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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入桃源(中篇小說)

2021-06-10 12:26趙炎秋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大公雜貨店杏花

引子

錢多,這個名字有趣吧?我錢多嗎?我其實沒有錢,才大學畢業,工作都沒有。不過,我父親的確有錢。我父親叫錢紹。他小時家里很窮,在學??粗瑢W吃零食,只能咽口水。同學們戲稱他“錢少”,多少的“少”。后來他發達了,接過這個稱呼,改成“錢少”,少爺的“少”,以證明自己從小高貴,讀小學時就受人尊敬。不過這是插話。我想說的是我父親結婚時錢包還癟癟的,我出生時錢包鼓了一點。他老板因他工作能干,給他加了薪。他一高興,就給我取了“錢多”這個名字。我要說,這個名字還真給他帶來了財運,第二年,老板又給他加了薪,又過幾年,他辭職單干,自己辦了一個公司,生意越做越好,現在上海灘,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但他商場得意,子嗣失意。我母親生了我之后,接連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娶了一個姨太太,干脆一個也沒給他生。他想再娶,但我母親不干了。母親說,我兒子也給你生了,女兒也給你生了,你憑什么再娶?我二娘也不干。我二娘沒生一個兒女。如果我爸再娶一個進來,生個一兒半女,那她在家里就只有喝西北風了。而且社會也不同意。那時“五四”已經過去,上海有錢人中流行的是向歐美看齊。人家可是一夫一妻制,連總統都只有一個老婆,你錢紹憑什么有了兩個還要再娶一個。我父親只好作罷。因此說我錢多,也不是沒有道理。反正我父親的以后都是我的。

我大學學的是經濟,這是我父親的意愿,我自己喜歡的是文學。大概是看多了浪漫愛情小說,我愛上國文系一個長得漂亮的女同學。這個女同學叫曼麗。但曼麗名字洋氣,家里并不洋氣。他爸在我爸公司上班,職位不高。我賭咒發誓地說只要她嫁給我,我一定想辦法讓他爸坐上公司副經理的位置。但我還沒兌現承諾,我與曼麗戀愛的事就被我爸發現了,他堅決不同意,即使我說不準我娶曼麗,我就要自殺,他也不同意。他給了曼麗父親一筆錢,要她爸帶著她到南京生活去了。我也沒有自殺,因為我對自己的生活還算滿意。但我跑到了南京,拐彎抹角,終于找到了轉到金陵女子大學讀書的曼麗。沒想到曼麗也不愿與我繼續交往了。她說,“錢多,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p>

我無精打采地回到上海,開始絕食抗議。我覺得都是我爸的錯。如果曼麗的父親仍在我爸公司工作,她是不會不和我好的。我媽看我三天不吃飯,急得都哭了。她找我爸吵,要他想法解決問題。第三天晚上,我爸找我談話。我一只手搭在我媽的肩膀上,有氣無力地挪進了我爸的書房。我爸扶我坐下,待我媽離開之后,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多多,你別裝了。你那套把戲瞞得過你媽,瞞得了我?你說,你私下要肖仁給你買了多少東西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爸,我有氣?!薄澳阌袣??沒出息。你是我錢紹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我的家業的,你找一個窮光蛋的女兒干什么?再說,那女孩屁股那么小,肯定是不會生孩子的,你找她干什么?真的想讓錢家斷子絕孫?”“可是我愛她?!薄澳愣畟€屁的愛,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是錢少(他把他自己的名字給了我),哪里找不到一個老婆。我給你說,我今天跟你好說好商量,你再不聽,我就做死地打你一頓,再關起來,讓你嘗嘗真正三天不吃飯的滋味?!薄暗倚睦锊桓吲d?!蔽彝讌f地說?!安桓吲d?”我爸譏諷地學著我的語調,“那好,你說你要怎么辦?”“我要到全國各地去玩,什么時候高興了什么時候回來?!薄昂?,成交?!?/p>

我爸派了他的手下,我的好朋友肖仁跟著我,開始了我兩年孟浪的江湖游歷。

錢多與肖仁手攀腳爬地走過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來到一個埡口,順著這個埡口再往前走二百米,杏花坪就在他的眼前展現開來。

這個坪夾在兩山之間,周圍是陡峭的高山,兩山之間是一塊平坦的谷地,大約十來平方公里,萬多畝地。整個坪呈狹長形,最寬的地方不過七八百米。一條小溪彎彎曲曲地在坪中流過,在每個拐彎處留下一個淺灘,薄薄地積著一層清水。坪里稀疏地散布著一蔟蔟的村落,房子多為木頭結構,上面蓋著青色的瓦,正是吃中飯的時候,屋頂上面籠罩著一層青煙,四月初的杏花開得正盛,繞著青青的農舍,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好地方啊。錢多吁了一口氣,正想和肖仁交換一下看法,卻驚訝地發現,周圍不知什么時候圍上了五六個山民,都是二三十歲的精壯小伙,手里拿著長矛大刀,一個拿著一桿獵槍,為頭的那個四十來歲,斜挎著一把盒子炮。盒子炮裝在一個黑色的匣子里,匣子上的皮帶沒有了,用一根家織布做的白布帶連著。

“什么人?”為頭的帶著審問的神色問道,語氣并不嚴厲,帶著濃重的土音。好在錢多已在附近的地方呆了一個多月,基本能夠聽懂?!拔覀兩虾淼??!卞X多回答,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包香煙,遞上一根。然后,他把香煙丟給肖仁,肖仁給每個山民敬了一根。

為頭的將香煙放到鼻前聞了聞,夾在耳朵后面,指著后面跟著的兩個挑夫說,“帶的什么貨?”“貨?什么貨?我們沒帶貨呀?!薄澳鞘鞘裁??”“那是我們的行李?”“這么多行李?”為頭的漢子懷疑地打量著錢多,“一點貨也沒帶?沒帶貨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經過一番交談,錢多才明白,為頭的把他當成來賣洋貨的小販了。他連忙說明,他不是來賣洋貨的,他是來旅游的?!奥糜??”為頭的咂摸著這兩個字,疑惑地看著錢多和肖仁?!熬褪莵磉@里玩?!卞X多解釋道?!皝磉@里玩?”為頭的仍然沒有明白似的,“這疙瘩除了山就是田,有什么好玩的?”“我們錢少就是喜歡有山有水的地方?!毙と收f?!拔矣凶彘L的邀請?!卞X多說,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木牌。木牌制作得比較精致,長約兩寸,寬一寸,上面刻著正楷“杏花坪鄉鄉長雷大公”幾個字,筆劃凹陷的地方用顏料描成金色,周圍有一個凹進的方框,也用顏料描成金色。

為頭的不再盤問,安排了那個背獵槍的和另一個拿大刀的給他們帶路——兼有押送的意味。拿大刀的山民走在前面,中間是錢多、肖仁和兩個替他們挑行李的挑夫,后面是拿獵槍的。兩個山民很警惕的樣子,大刀和獵槍都拿在手里。獵槍手的食指還扣在扳機上,弄得肖仁很緊張,不時回頭看看,生怕他走火。還好獵槍的槍管并沒指向他們。

一路無話。一行人沿看崎嶇的山路默默前行。

突然,“轟”的一聲,雙筒獵槍擊發了。五六只野雞“咯咯”地叫著飛了起來。接著,又是“轟”地一聲,鐵砂與鋼彈混合著火藥從雙筒獵槍的另一只槍管沖出來,兩只野雞撲楞著翅膀從空中栽下來。拿大刀的山民歡叫著前去撿野雞,持獵槍的坐下來,從腰間取下火藥與鐵砂,重新往獵槍里裝彈。軍人出身的肖仁無聲地笑了一下,如果他們真是敵人的話,這兩個押送者肯定就沒命了。不過他站著沒動。

一只麂子被槍聲驚起,從棲息地跑出來,一路尖叫著,“蹬蹬”地爬上陡峭的石壁,消失得無影無蹤。山林又恢復了寂靜。錢多一行人重新上路。獵槍手將兩只野雞連在一起,掛在獵槍槍管上。野雞在他身后炫耀地晃蕩著。

族長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身材高大,強壯有力,目光有點陰鷙。當他用那雙不大的黑眼珠盯著你的時候,膽小的人會產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不過此刻族長的表情是友好的,眼睛含著笑意。他招待錢多等人吃了遲中飯,趁著太陽還高,親做向導,帶著他們沿杏花溪散步,熟悉環境。

溪水清冽,沿著溪床緩緩流淌。溪中滿是卵石,大的如臥牛,立象,小的只有指甲大小。溪水在溪床凹陷的地方積下來,形成一個個淺灘與水潭。其中水深的地方,有女人赤腳站在水里,選一塊大小合適頂部平坦的石頭,將要洗的衣服在水里打濕,放在石頭上,用一根木制的棒錘在上面敲打。敲打一陣之后,把打過的衣服丟在水里,用腳踩上幾分鐘,然后再放到石面上敲打。如此反復兩三次,衣服便被晾在河床里到處支著的竹竿上,人則上岸,各干自己的事情。傍晚或第二天,估摸著衣服干了,再來收回去。如果曬上去后正好碰上陰天或下雨,就掛在竹竿上,等天晴了再來收。

放眼望去,這些衣服大同小異,基本是一種式樣,黑白藍灰四種顏色,偶爾有一兩件紅色或花色的衣服,夾雜其間格外亮眼?!按蠹业囊路涝谝黄?,會不會拿混???”錢多問。實際上他想問的是:這么多衣服掛在一起,會不會有人故意把別人的衣服收回去?但他沒有問?!安粫??!崩状蠊孕诺卣f,沒有注意到錢多話中有話?!拔覀冞@里,不是自己的東西,放爛了都沒人去拿。有的時候有些堂客忘記自己的衣服曬在哪根竹桿上了,只好等別人收了后才去收自己的衣服。有時碰巧幾個堂客都記不清,這些衣服就會在竹桿上掛上個把月?!薄澳亲詈笤趺刺幹媚??”“這時就該族長出面了?!崩状蠊f?!白彘L怎么處置?”“簡單,”雷大公笑道,“有幾個人就把剩下的衣服分成幾堆,每人抱一堆回去就是?!卞X多也笑了。感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女人周圍,一些男人手持鐵錘,腰挎一個竹簍,在淺灘中轉來轉去。時不時地舉起鐵錘,在下半截埋在水里的大石頭上猛擊一下,然后彎下身子,在水面上撿拾著什么。族長告訴錢多,他們在撿魚。出太陽的時候,魚喜歡在石頭下面的蔭處呆著。用錘在石頭上一敲,魚就震暈了,浮起來。兩個小時的功夫撿的魚可以吃一餐。雷大公比劃著說,抬起頭,朝著溪中喊:“蘭大公,今天魚多不多?”“還好?!毕幸粋€敲魚的男子高聲回答?!巴砩纤忘c我家。來客了?!崩状蠊暗??!昂玫?,五個蛋牌?!薄澳氵@小氣家伙,”雷大公笑罵道,轉身看著錢多說,“加上四兒的那只山雞,晚上夠我們吃一頓了?!?/p>

