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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世界深淵的救贖

2021-10-09 07:36胡桑
書城 2021年10期
關鍵詞:本雅明詩人詩歌

一、青年精神的淬火時刻

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九日,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給中學同學赫伯特·貝爾莫的書信中,開始提到一個新朋友—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ずR蚶眨–hristoph Friedrich Heinle, 1894-1914):“看看我交往的人……海因勒,一個好小伙,‘豪飲,暴食,制造詩歌(Sauft, fri?t und macht Gedichte)。他們應該都不錯—我會很快聽到一些評價。永遠的夢幻和德國(Ewig tr?umerisch und deutsch)。穿著不太講究?!碑敃r,本雅明已進入大學的第三個學期—第一個學期在弗賴堡大學,第二個學期在柏林大學(現為洪堡大學),第三個學期回到了弗賴堡大學。大約就在這個夏季學期之初,海因勒帶著激情漫溢、放浪不羈的詩人形象開始躋身于本雅明的朋友圈。

海因勒比本雅明小兩歲,朋友們叫他弗里茨。他來自德國西南小鎮邁恩(Mayen),中學在亞琛就讀,其間就加入了當地的詩人群體。這群詩人心儀蘭波、惠特曼和德國詩人格奧爾格(Stefan George,1868-1933),寫著具有象征主義和表現主義色彩的詩歌。從一九一二年四月開始,他來到哥廷根大學學習德語語文學。兩學期后,轉入弗賴堡大學,與本雅明結識。

在哥廷根大學,海因勒已加入聲勢浩大的“青年運動”(Jugendbewegung)。他的詩歌里充盈著這場運動的激情回聲—正如這場運動的精神導師維內肯(Gustav Wyneken,1875-1964)所說的:“世界就是我的理念?!鼻嗄赀\動力圖掃除陳腐死板的教條和約束,反抗密不透風的家庭和學校權威,讓德國精神煥發出青春的榮光,邀約青年們來到美和真理之中沐浴歌吟,盡情釋放生命的力量,重建人性,走向自然,在生活的巨浪中擁抱行動。維內肯的學校改革思想率先在弗賴堡大學得到回應—該大學成立了德國第一個完全遵照維內肯思想的團體“學校改革促進會”,成為教育改革的引領者。于是,這所大學吸引了諸多青年紛紛來這里求學、生活,揮灑青春激情。

青年時期的本雅明

維內肯曾是本雅明在利茨寄宿學校(Hermann-Lietz-Schule Haubinda)的老師。在腓特烈大帝中學畢業前夕,本雅明就與尚未改名為赫伯特·貝爾莫的赫伯特·布魯門塔爾、弗朗茨·薩克斯等同學一起激情澎湃地投身“青年運動”。

本雅明和海因勒,兩個忽忽行動于“青年運動”中的青年就在弗賴堡大學相遇了,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他們一拍即合,相互愛慕—痛飲友誼和精神的甘醴。他們的友誼迅速變得熾烈,一起去黑森林旅行,長時間討論藝術和思想問題。海因勒總是站在本雅明的一邊,逐漸疏遠了亞琛詩歌舊友,尤其是菲利普·凱勒(Philipp Keller,1891-1973)。表現主義詩人和小說家凱勒比海因勒早一年入讀弗賴堡大學,已經成功吸引了本雅明的目光。本雅明甚至稱凱勒的小說《混雜的情感》(Gemischte Gefühle)是“一九一三年最值得閱讀的書籍之一”。但情感與精神的強度偏偏讓海因勒迅速成為本雅明的密友,而不是凱勒。七月三日,夏季學期后期,本雅明寫信給貝爾莫:“最后,海因勒成了學生中我唯一交往的人,與他真正有私人往來。凱勒現在神經衰弱—我們很少見到對方,然后我們說話時謹小慎微?!?/p>

這一年,本雅明是一名正努力從哲學里獲取真理的大學生。他在與康德和克爾凱郭爾展開思想的角逐。在友人們眼里,海因勒則在“制造詩歌”,而不是傳統地寫詩?!爸圃臁保╩achen)這個詞充分體現出青年運動所渴求的行動力量。六月七日,本雅明在給貝爾莫的信里描述了他和海因勒、凱勒一起閱讀里爾克詩歌的情形,并引用了一首海因勒的近作《肖像》(Portrait):

