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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 痛

2021-04-07 04:18王亦北
雪蓮 2021年2期
關鍵詞:趙家母親

王亦北

1

我找不到他了。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兩年前,母親的葬禮過后,我就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了。當然,他也沒有找過我。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直到那個冰冷而機械的女聲冒出來。那時已是晚上八點過了。按理說,他一個人在趙家梁,沒有理由不接電話。我就不信,他不回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給他打電話都意味著是我原諒他了。至少說有那個苗頭??捎行┦虏皇钦f過去就能過去的。我不想被誤會。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沒有回我的電話。第三天也沒有。

離他最近的是同村的兩個老光棍,可從山腳爬到山頂要大半個小時,我也沒有他們的電話。他的兩個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爸和幺爸,二爸早就定居到了新疆,幺爸也在幾年前搬到了鄉場上。幺爸離他再近,也隔著幾十里的山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不可能在幺爸那里。還有,他既然決定把事情告訴我,就不會只是紙上寫的那么簡單。他一定還有其他的話要說。他沒有理由不接電話。除非,他是故意的。不,這絕不可能。

他到底怎么了?當這個念頭從我腦子里閃過時,我就控制不住地要往最壞的方面想。電視里報紙上經常有農村空巢老人突遇意外的新聞。我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沒有接。第二個還是沒有。直到撥到第十八個,依然無人接聽。我頓時變得頹然起來,手機屏幕閃著幽暗的光,卻很快熄滅了。

母親在時,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也會為他擔驚受怕。已經很多年了,我和他之間的所有聯系都是通過母親。我無法對他喊出那個字,甚至連心平氣和地說話都無法做到。我們都在竭盡可能地避開對方,具體到一個眼神,以及一切的語言和肢體接觸。我們早就關掉了所有通向對方的門,連一個縫隙都沒有留下。

那個紅色塑料袋是兒子今年暑假從他那里帶回來的。兒子已經二十一歲了,在北方一座城市上大學。今年暑假,他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回去看看爺爺。兒子回去呆了七天?;貋砗?,他把那個紅色塑料袋遞給了我。兒子說,爺爺說了,這是給你的。除此而外,他沒有講過任何關于他的話。我不問,他就不會講,或者說,他不講我就不會問,這是我們一家人的默契。這到底是因為漠不關心,還是刻意躲避,我說不上來。沒想到,他們都在瞞我。

2

妻是下午兩點到家的。一到家,她就噼里啪啦地嚷開了。她說,打你電話也不接,一路上都在為你操心。你說,究竟咋了?

這是妻第一次出去旅游,報的團。臨出發前的兩天,妻每天晚上都要拿出她精心準備的幾條裙子,在鏡子前比來比去。她問我,這條好看嗎?我說,好看。她又換上另一條,問我,這條呢?我說,還是好看。

開飯店是體力活,常年的煙熏油浸,再好看的衣服穿到身上都會失掉幾分韻味。況且,做我們這行,最講究的就是干凈利落,穿裙子的時候就更少了。當妻聽到我的肯定,高興得走路都是一跳一蹦的。那個時候,我比誰都希望她有一個愉快的旅程。我沒想過給她添堵,可我只能問她了。

“你們早就知道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妻小心翼翼地走到臥室門口,低著頭說,你看過了?

我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你說,到底哪個在裝?說完,我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掌里。

妻走過來蹲在我的面前,輕輕說,以前媽不讓說。后來,兒子帶回那個塑料袋時,我們也想過告訴你,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

“所以,你是故意的?!?/p>

妻低了頭,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錯了?”

“我沒想過?!?/p>

妻說謊了。本來,妻和他們沒什么接觸。我出事那幾年,父親去老家縣城打工,母親就來到這個遙遠的城市幫襯妻。妻偶然間提起過,還好有他們,不然,她和兒子的日子不知道會有多難。在我和他又一次鬧崩后,她再也沒有提過他們。

他找不到了。我說。

哪個?妻抬起頭,一臉疑惑。

你說呢?說完,我就不吭聲了。

妻看了看我,臉上的表情變得復雜,卻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你還是回去看看吧??偛荒芤惠呑佣歼@樣。我去店里了。妻說完,輕輕地關上了門。

妻關門的聲音很輕,像是兩只手合在一起。她關門從不這樣,永遠都是嘭的一聲。對這件事,我跟她說過不下十次。每一次,她都笑嘻嘻地說,知道了??傻搅讼乱淮?,她還是該嘭就嘭。我朝那扇門望了望,總覺得意味深長。

