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戶

王文鋼

米順買房后的第五個年頭，先是失眠了一陣子，接著經常夢見一個老人。

一開始一周失眠一兩次。后來愈演愈烈，一周三四次。再后來，夜夜失眠。太折磨人了。半夜睡不著覺，睜著眼睛在暗夜里瞎琢磨事兒。

一個半夜經常睡不著覺的男人，第二天走在大街上是要被人嘲笑的。頹廢的步子，烏黑發紫的眼圈，總會被人認為頭天夜里的活動過于頻繁，落下了后遺癥。

后來不治而愈，失眠次數減少，米順又開始頻繁做夢。夢里總是出現一個老人。一個花甲老人。慢慢的變成古稀老人。再后來，老人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臉上的皺紋像溝壑一樣越來越深。

老人的腰開始像蝦米一樣弓著，走路蹣跚，好似一盞風燭殘年即將枯滅的油燈。

米順被老人的老相驚醒，驚坐起來，渾身冷汗。那一刻米順腦海里忽然閃現一個念頭，接下去，老人會不會得病，會不會……

身旁他的女人李小可被米順擾醒，扭著身子，嘴里嘟嚕一句，大半夜的，你犯什么神經。

米順用手扯著李小可的內衣，小心翼翼地說了句，邵大強越來越老了，我做夢他越來越老了！

李小可眼睛也不睜，聲音朦朧，半夜三更你說這個啥意思，你想房子過戶，有錢么？

聽到李小可這樣一說，米順頹然躺下。

這樣的場景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每一次發生米順都感覺到似曾經歷過同樣的場景。他常常自嘲，一個男人的心胸還不如一個女人寬。逐漸老去的那個老人還是經常在他的夢里出現。

也難怪，房子買了五年了，還沒有過戶。戶主的名字還是別人的。五年里，米順的心就沒踏實過，總有一種東西讓它惴惴不安。

房主是邵大強。邵大強的兒子做生意虧本，戳了一個大漏子，逼著邵大強賣房子還債。

2011年春天的一個日子，陽光明媚，天空湛藍，鳥兒在附近的樹上唱著聽不懂的歌。米順和李小可，邵大強一家人，他們踏出了街道辦事處律師事務所的門。他們朝小區的農村信用社走去。再過一會兒，米順和李小可在這座城市就擁有人生的第一套房了。米順很激動。李小可不露聲色。米順想李小可的心里這會兒應該和他一樣也是激動的。

那會兒，樹上的鳥兒鳴唱著，米順真想跟它們一塊吟唱。

邵大強一家人都是陰沉著臉。當初村子拆遷時，邵大強分到了兩套拆遷安置房，一套兒子住，一套面積小一點的自己老兩口住。

現在，自己住的這套房子就要成為別人的房子了。

邵大強的臉色倒是很自然很平靜。他的妻子抿著嘴，臉色很差。兒子兒媳婦不停地擺弄著手中的手機，看樣子內心處在一種急不可待的狀態。

米順心里有些隱隱的擔心，擔心邵大強反悔。房屋買賣合同剛才在律師事務所已經簽好了，雙方也都按了指印，簽了名字，留了電話身份證號，有了法律效力。

米順還是擔心。他不知道自己還擔心個啥。

邵大強的兒子后來拿著銀行卡離開了，他的妻子裊裊婷婷跟在后頭，讓米順這個奔四的油膩大叔躲著李小可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女人那豐滿性感的腰身。

