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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好了”視角下的幻滅書寫*

2021-11-11 12:40郭中華
紅樓夢學刊 2021年3期
關鍵詞:賈寶玉曹雪芹塵世

郭中華

內容提要:《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及其注解集中傳達了作者深刻的幻滅心態。 在看似簡單的“好”“了”之間,蘊含著如夢似幻的人生情態、彰顯著從生命個體到社會人倫的多重幻滅、傳達著由現實幻滅而導向精神家園消解的生命感味。 在“了便好”“好須了”的哲理辯證中,隱含著“真好須自了”的思想指向。 “自了”即自我了悟,超越“舊我”,生命于種種幻滅中走向自我救贖。 這是曹雪芹在中國傳統文化幻滅書寫的基因上進行的思想超越。

在《紅樓夢》深厚的悲劇底色之中,滲透著一股深沉的幻滅意蘊。 《紅樓夢》第一回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及甄士隱的注解,可視為曹雪芹對自我幻滅心態的集中表達?!逗昧烁琛芬馕毒d長,被脂硯齋評為深具“痛切處”,一個“了”字,足以消盡世間萬千的“好”。 清王希廉評論說:“跛足道人《好了歌》及甄士隱注解,是一部《紅樓》影子?!鼻逡普f:“《好了歌》醒世最為曉暢,惜恒河沙中,絕少領悟人?!薄昂昧恕焙翢o疑問堪為讀者透視《紅樓夢》的一個獨特視角,亦是我們探析作者幻滅心態的一把金匙。

《紅樓夢》借助《好了歌》及其注解所傳達的幻滅心態,根植于深刻的人生思考。 王國維指出:“《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薄昂昧恕币曢撝碌幕脺?,其意指豐富而多重,從物質到精神、從功業到倫理都在幻滅之列。 《好了歌》的幻滅意蘊并非無源之水,而是對中國傳統幻滅意識的繼承,同時又有著哲理的超越。 這種超越表現在:《紅樓夢》雖言幻滅,但并不止于幻滅,而是在正視幻滅中去尋求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在幻滅中進行自我救贖。 通過對“好了”視閾下幻滅心態的探析,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運用中國傳統文化的精湛,對社會人生感知的深刻及其思想的深邃。

一、《好了歌》幻滅書寫的文化基因

以儒道釋為三大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極其豐富而成熟的悲劇意識,在對社會人生進行深度思考后而產生的幻滅感,是這種悲劇意識的一個重要展現。 儒家以積極入世、建功立業為人生指向,修齊治平是其理想的人生進階,所以和道釋兩家相比,儒家對于社會人生有著突顯的用世進取精神。 也正是這種積極用世和追求價值自證的人生目標,造就了儒家文化中別樣的幻滅情感。 儒家文化視域中幻滅感的產生主要源自于生命價值實現的應然追求,和價值實現道路上的種種限制之間的矛盾。 這其中最大的限制就是生命的有限性。 孔子曾感嘆人生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薄奥劦馈焙汀吧馈痹诳鬃舆@里成了對立的關系,“聞道”超越于生死,這就指出了人的真正價值在于“聞道”,而不在于生死。 這句話在總括生命深層價值的同時,也道出了生命有限的無奈。 孔子用象征著價值實現的“聞道”來彌合生死有限的生命缺憾,故顯得慷慨而釋然。 但問題是世間有多少人能在人生大限來臨之前“聞道”呢?在未能聞道的人生里,死亡也就意味著生命意義的幻滅。所以孔子在面對奔流不息的河水時,又發出了“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的感慨。 時空的流轉永不停息、不可逆轉,其所帶來的不僅僅是世間的物是人非,而且是世間諸多美好的消解與彌散,更包括生命價值的幻滅。 從這一角度看,儒家積極追求于價值的自證,必然會帶來生命價值未能如愿實現的幻滅感。