溪里人早就注意到了他們一行,雷大公的喊聲引得大家紛紛揚手與族長打招呼。一個女子放下手中衣服,扭著腰肢跑到族長面前?!暗?,不要蘭大公的,我衣服快洗完了,等下我來敲魚?!迸幽槍χ彘L,好奇的眼睛卻來回打量著錢多和肖仁。接著,又抿嘴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叭?,去,這是男人的事?!崩状蠊珟е蹛鄣卣f,“等下幫你娘做飯去吧?!迸討艘宦?,轉身活潑潑地跑了回去,腰肢與屁股諧和地扭動著。錢多看著她苗條的腰肢和豐滿的屁股,有點詫異于她的丹鳳眼、瓜子臉,竟與上海當紅女旦阮玲玉有幾分神似?!斑@是您的女兒?”錢多沒忍住,問道?!懊磁?。六兒?!崩状蠊f,“她喜歡和外面來的人瘋,以后肯定會來打擾你們的?!?/p>

錢多心中一陣暗喜。后來他逐漸知道。杏花坪人起名的習慣比較怪,小孩生下來,頭一個一般叫正名,第二個叫二佬,女孩就叫二姐,從第三個起,就三兒、四兒、五兒、六兒的叫下去,不分男女。結婚之后,女的一般叫某某堂客,男的回復正名。有地位的男人則被稱為大公,比如族長是雷大公,溪里敲魚的那個中年男人叫蘭大公,在老虎埡擋住錢多他們的那群人中為頭的那個叫明大公。大公這個名字有點像英國的貴族稱號,一般只給那些年高德劭、或者對族里有貢獻的人,需由族長提名、經大公會議討論通過。但大公的名稱可以繼承,父親去世之后,兒子特別是長子可以繼承父親大公的稱號。比如族長雷大公這個稱號,就是他的先祖留下的,據說已經傳了十四代,是杏花坪歷史最長的尊稱之一。但也因此產生一種怪現象,有的男人六七十歲了還不是大公,而有的男人二三十歲就成了大公。當然,如果有理由,也可取消某人的大公稱號。但同樣需要族長提出,經大公會議討論通過。不過,大家都是鄉親,都奉行多栽花少種刺的原則,因此取消一個人的大公稱號并不容易。在雷大公的記憶中,還只在他父親做族長時,取消過一個人的大公稱號,他做族長二十年,還沒有取消過任何人的大公稱號。

當天晚上,錢多就住在雷大公家的客房里,肖仁住在客房旁邊的偏屋。晚上閑著無事,錢多將帶來的留聲機上滿發條,放上唱片,留聲機就咿咿呀呀唱起當時上海流行的歌曲?!兑股虾!贰短煅母枧贰睹倒迕倒逦覑勰恪贰兑箒硐恪贰端募靖琛贰逗稳站賮怼贰皇滓皇椎牧餍懈枨徊ㄒ徊ǖ匾u進錢多的耳膜,美麗中含著哀愁,柔情里透著韌性。錢多聽得心蕩神搖,忍不住抱起一個枕頭,在三合土筑的深黃地面上跳起舞來。

“噗哧”,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女子抑制不住的笑聲。錢多嚇了一跳,連忙丟下枕頭,朝門口看。虛掩著的房門這時推開了一條縫,下午見過的雷大公的小女兒六兒露出半個臉龐,一只黑亮的眼睛盯著錢多看。錢多拉開門,六兒閃了進來。

“錢大哥你真有味,抱著個枕頭走來走去?!绷鶅赫f著笑彎了腰?!斑@叫交際舞,上海流行得很?!卞X多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拔抑?。我爹給我說過。他在長沙時看過,好多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跳?!绷鶅阂娺^世面地說?!斑@個叫留聲機吧,我第一次看到。這聲音真好聽。是從這個大喇叭里出來的吧??沙璧娜四??怎么將她們的歌聲藏在這里面的?”

錢多將留聲機的唱針拿開,取下唱片,遞給六兒?!斑@叫唱片,聲音就藏在這里面。有人唱歌的時候,錄音的人就用個機器就將她的聲音變成一條條的音道,刻在這個唱片上,聲音就保留下來了。聽歌的人把唱片放在留聲機上,給留聲機上緊發條,再把這個唱頭放在唱片上。這個轉盤轉動起來,唱頭就會順著音道把歌聲還原,再經過這個大喇叭放大,我們就能聽到了?!卞X多知道不能把道理講得太復雜,邊講邊示范地將機器操作了一遍。六兒很快就學會了。她驚喜地將唱頭一下放在唱片上,一下又抬起來。唱頭一接觸唱片,歌聲就響起來,一離開,歌聲就消失不見了。這令她著迷。

“我的聲音也能留在這唱片上嗎?”六兒向往地問?!澳艿?。不過要錢,好多好多的錢?!卞X多回答?!熬烤苟嗌??”“我想想。大概錄一首歌,要一畝地的錢吧?!薄斑@么貴???那我留不成了?!绷鶅菏卣f,“我爹說了,我結婚時給我的陪嫁才五畝地呢?!薄安贿^如果你唱得好,唱片公司可以免費給你錄,不光不要錢,還會給你錢?!卞X多說?!坝羞@樣的好事?你騙我吧?”“不騙你?!卞X多說,“你唱得好的話,唱片公司就會把你的歌灌到唱片里,再賣給我這樣的喜歡聽歌的人,他們就可以賺錢。他們賺了錢,當然要分一部分給你?!薄疤昧?,唱歌也能賺錢?!绷鶅荷裢卣f,“我們這里會唱歌的老多了。要都能錄到唱片里,那不就發財了?!薄耙煤貌判??!卞X多說?!澳悄懵犅犖页迷趺礃??”六兒說?!昂?,你唱吧?!?/p>

六兒在房子中間站定,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當地的民歌:

柑子好吃,

柑子耶——

要吃那個柑子樹上摘。

姑娘好看,

姑娘耶——

要娶那個姑娘遣媒來。

“不錯,”錢多由衷地說,“聲音條件比周璇的不會差?!薄爸荑钦l?”“就是剛才在唱片里唱歌的那個人?!薄澳俏业母杩梢凿浽诔锪?!”六兒拍手道?!癗O,NO,”錢多一急,連英語都飆出來了?!拔抑皇钦f你的聲音條件與周璇一樣,嬌嫩、柔潤、甜美,清晰。但唱歌除了先天的條件,還需后天的訓練。要唱好,得進專門的學校,請專業的老師教你?!薄澳悴荒芙涛??”六兒問?!拔??”錢多笑了,“我當然不行。我在學校學的是經濟,也懂一點文學。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教你?!薄白錾??我爹說做生意的都不是正經人?!薄澳鞘裁词钦浫四??”“種田的啊?!薄昂?,那就不做生意。你要學寫詩,講北方官話,我也可以教你?!薄拔椰F在想學唱歌,”六兒說,“你給我介紹一個,好不好?我天天做臘肉,打溪里的魚,買山里的野味給他吃?!卞X多又笑了:“教唱歌的老師都在上海,不會到杏花坪來的,你得去上海學?!薄澳堑靡X吧?”“當然。路費、學費、在上海的生活費,要好多好多錢?!薄熬烤苟嗌??”六兒問?!爸辽僖话佼€田的錢?!绷鶅旱哪樕档聛?,“那我肯定去不成。我爹不會準我去,他沒有那么多錢,他總共才兩百畝地?!薄皠e灰心,六六。我叫你六六好吧?我覺得六兒不好聽??梢??好,六六,你別灰心,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可以幫你。我爸有錢。我可以給他寫信,要他資助你去上海的學校學習唱歌。不過,要做歌唱家,光會唱歌還不行,還要會說官話,會跳舞。說官話、跳舞我可以教你。我的舞跳得可好了?!薄拔也惶?,”六六搖搖頭,“我不要男人抱我。我還沒嫁人呢?!卞X多怔了一下,想了想說,“有一種舞叫倫巴,男女兩個舞伴只要手放在一起就可以了。我只拉著你的手,總可以吧?”錢多越來越喜歡這個帶著山野風味的純樸姑娘,覺得她就像田野里的一朵野玫瑰。

六六開始有點扭捏,后來進入狀態,越跳越好。她很自然地把雙手放在錢多的手中,隨著錢多的指揮,踏步、扭動腰肢。有時動作錯了,則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上兩聲。錢多感覺比在上海的舞場與專業的舞伴跳舞還要愜意。因為六六更加自然、純樸,而且音樂感、舞感也很好。

她差的,只是一點訓練。錢多暗暗感慨,父親說得對,天涯何處無芳草啊。想不到在這個老山旮旯里,也有這樣的一塊璞玉。

錢多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白天,他和肖仁在杏花坪里到處游玩。有時在溪里戲水,有時在坪里轉悠,有時則請人帶他們進山,在山里打點野味。有時,他們會停在田埂上,與在田間勞作的農人聊上一會。

出太陽的時候,田野里到處是三三兩兩的農人,男女都有,下雨的時候,則主要是男人在耕種。他們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跟在牛的后面慢慢地犁田、耙田,既不著急,也不停下。晚飯的時候,家家的屋頂冒出炊煙,女人們在廚房忙碌,孩子在屋前禾場打鬧,男人們背著農具,從阡陌相聯的遠處,踏著不急不忙的步子,往家里趕。大狗小狗歡叫著沖出籬門,汪汪地叫著,搖著尾巴。家家如此,天天如此。

入夜,杏花坪則是另一番情景。為了節省煤油,杏花坪的大多數人家都不點燈,只有主婦的臥房有一盞豆大的燈火,就著這點燈火,主婦搖著紡車,將一團團的棉花,拉成一根根潔白、均勻的棉線。棉線經過編織,成為一匹匹的白布,白布再染成黑、藍、灰等各種顏色,便可以做衣褲了。襯衣和內褲一般用原色的白布。男人們也在這間房間里做著需要亮光的一些其他事情。整個坪里一片黑暗、靜謐,只有家家戶戶紡車嗡嗡的響聲,給人地老天荒的感覺。

年青人沒有其他事情,小孩子們天一黑,就被父母轟到床上睡覺。十幾歲的半大女孩則跟著母親紡線,學習這種以后成家必須的本領。半大男孩則隨著父親,在有亮光的房里修整農具,用竹子、藤條編織撮箕、籮筐等東西。少數愛讀書的男孩可以有一盞自己的燈,晚上點亮,在燈下讀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啟蒙讀物。這里的男女青年結婚很早,一般十六七歲便會下定,女孩十八九歲,男孩二十左右便會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然后生兒育女,重復其父母的生活。

錢多覺得,這里的男女結婚這么早,與他們晚上無聊很有關系。白天有活做,使他們心無旁騖,而到了晚上,特別是冬天漫長的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難免使他們浮想聯翩,思想很容易往結婚這條路上跑。他覺得要建設杏花坪,首先得改變這些長成了青年男女的人的生活方式與思想習慣,在晚上給他們找點事做。他給六六說,要她發動一些青年男女到他的房間里來,大家一起交流。他負責大家的宵夜。開始只有六六幾個杏花坪的脬頭魚,后來人慢慢增多。多的時候竟然達到了二三十個,屋里都坐不下,只好坐到雷大公的院子里。錢多給他們講外面的世界,講上海、美國、火車、輪船,有時也教他們唱歌、跳舞。他也跟著這些姑娘小伙學會了杏花坪一帶的山歌:“穿花衣裳打紅傘傘的妹子耶,你急匆匆地往哪去喲,小哥哥已在自家的新房,為你搭好了鋪著綢緞的雕花床啰?!被蛘?,“柑子好吃,柑子耶——,要吃那個柑子自己摘?!庇袝r晚上沒人來,他就把房門關上,和六六一起跳上海時髦的交際舞。六六學得很快,也不再拒絕與他跳需兩人配合的快三慢三,只是跳的時候盡量注意不與他貼得太緊,因此跳得有點別扭,不像倫巴那樣自如優美。雷大公對他們跳舞并不贊成,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也不公開反對,睜只眼閉只眼。有時遲了,雷大公的堂客就會在外面拉長聲音喊:“六兒——”

