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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邢岫煙之風骨*

2021-11-11 12:40張洪波
紅樓夢學刊 2021年3期
關鍵詞:妙玉心性境遇

張洪波 郭 晨

內容提要:紅樓女兒中出身寒素、境遇困窘的邢岫煙,以其溫厚雅重、沉靜平和、淡定超然的獨特風骨,形成一幀出人意表、別具一格的人性風景,是紅樓群芳譜中獨具魅力的存在。 邢岫煙形象的塑造,是《紅樓夢》作者在人性認識與刻畫方面獨具只眼的嶄新筆墨,體現了曹雪芹在人之心性與境遇關系上突破陳套的全新思考,給讀者帶來具有人性論意義的新啟示。

《紅樓夢》敘事行進到第四十九回,讀者大多以為紅樓群芳均已悉數登場,孰料此時忽又有三家親戚一路同行來投賈府,帶來四位姑娘進入大觀園:薛家之寶琴,李家之李紋、李綺,與邢家之岫煙。 四位姑娘的品貌受到賈府中人一致贊賞,連晴雯都夸她們“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寶玉更笑嘆老天生人之奇妙,竟又生出這些“一個賽似一個”的“人上之人”。 此時讀者之訝異一如寶玉:小說此前所寫黛玉、寶釵、湘云及元、迎、探、惜等紅樓諸釵,已足夠豐富多彩杰出優秀,堪稱“有一無二”,這些新來的姑娘還能好到哪里去?

這四位姑娘中,李紋、李綺著墨最少,面目相對模糊,其出現似乎多為形成規模效應;賈府眾人公認顏值最高,才情更佳,見識更廣的是薛寶琴,其絕色竟超過“艷冠群芳”的姐姐寶釵,賈母對她的寵溺甚至超過寶玉,堪稱后來居上的最耀眼的“寶珠”;而其中貌似最不招人待見、出身最寒酸、境遇最困窘的邢岫煙,其溫厚雅重、沉靜平和且淡定超然的獨特風骨,卻自成一幀出人意表且別具一格的人性風景,是紅樓群芳譜中不可或缺、獨具魅力的存在。

一、涼薄家族里的溫厚女兒

邢岫煙為邢夫人兄嫂之女,其全家原為投奔邢夫人而來。 邢夫人何許人也? 小說回目中明諷她為“尷尬人”“嫌隙人”,王熙鳳對她這個婆婆的定評可謂犀利入骨:

邢夫人稟性愚犟,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 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異常,

……

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

邢夫人為承順賈赦之淫威,以正室之尊竭力拉攏撮合鴛鴦給賈赦做小老婆,將“從夫”的功夫發揮到無比尷尬地步,足見其不惜一切以求自保自利的極致自私品性;而邢家另一位醒目存在,那位“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的“傻大舅”邢德全,更在“酒勾往事,醉露真情”之時,對賈珍拍案抱怨邢夫人:

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

……

你不知我邢家底里。 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 他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帶來。 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應用度都是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 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了。 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

由邢大舅吐露的這一番“邢家底里”,讀者完全可以腦補一部邢家兄弟姊妹間“宅斗”的歷史,也更了解邢夫人獨占家產,只認錢勢不認骨肉的自私冷酷嘴臉。 這樣的邢家,其骨肉親情之涼薄,不難想見。 邢忠夫婦一家家業貧寒,曾在蟠香寺租住十年,明知長姊邢夫人貪吝無情,卻仍攜女上京厚顏投靠,仍指望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其昏昧無能可見一斑,以致世事洞明的薛寶釵一見便知其為“酒糟透之人”。 總而言之,通觀邢家之血緣家世背景——自私自保、克嗇異常的“尷尬人”兼“嫌隙人”邢夫人,吃喝嫖賭俱全的“傻大舅”邢德全,“酒糟透”的父母邢忠夫婦——以如此“囧”且“矬”的家世出身,還能生長出什么樣的邢家女兒? 若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之血統觀,邢家女兒之心性稟賦自應與其父母長輩同樣涼薄寡情,這才是順理成章最正常的事情。 但《紅樓夢》作者從不走尋常路,他偏偏要寫這個涼薄之家竟出了一個完全另類的溫厚女兒:

