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廓街大院:那些悄然消失的歲月

2021-07-22 22:05次仁羅布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4期
關鍵詞:八廓街院子阿姨

如今的阿羅群則大院 圖/ 張靜

一個人靜下來,望著窗外的那片藍天時,心頭會產生一些莫名的傷感,那飄浮的白云不正是流逝的時間嗎,它片刻都不停地游走,蒼老了我們的容顏,催生了我們多愁的情緒,也讓我們喜歡回憶,在記憶中尋找一些溫馨、一些故人,以此沖淡心里的那絲憂傷。

八廓街對于我來講,那是我的精神家園,從我有記憶起就在那里生活,直到現在依然沒有離開過它。我時常到那里去看望母親,跟她坐在幽深的四合院里,這里居住的老居民已經沒有幾家了,都是從四面八方過來的人,他們說著自己家鄉的話,仿佛這里是一個多民族的大熔爐。電視機已經替代了人們圍坐一圈,講述逸聞趣事的那個年代,自來水把水井從人們的記憶里抹除干凈,沖刷式的衛生間代替了曾經男女共用的露天廁所……

如今的八廓街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商業街和拉薩旅游的一個重要景點。

之前,我寫過一篇散文《就這樣被牽絆》,講述的就是我在八廓街里的那些人和事,這次我就主要寫寫我們那時的生活狀況吧。那時候,我們的物質生活非常匱乏,八廓街里除了幾家尼泊爾人開的商店外,只有一兩家供銷社,它們賣的都是些日用生活品。八廓街里擺攤的只是從牧區來的牧民,主要賣堿和鹽巴,但他們更喜歡的是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沿街叫賣。這些牧民會住在沖賽康的大壩上,那里有從農村趕馬車過來的農民,也有趕著牛群到拉薩的牧民。簡易的帳篷或布簾子,成為了他們在拉薩的“客?!?。壩子上一縷縷煙子升騰,到處都是馬糞和牛糞,一些流浪狗穿行其間,蒼蠅嗡嗡地飛旋。到了雨季那里會變得泥濘不堪,臭氣熏天。八廓街里一落雨,到處都是坑洼不平,濁黃的水一攤一攤的。我們喜歡這樣的泥濘,飛快地奔跑追逐,腳底踩出黃色的水花來。鞋是濕透了,褲腳也是水淋淋的,但我們會興致勃勃地沖向錯那巷,跑進阿羅群則院子里。

次仁羅布手邊唯一一張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供圖/ 次仁羅布

童年時的次仁羅布和母親及兩個姐姐 供圖/ 次仁羅布

我就住在八廓街一個古老大院里,這是個石頭砌的兩層的四合院,進入大門有個甬道,左右兩邊各有一戶,院子中央的天井從大門口一覽無遺,旁邊是個石頭砌的背水臺,有一條淺淺的水溝,打水、洗衣弄出的水會順著它流到下水道里去。院子里住著十三戶人家,有城市居民、工人、農民、干部等不同身份的人。我家住在北面的二樓上,是兩根半柱的房子,一個樓道上跟我家相鄰的是,我的保姆阿姨布赤家。阿姨布赤和她丈夫都是昌都那邊的人,他們有個兒子當時在拉中讀書,后來考入了中央民族大學。

我媽因為工作忙時常照顧不了我們姐弟仨,就把我交給阿姨布赤來照顧。起初我是白天跟著阿姨布赤,后來就搬過去跟他們一同生活了。爸爸因為在部隊,很少能回到家來,回來也是匆匆照個面人又走了。跟父親結拜為兄弟的郭良秀叔叔,會抽空來看望我們,有時還送些大米和汽油。郭良秀叔叔是山東菏澤人,是跟我父親一同進藏的十八軍進藏人員,后來他們兩口子回山東去,子女們卻留在高原繼續建設西藏。有一次,郭良秀叔叔開車帶我們去拉薩北郊的汽修廠,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車吧,是被爸爸抱在懷里的。那時軍車都可以開到八廓街里來,車子停在路邊,院子里的小孩蜂擁著爬到車廂頂上去,一臉的興奮和喜悅。甚至,對路邊走過的人高喊:這是某某家來的叔叔的車子!