有時,錢多心血來潮,也會與肖仁一起,幫助雷大公家做些農活。肖仁農家出身,干起活來有板有眼。錢多則顯得笨手笨腳。他最喜歡做的農活是薅草和車水。秧苗插下之后,十天半個月后就開始返青、拔節。與此同時,田里的各種雜草也開始生長,隔著秧苗,可以看到田里布滿了嫩綠的小草。這時就需要薅草了。整個湘西,有的地方薅草是用手抓,人得彎下腰來,伸出雙手,把田里上層的泥巴翻動一遍,將已經長出的田草壓在泥巴里,等它們再次長出,秧苗已經長高,它們就無法和秧苗爭奪陽光、營養了。但這種薅草的方法比較辛苦。杏花坪薅草則是用腳踩。薅草的人手持一根竹桿支撐身體,一只腳站在田里,另一只腳則抬起來,先在要薅草的地方移動著踩幾下,然后再將腳側起,在已經踩過的地方來回刮兩下。這樣上層的泥巴就完全翻動了,草被埋在泥里,要個把月才能喘過氣來。車水有一人車、兩人車、三人車、四人車,最多的有六人車。人踩著水車踏腳,身子伏在車前的橫桿上,用力向后下方踩動踏腳,踏腳帶動轱轆,轱轆帶動車葉,水就順著水廂從下面流到上面。干這兩種活人比較輕松,而且可以邊干活邊說話,比較愜意。錢多干活總與六六在一起。六六在當地也可以說是嬌生慣養了。她有四個哥哥,農活基本不要她插手。不過六六雖然農活做得少,但她畢竟在農村長大,田里地里也是一把好手,特別是插秧的時候,看著她的手蜻蜓點水一樣在田里翻飛,錢多覺得是一種享受。不過他怕腰痛,從不插秧。有一次他被六六吸引,下田插了半個小時,結果腰痛了一天,晚上怎么也睡不著。但六六有時也整他。有一次他、六六和肖仁三人一起車水,六六串通肖仁,故意將水車蹬得飛快,錢多跟不上節奏,腳被飛轉的踏腳打了幾下,只好縮起腳,整個身子伏在水車的橫桿上,笑得六六眼淚都出來了。

如果在外游玩,吃飯的時候,錢多一般不趕回雷大公家,就到附近哪戶看著小康的農家對付一頓。這里的農家一般都不鎖門,即使鎖了門,鑰匙也不隨身帶著,而是放在門框上面,或者門前的鞋子里、石片下,只要用心,都不難找到。而且,一般人家的堂屋都是不鎖的。堂屋里一般有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客氣的還會在桌子上放一個茶壺,擺幾個茶碗。錢多、肖仁進來,先到堂屋休息,喝茶。主婦回來之后,會和他們打個招呼。如果堂屋沒放茶壺,會招待他們喝茶;然后任由他們繼續閑談,自己則去廚房。一個小時之后,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會擺進堂屋,一般都有一碗臘肉、一碗炒雞蛋,客氣的還會殺只雞,湊巧可以吃上杏花溪里的魚蝦。吃飯的時候,桌上坐的都是男丁。男主人儼然地坐著,熱情地倒上一杯自制的米酒,非要與錢多、肖仁喝上一口,但一旦喝開,往往兩三杯都止不住。主婦和女孩則在廚房里另開一桌。主婦一般是站著吃,廚房、堂屋兩邊照看著,隨時準備著給客人和男人添酒加菜。有時,長成了的女兒也會紅著臉出來給客人敬上一杯,當地人覺得這是對客人的尊重。錢多常常會為這樣的場景感動。

臨走時,錢多會拿出一張小面額的鈔票,以感謝主人的招待。但主人大都拒絕:不要,不要。一餐飯嘛,誰沒有在外的時候呢。有的則激烈一些:拿回去,拿回去??床黄鹞覀??看不起就不要來啊。這弄得錢多他們很尷尬,好像他們到處跑就是為了到當地人家里蹭飯吃似的。他請教雷大公,雷大公笑道:“我們這里有山有水,田多人少,土地比較肥沃,大家都不缺吃的,誰會在乎你們兩個去吃餐飯呢?再說誰沒個在外的時候,別人到你家吃餐飯你要收錢,那你到別人家吃飯呢?”錢多說,“那你也給錢啊。我們上海就是這樣,干什么都要給錢?!崩状蠊卮鹫f,“我知道,我們省城長沙也是這樣。我在天心閣碰到你的那一次,本來是打算在親戚家住個十天半月的,但提前回來了。不習慣,出門就要錢,沒錢連口水都喝不到。還是我們這里好,到處都有飯吃,你不吃,人家還有意見。城里有什么好,走步路都要小心別撞到人?!?/p>

錢多在雷大公那里沒有討到主意,轉而請教六六。當時他們正在跳舞。六六停下舞步,看著錢多說:“這很簡單啊,你送他一點他家需要的東西,不就行了?!薄笆裁礀|西呢?”錢多問?!氨热缪蠡鸢?、小孩吃的糖果啊、女孩用的手帕啊。我們這里的小孩喜歡水果糖。就是那種含在嘴里的,一頓飯的功夫,嘴里還是甜絲絲的。呶,就是這樣的?!绷鶑纳弦驴诖统鲆涣K?,從外表可以看得出,這粒水果糖的包裝已經拆開過,明顯地比原來的糖果要小些。大概是在嘴里含過一段時間,沒舍得吃完,又從嘴里吐出來,重新用原來的糖果紙包好?!斑@是我上次從小販手里買的,一個雞蛋一個,我買了五十個?!绷f?!澳阗I這么多干什么?”錢多驚訝地問,“糖吃多了不好,會壞牙齒。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不準我吃糖?!薄拔屹I那么多也不是我一個人吃,”六六狡黠地笑道,“等販子走了,沒有糖果賣了,有人又想吃,就得拿我需要的東西與我換,或者買我的,兩個雞蛋一個?!薄昂眉一?,會做生意了,”錢多笑道,“可是你要那么多雞蛋干什么呢?”“和別人換我需要的東西啊。你看見我腳下的這雙鞋子了吧?紅色的,皮子做的。本來是樹輝家二姐的。我用了一千個雞蛋才換回來。不是你說跳舞最好穿皮鞋,我還舍不得穿呢。樹輝家二姐還有一件花衣服,要兩千個雞蛋才肯換?!薄皟汕€?”錢多驚訝地叫道,“等你存起兩千個雞蛋,前面存的不早壞了?”“其實我們存的也不是雞蛋,而是蛋牌。就是這個樣子的?!绷鶑目诖锾统鲆粋€東西。錢多接過來一看,是個兩寸左右的小木板,上面寫著“雞蛋一個”?!斑€有雞蛋五個,雞蛋十個,雞蛋百個三種木牌?!绷f,“我們保存的其實不是雞蛋,而是這些牌子。我到別人家吃了飯,或者為了感謝人家,就給他幾個蛋牌,他們拿著可以和小販換他們需要的東西,也可以和其他人家換他們需要的東西。比如,五十個雞蛋可以換一只雞。換一頭豬娃得用四百個蛋牌?!薄翱墒侨绻腥讼胗眠@種蛋牌換雞蛋了,怎么辦呢?”“誰家沒有幾個雞蛋,他要換雞蛋干什么?”“假如有人不要蛋牌,非要雞蛋呢?”“那他可以找我爹。如果他換得少,我爹就從自己家的雞蛋中拿一些給他。如果他換得多,我爹就會叫明大公派人用蛋牌到其他人家里換來他所要的雞蛋給他?!?/p>

錢多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沒想到,這個小小的杏花坪,竟然能夠發明這樣一種簡單而又復雜的換算體系。他立刻聯想到自己在大學學到的經濟學常識。這雞蛋不就是一般等價物嗎?這蛋牌不就是原始形態的貨幣嗎?這么聰明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呢?

“我?!绷湴恋匾煌π馗??!澳??”錢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笆堑?,我十歲的時候,一不小心,將我積攢的一百多個雞蛋打破了,我哭了一天。我爹就說,你別哭了,以后你有雞蛋就給我,我給你寫個牌子,你需要雞蛋時就拿牌子和我換雞蛋。果然方便多了。后來別人覺得這樣好,也跟著把雞蛋交給我爹,我爹給他相應數量的蛋牌,后來,蛋牌就在整個杏花坪用開了。宗祠派錢派物,大家可交蛋牌,外面的小販來賣貨,也收蛋牌。比銅錢還方便?!薄澳悄愕@么多雞蛋干什么呢?”“雞蛋多了,我爹就派人把它挑到縣城里賣,買回宗祠和大家需要的東西。大家可用手中的蛋牌來換?!绷靡獾卣f,“我這個主意還不錯吧?”“是不錯?!卞X多點點頭,“不過主要還是你爹雷大公想出來的。那這蛋牌也是你爹做的啰?”“是的?!薄皶粫腥俗鲂┘俚牡芭?,來和別人換東西呢?”“不會的?!绷f,“辣大公做的牌子,他自己認得。我爹寫的字,別人也模仿不來。實際上,我們這里會寫字的人很少。不過我會寫?!绷烛湴恋匾煌π馗?,“我會寫自己的名字,彭樹花,還會寫‘人之初,性本善。我還能背古詩?!薄斑@么能干?”錢多夸獎道,“你背一首我聽?!绷胍矝]想,就流利地背了一首: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不是曹操的《觀滄?!穯??錢多不禁佩服起這個小姑娘了。這首詩連他這個喜歡文學的大學生不做準備都背不全,可是這個生于荒野的六六竟能背得滾瓜爛熟。他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眼光打量著六六。

六六噗哧一笑:“別這樣看我,其實我們這里十幾歲的小孩都能背這首詩。因為它是我們的族譜。我們就是按照這首詩的字的順序取名的。你看,我爹是‘山島竦峙的峙字輩,我是‘樹木叢生的樹字輩,比我小一輩的就是木字輩了?!薄澳侵刈帜?,比如水何澹澹的澹字?”“重字只算一個,第二個不算。不說了,再說就到睡覺的時候了。你今天還沒教我一個動作呢!”

兩人重新跳起舞來。錢多由衷地說,“六六,你真聰明,唬得我一愣一愣的。你不去上海真的可惜了?!?/p>

錢多本來只準備在杏花坪呆個十天半月,不想一下呆了兩個月。兩個月后,他起了長住的想法,準備在杏花坪買一塊地,建棟房子,有個基地,以后可以時不時地來住上一段時間。他很佩服梁漱溟的鄉村建設運動,也知道一個叫費孝通青年學者在農村搞的經濟考查。他如果在杏花坪多呆一些時間,說不定也能搞點東西出來。于是他向雷大公提出申請。

這讓雷大公犯了難。從內心講,他是愿意錢多在杏花坪住下來的。不提錢多在長沙曾經幫過他的忙,單是錢多的接人待物,出手大方,就使他很有好感。何況他知道錢多的父親有錢,錢多在杏花坪住下來,只會給杏花坪帶來好處。但是在杏花坪做客是一回事,在杏花坪買地定居則是另一回事。這意味著錢多以后就是杏花坪的正式居民了??尚踊ㄆ旱浆F在為止還沒有一戶外姓,以前也有一些人想在杏花坪買地定居,但都被大公會議拒絕了。他們會同意錢多買地的要求嗎?