李小可在那邊跟邵大強說著話。邵大強遞給李小可一串鑰匙。后來邵大強騎著電動車帶著他的女人朝小區出口而去。米順能聽到他的電動車發出一種類似老牛般的茍延殘喘。

李小可走過來，嘆了口氣，兒子不爭氣，老子就跟著受罪。

米順問怎么了。

李小可說，邵大強的兒子把二十多萬賣房錢全拿走了，一分也沒給他老子留。

米順說走吧，別人家的事情，咱們管不著。

李小可說，我跟邵大強說了，以后這房子過戶，還得找他。

他怎么說？

邵大強是實在人，他滿口答應。

米順和李小可去買的房子那里，打掃，清理。房子也沒裝修，毛坯房。地上鋪了一層地板革。邵大強老兩口湊合住了好幾年。

買了房子后，米順也暫時沒錢裝修。買房子借了十幾萬，孩子還要上學，實在拿不出錢裝修房子了。

湊合住著吧。米順和李小可商量一番，做出決定。

買房后的第五年，米順和李小可還清了借的錢。這時候，這座拆遷安置小區開始辦理不動產證了。

房價已經飆升兩倍多，當初賣房的人很多反悔的，買房的找賣房的過戶的時候，產生了很多的麻煩。

兩個字，要錢。

有一天米順在手機上加了一個群。小區購房者維權群。據說有反悔的戶主跟買房的一方獅子大開口，要求給十萬元才給過戶。

那段時間，小區表面是平靜的，實際上很多人的心在波動，一如運動者的心跳。這座拆遷安置小區，有幾百套房子都是外地人來買的二手房。

從那天開始，米順開始失眠。米順擔心到時候過戶時邵大強說不準也會獅子大開口。

邵大強那年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小區里經常有老人去世，經常有葬禮舉行。

米順把他的擔心跟李小可說了。李小可說，想那么遠干嘛。邵大強是實在人，他不會反悔的。

當時購房協議上注明了，如果有一方反悔，到時按照原購房款的雙倍賠付對方。有律師事務所蓋的章，有他們一家人的指印，有法律效力。

米順還是擔心。

李小可說你的擔心都是多余的，如果萬一他反悔，想獅子大開口我們也不怕。

有人打官司了，購房者和賣房的人。

誰贏了？

買房的人，不過，太耗費精力了。有的買房人，給錢了，有給五萬的，省事。到時候，咱們給不給？

你現在有錢過戶嗎？

米順啞了聲。

就從那時候開始，米順開始頻繁失眠。

米順滿腦子晃動的都是邵大強的影子。李小可笑他說，你個大男人如此沒有度量，還不如我一個女人。

米順說，你懂什么，邵大強老了，人生無常懂不懂。萬一哪一天他走了，過戶得多麻煩你知道嗎。

李小可說，有什么麻煩的，只要能找到他的家人就不麻煩。他走了，還有他家老太太，還有他兒子兒媳婦。

你說，邵大強會不會獅子大開口。米順又問了一次。

我想不會。我跟邵大強聊天能感覺到他是個實在人。實在人不會做出那種事。實在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李小可堅定認為。

米順還是有些擔心。他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的心里裝不下事情。一遇到錢的事情他就縮手了，一個私營企業的員工，一個月幾千塊錢，在這個日益發展的城市里，是捉襟見肘的。

米順那會兒滿腦子是兒子的學費，水電費，還有多少錢沒還的賬，幾個月沒有回老家看望父母了，回去得買點東西。孩子舅這個月打來三次電話，隨禮，隨禮。累啊，累！他仰天長嘆。

小區居委會通知辦房產證了。像他們這種買二手房的，只能是先辦理原房主的房產證，然后過戶。李小可給邵大強打電話，老兩口一塊來的。去社區登記辦證，李小可給邵大強說，大叔，房產證只寫你的名字就行了，如果還寫你家大姨的名字，以后過戶她還得跟著。

邵大強點頭，可以的。邵大強的妻子在一旁聽了不高興，陰沉著臉。

邵大強把她拉到一旁，咱們這房子都賣給人家了，現在辦的房產證只是暫時是我的名字，等過戶，還是人家的。

老太太捂著臉蹲在地上哭，開始罵邵大強。數落他教養的孩子是白眼狼。一輩子跟他過的什么日子，老了老了，沒有自己的房子住。嗚嗚嗚，嗚嗚嗚。

米順在一旁看著難受，躲到一旁了。米順擔心會發生什么事。李小可過去安慰邵大強家的老太太。

過段時間房產證下來，需要戶主本人去領證。李小可又給邵大強打電話拿房產證。邵大強那次跟李小可說了實話，房子賣了以后沒地方住，一開始是跟著兒子湊合住，兒子的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的，五樓，住著不方便?，F在住在女兒家。女兒住在郊區，給他們老兩口蓋了兩間房子。整天看女婿陰晴變幻的臉色也是難受。

拿到房產證以后，米順問李小可什么時候過戶到咱們身上。李小可說，現在過戶得三四萬，房產稅，雜七雜八。兩年以后，不到兩萬塊錢就過了。等兩年吧。

那如果這兩年后邵大強不在了呢。

你看你，你看你，你怎么老是有這種想法，邵大強不在了，還有他家老太太，還有他兒子兒媳婦。

米順不吭聲了。米順又開始失眠了。在失眠了兩年以后，米順又開始失眠，又開始做夢，邵大強又經常出現在他的夢中。佝僂著腰，顫顫巍巍的，越來越老。

之前米順見過一次邵大強，米順對他的印象不深，自從這幾次房子辦房產證，見到他幾次，米順對邵大強有了印象，邵大強的形象有時候就無來由的走進米順的夢里。一個活人，一個老人，開始在米順的夢里頻繁出現。邵大強經常在米順的夢里淚水漣漣，經常長吁短嘆。

