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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7 04:18詩籬
雪蓮 2021年2期
關鍵詞:彭陽老潘

詩籬

1

瘸子老潘輕輕拍下彭陽的背,來,翻個身。彭陽迷迷糊糊翻個身,深吸一口氣,用那只好胳膊伸個長長的懶腰。老潘一雙柔軟的手,捉住彭陽那只麻木的左臂,往胸口方向先做了一百個緩拉彎動作,然后從腋下極泉穴到肘間尺澤穴,再到手腕附近郄門、通里、太淵、神門等穴位,逐一按摩,直到彭陽重新有了鼾聲。等他再次醒來,老潘已經不見。彭陽扯下毛巾被,起身,前后活動胳膊、手腕。聽話多了。老潘是他這只胳膊的機油,每次不靈活時,過來讓他三捏兩捏,回頭就能重新啟動。他下了按摩床,穿好鞋套上夾襖,將那件肥大的警服冬裝加在外層,走出里間。

路琴在吧臺前跟一個女客說話,見彭陽出來,說了聲“彭隊醒啦”,繼續忙活。這是她男人的老朋友,也是他們店最鐵桿的包年客人,她和老潘早已當他是家里人。老潘盤腿窩在沙發里看小說。他喜歡偵探推理,是個福爾摩斯迷。見彭陽出來,老潘散開腿打算站起來。彭陽朝他擺擺手,轉身出門,上了長椿街的人行道。

口袋里的手機唱起來: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朦朧……彭陽掏出看一眼,丟回口袋。是艾紅。這娘們,見天這么慌急。他腦海里游蕩著小江說的那支六四式手槍。路邊佇立著沉默的法桐樹,光禿禿的枝椏橫在半空,已然卸盡裝備,泛著冰骨的冷白,只剩下堅守的姿勢。他忽覺有些傷感,想在這寒風里走走,走久一點。

這個冬天,風比往年更凜了些,但陽光還那么好,清冽中透著暖和氣。前些日子,他擱置了那輛破新大洲——它也老了,該讓它歇息了——開始步行上下班,并將鈴聲換成了街頭聽來的那首莫文蔚唱的《當你老了》。是個愛爾蘭詩人的詩??磥?,全世界的日子都一個樣。越來越多的人跟他說,要多走路,對身體好。他這半輩子,走的路不少,但不是跑、跳,就是開車騎車坐車,和鍛煉沒半分關系。前半生就這么撂過去了,跟摔進一個坑似的,稀里糊涂就埋了半截?,F在的他,似乎除了荒涼,沒別的感覺。

身后的風里,法桐樹最后幾片藏在樹杈里的枯葉吹落了。瘸子老潘立在店門口,望著彭陽遠去的背影,摸出支五塊錢一盒的紅殼一品梅來,點燃,抽到煙屁股,又摸支接上,夾在指縫里。過了好久,他抬手,香煙已經燃了一半,手也凍麻了。連吸了幾口,塞進腳底下踩了。他擂擂那條殘腿,站久了,它會像彭陽那條胳膊一樣,有些不聽話。

彭隊老了!他想。今天他聽到他接了個電話,對方說打撈了一把什么槍。彭隊卻沒什么反應。什么槍?他蹙眉。轉頭跟店里忙碌的路琴喊一聲,出去了。伸手招了迎面的出租車,往長椿街南而去。他要去大潤發買點東西送到萬蘇那兒。月底了,她的米該吃完了;冰箱里上個禮拜塞滿的果蔬估摸也剩不下幾件像樣的了;而且眼看大冬了,他想給她添件新的羽絨裹腿,那件舊的能扔了。

一個客人坐在店內等。路琴“哎——”一聲,忙忙跌跌追到門外。人已經不見了。她氣得撩起嗓門罵起來。

2

一九九六年。盛夏。

上鋪的老劉探下頭來低聲說,哎,根寶,今晚去放一炮?

小根寶齜齜牙,扔下手里餿味兮兮的毛巾,走出那個嘰嘰哇哇蒸籠一樣的簡鋪大宿舍。到門口,又掉頭沖老劉說,理發去了。

夏季的C城到處像蒸籠,夜晚更是燠熱得窒息。小根寶晃晃蕩蕩,來到“好美”理發廳。理發小妹手里忙著一顆大背頭,朝他笑,大哥,稍等哦。

小根寶歪進墻根沙發里,掏出支紅殼一品梅。理發廳里的空調叫他打了個舒服的冷戰。他仰起臉,盯著發出橘色光暈的頂燈發愣,想著自己這幾年,每天最快樂的光景,除了跟老劉去米蝶,去粉紅的床上快活一陣,就是去各種各樣有空調設施店面里消磨上幾小時。他咬轉煙屁股,心底涌來一股無比厭煩的情緒。

理了光頭的小根寶抹著頭皮,在一條窄窄的巷子里晃噠,他不想回工地的大簡鋪,他媽的膩味透了。老劉估摸又去了米蝶。他也想去,可褲兜早癟了。從前,每個月只要寄五百給家里就行,還能剩個六七百。雖說去一次米蝶就得花大幾十塊,嘴縫起半邊,每個月也能去個一兩次??涩F在,一年工資全預支出來寄回去也遠不夠了。

一絲輕微的風花兒飄過,一條白流浪狗叼著個什么從小根寶身邊穿過去,躲進黑暗里“叭吧”著,狼吞虎咽。又有另一條小點的不知從哪鉆出來,也是白色的,一并跑過去。月光暗淡,一雙模糊的白影嵌在黑暗里,一大一小兩只蓬亂的尾巴四處擺動搖晃,傳達這一刻嘴里短暫的歡樂與滿足。

說不清因為什么,倏忽間,小根寶心底也穿過一種又小又詭異的動物。他抬頭,看見一扇窗。沒有燈光,黑洞洞地像一張驚愕的嘴巴,開在一叢幽幽的植物之上。小根寶下意識四處望了望。這么燠熱的夜晚,整條巷子里除了他和兩條已經無所事事的狗,只剩下暗蒙蒙的月光。

巷子睡熟了。

這是座兩層小洋樓,金雞獨立于這片寂靜的平房居民區。暗淡的月光下,也能看明白墻面貼著整潔的面磚,辨得出主人的富足程度。小根寶心里“咚咚”跳開了,他回頭看巷口處的馬路,上了馬路往西是通往長椿街的,往南再往右拐一大截就是他們的宿舍區。他掉頭再一次四處望一望,屏氣扒開那叢植物。里面比想象中平坦:帶雕花的黑漆柵欄,間隔剛好能塞進他的破旅游鞋;頂端有刺兒,但一點不妨礙他悄無聲息地翻過柵欄。院內是水泥巷路,他剛想著怎么才能攀上那扇窗,便發現窗下居然有一摞壘好的廢磚。他猶豫片刻,摸上前,輕輕一腳踏上廢磚猛地一竄,在疑惑主人為何壘一堆簡直助賊的磚頭的同時,已經將自己送進那扇張開的嘴里。

窗里更暗,黑蒙蒙的。但習慣黑暗后,借著暗淡的月光,可以分辨出這是一個小儲物間。摸出儲物間,外連一條封閉陽臺;緊連的一個房間墻上的不銹鋼窗開著,飄出陣陣涼氣,紗窗里掛著米白色窗簾,邊角沒拉嚴實,一方埋頭寫東西的秀氣的額頭與幽靜的燈光同時透出。小根寶緊貼墻壁屏住呼吸聽,聽見女孩子一陣細聲細氣的哼唱,是時下流行的《真的好想你》。他緩口氣,摸著墻壁往前。往前也有一陣陣清涼飄來,接著看到環形不銹鋼樓梯,連著一樓的客廳。發現客廳里有人,他大驚,收回腳想往回跑。驀地傳來一個男人的呵斥聲。他慌得蹲下爬到樓梯旁一堆黑乎乎的雜物后面縮起來,捂著胸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切恢復寂靜。傳來偶爾一對一答的對話:

現在情況變了……我也不想……這個數太少……

那是你自己的事,當初說好……

小根寶猶豫著望望儲物間黑洞洞的門,硬硬頭皮,再次探頭,看清樓下沙發上面對面坐著兩個男人,看起來,一時半會談話不會結束。他縮回腦袋,迅速往樓梯過去的那間房摸過去。房門虛掩著。月光太不架勢,像糊了眼屎,不過也可以分辨,那張很寬的大床上沒人。小根寶蹲在房間里,后悔沒帶個小手電。他開始四處摸,他摸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都是亂七八糟的紙片,又摸開一排柜子的抽屜,好像是衣物。他掀起T恤抹一下腦門,發覺連工裝中褲都汗濕了。他著急。忽覺碰到個硬物,伸手摸,像是個鐵柜子,湊上去看,原來是架保險柜。剛往下摸,一陣輕微清脆的響聲,嚇他一跳。原來柜門開著,一串鑰匙掛在上面。他心里一喜,拉開柜門,糊了眼屎的月光也能清晰地照見保險箱里一摞整齊的大鈔。他慌慌地將鈔票一股腦塞進腰里,伸手再摸,摸到個方盒,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揣進褲兜里便往外退。

樓下院子里忽然有開門聲。剛竄到門外的小根寶驚慌地蹲下。接著客廳門響了,隨后是一個女人的尖叫伴隨一聲槍響,旋即一聲男人困獸般的悶吼傳來。蹲在墻根的小根寶頭皮一炸,剛起身拔腳,就聽見一陣強烈的打斗聲車輪般往樓道碾過來,跟著,頭頂的上空響起一連串放鞭炮煙火的聲音。