他將自己的難處向錢多說了。錢多好像早就想好了對策。他胸有成竹地說:“當然,大公,我知道這件事有難處,不然我不會找你。不過我也不會讓杏花坪吃虧。如果你們同意賣地讓我定居,我就出錢給杏花坪修一個彭氏會館?!?/p>

雷大公一下就被說動了。除了一個彭氏宗祠,杏花坪一直沒有一個供大家聚集、開會、活動的場所,連大公會議都只能在宗祠里開。但宗祠畢竟是供奉彭氏祖宗的地方,進行一些重要、嚴肅的公共活動尚可,進行一般性質的大眾聚會,特別是帶點娛樂性質的活動,便不合適了。這使得一些年輕人十分不滿,六六已經向他說過幾次。他也曾經想過修一個會館,但這樣不僅他得勞心勞力,還得向各家各戶派錢派工,說不定還會引起某些人的不滿。他已經五十多了,不想折騰了。如今錢多愿意修建會館,正合他意。會館修起來,年輕人有活動場所,老年人也有了聚會聊天的地方。而且他還有個不想說出來的小算盤。他不光是彭氏家族的族長,從政府這條線說,他還是杏花坪鄉的鄉長。但他這個鄉長連個辦公的地方都沒有,與鄉里有關的事情都在他家里商量,他不僅要供茶供水,有時還要供飯。更重要的,每次會議之后,家里都弄得亂糟糟的,他堂客得收拾半天,早就滿肚子不高興,只是礙于面子不好說。但長久下去,也很難說她不會發作。會館修起后,他派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管理,鄉政府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里面辦公了。至于多一個外姓的,有什么關系?其他雜姓混居的地方,也沒見出過什么問題。再說,即使買了地,他還能在這兒住一輩子?過幾年走了,這地和地上的房子不還是族上的公產。雷大公心動了,但表面上卻只是說,這事他一個人做不了主,還得經大公會議討論通過,但他會盡力促成此事。

大公會議是杏花坪的最高權力機構。杏花坪現在有140個大公,占杏花坪成年男人的百分之十左右。大公會議每三個月舉行一次,討論決定杏花坪的各種大事。平時就由族長行使大公會議的權力。杏花坪的村民全都姓彭,沒有雜姓。根據族譜記載,兩百多年前,湘西苗族邊民起義,與朝廷對抗,朝廷派大軍圍剿,彭姓四兄弟立了大功,作為嘉獎,朝廷允許他們在湘西找一塊地方居住,子孫后代永不納糧服役。彭姓四兄弟翻山越嶺,每到一個地方,四周一看,都是搖頭。直到他們像錢多一樣,爬上老虎埡口,看到滿是白色野杏花的這塊肥沃谷地,他們心動了,帶著老婆孩子三十來口人在這里安營扎寨,二百多年后,彭姓已經繁衍成為一個五六千人口的大族,遠近聞名。

四兄弟在世時,按照軍隊標、鎮的傳統,把彭姓人分為風、雨、雷、電四房,并分別給自己按上風大公、雨大公、雷大公、電大公的尊稱。四房每房有一個族長,同時四房又推選出一個總族長,現在的雷大公就既是三房的族長,又是彭氏家族的總族長。這個總族長從雷大公的爺爺開始,一直由三房的族長擔任。三房枝繁葉茂,人丁興旺,現有人口已經占了杏花坪總人數的五分之二,其他三房各占五分之一。更重要的是,現任雷大公的爺爺有一個弟弟是讀書人,曾經中過舉人,后來在外當官,子孫一二十人,大都定居省城長沙,不同程度地有所發達。因此三房除了人口優勢,還有一定的外援,自然是長袖善舞,多財善賈。

雷大公答應了的事,大公會議的結果可想而知。但令錢多沒想到的是,肖仁卻堅決反對此事?!吧贍?,你花老爺的錢,本來我不該插嘴?!毙と士嗫谄判牡卣f,“可是老爺要我跟著你,不僅是要我保護你,還要我在必要的時候提醒你。你有錢,杏花坪的人都知道,但大家還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錢。一建會館,你就徹底露富了。我曾聽雷大公說過,他也想過修會館,但一直沒有動手,主要是怕有些農戶不贊成,到時麻煩。而現在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就將會館建起來了,你一個人富過了杏花坪五六千人。當然,老爺也的確比整個杏花坪的人有錢,十個杏花坪的人加起來,也比不上老爺有錢。但咱不能露富。這里不比上海,有錢人多,這里大家都窮。這里人平和、純樸,我不否認。但我觀察,這里人的平和、純樸是一種緊平衡下的平和、純樸,大家家境都差不多,相安無事。你這一露富,好了,大家都盯著你了,難免有人忌妒、眼紅。而且,你不建房,你是客人,大家將你當客人看,你一建房,一方面,你就成為杏花坪人了,你就有可能卷入杏花坪的內部矛盾,但另一方面,你又不是杏花坪人,大家都不會將你當自己人。到時你就會很麻煩?!睅拙湓捥嵝蚜隋X多,他有點后悔沒有事先和肖仁商量。但大公會議已經同意在族里的公產中賣一塊地給他,他已經無法反悔了。而且,他那想在杏花坪做點事情的計劃也督促著他不要輕易放棄。他把自己的想法詳細地向肖仁說了。肖仁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看來只有這樣了。不過,我們把會館修得簡樸一點吧。我總覺得,還是盡量藏著一點好?!?/p>

肖仁跑去找雷大公,告訴他說錢多的錢其實比較緊張,無法同時支撐會館和住宅的修建。他誠懇地對雷大公說:“大公,錢少的爸爸是有錢,可是這錢還不是他的。他建房的費用太高的話,他爸爸可能會拒絕支付,最后房子建了一半可能會停下來,這對錢少和彭氏家族都不好?!眱扇擞憙r還價,最后說定,所有需要花錢的事都由錢多負責,族里負責修房、平地所需的人工。

會館和錢多的住宅在同一個地塊上,靠山,旁邊便是雷大公的住宅。兩座建筑相距只有百把米的距離。會館修成了兩進的大院,大大小小三十來間房子。住宅則是杏花坪農舍常見的樣子,七柱八齊、六峰五間[ 湘西農村的木結構住房一般采用的是穿斗式結構。柱子中間用穿枋聯接,兩根柱子間的穿枋上安放一個俗稱為“齊”的短柱,柱子與齊上安放檁子,檁子上釘椽子,椽子上蓋瓦。七柱八齊指有七根落地的柱子,八根居間的短柱,其中一根短柱安在正房前臉的外面,以增加屋檐和屋檐下走廊的寬度。七柱八齊是當地木房最大的規格。由柱齊構成的一面墻壁俗稱一峰,兩峰墻壁構成一間房子,三峰兩間,六峰五間。一般最大的單座房子是八峰七間。再大就要修成多棟,前后排列,由此構成幾進的院子。中間一間是客廳也即當地人說的堂屋??蛷d東邊的兩間,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錢多自己住,西邊的一間肖仁住,再西邊的一間做客房,客房旁邊是一間很大偏房,偏房很長,隔成兩間,里面的一間做廚房,外面的做飯廳。飯廳的門對著走廊,走廊很寬,錢多在自己書房前的走廊上放了一把躺椅,沒事的時候就躺在上面看書聽音樂。屋子的前面,是一塊很大的禾場,屋子的后面,是一個魚塘,魚塘過去,是菜地,菜地過去,是雜屋、豬欄、雞舍等。錢多修了一道圍墻,將這些產業圍了起來。圍墻的前面安了一個山門,山門兩邊又各修了一間房子,一間做雜貨店,一間做下人房。下人房隔成兩間,給請來幫工的人住宿或休息用。雷大公前來視察會館時,順便參觀了錢多的住宅,看得兩眼發亮,連稱錢多想得周到。

雷大公真正欣賞的,不是房子的大小,而是院子的格局,和房子的精致。錢多的正屋,比一般的七柱八齊的農舍高了一米,兩峰之間的間隔也增加了半米,這樣整個屋子顯得高大很多,而且錢多安了樓板,使房間有了固定的空間,不僅便于冬天生火取暖,而且不至于一抬頭就可看見屋頂。上面一層也進行了必要的裝修,憑空多出了一半空間。樓上的房子可放東西,必要時也可住人。更重要的是,錢多屋子的墻壁,不像杏花坪的農舍只用一層木板,而是兩層,把柱子夾在中間,而且木板之間,還用裝飾板仔細地勾了縫,不僅保溫,而且隔音,住在里面特別舒服。這不僅要想得周到,更需要財力。雷大公早就有心把自己的正屋改造成這個樣子,但一直積不起足夠的錢,只好不了了之。這個小伙子,真是錢多啊。

錢多自己出錢請了三個幫工,一個替他做飯,打掃屋子,一個替他種菜、養豬養雞,一個替他經營雜貨店。他與肖仁從縣城販來農村用得著鹽、煤油、洋布、洋火、鐵鍋、燈盞、瓷器、陶罐、水缸,以及各種玻璃制品、針頭線腦等杏花坪人做不出來卻又需要的雜貨,將并不算小的雜貨店擺得琳瑯滿目。錢多不想賺錢,雜貨店的商品均以成品價賣給大家。他還通過雜貨店發放小額貸款,一次不超過十元,不收利息。他的最終目的是把雜貨店辦成鄉村改革家們所說的鄉村合作社的形式,為杏花坪村社的發展起點推波助瀾的作用。

雜貨店的營業員就是六六。錢多很喜歡六六,覺得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聰明,樸實直率,敢做敢當。六六也很愿意到錢多這里做事。不僅報酬豐厚,而且自由。錢多從不管她什么時候上班,什么時候下班。商品買回來后,他只定個價,就直接交給她,每個月盤點一次,由肖仁與她結一次帳,其他時間任憑她做主。六六兢兢業業地做著她的這份差事。每天上午太陽升起一桿高,她在家吃了早飯,就穿著錢多在縣城替她買的洋布做的“工作服”,蹬上那雙用一千個雞蛋換來的紅色皮鞋來上班,整個白天她都呆在雜貨店,中飯、晚飯都在錢多屋里吃。晚飯過后,她就跑到錢多書房,與錢多聊天,或者在禾場上跳舞。

錢多有了自己的院子,每晚的聚會活動規模就搞得更大了。他得到雷大公的準許,天氣好的時候,一到晚上就把留聲機搬到禾場,放起唱片,杏花坪的年輕人聽到歌聲,便三三兩兩地來到錢多的院子,大家一起交流、談笑、跳舞。錢多還從縣城買了兩盞汽燈,掛在屋檐下,每到晚上充滿氣,點起來,把屋前的禾場照得像白晝一樣。于是每到天氣晴好的晚上,錢多住宅的禾場上,就出現這樣奇怪的一幕:一群穿著土氣、打著赤腳的年輕男女,在錢多和肖仁的指導下,在三合土做的禾場上跳著上海最時興的交際舞。錢多有次突發靈感,將跳舞的場景拍了幾張照片,寄給他在上海一家報社的朋友,竟然被登了出來,并取了個很有意義的標題:鄉村建設在湘西。在上海小范圍地引起了轟動。

