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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熄滅后

2021-08-30 02:23辛金順
滇池 2021年8期
關鍵詞:旺角電車香港

辛金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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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在繁華燈火的塵光中衰老了。你感到前夜的你已在璀璨的煙火中熄滅,你的青春你的愛情,還有你狂狂的欲望,在一朵朵五顏六色爆開的幻影里如花事開到了荼靡,時光浮漾,散成一圈圈的漣漪,把你圍在中間,囚你淹你,讓你最后無聲無息的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時光的河床之底。

陳望生,電話!廉價旅館柜臺處的師奶敲著門板,丟下一句話后掉頭坐回原位。窄仄的柜臺后藏匿著她那略微臃腫的影子,蓬松的頭發遮掉了半張臉,側對著電視,新聞正播報著昨夜香港移交的儀式典禮。中午剛過,你對著電話喊喂,喂喂,沒有回音。系邊個?轉過頭來你問正專注看著電視的師奶。唔知喔,聽把聲系女子來D。你把電話蓋下,感覺有點頭疼,睡眠不足,精神乏乏,你一步一步把自己送進深暗的房間里,關上門,不管誰來敲門你都不打算再打開了。

記憶闕如,空白地帶上孤立的身體靜靜守著時光的離去。是離去還是離棄?你試著想找到一個比較貼切的詞匯,像孤單情書里不斷寫信給自己的癡者,說著夢話,不管快樂或悲傷,都想努力的瞞著自己,讓自己在自己設下的欲望迷宮里迷失。是的,像愛總是迷失在愛里?;蛟S,在許多年后,你會隔著某段時空,收到自己寄出去的那些情書,一個字一個字的躺在封死的信封里,等待著被開啟,讓一批批沉睡的文字重新被時間喚醒,然后赤著身體猛力地敲打著記憶的窄門。

2754388,東方日報副刊記者,黃牧涵。Chatrine?Wong。名片上的名字與電話號碼靜靜的在光影中漫漶,模糊、虛幻不實。而昨晚的微雨停了嗎?你躺回床上,凝視著天花板,想著在這十二層樓的上方,還會住著哪一些旅客呢?臺灣的,牧涵說這間廉價旅館多是臺灣光觀客入住,便宜,又在旺角中心,下樓轉個彎就是地鐵入口站了。方便,所以??蜐M。難怪坐在柜臺的師奶偶爾會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話對著一些住客招呼著:“肥來了啊,今天又去哪里逛???”肥和回,你有時候也分不清這腔調混雜中的音階,港腔得很正道。窗外篩進的光線細細游移,路過有聲,把時間踏得窸窸窣窣,幽渺的像說不盡的余情,卻不斷擾亂人心,讓心煩的,慌得不知所措。

你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只幼蠶,躲在時間深厚的繭內,而深感安全。繭外是別人的情感世界,你把思緒放平,躺下、不讓它流動,或流淌向外面的世界去。牧涵說,每次遇到情感的死結時,你總是把自己困死在自我的囚牢中,關閉所有的感官,懦弱成了等待被人擁抱的嬰孩。你聽后只是笑笑,卻不多加辯解,仿佛所有的言詞都只為了成就一個故事,而說著故事的人卻是他者,與你無關。然而實際上,你總分不清楚,是因為有了你和她,才生出了你與香港的故事,或因為有著這樣的愛情故事,才有了你與香港之間的關系,是以這之間關系的交際和糾纏,讓懸在十二樓半空的你,常常迷惑于命運的戲謔與嘲弄,尤其自愛情的殤失之后,你只覺得處于這陌異的天地之間,就剩下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前晚你與牧涵撐傘躲進了一望無際的人潮里,成了一片人群中的兩個小點,抬頭等待七一回歸夜晚在維多利亞港口燃放的煙花;那時微雨彌漫,在燈光照耀下翻濺出一片凄迷,并讓夏季夜色漓漓地濕進到深深的人心里去了。而你們擠不到前面去,在一大片人群與人群之外,佇立于金鐘添馬公園的邊緣處,混身在街燈的光影晃晃之中,落寞地感覺到了浮島上末世提早來臨的冷肅氣氛。

