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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湖

2021-11-12 23:32
雨花 2021年12期
關鍵詞:顧城兒子

梁 弓

往常下午四五點鐘才出現的交通擁堵,今天從中午就開始了。

中秋節加國慶節,一共八天超長假期,從上周盼到這周,從昨天盼到今天,從早晨盼到中午,終于迎來這激動人心的時刻。處長也還算通達,說沒要緊事早點下班吧,有人回老家要花幾個小時呢。于是午飯過后,同事便陸續離去,不到三點鐘,單位里已經沒幾個人了。

處長離開的時候,薛文濤正在辦公室里整理東西。

此時距離正常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

“文濤,還不回去???早點回家,準備準備過節的事?!碧庨L說。

薛文濤含糊地應了一聲。

說實話,薛文濤留下也沒什么事,但問題是,他回家同樣沒事。與其回去與妻子擠兩室一廳,還不如獨自待在辦公室里。

本來還有兩間辦公室開著門,處長一走,他們也跟著撤了。薛文濤去衛生間,發現整個走廊空蕩蕩的。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每間辦公室門都緊鎖著,聽不到里面有任何聲響,可以肯定,已經人去屋空了。薛文濤不由得松了口氣?,F在不光辦公室,就是整個樓層,都屬于薛文濤了。當然,他不需要這么大的地方。

能短暫地獨自擁有這片空間,薛文濤已經非常滿足了。

再回到辦公室,薛文濤果斷地鎖上了門。

應該說,薛文濤的辦公室還是挺大的,但是兩個人一間,就顯得有點擁擠了。同事不在的時候,薛文濤感覺很不錯。人家過來他就盡量離開房間。一般晚上和周末,同事基本上不在辦公室。其他情形,就是像現在這樣了。這樣寶貴的時間,薛文濤特別珍惜,他會讀讀書,或者寫一點東西。

現在他打開抽屜上的鎖,小心地取出一本書。那是著名詩人顧城的一本詩集,書名就叫“顧城的詩”。

他在書的扉頁上,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了幾句詩: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

這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于1847年創作的《自由與愛情》,由左聯作家殷夫翻譯介紹到中國。

薛文濤讀書,還是很講究的。門既然鎖上了,窗戶自然要打開,同時把電話線拔掉,播放著熟悉的音樂。手機則調成靜音鎖進抽屜里。腿可以隨意地搭在哪兒,不像上班時那么拘謹。

一個人的世界,就是要無拘無束地放松自己。

顧城的詩,需要慢慢地品味。薛文濤不時地停下來,思索片刻。一晃就天黑了。薛文濤活動下手腳,取出手機,上面有三個未接電話,相同的一串號碼。這個號碼很熟悉,也不會有什么急事。薛文濤把詩集放回抽屜,上了鎖,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拿起手機時,猶豫一下,還是回撥了過去?!班洁洁健睅茁曋?,一個女聲咆哮而來:“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來?你死在外面算了……”

薛文濤“啪”地掛斷了電話。

薛文濤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兒子在看綜藝節目,妻子夏明娟用手機看電視劇。薛文濤開門進來,夏明娟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追劇。兒子雖然沒動彈,還是喊道:“爸爸回來啦!”薛文濤問:“吃飯了嗎?”兒子說:“我和媽媽吃過了。爸爸,你沒吃吧?”薛文濤笑著點點頭。

他們不等薛文濤回來就吃飯,這也在意料之中。

薛文濤不喜歡出去吃飯,平時朋友約請都是能推就推,這會兒再去外面吃,更是不樂意。其實家里還有剩飯。不過面對夏明娟做的湯泡飯,他實在提不起胃口。他把飯盛進碗里,洗了鍋準備下面條。又是盛飯又是刷鍋,弄出這么大動靜,夏明娟不可能熟視無睹,她扯著嗓子道:“這么晚還吃,難怪胖得跟豬似的?!毖ξ臐罩鬃酉氚l火,想想還是算了吧。自己有那么胖嗎?太晚吃飯確實不好,但偶爾一次也無妨。按照夏明娟的邏輯,晚上八點以后不能進食,夜宵店都得關門,不知道多少人要失業呢!