道家以超越塵世的視角,以統觀時空全局、跨越生死局限者的姿態審視社會和人生,以無己、無功、無名的生命境界逍遙于天地之間,和合于自然之中。 其對世間的興衰成敗、分合榮枯有著哲理的透析和藝術的品咂。 老子在《道德經》第五十八章中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边@句話表面上看是說福禍的相互轉化,而深層的意涵則指向了福禍的閃爍變幻。 莊子對人生的幻滅表達得更為具體和直觀,以夢境寓指人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 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眽?,幻化不定,難以憑依。莊子巧妙地借助了夢的幻化來寓示人生的幻滅。 《莊子·知北游》又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边@就在時光的流逝中突顯了人生的幻化及偶然。 先秦之后的道家及創立于東漢的道教,在對待社會人生的幻滅上,基本延續著老莊的文化認知和哲學視角,并在文化建構和自證中,著重突顯著塵世的幻滅特質。

和儒道相比,佛教對幻滅文化的闡示有過之而無不及,其持有的是一種更為悲劇的文化視角,故朱光潛說:“佛教本身就是悲劇性人生觀的產物?!狈鸾陶軐W的一個基本認識,即一切諸法,都空無實性,如幻如化,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不過是幻化而生。 《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赌υX般若波羅蜜經》有云:“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乾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痹诜鸺铱磥?,世間萬物包括肉身都是幻相,而非實有,所以鄭颋有詩曰:“幻生還幻滅,大幻莫過身?!狈鸾讨袊M程的深入,使得世事如夢如幻的觀念更加深入人心。

中國歷代士人正是在儒道釋傳統文化熏染中,逐步樹立和修正著自我認知和品味社會人生的文化觸角,并以自我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屬于自己的生命感味。 《紅樓夢》的《好了歌》對塵世幻滅的書寫,正是得益于這些豐厚的文化養料,故能以通俗的語言,巧妙而精確地傳達出深沉的人生思考。

二、《好了歌》多重的幻滅意涵

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其幻滅韻味主要集中在“好了”二字之上。 用跛足道人的話說,就是“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倍缡侩[的解注也是圍繞“好了”之意而展開。 兩者互為表里,相互應和,共同傳達了曹雪芹深沉而濃厚的幻滅心態與心境和豐富而多重的幻滅意指。

(一)“好便是了”:一生夢幻的注腳

就小說的敘事脈絡而言,《好了歌》是跛足道人為點化甄士隱而唱的一首歌謠,時機正是甄士隱在經歷生活富貴——丟失愛女——喪失家園——寄人籬下等一系列世事沉浮后,走向人生下世光景的肯綮之際。 此時的甄士隱已用自己的人生經歷生動詮釋了何為“幻滅”。 在這一敘事背景下,跛足道人用《好了歌》唱出了世間“好便是了”的夢幻哲理,這就在敘事邏輯上把幻滅意蘊由生活現實推衍為哲理總結。 擁有深刻的人生體驗,而尚未進入生命“覺境”的甄士隱,在聽到跛足道人的“好了”之歌后,為之徹悟。而甄士隱的徹悟恰恰反向映證了《好了歌》對世間幻滅色彩概括的精辟與入里。

但有所不同的是,跛足道人的《好了歌》重在表現世間“美好”的湮滅和消解,而甄士隱的解注重在闡示浮生世事的幻化與閃爍。 如歌中所唱:功名——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金銀——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嬌妻——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一個“了”字,就消盡了世間萬千的“好”。 這就是世俗價值的一種湮滅和消散。 而甄士隱的解注,著重使用了“古今”“當年”“昨日”“今宵”“日后”等字眼,以標示時空的流轉。 在時空流轉中,人生境遇就是一個變幻閃爍的動態,如當年笏滿床今日陋室空堂、昨日歌舞場今日衰草枯楊、金銀滿箱轉眼乞丐被人謗等。 可以看出甄士隱的解注更加貼近生活現實。 我們結合甄士隱的人生經歷,與其說《好了歌注》是對《好了歌》的進一步解說,不如說《好了歌注》就是甄士隱對自我人生體驗的總結。 從浮沉幻滅的生活經歷到聞歌而醒的境界躍升,可以說“好便是了”就是曹雪芹為甄士隱的夢幻人生所做的一個絕好注腳。