夜色被猛地撕開,“呯嘭”炸響,色彩繽紛……

3

第二天晚上下班時,副局長約幾個走得近的一起去搓一頓,順便談談最近C城領導層分派各單位文化主題演出的任務,出出主意。彭陽推說家里有事,沒去。他跟小江電話,讓把那只槍的資料帶過來,兩人一起捋捋。坐在辦公桌前,彭陽盯著窗外。他現在什么聚會也提不起興趣,更拿不出什么主意。艾紅說,都快退休了,兒子還光著,人家玩那是有資本樂呵,像你這年紀,誰不是孫子滿地跑,單你剩下了。怪誰啊,都你自己作的,就因為你成天不著家,才導致兒子這樣,才千難萬難找這么個不成文的親家,才搞得現在上不能下不能,還得恬著臉維持下去,瞧著吧,我遲早一天要被你氣死……彭陽掏出煙,點燃,吸了兩口,大聲咳嗽起來。忽然想起那兩件案子,似乎也是這個理:如果吳科不死,槍就不會丟!那么趙善明一家也不會死?那么……他瞇起眼,漸漸陷入那種深深的回憶。吳科死在郊外的水塘邊,趙善明一家在自家的小樓里被殺,兇器卻都是吳科的六四式手槍。這兩件案子明顯是有聯系的。他去銀行查過,趙善明在死前一個多月里,分別從幾家銀行提了他妻子和女兒名下的十萬塊錢,一九九六年十萬塊可是筆大數目,這么大一筆錢,去哪了?是小偷?吳科死后,槍被路過的小偷撿了,然后再實施殺人?不大可能!或者是將槍賣了,第四個人拿了這槍殺人?可能性太多了!他也考慮過吳科跟趙行長之間有什么,可曉梅說她不認識趙行長,也沒見吳科說起過,雖然他很不務正業,倒是沒見和誰有什么特別的仇恨。只是吳科好好的大晚上去郊外做什么?而且帶著槍?彭陽甩甩腦袋,天知道自己最近怎么又動不動就想起那件舊案。因為要退休了嗎?也許是對著那些指紋的時間太多了——那是兩個人的指紋,分別取自保險柜與一只打火機上?,F場肯定有兩個人。有可能合伙作案。買兇殺人導致的引火燒身?可為什么房間里那么多指紋,亂糟糟地像是一個蹩腳的小偷所為?還有最頭疼的是,死活找不到嫌疑人,至今也沒發現有指紋匹配的……嗨,這是怎么了,又跟自己杠上了!真是對著那些指紋的時間太多了!這么多年來,抽屜里那一疊指紋復印資料早已經摸爛了,快成一堆泛黃的陳渣了。

有人推門進來。是收發室的黃明。

彭隊,還沒下班啊,早上有點忙,把報紙都給送忘記了。黃明遞過報紙,打算退出去將門帶上。

對了老黃,你兒子事解決了吧?彭陽說。前段時間,他聽說黃明兒子開的小飯店有幾個小混混去吃霸王餐,他兒子跟混混打起來,受了傷。他這兩年不覺喜歡關心家長里短,喜歡跟人侃侃關于兒子的那些事。

哦,沒事了。謝謝彭隊關心。黃明笑著點點頭,出去了。

彭陽拿過報紙,翻了翻,瞥見新聞版面上,小江他們打撈槍支的現場照片,又丟下報紙。

這是個死結。二十二年來,他心里從來沒放下過這兩件案子。 它們太大。但似乎也并不僅僅是因為大而使他如此不能釋懷。二十多年來,他似乎越來越脆弱了,喜歡發呆,喜歡回憶,甚至傷感。當然,也想過未來,只是每次想起未來,一片茫然。近十來年,他漸漸頹了,雖然大家一致都很照顧他這種時過境遷的角色,有吃的絕不少他一口,有案子,也絕不晾他,找他商榷,還不給他壓力。但他還是一點點頹下去。不怪別人,是他自己。仲謀老矣,一自知二自明,該癡時癡該傻時傻,從一個有著多年辦案經驗的刑偵大隊長變成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

一九九六年的那個盛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他這株正值盛年的植物,被劈成了老蔫兒。

那個盛夏,命運積攢了一輩子的倒霉事,一股腦往他頭上傾覆過來——除了間隔不到二十來天的兩樁驚動省廳的大案,還有接踵而來的自己的家事:八歲的兒子不幸得了小兒腦膜炎,因為艾紅夜班,他又一夜未歸耽擱了,留下了后遺癥;妻子因此得了憂郁癥,至今都情緒不能自控;還有他自己,在那兩件案子屢偵不破的情況下,騎摩托車撞到了路邊臺階上,臂叢損傷,一只胳膊再不像從前那么聽話了。

那是個被詛咒的盛夏。他從前絕對的無神論者,可那之后,這么多年,一想到這一連串的往事,他就開始懷疑,這世上,也許真的存在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控制這一切?

小江推門進來,神情有些激動,他先攤開這兩天加班琢磨的珠寶盜竊案件收集到的那些線索。

師傅,這是這起盜竊案的指紋。

彭陽沒動,有新發現嗎?

小江會意,點頭說,這是那支槍的資料。這把漁民打撈上來的槍是一九八零年生產的,六四式,比對過,就是吳科的那支。

彭陽低頭,目光在紙上來回滾動。短小精巧的六四式,槍身已經銹得坑坑洼洼,但隱約能辨識隱藏在背面的編號。

他們怎么說?

大局說不管結果怎樣,這些大案該查就查,但手頭這件珠寶案是C城新投資商家發生的,說不定會影響到咱們城市未來的經濟發展——搞不好人家一生氣要撤資——絕對頭等大事,要趕緊先查。

彭陽盯著資料看,半晌,忽然嘆口氣,拍拍小江的肩膀,好,辛苦了。起身往外走。

師傅?小江說。

彭陽沒回頭,擺擺手,師傅現在是秋后的螞蚱了。跟你師娘約好了,要去家具市場看一下,兒子要結婚啰。聲未畢,人已經飄遠。

路過長椿街“寶琴推拿”店,老潘家正充斥火藥味。按摩店中午開門,晚上六七點生意正好。這會兒剛要上客,路琴卻和老潘在店門口搶門要打烊。彭陽盯著兩人左右看,問什么情況。路琴張了張嘴眼圈一紅跑進里間去了。

老潘是個悶嘴葫蘆,半天彭陽才搞清楚,路琴跟他吵架了,懷疑他跟萬蘇的關系。

彭陽瞄一眼里間的門簾,將老潘拉到一邊低聲說,那你說說,到底有沒有?不怪咱弟媳婦,我瞧著也怪啊……

4

小根寶站在長椿街頭,他在等老劉。他們干活的那家工地因為有人舉報樓房質量不過關,停了工,至今還沒復工。大部分等不及的工友已經走了,找別的工地或活兒。他和老劉也打算找新活。老劉這段時間處了個相好的,搬出了大簡鋪,寄居在女人那。說那女人有個朋友干運輸的,最近擴大生意,需要找幫手,隨車上貨卸貨,叫他在長椿街一家飯店門口等,一起去。

小根寶仰頭看滿街的法桐。他想起遙遠的家鄉。那兒鄉下的秋天歷來早,這個時候,村口那一溜排大葉楊,應該早已開始漫長的凋零。而C城的法桐們,還一點不著急兀自綠著。昨晚打電話回去,大姐說,家里的事定當了。爸已經到縣人醫住下了,大夫說,不算晚,開過刀再化療兩三個療程,應該就沒什么大礙了。

錢,小根寶已經抽空送回去。自然是“借”來的。一個“大老板,處得比兄弟還好”。整整三萬塊。不過自己沒空親自帶老爸看病了,他要“幫老板大哥打理生意”。兩個姐姐不用說十分高興,她們有時間,沒錢,十分樂意出人工,和爸媽一樣聽弟弟的,對錢的事保持沉默,好好帶老爸看病。但還是忍不住在每次的電話里哇哩哇啦停不下來,說些體貼的知冷知熱的話,來表示對小弟的感激和認可。這個小時候爹娘豁出家當超生出來的小弟,全家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證明,終究是沒白疼。

“砰”一聲巨響。

小根寶驚得跳起來。一輛新大洲摩托不知道從哪里沖過來,擦著他的呼吸一頭撞在離他一丈不到的臺階上。騎車的人一個橛子臉朝下撂出去一米開外。小根寶驚愣著,心里想跑,腳卻猶猶疑疑上前,“喂”了幾聲,那人沒動。四處人群慢慢聚過來。但沒人幫忙。地上的人動了動,一只胳膊從腦袋邊艱難地抻開,擦過的地上立即紅了。小根寶慌忙將人翻過來,老天爺,一頭一臉的大紅花。他蹲下一個鷂子翻身,人已經上了背。

直到小根寶從醫院里退出來,心里還咚咚直跳——那漢子一身警服,著實把他嚇壞了。但是,他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不上前。不,他沒有那么好,小時候老爸說他就是個混世魔王,好事沒他,壞事總少不了他。他一副好身手就是那些年上房揭瓦下水攪龍給練出來的。

可現在,他居然……這是怎么了!

那輛睡在地上的新大洲已經被人推走了,血跡還在。老劉卻還沒來。已經過了飯點。小根寶在路邊的臺階上坐下,又掏出了煙。秋風徐徐,夏天理過的光頭早已又生一茬潑剌剌的野草,在風里茫然擺動。一支煙抽一半,小根寶看見老劉遠遠地往這邊來,邊走邊張望邊擦汗。走近了,靠著小根寶的屁股坐下。小根寶沒說話,遞給老劉一支煙。

老劉忽然吃驚地歪起腦袋,看小根寶的耳根子,伸手摸。小根寶也伸手摸自己的脖子,沖老劉笑笑,哦,剛才,那兒,他伸手指血跡,有個人跌下來摔破了頭……

老劉噓口氣,一張臉忽然苦下來,我朋友……那人說,暫時要不了這么多人……根寶,哥,哥對不起你,哥鄉下還有一家老小……

小根寶連吸幾口煙,那陣煙氣云山霧罩氤住他的臉。他將煙屁股塞進腳底踩了,伸手拍拍老劉的肩膀,沒事老大,你先忙,我不急,再說。

穿過長椿街,小根寶找個公廁水池洗了洗脖子和肩膀上的血跡,找了家店,吃了碗咸菜面,起身繼續溜達。他來到了米蝶的巷子口。米蝶開在長椿街南石橋路尾巴尖一個巷子深處,是家足療坊,門面不大,卻絕對是個好去處。

粉紅在刷指甲,那么粉嫩嫩肉嘟嘟的指甲,卻刷了個黑色。小根寶垂下眼皮,將自己扔進沙發。粉紅扇了幾下假睫毛,撇嘴一笑,起身走過來,拉他的胳膊。小根寶跟著粉紅進了里間。這段時間,這個憨頭憨腦三十多了還帶著孩子氣的男人來得勤快了。每次來,都找粉紅。若是粉紅不在跟前,店里其他姑娘看見小根寶,便會喊一聲,粉紅——!你男人來啦——!

5

撈人?胡扯蛋!彭陽忽地從床上坐起來。老子幾十年的清譽為他準備的?這種東西,就該讓他把牢底坐穿!