我所在的城市離老家有八百多公里。母親去世那年,也是我和他徹底鬧翻之后第一次回去。也許是命中注定,十六歲離家以后,除了帶妻回去認親那次,我的每一次回家,都是和他的又一次決裂。

我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母親得的是胃癌。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母親體內的癌細胞早已大面積擴散。醫生的說法是,沒有幾天日子了。據他說,最開始他們只當是普通的胃痛,熬幾天就好了。然而,母親并沒有好轉。直到后來,她已經疼得站不起來,只能蜷在床上打滾。那時,他們才想起要請個醫生來看看。

鄉里到山上有十幾里的山路。他去鄉上請了幾次醫生,醫生都說,忙啊,走不開。醫生給母親開了幾副藥讓他帶回去,母親吃了,還是不見好轉。相反,卻一天天地瘦成了皮包骨頭。后來,他就堵到了鄉上醫生的辦公室里。他說,要么我跟你走,要么你跟我走。最后,醫生選擇了跟他走。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說那么多的話。那也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哭得涕泗橫流。他說,要是早點帶你媽去看的話,也許,她還能有幾天的活頭。

我差一點就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了。母親走了,我們有著同樣的悲傷和不幸。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母親的棺材前,守著幾根香燭,有一搭沒一搭地燃著紙錢,一直坐到了天亮。那時,我還在天真地想,總算是對母親有了一個交代。

車很快駛上了高速公路。天色暗沉沉的,烏云也壓得低,仿佛是為了掩蓋在遙遠的天邊發生的一切。那張二指寬快要模糊了的黑白寸照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合影,兩個人臉上的嚴肅多過溫情,看上去,還有一點不知所措的茫然。他說,他們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輕輕松了松油門,心情也頓時變得沮喪了。我不知道,在那千里之外,是不是還有我所謂的家。

3

我是十六歲那年離開老家山梁的。那個地方,有一個大眾而俗氣的名字,趙家梁。趙家梁在山頂上。那樣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談不上什么條件。還有,我們并不姓趙。我們是趙家梁唯一的一戶外姓人。

天下那么多地方,至于為什么去那里,別說別人,就連我,也實在想不通。當年,他帶著我和母親長途跋涉,從有水有稻子的山灣灣里,搬到常年只剩下灌木叢和風的山梁上。我問過他為什么,他只是說,他跟這里有緣。母親說的是,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這樣的回答難免無趣。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問過了。

本來,他是對我寄予厚望的。也可以說,我是他唯一的希望。問題就出在這里。成為別人的希望或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從小學起,到初中,再到高中,我幾乎成了一個符號。他孫有道的兒子只能是第一。我并不是故意要同他作對,只是,他要我走的那條路我走不了。我想走自己的路。好不好,都沒那么重要。

我是在縣城讀的高中。第二年還沒讀完,我就在學校呆不下去了。我私自找老師辦了退學手續。我就是想好好地透口氣。我的所作所為在家里引發了軒然大波,第一個跳出來指著我鼻子罵的人就是他。他問我,為什么就不能替他想一想,他做牛做馬,不都是為了我嗎?我怎么能這樣?他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好話說盡,歹話說絕。這并沒有什么用。反正我鐵了心再也不會去學校。他只好把我鎖在屋子里,揚言說,除非去學校,否則就關我一輩子。

我是在半個月后的一個午夜悄悄離開的。他一定沒有想到我真的會走。他一定還想不到的是,母親早已暗中站在了我這邊。她無法說服他,也見不得她的兒子受苦。在無邊的霧色里,母親抹著淚,偷偷給我開了門,并塞給我一團用手帕裹起來的東西。我走了幾步,母親追上來,說,別怪他。母親聳著肩膀,像是只有那樣,才能把自己撐起來。

母親給我的手帕里是九十三塊錢。家里的錢都是他在掌管。為了我,她徹底地背叛了他。我不想也不能讓母親失望。我跑的地方不算少。福建、廣東、北京、浙江、山西、蘭州等等,聽說哪里有錢掙就去哪里。說來也怪,那些年,我跑來跑去,除了一身輕松再無余糧。關于這些,我從來沒有跟他提過。無論如何,我得向他證明,我不讀書不聽他那些為我好的大道理,照樣能活出個人樣不是。后來,母親告訴我,他就是在那幾年快速老下去的。才四十出頭,看上去,倒比五十歲的人還要老。還有,他開始吃煙了,那種煙霧可以把整個人都藏起來的趙家梁上長出來的葉子煙。

天色越來越暗,夜色蒼茫,幾近于一片混沌了。我們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聊聊。其實,那些事根本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不想在他面前低這個頭。說到底,他是父親啊。