就《紅樓夢》的主題鋪設和故事架構來看,甄士隱的人生幻滅,只是小說宏大敘事的一個引子。 “好便是了”這一作者著重突顯的人生注腳,并未只停留在甄士隱的人生嘆歌中,同樣也被用作了小說第一主角——賈寶玉的人生注釋中,并在透析賈寶玉所經歷的浮光幻化中,影射出曹雪芹自我人生的浮沉與幻滅。

賈寶玉離奇的人生開端——含玉而生,就是一個“夢幻”的寓示,因為賈寶玉所含之玉,其實質是由光鮮外表包裹著的一塊蠢石,本質是石而非玉,這恰恰應和著賈寶玉的本質:“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 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闭沁@塊似玉而石的贗品,被賈母等人視為寶玉的命根子,萬分呵護,這其中不免夾雜著幾分荒誕和譏諷,但卻是夢幻書寫的大手筆。 就著離奇夢幻的人生開端,賈寶玉開啟了緊隨賈府興衰榮辱的浮沉人生。 賈寶玉一生的悲喜聚散、跌宕起伏自不必細說,其一生過往正如一僧一道二仙師起初所警示的那樣:“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最后落得了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天下第一意淫之人”,與其他污濁男子不同,秉性中獨具“真情”是其生命的獨特之處,然而“木石前盟”最后依然落空。 賈寶玉的人生滅幻,不僅僅是現實物質的幻滅,還包括精神世界的幻滅。 在種種灰心落寞的催逼下,他走向了對“赤子之心”的參悟,這是在精神、物質兩世界俱成夢幻后精神的傲然獨立,聳身抖落萬緣,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如其所云:“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敝链丝梢?,賈寶玉翻騰喧嚷的一生,始終盤旋于“夢幻”二字之中。 “好便是了”這一極具夢幻意味的注腳,對其依然適用。

賈寶玉的人生幻滅,是曹雪芹的藝術加工,亦是曹雪芹幻滅的人生態度的映證。 正如卜喜逢所指出:“作為《紅樓夢》中的第一主角,與其他人物相比,賈寶玉身上寄托了曹雪芹最多的關于人、關于世界的認知與思考,這自然也能說明曹雪芹的傾向性?!睆纳鐣嵺`角度來說,曹雪芹的幻滅心態源自于他的人生經歷。 經胡適先生等前輩學者考證,曹雪芹出身于江南極富極貴、聲勢煊赫的名門望族,卻有著和賈寶玉相似的被抄家的經歷。 正是有過親眼目睹富貴生活如云煙般散去的人生經歷,體驗了昔日溫柔繁華轉眼成為流離蕭索的人生反差,致使曹雪芹產生了極度夢幻的生命認知。 《紅樓夢》一書深刻寄托著作者浮光夢幻的思想指向,所以在開卷首回,作者便強調:“此回中凡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彼杂袑W者指出“對于《紅樓夢》這一曠世巨著,我們毋寧稱它是一部悲劇心態下的心靈史,是一出展示人生痛苦的人生悲劇?!闭沁@種悲劇幻滅情感的促發,曹雪芹借跛足道人這一超脫的形象,吟唱出了自己心中之塊壘,傾吐出了滿腔之苦楚。 借助“好了”的似了而未了的幻滅意蘊,來涵括自我難以言盡的夢幻與艱辛。

(二)萬般皆歸于了:世間幻滅的多重

跛足道人在為《好了歌》自解時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痹掍h間的意指十分明了,即認為世上種種物與事,皆逃脫不了“好”與“了”之間的變幻。 而具體到《好了歌》及其注解,則主要指向了世間萬般由“好”終歸于“了”的幻滅意涵。如功名、金銀、嬌妻,再如笏滿床轉而陋室空堂,脂粉濃忽而兩鬢成霜,金銀滿箱轉眼乞丐人謗等,世間的種種,皆由“好”而幻化為“了”。