一邊的艾紅一咕嚕爬起來跳下地,指著他的鼻子,那你跟你的清譽過去,我跟兒子走,我們去死,我們死了你就清凈了。

彭陽趕緊上前一把抱住老婆,好哄歹哄,懷里的人才停下手腳。又猛地推開他,爬上床屁股朝著他一把一把抹眼淚。

房門輕輕開了。兒子的腦袋探進來,猶豫,膽怯,又憂傷。彭陽換了笑臉,一根手指豎在唇間“噓”了聲,朝兒子擺擺手。兒子的腦袋又縮了回去。兒子今年跨上三十了,還像個小孩子,雖然沒別的弱智那么癡傻,但彭陽在他的眼神里,總時不時能看到孩童的天真。二十二年過去了,他的心長滿了皺紋,每次觸碰到兒子的這種清澈,他還像當初一樣,一陣揪心地疼。

兒子的未婚妻小溪是艾紅同事介紹的姑娘,也有二十好幾了,胖胖的,有些傻。跟彭帆帆不一樣,胖丫頭的傻是胎生的,艾紅打聽過,這孩子一出生就欠活潑,醫生說隔代遺傳,可能他們家祖上有這種基因。所以他們家生了倆。第二個是兒子,聰明可愛,但聰明過了頭,一家子愛得不得了,最后慣成個小流氓。從兒子跟胖丫談朋友,那弟弟已經隔三差五出點打架斗毆的事。小事礙著面子,彭陽都厚著臉皮打個招呼,這回可不同,那不是小打小鬧,那是犯罪,是關系一個女孩的一生的名譽,甚至她的生命。

難得禮拜天,本來想在家里為他們母子做幾個菜,再商量商量辦法。但是現在彭陽在家待不住了,出了門,來到老潘的按摩房。他有一種極度的疲憊和虛無感。上警校那會,老班曾在畢業前夕,請他們幾個成績突出的學生,吃了頓晚餐,還送了臨別贈言:古希臘神話有一個神,叫西西弗斯,他因為綁架了死神而被眾神懲罰,終生推動一塊巨石上山頂,而那塊巨石其實是無法立足山頂的,每一次的抵達意味著再一次的重來,那是一種永遠背負重壓的懲罰,多少年來,對西西弗斯的評價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有人覺得,西西弗斯的一生是重負的一生,絕望而悲慘的一生;但也有人認為,西西弗斯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無限希望的一生,你們怎么想,我希望你們每個人有自己的答案……彭陽記得,當時他們幾個嘰嘰喳喳像女生那樣,面紅耳赤爭論了一番,最后什么答案也沒有,只記得老班那意味深長的微笑。

還是那套程序。脫衣服,泡十分鐘的澡,在按摩床上躺下,老潘先給他來個頭部按摩;然后是一套頸椎療法;最后,將那條臂叢神經受損的胳膊先緩一百個彎,然后按穴位順序從上到下按摩一遍。

我兒子要結婚了。彭陽說。

老潘哦一聲,真實意外地歡喜,恭喜他。

你知道嗎,我現在就一行尸走肉,再過十個月,我就回家抱孫子啦。這輩子,算是交代了。

老潘換了位置,讓彭陽翻個臉朝下,開始頸椎按摩。

彭陽將臉對著那個圓圓的洞趴下,潘,你說我活得什么勁……

老潘的手滯了下,說,彭隊,您這輩子不容易,現在孩子結婚,那是大好事啊。

頸椎那兒的僵滯感隨著老潘手上的力道慢慢開始松散,一種酸酸軟軟舒服的按壓緩緩游移,像一塊柔韌溫潤的軟石在背上來回碾動。兩只眼睛不需要呼吸和說話,被遮蓋住了,按摩床的洞口露出鼻子和嘴巴,彭陽哼哼哧哧地喘長氣,這種舒服的碾壓像擠出癤子里的濃水,叫他微微地痛和無比地舒坦困倦。他迷迷糊糊想,兒子,也許結不成婚了。

潘,我告訴你,我兒子結婚的那個女孩的弟弟犯了事,讓我撈……嗨,如今啊,我發現我真的已經完全靠邊了,他們出了當年那案子的新線索,也不再跟我多講了,當然有可能是保護我自尊呢……可你知道嗎,我不甘心,從那年開始,我就杠上了,我就是杠上了,你說能不杠上嗎?幾條人命??!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嗎,那年那件案子,看不出有多高明,就是找不著突破口……你說是不是老天故意看我不順眉眼,可這么多年……

新線索?老潘心里“咚”跳了一下。

6

月亮糊了眼屎的那夜過去了。第二天沒聲息,第三天直到晚上,老劉沖進大簡鋪,不得了,天大的紕漏,滅門,C城民生銀行行長一家三口全被人殺了……

電視報紙上到處開始報道這起殺人案,說建國以來這是C城首起重大惡性殺人事件。

原來是個行長。

小根寶坐在自己床鋪上低頭吃粥,一口一口啃饅頭。這兩天,粥和饅頭都木渣似的毫無滋味。宿舍里的人都聚過去聽老劉講。他赤腳下地,也過去,想參加進去說幾句話,像平時一樣。但他除了“啊”了兩聲,始終開不了口,他感覺有某種東西就守在他的喉嚨眼里,只要他一張嘴,它們就會蹦出來。但他又不敢不說話,他這個有點吊兒郎當的家伙必須像從前一樣,他不能忽然之間變得像個啞巴。

之后,警察來工地調查幾個人,據說都有過前科案底,要登記他們那天晚上的行蹤,順便將那晚出去的人都叫過來,問一問。小根寶咬著煙排在隊伍里,他心底突突狂跳著。有一剎那,他捂著胸口,因為他感覺心臟那里像有人拿一把錘子在狠命地敲它。

前天晚間九點至十點半之間在哪里?目光像匕首般削過小根寶頭皮的警察問他。

我……理發。小根寶下意識摸摸自己的光頭。

九點到十點理發?

不是,我七點多,到差不多八點,理發,然后……

小根寶覺得自己說出的話,也像嚼一把木頭,吐出的都是木渣。

警察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根寶——小根寶——快去接電話,不好了你爸出事了……

小根寶往電話那跑,聽見身后老劉在跟警察解釋他父親得癌癥的事,那警察哦了一聲,開始邊接自己兜里狂叫的手機,邊喊“下一位”。

后來小根寶一想到這個點,就覺得,父親救了他——有一種神秘力量,在通過父親秘密控制這一切。這么多年,父親一直身體硬朗,就在那之前的一個月不到,姐姐打電話說,父親查出了胃癌,要去手術,沒錢。而父親在等錢的間隔仍然閑不住,一天到晚忙,還四處托媒人給小根寶相親事。當那個警察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挖過來的時候,父親像很早之前就算好這一天這一刻似的,在操心他婚事的路上掐著秒針就昏倒了。

長椿街的法桐開始凋零了,小根寶在一家水果批發超市找個搬運的活。這份工作辛苦,但工資還可以,一千多塊,還可以住在倉庫旁邊的一個免費小門房里,省去房租。工地的活自然找得到,干好了比這個還能多點,但除了有熟識的人帶,不然工資低得瘆人。他忽然發覺,在這個城市,所有鄉下進城的男人,都是為一個城市最臟最累的活兒準備的。

有工友去了上?;蛏钲?,他們說香港明年回歸了,大城市已經開始迅猛發展起來,到處都搞建筑。反正在哪兒也是夯土砌樓,不如去能掙更多錢的地方。放在從前,小根寶當然跑在前頭。但現在他忽然沒了興趣,他和身外的一切有了一種隔離,仿佛置身孤島。而孤島上,霧靄茫茫,除了他,就那個夜晚暗淡的月光,而他和月光之間,生了一種關系。什么關系呢?就是他們共同目睹了那件最慘烈的事實,聽到了最慘烈的聲音,像墜入地獄,又無比微弱,瀕死……

超市的工作除去守倉庫、發貨,新貨來還要幫司機卸貨,然后連夜將水果入庫的入庫,上架的上架。小根寶變得沉默,干活也不惜力氣。漸漸地,老板喜歡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大男孩,經常讓他跟著司機押車去各個地方拉水果。司機跟老劉差不多歲,中年男人,姓萬,矮墩墩的,話不多,做事干練。

日子過得也快,初冬時,大姐打電話來,說父親刀開得順利,化療也已經結束,到家了,現在除了瘦,別的都好,叫小根寶不要擔心。咱爸就說,讓你盡快結婚成個家,他怕看不到未來的大孫子……

大姐說說哭了起來。小根寶掛了電話。

結婚?這個詞多么遙遠。跟誰結呢!他眼前忽然浮現粉紅的影子。粉紅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他的心里熟悉了起來。有時候跟萬師傅出去拉水果,幾天不回來,他會莫名其妙想起她,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想掉淚的感覺。他罵自己,豬腦子,粉紅什么人,一個賣笑的婊子,既不會看上他這個盲流一樣的窮鬼,又不可能輕易跳出風塵過家??嗳兆?,想什么呢。

那筆錢不少,但對于父親的病,也不過如像一疊紙那么廉價。五萬塊,留下的那兩萬給粉紅那存一萬,他花了兩千,其余都寄回了家,告訴母親和姐姐們,說新賺的,給父親術后補養。再剩下的,就是那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塊石頭,不,看起來應該兩塊,另一塊不知去向,只留下黃絲帛圍成的一個小坑。那石頭看不出值錢的地方,灰不溜秋,有點像個獅子形狀。帶在身上不方便,又危險。他想隨便找個地方扔掉,想想,去城外將它埋在郊區一棵老柳樹下。接下來,他想起自己的未來,未來很遠,他從前渾渾噩噩沒怎么想過未來,現在想起,內心總是先升騰一種驚惶又無措的感覺。

就這樣過吧,他想,他現在,稀里糊涂一鍋粥,就想能跟粉紅在一起的時間多些,再多些。

7

艾紅沒有聲息,她像沙袋一樣在彭陽的懷里往窗下墜。窗外,新一天的朝陽已經升起,暖絲絲地。彭陽勒住“沙袋”拼死往窗里拉,像拉回一座山,累得一屁股跌坐在陽臺上。

坐在地上的彭陽依舊勒著“沙袋”,那只胳膊已經木得像一截假肢,但仍和另一只緊扣成環,牢牢鎖住艾紅。他把臉貼在她的后背上,老婆,老婆你別這樣,你嚇死我了,這么多年你總嚇我……

艾紅重得像床浸透了水的棉被,任憑彭陽拖著那條發僵的胳膊氣喘如牛地將她弄到沙發上。

帆帆開門進來,他已經忘記那夜父母的爭吵,他一大早就出了門,和未來的媳婦小溪去西苑,為他們未來的婚禮準備禮服。他們像兩個在海邊玩沙建塔的孩童,只知道快快樂樂地為大人們嘴里說出的“婚事”去忙乎和高興。