薛文濤吃過面條,收拾好廚房,陪兒子看會兒電視,準備洗洗睡覺了。這時突然覺得肚子疼,他翻出《顧城的詩》,去了衛生間。

同樣的《顧城的詩》,薛文濤有兩本,一本放在辦公室,一本放家里。買兩本同樣的書似乎很浪費,但薛文濤并不這么認為。能在家里和辦公室隨時讀到顧城的詩,薛文濤認為值得。當然兩本書也不是同時買的。第一本《顧城的詩》,本來放在家里的,因為一時沒找到,于是又買了一本。雖然薛文濤認為詩集肯定能找得到,但買第二本《顧城的詩》時,沒有任何猶豫。后來書果然找到了,就帶到辦公室去了。

讀《顧城的詩》,薛文濤習慣翻到哪首讀哪首。這回他翻到的是《遠和近》: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

薛文濤正琢磨著詩,夏明娟在外面叫嚷起來:“上廁所,上廁所,回來就上個沒完,你住在廁所里?”

“馬上就好?!毖ξ臐龖?。

“單位沒有廁所嗎?非得回家上?”夏明娟抱怨了一句,“快點,我要用衛生間?!毖ξ臐龥]有吱聲。他不是個善于爭辯的人,更沒打算跟夏明娟比個高低。薛文濤加快速度,出了衛生間。待夏明娟進去,他本想坐到客廳沙發上,猶豫一下,還是到臥室去了。

客廳里,兒子還在看電視,會影響他看書的。

其實,薛文濤還有個選擇,那就是去辦公室,但時間太晚了,不方便。

“明天中午,請我姑父一家人吃飯?!毕拿骶甑穆曇魶_出衛生間,拐進臥室里,“他們過來后,還沒請過他們呢?!?/p>

薛文濤盯著詩集,沉吟不語。

“你是不是不想去?”夏明娟的語氣咄咄逼人。

說實話,薛文濤是不想去。但這種話說不出口。姑父上周來看兒子,夏明娟提過吃飯的事情,具體哪一天,沒跟薛文濤確定過。這讓薛文濤有些措手不及。他跟鐘老師約好了,明天上午過去拜訪他。那是大學里教當代文學的老師,詩歌評論家,早些年薛文濤作品豐碩,鐘老師還寫過評論。按說上午去拜訪,中午回來吃飯也不耽誤,但鐘老師家有點遠,時間就有點緊了。

“明天上午我約了鐘老師,要趕到他家里去?!毖ξ臐f。

“那個人看不看有多重要?你不能過幾天去?”夏明娟沒好氣地說。

約好的事情,臨時取消不太禮貌,再說因為吃飯改變時間,薛文濤覺得沒必要。他沒有反駁夏明娟,但也沒表示同意。

按照之前的約定,薛文濤十點鐘左右趕到鐘老師家里。這樣安排,時間上很充足。平時七點鐘起床,假期可以睡到八點多鐘,準備準備出發,十點左右到鐘家,聊一個小時,十二點之前回到家。不上班,吃飯可以晚一些,一般到十二點多。請人吃飯這個時間不太合適。

按夏明娟的意思,十一點鐘到飯店。最遲不超過十一點半。

依計劃而行,薛文濤肯定來不及。他從鐘老師那兒回來,先回趟家,再從家去飯店,起碼得二十分鐘。這樣得十二點多才能到。

即便從鐘老師家直接去飯店,十一點半也夠嗆。

薛文濤只能調整自己的時間。

他立刻聯系鐘老師,說想九點鐘過去。鐘老師退休在家,倒也無所謂。九點鐘到,八點前必須出發。薛文濤把鬧鐘調到七點半。

可能是因為有活動,鬧鐘還沒響,薛文濤就醒來了,一看手機才六點多。一醒就睡不著了。薛文濤索性爬起來,準備看看書,可是襪子怎么也找不到。前兩天,薛文濤洗了襪子掛在衣架上,現在那兒空空如也,可能被夏明娟收起來了。夏明娟動他的東西,從來都不打招呼。放在哪兒他絕對找不到。對于這個家,他有一種陌生感。夏明娟經常抱怨他不主動打掃衛生。在這個家里,客廳也好,衛生間也好,他都覺得是別人的,與自己關系不大。

夏明娟睡在另一個房間,這時候喊她,她肯定不高興,幸好昨天晚上脫下來的襪子沒洗,還能將就穿一穿。

薛文濤灌壺水燒著,拿起《顧城的詩》去了衛生間。

隨手翻到《小巷》這首詩:

小巷

又彎又長

沒有門

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著厚厚的墻

上完衛生間,薛文濤洗臉刷牙,把最近寫的詩讀了兩遍,七點半走出家門,到樓下買了兩個包子,向公交站臺走去。因為時間寬裕,可以乘公交車,否則就得打車了。來到鐘老師家樓下,還有十分鐘到九點。薛文濤在小區轉轉,等到九點鐘才上去,其實鐘老師早起來了,不過薛文濤還是不想過早打擾他。

