翻涌而來,時而將人覆于浪下,時而將人抬升上浪尖。直至走到海拔五千六百多米的卓瑪拉山埡口,這是轉山路上海拔最高處,從此開始又一路下坡。他后來自己頓悟到,這條充滿艱辛與困苦,同時遍布圣跡圣址的轉山朝圣之路,也許就是佛教教義中常說的苦海,因此轉山者相信來此轉山能夠將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洗得干干凈凈,增加無窮的功德,最終脫離輪回下地獄之苦,往生極樂凈土。在大經幡,無數經幡聚攏到一起,鋪天蓋地,被風吹拂洶涌如海,將經文傳誦得很遠很遠,飛向空中,抵達神山峰頂,成為神的啟示和呼吸;到天葬臺,又見佛塔,滿目瑪尼堆是另一種形式的佛塔,具有同樣的精神信仰意義。地上凌亂地散落著許多衣服,花花綠綠一地,都是轉山者隨身脫下扔在這兒的,據說這樣象征一次死亡,可以免受一次輪回之苦……所有這些都讓他感到無比震撼,漸漸地,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神山高高在上,他在不停地行走,目光堅定地正視前方,腳步從容而沉穩。上山時他一步一步地走,有時也會停下來長喘口氣,下山則保持適當的節奏,反復提醒著自己不要貪快,引發肌肉拉傷,甚至跌倒摔傷。有一種強烈的信念一直在支撐著他,他也盡量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克服高原反應、體力不支等不利因素。當天下午一點多鐘時,開始刮風了。神山的風硬,像刀子,一般五六級,大者七八級,如果趕上順風被風一路吹著走,就像有人在背后推著他走,省了許多勁。逆風卻像面對一堵風壘砌的墻,寸步難行。他終于在兩點多鐘回到賓館。從塔欽開始,到塔欽結束,他繞著神山徒步走了一個大圈,以自己的身心畫出了那個圓滿。

岡仁波齊也屬馬,在藏歷馬年轉岡仁波齊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當于其他年份轉十三圈。二〇一四年恰逢藏歷馬年,從三月開始,李明在這一年中轉岡仁波齊三圈,相當于其他年份轉三十九圈,加上他自己常年轉了三圈,又帶著內地來的轉山者轉了兩圈,至今他已經累計轉外圈四十四圈。他計劃轉到一百零八圈,只為挑戰自己,實現期待中的大圓滿。他將目光投向了二〇二六年,到那時又逢藏歷馬年,除了常年堅持轉神山外,他更想在這個藏歷馬年多轉幾圈,達到自己的目標。李明說,轉山也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講究,這不是為了投機取巧走捷徑,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同樣在表達對神山的親近、崇拜和敬畏。譬如說當一個轉山者繞著神山外圈轉過一圈后,他(她)就可以轉神山腳下的曲谷寺了,繞著曲谷寺轉一圈大約需要兩三分鐘,而繞此寺轉十三圈相當于繞神山外圈轉一圈的功德。這兒設了一個前提,那就是繞著神山外圈轉經一圈,并對所有重要的圣跡圣址行過祭拜和供奉之禮后。沒有這個前提,即使繞著曲谷寺轉了也減輕不了罪孽,增加不了功德。到二〇二六年,李明已經來到西藏二十四年了,他打算那年十一月就回到北碚老家,不再回來了,他說自己也該退休回去養老了。

