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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體的軌跡(短篇小說)

2021-06-10 12:26樊健軍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何曾老爺子褲子

共有兩道門。

前道門用6毫米的鋼筋焊接,菱形花紋,刷遍了銀粉,但壓制不住蓬勃的銹跡。裴定然將十字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鑰匙,門開了。第二道是木門,暗紅色,油漆剝落,像被老年斑侵蝕的臉。他換過把十字鑰匙,再次攮入鎖孔,啪嗒一聲響,門緩緩朝內退去,被墻壁擋住,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他的雙眼忽然有些發酸,像掉進了異物。他揉了揉眼睛,室內的變化更真切了,同上次離開時很不相符。他停頓了一下,想抹去這種陌生感,估計沒成功。倒退兩步,仰頭看了看門牌,藍底白字的門牌仍在,三位數,407。沒錯,是這兒,沒走錯地方。

敞開在視線中的,仿佛是家裝修簡陋的服裝超市。四面發黃的墻壁,兩只啞著的白熾燈。窗玻璃上滯留著來歷不明的污垢,室內光線不足,帶著幽暗的朦朧。七八根不銹鋼管縱向排列,高度齊頭,上面懸掛著清一色的西褲,兩種顏色,黑和灰,長短相差無幾,屬同一尺碼。他翻看了西褲的標牌,上半部的黑色圖案中有張側臉,是個叼著煙斗的外國老頭。褲子的布質很粗糲,做工也很粗糙,屬雜牌無疑。原來擺放在客廳的家具去哪兒了?一張茶幾躺在不銹鋼管下,被密不透風的褲子遮蔽了。兩把單人沙發被擠到西邊的角落,不看仔細根本發覺不了。

有兩根鋼管的間隔稍微寬一些,可能是出入的通道。他從中穿過,朝父親的臥室走去,臥室闃無一人,裴茂真不在。再看客房,也是空的。棕繃床上的被褥還沒疊起來,保留著他上次在家時的凌亂。他轉入廚房,仍不見父親的人影。洗菜池里堆著未洗刷的碗筷,灶臺上扭曲著幾根細螞蟥似的面條,兩只蟑螂見了他,亡命似的逃竄,眨眼隱沒在一堆狼藉的瓶瓶罐罐之間。他將旅行袋從肩膀上卸下來,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浩蕩的音樂聲卻在父親的臥室爆響,父親沒帶手機出門。

他在鋼管間走了兩個來回,頭有些發暈,好像誘發了密集物體恐懼癥。每次回來他都要替父親打掃衛生,該洗的洗干凈,該扔的扔得堅決。他原想從客廳開始收拾房間,鋼管上的褲子卻阻礙了他的行動,不知拿它們怎么辦。它們聚集在一塊,像一片被修剪的低矮的森林。他摸不透它們從哪兒來,是別人寄存的,還是父親買回來的?褲子的尺碼同父親很合適,若真是買回來的,有個三五條就夠了。他驀然想到,鄭佐朝的電話或許同褲子有關。兩天前,鄭佐朝給他打過電話,讓他抽空回來一趟。裴定然讓他有話在電話里說,對方遲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說,一句兩句話說不清楚,你還是先回來吧。鄭佐朝說得越含糊,他內心就越著慌,以為父親真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或者臥病在床。追問鄭佐朝,又說沒什么事,裴茂真好好的,不回來也沒關系。他還是放心不下,向單位告了假,又安慰妻子,頂多三天就會返程,然后連夜駕車趕回來了。

靜憩半晌,給鄭佐朝去了電話,問,見到老爺子沒有?

你回來了?老爺子在我這呢。鄭佐朝像卸下重擔似的,語調極為輕快。

裴定然懸著的心落了地。他內心的不踏實是多重的,既有親情上的牽掛,也因贍養老人的義務使然。還有就是,他對父親的不了解。都說父親是兒子的信仰,但裴茂真的這種信仰很早就缺位了,沒能在裴定然這塊土地上奠基,更不要說起高樓筑大廈。在裴定然已然固化的印象中,父親本分而懦弱,同木訥、呆滯、庸俗、窩囊、茍且、可有可無一類的詞語緊密相連。這個小城市的無業游民,參加過幾次招工,最成功的一次被用工單位試用了三天,仍就沒逃脫被辭退的命運。后來,他不得不跑單幫,其實是打短工,有點像印度日結工資的臨時工,有啥活干啥活,都是別人挑剩的不愿意干的活。他拉過板車,踩過腳踏車,扛過大包,清理過化糞池。聽說還做過三個月廚師,其間出了個小事故,給豆腐花加白砂糖時不知從哪里掉進顆石子,險些硌掉客人兩顆大牙,后來還是雇傭他的東家發善心,給了他半個月工資。若說有英雄壯舉,唯一的一次,發生在讀高中時,裴茂真替一個受人欺侮的同學出頭,結果被視為那個同學的同類,被他們的同窗打倒,踏上一腳,進而被全校師生同仇敵愾,逐出校門。那個時代類似的事情司空見慣。裴定然的祖父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對兒子的委屈不聞不問,連句安慰的話也舍不得說。裴茂真流落街頭,沒成為小流氓,倒成了小流氓嘴邊的皮猴子。

父親年少時替人出頭的故事,八成屬于以訛傳訛,是別人侮辱他時強加于他的借口。裴定然打死也不相信,像緊箍咒般箍在父親頭頂的那道“光環”。相反,他對母親口中的父親深信不疑,母親經常奚落父親,你這只皮猴子。他對父親形象的認知,說穿來,是母親灌輸給他的,是她給他定義的。母親有資本這么說。裴定然的外公早年是某個鄉鎮的頭頭,后來犯了錯誤,丟了烏紗帽,貶遷進城到鄉鎮企業局做了個辦事員。裴定然的母親隨父落泊,鳳凰變草雞,像患了梅毒般,身后的追求者一哄而逃,不得已才下嫁給裴茂真。