遲到不禮貌,提前到也不太好。

薛文濤拜訪鐘老師,沒什么重要事情,就是見個面,聊聊天,順便請鐘老師看看詩作。聊詩打電話也行,但薛文濤還是希望過來坐一坐。鐘老師為薛文濤介紹過編輯,還親自撰寫過評論,對薛文濤有知遇之恩,這份恩情不能忘記。薛文濤每個月總要來坐一坐。有時候帶點小禮物,有時候就空著手。不管帶不帶東西,鐘老師都很高興,這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詩歌界有一席之地,鐘老師感到非常自豪。再說老人退休了,平時接觸的人少,有人聊天也能排遣排遣寂寞。

這樣的聊天,時間可長可短,不知不覺將近十點鐘了,薛文濤告辭而出。他給夏明娟編了條微信:我準備回去了,中午在哪兒吃飯?想想還是沒有發。他聽夏明娟提了一句,好像叫什么居,離他們的住處不遠,先回家總歸不會錯的。在住處附近,騎電動車比較方便。

下公交車時,薛文濤看了下微信,夏明娟剛發來地址,說自己先過去了。那個地方有點偏,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只能打車或者騎電動車。

這時打車過去時間正好,但薛文濤還是決定先回趟家。

薛文濤摸摸口袋,沒有鑰匙,但他一點都不著急,肯定在其他口袋里。別人時時刻刻拿著手機,他是鑰匙不離身。

面對空無一人的房間,薛文濤感覺特別輕松。

沒有妻子的客廳,以及沒有同事的辦公室,都讓薛文濤心情愉悅。

對于自己的工作,薛文濤說不上有多喜歡,但他還是很敬業的,也不怕加班。事實上,薛文濤經常加班。一個人聽著音樂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加完班還能讀讀詩。薛文濤喜歡加班,還因為晚上和周末不用待在家里。不過上班時間辦公樓里亂糟糟的,他能逃回家就逃,那時候兒子上學,夏明娟還在上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薛文濤開始害怕面對夏明娟,只要一見面,對方就會無休無止地抱怨。

也許是薛文濤做得不好。但讓薛文濤改變自己,不是件容易的事。有許多事情,是他無法主宰的。比如說,把級別提上去;再比如說,每年賺它個幾百萬。

想當官、想發財,無可厚非,但得有本事才行,硬給薛文濤施加壓力,只會讓他充滿焦慮。升官發財做不到,夏明娟說,可以做些簡單的吧?能不能早起做飯?能不能把家里打掃干凈?能不能輔導好兒子的功課?只要用心,還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夏明娟說得沒錯,但薛文濤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想把外套隨意地扔在沙發上,把包也扔在沙發上。如果夏明娟在家,肯定又是一通批判。一個人就無所謂了。薛文濤打開電視機,倒杯水,然后把腿翹在茶幾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顯然這種行為是不受歡迎的。首先姿勢就不文明。男人嗑瓜子,是沒有出息的表現,至于看電視,更是在浪費時間。那些電視劇在夏明娟看來,都是些沒品位的垃圾劇。

薛文濤想,誰不浪費時間呢?人在工作中,可以覺得很愉快,浪費時間,可能會讓人覺得更愉快。

在整個家里,屬于薛文濤的地方不多。臥室里有半張床,另外半張床是兒子的。衛生間他可以用,但不能待太久,隔個三五分鐘,夏明娟就要問一回,好了沒有,好了沒有,你想待到明年???至于客廳,則是夏明娟的地盤??蛷d柜子上擺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夏明娟跟兒子的合影,一張是她單獨的照片:黑黑的山洞,黑黑的風衣,黑黑的頭發。黑乎乎的風景,總會讓薛文濤想到顧城的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短短兩行的《一代人》,堪稱顧城的代表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夏明娟的痛苦是,來這座城市幾年了,一直沒房子。去年才在郊區買了兩室一廳。房子是夏明娟看的,回來說不錯,讓薛文濤籌錢。薛文濤對買房子不怎么積極。沒錢是一個原因,同時也擔心房貸是個累贅。似乎夏明娟所有的提議,薛文濤都不太配合,孩子生得比同齡人晚,房子買得比別人遲。車子說要買,也是一推再推。后來薛文濤想,也許在潛意識里,他不想跟夏明娟有共同財產,換句話說,不想跟她有太多牽連。