從亞麻襯衣,徑直升起一個瘦小的

脖子,赭褐而明澈。然而全神貫注于

饋贈的盛宴,灼傷的一對情侶沉入

雅致的拱門,獲取弧形的欲念。

如暗黑的葡萄,成對的嘴唇躍動

出于驟然的成熟,抵達激蕩不安的胸口。

(胡桑譯)

不過,與激蕩不安的詩情形成反差的是,學校改革促進會未能激活弗賴堡大學。本雅明發現,這里氣氛依然保守而陳舊,并不能點燃他作為青年的理想主義之火。一九一三年下半年的冬季學期,本雅明和海因勒雙雙轉入柏林大學,延續在弗賴堡大學的教育改革活動。次年二月,即冬季學期臨近結束時,本雅明和海因勒被選入柏林自由學生聯盟(Freie Studentenschaft)委員會,本雅明當選為主席。自由學生聯盟是青年運動中的重要組織,然而其思想派系林立,導致紛爭四起。三月,另一個同學格奧爾格·巴比松(Georg Barbizon)代表一派,海因勒代表一派,形成了緊張的對峙。本雅明剛開始試圖在中間斡旋調和,但到了四月十一日,因與巴比松斷交,他給維內肯寫了一封公開信,宣布退出前一年五月開始正式出版的《開端》(Der Anfang)雜志。雜志的核心編輯之一正是巴比松。這也意味著本雅明與青年時代的精神導師維內肯的決裂。顯而易見,本雅明選擇融入友愛的激流,站在了海因勒一邊,站在了美和藝術的一邊—他作為《開端》雜志的重要成員,曾將第一期的副標題定為“未來的文藝雜志”(Zeitschrift für kommende Kunst und Literatur)。海因勒將本雅明的世界割裂成了兩半,在兩半世界的中間則是一道深淵。這是詩的深淵,藝術的深淵,青春的深淵。本雅明毅然跨過深淵,或者說,海因勒的生命和詩歌激情讓他敏銳地意識到了自己生命中的深淵。而維內肯將在該年十一月發表題為《戰爭與青年》(Der Krieg und die Jugend)的演講,號召青年們投身軍國主義和戰爭暴力。這再一次撕裂了本雅明的心靈和思想疆域。本雅明將在深淵的崖岸邊,滿心彷徨地繼續寫作和思考。

七月二十八日,一戰爆發。接下來,令本雅明悲傷欲絕的事情發生了:八月八日,海因勒和她的女友莉卡·塞利格松選擇開煤氣自殺,以抗議戰爭,反抗青年運動被戰爭和暴力收編。他們自殺的地點恰恰就在自由學生聯盟的會堂。房間是本雅明租下的,也被成員們親切地稱為“家”(Heim)?!凹摇蹦Y著這場青年運動對教育改革理想的寄托,也縈繞著這場運動所渴求的蓬勃的青年精神。對于本雅明而言,海因勒的死,成了這場一八九六年發端于“候鳥”(Wandervogel)運動的青年運動的重要轉折點。青年精神在他的死亡里塌陷為難以復原的廢墟,當然也在另一部分青年那里升騰為狂熱的戰爭烈火。

痛失密友,讓本雅明的思想地質運動般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形。甚至可以說,海因勒的死成為他需要償還一生的情感和思想的債務。在對虧欠和虛空的尖銳體驗中,他告別了激情澎湃的青年精神,義無反顧地躍入了幽獨的思想黑洞,讓他生命中的深淵變得絕無彌合的可能。

海因勒死后,本雅明一度變得沉默寡言,消極,冷漠,他無可訴說,與周圍的人產生了疏遠感甚至敵意。書信也變得稀少。直到十月二十五日,他才寫信給昔日的中學同學恩斯特·肖恩,抱怨大學死氣沉沉,在毒害青年人的精神。在信的末尾,本雅明難以抑制悲痛和絕望之情,引用了海因勒的一段筆記:“哦,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我可以對他們說,我很難向他人學習?!?/p>

