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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簡單的葬禮

2021-08-30 02:23梁靖芬
滇池 2021年8期
關鍵詞:五金店葬禮名片

梁靖芬

這故事我曾經講過一次,但是講得不理想,被退稿。我決定現在再來試一次。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平常的下午我在廢紙堆中撿到一張名片,名片上除了名字與聯絡方式等信息,還有一行浮凸的字:“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復雜?”那字出現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在我的記者生涯里,是很爛、很懶、很濫的一行字??墒俏胰备?,缺故事交差,就想找到對方了。

不是說那句話很莫名其妙。那句話的由來我多少有些印象,它是坊間很紅的一個作家的書名,但這不是那位作家的名片。莫名其妙的是那行字下方還有一行搭配的副題——某某某殯葬服務。都用細黑體,沒有邊邊角角的勾邊或紋飾。

這算公然剽竊別人的智慧產權嗎?怕是算的。但是山高皇帝遠吧,我猜。因為好奇,這多了一行莫名其妙的字的殯葬服務業名片,就從廢紙堆移到了我的筆記本中。另一個原因是,我常以為我做人最簡單。

第二天我就循著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了。打了三天才有人接聽。第一聲的喂都快讓我以為是幻聽了。電話里是一把低沉的男聲。他喂,我就喂。他哈啰,我就哈啰。我說你好,他也說你好。我說請問你是某某某殯葬服務的O先生嗎?他就沒再模仿我說話了。我有三四秒在模仿他的沉默。

但我們到底見了面。在更像平常日子的三天后,約在了他曾經見過一個難忘客人的餐廳里。

他沒有接過我遞給他的名片——那張莫名其妙的名片。只是笑了笑,不意外,也不好奇似的,當然亦不在意我刺向他剽竊別人創意的挑釁。你知道,要讓人說一些平常不會說的話,最好就是激怒他。這招我自認游刃有余。

“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復雜”,看來他是知道那行字的由來的,他聳肩,說他自從想要有一句做生意的座右銘開始,就在名片印上這句子了。萬一被告剽竊,駁辭他也想好了:如果有理,誰能獨占?

這詞有力?他覺得有的。關鍵在道理。道理是人類迄今發明的最偉大事物,偉大的地方在于——經驗共享,一長串的鐵湯匙串吊在一起,一支碰一支。你想想那聲音,他說。你若只是個總結,我為何不能也有自己的路通往相近的真相?所以,哪有獨占可言?說完他攤手一甩。

我就知道這次不用激怒誰了。至此我已完全相信他是個能言善道的受訪人,一點也不擔心訪談紀錄無法交差。就請他講一件最難忘的生意吧,我心想,這種人,一件也夠了。他就開始講了。

幾乎所有會發生的事,他都想過至少一遍了。例如生意做起來后有別的人競爭,例如有人會取笑他異想天開,或是罵他數典忘祖。從金融風暴至各種天災,他都考慮過備案,就是沒料到那天來的一個客人。

這客人五十開外,除了捏著他的名片,便沒什么特點。須渣讓他顯瘦,走在路上就是一個剩兩撇的人,腳一合再狹窄的籬笆縫隙都能鉆過去,不會太惹人注意。他剛想,對方這牛仔褲的褲腰高得有些過分,對方就從幾乎到肺的口袋里掏出了煙。

餐廳不能吸煙,他建議坐到戶外,對方比他的建議快半秒搖頭,打火機又滑回了口袋里。煙卻還叼在嘴上,雙唇抿了抿。

也是的,無憂無慮的人才不會找上門。這生意干了三年,也沒那么神秘,說透了,就是賣簡單。O先生能用最簡單的程序替人處理喪事。盡可能從簡的葬禮,就從簡化儀式開始吧,基本上是算小時,六小時以內完成治喪到舉殯的,要比一小時就能完成的便宜;立刻就能安放入靈骨塔的,要比焚化后擇日再收拾要昂貴。