你想起了牧涵在一九九五年畢業前,在臺灣南部一間著名大學。蟬鳴如潮,嘶喊出了鳳凰花六月血紅鮮艷的花瓣,一簇簇的,燒亮了整個南部的天空。牧涵說畢業后她就要回去香港,不會留在臺灣。因為對牧涵而言,回去是一種必然,而不是一種選擇。然而那時你們的感情卻剛開始,原以為這么快就要被分割兩地給掐斷了,像一團剛點起來的火,還沒燃放到最熾烈時,卻硬生生要被熄滅了一樣。而那時你還是大二生呢,沒去過香港,卻在港劇里熟悉了香港的一些景觀,如警匪片里的旺角和油麻地;商戰劇里的中環和銅鑼灣;青春偶像劇里的尖沙咀、太平山頂和淺水灣等等,而且也在港劇里學會了一口蹩腳的粵語。你的香港想象僅此于那些聲光之內的畫面,香港人的生活與香港人的故事,都在港劇和電影里不斷重復,并且全貼進到你對香港的認知里去,但牧涵說,那是與現實香港有很大差距的。

在畢業典禮結束,你與牧涵進行了兩個星期的環島之游后,牧涵就飛回去了香港,只留下你在那島嶼南方的校園內像孤魂野鬼似地尋找滿地亮麗的陽光,可卻常常照見腳下孤影中被時間擱淺的寂寞,細細畫出了無盡的思念。而一星期三次的電話,在無數張一百元臺幣電話卡的吞吐中,累積了許多說不盡的絮語,因此在短短三個月,你就已經收藏了用過的兩百多張畫面精美的電話卡片,靜靜地堆壘在陰暗的抽屜角落。而兩地的感情,也在電話卡不斷累積中,堆棧成了小小山丘一般地,逐漸穩固了下來。

你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過去的記憶甩到身后去。微雨仍然在夜中無聲翻飛,在燈光下閃爍著絲絲銀亮。牧涵就在你的身邊,你可以嗅到她身上慣用的卡地亞香水氣味,薄荷清新爽朗地騷動著你的嗅覺神經,可是站在旁邊的她,感覺卻是那么的遙遠,像那些挽不回來而只能回望的日子,隔著重重煙山和云霧,想抓也抓不回來了。雨傘下的人,都在期待即將來臨的時刻,煙花爆出滿天空的炫燦,五顏六色,七彩斑斕的,如金菊怒放,如牡丹盛開,如虹彩飛舞,粉紅、艷紅、碧綠、淡紫、金黃、橘黃,不斷在夜空閃爆,然后宛若曇花般在漆黑的眼眸中凋落,足足三十分鐘。

你縮入了小小房間中的窄小世界里頭,沒有窗口,探望不到外面的世界,這里就宛如一座迫仄的洞穴,你是一只自我療傷的獸,不斷用回憶舔濡著情感的傷口,讓它慢慢及至結痂為止。時間如流水淌過,也不知將會把你漩入到哪一個深淵里去,你就只是一心一意鉆入更深更深的內我世界中,那里無光,卻能讓你沉浸在黑暗中而成為黑暗的一部分,并由此感到一種超級穩定的安全感。

夜晚、微雨、煙花、愛情和……全都已湯湯漾漾地在光河里流走了。英國人離開后,再過幾天,你想,你也應該會離開這座島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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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后,你從吉隆坡飛到了香港,為了出席一場現代詩學術研討會,在七月一日的早晨,飛機降落在赤鱲角國際機場,卻讓你想起一九九七年前每年你到香港總要落在九龍灣的機場上,每次飛機以九十度彎角下降時,幾乎是貼著高樓而落,你??蓮臋C艙窗上看到外面樓窗內一些住戶簡陋的住家景觀,但現在則是大島空闊,無障無礙地,輕輕巧巧就降抵于機坪之上了。