夏明娟看好了房子,不能再等了,星期五又跑了一趟,說是星期天交錢。把手里的錢湊一湊,還缺個二十來萬,向雙方親戚朋友借一點,買也就買了。合同上說兩年后交房。薛文濤一點都不著急,他本來就沒打算住過去。買房子,完全是夏明娟的主意。

因為沒房子,他們一直都是租房住的,現在的房子,就是在年初租的。

夏明娟早就想買房子了,說沒房子沒有家的感覺。在薛文濤看來,家和房子并不是一回事。他反倒覺得租房子方便,想住哪兒住哪兒。買房子就會被困在某個地方。當然,買房子也有好處,那是自己的地方,不怕被房東趕。

年初租房,就是因為去年底被房東趕走了。

租房子時,薛文濤想租個大一點的,三室一廳,也就貴個千把塊。三個房間,大多數人的安排是,夫妻一間,孩子一間,另一間作為書房,偶爾也能兼作客房。薛文濤另有打算。他設想每個人一個房間,都是書房兼臥室,互不影響。薛文濤想,每個月多一千塊,他不抽煙不喝酒,省也省出來了。夏明娟“哼”了一聲,說得倒輕巧,還一千塊,你掏一千塊我看看?人家一年賺個幾十萬上百萬,你賺多少錢?這么一說,薛文濤就啞巴了,聽夏明娟的,租了個兩室一廳。兩個房間,平常兒子單睡,薛文濤、夏明娟一間,但兒子老是說害怕,不肯單睡,三個人一床太擠了,就變成了薛文濤與兒子一間,夏明娟單睡。

薛文濤房間有衣柜,夏明娟要放衣服,夏明娟房間有書柜,但那是給兒子用的。兒子要學習,可以到她的房間,也可以在客廳里,至于薛文濤讀書寫作,就自己想辦法吧。薛文濤沒地方放書,餐桌上放幾本,床頭放幾本,又被夏明娟攻擊了一番。

盡管不想去應酬,這頓飯還是要吃的。人不能活在真空里。早上吃的兩個包子,不頂餓,夏明娟一個勁催他,完全可以早點過去吃飯,但薛文濤還是下了碗清湯面,拌上辣醬匆匆吃了。

說是早飯有點遲,說是午飯又顯得太潦草。

就算是午飯的預備飯吧。

夏明娟又發了一遍定位,是一個叫“陶然居”的地方。薛文濤不太會使用定位,但飯店在什么方位,他依稀有些印象,應該找得到。就算找不到也沒關系,薛文濤騎的電動車,錯了能隨時調頭。走了一刻鐘,按說飯店就在附近,薛文濤左看看右看看,就是找不到地方。前面兩條路似乎都能走,薛文濤沒有把握。這時四周還沒人能打聽。薛文濤想打個電話問夏明娟,又否定了這個方案。那就選印象中近的那條路吧。

走了片刻,越來越糊涂了,這時夏明娟打來電話,抱怨他慢得跟烏龜似的。無奈之下,只得返回去走另一條路??上匀粵]找到。抬頭望望四周,樓灰蒙蒙的,這情形,很像顧城的《感覺》: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樓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過兩個孩子

一個鮮紅

一個淡綠

鮮紅和淡綠的孩子沒看到,好在遇到了其他人,詢問之下,沿著一條小路進去,又拐了個彎,終于看到了陶然居。

來到二樓,走進用餐的包間,他們已經吃起來了,看樣子似乎接近了尾聲。夏明娟冷冷地說:“還知道來??!”姑父姑媽還算客氣,說不好意思,沒等你就先吃了。薛文濤笑笑,坐下來。夏明娟說:“等他?等他得吃晚飯了!”