既然沒從父親身上找到信仰,裴定然就把目光投向了別處。在省城上大學時,他信仰了愛情,把對一個女同學的愛戀當成了自己的信仰。畢業分配,女同學要回原籍,如果他不跟過去,他們倆就得掰了。兩地相隔千里,一個在省南的最南端,一個在省北的最北頭,真要過牛郎織女的生活,不掰才是奇跡。他沒有征求父母的意見,自作主張,奔愛情而去。這一去二十多年,返回故土已是遙遙無期。他投奔愛情的舉動無疑是父親的失敗。想一想,父親這輩子一無所成,女兒早逝,妻子先他而去,臨到老身邊連個親人也沒有,這世上大概沒有比他更悲催的了。

裴定然懷疑父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可又覺得不像,父親每天一個人進進出出,吃早點、買菜、散步,從來沒迷過路,更沒有走丟過,至少沒接到過鄭佐朝的電話,報告類似的壞消息。他每次同父親通話,父親的話雖然很少,嗓音帶著常受人差遣的恭順,但吐字清晰,一句是一句,絕沒有多余的廢話。這證明父親的思維健康,腦子也沒啥故障??蛇@些年,他對父親的感覺越來越陌生,每回家一趟,父親就要陌生一點,疏離得遠一些。父親好像是個緩緩移動的物體,稍不留意,就會拉開一小截距離。他想把他拽過來,可是力不從心,父親也不配合。他同父親商量過,讓他去福利中心。裴茂真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低沉的,好像怕得罪他似的,我又不是孤寡老人,去哪兒不行?想把我當垃圾扔掉?!他想過把父親接去省南,父親仍舊是那個態度,我哪兒也不去!呆哪兒死哪兒!他被父親弄得騎虎難下,萬一哪天父親臥床不起,該咋辦才好。

他邊收拾東西,邊胡思亂想。洗刷完洗菜池里的碗筷,抹去灶臺上的臟污,又沖洗了衛生間,將兩間臥室拾掇整齊了,就??蛷d里那片低矮的森林沒有收割。他還沒摸到它們的底細,不敢貿然動手。愣怔片刻后,抓了把米放在電飯鍋里,煲了小鍋粥。近兩年,父親的飲食習慣有了變化,晚餐一碗稠粥,啥菜也不拌。忙完這一切,鄭佐朝就踩著點將裴茂真送了回來。

裴茂真見了裴定然,沒有過多表示,只是淡淡地說,回來了。他是問候裴定然呢,還是報告他自個回來了,沒人區分得清楚。乍一看上去,父親還是原來的樣子,但裴定然覺得還是有些異樣,白頭發添了許多,眼眶內更渾濁了,看不見絲毫光彩。最叫人憐憫的是,背駝得太厲害,好像地球對他的吸引力超過別人不知多少倍。裴茂真對此渾然不覺,像只地鼠般鉆過低矮的森林,躲進了臥室。裴定然意欲跟過去,卻見鄭佐朝招了招手,讓他出去。

往次還鄉,他都會同鄭佐朝吃個飯,妹妹裴丁香雖然離世了,可他們倆依然親如兄弟。裴丁香活著那會兒,回鄉省親的場面像過年般熱鬧,兩大家子人,加上他們父母,吃個飯都得擺上大團桌??上岫∠慊剂巳橄侔?,醫治無效,死時才三十二歲。鄭佐朝獨自帶著裴丁香留給他的一雙兒女生活了兩年,第三年才續弦,畢竟來日方長,誰也抗不過時間??稍谂岫ㄈ谎劾?,他仍舊是他妹夫,特別是裴定然的母親死于心肌梗塞后,鄭佐朝一夜之間成了裴定然在故鄉的精神支柱,裴茂真偶有個風吹草動,全賴他來照顧。鄭佐朝是個講情義的人,有事不消說,隨叫隨應,平常日子隔三差五會來探望老岳父,逢時過節,還會把老爺子請到家里去。在經濟上,他不是個很寬裕的人,代理了幾個雜牌的紙品,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夠口飯吃。經過裴丁香的那番折騰,原有的積蓄怕是早消耗光了。他沒啥上得了臺面的朋友,客戶大多是小超市、小店鋪,沒誰幫襯他,全靠他自個支撐。裴定然猜想過,不知他是念著裴丁香的好呢,還是心地本真如此,不管怎么說,對他始終愧疚得慌。

裴定然跟隨鄭佐朝下了樓,找個小館子,點了幾個小菜,要了兩瓶啤酒。小館子是家夫妻店,丈夫掌勺,妻子當服務員,是鄭佐朝的客戶,還算熱情,贈送了兩碟涼拌,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酸脆蘿卜皮。話題自然圍繞裴茂真展開,重心落在了那些褲子上。鄭佐朝說,上次你走后沒幾天,我去老爺子那里轉了一次,當時就見五六條褲子晾在那里。裴定然暗暗計算了一下,距離上次回家,都三個多月了。他皺了下眉頭,想不到時間過得如此飛快。當時我也沒在意,過幾天,再去,發現褲子增加了,大概有十幾條。鄭佐朝呷了口酒說,我問過老爺子,咋買這么多褲子呀,老爺子沒說話,拿眼睛覷著我,我就沒再多問了。后來,褲子越來越多,我越發不敢問了。裴定然明白他的意思,換成他也不敢擅作主張,人上了年紀,性情異變,難免會生出各式各樣的怪癖,萬一惹出了什么麻煩,吃不了兜著走。他買那么多褲子干嘛呢?裴定然自言自語。鄭佐朝咧了咧嘴,苦笑了下說,我哪能知道,這事還得你親自問他。該不會……賣褲子的是個女人吧?他沒來由地猜測。還真難說。鄭佐朝被逗樂了,一口酒噴了出來。