在跳舞的青年男女中,六六是最突出的一個,她不僅身材出眾,而且舞也跳得好。她現在已不再忌諱和男伴貼在一起跳了,相反,為了取得好的效果,她還經常提醒那些有點扭捏的男伴與自己靠得緊一些。由于一段時間不曬太陽,她的臉褪掉了陽光照射的痕跡,變得白晰紅潤。她不再穿家織布做的衣服,將有限的幾件洋布衣服搭配著,穿出了新的境界。她甚至跟著進貨的錢多和肖仁去了一趟縣城,用自己攢的錢買了一件旗袍,和其他一些女士用品。在錢多看來,如果不是因為頭發無法燙成彎彎扭扭的大波浪,六六打扮起來,簡直比那些上海的時髦女郎還要勝出一籌,因為時髦女郎沒有六六姣好的容顏,和因為適量勞動而勻稱、充滿活力的胴體。

錢多十分欣賞六六。他把六六當作他在杏花坪實踐鄉村建設的第一個樣本。他想兌現自己的承諾,送六六去上海讀書。他寫信給他父親,希望父親能夠資助六六。他動人地向父親描述,如果把杏花坪這樣偏遠地方的一位姑娘培養成周璇一樣的影視名星,該是一項多么引人自豪的成就。但是他父親拒絕了。他弄不清楚,他憑什么要去資助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鄉村女孩,而且即使這個鄉村女孩將來在上海成了名,除了錢多獲得一些虛名,對他的公司、對錢多的前途又有什么好處。錢多只好另辟蹊徑,求他母親拿點自己的私房,資助六六來上海讀書。但他母親更不愿意。除了覺得六六與錢家非親非故,她還擔心錢多與那個叫六六的女孩有什么情感上的糾纏。而且她的私房錢有限,資助了六六,以后錢多萬一有什么急用,她就沒錢了。錢多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早就替錢多在上海的一些大戶人家物色了好幾個對象,只等錢多回來就可以相親、下定。因此,她不斷地寫信要錢多回上海。錢多只好使出自己的殺手锏,斬釘截鐵地說,她不給錢他就不回上海。他母親只好妥協,答應想點辦法。

縣城之行,對六六的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縣城一個星期,錢多天天請她在縣城最好的館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一滿桌,還天天晚上請她在縣城唯一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六六從沒看過人在一塊白布上走來走去,簡直入了迷。但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縣城里那些有錢的太太小姐們。她們燙著波浪式的卷發、穿著旗袍、足蹬高跟鞋,露出穿著絲襪的白嫩的腿,或者伴著一位男士,或者獨自一人,裊裊婷婷地在縣城的石板路上走著,屁股好看地扭來扭去。六六本能地拿她們和自己比較,覺得無論身材還是長相,她們都比不上自己??伤齻儏s能天天下館子、看電影,在大街上扭屁股,而她則只能在溪里洗衣服、在廚房做飯、搖著紡車紡紗。想到這里,六六不禁撅起嘴,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她一直崇拜自己的父親。她聽人說,民國成立不久,縣政府借口清朝倒臺了,清廷的優待政策不再有效,要求杏花坪向縣政府交稅繳公糧。是他父親帶頭不交??h長派自己的師爺帶著一支三十多人的保安隊,前來進行武力收繳。他父親帶著兩百多個杏花坪的青壯男人在老虎埡與保安隊大戰一場,硬是以五十多人死傷的代價,用大刀長矛打敗了拿著鋼槍的保安隊,繳獲了他們的槍支,捉住了帶隊的縣長師爺和剩下的十幾個保安隊員。迫使縣長不得不派人前來談判,保住了杏花坪不向官府納稅的特殊地位。這件事杏花坪人津津樂道,六六從小耳熟能詳,這也是她從小崇拜父親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六六現在不這樣看了。她覺得老虎埡一戰雖然免去了一些賦稅,但也隔斷了杏花坪與外界的聯系,使杏花坪形成一種自我隔絕的狀態。杏花坪人百分之九十沒有來過縣城,更別說省城長沙。外面都使用法幣了,可杏花坪還在用蛋牌,外面都有公路了,杏花坪還沒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大道,靠著背簍和扁擔,在老虎埡的山路上爬上爬下。這個樣子,杏花坪怎么能夠發達。錢多告訴她,上海的天下是有錢人的天下,有錢人能使錢生錢,這才是本事。她也慢慢覺得,錢才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東西。就像她父親,那么英雄,沒錢照樣寸步難行。她隱隱聽人說起,一年前她父親去長沙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在餐館吃了一餐飯。結帳時拿出一塊銀元,但人家不收銀元,要他拿鈔票,而他父親又忘記帶了。店里上來了幾個人,圍著她父親吵吵嚷嚷,說他吃霸王餐,要送他進警察局,幾乎就要動手。幸虧正好也在那里吃飯的錢多上來勸開了。錢多替她父親結了帳,還喊了一輛黃包車將他父親送回親戚家中??磥?,這個世界只有錢,才是最重要的。他父親鐵塔式的身材,兩個錢多大概也不是對手。但沒錢的時候,還得錢多幫他解圍。

錢多告訴六六,上海有個外灘,那里的房子有十幾層高,像一個小山包。上海的街道晚上到處是燈光,就像白天一樣。上海還有在鐵軌上跑的火車,能開到美國去的輪船,電影院到處都是,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電影。錢多說他父親有一輛沒有蓬的汽車,開起來風吹著頭發,夏天格外愜意。她渴望去上海,在夏日的夜晚嘗嘗坐在錢多父親能吹風的汽車上,在如同白晝一樣的大街上跑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滋味。

對于她去上海讀書的事,錢多開始很熱心,但最近卻不大提了。六六有時故意提起,錢多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只有一次暗示性地說道,去上海讀書要很多錢,得慢慢想辦法。六六不好再問。但晚上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她仍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此事,揣摩錢多對此事不再熱心的原因。她知道,嚴格地說,錢多沒有任何義務幫她去上海,兩人雖然認識已近一年,但并沒有產生任何特殊的關系。有時她心里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她要想辦法嫁給他,這樣他就有義務帶她去上海,過她渴望的生活。但錢多對她雖然很親切,卻沒有任何想娶她的表示,連一點暗示也沒有。倒是有一次閑談,錢多說起他之所以到杏花坪來,是因為他父親嫌他找的女朋友家里窮,硬把他們拆散了。作為補償,他父親同意他到外面游山玩水,在長沙碰巧遇到了她的父親,在她父親的邀請下,他才到了杏花坪。人生正是巧啊。如果不是到長沙吃飯,我怎么會遇到你父親,如果不是你父親忘了帶錢,我又怎么會認識他,如果不是你父親邀請我來杏花坪,我又怎么會認識你。錢多最后感慨地說。但六六卻敏感地想到,這可能是錢多在委婉地暗示她,他不可能娶她。她的心不由沉了下來。

但六六去上海的想法并沒因此而萎頓,反而更強烈了。雷大公常告訴她,求人不如求己,她決定先從自己做起,能賺一點是一點。

六六先拿蛋牌開刀。從縣城回來不久,她就宣布,雜貨店不再收蛋牌,要到雜貨店買貨,必須交現錢。沒有現錢的,可以用蛋牌到雜貨店換,兩個蛋牌可以換十分法幣,但需交一分手續費。由于雜貨店的商品定價便宜,而且除此一家,別無分店;另外,兩個蛋牌換十分錢,定價不僅公道,而且還稍高。所以杏花坪人雖然對一毛錢要收一分錢的手續費有意見,嘟嘟噥噥的不少,但最終還是會拿著蛋牌,到雜貨店來換商品。兩個月下來,六六竟然也賺了兩百元。在賺到兩百元的那天晚上,六六把大大小小新的、舊的、有皺褶的鈔票一張張鋪開擺在床上,抽把椅子擺在旁邊,坐著看了半天。然后,她把這些鈔票按照面額的大小,一張張撫平、疊好,用一根紅色的頭繩扎好,放進自己最為寶貴的梳妝匣的底層。

六六采取的第二個措施是提價。她把一些定價偏低且又需求量大的商品如鹽、煤油、洋火等偷偷地往上漲了一點價,價錢漲得雖然不多,有的商品還不到一分,但杏花坪五六千人,每人多花一分,加起來就是五六十元,絕對數還是不少。很快,六六的的梳妝匣里就又多了兩百元。然而錢多說,要去上海讀書,至少要兩萬元,等到錢掙足了,她也老了。想到這里,六六的心不僅又悲涼起來,開始有了心事。沒事的時候,她常常坐著發呆,眼睛看著前方,但卻什么也沒看見。她娘有時擔心地問雷大公:“六兒怎么回事,總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想嫁人了?”雷大公搖搖頭,“她哪是想嫁人,她是想去上海?!彼叩搅赃?,摸著她的頭發,心痛地說,“六兒,人都有命。你攤上這么個爹,上海就別想了吧?!绷粍?,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雷大公不忍看,找個借口出去了。

老虎埡戰斗中杏花坪死了二十多人,傷了二十多人。保安隊實際上只有十幾人死傷,但他們被杏花坪人不怕死的精神嚇破了膽。一個杏花坪人被槍子打斷了腿,但他硬用一條腿蹦跳著跑了幾十步,掐住了那個朝他開槍的保安隊員的脖子。另一個保安隊員用槍托砸爛了他的腦袋,但他那雙手仍沒松開。另一個杏花坪人在樹上跳躍行走,撲到保安隊唯一的一挺機槍前,雙手抓住燒得滾燙的槍管,手上的皮肉被燒得滋滋地響,但他咬著牙不松手,雙手握槍,雙腿騰空躍起,踹向機槍手的胸脯,硬是將機槍從機槍手的手中活生生地奪了過來。幸虧他不知道怎么操作,不然,保安隊就栽在他手里了。機槍被奪之后,保安隊長看著漫山遍野涌上來的杏花坪人,第一個舉起了雙手。接著,整個保安隊還活著的,都舉起了手。他們當兵吃飯,沒必要把命都賠上。

戰斗結束,杏花坪人又過上安寧的生活。但也有幾個愣頭青被老虎埡的鮮血喚醒了祖先蠻勇的血性,不顧族長雷大公的禁令,偷偷地跑了出去,從此再沒回來。只是偶爾傳來消息,某某在直奉爭霸中戰死,某某死在北伐的路上。只有大房的一個叫作彭峙岳的年輕人聽說沒有死,還混得不錯。但也只是聽說,沒人見過,他也從沒和老家聯系。

然而就在那年五月,一個年輕的軍官帶著一個勤務兵,順著一年多前錢多走過的路,翻過老虎埡來到雷大公的家里。他自我介紹他叫彭樹明,他父親叫彭峙岳,小名三兒。雷大公不禁睜大了眼睛。彭峙岳,這不正是那個雙手奪機槍,后跑出去當兵,二十多年沒有音訊的堂弟嗎?他一把抓住年輕軍官的手,“峙岳可好?”“我爹還好,他現在做了師長,想回來看看,派我來打前站?!蹦贻p軍官說?!昂?,好啊,歡迎,歡迎!”雷大公熱情地說,“楚霸王說,富貴不歸故鄉,猶如衣繡而夜行。峙岳當了師長,也算是封妻蔭子,功德圓滿。也應該回來祭拜一下祖先,給家鄉人看看了??上銧敔斍澳赀^世了,你奶奶盼你爹回來,眼睛都快哭瞎了。我們派了幾撥人出去找,可哪里找得到?”雷大公惋惜地說?!拔业鶗r刻都沒敢忘記祖宗,”年輕軍官說,“可他出去時對天發過誓,此生不混個師長、軍長,他不會再回杏花坪。這不,上個月才任命他做師長,這個月他就派我回來打前站了?!?/p>