《好了歌》及其注解列舉了世人孜孜以求的諸多名物,而這些名物又有著符號象征意味,它們各自的消解,皆可抽象為某種人生意趣的幻滅。 如功名,出將入相一直是儒家立功不朽的人生理想,但《好了歌》卻給出了“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的結局。 這種價值的消解與湮滅,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作者儒家入世理想的幻滅。 這與那塊“補天遺石”為未能補天而懊惱,實則為未能實現自我價值而悔恨的內心訴求形成呼應之勢。 又如金銀等財富,“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意味著塵俗物質追求的幻滅;嬌妻兒孫等親情,“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意味著社會人倫的幻滅等等。 可以看出,《好了歌》及其解注,通過對具體人生訴求幻滅的展示,傳達著作者對生命中多重幻滅的透視與思考。 這其中既有物質的幻滅,亦有精神理想的幻滅;既有生命個體的幻滅,又有社會人倫的幻滅,可謂包含了從個體到社會,從物質到精神的各個層面,從而形成了以生命個體、社會人生、塵俗欲求、人生理想等為節點的幻化網絡。 這個網絡不是單維平面的延展,而是多維立體的拉伸。 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曹雪芹對社會人生審視的透徹與深入,也說明了他對生命韻味品咂的細致與全面。

(三)反認他鄉是故鄉:從現實世界的幻滅到精神家園的消解

由上一節我們對《好了歌》及其注解中幻滅意指的分析可以知曉,現實世界中的功名、財富、親情、倫理及自我生命的美好,俱呈現出一股變幻閃爍、難以依恃的氣息。 而這些終歸幻滅的世間名物,恰恰是世人著意留戀和追求的人生意趣。 這些意趣正是建構塵俗精神家園的重要支柱。 擁有這些人生意趣,生命便有了歸屬與依恃,反之,生命便走向孤寂和無所歸依。 所以塵俗中種種物與事的幻滅,最終導向的是現實世界中精神家園的消解。

在甄士隱對《好了歌》所做的注解中,末兩句恰恰是對這一問題的直面反映,他說:“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兩句是對前面所唱所解的諸多世間幻化的一個理性認知,也是對自我已入“覺境”的言語自證。 其中“反認他鄉是故鄉”一句,具有深切的生命苦痛和自顧自憐的孤寂之感。這是甄士隱對自我如夢如幻人生的切膚體悟,具有哲理高度,這句話的幻滅意味更增進了一層,因為它觸及到了對生命故鄉的再確認問題。

故鄉,就常規認知來說,是指現實世界中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但甄士隱口中的故鄉卻別有所指。 1982 年版《紅樓夢》對“反認他鄉是故鄉”一句的注釋說:“這里把現實人生比作暫時寄居的他鄉,而把超脫塵世的虛幻世界當作人生本源的故鄉;因而說那些為功名利祿、嬌妻美妾、兒女后事奔忙而忘掉人生本源的人是錯將他鄉當作故鄉?!痹谡缡侩[看來,現實世界是他者的存在,而故鄉卻在遙遠的別處。 所以在對《好了歌》注解一番之后甄士隱便笑一聲,對跛足道人說道:“走罷?!薄白吡T”就是由“他鄉”向“故鄉”的回歸。 脂硯齋對“走罷”二字評論說:“‘走罷’二字,真懸崖撒手?!闭缡侩[用實際行動映證了他眼中的現實世界已徹底地幻滅。 自此甄士隱徹底擺脫了塵網的束縛、告別了幻化的塵世,走向了更高、更好的生命境域。

甄士隱之所以能夠在跛足道人寥寥幾句“好了”之歌中幡然徹悟,不僅僅是因為《好了歌》意蘊的深刻,更在于他丟失愛女、家園被焚、寄人籬下、遭人白眼等人生幻滅的經歷,塵俗中原有的精神家園早已被摧垮,現實世界已不再是他的精神歸宿,顯得那樣的熟悉而又陌生,他對于塵俗已無任何的歸依和牽掛。 幾經幻滅痛擊的心靈慢慢由黏著于塵世,而逐步走向自顧自憐、回首與內觀。 隨著心靈的凈化,凡塵擾攘的沉淀與消退,心靈逐步抽離了現實世界;現實世界對于內心,也逐步由“故鄉”撤離為“他鄉”。 對這個“他鄉”的遺棄,不僅是對生命之痛的自我舔舐,也是對精神家園消解的孤寂表達。