4

我是第二天早上下的高速。我很想早點回去,卻又害怕回去。三十多年過去了,趙家梁不僅早已從所謂的行政區劃版圖上消失,也漸漸消失在那些曾經生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稀薄記憶里。沒有多少人再記得它了。也不會再有人從別人口中知道它。十六歲離開那年,我本來想過,我一定要讓他和趙家梁重新認識我,現在怎么看,都像是癡人說夢。

還是十多年前,就有人陸陸續續從大山里撤下來。母親還在的那些年,經常會打電話給我說村里的事。母親說,又有人搬走了。每說一次,我的心就揪著難受一次。不用猜也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難受,更絕望。他們都在往外走,他們都在昂著頭驕傲地往外走,只有我,是低著頭,含羞忍辱從村子里出來的。而且,這段歷史,也將成為那個山村所有人最后的共同記憶。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我的將來會有什么樣的奇跡發生(雖然大概率是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奇跡),我們都無法驅散這段往事帶給我們一家的屈辱和不甘。

母親說,他們有的去了湖南,有的去了新疆,河南,還有成都,甚至是黑龍江那樣遙遠的地方也有人去,反正就是不留在山里。近兩年,村里就只有他和兩個老光棍了。其實,是只有他留在了那里。因為國家的扶貧政策,政府在山腳下傍公路的地方,給那兩個老光棍建了一座扶貧房。他還有我,自然不屬于被扶貧的對象,也就在山頂留下了。當然,我很清楚,即便是送他一個貧困戶的名額,他也絕不可能接受。他要強了一輩子,哪里會甘愿成為被幫扶的那一個。

我把車停在通往趙家梁的那條小路的山腳處。其實,再往前開兩百米,就有一條直達趙家梁山脊梁上的水泥路。而從這里上趙家梁,還要走近三里的石板路。我想走回去。我站著抖了抖腿,好一會兒,才有了站在地面上的感覺。我試著往前走了幾步,背也在一點一點地挺直。我用手理了理頭發,在衣服上拍了又拍。

從山腳往趙家梁走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趙家梁唯一的小賣部。這里曾經住著趙家梁最富裕的人。當然了,那年頭,富裕是一種姿態,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的姿態。對于趙家梁人,除了這個小賣部,另一個最靠近趙家梁的小賣部也在三公里外,還是外村的。這里裝著趙家梁人的油鹽醬醋茶,也裝滿了趙家梁上所有孩子的童年期待。趙家梁人人都需要這個小賣部。除了我們一家。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事情的起因并不復雜。他和母親搬到趙家梁以后,先是暫住在一戶趙姓人家,后來,才慢慢地建起了四間黃泥小屋。在那個年代,除了一門手藝,莊稼人的命根子還是在土地上。為了有幾壟屬于自己的土地,他和母親不知找過多少人求過多少情,最終才在趙家梁最偏遠最苦瘠的山包上,開出了幾壟荒地。十來年里,除了教書,他挑水下肥,把所有心血都澆在了那幾壟土地里。那些土地沒有辜負他,從第三年起,每年交完公糧,我們家都是趙家梁糧食剩得最多的人家。

然而,有一年,小賣部一家不知道是從哪里聽來的傳言,說的是,我們家開出來的一壟地風水極好,誰要是把祖墳遷到那里,子子孫孫,必定福澤綿長。這個傳言像風一樣,傳遍了趙家梁的每一個角落。趙家梁的每一戶人家都躍躍欲試。誰讓我們不姓趙呢,哪怕那壟地最后鬧不到他們頭上,至少,也不會便宜了我們這樣的外來戶。

那場戰爭曠日持久。他不是一個甘于認輸的人。最初,是他扛著鋤頭一整天一整天地守在那壟地里。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啊。他來到趙家梁的第二年,趙家梁籌辦村小,他就成了第一個也是空前絕后唯一的一個老師。母親說,大不了不要那塊地了,莊稼嘛,夠吃就行。然而,他以師的尊嚴,他不接受這樣的侵犯和掠奪。

后來,到了局面無法控制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引入其他的外部力量。他還有兩個弟弟,還有,他是母親家的上門女婿。這樣的來歷,注定讓他看似眾聲喧嘩,其實無所依傍。他還是找到了他們。那是我所知道的,他從他的兩個家族脫離出去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求助者的姿態出現。

趙家梁堅決帶頭行動的是小賣部一家。他們先是三個人,再是五個人,慢慢地,是十個人,最后,是趙姓的所有男人和一口空棺材。他們敲鑼打鼓,日日不歇。那壟地在靠近山尖的地方,驢打滾似地朝下傾斜著。玉米在地里站得整整齊齊,沉默地應對著四面八方的山谷和天空。一如他的沉默。