原來世界已經走到這樣的地步了,聽到這里我暗暗咋舌:所花的時間越多,費用就越低,一寸光陰一寸金也未必在說著時間越長越寶貴。

你別說,生意還真不錯,O先生他當中介,負責依客人要求尋找合適的機構處理,盡可能省切客戶的麻煩,讓他們專心悲傷。他與坊間同行不同的一點是,他堅持,如果事情能盡快辦妥,人們便能越快走過情緒的低谷。我們坐下來不過一小時,有句話他就不僅說了三遍:世界是在變,什么都能省,但尊嚴不能省。所以最有尊嚴的方式,從不是請來一群人駕輕就熟地超渡或奏樂,而是以天為被,地為床,風雨為樂,蟲鳴樹影,與日月齊光,回到最原始最初的狀態啊,就是尊嚴了。這一串形容確實是被我精簡美化了,原話他描述了至少半小時。

會找上門的人,自然是有需要的。但抿煙的男人一開口,就向O先生開了一道他從沒遇見,至少是三年內還沒遇見的難題: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棺木,不要靈堂,不用選址,衣服也不用另購,就要一次最簡單的葬禮。

你,你自己?O先生在我面前又演示了一遍他猶豫的食指。

男人點點頭。

O先生想了想,畢竟還是葬禮,遂試探性地問:地點呢?心里是有些譜的,空穴加兩千,戶外距離城市人煙十公里的加八千,以后每偏僻一公里多計兩千,峽谷與大海之類更貴了,那可是真正的大海,非大船抵達不了的遼闊。多少得有些儀式的,若要沒有儀式的儀式,還得加額輔助,時間是錢,越省時間當然越花錢。

O先生挺客氣,沒有列出更多明細來唬我。他說他做過一次只有擔架的葬禮,找人抬了就放到大洋中的荒島,然后所有人撤離,還掃掉了撤離時沙灘上的腳印。那是他策劃過最高規格的簡單葬禮了。不涉宗教,沒有儀式,沒要留影,整個過程干凈利落,速葬速決,收的幾乎是這一行的頂價。因為這年頭在這海域,你很難找到真正的荒島,這花了他不小的心力。

說到這里,他說,他心里那張椅子咯咚一聲,像被誰撞倒——若眼前客人又要求荒島,他已經不能再使用那一座了。那一座不荒了,這事棘手。

那你想在哪里呢?他問那男人。

O先生做生意,習慣只用心里記,自己手上紙筆都沒有。日久有功,他早就練就很好的記憶力,一切都從簡,簡到眉眼門框都丟掉了,就剩下日。我心里嘀咕,我日。我岔開話題問他怎么記得住,他當下教了我這招:在頭腦里畫虛擬的房間,然后安裝一道門,把要記下的東西擬人化,各取名字后一位一位擺在不同的房間角落里。過后從模擬的那道門開始,想條路線穿過走廊去串門。一條龍下來,事物的前后次序便也記住了。

來不及抽煙的男人回答他:在我家。我想要無外人注意之下的葬禮,我只想確認有人替我完成這方式,不要有人移動我的身體。呃,或至少,短期內沒有人會動。

呃,我腦里瞬間升起一句大不敬:那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進行嗎?

但O先生很能理解別人,他說哦——;他說好——;他說我想想。不是誰都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當主角的,即使一些日子再大,再稀有以致一生只有一次。他再想了想,就回男人說,我先和你去看看你家吧。眼前那人實在不像行將就木的模樣。

兩人就站起來走了。

其實也沒離碰面的餐廳太遠,開車拐一拐是出了城,但還算城市邊緣,有人有車有馬路有樹,電線桿上的電線還來不及收入泥土中。一路上也沒說太多,兩人就是隨便看。那男人現在是抽煙的男人了,香煙早就點著,因為不努力吸,半天只燒了一半。他除了這里看那里看,還這里指那里指。