海因勒的靈魂成了一面冷暗的鏡子,讓本雅明得以照見自身的精神面孔。這是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一面虛空之鏡:“我沉默的同伴如今何在/他們靜默,砸碎所有的精神之鏡?!保ū狙琶鳌妒男性姟?,第四首;王凡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本雅明突然捕獲到了另一種生命秩序,另一種陌生晦暗的宇宙時空。這種時空秩序正是由海因勒的死開啟的。不同于一戰所構形的整齊劃一、鐵板一塊的政治秩序、鐵血秩序,本雅明所試圖構形的依然是一種精神秩序,只不過不再是激情的青年精神秩序,而是內嵌了死亡和廢墟的、零落幽冷的生命秩序、美的秩序、詩的秩序。

二、在十四行詩中哀悼

如此不厭其煩地復述本雅明與海因勒之間僅僅持續了一年多的友誼,當然是因為這一段歷史鮮有學者深入討論,更沒有多少人將之與本雅明的語言、媒介、記憶、歷史理論進行內在的勾連。然而,這樣的復述并不只是想要探究本雅明寫作十四行詩的動機和初衷,而是試圖呈現本雅明這些十四行詩真切的“起源”(Ursprung)。因為“起源”在本雅明的思想星叢中占據著無可替代的核心位置。起源,在他的思考中,不是事物的發生和變化,而是有著渦流般攪動事物秩序的力量,同時也是為事物建構秩序、重構姿態的時刻。

我們知道,本雅明從一九一五年開始,一直通過寫十四行詩,來彌合海因勒離世后出現的深淵。到一九二五年,他一共寫下七十三首懷念海因勒和莉卡·塞利格松的十四行詩。這些詩,連同海因勒的詩文,還有海因勒弟弟沃爾夫的文稿,本雅明一直帶在身邊,視若珍寶。他曾經編輯海因勒的詩文,謀求出版,只是未能成功。令人痛心的是,一九三八年,在流亡巴黎時,他弄丟了這些文稿。所幸的是,那些十四行詩最終交付給巴塔耶保管。直到一九八一年,阿甘本在巴黎國立圖書館發現了這些詩稿,使其在塵封了四十余年后得以重見天日。一九八六年,羅爾夫·蒂德曼(Rolf Tiedeman)、赫爾曼·施韋彭霍伊澤(Hermann Schweppenh?user)等人編輯出版《本雅明全集》(Gesammelte Schriften)第七卷收錄了這七十三首十四行詩,以及六首以愛情為主題的十四行詩。另有一首寫于一九三三年夏天名為《致B.》(An [B.])的十四行詩收錄在第六卷。

本雅明視若生命的海因勒手稿并沒有保存下來。直到二○一六年,約翰內斯·施泰辛格(Johannes Steizinger)四處收集散佚文稿,結集出版了《海因勒:詩與散文》(Christoph Friedrich Heinle: Lyrik und Prosa),人們才得以看到海因勒詩文一個殘缺的樣貌。

我們知道,海因勒的生命印跡并沒有因為死亡而在本雅明這里終結。本雅明將攜帶著對海因勒的記憶拓展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疆域。在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五年間的冬天,本雅明寫出了《荷爾德林的兩首詩》(Zwei Gedichte von Friedrich H?lderlin),他在荷爾德林的詩歌里尋到了“詩人之死”的母題。他在“詩人之死”中深切體會到了世界必然的潰散甚至消亡?!八劳鍪菍a生詩人之死的世界的中心。在那一世界的存在便是詩人之勇氣。但在這里只有最警覺的預感力,才能從詩人世界中感覺到這一規律的閃爍。它只是羞怯地發出歌唱宇宙之聲,而詩人之死同時意味著宇宙自身的消亡?!保ㄍ醣?、楊勁譯)顯然,這是在通過對荷爾德林的解讀,來排遣對海因勒之死的傷痛。更重要的是,本雅明在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中試圖避開對詩歌動力學、創作機制的探討,而直接進入“詩的任務”這一超越了現實、形式、情感的領域。詩歌承納的是從可能性領域吹襲而來的風,瓦解的是現實環境甚至形式本身。本雅明當然知道詩歌有著具體的情感動力和傳統淵源,比如,荷爾德林的發瘋與愛戀的苦痛,浪漫派詩歌的主題和想象方式。本雅明并不關心這些。