兩人進入返鄉的細節。年輕軍官提出他爹返鄉的三個要求:一是按族人返鄉的最高禮節接待,在宗祠擺酒,杏花坪所有的大公全部出席;二是給他爹岳大公的稱號;三是他爺爺只有他爹一個兒子,而他爹又公務在身,無法在家盡孝,因此請求族里允許他爹的一個妹妹搬回杏花坪居住,以照顧他奶奶。雷大公爽快地一揮手,表示三個要求都可以考慮,但他只能建議,最后的決定得由大公會議做出。年輕軍官笑笑,“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大公會議能否通過,還不是伯伯您一句話?!崩状蠊χ鴵u頭,“我可沒有你講的這個本事,不過我可以替你爹爭取。還有,你姑姑回來定居,她的孩子得改姓彭?!薄皼]問題!”青年軍官豪爽的一揮手。

彭師長回鄉祭祖,是杏花坪的一件大事。彭氏宗祠和鄉公所的辦事人員早一個月就開始準備。雷大公親自跑到錢多的院子,要錢多從縣城多買點好酒,岳大公在外當兵多年,已經喝不慣杏花坪的米酒了。

回來的那天,彭師長穿著嶄新的黃呢軍裝,腳蹬蹭光閃亮的長統馬靴,后面跟著三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每個士兵背著一條長槍,腰間別著一把短槍,他的兒子彭樹明軍裝筆挺,手里拿著幾條香煙,見人就是一包。還有十來個挑夫,擔子都是滿滿的,裝著各種東西。杏花坪人沿著從老虎埡山腳到彭氏宗祠的大路,站了兩排,手拍紅了,眼睛也看熱了。彭師長不停地揮手,打拱,兩行濁淚,順著他那飽經風霜的臉流下來。

當天晚上,雷大公在彭氏宗祠擺酒,給彭師長接風,所有的大公都被邀請參加,錢多和肖仁因為參加了接待工作,也被作為外地的客人邀請入席。

走的那天,彭師長在彭氏宗祠設宴答謝。除了接風宴上參加的人之外,他還把杏花坪所有年過六十的男子都請到了席上,酒席擺了四十多桌,一直擺到宗祠大堂的外面。彭師長和兒子彭樹明挨桌敬酒,他每杯酒只抿一口,然后拿酒的手往外一伸,隨行的兩位副官便連忙接過一飲而盡。

酒席的高潮是彭師長和雷大公的講話。彭師長雖然喝高了一點,但并沒有醉。他站在臺上,兩手握拳,對著下面的眾人打了三個拱?!案魑秽l親,兄弟我從民國二年離開杏花坪,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個年頭。二十五年來,我腦袋系在褲帶上,在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大難不死,當了師長。是回報家鄉,報效父老鄉親的時候了。鄉親們給我這么高的接待,兄弟我打心眼兒里感激。好喝不如故鄉水,再親不如家鄉人。他娘的,這話說得有道理啊。兄弟我這次回來,給家鄉帶來了三十條快槍,一挺機槍,再加六千發子彈?,F在這個世道是亂世,手中有槍,心里才能不慌啊?!毕旅嬉魂嚐崃业恼坡?。待掌聲停下,彭師長繼續說,“兄弟我還給家鄉捐了六根金條,六根金條啊,可以買三四百畝良田。媽拉巴子,這可是我全部家當的一半,拿出來實在肉痛。但我想,他娘的,家鄉把我養大,我不能忘本,一半就一半吧,捐!軍人以戰死沙場為歸宿,從來都是醉臥沙場,馬革裹尸的多,富貴還鄉的少。我這次能夠返鄉一次,已經滿足了。只是我還有一位快八十的老娘,我這一走,不知能否再見。我不在時,還請各位鄉親關照我娘?!闭f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著是雷大公講話:“各位鄉親,彭師長,也就是我們的峙岳兄弟、岳大公給彭氏宗祠捐了三十條快槍、一挺機槍,還有四根金條。是四根金條吧,岳大公?”見岳大公點了頭,他才繼續說,“這是杏花坪近幾十年來得到的最大一筆饋贈。我們感謝彭師長。我們不僅要授予彭師長岳大公的稱號,還允許他把這個稱號傳給他兒子樹明。岳大公的母親就是我們大家的母親。我請岳大公放心,杏花坪人,彭氏宗祠一定好好地照看彭王氏老大人。大公會議已經商定,同意岳大公的小妹妹全家來杏花坪定居。雖然俗話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但是沖著岳大公的慷慨,潑出去的水也是可以收回來的。大家說對不對?”

大家齊聲叫道:“對!”

岳大公站起身,雙手握拳,不停地給大家打拱。

彭師長離開時,帶走了杏花坪八個青年男子。大家被彭師長的榜樣所鼓勵,都渴望著一刀一槍地在戰場上博取功名,像岳大公那樣光宗耀祖。

六六用現鈔換蛋牌,事先向錢多說過,錢多是贊成的。他覺得蛋牌太原始了,而且造假容易。只有引入法幣,才能使杏花坪的地域經濟與整個國家的經濟聯系起來,杏花坪也才有發展的可能。但六六悄悄提價的事,錢多并不知道。肖仁也沒發現。他知道此事,是明大公告訴他的。

明大公是樹字輩,雷大公這一房的,公開職務是族長幫辦、杏花坪鄉保安隊隊長,實際上是在雷大公的領導下對內負責杏花坪的治安,對外負責杏花坪的防務,可算雷大公的左膀右臂。但他的工作雖然與槍械有關系,但其實在槍械上是個外行。別看他一天到晚挎著一把盒子炮,但槍法并不準。有一次他來錢多院子串門。六六正好才從縣城回來,她在電影里看到有人有二十米遠的地方掛了一根竹桿,在竹桿上用繩子拴了五個酒瓶,然后一槍一個,五槍打破了五個酒瓶。這給了她很深的印象,看見明大公挎著槍過來,就纏著他,要求他也表演一下。明大公被逼無奈,只好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掛了五個酒瓶,兩手握槍,凝神屏息,反復瞄準。然而子彈打光了,瓶子依然在風中搖蕩。六六大失所望,明大公也很不好意思。

“那是電影里的事,一般的人誰做得到?!泵鞔蠊f?!昂f,”六六直言不諱地說,“電影里不也是人打的。再說肖大哥也可以。是吧,肖大哥?!彼粗皝砜礋狒[的肖仁說?!安恍?,我不行?!毙と蔬B連搖頭?!澳谴坞娪吧龊?,你不是說你當兵時也經常這樣打酒瓶嗎?!绷⒅と?,“你騙我的?”“以前可以,現在不行了?!毙と手缓酶目??!澳悄悻F在試試嘛?!薄安桓也桓?。明大公面前,我怎敢班門弄斧?!薄靶だ系?,如果你能,就試試嘛?!泵鞔蠊f,“我就不喜歡你們城里人這一點,曲里拐彎的,不爽快?!?/p>

肖仁只好接過槍,叉開雙腿,右手持槍,舉槍、瞄準、射擊,五聲槍響,將五個酒瓶打得粉碎,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好?!绷_喊,“太好了?!泵鞔蠊珦屔锨皝?,對著肖仁一拱手,“想不到你還真有幾下子?!薄拔以诓筷牳懔税四??!毙と收f?!昂?,以后我拜你為師,你教我打槍?!薄安桓?,互相交流?!?/p>

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朋友。明大公喜歡喝幾杯,肖仁也能喝酒,兩人經常在一起切磋酒藝。這天晚上,兩人又在一起喝上了。明大公其實酒量不大,三杯米酒下肚,就微有醉意,話也多了起來。

“我說,肖仁,你們錢少也算是有錢人了,怎么還是那么小氣?”“錢少小氣?”肖仁不解地反問。在他和錢多的交往中,錢多給他的印象是大手大腳,只求痛快,不大在乎錢的。他私下里對錢多有一個評價,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崽賣爺田心不痛。明大公怎么反而說他小氣呢?“是啊,”明大公說?!拔疑蟼€月到你們雜貨店買煤油,是三毛錢一斤,可前幾天去買,變成三毛五了。不到一個月,漲了五分。五分對錢少算得了什么,可對我們杏花坪人來說,就是一個雞蛋啊。我明大公可能是小氣了一點,但我們窮啊。錢少那么有錢,不應該和我們一般見識嘛?!薄翱赡苁悄膫€地方的帳弄錯了?!毙と收f?!安豢赡?,”明大公說,“又不是一兩種商品漲了價,而是幾乎所有商品都漲了價?!薄笆前?,我覺得這個月的洋火,比上個月每盒多了一分?!薄皩ρ?,我前幾天去買鹽,感覺也好像比上個月貴了一點,我還以為是我記錯了,明大公這一說,我想應該也是漲了價?!睅讉€一起喝酒的鄉丁七嘴八舌地幫腔?!拔抑懒?,我明天去查一下,漲了的再降下來?!毙と收f。他心里明鏡似的。雜貨店一直是他在管理,錢多根本不插手,漲價不可能是錢多所為,他也不可能關心這種事。他覺得肯定是六六私自做的決定。

肖仁花了半天功夫,把雜貨店所有商品的品種、規格、單價寫在幾張紅紙上,貼在雜貨店外面的墻上。

“肖大哥,您這是——”六六有點不自在地問?!昂?,我是想學城里的商店,搞個明碼標價,童叟無欺,這樣我們這個雜貨店才會紅火。也免得你有時記錯了,多收了大家的錢?!薄耙彩强赡苡杏洸磺?,多收了大家錢的時候?!绷哪樇t得更厲害了?!斑@下就沒問題了。有了這個價目表,大家都看得見,你萬一記錯了,大家也可以幫你糾正。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別傷了和氣?!毙と收f?!笆遣皇怯腥讼蚰惚г沽耸裁??”六六囁嚅地問,“要不,雜貨店換個人吧,我不干了?”“別胡說,六六,”肖仁責備地說,“你干得好好的,換什么人?像以前一樣,放心大膽地干?!薄爸x謝肖大哥?!绷嬲\地說,“我如果有什么做錯了的地方,您多……”“好的,六六,我們都有犯糊涂的時候。錢大哥很信任你的?!?/p>

肖仁沒把此事告訴錢多,六六也沒再提起。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然而,錢多隱隱擔心的另一件事卻終于爆發了。

自從錢多的雜貨店不收蛋牌之后,雷大公為了配合錢多的這一舉措,也隨之宣布彭氏宗祠不再發放新的蛋牌,蛋牌作為杏花坪人交易的實際等價物的作用基本消失,地位一落千丈。好在錢多的雜貨店可用蛋牌換現鈔,而且定價合理,即使交了手續費還略有賺頭,因此杏花坪人也沒有什么怨言。然而以蛋牌換鈔票的措施已實施三個多月,雜貨店已經支出近萬法幣,拿著蛋牌來換鈔票的杏花坪人仍然絡繹不絕。這事引起了肖仁的懷疑。他向錢多匯報了此事。