鳳姐兒冷眼覘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 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小說中首先通過閱人無數的當家主子王熙鳳最具權威性與代表性的冷眼觀察,說明邢岫煙心性為人“溫厚可疼”,竟與涼薄自私的邢家長輩完全不同,因而格外疼憐她;熙鳳的心腹丫鬟平兒見岫煙大雪天缺少御寒外套,便送上大紅羽紗的大毛衣服;聰明細致的探春看到人人皆有玉佩而岫煙獨無,便悄悄送她一個;敏銳周到的寶釵對岫煙“暗中每相體貼接濟”;薛姨媽更進一步,直接為薛蝌求娶岫煙……這些不以家世出身之成見待人的明眼人對岫煙的疼愛、照顧與珍視,處處皆映襯著邢岫煙心性人品之珍貴——這位出身囧矬,家道貧寒的邢家女兒,在眾人眼中卻如此“溫厚可疼”,是位難得的“荊釵裙布的女兒”,她活出了自己獨特的風骨。

二、困窘境遇中的端雅風度

小說第四十九回中,三家親戚共四位姑娘一起進入賈府,各自所受的待遇卻存在著鮮明的差異,其背后也隱含著賈母對各家主人的不同態度:薛家本是備受尊重歡迎的親戚,而薛寶琴又容色出眾,賈母歡喜非常,逼著王夫人認了干女兒,“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可見寵愛之極;與此同時,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故李嬸與李紋、李綺本欲外住,卻被賈母以不容拒絕的熱情執意挽留入住稻香村;然而在面對曾企圖為賈赦挖走鴛鴦做小妾的“尷尬人”邢夫人家里的親戚時,賈母的語氣就明顯變得冷淡而隨意:“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幾天,逛逛再去?!薄Z母不過隨口留住“幾天”,而一心攀附的邢忠夫婦卻趁機將邢岫煙塞入大觀園“長住”,如此勉強而尷尬的寄居緣起,使得岫煙在進入大觀園之始,便處于矮人一截的不利境地:

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后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 從此后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

平心而論,賈府仍然仁慈地接納了出身寒素的邢岫煙,且慷慨贈送了與本府小姐同等的二兩月例銀子以供日?;ㄤN,但是,寄居于“懦小姐”迎春的居所,岫煙的處境必不容易。 敏銳同情的寶釵對此情形洞若觀火:“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即使有寶釵暗中體貼接濟,岫煙的生活也仍然備受熬煎:

寶釵笑問他

:

“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岫煙見問,低頭不答。 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

:

“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 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贬稛煹?p>:

“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么,他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 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 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p>不同于豪富薛家之寶琴陪住賈母身邊的備受恩寵,也不同于李紋、李綺與李紈同住稻香村的和睦一家親,邢岫煙入府之后,克嗇的姑媽邢夫人不但對寒素的她毫無貼補接濟之意,反將賈府贈送的二兩銀子月錢直接克扣了一兩;而此刻岫煙身處“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賈家,又在軟弱可欺的“二木頭”小姐迎春房中,只能節衣縮食以應對迎春乳母子媳等一眾刁奴的促逼欺凌,甚至到了不得不忍受饑寒典當衣物的地步。