他的后盾和小賣部帶來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從一個人變成一群人,又從一群人成為一個人。最后,他站成了一個影子。他再也無法阻擋一群人的力量。那口空棺材被埋進土里的那天,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田埂上看那塊墓碑。傍晚,母親牽著我的手,惴惴不安地守在他的身旁。漫長的黑夜籠罩著我們,一股透徹心扉的涼寒爬遍了我的全身,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疼痛。半夜的時候,我被寒風驚醒,伸出手往他的身上摸了摸,他比石頭還硬比石頭還涼,我嚇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沒想到,他卻摸了摸我的臉,笑了。

回家后,他在屋里躺了整整三天。對于我們家這段人所共知又無比隱秘的屈辱歷史,那壟地和那塊墓碑成了一個明示。我不止一次地想過,也許,他的人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塌陷的。

而今,小賣部早已人去房空。幾面倒伏得只剩下墻根的泥巴土墻被一人多高的灌木叢密密包圍,既荒涼又充滿生機。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它不動聲色,用生命的力量,抹掉另一種生物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然而,任這一切怎么改變,也無法把那些關于孫家的秘辛一筆勾銷。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把自己遠遠地隔離在趙家梁之外,也把我和趙家梁的人群隔開。在堂屋里的那張小方桌前,我度過了無比壓抑的少年時光。那是一種溺水一樣的窒息感??伤麉s說,他是為了我好。

5

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門上的鐵鎖銹得斑駁。太陽并沒有露面,卻還是執著地把比別處更多的一點的白和亮灑在了我的面前。

房子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在鋪天蓋地的綠的合圍下,好像比我記憶中的還要更老一點,更矮一點。我計劃過要修房子的。他也計劃過的。在趙家梁最早一波移民潮開始前,我們就把錢準備好了。

我朝四周望了望,只好掏出手機,把他的號碼翻了出來。我抖著腿,漫不經心地扭了扭脖子。他要是接了電話,我該說啥,是說隨便問問,還是說我回來了……我在腦海里飛快地盤點著,卻始終底氣不足。那個冷冰冰的女聲結束了我的糾結。他關機了。

我用手狠狠搓了搓臉,使勁地咳了幾聲。

“孫有道。孫有道……”我終于忍不住朝四面八方喊了起來。

山谷里靜悄悄的,回音像走散的風一樣從四周朝我涌了過來。

我停了停。很快,又用更大的聲音把我的疑問交給四面八方。

孫有道是他的名字。這個名字,我只在很小的時候喊過。那時候,人家都喊他孫老師。他們問我,你敢喊孫有道嗎?我當然敢啊。于是,當著一群人的面,我喊他孫有道。人群中很快爆發出一陣笑聲。記憶中,他笑嘻嘻地揉了一把我的臉,說,再喊,小心打屁股。我被他笑過之后突然瞪大的眼睛嚇得愣住了,用手撲打掉他的手,怯怯地跑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說,你要喊爸爸。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喊過孫有道了。只是,他作為孫老師的人生并沒有持續太久。當他從趙家梁村小的講臺上退下來后,他又成為別人嘴里的孫有道了。只有我和母親知道,那個孫有道已經不是從前的孫有道了。

我踉踉蹌蹌地往山下跑,逐漸意識到,光是靠我,要找到他,也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是得問問同村的那兩個老光棍。不管他是下山還是上山,他肯定會從他們門前經過的。

政府給他們修的扶貧房是五間磚瓦平房,他們一人一間廚房、臥室,共用一間堂屋。我把車停在路邊,徑直走到了門口。兩個老頭正坐在堂屋里守著電視,看到我,他們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是孫有道的兒子?!?/p>

他們對視了一眼,好像與我有關的記憶裝在對方的眼睛里。

你們看到孫有道了嗎?我問。

他們又互相望了望。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含混不清地爭論,雖然嘮叨而且無趣,卻也是在過實實在在的日子。人總是要和人在一起。兒子一定也見過他們了。兒子說,他太孤獨了??伤墓陋氹y道是我造成的嗎?兒子是不是也在心里給我打分?我和他,到底誰才是最該被原諒的人?

我的想象并沒有持續太久。他們的爭論結束得陡然而意外。他們齊刷刷把目光對準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異口同聲地問,你回來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等重新回到車上,我想了想,還是撥通了幺爸的電話。

幺爸的電話倒是接得很快。幺爸說,你爸沒來過我這。也沒給我打過電話。

我一下子急了,說,打他電話關機,家里也沒有人,到處都找不到。

幺爸在電話那頭長長地哦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說,你別急,可能是去他哥那里了也說不定。

“幺爸,我是孫有道的兒子啊?!?/p>

“我知道?!?/p>

“他哪里有哥???”