甄士隱的人生幻滅,對于整部小說來說是短暫而急促的,但他的命運和精神走向,卻對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人生結局有著寓示意義。 王希廉評論甄士隱出家一事說:“甄士隱向跛足道人說‘走罷’,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寶玉之一走?!币埔舱f:“卷首士隱出家,卷末寶玉出家,卻是全部書底面,蓋前后對照?!本腿松幕脺绾途窦覉@的消解來說,甄士隱與賈寶玉的生命軌跡并無本質的差別。賈寶玉同樣是在經歷現實世界的種種幻滅后,選擇了對塵世的遺棄,選擇了結束對賈府、對世間情愛、對塵世理想的依附和眷戀,跳出塵網走向對生命本初的體認。

現實世界的幻滅摧垮和消解精神家園的生命歷程,在小說第二位被成功度脫的人物——柳湘蓮身上得到了又一次演繹。 柳湘蓮這一風流游俠,用自己頗具叛逆色彩的一生,抗爭過,擁有過,最終還是親手毀滅了自己最珍惜的事物——世間真情。 這種刻骨銘心的痛失,讓他徹底明白了追求與抗爭的幻化。 他眼中的塵俗世界已從真真切切變成了空幻虛無,心中的精神家園也隨之蕩然無存。 所以當他聽到跏腿道士說“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時,便“不覺冷然如寒冰浸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跏腿道士所言“不知此系何方”“暫來歇足”,意在表明塵世之于自我的陌生感,“我”只不過是過客而已,塵世亦即“他鄉”。 此語看似瘋癲,卻直擊柳湘蓮迷悟玄關。 柳湘蓮早已感覺置身之處,已不同往日認識的世界,萬千幻滅已阻斷了他與塵世的關聯。 他“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之時,就是他于塵世中原有的家園感徹底消解之際。

由上所述,無論甄士隱、賈寶玉亦或柳湘蓮,他們雖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承擔著不同的敘事角色,但最終的生命軌跡和精神趨向卻極其相似,即由塵俗的現實世界,走向超脫的宗教境域(這或許是作者著意探索的解脫指向)。 而這一走向超脫的生命進程,無不伴隨著刻骨銘心的幻滅經歷。 當塵世的種種幻滅聚集成一股消解力量時,其首要的消解對象就是現實世界給予人們的家園感。 現實世界的幻滅愈是深刻多重,精神家園的消解愈是迅速徹底,這正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對甄士隱等人物命運如此構設,深刻映證著曹雪芹生命歷程中的多重幻滅與精神家園的消解。 《紅樓夢》甲戌本在開篇正文前就有詩這樣寫道:“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边@種“筵席必散”的思想表達,點出了紅塵世界的夢幻色彩,也點中了曹雪芹內心幻滅的生命感知和由此導致精神家園消解的虛無之感。

三、自了方是真好:幻滅中的自我救贖

《紅樓夢》通過《好了歌》集中傳達了作者深刻的幻滅意識,但《紅樓夢》的思想性并非僅止步于幻滅的表達,而是在幻滅中追求超越,在幻滅中進行自我救贖。 正如王蒙所說,“全書有一種人生的悲劇意識,有一種社會的沒落意識,還有一種宿命意識,最后又有一種超越意識?!边@種超越正是建立在深刻幻滅基礎上的超越。

(一)“好”“了”的辯證及其深層意涵

如前所述,《好了歌》及其注解所傳達的幻滅與超越,主要凝聚于“好”“了”二字之上。 正如跛足道人對“好”“了”二字所做出的頗具辯證色彩的闡示那樣,“好”與“了”有兩種邏輯組合:由好而了,由了而好。 與之對應的是雙重人生境界:由好而了,是塵俗境界;由了而好,是超俗境界。 “由好而了”的塵俗意指是說:世人孜孜追求的人生意趣與美好短暫而易失,瞬息間又會樂極生悲,人非物換,到頭終歸夢幻一場。 這里的“了”就是完了和消散。 而“由了而好”的超俗意義在于:放下塵俗的萬般之好,對自我的塵俗執念進行了斷,從而進入更高的超脫之境,實現精神自由,故“了便是好”。 這里的“了”是放下,是了斷;而“好”是人生更高的生存境域。 “由好而了”,是對塵俗的執著;“由了而好”則是對塵俗的超越。