但就在這樣雪上加霜,捉襟見肘,日日磋磨的困窘境遇中,岫煙卻從不失其端雅穩重的風度:不管生活有多艱難,她都默默承受,從不與人張口,唯當充分尊重體貼且主動關心幫助她的寶釵再三詢問,她才吐露心聲。 在薛家禮聘為媳之后,知書達禮的她雖略有拘泥,卻從不佯羞詐愧、輕薄造作,而是平和如常。 小說第六十二回中還有一個頗富意味的細節安排:岫煙本與寶琴、平兒、寶玉四人同一天生日,但若非湘云“直口說出來”,聰明細致的探春及其他人竟全然忘記了岫煙,都只記得其余三人生日,而岫煙則既不提醒,也不失落,在被提起后才“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 其安時處順的沉靜沖淡風度,躍然紙上,這位獨特的邢家女兒之如此氣質為人,恰如其“岫煙”之雅名——“云無心以出岫”“水澹澹兮生煙”,真令人悠然神往。

三、知遇感恩外的淡定氣骨

家世涼薄、境遇困窘的邢岫煙,其溫厚雅重、沉靜平和的氣質并非全無所本,小說第六十三回揭示了其背后淵源,也使讀者對岫煙之心性為人獲得了更豐富全面且更有深度的認識。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次晨,寶玉突然發現了妙玉的拜帖,卻發愁不知如何回帖,正要去找黛玉咨詢,路上碰到邢岫煙,她說去找妙玉說話:

寶玉聽了詫異,說道

:

“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 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贬稛熜Φ?p>:

“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 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 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 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 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 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 承他青目,更勝當日?!睂氂衤犃?,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

:

“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 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 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闭f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 岫煙笑道

:

“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成個什么道理。

……

他若帖子上是自稱

畸人

的,你就還他個

世人

。 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 如今他自稱

檻外之人

,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

檻內人

,便合了他的心了?!睂氂衤犃?,如醍醐灌頂

……

通過與寶玉的這一段別開生面的談話,邢岫煙娓娓道出了她與妙玉之間的深厚淵源:1)蟠香寺十年相伴而來的“貧賤之交”“半師之分”,說明岫煙對妙玉深厚的知遇之恩銘感于心;2)而今再遇,“舊情未易”且“更勝當日”,是對二人今日更深厚情誼的充分肯定;3)有關“檻外人”與“檻內人”、“畸人”與“世人”緣故的提示,足見二人精神世界熟稔相知之深;4)更令人意外的卻是,岫煙對待妙玉這位亦師亦友之良伴,并不顯得感激涕零,也不誠惶誠恐,持的是一種不卑不亢,淡定超然的心態。 除知遇感恩之外,她對妙玉更有客觀清醒的判斷,如“他也未必真心重我”;在熟稔相知之外,她對妙玉更有熟不拘禮的直率批評,如“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真是一點也不客氣,但也一點都不妨礙她倆的深厚交情。 可見曹雪芹筆下的岫煙與妙玉,不愧為令人耳目一新的“世人意外之人”,二人之間這種推重且相知、真誠且平等、平淡且超然的相處,體現了一種全新的精神知己關系,而岫煙這份知遇感恩之外的超然淡定氣骨,亦格外令人心折。

回起想來,邢岫煙初入大觀園便逢大雪之日,園中眾姊妹相約賞雪吟詩,眾人“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而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就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窘迫境遇中,岫煙寫下了一首吟詠情性的紅梅詩: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作為涼薄家族中的溫厚女兒,岫煙本人宛如一枝凌霜斗雪的紅梅——她于困窘境遇中的端雅風度,恰如“沖寒先已笑東風”;而她于知遇感恩外的淡定氣骨,亦正是“濃淡由他冰雪中”,此詩正是邢岫煙心性風骨的絕佳寫照。

邢岫煙形象的塑造,是《紅樓夢》作者在人性認識與刻畫方面獨出心裁、獨具只眼的嶄新筆墨,體現了曹雪芹在人之心性與境遇關系上突破陳套的全新思考。 邢岫煙獨具異彩的心性風骨,帶給讀者的是頗具人性論意義的啟示:一個人,的確可能不受血統局限,不受家世框定,不受境遇拘束,而以自由意志來發展自己的獨立人格。

注釋

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以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② 小說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情境中,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跟繡桔這樣吵嚷

:

“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 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 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 誰又要去? 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 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 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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