妻在送你到國際機場時,就囑咐你要保重自己。而你其實想說在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七年那兩年多期間,每到寒暑假你都會到香港去住一兩個星期,小小的香港島和九龍新界等地,都已經走透透了,甚至連周圍的離島,也留下了不少你與牧涵的足跡,那些走過的路和故事都還留在你的記憶里,并沒有隨著歲月流逝與時間的沖刷而消失。

從機場出來,你轉到了巴士站選搭A21號城巴機場快線到旺角,盡管許多年沒到香港,但你的粵語依然流利至無需思索就可隨口而出,盈耳的廣東話也讓你聽起來有一分舊識的親切感,這讓你想起以前第一次到香港的情景,從九龍啟德機場出來,搭上出租車,剛好聽到電臺正播放許冠杰唱的《半斤八兩》:“我哋呢班打工仔/通街走糴直頭系壞腸胃/搵嗰些少到月底點夠洗……”突然整個心情全都沉浸到了八○年代的香港世界里去,你少年時從港劇中耳濡目染的畫面,輕輕碰觸到了你多感的內心,而涌起了一分懷舊的情懷;那時你靜靜坐在一路奔馳的出租車里,貪婪地捕捉著車窗外不斷向車后翻逝而去的城景,終于讓你感到與港劇里的這一片土地,有了親臨而真實的接觸。

此刻,翻逝而去的,也包括那一片蔚藍的海與十多艘靜止在海灣上的船只,而貼著巴士明凈的車窗,你看到九點多的陽光明亮地敞現出一座又一座的城樓,穿過了青嶼干線和碧海藍天,連青馬大橋也很快被拋在后頭了。你盯著窗外從聚魚道到浪澄灣不斷流逝的風景,耳背后卻一直傳來吵雜的四川話,你稍微扭過頭去,看到車廂后散落著幾個游客,興奮地高聲談笑,宛若在自家庭院一般,無視于其他搭客的存在。你原想提醒他們,巴士內廂屬于公共空間,講話請小聲一點,但念頭一轉,卻想自己何必去當公民老師呢?于是也就裝聾隨他們呱嘈去了。

而七月,香港清晨的天氣真好,藍天晴日,云白山青,高樓之外的高樓,霎而淡遠;時空悠悠,光陰惚惚,在明亮的陽光里蒸若煙散。而二十二年了,你爬梳過的記憶都很虛幻,一些在腦海中晃過的畫面,凌亂破碎地找不到可以連接的關鍵,卻又不斷在你的意識間浮沉,且隨著巴士滑進了逐漸熟悉的西九龍,向旺角的方向駛去。

離研討會的日期早兩天抵達香港,這是你特意的安排,目的是想來尋找潛意識里的另一個你。你無限渴望回到舊地尋找那二十二年前,迷失在旺角街頭,忘記帶走的一冊愛情故事。所以在研討會主辦當局安排入住X大學學人宿舍之前,你訂了兩天住進那二十二年前常住于旺角彌敦道上十二樓的廉價旅館。旺角是你最熟悉的地方,旅店就在雅蘭中心的對面,銀行中心的旁側,轉了個彎,后面是西洋菜街和通菜街,那是你以前常常等牧涵下班溜達的街巷,許多二樓書店都集中在那里,有時你就把那些等待的時間耗在里頭,天荒地寂的,用書里的文字修練你那稍微躁動的靈魂。所以你曾跟牧涵說,即使閉著眼睛,你都可以認出旺角的每一個角落來。

因此當巴士轉進了亞皆老街駛向惠豐中心商場時,你所有潛伏的記憶都浮現了上來。街邊的高樓、商店和景象,經過二十二年的風雨洗刷,并沒有產生太大變化。是以你知道巴士左轉進入彌敦道,就會停在不遠處的雅蘭中心前面了。在這里你可以看到往昔的自己,以及與牧涵走過的街景,陌生而熟悉地叫醒你那壓在意識底層的舊憶。你從朦朧的記憶里窺探,隔著一大段時間距離,那個洋溢著春華正茂與朝氣的年輕人,是否依然迷失在那旺角的大街小巷中呢?而坐在巴士上的此刻,你卻已臨近天命之年,華發逐漸叢生了。