“按理不應該啊。一毛錢換兩個雞蛋,一萬塊錢可以換二十萬個雞蛋,杏花坪不可能有這么多蛋牌啊?!毙と世Щ蟮卣f?!坝袥]有可能蛋牌到了雜貨店又流出去了?”錢多想到一個漏洞?!安豢赡?,”肖仁肯定地說,“蛋牌我是一個星期與六六結一次帳。除了留下幾塊做紀念外,每次收到的蛋牌我都送到廚房,看著它們燒成了灰才離開?!薄澳蔷椭挥幸环N可能,”錢多猜測地說,“還有人在做新的蛋牌?!边@個人會是誰呢?他摸著下巴想,不可能是雷大公,這不符合他族長的身份,而且也從沒看見他或他的家人拿著蛋牌來換錢??隙ㄓ羞€有其他的人。

他和肖仁去雜貨店拿了幾個新換的蛋牌,兩人翻來復去地看,卻看不出什么問題。蛋牌的木料、格式是他們熟悉的,上面的字也是他們熟悉的雷大公的字。但怎么有這么多的蛋牌呢。

他們去到雷大公家里,向雷大公請教。雷大公接過蛋牌一看,馬上說,“這蛋牌是假的?!薄昂我砸姷?,”錢多問,“有什么根據?!薄澳憧?,”雷大公指著蛋牌說,“這蛋牌上的字的確是我的字,蛋牌也是出自辣大公的手,但它的木料是新的,是近一個月內做的。我們在三個月前就停止發放蛋牌了。它不是假的是什么?”“有道理,”錢多點頭嘆道,“幸虧來請教您了,不然我和肖仁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薄翱伤钦l做的呢?”肖仁問?!斑@個簡單,”雷大公說,“把辣大公叫來問一下就清楚了?!?/p>

辣大公被叫到了彭氏宗祠。雷大公坐在放置在一個一米高臺上的族長座位上,他的旁邊,坐著大房的族長風大公,錢多和肖仁坐在臺下他們的左側。幾個鄉丁兼保安隊員站在右側,手里拿著木棍。雷大公對面四米遠的地方放了一個凳子,那是給辣大公坐的地方。這是要動族規的征兆。辣大公還沒坐下,兩條腿就不停的篩起糠來。

“辣大公,你最近是否新做了很多蛋牌?”簡單寒喧了幾句,雷大公開門見山地問。辣大公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暗芭迫ツ睦锪??”“都被叢清那小子拿走了?!薄澳悴恢浪阶宰龅芭剖沁`反族規的嗎?”大房族長風大公威嚴地問道。辣大公“噗通”一下跪了下來,不停地作揖?!拔抑?,我錯了,我該死。叢清那小子說,宗祠不發蛋牌之后,很多人感覺不方便,說雷大公已經同意了,由他再做一點。我就做了一些牌子?!薄昂f,”雷大公喝道,“我什么時候同意了?”“是的,是的,你沒同意。他肯定是瞎說?!崩贝蠊肿髁藥讉€揖?!八f我做一個牌子他給我一分錢,我就做了。我該死,我不該起貪心?!?/p>

叢清被叫來了,四房的族長也被請了來。叢清一看那架式,就知道東窗事發,馬上在辣大公旁邊跪了下來?!罢f,你為什么動這個歪腦筋?”四房族長電大公生氣地問,覺得從清給四房丟了臉?!拔义e了,族長饒命?!眳睬暹B著磕了幾下頭?!拔议_始并沒想到這上面。后來有幾個人說,錢少的雜貨店收蛋牌,他們沒錢用,想要我做點蛋牌,去雜貨店換點錢。我開始沒有答應,我怕。后來很多人說,他們又答應給我抽十分之一的成,我就做了。一做就收不住,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找我做的也越來越多。我該死?!薄霸撍赖氖俏覀儼??!崩状蠊粗鴥蓚€族長說,“這樣的事,我們都沒發現?!薄罢f,你究竟做了多少蛋牌?”電大公問?!拔乙膊皇呛芮宄?。牌子從辣大公那里買了千多個,但牌子上寫的雞蛋數量就記不清了。開始多是一個五個,后來大家不滿意,就以十個、百個的居多了。我該死?!薄澳阍趺磿懳业淖??”雷大公問?!澳7碌?,”叢清回答,“我寫了十幾天,直到滿意了,才在蛋牌上寫。開始有些擔心,怕到雜貨店換錢時被六六認出來。但六六拿過牌子只看了一下上面的數字,就把錢給了出來,我就放心了?!薄昂f,”錢多插話道,“我和肖仁看了半天都沒看出假來,六六她一個女孩子怎么認得出來?!彼吕状蠊缓靡馑?,連忙替六六解圍。

按照族規,辣大公與叢清都要被剁手。但錢多不愿把事情鬧大,替他們求情。最后,叢清被打了二十大板,被人抬著回去,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好了之后突然失蹤,從此不知所蹤。此是后話。

辣大公因為年紀大了,沒有棍棒侍候,但被剝奪了大公稱號,從此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也就從此與雜貨店結了怨。

此事就此了結。

雷大公決定送六六去上海學音樂,先去找錢多商量。

“大公,”錢多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六六去上海讀書,是我提出來的,她的條件這么好,窩在杏花坪可惜了??墒俏义X還沒籌齊。我父親是有錢,但這錢還不是我的。我自己的花費沒問題,但要送六六去上海讀書,這么大筆的錢,我一時還湊不齊?!崩状蠊α耍骸板X少,你誤會了。我的女兒讀書,哪能要你拿錢?沒這個道理嘛。我是想,六六去上海,人生地不熟,所以特來找你,拜托你幫兩個忙?!薄斑@我義不容辭,您說?!庇捎诓洛e了雷大公的來意,錢多更加不好意思了?!澳憧?,從咱們這疙瘩到上海,山高路遠。六六第一次出遠門,杏花坪也沒人去過上海。我想能否麻煩你抽時間送一下,你也近兩年沒有回上海了,你上次說,你母親多次寫信要你回去。你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薄斑@個沒問題,另一件呢?!薄傲硪患?,”雷大公說,“也與六六有關。她到上海后,照樣人生地不熟。也請你在生活、起居、讀書等方面拜托一個靠得住的人關照一下。行不行?你放心,錢的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p>

雷大公把錢多書房的門關上,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家織布的包來。包呈長方形,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雷大公小心地將家織布打開,里面還有一層,打開里面一層,下面還有一層,打開第三層家織布,里面是一層黃色的緞子,再將緞子打開,兩根黃燦燦的金條就露了出來。錢多湊近看了一下,每根金條大約一斤,成色很好,應該是足金。他心中暗自吃了一驚,想不到雷大公家里還有這樣的鎮宅之寶。

雷大公拿起金條,互相碰擊了一下,金條發出悅耳的聲音,余韻悠長。雷大公告訴錢多,這兩根金條是清朝一個叫金公公的宦官為了感謝他爹的救助而送給他爹的?!艾F在想來,那應該是民國一年的事?!崩状蠊貞浀卣f,“皇帝下臺了,金公公被仇人追殺,一路往南跑。后經人介紹,跑到我們這里避難。我爹收留了他。要他隱姓埋名,以我娘家親戚的身份住在我家,前后住了兩年,直到仇家死了心,才偷偷地出去,另外找了一個安身的地方。臨行前,為了感謝,他給了我爹這兩根金條?!薄八愕竭@里,仇家肯定找不到?!卞X多笑著說?!耙灿腥伺艿娇h里打聽,但我們這里沒露一點風,那人在縣城呆了半個月就走了?!崩状蠊f,把金條遞給錢多。

“不急,”錢多說,“動身時再給吧?!彼X得還是由雷大公保管安全,放在他這里,萬一丟了怎么辦?經過蛋牌事件,他對杏花坪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人心都有邪惡的一面,控制這種邪惡只有三個辦法,一是不讓人們意識到它,二是不讓它有發展的機會,三是提高修養,以理智的力量來控制它。不讓人們意識到它,很難。因為它就在人的心里。人不能總是處于混沌狀態,一旦條件成熟,總要意識到它。就像女人沒有嘗過男人的滋味,可能不會有什么欲望,一旦嘗了,欲望就控制不住了。但總不能讓女人不結婚吧。不讓它有發展的機會也難。因為機會有大有小,大的機會沒有,小的機會總是有的。比如蛋牌,一個蛋牌一分錢的收入,但辣大公還是抵抗不了。而十分之一的回扣,也將叢清拉下了水??磥碜詈玫霓k法是以理智的力量來控制它,但幾個人有那樣強大的理智,能夠控制住自己內心的邪惡因素呢?他又想起蘭大公。蘭大公五十來歲,家有四十來畝好地,在杏花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但他就是愛占便宜。錢多學習梁漱溟的鄉村建設運動,在杏花坪搞了個小額貸款,由肖仁負責。一次借款最高不超過十元,還了之后可以再借。大多數人都遵守規矩,但也有人借了不還的。錢多也不在乎,就算是這錢送人了。唯有蘭大公例外,他不僅不還錢,又還要再借。每次來他都楚楚可憐地對著肖仁說,“肖老弟,實在不好意思,堂客病了,想借幾塊錢打個過關。過幾天一定還你?!被蛘呤呛⒆硬×?,或者是有什么急事。肖仁見他誠懇的樣子,也看他在杏花坪是個有地位的人,也就破例借給了他。但這樣反復四五次之后,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蘭大公是在利用他的同情心,占他們的便宜。在蘭大公第六次來借錢的時候,他終于恨下心來拒絕了他,并要求他歸還前幾次的借款?!耙X沒有,要命有一條?!碧m大公見反復說好話沒用之后,立刻拉下了臉,“山不轉水轉,別以為只有我求你們,也會有你們求我的時候?!闭f完揚長而去。肖仁事后將此事告訴錢多。錢多不禁愕然,他沒想到杏花坪還有這樣的人。他囑咐肖仁,此事到此為止,借給蘭大公的錢就算是肉包子打了狗。但從此他也對人心陰暗的一面有了更深的認識。金條放在他這里,并不安全。

雷大公小心地包好金條,重新揣入懷中,說:“還有一件事,也想和你商量。我想從今天起,就對外放風,說你答應送六六去上海讀書,所有的費用都是你出的?!薄皠e,別,”錢多說,“無功不受祿,我怎么能貪天功為已有呢?!薄澳憔蛶臀疫@個忙吧,”雷大公誠懇地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有兩根金條,也不想讓他們知道這兩根金條是金公公送給我爹的。金公公在這里兩年,很多人都幫過他的忙。除了他送給我爹的金條,也不知他感謝了那些人沒有。因此我不想這事讓別人知道。也不想讓我家里的人知道。免得幾個兒子說我偏心。手背手掌都是肉啊?!?/p>

錢多想了想,覺得也是。就答應了。同時他告訴雷大公,既然這樣,干脆對外不要說起金條的事。他覺得,如果讓人知道他身上帶著兩根金條回上海,一路上肯定會增加不少不安全的因素。

“好的,一言為定?!崩状蠊p手抱拳,對著錢多拱了兩下?!敖o你添麻煩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六六這個孩子,身在農家,心比天高。自從你們來了之后,就一門心思想去上海。我也是被她纏得沒有辦法。我只有這一個女娃,窮養兒子富養女,我就在她身上多花點錢吧,也算是父女一場。這孩子長得不錯,自視也高,長大之后,也有不少過得去的人家來提親,可她一個也看不上。她娘常說,看你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普通人你看不上,貴人又看不上你。也許,她就不屬于我們這疙瘩。讓她去上海吧,她的姻緣就在那里也說不定?!?/p>