電話那頭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個,電話里也說不清楚。他這人,嗨,咋就關機了呢。這樣,你先過來,我也找找?!?/p>

我把頭仰在靠背上,腦袋里一片混沌。他還有哥哥。還有母親,他們一直都在騙我。我忍不住氣憤起來,一拳砸在了方向盤上,卻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6

從趙家梁去幺爸居住的鄉場只有一條路。我只去過幺爸家兩次。一次,是十六歲以前。一次,是我結婚后。他和他兩個弟弟的關系幾乎可以用淡漠來形容。平常日子,除非有事,而且是大事,他們才會互通有無。否則,他們幾無聯系。還有些年,他們一年到頭連過年都沒有一句問候,就更別說互相走動了。我曾狠狠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他們有走不完的親戚,數不完的表哥堂哥表妹堂妹。而我,除了他和母親,好像就再也沒有什么親人了。

16歲離開那年,我從趙家梁出發,先走到鄉上,再走到縣城。最后,在縣城上了汽車。那些年,正是趙家梁最紅火的年頭,人們開荒山,挖深井,修新房,都在卯著勁兒過日子。后來,趙家梁的黃泥小路變成了石板路,又有了寬闊的馬路。再后來,村村通了柏油路??哨w家梁卻從五十幾戶人家搬得只剩下十來戶,八戶,直到把他一個人剩在山梁上。

仔細想想,我當年離開也不過是一時意氣,主要還是想緩緩。我沒想到一切會變得這么快。飯館里的小吳和其他人倒是很淡定。他們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時代就這樣,農村再好,也沒幾個人愿意呆了。說罷,他們開玩笑道,所以啊,老板,還是你有眼光,生在了好時代。

他們的話也是實情。因為和他鬧翻,我才決心要干出個樣子,誤打誤撞在這個城市開了飯館,趕在好時候買了房,總算有了自己的家。店里的員工也是農村出來的。他們的家鄉要比趙家梁好一點,不過,常年留在那里的也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他們在城里奔波操勞,一年到頭,顧了一家老小吃喝,也難有多少積蓄。至于在城里安家,就更不知猴年馬月了。我的確比他們幸運??晌疫€是感到了哀傷,為他們,也為我。在時代滾滾向前的洪流中,我們都別無選擇。

進鄉場要先轉過一個大彎。那個大彎就像巨大的迷陣,把鄉場死死藏在了身后??看髲澋囊粋仁沁B綿的矮山,密密麻麻的磚房肩并肩地順著矮山向前延展,在兩棟房子的縫隙處間或有兩人寬的石階,通向山頂各樣的商店和菜市場,和一座經年的古寺。

過了大彎,遠遠就看見幺爸佝僂著身子朝我這邊張望。從下車到幺爸家,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進了屋,幺爸指了指堂屋里的長條凳,說,坐吧,我給你倒杯水。

開水從幺爸手里的水壺乖順地往搪瓷杯子里跳。幺爸把茶盅遞給我,才慢慢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

你來打吧,他說。

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茫然地站了起來。

幺爸把那張紙條推到茶杯旁,轉身走到門口去了。是他哥的電話。他背對著我說。

我是第二次撥通那個電話才說話的。第一次,那邊喂了半天,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后來,再打過去,便跟個機器似的報了家門。那個人告訴我,他回趙家梁了。他對我解釋說,他出來時忘了帶手機。

“到底是怎么回事?”

幺爸摸了摸衣服,眼睛眨了幾下,把頭扭到了一邊。

“你先喝口水?!?/p>

“他也不容易?!笨次也徽f話,幺爸又補充了一句。

母親多次委婉地講過,他也不容易。母親說,他是個好人,就是太苦了。他們都說他不容易。難道全世界就他不容易?

“其實沒那么復雜?!辩郯譀]有再說什么,徑直走到門口,拿起鐵鉤嘩啦一聲把卷簾門拉了下來,只留下一條窄窄的小縫。

7

“剛剛那人才是你爸的親兄弟。你爸是從林家帶過來的。當年,你爺爺奶奶結婚幾年都沒有小孩,所以就抱養了你爸。后來又有了你二爸和我。你爸是我們三個里最能讀書的,當年還是我們那兒第一個高中生。我和你二爸就要差多了,反正讀書是不行。后來嘛,他就沒讀了。那年頭,吃飽肚子才重要?!辩郯终f。

“那他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問。

“你爺爺奶奶有了我之后他就知道了?!辩郯职杨^歪在椅子上,瞇縫著眼睛,仿佛在讀一本遙遠的書?!坝幸荒?,他回林家呆過一段時間。后來,又回來了。那以后,他就不怎么跟我們說話了?!?/p>

屋子里的光線很暗。除了門口,房間里的其他地方都麻乎乎地黑成了一團。

“他從來沒提過這些?!?/p>

“本來他們也沒什么往來?!辩郯滞nD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有一年,你不是出事了嗎?”