即便到了一九二八年,海因勒已離開人世十四年,本雅明也已人到中年,他對海因勒依然念念不忘。在這一年的《論斯特凡·格奧爾格》(?ber Stefan George)初稿中,他解釋了當年闡述荷爾德林兩首詩與海因勒之死的關聯:“我的朋友死了。不是死于戰場?!薄皵翟潞?,我對此無從知道更多。在這幾個月里,無論如何,我毫無保留地獻身于第一篇主要作品,即一篇關于兩首荷爾德林詩歌的隨筆,我把它題獻給他—我的朋友,他身后留下的詩作接替了這僅有的領域,在這里,詩歌依然可以決定性地影響我?!痹诒槐狙琶鲃h去的文字里,我們得以發現,他曾經將《荷爾德林的兩首詩》視為自己的“第一篇主要作品”。這到底是何種意義上的“第一”?是他在這里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語言范式和思想路徑?還是實現了批評與詩之間的聯通?無論如何,在將詩歌視為“創作物”(das Gedichtete)的過程中,本雅明發現了詩歌可以在現實確定性之外蠡測更高的確定性這一任務。而最高的確定性正是詩的整體性“內涵”,就是生活被建構而形成的流動、對抗的世界。詩的任務并非屈從于循跡于世界的僵死形式,而是在現實的死亡中,在生活的廢墟化過程中,將現實的、生活的世界重新建構起來,成為一個內蘊著緊張的封閉空間(das Gedichtete)。所以,對本雅明來說,詩,是對虛無化、廢墟化、碎片化的哀悼。自我虛無化,即自殺,無論是生命個體還是語言的自殺,是對世界的最高的哀悼。唯有生命的、語言的自我哀悼—自我抹除和自我消解,方能觸及詩歌的最高確定性。這無疑就是海因勒之自殺給本雅明的啟示,不僅是在詩歌上的,而且也是在思想上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們眾所周知的了。在《論總體語言與人的語言》(1916)、《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1919,博士論文)、《暴力批判》(1921)、《譯者的使命》(1921)、《歌德的〈親和力〉》(1922)、《德國悲悼劇的起源》(1925,教授資格論文)等文中,本雅明毫無保留地透露出對語言、情感、批評、翻譯、愛欲、倫理、法律、歷史、記憶中的矛盾、沖突、瓦解、摧毀、延滯、破壞因素的敏銳把握,而其精神底蘊里似乎總是縈繞著對海因勒之死的哀悼,對虛空和無能的無所適從,對語言和書寫的自我諷喻的堅持。正如博納富瓦在《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說的:“詩完全抵達自身的行動是不可能的,至少是不可能實現的?!保ú艿ぜt譯)一語道出了詩對真理的揭示。詩本是袒露與隱瞞、無言與度量之間的纏繞與爭執?!敖K有一日,記憶與遺忘/是他搖籃里最后的歌謠/似無所袒露,又無所隱瞞/似無言之歌,又無言度量?!保ū狙琶鳌妒男性姟?,第十二首)

三、愛在罅隙中發出音鳴fv

在本雅明的寫作中,一直貫穿著與現實秩序之間的錯位、偏移甚至決裂。早在結識海因勒的一九一三年,本雅明就寫過一篇短文《“經驗”》(?Erfahrung?),開篇借著滿腔的青年運動熱情,攻擊庸俗的成年人世界,決絕地撕下他們虛偽的面目:

圍繞所謂的責任,我們正在與戴著面具的人們作戰。成人戴著的面具就是所謂的“經驗”。這個東西沒有表情、無法理解,任何時代都是同樣的。那是因為身邊戴著面具的大人已經什么都經歷過了:青春、理想、希望、女人,所有都是幻想我們聽了后,往往會膽怯、沮喪。也許大人們是正確的,我們應該做出怎樣的回應呢?我們還什么都沒有經驗過。(徐維東譯)

本雅明貶低“經驗”,是為了召喚高強度的“精神”(Geist)。精神意味著青春、理想、希望、友誼和愛欲,唯有精神才能重建一個夢幻的德國。精神屬于青年。在同一篇文章中,本雅明引用了席勒的詩句:“請對他們說:/當您成為大人的時候,/依然要尊重青年時代的夢想?!保ㄐ炀S東譯)庸俗者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青年時代的夢想”,他們滿心想要去攫取庸常的利益,“絕不會仰慕偉大的事物、有意義的事物”。本雅明要義無反顧地與之決裂?!芭c精神生活無緣的人們的怠惰的自我,被沖擊懸崖的起伏的波浪那樣的人生所作弄,我們難道還要步他們的后塵、重蹈覆轍那樣度過人生嗎?不!絕不能那樣!現在我們的經驗中具備了精神的內涵?!保ㄐ炀S東譯)熟悉隱忍、綿密、曲折、繁復、幽深的本雅明文風的我們,何嘗聽到過他發出如此桀驁不馴的吶喊?不過,這的確是青年本雅明吐露的熾烈心聲。這一年,他的心靈正在被詩人海因勒浸潤和激蕩。海因勒這樣一個滿身洋溢著精神生活與夢幻的青年來到了本雅明身邊,不可能不將他折服。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自帶光環的青年卻選擇了自殺,這對本雅明而言是一場巨大的打擊。

