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王東梅

一

客廳矮桌上的高腰瓶內插了一束枝條壯觀的桃枝，是去年除夕買回來的應景花卉之一。初見時，不太滿意，一直酌思著是否將她買回？因為沒把握她會在我們迫切想欣賞的節氣里，如期綻放。

那一粒粒緊閉門扉的花苞，如同十三歲少女的眼神，滿懷心事的表情，含蓄而固執，叛逆前兆風雨欲來，之難搞！眼看有些就快撐不住春陽與南風撥弄誘逼，像是很快就會蹦出子房，滟滟伸展嬌顏。

你知道的，那些賣花人總得打鐵趁熱，不管花開不開，努力使出生意人三寸不爛之舌，把那些隨時會腐爛凋落的花花草草給銷售了出去再說。

就這樣，我與這些充滿疑問的桃枝結下了永難離散之緣。小心翼翼將裹了報紙的枝條抱上機車前座，以雙腿扶持著帶回家。

然而，從二月初春節至今已有數月，她姑娘家依然閉月羞花，躲得緊緊，似有不能曝光的秘密，見光即死般矜持。眼看去賞梅的朋友都已攜了滿囊相片回來，我備妥的快門仍只差臨門一腳，不知如何向那群放出風聲的走春客交代。

二

每隔兩天，我為她澆水，在她身旁晃過來晃過去，仔細盤查她的長睫毛有無眨過的痕跡？顯得有些焦慮。開吧開吧開吧……仿佛在等一個慣性遲到的情人，我口中念念有詞索性祈禱起來。

“親愛的父啊，請保佑這些桃枝，給她在春芽滿枝頭的此際綻放歡顏，一如戀愛中的女人心花朵朵開吧！我天上的父，求求您高抬貴手，施放甘泉給這些未開苞的花姑娘，令她們對我笑一笑吧……請莫叫我的期待落空，我多么迫切需要她們陪伴?！?/p>

不知為何，此趟連上帝都不肯應許我了，我的失望仍然一天天持續著。

四月一號那天我有些光火了，這該不會是老天送給我的愚人禮吧？遂很粗魯地把她從高腰瓶內抓起來，裹緊報紙當外衣，急急地就想去找那位省道園藝坊的女老板理論！

“當初你不是拍胸脯保證一定會開？哪，瞧瞧這，還給你們———”我連質問的臺詞語調都想好了。

但，一出巷子口，我又遲疑了。這桃仙子自從踏進我家就一直蹲倨光線充足的客廳，這種養法算正確嗎？我實在不確定。

萬一那花店女老板不講理，硬是來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要怎么回應？桃妖桃妖，逃之夭夭；或許這仙子娘娘是對我那間冬寒夏熱、四壁蕭然、說擺設沒擺設、論豪華半點沾不到邊的屋子頗有意見……所以，悄悄地從后門溜走了？

三

想當初搬進這屋子時，四面敞亮的窗給我帶來多少希望？那時我帶著兩名小女娃兒，靠著丈夫的一點點薪水，努力收拾著屋中的點點滴滴，延續著少女時代就存在的美夢，要跟愛我的人幸福過一輩子。

許多個好容易才能喘口氣的午后，我推著娃娃車走過一間間店面，在賣著各式花卉的店門口停留許久。那一束十元的玫瑰滿天星從來不見丈夫掏錢買過，我好想買一束來犒賞自己整日準備三餐及帶小孩的辛勞，只是灰頭土臉的庸碌面容，跟任何花兒湊在一起都不甚搭配，甚至顯得突兀。

摸摸口袋里的荷包，我想到女兒的奶粉、尿布，想到還在租賃中的房子，便咽了咽口水，將那垂涎得已跳到喉嚨口的浪漫幻想給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許許多多個與粗糙生活磨擦搏斗的日子過去，少婦內心就如同這棟住了多年的窄狹房子一樣，積滿了塵灰油垢；少婦不知不覺間已蛻變成潑婦。我嫌棄著穿著不體面的丈夫，從來不送禮給妻子的心事，就像鋼筋水泥般厚重，除了蹙眉的表情一絲未減，煙癮還日日加劇，直到煙味彌漫屋中車里，女人終于忍耐到極限般爆發……

兩人從無話不談的男女朋友，到相看兩厭的庸夫俗婦?！睆娬幕▋翰幻?，強奪的果子不甜”——這道理誰不知？

日后絕不買未開的桃枝就是，干脆賭氣地這般想著。她不開就不開唄！給她晾掛在那兒安安靜靜，甭去理會了。

四

花，與生俱來是供人賞閱的，尤其春節應景，有一大捧春情洋溢的桃花銀柳牡丹賞賞，該是多么大氣兼快活悅目？該是多么圓滿幸福的圖騰？沒花賞，壞格調、添惆悵，一早醒來就像少了什么般，心里空洞空洞地失落著。

明年春節未至，就該偷個空到著名的桃花鄉，曾在部落格里傳誦一時，現已轉型為桃花園區的“爺亨梯田”朝圣，親手采摘一大車連花的桃枝桃葉回來。我會將她連同瓶子，端放在陽臺特別辟建的原木花架上，令她日夜接收日曬雨露關照拂弄，讓蜂蝶為她傳遞花粉愛晶，而小女子我也因之能快意恩仇地賞個夠本！

這樣還不夠，我得屋前屋后貼滿協尋照片，那年逃之夭夭的花仙子，或許還躲在暗處窺伺著我這宅屋的一切。和我一樣念舊的女子啊，倘使你恰巧路過，切莫扭扭捏捏的呀，盡管入內來握個手唄！

五

逃夭桃妖，像仙妖般淘氣的精靈！她果真頭也不回地走了嗎？彩衣霓裳藏在主人家玄關入口，她早有預感這簡陋屋宇不宜久待？

它積聚了太多太多貪婪人性、爭吵廢氣……從哪個角度來想皆不適久留，所以她套上可以飛天的羽衣，離開去尋她的仙境，再也不回頭了。

然而，我是多么樂意欣喜及感恩一朵花的出現??！就像昨日那個愛我的良人還在，是他讓我體驗了生命之喜悅，猶如閱讀一朵朵花開的表情。從含苞到深情綻放到凋萎，仍然感謝昨日有他陪伴，沿路帶領我感受滄桑的成長。

莫論他日細節為何，那過程始終是豐潤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