“姑父姑媽,上午有點事耽誤了?!毖ξ臐f。

“不是早就出發了嗎?估計沒找到路吧?”夏明娟說,“智商是硬傷,沒辦法?!边@話不好聽,但還不算太過分。

“沒事,沒事,這些菜都吃過了,你想吃什么,再點幾個?!惫酶刚f。

桌子上菜也不少,有十來個,但看來看去,都不對薛文濤胃口。換句話說,這些不是他的菜。他想,點個青椒炒蛋也行,要不上個醋熗白菜。正環顧四周找服務員,就聽夏明娟說道:“還點什么菜,這么多不夠他吃的?”薛文濤不想跟夏明娟吵,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于是收起點菜的心,勉強吃了點。姑父不停催他吃菜,可是他實在難以下咽。薛文濤說:“剛才在朋友家,吃了不少點心了?!贝蠹易灶櫫奶?,不怎么理會他了。

吃過飯,夏明娟帶著兒子,還有姑父姑媽,以及姑媽的兒子、媳婦、孫子逛街,薛文濤說有事先回去了。

他不在夏明娟計劃之內,倒也少了許多啰唆。

“放心吧爸爸,媽媽帶我去買玩具,還要買衣服,也不會少了你的?!眱鹤託g快地說。

這一點薛文濤確信不疑。夏明娟喜歡買東西,給自己買,給兒子買,也會給薛文濤買。她給薛文濤買衣服,還要他立馬穿上。有一件襯衫跟白布似的,薛文濤不肯穿,夏明娟氣急敗壞,沒少罵人。有些衣服穿著緊巴巴的,夏明娟就罵他胖。夏明娟說,下回不給你買了,但轉臉就忘,高興了照買不誤,毛衣堆了七八件,有的薛文濤從來沒穿過。

“你們給自己買吧,不用考慮我?!毖ξ臐f。他只想早點回家,好好地睡一覺。

夏明娟是晚上九點多回來的,當時薛文濤正在準備第二天出發用的東西。幾天長假,許多人外出旅游,夏明娟想去趟遠方,最好是國外,不行國內也可以,海南或東北。薛文濤不置可否。被逼問急了,薛文濤說回老家吧。夏明娟立刻大發雷霆,回老家,回老家,你就知道回老家!能不能去有點品位的地方?一個窮山溝,有你的魂在那兒?

其實這話也不錯,薛文濤的魂的確在那兒,那里有他的父母,還有他童年的記憶。薛文濤前兩天明確表態,假期他要回老家去。夏明娟也明確表態,不能去!不光她不去,兒子也不能去,薛文濤也不能去。純粹是浪費車票和時間!

“我回自己的家,還需要你批準嗎?”薛文濤冷冷地說。

夏晚娟瞧著薛文濤,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夏明娟說:“你要去就去,反正兒子不能去,你去的話,回來我們就離婚?!?/p>

“隨你的便吧?!毖ξ臐F下心來了。

按照薛文濤的意思,他也不想帶夏明娟回去。到了老家,夏明娟就不停地抱怨,要么吃不好,要么衛生條件差。父親也不贊成夏明娟回去。母親還好,能委屈個三兩天,父親脾氣大,受不了她那個抱怨。夏明娟不去,兒子最好能過去,畢竟是薛家的人。

從個人情感上說,兒子愿意去,但夏明娟下了通牒,薛文濤不敢違抗。

“不錯啊,又可以回去逍遙幾天了?!笨粗ξ臐帐靶欣?,夏明娟冷嘲熱諷,“回去讓你媽做點好吃的,好好伺候你?!?/p>

“兒子,去不去?要去我們到高鐵上補票?!毖ξ臐f。

兒子望了望夏明娟,說:“我就不去了吧?!?/p>

“我就不明白,你回趟老家,帶個這么大的包,里面裝的什么寶貝?”夏明娟問道。

夏明娟出門,帶上大包小包純屬正常,薛文濤帶點東西,卻好像把家里寶貝帶走了似的。替換的衣服要帶上兩件,書帶上幾本,水杯、充電器、零食、餐巾紙,亂七八糟的,也占了不少空間。母親身體不好,還給她帶了點藥。薛文濤正要拉上拉鏈,聽夏明娟這話,停了一下,說:“要不要檢查檢查?”夏明娟說:“我可沒那個權利。我就想問你一句,你一年回去三四趟,這么頻繁,回去到底干什么?那兒還有你的老婆孩子?”

“我就是回去看父母,這個理由不夠嗎?”薛文濤說。

“你還真是孝順啊?!毕拿骶昀湫α艘宦?,“你要真孝順,就多賺點錢給你爹媽?!?/p>

薛文濤默默地拉上拉鏈,拿出《顧城的詩》,準備上廁所,夏明娟搶先進去了,他走到窗前,讀著顧城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薛文濤想,我是不是也很任性?任性不好。太有個性也不好。個性太強,到哪兒都容易碰壁,只有保持中庸,才能活得更順心。

薛文濤回家很方便,地鐵轉高鐵,出了高鐵站,到家大概半小時的車程。高鐵要乘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薛文濤主要是用來看看書。