指這是他平日常去的藥鋪,等信的郵局,買報紙的攤販,醫肚子的街,孩子出生的接生樓和長大的學校。

最后住在哪里???天氣最熱的時候,O先生忍不住發問。

在這里,他伸出食指。哦,這是一個住在五金店里的男人。店門自然是鎖上的,男人摸了半天口袋才掏出了鑰匙。開閘入內,兩人想坐定居然也一時沒辦法,除了一條短狹的走道算有點空間,走道兩旁都擺了貨物,各種鎖頭吊桶鋤具水管什么的,連空氣都重。櫥柜也是駝的。

O先生不敢亂動。男人又把東西小心移開了半天,呵了半天塵,才從門邊柜臺后清出兩張塑料凳子來。也就只能擺在一起互相碰腳了。

那是你的家人嗎?O先生好不容易搜索到柜臺架子上一張家庭照。那是一屋子東歪西倒的雜貨中,最穩妥、方正的一樣東西了,方正得發亮。

男人的煙屁股顫了顫,說以前是的。

哦——話題又僵了,還是回到來這里的目的吧,O先生他想。

五金店男人具體的要求是,過世后在店里清一條人身等長的位置放大體。屆時就這樣先放一放,如果,如果……男人比劃著,居然有點臉紅。也知道自己這主意有點為難啊,店里雜物實在太多了。

他見男人支吾,體貼地也不去催,畢竟都是客。但我很懷疑他的鎮靜不過是因為他被嚇壞了,這是一個尋找共犯的客人。描述往事的這刻他的動作依舊有些大,大力制止失控抽搐的臉頰。

“我就想簡單,一了百了?!蔽褰鸬昴腥朔磸湍钸哆@一句?!暗人麄兓貋砭椭?,就知道?!?/p>

簡單他懂啊,O先生拍了一下腿,這個不需要假裝。一了百了這詞也是他深有體會的。他要假裝的是繼續聽不懂男人的打算。

——這男人是不打算活了么。

——不是讓我動手吧?

——還是要我替他確認現場的原樣?

這不符合我做生意的原則啊,別那樣看著我!我面前的O先生忽然甩出了感嘆號。他臉紅脖子粗,雖然不是在同我吵架,卻渾身有一種擔心被誤解,或惹禍上身的機靈和緊張。我已經長大,有能力不簡化問題了,我拍拍他示意他大可放心。

回到五金店的氛圍里,O先生刻意強迫自己放松臉上的肌肉,解開眉毛——能一根一根拔下來他也會拔下的,如果無毛的公雞最讓人放心,這就叫專業;還把一只手臂擱在身后的櫥柜上——要穩住心里的吊桶吧。居然只推跌一罐通渠劑,也算斯文了。

呃這位先生,那你是要用吊索,還是用煤炭?

問時忍不住往柜臺上偷看。瓶裝安眠藥什么的倒是還沒看出來。

抽完煙的男人顯然還沒個主意,是心亂還是害羞呢?是害羞吧,害羞地低下頭。

O先生的氣勢瞬間漲起來,無毛公雞也有雞皮的,有雞皮就有疙瘩。但專業啊,專業要有專業的樣子,這世道,能有所托就是運氣了。這樣一想,比起剛剛進門討論的被動與緊繃,他感覺到運氣重新接到肚臍眼,源源不絕地灌向他這里。

那么我們,我們來討論先生您要擺放的位置吧?

對方點頭,慢慢說了好。

為了不再碰跌任何東西,兩人縮著肩膀比劃位置老半天,還沒個最終的定案。因為不清掉一些雜貨,是不可能容得下一具躺臥的成年人軀體的??赡腥孙@然蘑菇著不想移動半分店里的布局。理由有好幾個,都與不能亂相關——