在這雙重的邏輯組合之外,“好”“了”之中還蘊含著另外一重意指。 我們再回到跛足道人的“好”“了”之辯中,“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鼻耙痪洹昂帽闶橇?,了便是好”,說的是塵俗世界“好”“了”之間轉化的客觀規律;后一句“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說的是世人所能做出的選擇和努力。 既然是選擇和努力,就要有主觀能動性的發揮。 所以該句隱含著的一層深意,就是:若要真好,須是自了,唯有自了,方為真好。

在“好”“了”雙重的生命趨向中,《紅樓夢》追求的是“由了而好”的生命進程,更具體來說則是由“自了”而走向“真好”的生命進程。 而這一進程的邏輯起點則是現實世界的種種幻滅與消解。 《紅樓夢》中真正通過“由了而好”而實現生命解脫的三個人物(甄士隱、柳湘蓮、賈寶玉),均是在人生經歷深刻幻滅后方才走向生命解脫的。 而在這種解脫中,真正的力量均源自于主人公本身,也即主人公的自我了悟。

(二)宗教度脫形式下的“自了”

對于解脫的去向和方式,《紅樓夢》選擇的是宗教度脫。 這或許是最具心靈說服力和最易實現的解脫方式。 而施度者正是自由行走仙凡兩界的一僧一道。 這兩位極具文化象征意義的施度者就此成為了小說敘事拐點的關鍵人物。 他們恰當其時的出現,導引和催化著生命解脫的方向和進程。

在具體實施度脫時,一僧一道所用的手段主要就是言語的機鋒,期望用警示之語喚醒被度者。 在賈寶玉、林黛玉、甄士隱、柳湘蓮等主要被度脫的對象中,只有甄士隱、賈寶玉、柳湘蓮三位被成功點化,作者試圖告訴讀者:在幻滅的塵世中,即便是仙佛(僧道)也無法直接拯救痛苦的心靈,在閃爍幻滅的當下,要走向更高的生命超越,必須依靠自身的力量,施度者只是方向的指引,其對被度者的迷與悟無法把控,更是無能為力。 在通向“了便是好”的征途中,自我了悟,才是到達超脫彼岸的不二法門。

我們再從另外一個角度審視,就可以清楚地發現,《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實際上僅僅是宗教境界的象征,并不具備宗教收容和師傳的現實意義。 首先小說中實施度脫行為的一僧一道,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化身,他們由仙界而來,在塵世居無定所,并沒有自己固定的廟宇和道觀,而是四方云游,這就沒有收容和師傳世人的“根據地”。 其次,他們度脫的對象非常明確,不具備“普度”的宗教本質。 在具體施度時,他們僅僅是點到為止,用看似有意而又無意的語言機鋒,隨機且隨緣,沒有過多的勸化和說教。 再次,經他們點化醒悟的被度者,皆隨其而去不知所終,并沒有后續的師傳和修行活動。 就此我們可以說,甄士隱、柳湘蓮、賈寶玉等人的“出家”僅僅是境界的超越而已,并沒有實質的宗教皈依。 作者僅僅是用一僧一道這一宗教境界的標桿,來標示他們到達的生命境界而已。 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在宗教救贖和自我救贖之間,作者實際設定的是自我救贖,只不過內在的自我救贖借用了宗教救贖的外在形式。

從形式上看,賈寶玉等人醒悟之后隨僧道而去,不知所終,是對現實世界的遺棄和逃離,但這種人生走向,終歸是對原有生命境域的超脫,是對現實困境的一種沉思和應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借助于僧道的文化外衣進行人生超越,與其說是對現實的逃避,不如說是對自我的一種精神救贖。

(三)自我超越視域下的“自了”

“自了”,表面上看是對外界功名、金銀、妻兒、情愛等塵俗追求的舍棄,但本質上是對自我的超越,對原本自我的遺棄和改造,重新發現新的自我。 世間的幻滅是客觀的,若一味執著于這些幻滅,自我也在幻滅之列。 唯有超越原本的那個“我”,超越生命存在的塵俗境域,世間的幻滅才會變成“他者”的存在。 甄士隱對此有著深刻的認知,他認為塵俗境域中的萬千個“我”,都不屬于自我,而屬于他人,是為他人活著。 所以他說:“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甄士隱此語既客觀概括了塵俗生命的幻滅情態,又深刻否定了原本塵俗境域中的那個“我”。 在否定之后便是遺棄和超越,他便隨跛足道人一起走向了由“他鄉”向“故鄉”回歸的生命新境域。 這就是自了——幻滅中自我救贖的力量。