他們倆后來又說了些閑話,相互通報各自的近況。臨到分手時,鄭佐朝突然發問,你就沒想過調回來么?裴定然被問到了難堪處,好半天拿不出話來回答。依照鄭佐朝的理解,他在省南呆的是個小地方,奔不了大前程,有啥可留戀的呢。鄭佐朝不清楚,裴定然已陷入難解的僵局,這邊父親年邁,需要有人照顧,那頭岳父岳母也已風燭殘年,同樣需要服侍,雖說有個妻妹,可妻妹遠在上海,遠水解不了近渴。按下葫蘆起了瓢,顧了這頭丟那頭。況且還有孩子、房子、人情世故等諸多現實門檻,有幾道跨得過去?你不回來也沒關系,有我呢。鄭佐朝可能意識到剛才的問題太唐突,把話收了回去。

飯局沒多久就散了?;丶彝局?,裴定然在小區門口遇上父親,后者正要去散步。他趕緊跟了過去,父親沒吭聲,任由他尾巴般跟著。先前他落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隨,如此走了段路,才加速走幾步,趕上同父親平行的位置。如此又走了小段路,他剛要張口說話,父親卻放慢腳步,有意落到了他的身后,他跟著慢下來,父親就更慢了,他再慢,父親干脆掉頭往回走。他知道不能追過去,收住腳步停在了原地。他傻愣愣地瞅著父親的背影,眼睛酸楚得不行,淚水眼看就要奔涌而出。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逮著同父親說話的機會。每次回來,除了處理必要的事務外,他會給父親做幾頓飯,父親有興致時陪著喝上一杯酒。父親喜歡的菜很簡單,就那么幾個。裴定然買了塊五花肉,煮熟了,切成塊,用青椒爆炒了,盛了一大盤。酒是限量的,不超過二兩。因客廳被占著,一張四方小桌擺到了廚房外的陽臺上。父親吃著菜,喝著酒,身體漸漸松軟了,臉上浮現了些許歡愉。裴定然盡可能挑選愉悅人的話說,間或插上個現實問題,比如錢夠不夠,身體咋樣。父親給出的答案并不明朗,差不多吧,少瞎操心,就那樣,諸如此類。他沒法判斷父親到底好,還是不好。到后來,止不住問,那些褲子哪來的?別人寄存的嗎?

說話的當口,裴茂真正搛了塊肉要往嘴里送,好像被突然施了魔法,保持原樣被固定了。那塊肉離嘴邊不到兩寸,主人的舌頭都挺起來了,還是沒能把美味迎進去。借著正午的光線,裴定然發現父親的眼睛被凍住了,像兩個被小昆蟲鼓搗出來的洞口,空空蕩蕩的,里面啥都沒有。

你不知道啊……他們……他們讓我脫了褲子,在操場上跑圈兒。裴茂真囁嚅說。

他們?

說了你也不懂……

裴茂真蔫頭耷腦地放下了筷子,那塊沒被消滅的五花肉隨之掉到桌面上,三蹦兩跳的,像個調皮的小家伙那樣逃離了桌面。他顯然失去了喝酒吃肉的興致,從杌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要往廚房里走。動步時可能絆到了杌子,砰的一聲響,杌子倒在地上,老人家一個趔趄,幸好陽臺不寬,被墻扶住了。

裴定然不明白父親的情緒為何如此怪異,不像個正常人,說的話一點也不像真的,叫人赤身裸體在操場上跑圈兒,這種蠢事只有瘋子才干得出。假若是真實的,也該是很早以前發生的吧,是不是同裴茂真替同學出頭的那件事情有關?有關無關都過去多年了,在裴定然看來,父親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多么滑稽,多么荒誕。他更愿意相信,父親因為服裝店的老板是個女人,才不惜買下那么多褲子。他不知道,父親的身體里埋藏著一顆被侮辱的靈魂。剛參加工作時,他給父母買過衣報,母親欣然收下了,父親卻嫌衣服太貴,堅決不肯穿上身。哪有那么多講究,穿在身上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就是好衣服。當父親的將衣服丟還兒子說,哪兒買的還哪兒去,穿金戴銀還不是只皮猴子。

他沒去琢磨父親深藏不吐的原因,必須盡快處理那些衣物才是。他原想聽聽父親的意見,可不知該怎么說才是,萬一父親不同意呢,該怎么勸說他?他索性不同父親商量了,留下幾條褲子,其余的先收起來。父親若是干涉,他就放棄。他找來幾只紙箱,將衣服一件件收起來,疊齊整,裝進紙箱。一根不銹鋼管上的褲子收拾完了,第二根進行到一半,父親從外面回來,在門口愣住了。他驚愕地張著嘴,卻沒發聲。他的一條胳膊好像機械臂似的抬起來,直戳裴定然,結果胳膊肘那兒拐彎了,五根指頭僵硬地指向了墻壁。最終它無力地落了下去,像被熾熱的太陽曬蔫的藤條。裴定然佯裝沒有看見。裴茂真扭頭看了下身后,好像要逃走似的,可并沒有外逃,反而走進了客廳。同樣他也抱著對裴定然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的態度,繞過一只已經填實的紙箱,進入他的臥室,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這就是他的父親,一輩子都在逃避,聽之任之,從來沒有抗爭過。他禁不住為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褲子清點完畢,共計107條,裝了整整五紙箱。都是嶄新的褲子,當垃圾扔掉太可惜了,裴定然承擔不起這個損失,當舊貨變賣,一條兩條還差不多,這么多褲子短時間脫手絕非易事。左思右想,他忽然靈機一動,如果能找到之前的賣家,折價讓賣家回收,損失肯定會降到最少。裴茂真居住的地方在老城區,面積并不寬,應該不難找,況且父親不可能跑得太遠。中低檔服裝店集中在南門頭,抵近穿城而過的河流北岸,步行不過十幾分鐘。老城區正在改造,一些陳舊的建筑被拆除,有些地方變得不可相認。裴定然沿街而索,一家家店鋪搜尋。從外表裝潢及櫥窗展示的模特看,剛經過的店鋪都不是賣廉價衣物的地方。轉過兩條短促的街道,南門頭近在眼前。這兒的店鋪同先前所見不同,裝修簡陋,有的僅僅一塊招牌。他挨個尋過去,相同質地的衣褲見到不少,品牌卻對不上號。一條直街走完,拐個角,轉到了臨河的街道上。這邊陡然熱鬧了,沿河而建的長廊成了老人們的樂園,打牌的、下棋的、吹拉彈唱的,哪兒都是。街邊的店鋪反倒冷清了許多,見裴定然過來,都堆著笑臉招呼,那情形有幾分像站街女拉客。將這一路看完,他終于找到了兩家店鋪,一家夫妻店,丈夫是個瘸子,全靠妻子招攬生意,另一家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單獨看店。