更多的藏族同胞和外國人,自每年三月底就開始轉山,這時神山當年一月落下的雪尚未融化,舉目四望,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但神山矗立在原地,山的輪廓仍分辨得出來,寺廟仍在原地不動。有時雪大了,壓彎了大經幡,卻遮不住經幡鮮艷的色彩。所有這些都為轉山者提供了坐標和參照,喚醒了他們去年甚至更早時候的記憶,校正著他們被大雪篡改的方向,一直捋著經幡向前行走。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了一條路來,區別于那條老牧民走出的路。沒化的雪被踩緊了,踏實了,成了冰,走在上頭躡手躡腳的,一不小心就滑了出去。直至五月初到六月初,滿山的雪和冰才開始融化,流入周圍的溪流和湖泊中,而卓瑪拉山埡口的積雪要到七月中下旬才開始融化。轉山旺季時,李明也帶著內地來的轉山者轉山,他們基本是做生意者,來此轉山就為了轉個財源滾滾。他們慕李明名而找到他,由于這時是一年當中餐廳生意最好時,每天差不多都有四千元的凈收入,他要放下手中的生意帶轉山者去轉山。來去需要兩天,轉山者要負責彌補他餐廳兩天的凈收入,再算上其他報酬,他帶人轉山一次能收入一萬兩千元至一萬八千元。有的轉山者出手大方,轉得心滿意足了,也與他一路聊得投機了,一出手就是兩萬多元,只是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只能算是他開餐廳之外的副業。他們一般頭天早晨四五點鐘從賓館出發,有時也應轉山者要求,早晨七八點鐘出發,當晚他們在藏族同胞的帳篷住宿。這些帳篷往往搭在背風的崖壁旁,白天待在里面還好受些,入夜后冷峭的山風扯著長長的唿哨襲來,像一頭發脾氣想闖入的藏野驢,撞得帳篷的門簾啪啪地響,在似睡非睡之間,迎來新的一天,吃過早飯,繼續上路行走。徒步將一個個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跡圣址串起來,就是繞著神山轉一圈。來到這些圣跡圣址跟前,轉山者要入鄉隨俗地祭拜,李明則在一邊給他們拍照做紀念。直到傍晚六七點鐘,他們才風塵仆仆地回到賓館,轉山者雙腿灌鉛,疼痛難忍,一頭撲到床上,不愿起來了。

聽李明說,這類轉山者在轉山后有時還會買只小羊羔來放生,但這樣做的人很少,在內地來的轉山者中不到千分之一,他來到神山腳下多年了,至今幫人買過五只。在布達拉宮所在的瑪布日山后山上,我看見過這種放生羊,散放的時間長了,它們重新找回了久違的野性,在山上的巖石間,矯健地跳來跳去;到甘南的貢巴寺,我又一次看見了它們,這次它們離人更近了,不緊不慢地走在水泥路上,也走在藏族信眾和游客中間。沒有人恐嚇和驅趕它們,即使它們奔跑起來,蹄上揚起的也是快樂自由的風。藏族同胞在煨桑,桑煙彌漫,塵煙繚繞,摻和著斜斜地打過來的陽光,營造了一種迷離神秘的氛圍。一只只放生羊穿行在這當中,我看見了它們溫順安靜的目光,這讓我有恍如隔世之感。藏族同胞認為,放生一只羊,能夠化解疾病和厄運。這些內地來的轉山者委托李明從神山附近的牧民手中買上一只小羊羔(李明叫羊子),他們都樂意用買一只大羊的錢來買一只羊子。這二者的花費完全一樣,大約在七八千元至一萬二千元之間。這是因為一只羊子能夠活上十多年,更能讓他們心安理得,也更能體現他們的初衷,達到他們的心愿。他們買誰的羊子就交給誰去養,放生羊會在耳朵上或脖子間拴一條紅繩子,誰看見就會在心里說,呀,放生羊。放生羊仍然撒到羊群中去養,塔欽附近不時有狼和野狗出沒,如果像在其他地方一樣撒開散放,就怕被它們吃掉。交給牧民和羊群一起在巴嘎草場放養,的確是最合適不過的。接受放生羊的牧民會和買羊的轉山者建立微信聯系,每年拍一次羊的生長情況,發給身在遠方的轉山者。在這十多年中,這只羊不能賣,也不能吃,牧民要負責養它至老死。羊子漸漸地長大了,在羊群中間,與它的同伴沒啥兩樣,只有耳朵上或脖子間那條換來換去、如今已經褪色的紅繩子,默默無聲地提醒著所有與它邂逅的人,它是一只放生羊。