媽,你怎么了,頭發搞亂了,你看……帆帆打開手機,將手機里拍的禮服款式的照片給艾紅看,又伸到彭陽的面前。小溪咧開一張通紅的嘴,一直不停地傻笑。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這家她已經認定的公婆之間有了無法解決的難題,她和牽著手的男孩已經變成了一根脆弱的紗線,只要任何一端有人發力,就會斷得從此天各一方。她自從知道要給她辦婚禮,一直都鬧著穿紅衣服,還每天化妝,把嘴巴涂得紅燦燦的。

彭陽眼窩一熱,別過臉去。

安撫好艾紅躺下,已經快十一點。彭陽寫了菜單,囑咐帆帆和小溪去買菜,然后打電話請了假。不知道因為艾紅,還是兩個孩子的笑,他忽然像被剪刀剪了個口子,漏了氣,然后徹底泄了下來。他筆直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彭陽,你算了吧,從此,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那件……那些往事,隨它去吧,你現在老了……

這一天,彭陽做了一桌子菜,好說歹說將艾紅哄過來吃飯。艾紅看著兩個嘻嘻哈哈的孩子,直直地呆坐著。他沒辦法,瞄一眼兩個吃得歡實的孩子,端起碗喂艾紅。老婆抿緊嘴巴腦袋轉過來轉過去,最終沒了辦法,嘆口氣瞪他一眼張開嘴。他眼窩又一熱,在老婆瞪自己的那一眼里,他知道這個家又闖過了一關。一顆心放到了腳底板,眼睛里涌出來潮濕的液體。他趕緊擦了,笑著,繼續喂。

這天夜里,彭陽無限溫柔地抱著艾紅,他想跟老婆敞開心肺談談。談什么呢?他開始想談兒子,他想說,像兒子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興許也蠻好的,因為他沒有能力養家,更沒有能力撫養下一代,如果將來,他和艾紅不在了,那他和小溪還有他們的孩子,要怎么辦呢?然而他想到了自己,他是個正常人啊,可他的生活呢?妻子終身攜帶憂郁癥的病根,兒子呢,始終是一個弱智世界里脆弱的生命,這就是他區分正常與非正常的依據?這個世界,哪有什么正常和非正常,艾紅會斥責他說,根本一切都是他的托詞,只不過是他不愿意低頭,不愿意為別人改變自己所謂的底線,他心里永遠就是那個案子。你已經被那個案子壓垮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身底下還有我們,我和帆帆都被你壓死了……這是很久以前一次吵架,艾紅的話。在那之前,他常常會覺得這是一個只有一個正常人的家,他每天回來面對的是兩個病人,但是,艾紅吼出這句話后,他忽然才明白,其實他自己也是病人。這是個病人的世界。

不講兒子,講講自己吧。

可是后來,他講的卻還是那件案子,是吳科的女兒和妻子曉梅。

都已經二十二年了。她們牽著個小寶寶,看上去兩三歲的樣子。他是在某一次去老潘按摩店的路上碰見的。曉梅老了,白發叢生,當年,他和她相愛的時候,她才十八歲……吳科死后第三年,她嫁給了一個工人。從此他便很少再看見她。其實,他們分手后,就沒見過幾次。他盯著她女兒看,他發現,那女孩的臉上,那種膽怯竟然沒有褪去,像氣質一樣,竟然伴隨人長大了,成了臉部表情的一部分。那年她應該十來歲吧,他記得和帆帆差不多歲,他和她母親當年分手后,各自都迅速結了婚——他父母嫌棄曉梅不是“公家人”,曉梅父母嫌棄他們家太窮。不過誰知道,世俗也許只是個梗,可能是注定沒緣分,注定他們之間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遠遠注視彼此一生……那女孩兒,很像曉梅,當年在母親的哭泣里緊攥著母親的衣角,縮著脖子瞪著驚嚇的眼睛。盛夏的大熱天,她卻像只凍僵的小雛鳥……這么些年,他深思過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他當年和吳科是上下屬關系,沒交情,熟人而已,如果不是吳科的死,他都不會知道對方的妻子就是他早年的同學戀人。他為什么對這件案子如此放不下?當然因為人命,特別是趙善明一家,整整一家人的命啊,就這么從世上消失了;但肯定還有別的,曉梅?是,但還是不止。他覺得,除了正義和情感,那件案子,它觸到了他這個人的某種蘇醒,某種他從前不知道或者漠視的東西,它高于正義,也高于普世的情感,他曾經歷過無數大大小小令人膽寒的兇殺,從沒有過那種感覺,那些都是案子,他甚至帶著一種破解的興奮去尋找每一個線索,他從沒料到自己會對它生出個人情感,更想不到會如此荒謬地把自己與之囚禁在一起長久折磨下去。他嘆口氣,有時候恨,恨自己為什么當年選擇警察的職業,這簡直就是個招牌,代表正義和捍衛它??墒钦l能代表得了正義,人世是個漩渦,有幾個人能在掙扎的同時還顧得上別的……

這個夜晚,彭陽絮絮叨叨,像個女人,說了許多話,像坦白,又像傾訴,有的像往事,有的像夢話。后來,他迷迷糊糊將要昏睡的時候,他感覺艾紅翻過身,將他的頭摟在懷里。他便像嬰兒一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8

對于小根寶來說,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成了個悖論,一方面很慢很無聊:上班,下班,窩在倉庫的小房間里抽煙,除了去找粉紅會生出點興致;另一方面,日子又飛梭樣叫人著急。但急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跟萬師傅去山里拉水果的日子相對比較快樂。雖然自己大多數時候還是一座隔離的孤島。小根寶喜歡坐在車里,搖搖晃晃離開腳下的土地,搖搖晃晃地一下車就置身一個陌生的地方。萬師傅有時候會在山里多停留一天,在山民家住上一宿,明明當天可以裝完車往回趕。之后去河北的某天夜里,小根寶被尿憋醒了,出來找地方撒尿,聽到院子對面房間里的嬉笑聲。他才明白,想起那個顴骨有兩片高原紅的女主人那溫軟的嘴唇。下半宿便睜著眼睛,盯著黑暗里山民簡易屋頂的橫梁,想著和粉紅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第二年春夏交錯時,萬師傅帶小根寶去看山澗。蘇北平原長大的小根寶還沒見過真正的山溪。溪流隱在碎石間,很細,也很多,然后一起往下流匯聚,在下方某一個較大缺口處匯成一段窄窄的瀑布,再形成新的溪流和瀑布,最后變成更寬的瀑布流進一條清澈的河流。山民們便將河流的水灌溉進大片的果園。小根寶坐在山澗的碎石間,吸煙,他不明白這水是哪里來的,為什么泉水會長在山頂上,為什么比山上低得多的果園那里卻掘不出泉水來?

是因為地球中央那個叫核心的地方溫度非常高,然后很熱,形成水蒸氣,沿著山脈路徑縫隙蒸上去,沉積在巖石深處,年深月久,就像我們的褲兜裝東西一樣,集得多了溢出來流下,那就是泉水,就是這些小瀑布啰。萬師傅說。和小根寶熟了,他話也多起來,遞過來一顆黃果樹,這是我女兒教我的,我女兒喜歡物理學和地質學,在大學的時候經常得獎……萬師傅掏出錢包,打開,錢包的透明層有一張女孩的半身照,這是我女兒蘇蘇,這是上大學時候的樣子……

女孩不像她父親這樣敦實,不是很漂亮,但很青春朝氣,臉上因為陽光的照曬,反射一種小麥色釉質的光芒;長發飄飄,眼神篤定,望著遠方,像在放飛一只希望之鷹……在她十幾歲的時候,應該皮膚也很白皙,秀氣的額頭,一張小臉柔柔弱弱,在自己的閨房里寫東西,輕聲哼著《真的好想你》,聲如蚊蚋……小根寶忽然打個冷戰,像似從一場噩夢里忽然驚醒過來。

你家是哪兒的?萬師傅說。

鄉下。

根寶,你怎么不成個家?玩玩可以,過日子……我看……那姑娘不合適你!

哪個?

就那天你帶她來超市拿水果的那個,不過……

那是粉紅。小根寶笑笑,那可不是他的姑娘。他心底嘆口氣,其實粉紅不像她外表看起來那么不好,他想說,粉紅可能也有她的苦衷,而且粉紅有粉紅的好啊。為什么像萬師傅這樣只看過一次的人也覺得她就不合適他呢?

粉紅也跟他說這話,我們不合適。雖然他在她那存一萬塊錢后,她對他的態度發生了巨變,卻仍然沒改變本質。那是上個月,父親一個人跑上街打電話,親自問他,你到底在做什么,什么時候結婚,我想抱孫子……他晚上就去粉紅那,粉紅在米蝶有自己的租房。那證明她在米蝶的地位。大部分米蝶的姑娘都有各自私人住所,但基本自己花錢租。只有粉紅,媽咪出錢給她獨僻了一處屬于她私人的空間。

你怎么想起來的?粉紅說,說說你有什么?你看我這指甲,她伸出黑色指甲油的手,這十個指甲你都養不起。

如果我們結婚,你要這些指甲做什么?

別傻了!你以為萬把塊錢就能買個女人?你以為我是看上你那點錢?別說你一個窮憨仔,就是行長所長又怎樣?我那個姐妹……算了!

什么行長所長?

沒什么,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才不上當,你死了這條心,咱倆只不過是做生意,你出錢我出X,別他娘的想太多……

過段時間我的車要跟另一家老板帶貨去山里……我需要個幫手,你能幫我嗎?萬師傅說,有點猶豫的樣子。

小根寶回過神,行啊,去哪里?

9

小江打電話給彭陽的時候,彭陽正幫艾紅排端午禮。去年那個冬天之后,一切沒彭陽想象得那么糟糕。開了年,小溪的父母冷著臉,在茶館約定跟彭陽家談五月份帆帆和小溪的婚事。這是雙方冷戰三個月之后,對方首次主動相約。這得感謝小溪,據說她在家拒吃拒喝鬧了三個多月,中途還跑了沒影,嚇壞了她爹媽。

你們是不知道,她又聽不懂道理,哪里知道我們常人的苦,也不知道你們家帆帆使了什么壞法子,把她騙得魔怔了一樣,我不是故意逼你們,是作孽生了兩個討債鬼,我這輩子……小溪母親既恨且憤還悲,無法抑制地流下眼淚。

艾紅不失時機地走過去抱著親家母的肩膀,妹妹,我們知道的啊,都是苦命人,我們帆帆也一樣,他們就是長不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我們做父母活得凄惶……

這個月底,就是帆帆和小溪的大喜日子。端午在即,彭陽和艾紅想著怎樣能把禮節做得更足些。半個多月前,艾紅就去飯店熟人那里學了包粽子的手藝,這幾天在網上買了蓮葉、粽葉、紅米、糯米、花生、蓮子、蜜棗……又去菜場買了豬身上最好的小仔排,做了十種不同餡兒和花色的粽子,跟托人帶的上好高郵湖的咸鴨蛋一起,拼成“十全十美”的端午禮。

師傅,小江嗓門壓著喊了聲師傅,卻沒了下文。語氣顯得怪異。

怎么了?