裴定然先進了夫妻店,問詢價格。女人說,老板,這褲子不貴,才一百二十元。男人卻拿陰鷙的眼神盯著他,仿佛他是個同女人來接頭的地下黨。有少嗎?裴定然問。老板喲,不過兩包煙錢,哪里有得少。女人帶著嗲聲說。裴定然不接話?,F在生意不好做,房價高,房租就高,掙個吃飯錢都難啦,老板要是真心買,就給一百塊,這是砍頭價,沒得還了。女人邊說邊拿眼睛溜著他。這褲子進價多少?裴定然問。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從省城拿過來,一條九十元,還不攤車旅費。女人一臉委屈。八十塊一條,我賣給你,咋樣?裴定然掂著褲子說。老板啊,您這不是拿我們尋開心么?瞧瞧,這還是三個月前拿的貨,都賣不動,哪還有錢壓貨!女人臉上堆著笑,但分明起了變化。裴定然說,我再看看。

中年男人叫何曾明,胡子可能多日沒修理,葳蕤一圈,門牙兜齒,蹲在人行道的一側吸煙,兩只眼警惕地看守著人行道。見裴定然走近,像劫道的強人般擋在了路中間。大哥,是替咱老爺子買衣服吧?進店看看,便宜,都是頂呱呱的正宗貨。何曾明咧開嘴,像個傻子似的笑著。他的兜齒上結著黑色的牙垢,煙熏火燎的。這褲子賣多少錢?裴定然從衣架上取下條褲子,看過兩眼后又掛回去,又取下另條褲子問,這個呢?何曾明眨了眨狡黠的小眼睛問,大哥到底要買哪條嘛?裴定然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兩條都要呢?何曾明回答,前面的八十元,后面的一百,兩條都要的話我給個折扣,一百五十元。裴定然捏了捏褲子,斷然說,貴了!單要這一條咋算?何曾明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哥,您瞧仔細了,這布料結實得很,哪里貴???就這一條?八十元!不二價!又壓低嗓子說,您都看見了,咱這鋪面位置不太好,偏了一點,靠低價吸引回頭客,金碑銀碑,不如上帝的口碑,您可千萬別同那些人說,不然小弟沒法在這地方混了。這個形容有些猥瑣的男人看上去年紀不小,有可能裴定然該叫他大哥。我拿貨給你呢?裴定然問。啊哈!大哥原來是做服裝批發的呀!您比我懂行情,不消我說,三十三元一條。何曾明從衣架背后掇過條板凳,擺到空曠處說,您請坐。三十三元的褲子賣八十元,你搶錢???裴定然假意吃驚。大哥啊,這鋪租每月三千元,我一天賣兩條褲子不夠付租金,賣三條褲子只能給孩子買只饅頭,老爺子還在家餓著,賣四條褲子我才能分口稀粥喝。何曾明肚子里的苦水決堤了,嘩啦啦朝裴定然洶涌。

兩人又東拉西扯了幾句,何曾明絲毫不肯讓步,一分錢也不愿增加。裴定然很想把父親買褲子的事情倒一倒,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哪曾想褲子拉過來后何曾明變卦了,推托說,都是同一尺碼啊,我吃不了這么多貨。裴定然不得已再次讓步,以每條三十元的價格成交。離開時,何曾明給了張名片說,大哥,以后有好事可要記得我。裴定然掃了眼名片,才知這個比鬼還精明的男人叫何曾明。

裴定然將賣褲子的三千元錢塞進皮包,內心卻沒有半點輕松的感覺,反倒像揣了塊石頭般沉重。他不知父親的反應會怎樣,如果父親有過激行為,該如何面對??沙龊跻饬细赣H很平靜,像什么事也不曾發生。他做了幾個菜,給父親倒了杯酒,仿佛借此來負荊請罪。父親很不領情,連酒杯都沒碰一下,喝了半碗稀粥,也不散步,早早睡下了。半夜里,裴定然被客廳的響聲驚醒了,起床一看,發現父親正在幾根不銹鋼管下蹲著。他慌忙走過去扶起父親問,您在干嘛呢?父親像失了魂似的茫然,好半天,才抬起手臂問,我的褲子呢?……我穿啥?裴定然將留下的幾條褲子從衣柜中拿出來,交到父親手中說,在這兒呢。父親接過褲子,摩挲了好長一會兒,才抱著褲子顫顫巍巍回了房。