“哦?!蔽矣昧Φ匾Я艘麓?。

我出事那年,兒子才五歲。我和妻在火車站、客運站這些地方當游擊隊,擺攤賣點衣服毛巾電器啥的。一天晚上,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從我這買了幾樣電器。真他媽見鬼。偏偏就是那天,我收了假錢都沒發現。后來,還是晚上,那個男人又笑嘻嘻地來買我的東西。這一回,他不穿西裝也不打領帶了,襯衣外面套毛背心,還帶個眼鏡。他以為我認不出來。

我哪里咽得下這口氣。趁他在攤子上東看西看的時候,我突然走到他面前,出其不意地捏住了他的手腕,狠狠地扳了一下。他也不是個軟蛋,順手就拿起一個水龍頭往我頭上砸。我一下昏了頭,也拿起東西往他腦袋上砸。他沒經住我幾下子。妻買晚飯回來時,警察已經把我銬上了。那人傷得不輕,醫生說,就算治好了,也會落下毛病。還有,我得賠他十三萬。否則,得在牢里呆個七八年。錢到位了,三年就行了。

那十三萬里有他的七萬八。這是妻告訴我的。我算過一筆賬,有四萬六是他和母親的所有積蓄——準備修房子用的。還有三萬二,出來后,我問過他,他沒有說。后面的幾年,我和他的關系一度降到了冰點,我不想欠他的人情,可也沒錢還他。那就互不搭理唄。不過是借了他幾萬塊錢嘛,等有錢了,我加倍還他就是了。

“他在你這兒借了多少?”

“四千一?!辩郯诸D了頓,說:“那幾年你知道的,都沒錢?!?/p>

幺爸家的情況并非他說的那樣。只是,愿不愿意罷了。那時候,他靠扛沙袋掙點苦力錢,誰說得上啥時候才能把賬還清。

“二爸呢?”

“大概也差不多。還有你幾個堂弟,估計加起來也就一萬多吧……”過了好一會兒,幺爸才想起來什么似的,突然咬著牙說,“那以后,他除了還錢,還有你母親過世,我們幾乎沒什么往來了?!?/p>

“還有呢?”

“沒有了?!?/p>

我盯著幺爸的臉看了看,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關于我身世的秘密。然而,除了松松垮垮的皺紋,再也看不見絲毫波瀾。我埋下頭,看腳在地上畫圈。

幾點了?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幺爸看了墻上那只掛鐘一眼,說,要四點半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幺爸飛快地把頭轉向我。

是他的電話,我說。

8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一對紅燈籠。不管怎樣,那座黃泥小屋都需要一點亮色。曠野的綠深沉而笨重。南方的山區就是這樣,一年四季都綠得那么一樣。我提著兩只紅燈籠往趙家梁的山梁上走,往我的起點和終點走。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準備重新開始。

出獄那年的新年,是我離家以后在趙家梁度過的唯一一個新年。那個年過得極不愉快。說不愉快好像過于客氣了點。準確地說,那個年是我們又一次指天畫地的徹底鬧翻。

妻給我說過那筆賠償款的來歷。為了還錢,他去縣城打零工,扛過沙袋背過石板,五十幾歲了還在做苦力。我不是沒有過感動。我也想過要好好地孝順他,至少不惹他生氣。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說起以后的打算,他堅決不能接受我回趙家梁——其實,那不過是我隨口說說罷了。對于以后要干什么,我還沒有想好,就想暫時在趙家梁待一段時間而已。他卻當了真。在飯桌上,他直接把碗朝我砸過來,他說,除非他死了,否則,想都別想!那一刻,我也被徹底激怒了,我說,好,除非你死了,否則,別想我再回來!兒子卻表現得異常冷靜,他連動也沒動,只是端著臉張著一雙冷冷的眼睛看著我。這么多年來,那雙眼睛一直在背后冷冷地盯著我。