拖著小行李箱從威利大廈的電梯出來時,你看到了十二樓極其熟悉的旅館鐵門敞開著,仿佛那年你離去后,它就這樣一直敞開著等你回來。柜臺還是在老位置,只是以前守在柜臺的師奶卻換成了一個妙齡女孩,口操純正的普通話,語調抑揚頓挫溫婉有致,不存半點粵腔。你問起臺灣游客入住多嗎?不多,現在住戶以大陸客為主呢,女孩秀麗的短發在她說話時輕輕晃動著,娥眉淡掃,公式化的回應。待到護照資料填妥后,指了指四號房,就將房間鑰匙交給你。你順著指示,往那有點陰暗的走廊走去,打開房門,里頭迫仄窄小得幾近沒有轉圜的空間,只安置了一張床,以及小小浴室。無窗,宛若懸于高空的洞穴,這是你熟悉的場景。

你想到二十二年前的七一那晚,一大片人海,大家也是在雨中撐傘,只是靜靜,興奮的看著煙花開出了繽紛七彩的夜空,維多利亞港上的繁華大夢,隨著乍開乍滅的煙火,投影在高樓大廈的玻璃面上,激濺出了萬分亮眼的幻影,蓬蓬盛開,成了歷史劃出精美弧度的贊嘆,嵌到記憶中去,卻也亮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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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一晚回歸的煙花大匯演結束后,天空也歸復漆暗的黑濕。在無數閃爍的霓虹燈里,你撐傘陪著牧涵去搭叮叮車,而人潮從你們的身邊流散,只有街燈孤寂地守在公園角落。你們并肩緩行,卻似乎把腳下的路,也走成了天涯般長遠。牧涵突然有感而發地提及,在每次看著煙花爆亮和熄落時,讓她想起了紅樓夢第一回癩頭和尚對甄士隱做的詩句: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盛衰色空的轉折,在人間四處上演。來了,總要離去;聚了,跟著也就散掉。她把聲音輕輕壓到了腳步聲之下,然后悄悄落入了塵埃里。

夜靜靜的飄搖,路仍延伸向前,你低頭看著腳尖的方向,前方卻幻化成了一片無法穿透的蜃影。此時,空氣里浮蕩著一分狂歡后的寂寞,你似乎聽到有人在遠方唱歌,似有若無,漫漫慢慢攀過了你的意識之外,讓你生出了微微而無以名狀的焦慮。牧涵繼續說著,在大學時讀著洪適的詞,那時不經世事,所以讀到“蝴蝶鬧,煙花整。百年夢,如俄頃”,只感詞句優美,卻不識詞中滄桑,今晚看到了夜空煙花如瀑,轉眼生滅,才真正感受到人世來去如浮云的虛幻。

你走著,沒有回應。其實你了解牧涵講話的習慣,總是先要起個引言,才慢慢轉進了正題,在這方面,你總覺得她太不像你所認識講話潑啦啦直接明快的香港人。所以你靜靜傾聽,就等著她把話轉到正題上去。路旁,霓虹燈光卻追著你們的腳步跑,爍亮爍亮地把人影照成了恍惚。

“望生,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們分隔兩地的感情能延續了三年,也真不容易啊?!彼D了一頓,在我嗯的一聲尾音上,又接了下去:“但我已經二十六歲了,你碩士還沒畢業,而且未來你還要繼續念博士,日子悠長,前程茫茫漫漫,我們……”似乎后面的話顯得出口艱難,卻又在吞吐的喉間噎著疼痛,最后沒了聲息。其實這是你一直以來擱在心里深處的一團焦慮,深知這份感情要跨山蹈海繼續走下去,是相當困難的,但這念頭一起,就立即被你掐熄了,不讓它困擾著自己。你也知道這是一種鴕鳥式的逃避心理,知道你與牧涵的分手,終究會有那么的一天,但卻沒想到是在如此美好的夜晚。