另天上午,裴定然要告別南下了。出發前,他從柜員機上取了五千元,連同賣褲子的錢,一塊兒交給父親。他的經濟狀況有些緊張,但必須盡可能多給父親留點兒。若是不夠,父親肯定會上鄭佐朝那兒去拿。裴定然內心有個小動物似的翻動了一下,某個地方給撓疼了。那么多褲子,假使父親全都在何曾明那里買的,花銷接近萬元,換在別處,可能還不止這個數。他記得上次留給父親的錢并不多,就七八千吧。父親差缺的錢從哪里來?他想給鄭佐朝打個電話,證實一下錢的事。想一想,又把手機放下了,不用問都猜得出,鄭佐朝十之八九會說,沒啥,就幾個小錢,再說我也有份責任,該孝敬老爺子。

上車后,他還是發了個微信,告訴鄭佐朝自己走了。半道上才收到回信,僅僅四個字:開車慢點。

一個多月后,裴定然正在醫院陪護患糖尿病的岳父,忽然接到鄭佐朝的微信報告,老爺子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心底陡然一冷,像掉進坨冰。正要回電話詢問詳情,鄭佐朝很快發來照片,同他上次回家時所見一樣,父親的客廳里又掛滿了褲子,還增加了不銹鋼管,呈瘋狂之勢。只要不是身體問題,他略微緩了口氣,但去除不了內心的焦慮。岳父見他面有難色,旁敲側擊問他有啥事,他搖頭否認了。岳父向來敏感,稍有不慎,就會上綱上線,他只能把擔憂藏起來,拿出和顏悅色來對待。

過幾日,岳父的病情得到控制,遵醫囑出了院。裴定然才向妻子說明情況,要回省北一趟。妻子扭捏了半天,還是答應了。他又向單位告了假。他原本在鄉鎮工作,后來為了進城調進果業辦公室,一個可有可無的副科級單位,收入少了,工作也清閑了,同頭頭告個三兩天假不是問題。

裴定然起了個大早,日行千里,回到省北的小城已是傍晚。開門的剎那,他的頭皮都要發炸了,雖說之前見過照片,但真實的場景就像個挑釁他的潑婦,不把他激怒不甘罷休。原先的通道變窄了,想要通過,只能從衣褲間擠過去。屋子里靜悄悄的,父親可能散步去了。他杵在門口,進不是,退也不是。不銹鋼管上懸掛的好像不是褲子,而是一張張嘲弄的臉,嘚瑟的臉,一副誰也奈何不了它們的架勢。他心中的惱怒像海潮般翻卷起來,一個浪頭一個浪頭往上揚,眼看就要將他掀翻了。幸好此刻父親不在跟前。他朝門框上捶了一拳,手掌被硌去了一塊皮。他很清楚不能在父親跟前發作。他努力將失控的情緒安撫下去,讓自己面對父親時能夠維持理智的平靜。

裴茂真散步回來,見了他,先是愣怔了一下,才說,回來了。裴定然發覺,父親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聲音也是怯怯的。他驟然意識到,年輕時本就窩囊的父親,年老了,比年輕時更弱小,更需要人的憐憫。父親碌碌無為一生,該是多么不易,但至少比那些精英人物更為堅韌,更為執著。平凡人的活著更為可歌可泣。他不能鄙視父親,再不能把他當成影子般的存在。誰也不能這么做??涩F實又是殘忍的,冷酷的,對誰也不留情面。他不能留在父親身邊,也不能由著父親任性胡為。拿這些褲子來說,父親買回來起碼花費了上萬元,裴定然將它們折價處理給何曾明,這一進一出,得損失好幾千元。如此反復,哪個承受得起?得想個妥善的辦法,把父親的怪癖給掐滅,給堵死。

裴定然輾轉反側,一夜無眠。臨到黎明,才迷糊了一會兒,睜開眼,發現父親居然在房門口站著。他沒想到父親那么早就起了床,買來了油條和豆漿。他慌手慌腳爬起來,洗了把臉。吃吧,豆漿還是熱的。父親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豆漿的確還是熱的,喝下去胃里立刻被溫暖充盈。他抬頭看了眼父親,隔著小方桌,父親端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他依稀看見了小時候的情景,他喜歡吃豆漿油條,那時父親也這么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他恍惚了一下。

褲子……是他們讓我買的。父親忽然期期艾艾地說。

裴定然嘴里正裹了截油條,趕忙抿了口豆漿,咀嚼幾下,將油條囫圇吞了。

他們說不趁早買,以后就沒得賣了。

你別去找他們,他們都是好人。你要是去了,他們就不賣褲子給我了。你總不能讓我光腿光腚地在大街上丟人現眼吧?

他被父親的話給擒住了,一股如鑄鐵般的窒息感硌得他的喉管生疼,讓他吐不出哪怕細微的聲音。他怔怔地瞧著父親,從父親可憐兮兮的臉上琢磨不到,他說的“他們”是確有其人,還是憑空捏造出來的神話人物。有一點是肯定的,父親害怕失去那些褲子。裴定然的眼前閃過何曾明那張帶著兇犯顏色的臉,險些認定父親嘴邊的“他們”就是他。他恨不得朝那張臉揮去一拳,打斷他的鼻梁,打爆他的眼。他察覺了自己的武斷,沒有任何證據,純屬自己臆測。

他決計暫時不動那些褲子。父親若是不主動放棄,就只有從外圍入手,截斷它們的來路。您就放心吧,我誰也不找。他誆騙父親說。他留意到父親面對那些褲子時,臉上似有得意之色。他要讓父親放松警惕,以便實施自己的計劃,跟蹤父親。他要找到“他們”,一定要找到“他們”。如果“他們”是父親胡編的,也要證實“他們”不存在。父親竟然孩子氣地相信了他的謊言,放心出門了。父親的步伐雖然老態龍鐘,但很從容,很堅定。他抄了最近的一條道路,不偏不倚,進了何曾明的店鋪。