邵大強以前居住的村莊叫丁莊，丁莊現在的地方是市政府的辦公地點。他們那個村的老百姓和附近十幾個村的老百姓都被安置到這個小區了。村莊沒了，土地沒了，成了城里人了。

小區的北面是一條迎賓大道，迎賓大道北邊是一處風景湖，以前是一座水庫。米順早上起來有時候去湖邊鍛煉身體。米順看到很多老人來這里鍛煉。米順想，本來邵大強也是應該像這些老人一樣，早上起來到這里轉轉的。多好啊，這環境。

邵大強和米順老家的父親年齡相當，米順父親在老家沒有城里的風景湖轉悠，米順的父親喜歡去村后的小河邊轉悠，去莊稼田地邊轉悠，去檢閱他種下的莊稼。水稻，玉米，大豆，芝麻，花生，還有那片生意盎然的菜園地。

房子一天不過戶，米順就擔心一天。小區里獅子大開口的人太多了。在這個世界上不守承諾的人太多了。房子原先的價格很低，現在隨著城市的發展，房價漲了，找原房主過戶，你不準備個三五萬塊錢，別想順順當當過戶。

米順聽到這個小道消息以后，感覺到心絞痛。李小可單位的同事有過戶的，原房主要五萬，買房人不給，就不愿意去過戶，打官司，熬人啊。

米順感覺太煎熬了。

米順跟李小可說，趕緊攢點錢把戶過了，太熬人了。

李小可說，借錢也得過，閨女馬上初中了，沒有房子，戶口不在這，上學都挺麻煩的。

米順說，邵大強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李小可依舊說，應該不會，他是個實在人。

你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實在人，誰跟錢過不去呢。再說，小區里過戶的，有人開了先例，給錢了。很多人都給錢了。

李小可說，邵大強要是要個幾千的，咱就給他。賣房子的時候房價低，現在房價高了，攤誰心里都會不平衡。如果超過五千就不過戶，打官司。我還是覺得邵大強不是那種人。

你不要這樣說，邵大強的兒子敗家，他現在沒錢，趁這個機會還不跟咱們獅子大開口。

李小可不吭聲了。老半天說了句，到時候看吧，戶總是要過的。

米順點頭，越快越好，這幾年，我都沒有睡踏實過。

你沒有睡死過去。李小可撇嘴。

米順無法辯論，這女人怎么會理解一個經常失眠的人在半夜里望著黑咕隆咚的夜色發呆的那種感受呢，又怎么會知道那個叫邵大強的老人經常出現在他的夢里來回徘徊讓他的心久久不安呢。

他們專門挑選了一個晴好的天過戶。陰天下雨人的心情不好，容易煩躁，容易多慮，容易抑郁。

李小可前幾天已經給邵大強打過電話，還買了一堆老年補品去了他家。邵大強答應去過戶，也沒提要錢的事情。

李小可回來跟米順說，你看嗎，實在人，講的是誠信，有法律公證的買賣合同，反悔有用嗎。

一大早起來，他們準備好了過戶的所有證件，戶口本，身份證，戶主房產證，房屋買賣合同，原件，復印件。米順又從超市買了一堆牛奶點心，他開著面包車拉著李小可來到邵大強住的郊區村莊。

穿過一個地下道，是一片莊稼地，附近有散亂的倉庫，有散落的房子。按照邵大強給的地址來到村頭。米順和李小可提著禮品來到邵大強住的房子跟前。院子里雜亂無章，一條土狗在吠叫。屋里也是凌亂的。

邵大強看到他們提著東西進來，忙說，昨天提了東西，今天怎么還拿，太客氣了。

米順點頭哈腰，應該的應該的，米順給邵大強遞煙。他擺手，不抽煙，不抽煙，還坐一會兒吧。

李小可說，大叔，我們不坐了，咱們走吧，早走早辦好就沒事了。

邵大強說，好，好，你們先去村口等，我換一件衣服就去。

米順和李小可回到面包車里，等了一會，不見邵大強出來，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見人影，李小可打電話說，邵師傅，我們在西邊路口。

邵大強說，正在找身份證呢，等一等。

米順當時就感覺不妙，邵大強想變卦。

等了十幾分鐘，還沒來。李小可又打電話過去，邵大強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哎，你看我，哎，昨天你走以后，我們這邊的幾個婦女都說，讓我要錢，你看我，哎，我不是那種人啊，俺家婆娘把我罵，昨天去了女兒住的地方了，罵我窩囊，我，我都不想活了。