為自殺的海因勒和莉卡·塞利格松,本雅明寫了十年的十四行詩。如此漫長的書寫過程,不可能只由一種私人化的哀悼支撐著。本雅明在十四行詩里,無疑圣化了青年海因勒,無疑凝注了自己對海因勒的無限友愛。但這些十四行詩不僅是對青春夢幻的祭奠,更是對夢與醒的秩序的執著探尋,一場對語言諷喻性的苦苦求索。十四行詩體起源于中世紀末期的意大利,直到十七世紀才傳入德國。早期的德語實踐者是格呂菲烏斯(Andreas Gryphius)和韋克赫林(Georg Rudolf Weckherlin)。在德語中,這種遲到的詩體具有天然的外在性和陌異性。悖謬的是,十四行詩又具有高度的形式整飭性或束縛性。對此,本雅明了然于心:“何等貧瘠,累積的哀詩韻律稀少/何等無情,商籟的格式將我捆綁?!保ū狙琶鳌妒男性姟?,第五十二首)本雅明的十四行詩韻律整飭,顯得十分拘束。然而他正是要借著束縛去收攏自己對亡友漫無邊際的哀思。在形式與內容的錯位中,本雅明要將星叢般的構型、流動力量賦予十四行詩這一詩體。束縛性和陌異性的沖突激蕩,大概就是本雅明認識到的生與死、在與不在之間邊界模糊的夢幻境況。在他筆下,十四行詩擁有了幽靈一般的生命,方生方死,方現方隱,游走在聲音與沉默之間?!拔ㄓ羞@歌/給予悲傷,也賜予安慰/歌里交織著星空與野獸?!保ū狙琶鳌妒男性姟?,第十二首)

十四行詩在十八世紀的西歐各國普遍受到冷落,無人問津。但是,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詩人紛紛復興了這種詩體。在法國,首開風氣之先的是波德萊爾和戈蒂耶,隨后又在魏爾倫、馬拉美、蘭波、瓦雷里等詩人手里大放異彩。而本雅明正是波德萊爾的譯者?!蹲g者的使命》是本雅明為他自己翻譯的波德萊爾詩集《巴黎的憂郁》寫的序言?,F在看來,他所謂的“純語言”,就像死亡,是一種永遠處在到來中的語言。任何人間的現實語言都無法承受“純語言”的摧毀性力量,就像任何凡人都無法抵擋死亡的到來。純語言或死亡意味著徹底的終結,也意味著救贖。譯者的使命就是讓純語言不斷降臨于語言的空隙,就像日光穿過拱廊街,就像救贖是不斷讓死亡降臨于人類個體而進入神圣秩序。純語言打開了語言的門,讓語言朝著陌異敞開。在翻譯中,純語言是讓譯者的語言在“陣痛”(Wehe)中經歷一次次新生?!瓣囃础憋@然是一種生命性的隱喻。這種疼痛在本雅明的十四行詩里得到了呼應?!拔业纳?,看在你的佑護中/閃爍著那準備用愛來滿足的人/當母親忍受生育之痛/圣靈在母親體內凝聚?!保ū狙琶鳌妒男性姟?,第八首)本雅明眼里的語言是有生命的,詩歌是有生命的。但是這生命并非由情感觸發,而是在語言自身的反諷、悖謬、沖突、滯留中構建出來,或者干脆說,由死亡護佑,得到超驗者的滋養。最終,生命凝聚為愛。寫詩,成為凝聚愛的過程。