裴定然繞到街對面,藏身在長廊里的一根柱子后。街那邊,父親早在何曾明搬過來的藤椅上落了座,何曾明立在旁邊。他們倆正說著什么,雖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感覺得到,父親的心情應該不錯。時間分分秒秒流逝,裴茂真不見有離開的意思,有客人進店時,他還湊過去,八成在替何曾明幫腔。一樁買賣成功,他甚至翹起大拇指,夸贊何曾明。如此老半天過去,才見父親直起身,從何曾明手中接過只塑料袋。趁著何曾明給父親找零的瞬間,裴定然快步穿過街道,站到了父親背后。

老爺子,這是找給您的零錢,拿好了。何曾明將兩張十元的紙幣塞到裴茂真手中說,歡迎下次再來。

明天來,明天來。裴茂真點頭哈腰的,還不忘祝福說,何老板生意興隆。

借老爺子吉言,生意興隆。何曾明嘴上應對,目光早已越過裴茂真投向了裴定然,大哥,是您呢,稀客呀,快請坐。

裴定然無法形容父親此刻的表情,錯愕,沮喪,羞怯,懊悔,躲閃的憤怒,隱藏的自賤……遠不只這些詞語的復合,疊加,還有復合后的擴展,疊加后的引伸。其中的復雜不遜于電腦編程。他向父親笑了笑,藉此消除父親的緊張。這褲子我不要了。父親的手哆嗦了一下,像被什么不名毒物蜇著似的,將褲子丟到剛才坐過的藤椅上。買都買了,我替您拿著吧。裴定然若無其事地拾起父親丟棄的褲子。他是您家老爺子?何曾明睜大了眼睛。是呀。裴定然向何曾明擲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大哥啊,真對不起,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您家老爺子。另天上午,見裴定然再次找上門時,何曾明抱拳作揖,慌不迭地道歉。

看面相,何老板是個厚道人。他以為何曾明心虛了,言語間不覺挾帶了幾分譏諷,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氣勢。

何曾明不傻,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不反駁,也不質詢,而是順勢裝起了糊涂,呵呵笑著說,我做了半輩子買賣,向來奉行買賣不成仁義在,誠信,公平,對誰都一樣,童叟無欺。

那我家老爺子的事該咋解釋?他知道遇上了個難纏的主,擰起眉頭問。

進我店里來的都是上帝,上帝要買啥,我就賣啥,我賣的不是違禁品,不是槍支彈藥,也不是海洛因。何曾明臉上仍舊掛著笑,說話卻是不卑不亢,就拿您家老爺子來說吧,他照顧我的生意,我很感激,他要買褲子,我就賣給他,我不賣給他,別人也會賣給他,開店圖的不就是生意么?哪有拒絕客人的道理?我不拐不坑,不騙不搶,至于客人為啥要買,那是客人自己的事,我從不過問,也不能過問。

裴定然語塞了。何曾明說的合情合理,做的也中規中矩,無懈可擊。裴茂真買下那么多褲子,的確是他自己的問題,有沒有需要,有多少需要,連做兒子的也不知曉。才過了一招,裴定然就稀軟了,好像他故意來尋何曾明的岔子,要沾他的便宜。他真想帶何曾明去看看,他父親買下了多少條褲子。

你能不能幫忙消化些褲子?他帶著乞求的口氣問。

那要看怎么消化,按我的價碼回收,肯定成。何曾明換了副臉色說,如果原價退貨,絕無可能!要是客人都像你們,今天買了明天來退,我的生意還咋做?我還要不要活了?你們把買賣當成了游戲,可這是我的飯碗,你們玩得起,我可玩不起,也陪奉不起。更何況你們的褲子還不一定全是我這兒買的呢。

裴定然想過把那些褲子束之高閣,不去處理,可那是賭氣的做法,它們的存在并不能斷絕父親的購買欲望。父親像只不知疲倦的工蜂,一趟趟飛往南門頭??蛷d擺不下了,他會擺到臥室去,有一天臥室沒有了多余的空間,父親會把褲子存放到哪里呢。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譫妄時,禁不住苦笑了一聲。同何曾明討價還價之后,對方總算妥協了,每條褲子增加了十元錢的回收價。何曾明反復聲明,這不是承認他有啥錯誤,而是他理解裴定然的苦衷,老人家總是有麻煩的,不是這樣的毛病,就是那樣的問題。何曾明的父親患有老年癡呆癥,走失過好幾回,請人守著吧,負擔不起那份工資,關在家里吧,又不放心。原先他們是夫妻倆同時看店的,后來不得已才將妻子留在家里照看老人。

處理完褲子后,裴定然約了鄭佐朝一塊吃飯,商量一下,討個主意,該咋根治父親的癖嗜。鄭佐朝也是莫可奈何,請個保姆吧,裴茂真不一定會聽從保姆的管束,放任自流吧,有可能比請保姆的損失還大。絕望之余,鄭佐朝建議,不如將老爺子送去養老院,老爺子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送進去再說。

本城的養老院有兩家,一家是公辦的福利中心,另一家是民營養老院。福利中心的收費價格低廉,生活能夠自理的老人每月收費不過一千三百多元,有單獨的臥室,且在老城區,裴茂真熟悉周邊環境。正因有諸多優惠,想進福利中心的老人擠破了腦袋,可其容量有限,就一百多個房間,接納不了太多人。裴定然依照鄭佐朝的建議,先去福利中心咨詢如何辦理手續,問了好幾個人,得到的回復口徑一致,先登記拿號,有了空位自然會通知。到拿號的窗口一打聽,倒吸了口涼氣,都排到三百多號了,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無限沮喪地往回走,經過福利中心的崗位欄時見到張照片,有幾分打眼,湊近一看,照片下方赫然寫著個熟悉的名字:黎落艷。

