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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死的人不穿鞋

2021-08-30 02:23方肯
滇池 2021年8期
關鍵詞:穿鞋布鞋客廳

方肯

我的鄰居黑先生已有一周沒有出現。黑先生是一名律師,他的眼皮總是半關,每天早晨就頂著凌亂的頭發在陽臺曬衣。衣服比較喜歡待在陽臺,可以吹風,可以見見日光,還可以看著白云做白日夢。衣服擺脫了人腐朽的味道,找回清爽。

這個國的人都已經死去。他們一醒來就死去,一睡著就活過來。如果醒時發現自己活著,他們就把自己殺掉。

這個國的一切都在腐壞。云是黑色,雨是灰色,人的身體里壞成一團,一張嘴就是惡臭,字跡如爪痕劃進心臟,多看一眼都會痛。

我從自己的陽臺爬到黑先生的陽臺。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常這樣偷溜到他家里去,看他的電視,躺他的沙發,到他的書房,翻看他索然無味的文件和筆記,沒有一絲溫度。但是律師的書房散發著一種魅力,我總相信里面藏著令人訝異的秘密。他海藍色的辦公椅很歡迎我,泡綿椅墊和我相處融洽。雖然桌上層層迭迭的活頁夾催促我出去,但我可以對它們視而不見,反正我從不懂它們。

我對他的書房仍抱有期待,希望總有一天可以看到黑先生柔軟的蹤跡,縱然他每個醒來的腳印都已經死去。

我拉開陽臺的玻璃門,進入客廳,那屋里已失去他的味道??蛷d和飯廳比平日整潔,雜志、報紙都不在沙發上蹓跶。杯子靠著杯子,筷子和湯匙劃清界線,地板上有我完整的影子。

在不開燈的屋里,我依然能輕快地走到他的書房。沒有什么能阻礙我,可越是靠近,一股刺鼻的味道越是強烈。我一打開書房的門,味道猛然從房里逃出來,撞上我的嘴巴和鼻子,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窗敞開,窗邊的窗簾望著月光,隨風飄動。月光站在書桌上,紙張都在發亮。

那書桌旁的大水桶是如何進來的呢?里頭灌滿水泥,臃腫得動不了。它見到我時有點不知所措,想躲起來卻找不到地方可鉆。它只能杵在原地和我對望。

桌上曾敵視我的文檔夾都不在了,書架上多了幾個空格。我沒有時間和我友好的辦公椅寒暄,便走到屋里各處尋找黑先生,包括他的房間。他的屋子前所未有的空洞,好像他不曾住在這里。

我把我在門上的指紋都擦掉,然后從陽臺爬回自己的陽臺。

打電話報警,報的是氣味,和人無關。死去的人不對異狀有所反應。我是裝死的人,語氣也像死了那樣僵硬,低溫。

幾分鐘后,警察來到黑先生的家。他們撬開門后,在門口拉開了紅白膠帶。有人拍照,有人檢查屋中每個沒離開的東西。他們盤問了我,我說是我報警,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能說我知道,死去的人什么都不會知道,也不可以知道。

屋里的壁虎和螞蟻卻一定知道。那壁虎一家也常在黑先生不在家時,大肆亂竄,它們不破壞任何東西,只在墻角、桌底、洗槽邊留下糞便,炫耀自己的版圖。螞蟻偶爾找到黑先生掉落的食物碎粒,就領著整個家族的小兵把食物搬走。我??吹侥菑潖澢奈浵侁犖?,真想捻斷這條螞蟻項鏈,但我牢記著死去的人不留下痕跡,不許破壞這屋里的任何東西。

警察沒有發現壁虎和螞蟻,否則它們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臃腫的水桶在房里呼喚警察,警察已準備好搬運器具,他們像約定好的朋友,一見面就結伴走了。我以為先認識水桶的是我。

第二天早上,住在對面的鄰居說警察找到黑先生了。他在水桶里。

黑先生給自己灌了水泥。警察說。

我們回到自己的屋里,半天沒有出來。誰都知道黑先生是發現了自己還活著,把自己殺了。

喪禮在當天晚上。調查順利完結,沒有疑點。我和幾個鄰居去治喪處,但喪禮上沒有黑先生,只有黑先生在一張照片里微笑,從遠方回來的妹妹,以及兩排哀傷的白菊花。人和花一樣沉默。