……您在哪兒?

我在家啊,怎么了?彭陽手里捏著一只肉粽,他現在能多陪艾紅就不去單位,好歹沒幾天蹦跶了,單位少了他,像少只螞蟻。這仔排肉粽,昨晚上烀得酥爛,艾紅已經剝一個給他嘗過了。真好吃。像艾紅的笑,暖滋滋地有味兒。艾紅現在天天笑瞇瞇地,這輩子,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身上迷人的從里到外散發的母性光芒,和那種作為一個卸下負擔的人的快樂。他一看見她笑就不知不覺目光潮濕起來。他最近,變得像個娘們,動不動就丟人。

張市長出事了你知道嗎?

哦,咋了?

他麾下可有一大批人啊……

那是。彭陽說,誰麾下不是根連根絆連絆。彭陽不大喜歡這種議論是非過往的話題。什么問題?

似乎是涉及受賄……

哦。

大驚小怪。彭陽想。最近反腐倡廉,可能小事弄大,也可能是揪出了大碩鼠。他對張源不熟,聽說以前是經貿委主任,后來一下子提拔做了副市長。至于他的麾下,除了收發室的老黃,聽說以前給他做過司機,別的他就不清楚了。這樣的經濟案屬于紀委和檢察院的管轄,再不就經偵大隊的事兒,關他們啥事。他懶得聽。自己分內一屁股屎還揩不利索,好意思問別人剩下多少耙耙。

你少管不相干的……彭陽說。

不是,師傅,發生了件事……

什么事?

哎呀不好說,你這會兒過來,我得面對面跟你說。

彭陽說好。小江倒是很少大驚小怪。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現在他興奮點轉移了,工作早已經撩不起他的熱情,上半輩子都扔那兒了,連個響也沒聽到,下半輩子,他得扔給艾紅和兒子,得扔得死心塌地些,聽個響兒。

老彭,快過來,電話,老潘那,路琴出事了!艾紅在客廳捏著電話大喊。

10

萬師傅是自帶貨車掙老板貨運費,一趟多少錢。除了水果超市,平時也幫別的老板運輸大米和其他生活用資。以前進山拉貨,萬師傅會在C城帶車貨物,裝好了喊小根寶上車,然后直接從高速下到目的地。那次山澗看溪水之后,萬師傅會在出車的前天傍晚喊小根寶一起去裝貨。貨在郊外一家制作銅絲企業的舊倉庫里,一個駝子開門,里面一大堆鼓鼓的麻袋。每次裝完貨,等天黑透了上路,從河北一條山路拐進山坳去。山坳里有一片木板房,幾個人叼著煙卷出來卸貨。然后萬師傅跟那幫人進屋一兩個小時,讓小根寶留在車上等。

萬師傅說,這是藥材,運費蠻高,你只管拿錢不要多嘴,以后不干了也不要跟人說,對你自己好。每趟車萬師傅會分給小根寶一千塊錢。這錢來得蠻容易。錢多了,小根寶去粉紅那里時可以有閑錢給她買點小物件了。但他心里有些不安,為什么運藥材不能說?這讓他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他問粉紅,粉紅拿眼白他,你跟人出死力,別人給你賣苦力的錢,別的你管那么多?有張雞打雀的工夫,多啄幾口小米。

時間像山澗的溪流,一些從超市工作中流逝,一些從跟萬師傅出門的那些路途中流逝,還剩下的,都在粉紅的枕頭上流逝。當然,還有夾雜其中的數不清的溪流,比如父親,父親的病在一天夜里再次發作了,他無奈至極,忽然想到那塊石頭,去郊外老柳樹底下挖出來,去一家古玩店里碰運氣,老板胖乎乎的,翻來覆去看那塊石頭,最后說是假的。又說,這贗品倒是做得有三分神似,算了,兩千塊錢收下吧。小根寶有點生氣,關鍵兩千塊錢太少了,杯水車薪。后來,還是粉紅看出來他憂心忡忡,將那一萬塊錢一分不動拿出來救了他的急。這一次父親不久就從醫院回家了,醫生說不能再手術,但可以將養,好壞看自己造化。小根寶便將大部分收入都寄回家,只剩下萬不得已的嚼裹和必須去粉紅那里的錢;再比如那個夜晚,那晚之后他十分懼怕和人群交往,一個大男人,怕交往,這讓他覺得羞愧。他時常半夜睡醒,睜眼瞪著漆黑的夜。有時候在夢里,他忽地聽到那一聲凄厲的呼號:“平仔——,你敢——,你——”然后是“呯……”他便猛然坐起來,渾身發抖,然后抱著頭,躬起身,一直跪伏在床上直到東方發白。但這還不算最可怕,有另一種比上述噩夢更可怕的場景突然闖出來時,他會把控不住像瘋了一樣沖出倉庫,在夜色里奔跑,敲開粉紅的租屋,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那是一雙眼睛,兩片湖水般的目光,磁石般看著他……

這一切,像溪流瀑布一樣匯聚成他所有的生活,卻不能像山泉一樣,看到山腳那條清澈的,能容納他慰藉他的河流。他摸不到自己的軌跡,他的生活似乎每經歷一處便立即下一場大雨,將所有他走出來的痕跡全部沖刷干凈。這很安全。但更多的是虛無,他像一片飄絮,在太空中毫無方向和存在地游蕩。

跟萬師傅運藥材大約過了一年,小根寶意外碰見了老劉。老劉看見小根寶十分驚異驚喜,他說他這些年一直跟他朋友的親戚搞運輸。后來,小根寶知道,每次他們和其他人運過來的藥材都由老劉他們的貨車再運出去到一個加工廠,最后加工好賣給各家藥廠藥店。

根寶,哥當年真是萬不得已!老劉激動又傷感地抱著好久不見的兄弟,不過看起來,你混得不錯,也干這個了,嗨,前半輩子咱就是不開竅 ,不懂馬無夜草不肥……

小根寶也笑,拍拍老劉肩膀,搖頭說哪的話,家家都不容易,他現在光棍一條,說什么也比老劉舒服。他盯著老哥的頭發,這老劉,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五十不到,頭發白了一堆。

碰見老劉之后,一次再進山坳的夜里,小根寶做了一件事。那夜,萬師傅說今兒不走,帶他去吃飯。老劉他們也沒走,由那幫接貨的人做東會餐。木板房里人很多,個頂個的粗莽大漢。酒是山里泉水釀的野山果酒;菜呢,有山外的時新菜,也有山里的美味,各種菌菇、野雞肉、野兔肉、狗獾肉,還有些小根寶沒聽過也記不得。吃完飯大家吵嚷著說要去民窯。山果酒的后勁可綿了,你小子可要好好享受哦!一個大漢猥褻地笑,捏了小根寶一把。大家都笑起來。小根寶從那些笑里想起那個顴骨上兩片高原紅的女主人,明白了“民窯”的含義。他借口肚子不舒服。萬師傅也笑說,這孩子憨,還沒娶上媳婦,不懂,不去也好。

那些人走后,偌大的木板房忽然空曠起來。小根寶走出木板房,他又想粉紅了。這些年,雖說他每次去找她都是以嫖客的身份,但他除了一開始好過其他人,再也沒找過別的女人。與其說他每次是去找小姐,不如說他每次都是去見他的戀人。他說不清什么時候生出這種感情,那次父親說要抱孫子之后?不知道。但粉紅,她是不會跟他一個盲流一樣的男人過一輩子的,她不會放棄她燈紅酒綠的快活日子。

山坳里沒有長椿街,更沒有霓虹和法桐樹,有的是遠處連綿的山脈和深夜月光的清明,和那潮水般涌來的無比寂寞的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靜物,只有他,一個還會動會呼吸的活物,仰望著浩瀚的夜空,想一些無法忘記的事和人,莫名其妙流幾行眼淚。他想,也許,此刻,在這山里靜靜地蟲子樣死去,也挺好的,寒骨冷月,空山旅人,誰都不知道誰的來歷,誰也不管誰的歸處。

那山果酒還真是后勁大。他坐在一堆柴禾堆上,想著粉紅,將襠下的火泄了。而后倚在那堆柴草上,思緒像螢火一樣無緒飄游,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月光淡了,風聲稠了。他枯坐在風里,想起剛碰見老劉那天,他跟他說的“馬無夜草不肥”的話,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去存放那些藥材的倉庫,在幾個麻袋里弄出一些藥材,收起來。他對藥材一竅不通,但他對這幫人的行蹤十分困惑。

回到C城,小根寶找到一家中藥房老板。請教這些藥。老板看了,忽然將他拉到貨架后面,問這些貨哪兒來的,什么價。小根寶支吾著說,是幫父親抓的藥,一百塊五包。老板斜乜他半天說,小兄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這些都是藥渣,二次加工過的,我們店里可不出售這種害人的東西,請你出去……

11

幾天后,彭陽忽然想起來那天小江打電話給他的事。他這些天沒少在單位,但心里多了件事,有些心不在焉??匆娦〗?,他也沒跟他說那天什么事。他其實也有事想跟小江談談,只是這事還沒個下文。他這個徒弟,心思十分細膩,但行事不夠靈敏果斷,當年跟他南征北戰,成績平平,后來退為刑偵技術員,專門負責刑偵案件中線索證據的收集,特別是大量的指紋采集比對,漸漸地倒是小有名氣。這些年來,他們師徒一直感情誠篤,彭陽退居二線后,囑咐小江留意各種案件的指紋收集比對,不停止地繼續對當年的案子做證據收集。但二十二年過去了,并未發現什么有效的證據。那支槍,應該是兇手作案后扔進城北的大湖里的,現在雖然意外打撈了上來,也沒帶來更多的價值。他一度覺得,那件案子真的銹了,像那把六四式手槍一樣,被生活湯湯大河的泥沙掩埋了,再也還原不出當時的真相了??墒?,現在意外又出現了一個新線索。令他激動,又嚴重攪亂了心緒。接下來,這條線索能不能拉出個毛線團出來,還絲毫看不出端倪。先等等吧。