米順嘆了口氣，邵大強的這種態度他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也是米順夢中經常出現的局面，米順的擔心終于應驗了。

李小可說，大叔，我們倆帶著孩子在這里也不容易，要是有錢早就過戶了，不然不會等到今天。咱們昨天說好的。

米順奪過李小可的手機，大叔，你跟我們去過戶，不會白跑的，你放心。

邵大強在那邊嘆了口氣，我找到身份證馬上就過去。

李小可瞅著米順，給多少？

米順伸出一根手指頭。

一萬，你有錢嗎？

一千，邵大強跟著我們出來過戶，耽誤一天，權當補他的工錢。

李小可不吱聲?？辞闆r，如果順順當當過了戶，多給他一些也無所謂。

邵大強來了以后，坐到車里，再也不提錢的事情，只是說他兒子的事情。米順啟動了面包車。

米順從后視鏡里認真看了看邵大強。頭發花白，臉膛黑紅，進車就一個勁嘆氣。米順心里也嘆了口氣。

過戶的過程很繁瑣。邵大強很配合，在需要他簽字的環節都過來簽字。辦好所有手續，房管所讓三天以后來拿證。李小可長吁了一口氣。米順心里也踏實多了。臨近中午，米順跟李小可還有邵大強走出房管所的大門。

米順說，去馬路對過的飯店吃點飯再回去吧。

邵大強說，下午三點還要去干活。

李小可說，現在才十一點多，不晚你干活。

進飯店，米順點了一個素拼，一盤耳絲，炒了一葷一素，一盤羊肉包子，給邵大強要了一瓶半斤的綿竹大曲。喝了第一杯酒，邵大強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米順的心那時候已經平靜很多，眼前的邵大強已經讓米順不再擔心他的變卦。房子都過好戶了，簽過字了，再反悔是不可能的了，這頓飯，他們該是本著一種感謝邵大強配合的態度請他的。

米順望著眼前的邵大強，不再擔心他獅子大開口。米順事先也沒有跟他們提到要多少多少錢。

邵大強端著酒杯，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又是對著米順和李小可說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讓我從小慣壞了。長大了也不正干。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啥的。賣房子的二十多萬給他了，又讓他折騰沒了。兒媳婦前段時間跑了，家里留下了三個孩子。

李小可問，你兒子不經?；貋韱?/p>

邵大強說，幾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候大半年也不回來，在外掙的錢也不給兒媳婦。兒媳婦在家帶著三個孩子。

米順說，你該讓他們兩口子在一起。

邵大強咂了一口酒，我這輩子過的真是窩囊，建新城區占了村莊，賠了兩套房子，本來兒子一套，我們老兩口一套好好的，這小子在外面做生意虧錢賠了，如果不賣房子陪人家錢，就得進去蹲監獄。房子賣了，錢給他了，五六年了，家里沒見到他掙的錢。人家一個小女子，憑什么跟你受窮。

說著，邵大強捂著臉，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李小可從桌子上扯了幾張餐巾紙遞過去。

你兒子和你兒媳婦是自由戀愛還是人家說的。

網上談的。兒媳婦是四川的。不遠千里來到咱這個地方，哎，兒媳婦是個好孩子，孝順，懂事，就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

你兒媳婦走了，你跟你兒子說了沒。

說了，他說他回去也行，回去什么也不干，就在家天天睡覺。

李小可沉默。米順說，大叔，你讓你兒子給兒媳婦打電話，勸她回來，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呢，回來以后，讓你兒子也回來，你們給他們伺弄孩子，讓他們上班。

兒子不聽啊。邵大強嘆氣，我現在死的心都有。前幾天，我哭我不想活了，俺閨女抱著我哭，閨女是好閨女啊。嗚嗚嗚。老人喝了一口酒，淚水漣漣。

米順端著水杯跟邵大強說，大叔，不要傷心，兒女自有兒女福，相信你兒媳婦會回來的，她得想幾個孩子呢。來，大叔，喝酒。

不提兒女事了，邵大強提到房子的事情，他說，自從賣了你們住的那套房子，你們那邊這幾年我一次也沒去過。住在那邊的都是原先村里的鄰居，都知道我家的事情，我是沒臉去啊。

米順說，這沒啥不好意思的，哪個人一生能順順當當的呢，你兒子做生意虧了也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年輕人，總有成熟穩重的一天的。