黑先生的妹妹眼睛里有一點淚。那是死去的人短暫活著的跡象。她看著我,我看著她。黑先生的客廳有一張合照,黑先生和妹妹站在山上拍照,風撫開他們額間的發,也撥開他們咧嘴大笑的嘴。我不知道讓他們笑的是風,還是互相攬著肩頭的手,但兩人笑瞇的雙眼很一致。那時候他們必然是活著,那種笑容只有活人才會有。

我看她看得很心虛,她好像認得我,她是否在照片里曾看見我凝視她?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太渴望見到活人的樣子,提醒我:我還活著。

“黑先生”入土后,我周身不舒服,我已不能再到他的家,拜訪我熟悉的電視、沙發,還有那張海藍色的辦公椅。它們為黑先生服喪中,心情大概不好,誰也不想被打擾,只想任塵埃層層將自己覆蓋,直到下一個住戶把它們拋棄。

第四天,我家的門鈴響了幾聲。它忘了自己還有聲音,自己把自己嚇醒。我以為是警察,或許有了新線索,或想起遺漏的問題。

我打開門,見黑先生的妹妹身著一身白色風衣,化成一只風塵仆仆的天鵝站在我的門口。她已退去喪禮上的黑色套裝,和頭上那個灰色束帶扎的小發髻。

她背著像白色羽翼的背包,走進我的屋里,觀察了環境,問我能不能讓她進來。我竟然不敢拒絕她,那都是黑先生的關系。

她用了客房的浴室,洗了澡,然后向我要吹風機。吹風機見著她,很賣力地呼出熱空氣。她的眼睛也是半關,和黑先生一樣,常掛著通宵未眠的疲累。

失去親人之后,身體里的精神凋零,飄在空中游蕩,不會落地。有些人飄很久,有些人很快墜落,被泥土吃進去,一段時日后再長出新芽。黑先生的妹妹很輕,在我面前飄來飄去。她觀賞了我的桌椅、花瓶、吊燈,最后安坐在我墨綠色的沙發上。確定她不再移動后,我才坐在她旁邊的椅子。

我望著她,想不到要說什么。她彎下身,從我的沙發下拿出一雙鞋。

我直盯著那雙白色的布鞋,如遠航而來終于靠岸的白船,我生怕它隨時漂走,眼珠在驚恐中僵滯。

我掀開掩蓋沙發底部的布,難以計算的各色布鞋塞滿了我的沙發底下。

我從不知道它們躲在我的沙發底下。

既然我能爬到黑先生的屋里,別人也能爬進我的屋里。

黑先生的家里沒有秘密,書房里也沒有秘密,秘密都住在我的沙發底下。

鞋是邪惡。從我們出生以來,這個國就告訴我們:鞋是邪惡。

“赤腳不能抵達的地方,就是不該去的地方?!?/p>

“這個國已鋪上安全而舒適的道路,因此鞋子是多余的物品?!?/p>

“人之所以陷入錯誤,是因為走得太遠?!?/p>

為了不犯錯,人們不穿鞋。沒有人想承擔犯錯的后果。秩序若是被擾亂,誰也活不成。

我曾有那么一次割破腳底,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那天,我看見云化成鷹,先是在我的屋頂上盤旋,然后忽高忽低地飛,邀請我跟隨它而去。