張源的事情突然間沒了下文。有經偵大隊的人透露,可能搞錯了,所以啊,我就說張副市長這個人有實力,將來還能上,你看他手下帶出的也都是強兵,就說咱局的那個黃明,雖說是個棄子,那也是個坐地虎的角兒啊,我聽說他兒子最近跟那幫混混搞得受了傷,黃明單槍匹馬二話不說,一聲不吭往那幫混混面前一站,就兩只眼,那些混混就嚇得乖乖軟了,還賠了藥費。嗨,就是個藏龍臥虎……

沒事就好。至于黃明,他得空也去關心了一嘴巴,他跟他雖然沒什么交情,但他們都是父親,他懂做父親的心情。解決了就好。跟他一樣,老黃也算命運不濟吧,原本以為跟了個好主,眼看著就要時來運轉了,最終卻被丟在一邊,一輩子委委屈屈待在公安局,除了個編制,啥沒混到。他有時候欽佩老黃,從現任大局長推算起,他在這已經做了三任局長司機,車改后,他就去了后勤,收發報紙打打雜,一呆就是七八年??礃幼訉⒁源私K老了。這人雖沒受過高等教育,卻不是個糊涂人,懂得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人起點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悟性和活法,像自己這樣心比天高的,以為未來是大鵬展翅翱翔藍天呢,卻原來是受點打擊就趴下,就從一條龍變成一條爬不起來的蟲,深究起來,還是本質原因——缺乏承重力,像樓房的橫梁一樣,他這樣的人,歸底是做不了承重梁的。

是的,他做不了西西弗斯。

還是歇歇吧,回家抱孫子啰!他在心里頭對自己說。

后來,端午剩下的粽子都吃盡時,有一天小江約彭陽,下班去城郊一個茶吧喝茶。

彭陽四處打量茶吧,他幾乎還沒來過這種地方??葱〗臉幼?,熟門熟路。他又下意識嘆口氣,嗨,是真老了。漂亮的女服務生端著茶譜介紹各種茶水的特點,問喜歡喝什么茶水。他說他今年有些發胖,睡眠也不太好。服務生體貼地給他配了甘草茶,減肥,又不影響睡眠。

哪天也帶你師母來喝喝茶。彭陽低頭喝口甘草茶,清冽,好聞。

師傅……

這地方小女孩都長得這么好看,這茶也真好喝,你小子是不是……

師傅!

好吧,說說,是不是那支槍有了新發現?

不是,師傅,是我電腦里的檔案有一個文檔丟失了。小江一只手托住腮幫子作沉思狀說。二十多年過去了,小江其實也快成老江了,但在彭陽面前還是一孩子。說起來也不是頭一回了,以前也丟過,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對電腦不夠懂,弄丟了……

都哪些內容?

就是限期過了二十年期限的。當時移交檔案,我將那些積案都復制了一份存在我文檔里。但前幾天,就是說張市長出事的那會兒,經偵科問我十幾年前一件貪污案的案底,才發現找不到了。我記得上次那個珠寶盜竊案偵破前,我還打開嫌疑人指紋的資料,跟那樁案子的指紋比對過,您還記得吧,我當時給您看的,那支六四式……

其他的呢?

其他好像都沒丟。

你的電腦誰知道密碼?

沒有人啊。我也不太清楚,在局里應該比較安全吧……

是不是電腦中毒了?

可能嗎?內網黑客也進不來!

那再去復制一份就是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本來還懷疑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可我后來去檔案室老呂那兒,竟然發現他那兒的過了二十年的案件存檔卷宗也有好多找不到了。老呂嚇壞了,說可能放錯地方了,等他慢慢找。我讓他調出所有攝像內容慢慢排查……幸虧那個文檔我在家還有個備份……這事我還沒上報,老呂說他今年要退休了,可不想出個什么麻煩事。哎師傅,咱們局里還從來沒有出過這事,這事肯定有蹊蹺……

彭陽看小江,囑咐他回去再仔細捋一下,丟失的那些檔案都是哪些案子,涉及哪些人。

對了師傅,那槍您怎么看?您真一點都不關心了嗎?大家都不關心了,都忙眼前,忙腦袋上的頂戴花翎,那些老案子……

彭陽沉默。半晌,幾口喝完杯子里的甘草茶,起身跟小江告別。他不想再被那種似乎已經靠近窗戶紙的假象所迷惑了。這是個功利的時代,誰也不愿意吃力不討好。況且,蹊蹺又有什么用?蹊蹺事多了,這案子他們當年不是還收到幾次匿名信?說那案子是一個叫平仔的人做的,還透露一個人,說那個叫米蝶的娛樂場所有個叫桔紅的女人,跟趙善明有關系。

對了,你還記得以前那封匿名信里提過的一個叫桔紅的人嗎?

小江眼睛一亮,記得??!咋了?

彭陽看著小江,發了片刻呆,又擺擺手,沒有,就是忽然想起,要找到這個人可能就有戲了。

小江剛放下的手又垂頭喪氣地抬起來,托住腮幫子,可不是嘛!可去哪兒找去?當年咱們去的時候,別說桔紅,連米蝶都換了老板了,再說那些窯姐,個個是實心木頭,別說她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休想從她們那挖出點蟲眼來。關鍵是二十多年來,咱們就沒發現過嫌疑人的蹤跡……

是啊……嗨,瞧這鬼天,都進夏了,胳膊還這么木。得,我先去老潘那兒了……

路琴和老潘經過那次折騰,似乎都有些疲憊。丫丫難得沒上學,在店里看書,看見彭陽,女孩兒給彭叔叔笑了笑又低下頭。老潘大概剛送走客人,坐在店堂的躺椅上,倒是沒看他庸??吹膫商叫≌f,正拿著一張報紙在看。見彭陽進來,丟下報紙,去里間做準備。路琴在吧臺里看手機視頻。抬頭叫一聲“彭隊”,低頭繼續看。

彭陽躺下身子,舒口氣。他剛才仔細注意了一下路琴,他看不出來路琴身上曾經的風塵痕跡。當然,光陰太厲害,時代都能磨成另外一個樣子,何況一個人。他用那只好胳膊擂了老潘一拳,你呀,頭發都白了一大把,不好好過日子……

那天,路琴要跳樓。她爬上他們家按摩店那幢樓的七樓頂端,站在邊上哭。老潘拖著一條殘腿,像頭困獸仰頭大呼、到處跑。一馬路的人,沒個能幫上他的。情急之下,他打電話給彭陽,他覺得,在這個城市,除了路琴,就剩下彭陽了。

路琴是為那三萬塊錢。也不是為三萬塊錢,是為萬蘇的那本書。萬蘇喜歡物理學與地質學,但現在她的興趣擴大到哲學和社會學,寫了一本叫《熵減》的關于人類精神探索的書,她說生命是個熵減的過程,雖然每個生命最終都趨于寂然,但只要負熵不斷地增加,人類這個大“生命”就不會“熵死”,她說人類精神中有一種自發的“熵減”行為,所以社會才始終如一的從無序走向有序,她試圖從物理與地質的角度將這一現象闡述出來。她當年在大學時,因為一次急性低鉀血癥,送進一家小醫院用了假藥,導致情況惡化,最后神經肌肉損傷重度肌無力沒能及時恢復,而把一生都付諸輪椅。萬蘇獨身,沒有兄妹,父親很多年前失蹤后一直沒回來,母親已經去世。她靠一點微薄的殘疾低保過日子。路琴卻不知道哪里來這么個殘疾女人。老潘只說和萬蘇的父親萬師傅舊相識。她從前也很同情萬蘇,可她是個女人,她不能容忍丈夫老潘事無巨細地照顧另一個女人的生活,萬蘇雖然腿不能動,到底也是個女人啊。而且,單照顧生活也就罷了,為什么現在還要幫她出書,一個癱子,出哪門子書?三萬塊錢,他知道三萬塊要她路琴那雙手捏多少個背做多少雙腳?就這么輕悄悄地說給人就給了人,她受不了,她還有家,還有丫丫,老潘到底是誰的男人,怎么不知道先心疼自己老婆的那雙可憐的手……

幸好彭陽去得快。而且,他到了樓下,一打眼就看出,路琴根本不會跳下來——他早已被艾紅嚇出經驗來了——她只是傷心,在嚇唬她男人,她要把男人的心撈回來。她好像做到了,老潘面如灰紙,看見他,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只將那張寬厚的干裂的大嘴一張一合,像條嚴重失水的魚。

粉紅——

那聲呼喊就是那時候發出來的。彭陽猛然一震,兩眼如炬,死盯著聲音發出的那個方位。連手里拎著的艾紅囑托帶給丫丫的粽子都忘記丟下了??上巳糊嬰s,嘈雜聲很大,很快將那個聲音的出處湮沒了。但他十分肯定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應該差不多五十左右,叫的是從前米蝶一個曾經的頭牌姑娘的藝名。

12

小根寶跟老板請假,大姐打電話來超市,說父親病危。

老爸躺在草鋪上,灰色的目光像兩口枯井,泛著干澀的冷光??匆娦「鶎?,那眼睛一霎那亮起來,竟開始口齒清晰地說話。小根寶叫聲爸,拉住父親的手,垂下眼皮,他想,自己心里分明很惦記很難過,可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曉得跟父親說些什么。也許是分別太多,從十幾歲出門打工,也就數這兩年父親得病后回來的時間多些。他現在只想在回憶和遐想里跟家里人相見。父親說,讓他結婚。咱家得傳宗接代。他點頭,然后思維忽然就跑偏了,跑到了粉紅那。他來的時候,其實想跟粉紅說,讓她假扮一下他的未婚妻。但他看到粉紅那身打扮,特別那十個黑色的貓爪一樣的指甲,他算了,父親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他怎么能容許有這樣的兒媳婦。后來父親說,你一個人在外,要記住,不能欠人家的,我拖累了你,欠人家的錢,一定要如數還人家,不然我死不瞑目,我們家沒出過什么書香人物,但我們家世代都是規規矩矩干干凈凈的人,你要記住,生死由命,糊涂人不如明白鬼,不是自己的,決不能拿,老天爺遲早會收回去的,不是從那里,就是從這里……