正是基于這樣的哲思視角,作者筆下的賈寶玉也從迷戀中看透了“聚散浮生”,選擇了離家出走的人生歸途?!熬凵⒏∩本褪腔脺绲膲m世中眾生的生命群像,賈寶玉對其看透和斥破,就是對原本自我的否定和超越,對夢幻虛無的過往進行的自我了斷。 當跛足道人意圖點化柳湘蓮時,同樣是在“認知自我”上給予著力一擊,其中“連我也不知道我系何人”一句,看似瘋癲誑語,實則當頭棒喝,意在警醒柳湘蓮重新認知自我,并在認知中擺脫摒棄原有的“我”,尋找一個全新的超越幻滅的“我”。 柳湘蓮亦同甄士隱一樣,隨那道士而去。 這一去,毫無疑問意味著對幻滅塵世的否定,對曾經牽絆于塵世的“舊我”的遺棄和超越。

無論甄士隱、柳湘蓮亦或賈寶玉,他們在幻滅沉浮之后,最終走向了“由了而好”的生命境域。 重新認知自我、超越自我,無疑是推動自己向前的根本力量,也唯有遺棄和超越原本的“舊我”,生命才能真正進入更高的存在境域。

結 語

綜上所述,在中國傳統的儒釋道文化中,蘊含著豐富的幻滅書寫的文化基因,由此也促發著世人對生命價值進行多元和多重的審視與思考。 曹雪芹以一首形似打油的《好了歌》把自我心中的幻滅心態與心境抒發得淋漓盡致。 在看似簡單的“好”“了”之間,卻蘊含著多重幻滅意指和思想內涵,足以證明曹雪芹對中國傳統文化駕馭技藝的精湛?!都t樓夢》一書,無論是對悲劇意識的抒發亦或對幻滅心態的表達,我們均可從中深切感受到作者生命歷程中的痛苦與迷茫。 在對人物性格和命運走向的設定中,我們又可看出作者對生命意義的探索與追尋。 最終作者在現實種種幻滅中走向了生命的解脫和超越。 無論宗教形式下的自救,或是生命進程中的超越自我,都蘊含著作者對生命本有價值的肯定。 回歸自我、認可自我,是曹雪芹在久經幻滅沉浮、世事滄桑后,最終堅定的人生信念。 對于這部凝結著一生心血和全部生命感悟的著作,曹雪芹悲慨萬千,有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書中人物和故事看似荒唐,卻是作者辛酸人生的映照,不明作者心志的讀者或許會說作者癡話連篇,但小說中寄寓的深意又有幾人能解呢? 曹雪芹一生跌宕、如夢似幻,但卻能在幻滅中走向超越,回歸對自我的認知,不能不說這是他對中國傳統幻滅書寫的超越,亦是他思想深邃與偉大之處。 正因如此,《紅樓夢》才有著不可磨滅的永久魅力。

注釋

①②[17][18]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

(

三家評本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17、18、17、18 頁。

③ 周錫山編?!锻鯂S集》第一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 頁。

④⑤ 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50、119 頁。

⑥ 陳鼓應譯注《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3 年版,第284 頁。

⑦⑧ 陳鼓應譯注《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85、570 頁。

⑨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218—219 頁。

⑩ 陳秋平、尚榮譯注《金剛經

·

心經

·

壇經》,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4 頁。

[11] 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 頁。

[12]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8382 頁。

[13]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18 頁。

[14] 卜喜逢《

紅樓夢

中石與玉的思考》,《紅樓夢學刊》2017年第6 輯。

[15] 劉競《超越的幻滅——從“寶玉三友”看曹雪芹的人生思考》,《紅樓夢學刊》2002 年第2 輯。

[16][19] 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

甲戌本

)

,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第96、81 頁。[20] 王蒙《雙飛翼》,生活

·

讀書

·

新知三聯書店2006 年版,第136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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