我從屋里奔跑出來,仰著頭,朝鷹急速飛去的方向追去。我只注意著那鷹,忽略地面,毫無自覺跑了多遠,或是跑了多久。直到我感覺腳板疼痛,才看見雙腳沾滿了血。

雙腳正站在遍布尖石的地上。大樹浮出蒼老而粗壯的根。在陰濕的叢林里,腐壞的血腥味正肆意闖進我的鼻腔里。我聽到味道在狂笑,并且舔舐我腳下的血。

我那時多想穿上鞋子,離開那個地方,繼續尋找令我著迷的鷹。

當我走到醫院的時候,我的雙腳已停止流血,地上沒有我的血跡。

沒有人知道我曾到過什么地方,但我被割破的雙腳是犯錯的證據。

人們一直問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見過誰,我照實回答我去追了一只云化成的鷹。

沒有人相信我。

我被留在醫院里幾個星期,腳下的傷口早已完全愈合。為了脫離困局,我只能以謊言來證明我的誠實。

我說我夢游了,夢見云化成的鷹,遇見遍布星星的叢林,屈腿的大樹,以及聞到四周彌漫花蜜的香氣。

他們信了,就讓我走。

自那天起,我知道我不能醒來。

黑先生無論醒來或睡著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那活著的血液在體內激烈地流淌,可以聽到濃稠的憤怒在沸騰,也可以聽到哀傷敲在心臟的撞擊聲。我和黑先生都是裝死的人。

我繼續裝死,黑先生卻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活著,并且呼喚所有死去的人活過來。

死去的人死去太久,已遺忘死去的原因,以及懼怕活著的原因。人們不能追問原因,知道太多的人會把自己殺掉。

“把鞋子送給所有人,只要他們可以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他們就會活過來?!?/p>

黑先生的妹妹將布鞋塞進她的白色背包,直到不能再塞入任何一雙鞋為止,但那些布鞋只是我沙發底下的一小部分而已。

黑先生的妹妹背起她的背包,自己打開我家的門,像展開了白色的翅膀,撲棱撲棱飛走了。

第十四天,黑先生妹妹赤裸的身體在海上浮起。她把自己殺了,報章如是報導。

一個正試圖喚醒全世界的人,把自己殺了。

我望著她曾坐在客廳吹頭發的一角,像只天鵝整理自己的羽毛,退去了灰與塵,洗發水的味道隨著吹風機向周遭四散。

如今,她不帶走一根羽毛,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從沙發底下拿出一雙適合我的布鞋,是黎明初醒的灰藍色。

我把布鞋套在我的雙腳上。那是我第一次穿上鞋子。

我在客廳穿著鞋子走路。腳底和地板隔著一層薄墊,發出曖昧的細語聲。它們初次相遇,對談如此投機,像久別重逢的老友。我聆聽著它們,在客廳來回踱步,直到夜晚降臨,直到客廳的暗讓我看不見自己的雙腳。

這么一走,我不想只在客廳里走了。

這么一走,我不想只有自己穿著鞋走了。

我想起那只我錯過的鷹。

我將幾雙布鞋裝進我的背包里,背著它們翻越到黑先生的陽臺。然后,我再從黑先生的陽臺,翻越到黑先生隔壁的陽臺。

這個家的主人是年輕的廚子,他和年輕的教師女友住在一起。兩年前搬進來的時候,我在電梯第一次見到他們。他們如死去的人那般蒼白,雙腿像失去齒輪的機器,從電梯里不協調地走出去。這兩年來,我就沒有再見到他們,但他們陽臺曬的廚子制服、教師西裝,總在每個早晨如盛夏的花醒著。

我把兩雙布鞋安放在他們的客廳里。不知尺碼是否合適,僅憑一種直覺,去相信他們會把鞋子穿上。

死去的人不知道鞋子,裝死的人不敢穿鞋。鞋是罪,僅限在這個國里。

我翻越了濕冷的墻,爬過人們的夢,在他們渾渾噩噩的日復一日,嵌入可能會帶來恐懼,或驚喜的布鞋。多少個黑先生和他的妹妹都進入了陌生人的客廳里。

我沙發底下的布鞋越來越少,我偶爾會在路上看見穿鞋的人。他們穿的未必是我悄悄派的布鞋,也可能是他們自制的,或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鞋子,各種顏色,各種材質和款式。

他們睜著眼睛走得很快,像是要到一個遼遠的地方去,趕在某個時間,又或者趕在什么時候之前抵達。

“穿鞋的人都是妖魔,拋棄了自己的靈魂?!边@個國如此倡導。

穿鞋的人被憎恨,也被詛咒。穿著鞋子變成一件危險的事情,很可能會被暗殺,但他們不會再把自己殺掉了。沒有人比穿鞋的人清醒,因為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前往何方。