小根寶一個腿軟,跌跪下來。他趕緊哭了幾聲,掩飾了過去。

父親那天夜里走了,迷迷糊糊,似乎也沒什么痛苦。小根寶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已經是十天之后。深夜,他呆呆地坐在天井里,想著何去何從。萬師傅那兒,決計是不去了。但他也不想壞別人的事。隨他們去。他想著父親臨行前的話,似乎是專守著一口氣等他回來,說給他聽,又似乎,并不單是父親在說,還有誰借著父親的嘴在跟他說。那個噩夢又來了,在他睜著雙眼時,滿是血污的小手抓住他骯臟的腳后跟,那雙眼睛像兩片湖水般照著他,“救……救我……”

他猛地躬起身子,緊抱起腦袋。

回到C城,一直沒見到萬師傅。拉水果的車換了另一個平頂瘦削的年輕人。小根寶問老板,老板說萬師傅辭了。這倒是省卻了他的麻煩,世上的賊船,上去了就別想下來。他慶幸從沒有人跟他捅破那層紙。

日子應該是又回到了從前。

可那天出車,剛出城口,就出了事。新司機平頂有些毛手毛腳,這趟車又沒接到單,空車上路。一上車平頂牢騷不斷,并且抽煙。一支接一支邊開車邊抽。煙癮之大,令小根寶都咋舌。就在平頂點下一支煙的時候,忽覺車身一震。平頂急剎車,卻已經擦了一輛黑色別克。下了車,小車司機一腦袋血,已經沖下車,拼命拉副駕駛的門。車擦的是副駕駛這邊,里面一個中年男子仰在座椅上,已經昏過去,靠車門這邊的腦袋和肩膀被流出的血染得通紅。車門撞癟了一塊,拉不下來。小根寶渾身發抖打110,平頂早已經嚇得呆若木雞。那個小車司機沖過來一把推開平頂,瘋了一樣拉車門,又沖嚇呆了的小根寶狂喊,拉門——快拉門——

110和120來的時候,小車司機已經攔下一輛過路的小車,將車里受傷的男人馱上了轎車,送去了醫院。

之后老板也來了,交警帶他們去錄口供。被撞的是一個經貿委主任,跟司機一起出城下鄉,勘察一個化工企業的污水排放區。卻被平頂的車擦了邊。問題不是很大,經貿委主任右邊額頭遭撞擊,被玻璃劃了個口子,血流得比較多,輕微腦震蕩,但因為人送得及時,沒什么大礙。只是腦震蕩和失血比較多,要住院觀察。司機前額撞到片碎玻璃,也劃了個小口子,基本沒事。小根寶呆呆地坐在一邊,看交警給老板和平頂講賠款事宜。他們已經去過醫院,那個經貿委主任寬宏大量,只吊銷了平頂的駕照,賠款也只要賠個醫藥費。倒是司機,看起來簡直要平頂以命抵命。而小根寶,屬于事外人員,沒他什么事。

出了公安局大門,小根寶還在發愣。那小車司機,為什么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一個人走過來,將腦袋伸在他眼前,兄弟?是你???

是個大蓋帽。小根寶心里一緊。

不認識我吧,我可認識你,哈哈,找得你好苦啊……

竟是那年行長滅門案時來工地上調查人員行蹤的那雙刀子一樣的眼。卻一把抱著他,那天虧你呀兄弟,要不然我死狗一條……

小根寶想起來。是那個騎摩托車撂趴下的警察,他當時滿臉是血,自己根本沒認出他,將他送到醫院他就跑了。他那時候多害怕警察。

小根寶背脊發涼,那種被冥冥之力操縱的感覺又來了。

再后來一天夜里,有人輕聲敲倉庫的門。小根寶迷迷糊糊醒來,聽見有誰喊他。像萬師傅。他打開門。迎面轟進來的卻是一悶棍。小根寶大叫一聲倒地,然后嘴巴就被蒙起,身體感覺有無數拳頭和棍子砸過來,直到他的左腿咔嚓一聲,伴隨他一聲悶嚎,棍子和拳頭停了下來。有人在他耳邊說,不識好歹的東西,敢斷大爺財路,再胡說八道,老子卸了你……

直到小根寶要出院,老劉才在一天深夜摸進醫院看小根寶。告訴他,那個假藥加工基地的整個鏈條都被端了,包括那個民窯和C城郊外的倉庫。老萬不見了,他們懷疑老萬是舉報人。根寶,你跟他一伙的是嗎?其實,你們要是不跑,他們懷疑不到你們,混這么久,難道不知道“燈下黑”嗎……

小根寶張張嘴,又閉上。

聽說他女兒是被假藥害得癱瘓了的,他們說他是公安局的線人……唉,誰知道!當初,其實我是故意沒有帶你去,就是怕拉你下水,可誰知道你個憨頭娃娃……我們現在各散各散,還是做點正經事省心,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也是夠了……

老劉留下一千塊錢,慌慌張張就往門外去。小根寶看著他的白發在門口一晃,不見了。

好在醫生說,左腿殘疾是肯定的,但命沒事。

粉紅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從前,他小根寶一身腱子肉,能跑能跳,跪下來跟她求婚,她罵他慫包,像個鴇兒罵小妓那樣兇。自從他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靠人伺候時,她卻來醫院,不聲不響天天服侍他,也不去米蝶了。小根寶臉朝里,不吃粉紅送來的排骨燉湯。粉紅扳過他的嘴喂,說,你聽話,等好了,我嫁給你。

小根寶瞪著醫院雪白的屋頂,眼淚刷刷從眼角爬向發鬢。我不會拖累你,難道你不知道我廢了嗎?

不就瘸條腿嘛。粉紅說。照樣喂他,伺候他。

拗不過粉紅,也沒資本拗。如果沒有粉紅,他大約會像一條死狗,躺在路邊死去。粉紅說得對,你不想拖累我,你為啥爬到我的租房,不早就成心想好了禍害我。

是啊,如果沒有粉紅,他就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島了。

13

這兩次去老潘的按摩房,彭陽心里似乎多了點東西,梗著,有點不舒服。記得不錯的話,老潘這個按摩房差不多有十六七年了。C城很小,但有些鋪子店面一開就能一二十年。長椿街南石橋路尾巴尖那個巷子深處的足療房也是。換了主人后還做足療。這兩天,他抽空去做了一次腳。當年和小江去的時候,新老板娘還是個少婦,現在已經徐娘半老。店看起來倒是個正經足療店,只是老板娘對從前的米蝶一問三不知。

那時候很紅啊,兩個頭牌姑娘,一個叫粉紅,一個桔紅。后來桔紅忽然有一天沒聲響就離開了米蝶,再后來那個粉紅也不干了。彭陽說,他特地穿了一套便服,頭發還抹了點艾紅的發乳,鏡子里看看自己,還真像個無所事事的壞老頭。

老板娘眼角一皺,朝一邊閑著刷手機的幾個姑娘們一噘嘴,跟您撂句實話,我們可不知道什么米蝶面蝶的,咱們小鋪小店正正經經,就刨口食,啊喲姑奶奶們,還忙著玩,把客人得罪了咱們喝西北風去啊……

老潘鋪好了臺子,等著彭陽泡完澡出來。彭陽這回泡得有些久,腰上圍著浴巾,懶洋洋地躺下說,哎,潘,今兒做過按摩后,你再給我做個足療。老潘點頭說好。彭陽閉上眼睛,感覺老潘那雙手伸到他的腦袋邊,有熱乎乎的氣浪。

潘,石橋路那有個足療房,按摩不錯。彭陽閉著眼說,那店跟你的店差不多老,哎,你這夫妻店十六七年了吧。

老潘說是啊。

那足療房以前好像是個娛樂場所,叫什么來著?米蝶?

老潘的手微微地頓了一下。哦,不大清楚。

時間過得真快啊,咱倆認識都快二十年了,都老了……我記得那時候米蝶里有個姑娘,叫桔紅?彭陽瞇眼窺了一眼老潘的臉色。

老潘臉色沒什么變化。他在認真地按摩彭陽發際兩側的頭維穴。

還有個叫……可后來不知道去哪兒了,米蝶老板也換了人。

看來,彭隊也去過那種地方啊哈哈?老潘笑。

彭陽愣了愣,也笑了起來。

老潘窩在沙發里沉思,半晌,伸手木木地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

吧臺里的路琴忽然沖過去,一把摘下老潘嘴里的煙,往地上一扔,一只腳踏上去使勁跺,叫你抽,現在越發自由了是啊,說了店里不能抽煙你耳朵塞驢毛了是??!

老潘怔怔地抬頭看路琴,張張嘴,又閉上,順手拿起邊上的偵探小說,翻開,不聲不響地看起來。好幾天了,路琴的火氣還沒散盡,他不敢招惹她。雖然平時他也基本都讓著她。但今天他其實很想跟她聊聊關于前天晚上來店里找路琴的那個女人的舊事。那天路琴爬上樓頂,他嚇得魂飛魄散。后來昏頭昏腦猛聽見一聲“粉紅——”這個名字他很多年不叫了,對于他和路琴來說,這名字早已經在世上消失了。但那天猛不丁有個人喊出來,就像把那些往事朝他后背又砸過來似的。路琴倒是沒表現得多不適應,這么多年過去了,米蝶那些陳年往事早都成了一場塵煙幻夢。

“我聽說他們是牌友,桔紅跟趙行長關系不一般……我不知道她跟吳所長有沒有關系,但聽她說過吳所長有個熟人,是老板,吳所長帶那老板介紹給趙行長,說想借點貸款的……”這是很多年前路琴在枕頭邊曾經跟他叨叨過的。

彭隊今天提到了米蝶,還提到桔紅,他相信,他是沖那一聲“粉紅”來的。二十二年了,他們一家人現在已經過得像一泓平靜的池水,且已經有了丫丫。轉眼之間,他的丫丫也到了女孩的年紀。而那雙眼睛,這些年他其實一天都沒忘記,特別是女兒長大之后……

一切并沒有過去。過不去。

14

彭陽靠在艾紅邊上,笑瞇瞇地站在臺上,他六十周歲這一年,終于坐上了公公的寶座。

小溪的父親神情不太開朗,母親簡直是有些強顏歡笑。彭陽心里嘆口氣,他知道,小溪弟弟這兩天就要定案判刑了,強奸罪,態度再誠懇至少判個三年。他沒辦法,有些代價是一定要付出的,要不,在未來的一生,會以成倍的代價來彌補。

彭陽的目光搜尋趙曉梅的身影,他之前看到她夾在人群里送上了禮包,還轉臉朝他笑了笑。他心里咯噔一下,曉梅好像瘦了很多。怎么瘦了?前幾年在大街上碰見的那一次,雖然皺紋不少,精神還是很好的?,F在這一瘦,輕飄飄的,紙人兒似的。