擔心孩子們回來找不到什么啦。

擔心搬動了會牽連其它堆棧的東西一并崩塌啦。

更不得了的是萬一妻子也回來,看了肯定會發癲亂吼的。

肯定,他肯定。故而不準動,通通不準動。

那,那就坐著吧,O先生靈機一觸。

坐著?男人有些意外。

也是可以的。O先生在我面前示范著他建議的姿勢。呃,就簡單坐著,雖然并不比兩人當時的坐姿舒適多少,但至少是依照要求進行了。隨即O先生又舞著舌講述起他那一套重要的日月齊光尊嚴論來——那就是自然啊,自然而然就是最好的。

呃,對了,那您要停靈多久?O先生俯前。

終于說到要多久。他見男人恍神,便打蛇隨棍地掏出計算器展示,滴滴答,滴滴答,若干小時若干價,當然,若干天也若干價——簡單的邏輯嘛。他抬頭,眼睛也不去抓男人的臉。就是按壓計算器,不停地按壓計算器。

——你知道,你這打算,真正棘手的在時間。我看看啊,我看,我們現在最簡單的,就是不要先定個時間。

——我看你也說不準要在店里停多久對吧?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對吧。

我看我看我看,一連說了七八個我看。

那么,我看就隨意吧,隨意最簡單。五金店男人最后這么說,似乎是極力想扳回主動的一城。這誰是雇主嘛。

計算器上立刻又亮了個數額,遞過去。這次若成交,過后也就沒有所謂的頂價了吧,O先生暗想。

男人難以置信地看看計算器,又看看自己的膝蓋,最后搓搓膝。

——再說,要想不惹外人注意,也得選好儀式開始的時間點。嗯,都直接用上儀式了。沒有什么比儀式這詞更莊重禮貌了。

O先生刻意大動作抬頭,望了望對街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完美地趁勢追擊。

至于后面迭聲詢問左鄰右舍具體的開關店面時間、進出人物關系、數量、個性特色(你知道,若遇上疑心病重的人,也許你還沒開始計劃就被他破壞了)、最常見的路人衣服喜好(你知道,畢竟是葬禮,雖然僅是路過)、平日隔鄰叫賣的分貝(再安靜也算是儀式,我們可以預先隔絕他們的雜音做準備)等細節,自然更不在話下。

——喔對了,如果可以,你們這條街道垃圾車到來的時間也煩請告知……他們通常會停在哪個路口,每個路口稍停幾分鐘……

過了良久,又說了許多建議并在頭腦的房子里安放完畢后,O先生才從五金店男人頹然下垂的肩膀,讀到“放棄”兩個字。

O先生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嘴上可沒有放松。

——這是為了確保一切可以在最后關頭,按照你最簡單的心愿來執行。哦,或者是朝你希望一切從簡的要求來完成。

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復雜?對吧,我們都會盡量替客戶著想,給他們最想擁有的簡單,童叟無欺。O先生前傾,意味深長地笑著在我面前收好了手機。他給我看他與五金店男人后來搭肩一起拍下的合照。

兩人站在店門口,他拍拍前面那男人的肩,感覺一點肉的回彈都沒有。男人說不上是有表情,勉強算是湊和微笑吧。O先生則一臉的愉悅。

但那天仍是要等到更久,久到店里不開燈也不行了,還有些尿意,O先生才站起來告辭。告辭前他建議,不如兩人在店門口拍張照片吧,也好下次再聯絡,生意做不成,還能做朋友。

沒有人會以為這是真的吧?即使我聽了O先生親口告訴我這事,也親眼看見O先生改行后,一派輕松地把我遞給他的、印有他曾經很推崇的座右銘的名片丟進餐廳外的垃圾桶。不過因為他就只差伸出手指來發誓,說一切是真的,我也只好相信他。

最后我問現在眼前的O先生,為什么你會改行,改行的契機是什么,是因為五金店男人這一樁沒有做成的生意給你打擊嗎。

O先生苦笑,很認真地回答我:唉呀,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復雜!

這故事我半年前記過一遍了,半年后的現在我又講一遍。也許有一天還會再講述一遍,先交上去試試。因為說真的,我還沒辦法像O先生那樣天生有慧眼,我還看不透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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