他猶豫再三,還是給黎落艷打了電話。她是福利中心的主任,這事找她最好不過的了。高中時他們倆是同班同學,先前兩年,他對她沒什么印象,高三那年調整座位,他們成了前后桌,她坐前排,他在后排。她經常反過身來,同他探討作業。她的眼睛很大,兩只水晶球似的,讓他不敢對視。上大學后,她給他寫過封信,雖說不是赤裸裸的表白,但字里行間碧波蕩漾,春水浩蕩。他沒回信,她不是他喜歡的菜,又恐怕言語不當傷害她。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沒再給他寫信。后來的這些年,他們本有遇見的機會,要么他沒回,要么她沒去,所有可能都完美地錯過了。

他話音未落,那邊就喊出了他的名字。他聽出了味兒,雖說過去這么久,她的聲音里仍舊浪花飛濺。他們很快見了面,除了熱情難掩之外,她再沒有別的暗示。他謹慎而又委婉地說出了找她的緣由,還把父親的現狀做了介紹。我預留好房間,老爺子隨時可以進來。她幾乎沒做任何推辭,就爽快地答應了。這只是我的考慮,我父親……他不一定愿意上這兒來。他說出了他的顧慮。你放心,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保管他會答應。她就差沒拍著胸口表態。

事情就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想請她吃個飯,但還是沒敢邀請。告別時,她提醒他,老爺子……最好請個心理醫生看看。他定睛看著她,她的提醒很真誠,可她唯恐他有誤會,末了又補充說,老人家的事情我見得多了,不能根除,哪怕緩解一下也很有必要。

裴定然有些替父親諱病忌醫,除去買褲子的事情不說,父親其他方面沒啥不正常的,吃得香,睡得安穩,連感冒都極少有。若說父親有問題,只能是心理上的。本城沒有專業的精神病醫院,只有個精神病???,還是婦幼保健醫院開設的。婦幼保健醫院的前身是家鎮醫院,當年夾縫中求生存,才開設了這么個???。醫生是黎落艷聯系的,裴定然沒敢將父親領過去,而是獨自面見了醫生。醫生很年輕,皮膚白凈,加上白大褂襯托,干凈得有些嚇人。他把來意向醫生說明了,重點放在父親買褲子的事情上。醫生聽后問了幾個常規性的問題,血壓啦,糖尿病啦,血脂啦,等等,裴定然一一作答了。還有其他問題嗎?醫生再問。就這些吧。他撓了撓后腦勺,把兩次同父親談話的內容告訴了醫生。醫生放下筆,雙手十指相扣托住下巴,沉思了片刻才說話。

你大概聽說過“購物狂” “剁手黨”一類的時髦詞語,很多女人經常這么自稱,特別是那個古怪的光棍節,“雙十一”,她們叫得最歡。你父親的情況大體上同她們相似,只不過你父親購物成癮了,犯上了強迫性購物障礙,德國的心理學家把它叫購物癖。你父親的毛病同別人有所不同,酷愛買褲子。我想,這或許同他年輕時的經歷有關,他可能遭受過漠視、欺壓、凌辱,被非人對待,被深重的羞恥感困擾。對失去褲子無比恐懼,褲子成了他尊嚴的象征,有可能在潛意識里,他購買褲子就是為了挽回自己的尊嚴。這只是我的推測,沒見到你父親,不敢輕易斷言。其實,喜歡購物并非壞事,購物可以減壓,可以釋放焦慮,排解孤獨,自卑的人還能以此重樹信心。要我說,你與其擔心這個,又害怕那個,還不如抽時間多陪陪你父親。

醫生的一席話好像啥都說了,又啥問題都沒解決。在裴定然眼里,他壓根不像個精神病??频尼t生。他只聽進去一點,僅此一點,也許醫生說的是對的,是啊,是得好好陪陪父親。這恰恰是他最無助的現實,他的認同只是在醫生面前挽留虛偽的體面。

當裴定然向父親介紹黎落艷之后,她就向他使眼色,讓他出去,不要留在客廳里。他將信將疑出了門,卻不敢走得太遠。走下幾步樓梯,他在兩層樓梯中間拐彎的平臺上站住。這棟樓房夠破舊的了,墻上抹的白灰斑斑駁駁,墻外的凸檐上長了茂盛的茅草,幾乎將窗口全遮蔽了。先前的住戶大多已經搬走,空下來的房子都租給了進城的農民工。平日里進進出出,很難碰到一個熟面孔。父親生活在這種環境中,若遇上啥急事,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找不到。

門是虛掩的。裴定然支起耳朵,留意室內的動靜。里面的說話聲很低,加上空間的共鳴,嚶嚶嗡嗡的,很難聽得清楚他們在說啥。都是黎落艷在說話,聲音綿軟,語速也不快。間或父親會接上幾句,音量不高,略帶沙啞,這給樓道里的裴定然增添了些許破敗感。半個小時過去,黎落艷沒有出來,一個小時過去,她仍不見露臉。他按捺不住了,躡手躡腳回到房門口,從門縫中探進去一縷目光,只見父親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勾著頭立在黎落艷跟前。那神情,好像父親在向她懺悔。

將近兩個小時過去,談話才結束。黎落艷走出門時,沖裴定然做了個OK的手勢,裴茂真答應搬去福利中心。那瞬間,一股熱血直沖裴定然的頭頂,他差點就擁抱了她。你該咋謝我呀?她乜斜著眼睛問。我請你吃大餐!想吃啥隨你點!他的慷慨像噴出來的啤酒泡沫,捂也捂不住。她咯咯笑了,說,還是留著吧!你先跟我走,去福利中心體驗一下生活。