如果說,我十六歲的出走更多的是為了逃離。逃離他的高壓、他的苦大仇深的怨氣。到我出獄那年,就成了我對他多年來壓制的一種發泄和徹底反叛??晌乙裁獠涣俗呱狭撕退粯拥穆?。我唯一一件能在他面前逞能的事——娶了一個城里媳婦,有一個城里兒子。那不過是我為了我的虛榮騙了他。

他一生都在卯著勁要爭一口氣。以前,我只知道他是被父母打發出去的上門女婿。他們家弟兄三個,出去的,偏偏是他這個能讀書有手藝的老大。去母親家以后,他是外姓,難免不受待見。他出來自立門戶,不外乎是為了掙回一點男人的尊嚴。等好不容易成了趙家梁的民辦教師,說下課就下課了,還為了一塊地,年年月月低著頭,當著趙家先人的墓碑過日子。只是,我沒有想到,他還有更深一層的來歷。而我竟然復制了和他一模一樣的來歷。他們瞞了我那么多年,偏偏要在現在告訴我。我又怎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屋頂上,從煙囪里鉆出來的白色煙霧正在搖搖晃晃地往天上沖,很快,卻從一柱癱成了一團。要打直腰桿昂首挺胸過一生何其艱難,不到一定年紀就無法明白。他站在地壩里,看見我,訕訕地朝我走過來。我想了想,終究還是伸出手,把燈籠遞給了他。

9

我們難得這樣安靜地坐在一起。都現在了,他都不肯主動說點什么。

“你到底要怎樣?”我實在憋不住了。

“也是這兩年,突然覺得你該知道?!彼A送?,好久才說,“你有選擇的權利?!?/p>

“那你有得選嗎?”我苦笑著哼了一聲,恨恨地問。

他明顯被問住了,一霎間變得呆呆的,好久才說,“知道我們為什么來趙家梁嗎?”

“你媽不能生育。他們都說我是斷子絕孫的命。還有什么比這句話從父母嘴里說出來更毒的?”

“所以你們就抱養了我?”

“我也是他們抱養的。當然,這我也沒辦法??伤麄儾辉摪盐宜突厝?。我到底算個什么東西?我和你母親結婚,他們誰拿我當人了?”他用力往桌上拍了一巴掌,站了起來。

他又是多年前的那個他了。我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點點的妥協??墒菦]有。他昂著頭,歪著脖子的那個樣子,分明就是一個戰士。

“我只是想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從頭開始。你還那么小?!彼拖骂^,說,“說實話,我想做個好父親的。趙家梁是遠了點,偏了點。好在,誰也問不到你的過去,還有我?!彼D了頓,又說,“你出事那年,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找到了林家,死活借了兩萬塊錢。錢都借了,哪能夠說斷就斷了?!彼嗔巳嘌劬?,重重地出了一口氣。

“我這次過去是因為老人走了?!?/p>

“那……”我把那句話忍了又忍,才說,“你就是那樣對我媽的?”

他像一下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痛苦不堪。

“我只是不甘心……我太想大聲說話了?!彼觳磺宓卣f。

屋子里,飛蛾繞著那只昏黃的白熾燈飛啊飛,直到從半空掉下來。

母親的葬禮,是我們家在趙家梁唯一一次辦事。他不止撥通了那些久未聯系的親戚的電話,還把曾經生活在趙家梁的人都通知了個遍。他說,他要讓母親走得風風光光的。他騙了我。母親發喪那天,在他的臉上,除了躍躍欲試的喜悅,我沒有看見哪怕一點點悲傷。

說來諷刺,我這個趙家梁人眼中的不成器,倒成了母親葬禮上的主角。他的城里兒媳,城里孫子,還有他兒子好歹也成了老板——雖然只有一個小小的飯館,都成了他竭力展示的重大成果。吃飯的時候,他拉著我給每桌敬酒,只為了高聲重復相同的話,好像喪事倒成了他的喜事似的。到第四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狠狠掙開了他的手。他還能算個丈夫嗎?沒想到,他諂笑著對我說,還有好幾桌呢,求你了。那一刻,我只覺得無比惡心。

葬禮過后,我跪在母親的墳前,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我心里明白,在我和他曠日持久的戰爭中,母親是最大的受害者。母親做了那么多,無非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和他能夠重歸于好。我想請母親原諒我。我做不到。