那時的八廓街是個世俗的八廓街,看不到轉經的人,也看不到穿著絳紅色袈裟的僧人,大昭寺旁邊的誦曲冉哇也成了放映露天電影和開群眾大會的場所。我們這些小孩結伴著,走在八廓街周圍的幽深巷子里,直到天色昏暗下來,折回到院子里。每家都點著幽暗的油燈,燈芯上會冒出一縷黑色的煙子來,也有條件稍好的家,會點上一盞汽燈,把那家的窗戶照得明亮、奪目。這種情況不會常有,只是來了朋友或親人,那家人才會點上那盞汽燈。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圍坐在天井旁,聽年齡大的小孩講故事。阿姨布赤常常會把我從人群中拽走,回到房子里我看到阿姨布赤的丈夫,盤腿坐在木床上,油燈的光亮下不停地縫補著什么東西。阿姨布赤的丈夫是個瘦高的人,他不愛言談,但針線活做得很好。就他一個人在縫紉廠工作,養活著阿姨布赤和他們的兒子。夜晚,我會在阿姨布赤講的故事中入睡。

幾年后,爸爸調回到了內地,那時媽媽卻帶著社區民工在加查縣修路。從那開始我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爸爸,一直跟著媽媽住在八廓街或離它不遠的東方紅辦事處。媽媽一個人辛苦地養育著我們姐弟仨,在我的記憶中媽媽最驕傲的一件事就是,指著幾麻袋的糧食說生活無憂!后來才知道,是許多好心的人把他們的糧票、飯卡交給我媽,讓她買糧食。那時為了節約口糧,媽媽從來不吃早飯,盡可能地省下糧食給我們吃。當時年幼真不知道媽媽的良苦用心。

20世紀的70年代中旬,八廓街里鋪上了石板路,道路一下變得平整而干凈。原來院子里的有些人去世了,又搬來了新的住戶,但院子一點都沒有改變。大人們之間經常會發生一些口角,可要不了兩天,他們又會和好如初,都是些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清貧而爭吵的那些日子里,我從小學畢業升入中學。那時學校離家里比較遠,媽媽把她的那輛舊自行車給了我。放學后,院子里的同伴幫我在八廓街里學自行車。經過幾個晚上的摔跤再爬起練習,后來終于能上到自行車的三角杠上搖搖晃晃地騎行。不久,我也跟著其他同學騎著自行車飛馳在鄉村的田埂上,鵝卵石的道路上。每到入冬的時候,媽媽會買大白菜、蓮花白、土豆、蘿卜等,院子里的男人幫忙在后院的馬廄里挖個坑,分層次把這些菜掩埋進坑里,這是我們家過冬的菜。很多時候白菜的葉子腐爛了,把這些葉子擇除后,里面的依然保持著新鮮。那時拉薩菜品就少,我特別喜歡吃水腌菜,取下一塊直接往嘴里送。那種鮮美回甘的味道,如今再也嘗不出來了。那時候我有個朋友叫多布杰,他父親也是個裁縫,母親沒有工作,兩個姐姐都在上學。每次問他吃的什么,他都會說清茶和糌粑。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很清貧,但每每回憶起來一切都是那樣的溫馨、暖人,以至于我都懷疑人是個戀舊的動物,對過去總是一往情深,無論好與壞。

我上到高中時八廓街里的氛圍悄然在發生著變化,人們戴著口罩去轉八廓街,隨后大昭寺和小昭寺被政府相繼維修。八廓街里的行人越來越多,甚至很遠藏區的人都趕到這里來。八廓街里商店和甜茶館逐漸多了起來,曾經寂寥的環行道路上充斥著聲音和人影。外面的環境雖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八廓街整體的風貌卻沒有大的改變。上海照相館依舊在八廓街的西頭,蘇康府邸的大門變成了鐵皮門,老子號的北京商店又營業了……

如今,我走在八廓街里,耳朵和眼睛,被吵嚷聲和旅人的身影壘滿,再也尋不見記憶中的那些印記了。我曾在一篇創作談里這樣寫過:“我所熟稔的八廓街也已經面目全非,很多曾經住在這里的年輕人,被歲月雕琢出了老態,在清晨的八廓街里弓著背,手里捻動一串佛珠,虔誠地行走在石板道上;更有的早已離開了塵寰,他們在人世時的那些經歷,已經不為我們所談論。每次我在八廓街里見到這些熟悉的老人,心頭總是彌漫出一些悲傷來,努力憶起年輕時的他們。但每每想起的只是一些很零碎的記憶,甚至有些人的名字都已叫不出來。這使我感到惶恐,這些父輩經歷的可是西藏歷史上最值得書寫的崢嶸歲月,他們親歷了一個舊制度的滅亡,迎接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制度的施行。因那個時代的波瀾壯闊,他們每一個人所經歷的故事都是豐富多彩的?!笨上?,我只能把一些零碎的、片段記憶用文字記敘下來,讓讀者看到四五十年前的八廓街。

猜你喜歡
八廓街院子阿姨
繁華的八廓街
孿生院子民宿
淺談話劇《八廓街北院》人物設定
我的“話癆”阿姨
再見,童年的院子
八廓街,人文之街
八廓街,節日之街
廈門院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