接下來的兩天,裴定然替父親整理衣物,從穿的到用的,一樣也沒落下,陳舊的換成嶄新的,缺少的都添置齊備了。他的內心很不是滋味,當年上大學時,母親也是如此幫他打點行裝。而現在,父親好像降了輩分,成了他的孩子。搬過去那天,鄭佐朝用送貨的電動三輪車跑了兩趟,才將全部物品送到福利中心。出門時,裴茂真落在了最后,他們在門外候著,許久都不見老爺子出來。裴定然打算進去瞅瞅,被黎落艷拽住了。半晌過去,裴茂真才走出門來,臉色平靜,但細心一些還是看得出,他的眼眶有些發紅,眼泡也比平時鼓脹。黎落艷挺懂事地跑過去攙扶他,他順從地讓她挽住胳膊。臨上車時,他忽然掙脫她的攙扶,回轉身,面向那棟居住了半輩子的破舊樓房跪下了,并且磕了三個響頭。他們被他的舉動震住了,最后是裴定然和鄭佐朝一左一右,才將他從地上架起來。

返回省南的途中,裴定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落寞。父親去了福利中心,以后他故鄉意義上的家也遷去了那里。假使有一天,父親不在了,那個家就徹底消失了。他停了好幾次車來排遣心中的抑郁,讓自己不至于陷入情緒的漩渦。剛開始的那幾天,他很擔心父親會出狀況,黎落艷從微信上發給他一些短視頻,都是瑣碎的日常鏡頭,視頻上的父親在吃飯,看電視,背著手散步,同身邊的老人交談,沒啥不對勁的地方,看上去完全融入了福利中心的生活。隨后,黎落艷發來個齜牙的表情,問該咋獎賞她。他回復,隨便你。又復,只要不是星星月亮。

如此安定了兩個月。后來有次,收到的視頻中出現了一摞疊得齊齊整整的褲子,少說也有二十多條。裴定然嚇了一跳,父親的癖好死灰復燃了。他給黎落艷鍵了個驚恐的表情,黎落艷回復說,別著急,我會擺平的。咋擺平?他問。老爺子不配合,別人敢不配合么?知道我是誰嗎?她的口氣居高臨下,并且挾帶有威脅的成分。福利中心主任啊。他說。對頭。她似乎在那端得意洋洋地笑了。

他從她的話里咀嚼出了一股火藥味,但猜不到她要干啥,趕忙給她發了條微信,別沖動,等我回來。她回復了個鬼臉,是用手機自拍的。

他晚回了兩日,因有人參觀單位的果木基地,一時走不開。她到底沒有越疽代庖,而是耐心等著他。他們倆一同去到老爺子的房間,老爺子不在,視頻中的那摞褲子堆在床頭,床尾還碼著一摞,兩摞加起來恐怕超過七十條。她可能怕給他造成緊張,只拍攝了床頭那一摞??囱澴拥钠放?、質地、樣式,八成又是在何曾明那兒買的。他以為父親進了福利中心,買褲子的怪癖就會被掐斷,可事實證明,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父親一天也未停止過。你說咋辦?她問。他把以前處理褲子的方式告訴她。那咋行?還不虧死你!她的眼睛更大更圓了,像兩只鈴鐺,這事兒交給我,我讓他一分一厘都退還你。

他唯恐節外生枝,有意擺脫她,但最終拗不過,只得遂了她的愿。何曾明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感到意外,嘴巴倒是比往日更甜,大哥,您真有眼力勁!嫂子可是醋死楊貴妃,氣死趙飛燕。黎落艷卻不吃這一套,凜著臉說,少給我貧嘴!把這些給我們退了!何曾明眨巴了兩下眼睛問,咋退呀?她越發沒有好聲氣,呵斥道,咋買的就咋退!何曾明不見懼色,嘻嘻笑著說,嫂子啊,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這些褲子壓根不是我這兒買的,咋退給您?!我總不能替人背黑鍋吧?她變了臉色,橫眉豎目問,到底退還是不退?何曾明回答,我想學雷鋒也沒理由呀。

你個雞娃吃黃豆,就不怕咽不下去?!到時可別來求我!黎落艷拂袖而走,裴定然想勸都沒來得及勸住。

第二天,福利中心去了幾個老頭,分成兩撥,一撥守在何曾明店鋪的東側,一撥把住西側。他們站在人行道的中央,見了誰都不讓路,行人只得繞道而走。何曾明的店鋪開張了大半天,一個顧客也不見上門。何曾明低眉低眼,左一個大爺,右一個大爺,就是沒人搭理他。如此熬了一天。改天,幾位老人又來了,照昨霸占了人行道。何曾明暗地里打了個電話給110,來了輛警車,下來幾個小警察。領頭的警察很有禮貌地同老人們招呼,問他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老人們也很客氣,回答說,咱們商量著買幾件衣服呢。領頭的警察認得他們當中的兩個,一個是公安局某副局長的岳父,另一個是某副市長的母舅。他很識趣,說笑幾句,領著一班小警察走了。

待到第四天,何曾明終于扛不住,妥協了。不過提了個交換條件,要他退貨可以,得接受他父親進福利中心。黎落艷倒不計前嫌,當即答應了。

從此,裴茂真在福利中心落戶了,裴定然也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只是父親的購褲癖未改。不過,那已無關緊要,錢從父親手上使出去,再從何曾明那兒流回來,不會有啥損失。拿走褲子時,黎落艷會找個借口,給裴茂真調換房間,讓他不至于太失落。何曾明倒是提出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最后那批褲子算誰的?黎落艷答復,虧不了你!何曾明弄了個臉紅脖子粗,不尷不尬地笑了。

某天,裴茂真上何曾明那買褲子,照例在藤椅上坐了老半天,嚕嗦了幾火車皮的廢話。何曾明也不惜唾沫,陪著廢話。

都65條了。離開時,裴茂真接過褲子似有感嘆。

65條?何曾明不懂他在說啥。

瞧瞧,我都做著記號呢。

何曾明翻看標牌,上面果然寫有“65”的紅色字樣。

再有一條,我又該搬家了。老人家喃喃自語,我得好好配合他們呢。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第一屆海鷗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江西省優秀長篇小說獎,首屆《星火》優秀小說獎,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

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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