事實上,作為思想家的本雅明極少使用“愛”(Liebe,lieben)這個字眼,無論是其名詞還是動詞形式。但是,在十四行詩里,他卻絲毫不吝于使用這詞。在第三十五首中,他發問道:“你問我,是否愛那個朋友?/多年來的滯塞因此而疏解/在我信賴的,你的聲音里/它的氣息融化了欲望的晶體?!睈勰軌蚴杞庥臏?,將生命凈化為澄澈的晶體。在這首詩的結尾,他甚至直言不諱要向全世界袒露滿心的愛:“這顆秘密愛著的心,如今在詩中/要讓全世界知曉?!痹诘谌资男性娭?,本雅明甚至構筑出一座“愛城”(die geliebte Stadt):“如今香料的氣息何其流麗/充斥愛城,時光蘇醒?!薄皭邸焙汀疤K醒”在這里相互應和、纏繞。愛的力量正在于沉醉與清醒之間的回環互動。這座“愛城”,到了第三十七首中,成為一度喪失又在歸來中的城:“此城將再度屬于我們/因所有幸運都已歸來/如森林的回音悉數響起/許多罅隙同時獻出音鳴?!睂頃r在這里起了推延的作用。愛,是一種缺席與存在并存的情感。因為,缺席與存在之間的無數“罅隙”(Klüfte)永遠都是“愛”發出音鳴的通道。愛,在又不在,有又沒有。愛,召喚一個別樣的、可能的生命秩序。這一秩序,伴隨著語言的顯隱運動,始終引領著本雅明的詩歌寫作。十四行詩第二十九首最能體現本雅明的這一寫作特質:

你沉睡,卻是清醒的光

你悲傷,卻是憂郁之人的安慰者

你沉默,卻是呼告之人的救贖者

你哭泣,卻是歡笑之人的療愈神

你是孤獨者的伴侶,你是最偉大的

你是在死亡之舟的邊緣被拋棄的人

你是愛欲的守貞者,迷醉中的恪禮

你是至美的使者,困厄里的赤裸者

你是和平的天使,卻遭暴力摧毀

你是流血的孩子,是死神的同伴

你是拯救者,在毀滅的中心召喚

你是祈禱者,被驅逐出麻木的門檻

你是年邁諸神的使者,帶來新的恩典

你成救世主,為我們而救贖

這首詩的每一行都充滿著詞語的沖突和悖謬,即便在升華性的最后一節里,每一行依然沒有放棄詞語間的沖突。然而整首詩并不顯得支離破碎,因為籠罩著愛。愛使得整首詩具有了整體感,也讓海因勒消失的生命被召回,被安置在由星辰所代表的廣袤的宇宙時空和精神序列?!靶浅健保⊿tern)和“光”(Licht)在這些十四行詩中頻繁出現:“新的春天簇攏的新光/時光在寂靜的春天里/從死亡的如鏡水泊中探望”(第二首);“他眼里的星辰/曾是我棲所的唯一明亮”(第四首);“那顆召喚你死亡的星/仍在垂落的手中燃燒/在我生命中作出指示/帶我完好地逃離困境”(第四十四首);“痛苦凝成水泊/如今在理念的鏡像里/果實與星辰浮現”(第六十首);“于是我們苦苦尋求,成為暗夜/在身上捕捉,拯救我們的光明/從我忍耐的手中升起”(第六十六首)。之所以是“苦苦尋求”,是因為有暗夜在侵吞光,正如死亡在侵吞生命。與“暗夜”(Nacht)一樣,“?!保∕eer)也不斷出現在這些詩里,成為一種與星辰、光對立的不確定、動蕩、痛苦與迷失?!凹词姑允г谏铄涞耐纯嘀V?你生命的浪潮也依然澎湃洶涌?!保ǖ诹祝叭裟憔芙^迷醉的歧途/—誰將唱出你的奧德賽征途?/你的大海惱怒,你的狂風痛楚/—你渴望再次進入這屋?!保ǖ谖迨呤祝?/p>

在本雅明眼里,海因勒是一個復雜情感的集合體,是“愛欲的守貞者,迷醉中的恪禮”(Der Liebe keuscher Herr und Rauschentfachens)。愛和守貞,迷醉和恪禮,對峙和統一在海因勒身上,就像一個紅白藍三原色融匯在一束白光中。當然,這里的“愛”(Liebe)是普泛的、救贖的,而不是源于身體的“愛欲”(Eros)。當然,在另外七首愛情十四行詩里,源于身體的情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尤其是在那首神秘莫測的《致B.》里:

你的話綿延不絕,就像你的身體

你的呼吸充滿石頭和金屬的味道

你的目光像球一樣向我滾來

沉默是你最好的消遣

第一個男人初嘗第一個女人的滋味如何?