車站聚了一些看煙花匯演流散出來的人,九點多,仍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從夜色中溢了出來,然后消失在地鐵B站口,或轉入太古廣場之中,而你與牧涵卻默默排在叮叮車站邊的人龍里,等著電車的到來。兩人并排站著,卻也無話可說了。

你想起適才從公園路到金鐘道,那短短的路程,一路走來,卻感到仿佛走上了一百年似的,惘惘然不知腳的行動,只覺得一腔空洞,掛不住半句言語;腦中更是一片空茫,過眼的人和路,都晃晃悠悠地在不知不覺中全都被拋落身后。電車來時,你把傘收了起來,陪著牧涵跟在人群后搭入車內。這些年來香港,每次牧涵下班后你陪著她吃飯和逛街,然后總在晚上十一點之前,送她回西灣河的家,平常不是搭地鐵,就是搭巴士,甚少是搭電車的。只是這次因突然想看一路電車滑過的兩邊城樓夜景,所以約好看完煙花后,改為搭電車回去。

天空暗黑,所以看不到隱藏的烏云,只有雨仍然細細落下,纏綿得像一首哀怨而黏人的詩。你已經沒有寫詩很久了,大學時曾在詩的修辭意象里醉生夢死過一番,但翻過了某一年歲,也跟著翻過了那狂狂虛幻且喃喃自語的青春夢境,詩在生命里也就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這時,電車緩緩地一路向北行去,輕輕搖晃的車廂搖出了微弱奶白色的燈影。你們就坐在電車上層的后排,每次搭電車時,你與牧涵都喜歡選擇上層座位,因為可以居高臨下觀賞一排排店景、霓燈、招牌、人群、車陣、市貌,熙熙攘攘地在光影彌漫中,如流水蒼蒼茫茫迤邐向后退去。有時從后窗面,可以看到不遠的鐵軌上有另一輛電車緩緩追來,或另一輛電車從側旁迎面并行而過,從那微亮的玻璃窗看過去,??煽吹绞杪渲袔讉€下班年輕人,一臉倦容地把頭埋進車廂里,或看到一對少年男女,彼此依偎著彼此的甜蜜。那些電車滑過,克朗克朗,路軌的磨擦聲清澈響亮,滑響過了許多年殖民地上的夢,輕輕,緩緩,叮?;肓嗣C5那胺?。

牧涵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但話講到了盡頭,就只好環著雙臂瞇眼假寐,微風從窗隙縫口吹入,吹開了一朵朵凄涼,落到心里,化成了凝固的靜默。車子叮叮穿梭過一盞盞紅綠燈,兩排商招霓光,散落如碎銀流金,濺出了一片市景的虛幻浮華,不斷從前方流過來后又往后消逝。當車子滑進了灣仔內街,沿著莊士敦道前行,經過尚在整修的紅磚屋循道衛理堂、百年唐樓的和昌大押、修頓球場、天橋和處處高樓等,殖民地風貌感覺緊緊地掐住了你的記憶,你知道再往前就進入銅鑼灣,經過崇光百貨前的紅綠燈交叉路口,??煽吹絻蛇咠嫶笕顺痹诩t燈亮起時,交匯地跨過馬路的壯觀景象。

想到這里,你不由輕輕握了牧涵的手,掌心有些許涼涼。牧涵睜開了眼,笑了笑,未等你開口,卻問:“怎么了?”“沒什么……”頓了頓,你又嗅到了她身上卡地亞香水氣味似有若無地,喚起了你某些遙遠的回憶,或某種感覺,可是你又卻說不出是什么回憶與感覺,最后卻只吐出了一句:“風涼,小心感冒呢”語句巍巍顫顫的,掩不住心中的疼和痛。牧涵握緊你的手,卻也沒再說話了。你們同時把目光轉向了窗外,霓光、虹影、夜色、商店、車流,繽紛溢彩,如玉壺光轉,魚龍翻舞,絢燦到了極致。因此你常覺得夜間的香港島就像一只東方孔雀,尤其是置身在銅鑼灣最熱鬧的時代廣場,這種感覺相當強烈,讓你覺得那華麗的背景之后,總隱藏著某些深深的,你看也看不透的不安。