錢多不想成為別人搶劫的目標,他寫信給父親,請他派兩個保鏢來杏花坪。二十多天后,他和六六在兩位保鏢的陪護下,離開了杏花坪。臨行前,上百杏花坪人前來送行,姑娘們以羨慕的眼光看著身穿旗袍、足蹬皮鞋,打扮得像個城里人的六六。暗自嗟嘆她有一個好爹爹。

尾 聲

我回上海的時候,沒有要肖仁一同走。杏花坪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照看。再說,我在上海只準備呆兩個月,過后還是會再返杏花坪,他也沒有必要跑這一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盧溝橋事變后爆發的全面抗戰改變了已有的格局。國民政府做長期抗戰的準備,開始有計劃地內遷上海的企業。我父親不想當漢奸,也不想死,想盡辦法擠進了第一批內遷的名單,1938年就跑到了重慶,我也跟著到了重慶。時局混亂,郵路不通,我和杏花坪失去了聯系。沒想到40年初,肖仁竟輾轉數千里,來到重慶,找到了我們。

我大喜過望,在他見過父親之后,立馬將他拉到望江樓,為他接風洗塵。三年不見,肖仁滿臉風霜,胡子拉碴。他已消退了過去的意氣風發,顯得心事重重,講話時心不在焉,有時竟然突然停下,盯著酒杯一看就是半天。

從肖仁的談話中,我知道,38年武漢失守之后,物價突然大漲。這時我們正亂轟轟地忙著住重慶搬家,他失去了與我們的聯系,只聯系到公司在上海的留守處。留守處的人告訴他,現在錢氏公司的主體都已在遷往重慶的路上,老爺、少爺、夫人都聯系不上,而且上海到湖南的郵路不通,銀錢等的來往更不安全,公司不可能再往杏花坪匯款。杏花坪的一切事項由他便宜處置。肖仁要處置的主要有三個事項:一是雜貨店,二是一些杏花坪人借的小額貸款,三是我們修的那個大院。大院好處理,丟在那里,委托一個信得過的人代管一下就是。貸款也好處理,只要不收利息,原來借多少,現在還多少,杏花坪人也還愿意還錢。難處理的是雜貨店。開始肖仁決定關閉雜貨店,但立刻引起杏花坪人的強烈不滿。蘭大公和原來的辣大公帶著一百多人圍住了院子,口號喊得震天響。蘭大公指著肖仁的鼻子,罵他不地道?!澳愫湍莻€錢少辦起這個雜貨店,把持了雜貨生意,趕跑了小販,現在說關門就關門。兵荒馬亂的,外面的進不來,里面的出不去,我們怎么辦?我們不買東西,不過活了?”肖仁想想,覺得蘭大公說得也有道理,只好繼續維持雜貨店,冒著生命危險到處進貨,價格隨行就市,在進貨價的基礎上加價一成賣出去。開始大家相安無事,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不滿了。蘭大公和辣大公再次率領一百多人,包圍了院子?!凹樯?,奸商!”這次是原來的辣大公指著肖仁的鼻子罵,“你們的煤油賣到三十三塊一斤,可昨天有人到縣城買東西,煤油只要三十。奸商,奸商!”“是啊,三個月前,煤油還只要二十塊錢一斤嘛。奸商,奸商!”有人幫腔。大家情緒激昂,有人喊口號:打倒奸商!反對漲價!我們要平價煤油!我們要平價洋火!……

“難啊?!闭f到這里,肖仁連連搖頭,他抬起手,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我連忙握住他的手,動情地說,“你辛苦了?!?/p>

“難哪,錢少?!毙と世^續說,“我們錢多的名聲在外,加上我們是外來戶,沒有老搭檔,進貨的時候,人家想方設法地抬價,賣貨的時候,大家又都巴不得你便宜。以前你在的時候,老爺經常有錢來,我們貼錢經營雜貨店,自然皆大歡喜。公司不再來錢,我只能將本經營,價格自然降不下來,大家就不滿意了。那段時間,外面的物價瘋了一樣,幾天一個價,兩三個月翻一番。我們商品的價格也只好隨行就市、水漲船高。但杏花坪人與外隔絕,外面的信息了解不多,只知道和過去比。昨天煤油還只要三十塊,今天怎么就要三十五塊了?而少數知道就里的人又各有自己的算盤,不愿說出真相。大家的火氣自然就發到我的身上?!薄昂髞砟??”我問?!按蠹液爸爸?,就失控了。有人在人群中向我扔石頭,一個拳頭大的石頭打在我的頭上,當時就血流不止?!毙と收f著低下頭,用手撥開頭發,讓我看他后腦勺上的疤痕?!昂髞砟??”我激動地問?!昂髞?,蘭大公和辣大公帶著幾個年輕人沖上來,抓住我,把我押到彭氏宗祠,讓我跪在風雨雷電四大公的塑像面前請罪?!薄疤^分了!”我憤怒地說?!笆茄?,兩個年輕人,一人抓著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撐著我的肩膀,把我的手反剪起來,推著我向走。前面又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抓著我胸口的衣服,一個人揪住我的頭發,將我往前帶,好像替我引路似的。到了風雨雷電四位大公的塑像面前,蘭大公要我跪下,我不肯跪。不知誰在后面對著我的腿彎踢了一腳,我站不住,就跪下了。又有兩個人一人伸出一只腳,踩在我的小腿上,使我站不起來?!薄八麄冊趺茨苓@樣,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我有點出離憤怒了,“后來呢?!薄昂髞??”肖仁想了一下,“幸虧雷大公和明大公帶著鄉丁趕來,把我救了出來?!薄昂?,幸虧雷大公還明事理?!蔽艺f?!笆堑?,”肖仁說,“這次事件之后,我下決心關了雜貨店,不管他們怎么鬧,哪怕他們說要殺死我,我也鐵了心要關店。其實,物價漲了,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以前一個雞蛋五分錢一個,他們鬧事時一個雞蛋已經賣到了一塊錢一個。以前他們借我們一塊錢,差不多能買三斤煤油,現在那些錢只要賣一個雞蛋就能還了。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事,眼前發生的事還能不知道?”“人心難測啊,”我感慨地說,“還是那兩個字,自私?!毙と庶c頭說,“是的,對他們有利的,他們就不做聲,對他們沒利的,他們就鬧。目的就是想像以前一樣,要我們貼錢賣東西給他們??晌覀兡膩淼腻X呢?我算看透了?!?/p>

看起來那么友善的杏花坪人,變起臉來,怎么這么快!我想起了雷大公經常喜歡說的一句話,“人的鼻子都是往下長的,往上長的話,掉進雨水不漚爛了?”人本性都是為自己考慮的。杏花坪人兩百多年來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社會,按照祖宗定下的法規生活,人性中惡的一面,某種程度被壓抑了??晌覠o緣無故地跑進去,又是捐款,又是借錢,又是自己貼錢開雜貨店,又是引進現鈔。舊的秩序被破壞了,新的秩序又沒建立,人性中的惡被極大限度地調動起來。不發生這樣的事才怪。

我不禁陷入沉思。肖仁的話喚醒了我?!袄状蠊髞硪渤鍪铝?,你還不知道吧,錢少?”我嚇了一跳,“他出什么事?他怎么會出事?”我眼前又浮現出雷大公精明、強干、陰鷙的形象,我不明白,在杏花坪,誰能將雷大公扳下去?!耙彩且驗殄X的事。他們大房的那個彭師長,回來之前先派了他兒子來與雷大公商量,準備給彭氏家族捐贈十根金條。雷大公要求將其中的四根金條換成槍械,四根捐給族里,還有兩根,給他個人,但不能對外說。彭師長想要族里給他岳大公的稱號,并且允許他的一個已經結婚的妹妹全家搬回杏花坪,以照顧他獨居的母親,就同意了。但心里總不舒服。他明明捐出了六根金條,杏花坪人卻只知道四根。心里憋屈,就難免不露點口風。一次大房的人到廣州看他,喝酒之后,他借著醉意,將此事講了出來。大房的人回杏花坪后就借此鬧事,聯合二房、四房的人興師問罪,要求雷大公賠錢,并且辭出族長的職位。二房雖然人多,但這件事的確是雷大公做錯了,也不好出頭。雷大公只好賣田換錢,賠了兩根金條,辭了族長的職務。然后杏花坪人又圍繞族長的位置明爭暗斗,最后三房和大房達成協議,由三房的明大公當族長,大房的族長晴大公做了鄉長?!?/p>

“看來根本沒有什么金公公,雷大公的那兩根金條就是彭師長拿出來的?!蔽一腥淮笪??!奥犝f金公公還是有的,也到他家住過一段時間。但那時的金公公已是喪家之犬,逃亡時身上衣服都沒帶出幾件,哪里還有什么金條?!薄澳抢状蠊??”“雷大公經此一鬧,也心灰意冷?!毙と收f?!八麑⑹O碌募耶a分成五份,四個兒子一人一份。他自己的那一份則變了現,和他堂客一起到上海投奔六六去了。我關了雜貨店之后,也準備回上海。雷大公夫婦便與我同行,我一直把他們送到六六那里?!薄澳悄阋姷搅?,她怎么樣?”我趕忙問。我知道,六六因為基礎差,在音樂學院學習并不順利。但我后來離開上海,在重慶又經常搬家,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六六的消息?!安辉趺礃??!毙と驶卮?,“開始時她基礎差,跟不上課,常受同學排擠。后來經過努力,勉強能夠跟上課了,她們那個學校又因為學生搞抗日活動,被日本當局勒令關門了。失學之后,六六想找個音樂方面的工作,哪怕是到小學當音樂教師,她都愿意。但她沒有文憑,而且還只讀了一年多一點,技藝也不純熟,因此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只好坐吃山空。我們找到她的時候,第一根金條的錢她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雷大公夫婦來了之后,一家三口,壓力陡然加大。我幫他們找了一個不大的房子,買了后,雷大公夫婦帶來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我看他們實在艱難,就把清盤雜貨店后,所得的錢給了他們,應付日常開支。剩下的那根金條他們暫時沒敢動用,怕萬一有個什么急用?,F在六六在百樂門做歌女,偶爾也陪陪舞,賺點錢養家。我時常為她捏把汗,一個弱女子,又沒后臺,很容易被人欺負。好在她父母來了,好歹有個依靠。我離開上海時,專門給上海留守處的老崔說了一下,用你的名義,請他們關照一下六六。老崔答應得倒是挺爽快,但也不知道實際怎么樣?!?/p>

我再次陷入沉默。六六到上海,完全是因為我的蠱惑?,F在她是到了上海,但命運不一定比她在杏花坪找個家境好的人家嫁了好。我究竟是做了好事,還是做了壞事?

“我聯系你不上,自作主張,將開雜貨店剩下的錢給了六六。還請錢少原諒?!毙と实狼傅卣f。

我站起身,悶悶地喝了一杯酒,用右手攬住肖仁的肩膀,左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趙炎秋,湖南邵陽人,現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湖南省優秀社科專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專著14部,譯著6部,發表論文200余篇。曾獲教育部人文社科獎二等獎,湖南省社科一等獎,專著《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研究》入選國家社科文庫。曾在《中國作家》《湖南文學》《創作與評論》等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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