站在我面前的你,我懇切的回聲

四面涌來擊中你,我的請求它有

千條舌頭的徹響,在喊:留下

本雅明在這些十四行詩中的確使用過一次“愛欲”這個詞,那是在第二十四首結尾:“貪婪的厄言將圖像撕毀/亙古的星群閃爍,劃過頭頂/厄洛斯(Eros)葡萄般的嘴唇,在我們的話音之間?!薄靶浅健痹僖淮巫鳛榫融H秩序而出現。本雅明與海因勒之間的友愛可能游弋著“愛欲”的影子,但本雅明將它們提升到了星辰所預示的至高秩序里面。

語言的顯隱運動集結著語言的潛能。愛的有無運動則召喚著愛的能力。正如在第六十七首十四行詩中,本雅明如此寫道:“愛的方式都已耗竭殆盡/唯一能夠去愛的就是你/生活已膨脹至極限的邊緣/重返平靜,是我們的希冀?!焙慕叽M意味著能力的缺失,能夠(im Stande)又意味著能力的擁有。愛揭示了盈滿、迷狂,平靜又揭示了空無、淡忘??梢?,本雅明的語言和體驗不斷地升騰又降落,一再地停頓在某個點上,又不斷地啟程、延異,讓我們獲得了回環往復、起伏跌宕、幽徑叢生的閱讀體驗。

需要指出,本雅明并不是在海因勒之死后一夜之間成為詩人的。早在一九一○年,尚在腓特烈大帝學校上中學的本雅明就開始嘗試“制造詩歌”,其三首詩作《詩人》(Der Dichter)、《暴風雨》(Sturm)、《春天隱匿之處》(Des Frühlings Versteck)被刊登在維內肯主編的《開端》上。這個雜志正是由維內肯的信徒格奧爾格·巴比松于一九○八年創辦的,當時還是非正式出版物。本雅明發表詩作時用了筆名阿多爾(Ardor)。

這些詩,就像葉芝的早期作品,柔和,抒情,親近自然,傾心夢幻,句法完整,語義清晰。在《詩人》中,他塑造了這樣一個詩人形象:

看,在巨大深淵的邊緣。

你見到那里有一人無憂無慮站著,

在漆黑的夜晚和多彩的生活之間。

這人站在無墻的靜默中,

孤獨,偏離了生活的道路。

那深邃的目光迅即轉向自身。

時而在光中勇氣十足地向我們走來。

時而用偉大的目光望著人群。

(胡桑譯)

這是我們所熟悉的孤獨的詩人形象。這里的確存在著一道“深淵”,橫亙在“詩人”與“人群”之間,“在漆黑的夜晚和多彩的生活之間”,守護著詩人和詩歌的自足性。不過,這并非海因勒之死讓本雅明望見的那道深淵。海因勒之死所開辟的深淵嵌入了詩人和詩歌內部,讓詩人的主體變形為一個生死交織的幽靈,讓語言蛻變為推延、沖突、停頓、毀壞、扭結著的廢墟。所以我們在十四行詩中,看到了本雅明的詩歌語言的混雜、模糊,詞句之間的界限被抹除,幾乎沒有標點符號,詞句之間不斷地滲透、纏繞、交織、過渡和越界。這樣的書寫就猶如一個巴洛克廢墟,遍布著交錯凌亂的無名骨骸。十四行詩被本雅明變形為了破碎之詩,諷喻之詩。它們混亂無序。唯有源于生命深處的愛才能讓它們閃耀出整體性的光。

在《柏林紀事》(Berliner Chronik,1932)中,本雅明說過:“海因勒是詩人,是我唯一不‘在生活中(im Leben)而在其詩歌中(in seiner Dichtung)遇見的詩人?!倍狙琶?,正是“在詩歌中”完成了對海因勒的救贖。對于他這樣一個憂郁的思想者而言,寫詩,是一個隱秘的救贖儀式。本雅明通過詩去救贖密友,也用它來救贖自己的生命和思想。在詩里,本雅明實現了對世界、生活、語言和思想的愛,當然,首先實現了對友人—海因勒的愛。

二○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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