邵大強看樣子也就是幾兩的酒量，幾杯酒下肚，他就臉紅了話稠了。米順望著眼前的老人，感覺他今天的心情有些不一樣。

邵大強繼續說，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三個玩的不錯的同學，我們后來結婚了，還一直來往，我們無話不談，無話不說，我們相處的就跟親兄弟一樣，不，比親兄弟還要親，親兄弟有時候都沒有我們說的話多，都沒有我們在一起時那種開心那種親密。

米順點頭，是啊，人一輩子能有幾個知己，能有幾個相處的不錯的同學是幸事。米順在心里算了算，他這樣的同學很少有，朋友也很少，他打心里羨慕邵大強了。

邵大強兩眼迷糊，端著酒杯，說話有氣無力，小老弟啊，我難受啊，我的那幾個同學，這些年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了，現在的我，沒有一個和我說上話的人。我難受哇。

米順愣了愣。他從內心理解一個人的孤獨有多難受。

米順勸他，其實人的一生不光是有同學朋友，還有家人，你家大姨，你的女兒，你的三個孫子孫女，你的兒子兒媳婦，子孫滿堂，你是個有福氣的人。

老人搖頭，他們都不理解我，都氣我，我常常想，我這輩子活著有啥意思。哎，我都六十五了，天天還得一大早起來去奶牛場干活，一天下來，累的不想說話。不干不行啊，兒子廢了，兒媳婦走了，三個孫子孫女眼見著長大需要花錢。

李小可說，大叔，你不要想得那么多，兒孫自有兒孫福。

邵大強低著頭，沉默一會兒，抬頭望著米順，小老弟。

米順的心抽了一下，等著米順開口。

以前我們沒有打過交道，沒有真正的談過話，聊過天，今天在一塊說話聊天，感覺挺能聊到一塊去的，以后能陪我說說話嗎。

米順愣了下，可以，以后歡迎你到我家去做客，你住的地方離我那不遠，你去，讓我媳婦炒幾個菜，我正式陪你喝點酒，說說話。今天我開車，不能喝酒。

老人點著頭。再抬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米順很意外，李小可也感到意外?；貋淼穆飞?，老人瞇著眼坐在后面，直到到了他住的地方，他都沒有開口。米順停車，李小可朝米順試了一下眼色。米順懂，不讓他多掏錢。

米順掏五千元現金，大叔，我們確實也困難，你別嫌少。

老人望著米順手中的錢，小老弟，你給我開門，我下去。這都讓你們破費了。

米順赧然，把錢塞給他。他松手，又塞，又扔了過來。李小可有些愣了，下車說，大叔，可不能，千萬不能這樣，你回去大姨得說你的。

邵大強撿起地上一張鈔票，這就夠了。你們回去吧，記得我有空去你家找你喝酒聊天。

后來，米順開車出門的時候，有好幾次見到邵大強騎著一輛破舊的電動車從他家樓前經過。米順想喊他，他已走遠。邵大強不是說從賣了房子再也沒有來這里一次嗎。

米順想打電話邀請他來家里喝酒聊天，后來想了想，算了。

有一天，李小可跟鄰居幾個老人聊天，說到房子過戶，說到邵大強一家人。有個中年婦女神神秘秘的說了句，邵大強那個兒子不正干，吸毒，幾乎不進家，聽說在外地的一個戒毒所，好幾年了。

米順的眼前浮現出邵大強一臉悲苦的表情，浮現出他端著酒杯傷感的樣子。

再回到家里，米順望著房頂四壁，想到邵大強在這里生活過幾年，想到這里是他原先的村莊祖祖輩輩換下的家業，一種傷感油然而生。

米順記得那天邵大強跟他說過一件事，他原先的村莊沒有拆的時候，家里養了幾頭奶牛。每天都要擠牛奶，賣牛奶。那些奶牛的乳房被他每天揉搓被他擠壓。它們也不吭聲，默默地站在那兒。有一天，他可能是用力過猛了，有一頭奶牛受不了，“哞”的叫了一聲，嚇了他一跳，當時他的心一疼，再也不敢用力了。牛也知道疼啊。老人說這話的時候，摸了一下眼角。

米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這時候，雨過天晴，四周亮堂起來。米順拿著手機佇立在單元樓的樓道前，望著西邊通紅的天空。夕陽西下，晚霞如火。米順翻出邵大強的手機號碼撥過去，今晚他想邀請邵大強到他家喝喝小酒拉拉呱。

他想聽邵大強開口絮叨絮叨他的過去，他的憂傷，他的歡喜。不知道邵大強今晚有沒有空，是不是還在為生活奔忙。不知道在小酒的微醺之下，邵大強會不會再度開口。

對方的電話卻一直處于忙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