可是今天,他卻說,他太想大聲說話了。我一下就怔住了。我也一樣。出獄后,哪怕是在家里,我就再也沒有大聲說過話了。

10

夜深了。我們面對面坐了很久,漸漸地,我的腿肚子上有了麻酥酥的感覺,像是有螞蟻在舔。我站起來,說,把燈籠掛上吧。

我輕輕拉亮了屋檐下的兩只路燈。他把梯子搬過來,斜靠在柱頭上,一只腳墊在梯子下面,兩只手牢牢地握著木梯。我一梯一梯爬得很慢,像是要把我們沒走過的時間都連到一起。

多年來,趙家梁一直有個不成文的風俗。不管誰家辦喜事,都會在屋檐下掛兩只紅燈籠,而且,那兩只紅燈籠還會天長地久地掛下去。趙家梁人的屋檐下都有紅燈籠。兩只的,四只的,八只的。那些紅燈籠就像一個勛章,把他們的喜悅昭告天下,也愈發襯托出我們家的破敗、頹喪。

我的婚事,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屋檐下掛起紅燈籠的機會。我和妻并沒有舉行婚禮。我的說法是,妻是城里人,現在城里都興旅游結婚,我們得按城里的規矩來。他和母親很失望,卻又無可奈何。事實上,這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丶肄k婚禮,我和妻都沒那個底氣。

妻不是城里人——她和我一樣,是從大山里叛逃出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妻的身世更加值得同情,家里姊妹多,有她不多沒她不少。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的人走到了一起。結婚前,我問妻,愿不愿意陪我玩一個游戲?妻答應了。我們的游戲就是,妻得終身終世扮演一個并不屬于她的角色。我需要妻用一個虛無的城里人身份,為自己做一次徹底的偽裝。我們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打著旅游的名義逃回了城里。妻的一口外地方言,他們并沒有任何懷疑。也正是這樣,妻老說,你就裝吧。

燈籠掛好后,我和他并肩站在地壩里,不眨眼地盯著那兩團紅看。冬夜的涼堅不可摧,深入骨髓。

“你媽苦了一輩子。我也是冬天去她家的?!?/p>

他蹲下身子,從棉襖里掏出他的竹煙槍?;鹈缫幌伦訌拇蚧饳C里竄了出來,一小串細細的白霧瞬間從他的手指間升騰起來。

我走到地壩邊上,風一撥撥地從遠處趕來,頭頂的樹葉嘩嘩作響。夜深成了一汪深不見底的烏青。

我轉身看他時,他的身影正閃進房子最左邊的柴房。很快,柴房里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接著,就都是石頭裂開的聲音了。我沖進去的時候,他正舉著鐵錘狠狠砸那些石碑。石碑很快就四分五裂了,除了最里面墻角的那塊,還抬頭挺胸地完整著,上面寫的是——孫有道之墓。

他放下鐵錘,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才拿下嘴里的煙斗。他說,這下好了,了無牽掛。

他說,最開始,是想你搞出點名堂。后來,趙家梁人都往外走,他就想,總有一天,他要把趙家梁熬成孫家梁。那些石碑,都是他在山上開出來的好石頭,他把它們背回來,打磨、刻字,想著哪一天就把它們立到趙家梁的顯眼地方。他重新卷了一截煙葉子裝到煙鍋里,煙霧再一次籠住了他。

就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他吐出一口煙,緩緩地說。

他什么都明白。是啊,就算把趙家梁改成孫家梁又如何?抹掉趙家梁的一切印記,就等于這一切我們都從未經歷過嗎?他放棄了這一場毫無意義的自我安慰。那一刻,我才無比清晰地發現,從一開始,我就沒覺得照片上那兩個人有多重要。知道了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我們都不可能從頭開始。我只是需要一個機會,一個高高在上質問他的機會??僧斔涯切┦荚宜榈臅r候,我陡然覺得,我們之間的高墻也在一點一點地塌下去。

我看著那些碎成一地的石塊,眼睛卻一刻也忍不住地要往墻角處的那塊石碑上瞟。它提醒了我。它們都在提醒我。不管我承不承認,那一天正在加速逼近他。

“孫子暑假回來,我問他,是不是對你有什么看法?他沒說。好在,你能理解一個兒子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就錯了,也許,是你母親放你走的時候。也許,是我決定來趙家梁的那天。誰說得清呢?”

“不過,”他看了我一眼,“明天你跟我去一趟,把趙家當年埋我們地里的那塊碑挖了,這事倒早該做了?!闭f完,他從我的面前走了出去。從背后看,他的身子已經彎成了一張弓,但我分明覺得,他還是當年那個硬著腰桿站在斜坡地里的孫有道。

我跟著他走出去,抬頭的瞬間,發現他正站在紅燈籠底下望著我。當他看見我也在看他,便抿了抿嘴,很快,將頭轉向了黛青色的深空。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他的聲音嗡嗡的,像是在給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后。月亮懸在近乎透明的天空上,明亮而且圓滿,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我癡癡地望著天空,不知道為什么,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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