我問李明在轉山中感觸最深或記憶最深刻的是什么,他說轉山時不論種族、民族、語言和風俗習慣,任何人都沒有壞心,大家就像一個大家庭。你體力不支快要走不動了,我來幫你分擔點你肩背上的行李;我第一次轉山,產生了高原反應,胸悶氣短,頭腦昏沉,走路踉蹌,你看在眼里,扶我在路邊石頭上坐定,憑經驗教我調整呼吸,均勻用力。此時大家都心懷敬畏和自律,都想順利轉下來,洗清自己的罪孽。那些與大家一起轉山的藏族同胞,他們為減輕身體的負擔,帶著不多的糌粑、酥油、風干牦牛肉、手抓羊肉等,遇見你,有啥都愿意主動與你分享,絲毫不考慮自己沒有了咋辦。也許在他們眼里,利他人就是修行,是在增加功德。而對于那些一路磕著等身長頭轉山的藏族同胞,他們穿著皮夾襖,背著行李,開始自己至少為期一個月左右的轉山。這些天中,白天他們站直身體,口誦六字真言,套著木板的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前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口;又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胸前;再邁一步,雙手掌心向下,盡力伸展前推雙臂,全身心撲向地面,前額輕叩大地;起身后前進一大步,重新開始。他們不知道敷衍,也不懂得偷懶,沿途遇到亮晶晶的水洼仍撲扎下去磕長頭,四下濺起細碎的水花。累了或肚子餓了,他們就地坐下吃點自帶的糌粑和風干牦牛肉,喝幾口山泉水。只有晚上住宿時,才能壘起三石灶,煮上一鍋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天要黑了,他們尋一處避風的山崖,以地為床,天空作被,就這樣睡上一夜。他們昨天不支的體力,經過一晚休整,漸漸地恢復了,重新上路,繼續磕長頭。一路遇見圣跡圣址,他們都要祭拜和供奉,煨桑、拋撒風馬、系掛經幡、磕長頭……一連一個多月,天天都是這些內容,直至回到出發時的塔欽。他們看上去衣衫襤褸,鞋底磨穿了,臉龐脫了相,風吹日曬得更黑了,雙眼凹陷,嘴唇四周開裂,但堅定與幸福溢于臉龐,目光迸射著心滿意足。還有在藏族同胞的帳篷里遇見的那只貓,它已經轉過幾圈山了,眼睛里流露著安詳與平靜,仿佛盛得下大海。它蜷縮在他枕邊睡了一夜,咕嚕咕嚕地像在誦經……

李明坦言在他已經走過的所有的路中,沒有一條路比這條路更艱難,也沒有一條路比這條路更讓他覺得內心充實和激動,仿佛轉一圈就脫胎換骨了一次。他說自從自己轉山后,交的朋友多了,來餐廳吃飯的人也比以前明顯多了,生意好了不少。其實有些變化是悄無聲息的,譬如他多次自費將轉山者落在賓館的登山杖、衣物等,從神山腳下帶回北碚,再郵寄往全國各地,或是直接從神山腳下寄到他們的主人手中。在他看來,這些東西都陪伴他們轉過山,是最好的紀念,應該回到他們的身邊。

結束談話,臨告別李明時,我才發現我平時操作嫻熟的錄音筆,竟然在今晚罷工出了故障,我與李明之間的談話一點都沒錄上,這讓我無比懊悔和沮喪。我只能憑著我日漸衰老和遠去的記憶,打撈起了上述這些,來為我的神山一夜留下一份證詞。

我心里想到二〇二六年再來神山,跟著李明一起轉山,我卻不敢向他承諾。這是在神山腳下,我沒有勇氣和膽量輕易許諾,我怕我兌現不了。但我的確想這樣做,那就讓我默默地留一個再來神山的理由和念想吧。

回到房間,同伴已經鼾聲大作。又停電了,在這兒停電是家常便飯,電熱毯也用不上了。我和衣躺下,不知啥時陰沉的天空已經露出了晴朗的面容,一輪碩大如盤的月亮依偎在神山峰頂,它正將清冷純潔的月光潑灑向神山四周,有一縷悄悄地淌進了室內,讓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睜開眼睛,閃閃發光,大聲呼吸。

裹緊被子,我仍然感到了寒意徹骨,高原反應也讓我頭昏腦漲,似乎是在發燒。我迷迷糊糊,醒醒睡睡。此刻,我的頭頂是神山,我在它的腳下,它張開巨大無比的袍袖兜頭籠罩著我。我聞到一種異香,仿佛飄自香巴拉。神山抬手輕輕舉起我,我像它的呼吸一樣不斷地上升,離它是如此近,我正飛過它天然形成的萬字符……猛然,我醒了,天亮了。我走到院子中,抬頭仰望它,我真的看見了那個萬字符,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像是神鏤刻出來的,我想象這就是世界中心的大門或鑰匙。

我們出發了,神山站在原地目送著我們。我忽然覺得我們仨能夠一路結伴來到神山腳下,來到這世界的中心,在通往神的宮殿臺階下安妥一夜睡姿,實在是一種前世今生修來的緣分,有此經歷足以值得珍惜了。至于其他的不愉快,曾經的計較和隔閡,就徹徹底底地放下它們,放空心靈,裝上關于神山的記憶,繼續上路吧。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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