老潘坐在角落里,他和他妻子路琴都來了。他們在酒席上遙遙對他舉杯,祝賀他。彭陽對他們笑,目光繼續一遍一遍搜尋。沒有。趙曉梅只過來遞個紅包,就離開了。

賓朋滿座。這是彭陽今生第一次親歷這個詞的熱鬧與盛大。大局長做證婚人,局里的同事差不多都來了,連收發室的黃明也沒缺席。老黃這段時間似乎陽光了不少,他參加了局里這次活動,據說身手很不錯。大家剛參加完海選演出,就趕過來。這段時間C城非常熱鬧,響應“愛祖國愛家鄉”這一主題的號召,準備一場大型晚會,題目是鄉愁。聘請了好多著名歌星、演員和主持人來城演出。晚會由外來節目和當地海選入圍節目穿插表演,由市內推薦評委評分,選出優秀文藝單位,頒發獎金。各個機關事業單位全體出動,不是參加演出就是組合方陣做晚會觀眾。那樁珠寶盜竊案破了,大局長心情大好,讓表演個“擒拿格斗”節目,反映咱公安人的英雄本色。并親自監督,每天檢查練習情況。今天節目順利海選入圍了,大家十分激動,個個半是期待半拍馬屁舉杯說,拭目以待。黃明也湊過來,跟大家舉杯,說明天,咱局一定會拿最高分。

彭陽也被那份熱情感染,跟大家敞懷暢飲。一切都沒有今晚重要。他想。所有人都跟他說,彭隊,終于苦盡甘來,要抱大孫子,享受天倫之樂啦。

路琴碰碰身邊的老潘。這個婚禮上,除了彭陽一家,他們基本不認識。夾在陌生人群里有些尷尬。路琴打算跟老潘一起去跟他們一家人敬杯酒就離開。卻發現老潘在發怔。

老潘像被嚇醒了般猛然抬頭,愣愣地看著路琴。路琴訝異,旋即憤然,狠狠瞪了一眼,臭男人,她想,他大概又惦記那殘廢女人了。來之前,老潘接到萬蘇的電話,問路琴是不是還在誤會她,要親自來解釋,被她劈手奪過來罵了一通就掛了。老潘不說話,依舊怔怔地,稀里糊涂被路琴拉著,去跟彭陽一家敬酒。然后道了別跟在老婆后面,一瘸一拐往回走。

小琴,咱家這個店,開多少年了?

不知道!路琴不抬頭,她還在生氣。她拿著計算器,對著賬本算賬。今年辦卡的顧客增加了不少,這是件喜事。她打算年底把店鋪擴大點,再增加個美容美顏,丫丫明年就高中了,一上大學錢頭就朝外了,得趕緊多存點。

我記得好像十六年了吧。都這么久了,咱丫丫都上初中了!老潘怔怔地,一邊自言自語,你還記得從前的事嗎?

好好的說這些!路琴白了他一眼,這么些年了,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好像從沒有過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前兩天參加婚禮回來,一直有點魔怔,今天客人也不大管,翻來覆去看昨晚的晚會現場直播視頻,說些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和萬蘇,沒有一丁點不對勁,你信我嗎?

路琴瞪他一眼沒說話。

如果這個世上還有我老潘眷戀的,要來生做牛做馬報答的人,就是你。你信嗎?

好了,怎么了?老夫老妻大半輩子了,什么來生,我信行了吧!路琴又白了丈夫一眼,聽到這句話,她心里倒是莫名歡喜。

小琴,你還記得你說的那個所長和行長的事嗎?

路琴詫然看他,又來了!你今天怎么了?猴年馬月的事了!

我……要見彭陽。

路琴看他,什么意思?……彭隊不是經常來我們這里?他……胳膊又不好啦?

老潘看著路琴,目光發紅,臉色發白,聲音顫顫地,像薅不住力,有點發恍。原來我聽岔了,他不叫平仔,叫……

說什么呢?什么平仔?

我,我看見他了。

你看見誰了?

那個人,就是……我給你講件往事,許多年了,憋在心里,太難受了……

時間像撒進水杯的一把沙,一顆顆往下聚集,沉淀。老潘的嘴一張一合,像開啟了時間里一扇沉重的大門。

路琴聽著聽著,手里的計算器“吧嗒”掉在地上。

15

從醫院里出來。彭陽心情說不出是煩亂還是興奮。曉梅得了絕癥。這是個噩耗。但曉梅卻告訴他一件事。這件事關系到那件案子,卻不像那聲“粉紅”那么簡單。他再也裝不下去了。

其實再過一個月不到,他就退了。

他不知不覺又來到長椿街北那條通往新建設城區的路。那巷子早沒了,那幢小樓多年前住進了一家從北方搬過來的商人,周邊平房拆盡,都建成差不多戶型的小別墅,成了一大片別墅區。連他也分不清哪幢對哪幢了。二十多年了,這個城市被改造無數遍,舊的去了,新的來了,除了早年長長的老長椿街還沒有拆,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影子。

二十二年前,吳科死于他自己的槍下。偵查科去吳科家調查,趙曉梅隱瞞了一件事。就是五萬塊錢的現金。

我和他就是搭伙過日子,我們娘倆從來指望不了他。他在外面賭錢,養女人,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伤懒?,你知道我那時候面臨下崗,我和女兒得活下去,那五萬塊錢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弄回來的,但它可以幫我們娘倆活下去……

趙曉梅還交給他一塊石頭。這東西灰不溜秋,我也看不出價值,當年,這塊石頭和那筆錢放在一起,被他藏在老房子一張壁畫后面的暗格里,我也在他死后意外發現的,也不敢拿出去,怕扯出那五萬塊錢來……可我現在,要去見他了……我不能帶著這個秘密去……

彭陽點上煙,往回走。長椿街的法桐又一次翠綠翠綠的了。人這輩子,都不如一棵樹這么篤定安詳,總是翻來覆去地折騰。這錢和石頭有價值,雖然不一定找到當年送石頭的人,卻能肯定,五萬塊錢一定是趙善明取出來的十萬中的一部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天氣暖了,走了這一大段路,后襟已經汗濕。他攥著那塊丑丑的石頭,沒回家。家里多了一口子,沒想象得那么好,娶個智障兒媳,還真需要再準備好好一番修煉。艾紅現在又有了新的心事兒,看上去還不輕。她說小溪像個定時炸彈,動不動就出點狀況。才幾天,就感覺家里成天亂糟糟的。今早上吃早飯,小溪竟然當著彭陽的面,和艾紅說起跟帆帆在床上的那點事,讓人哭笑不得。

小江打來電話,師傅,查到幾個經常去檔案室的人,但有的視頻有些模糊,不過能看清楚臉……

彭陽抽完最后一支煙,他打算先去老潘的按摩店。今天,他要跟老潘提一提那個粉紅,她是路琴嗎?那么老潘是誰?還有,桔紅在哪?但他站在馬路對面,躊躇不前,遠遠地注視老潘的店。他看見有客人進去,又有客人出來,老潘和路琴的身影時不時在店門里來回穿梭一下……他久久站著,不忍打破那屋子里的平靜,他現在終于知道,他被這案子撞醒的是什么了。他的胳膊又開始木了。這一回木得有點厲害,仿佛這幾件事是幾把錘子,一起都砸在了他的那只壞胳膊上,把它砸得快報廢了。

然而西西弗斯綁架了死神,他注定要終生重復推一塊巨石上山。

老潘今天不在狀態。連路琴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彭陽也像心不在焉,仰在按摩床上想心思。他腦海里不?;厥幹@些天發生的一件件事。那聲“粉紅”,他該怎么說出來。

來,翻個身。老潘說。

在老潘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不知道哪根弦被彈了一下,彭陽腦海忽然閃過抽屜里那兩個指紋。

工序還那樣,但老潘的手沒有從前那樣流暢得一氣呵成,顯得有些遲鈍,打隔。

有心思?彭陽說。

老潘欲言,又搖搖頭。

你能有什么心事!我這有??!嗨你說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剛答應艾紅,陪她去趟西藏散散心。早就說好了一退休就帶她去旅游,正好我也六十大壽了,她那個病,在這個地方怕是好不了了……哎老潘,你說這事怎么辦,曉梅,就是那個被殺的吳科的妻子,生病了,是……嗨,你知道吧,曉梅她跟我說……

彭陽艱難地將那只壞胳膊挪到眼前,展開那只手里灰不溜秋的丑石頭,這胳膊,他得一直攥著那石頭的菱角,才能用手心的刺痛分散和抵御那種麻木。

老潘像被誰抽了一板子,盯著那塊石頭,停下來。一陣長久的沉默后重新啟動,像恢復起搏的心臟一樣,漸漸地緩緩地恢復正常的平靜和流暢。

做完最后一個動作,老潘坐進一邊的椅子里。他似乎有些虛脫。

彭隊,您知道不,這么多年我喜歡看推理小說。

知道啊。

您喜歡推理吧?

那還用說!

那我今天,給您講個推理故事。

路琴掀起門簾進來,顯得有些激動。手里拿著一瓶精油,她在隔壁客房給一個客人做減肥按摩。

光著上身的彭陽心里莫名一震,看看路琴,又旋過臉對著老潘。這么些年,這個悶葫蘆一般只聽他講,從來不多插言,是個忠實誠懇的聽眾,今兒難得這么俏皮,簡直有些幽默了。

好??!你這悶葫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

彭隊,您有沒有聽說過“燈下黑”?

“哐當”一聲,路琴手里的精油瓶掉在地上,灑得滿地都是。路琴慌慌張張蹲下去撿起來轉身撞著門簾跑出去。

一陣長長的沉寂之后,門簾一動,路琴手托一個包裹,進來,輕輕放在彭陽身邊的床頭柜上,默默退了出去。

老潘已經平靜如常,他去池邊洗手。他感覺剛才,不是給彭陽做按摩,他是給自己做了一個全身推拿。他現在渾身松弛、舒坦。他從床頭柜底下拿出一套干凈的衣衫換上。他想,現在行了,老潘家沒有書香人物,但都是規規矩矩干干凈凈的人。他左右看看自己的新衣裳,很合身,這是他昨兒讓路琴趕晚去買來的,連夜洗好晾干,熨燙得妥帖。他很滿意。

很多年以前,一天晚上,是下弦月,月光暗淡,像糊了眼屎……

彭陽仍然躺著,他腦子正在高速運轉,但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只盯著床頭柜上的包裹發愣。他在想,這里面,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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