后來,少年們都穿上了鞋。他們穿著鞋子,快樂地奔跑在爛泥里、濕滑的公路、無人開墾的荒原。他們互相交換風景,攀過山的人知道海的味道,攀過峭壁的人也知道平原的狼嚎可以喚醒多少沉睡的獸。

少年們好奇鞋子可以帶他們走多遠。

我沙發底下的布鞋派完了。人們不需要我的布鞋,他們知道了獲得鞋子的方法。

黑先生把自己殺掉的八個月后,我坐在空曠的草地上看少年們互相追逐嬉戲。他們穿著鞋,掌握自己行走的速度。跑,不是一件疼痛的事情。

嬉鬧聲在逐漸昏沉的景色中消止。一千名警察包圍了那幾個穿鞋的少年。他們除了穿著鞋逃跑,便無其他抵抗的辦法,可他們連跑的出路都已斷絕。警察堵滿了他們可以移動的任何空間,連吸進的空氣都是警察呼出的二氧化碳。

警察扒走他們的鞋子,然后折斷他們的腿,從身體拆卸出來,只剩下大腿。警察又把他們的手擰斷,又從身體拆卸出來。最后,少年們只剩下身體和頭,躺在空曠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中的云。

草地的草都被壓扁了,破碎成屑,緊緊黏附在泥土上,直不起腰來。

這時候,天空中的云有的變成了雀,有的變成了鷹,少年們想向它們飄蕩的地方追去,卻已無法動彈,唯有眼珠在悲凄中轉動。

少年們哀嚎卻沒有求饒,只為失去的手腳而悲傷。

警察將我帶走時,像當初他們搬走黑先生的那個臃腫大水桶一樣。這次他們沒有攜帶搬運器具,他們喘著氣,左搖右擺地扛起我的手腳,我離地兩三尺,沒有走路的機會。

廚子和他的教師女友把布鞋放在我的家門口,我自此不能走,也不能再說一句話。沒有人會問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見過誰。他們都不覺得重要了。

我被安置在一個比冬天更白的冷凍庫里,四面的墻沒有一絲花紋,或浮凸的印記,門沒有縫,也別說會否有一盞燈在這里發出溫暖的光。

他們要我回到我的夢里醒著,在我醒著的時候死去,如擺布那些裝死的人。

我看見我走到比這個國更遠的遠方,去尋找一種會讓人大聲發笑的草,聽到荒唐的謊言會笑出眼淚,看到無恥的劣行也會笑到在地上打滾。以及,一種喝了會讓人大聲說真話的酒,無論對象是高是矮,是惡是善,都會勇敢地看著他們說話。這個國不存在這種草和這種酒,我把它們帶回到這個國里,送給從未離開這個國的人,他們便會活在睜眼的時候,睡在閉眼的時候,而死去便在心跳停止的時候。

我看見我乘鷹歸來,最終要讓人們相信那云會化成了鷹,不是夢境。蒼穹中一朵白色的云,我是里頭凝結的一顆小水滴。

據說,少年們被警察拘留的時候,從一樓的抽風孔鉆出來,然后自己墜樓而死。他們的頭部都如蛋殼般裂開,血像蛋液彌漫開來,黏稠的血跡緊貼在地,一直都洗不去。

許多年后,會不會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去?

據說,我也是自己從一樓墜下而死。我沒有流一滴血,僅碎成一地的冰。

鷹和我在空中擦肩,在我死去的肉身上盤旋,盯著我光滑的腳丫,等待我溶化后釋放第一抹血的味道。

我和所有殺掉自己的人都溶成水,滲透到地里,泥土像海綿那般吸收了我們,和我們融為一體。

地上長出了刺,人們不能再赤腳行走,痛會讓他們不得不醒過來,痛到活過來,哭著走路,或憤怒地走著,不得不穿上鞋。

人們穿著鞋走路時,磨出嘈雜的聲響,他們一天比一天走得更遠,終究會走到這個國最高的地方,然后俯瞰這個國,便知道他們活在什么地方。

走得太遠,知道太多的人總讓原本站在高處的人恐懼。

看見這個國的人都穿上了鞋,我就能安心地笑了。

■本欄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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