那年一月,寒冬里,你攬著牧涵的腰,在山頂的欄桿前俯瞰香港燈火的絢爛景色,仿佛天上所有燦亮星星都掉進了島上的盆地,閃爍出了一片光海繁華綺麗的夢幻,或宛若一顆流麗不會褪色的明珠,夜夜璀璨。這令你想起了早些年,你和大學同學們都喜歡哼著羅大佑寫的《東方之珠》: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那歌聲在校園里旋蕩,讓你們對香港更添加了許多美好而抒情的想象。同學中M是香港人,常說暑假你們來香港,我帶你們到太平山頂看燈火,那簡直是炫幻燦美如上帝創造的天堂。你們說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地再想起時,時間卻也過去了很多年……

這些年你與牧涵上過幾次山頂,冬夏都有不同的感覺,但山下的燈火依舊還是那燈火,熠熠燦亮到記憶里頭去,靜靜地開成一朵朵繁花錦簇的燈海,追著你的夢跑,讓你覺得自己仿佛跑不出那一海一海的光魘,魔幻得讓人不知所措。而香港的燈火依然幻麗啊,人潮也未曾稍減。此刻,當你掉過頭來時,牧涵的手已從你的手掌中悄悄掙脫了出來,車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的似乎仍然還不想停止。

電車卻克朗克朗地慢慢滑過了潮濕的維多利亞公園,滑過了天后,滑進入了英皇道,滑過了北角與鲗魚涌,一站一停,一站一停,一站一停,如世紀般漫長的在光影遞幻中,不斷緩緩前進。前進,左邊不遠處是海,但你聽不到暗夜里的海浪聲,似遠,還近,似遠,而西灣河仍在遙遠的前方,遙遠而潮濕的,雨依舊落下,不停不停的落下……

2

雨開始落下時,你已經穿過了太古城,來到了華蘭中心,并約好下午四點到中國旅游出版社領取發表在香港文學月刊的稿費。想起從旺角搭地鐵過海,再從金鐘轉到了鲗魚涌地鐵站的過程,盡見許多年輕人,背著背包蜂擁擠塞于地鐵車廂之中,人潮不息,進站出站,占滿了地鐵站口。你一直要在“借過唔該”的話語聲中,穿越了人潮,然后在接駁地鐵間轉到了另一個去向。從地鐵站出來后,你撐傘走過了一道圍墻,看著墻延伸出來的鳳凰木枝椏,各自開出了一蓬蓬的紅花,一發不可收拾地燒亮了墻角,在細雨中,顯得更火冽艷紅,使得你有點郁郁煩悶的心情,也一掃而空。這路上沒有人潮,空闊得讓你感到了一分自在。

你踩著腳下疏稀被風雨吹落地面的鳳凰花瓣,覺得那花骸殘紅早已見過繁華時節,終而零落塵泥,如浮生瞬息,轉眼就會被人所遺忘掉了。因此簇簇艷麗的頭上花,只在你抬眼的一剎那,復又被雨傘給蓋了過去,成了遺棄在身后悠悠歲月里的另一片小小風景。你就這么循著德宏大廈旁小路右轉到太古坊,遂想起以前你與牧涵也曾沿著這路走向華蘭街的,那時劉以鬯先生還在香港文學月刊社,你們也是這樣子一路探尋過去,領了稿費,喝了咖啡,并聽了老先生提起他在五○年代于南洋編報寫小說的故事。赤道在線的形聲色影,裊裊光陰,荒林雨樹,蒼蒼茫茫地總是讓人留下了許多想象。你讀懂劉老先生對南洋記憶的一分眷戀,那些走過熱帶里的夢,影影綽綽,都是他年輕歲月里深情的腳注。其實你與牧涵都沒有讀過劉老先生的小說,但聽他聲音低沉地述說過去,魅幻的勾起了莽荒草木,煙漳魚蟲的南洋情景,那些故事似乎都浸染著赤道風帶熱情而濃郁的色彩,輕輕隨著他的聲音在寧靜的空氣中,輕輕浮蕩。

要過了許多年后,當你在大學里開了一門世界華文文學的課,選了他的小說,才真正進入了他文字里香港的世界,那充滿著象征、隱喻和擬人化的書寫手法;那些吃角子老虎、石頭、汽水瓶、垃圾箱、出租車、電車、郵筒、水喉鐵棍、催燈、刀和尸……由此也輻輳成了一段歷史傷痕的紀錄。你還是想讓學生們去觸摸小說文字背后香港繁華燈火下的重重陰影,而不只是關注小說的技藝表現而已,然而在努力又努力講解之下,最后你卻只落得自彈自唱的落寞情境。

轉入華蘭街時,你依稀還記起牧涵當時說話的樣子,云淡風輕里有一種無以撼動的堅決,像是樹影婆娑下的根莖,緊緊抓著童年的土地,風吹不動,安然的,只靜靜看著一樹落葉四處飄零。牧涵說起這些話時,你記得她那清麗的臉龐,在泠然的語言里顯得更加泠然和沉靜。

后來辭了劉老先生,離開華蘭中心,你與牧涵走在艷陽當空,明晃晃的華蘭街上,低頭,卻只看到兩個人影,避著炎炎日光,正急急投向了太古城的方向去。

二十二年了啊,你搖了搖頭,一切恍然如昨。而九七后,時代的大風并沒有吹走香港的繁華盛景,卻吹老了你一步一步走過的夢。從香港文學月刊社出來后,落到了一樓,你才發現擱在門后的雨傘忘了帶走,但樓外的雨已歇了,所以也就沒想要折回去取傘的念頭,讓給有緣人吧,你想?;颐擅傻娜沼?,這時有了雨后一點點的涼爽,讓你興起了漫行之游,因此沿著太古坊,轉入英皇道,往太古的方向走,走向西灣河去,你知道會由此而走回與牧涵一起走過的一路回憶,走回那片云遠天高,眉眼一瞬而逝,淡淡薄薄九七之前的歲月里……

3?+?0

電車滑過了太古城道時,你剛好也走過了太古城中心前。遠遠的,你仿佛看見了二十二年前那個下著微雨的夜晚,你與牧涵坐在電車上層的后座,玻璃窗面上雨珠蒙蒙,光影潮濕地在電車后濺開,幻化成一片煙霧,渺渺茫茫。你急急走著,追著電車向前,并來到了太康街附近,抬頭遂看到一片青綠色的海寶漁港店招,閃著霓虹,橫出了廊道。而此刻,電車叮叮的停了下來,然后你看到了你,靜靜地跟在牧涵后面走下車,并打開了傘,護著牧涵走到了對街,靜靜的,穿過一小排騎樓,在幽渺的街巷口,似乎對牧涵說了一些什么,然后將傘交到了她的手上,轉頭,匆匆地往文娛中心地鐵站的方向走去,而牧涵也撐著傘,拐彎,轉進了西灣河街口,并悄悄從此消失在那一片黑茫茫遼闊的雨夜中了。

你就這么站著,在西灣河筲箕灣道旁的一小排店鋪騎樓下,站著,抬頭,看繁忙街頭上,高樓與高樓之間的云朵,聚聚,散散。你知道,往事只能回味。璀璨絢麗的煙花,繽紛炫幻的光彩,萬千斑斕虹影,奼紫嫣紅的,全在暗黑半空爆滅的一剎那,再也走不回去了。只有街燈,一路靜靜的燃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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