《顧城的詩》自然擺在旁邊。

似乎還在中學時代,薛文濤就喜歡上了顧城。

各種文學作品中,薛文濤對詩詞情有獨鐘。從唐代的李白、李商隱,到宋代的晏殊、蘇東坡,再到現代的戴望舒、馮至,甚至是后來的汪國真,他都有興趣。國外的龐德、泰戈爾,他同樣讀過他們不少作品。不過說到最喜歡的,還是顧城?!兑淮恕贰痘【€》《小巷》,一首首短詩,讓他萬分著迷。這會兒他就在讀著《門前》:

我多么希望

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

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

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

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讀完詩,高鐵就進站了。弟弟開車來接他。知道薛文濤回來,妹妹也專門回家一趟。弟弟妹妹小時候的樣子,薛文濤記得很清楚,有時候覺得他們還是孩子,其實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

日子過得真快??!

夏明娟與兒子不回來的事,家里之前就知道,看到薛文濤一個人,沒人問東問西的。薛文濤與妻子關系不好,這不是什么秘密。弟弟妹妹常勸他離婚,只是父母不同意。母親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們做弟弟妹妹的,怎么能出這種餿主意?父親則什么都不解釋,只是說不許離婚!

父親在村子里地位舉足輕重。薛文濤祖父那代從外地遷來,因為是小姓,在村子里根本沒有地位。薛文濤父親是高中生,但推薦上大學沒他的份。這是個不服輸的人,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以及苦干加實干,不僅入了黨,還一步步走上了村里的領導崗位。從上世紀70年代起,父親先是做大隊會計,然后是村主任、村支書,一干就是三十年,將近七十歲,才卸下支書職務?,F在的村支書,是他一手培養的。更讓他感到驕傲的是,培養了三個大學生。薛文濤是村里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先是在市里工作,后來又去了省政府,雖然他總說自己只是個副調研員,但是在大家眼里,那就是當官的。另外兩個孩子,一個是民營企業的老總,一個是醫院副院長。

應該說,父親確實有驕傲的資本。

鎮上的領導,對薛文濤非??粗?,經常打聽他什么時候回來,要請他吃飯。這次國慶節回來,鎮領導也是知道的。中午鎮黨委書記專門請薛文濤和他父親吃了飯。

從鎮上回來,薛文濤休息了一下,傍晚起來,在村里轉了轉?,F在農村建設得很漂亮,家家都住著樓房。薛家的小樓就非常氣派。薛文濤家的樓房建了三十年,本來他們住在路南,因為修路要拆遷,才搬到現在的地方。那個時候住的是平房,但院子很大。院子西面有一大片菜地。地里種著蘿卜、青菜、南瓜、西瓜,還架起一片豆莢、幾株葡萄。更妙的是,還植有幾株竹子。夏日躺在葡萄架下看書,冬日在雪地里賞竹。這是薛文濤懷念的日子,可惜上大學后再也沒享受過。

薛文濤常常想,哪天不在政府里工作了,是否可以找塊地方,種一片葡萄和竹子?

晚上村支書要請吃飯,被薛文濤父親拒絕了。父親說,難得幾個孩子都在,就在家里吃頓便飯,不給你添麻煩了。吃飯的時候,薛文濤給兒子打了電話,然后把電話給父母,給弟弟妹妹,讓他們都跟兒子說了話。本來想叫夏明娟接電話的,但怕她說出什么怪話,也就算了。

家里住宿條件很好,但弟弟妹妹都忙,兩個人住得不遠,吃完飯,正好開車一起回去。剛剛熱鬧的院子,就剩下薛文濤和父母了。

對于父親,薛文濤充滿了敬意,但是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他對父親的意見很大。

讀高中時,薛文濤有個女同學,長得很漂亮,兩人感情特別好,薛文濤考上大學后,女方沒考上,父親硬是不讓他們來往了。他要薛文濤找個城里的姑娘。夏明娟就是城里的,父親是老師,母親是醫生,很合父親的心意。就這樣,薛文濤匆匆結了婚。

父子倆聊天,話題總是說不到一塊去,薛文濤想問問村里情況,父親更關心他的級別,什么時候當處長,什么時候上廳級。父親說:“最近級別調整了嗎?”薛文濤說:“還是個副調?!备赣H說:“還得好好努力干!你在省長身邊,機會多,那些省領導,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就是縣委書記、市委書記想見,也不是那么容易?!毖ξ臐嘈α艘幌?,心想他們見不到,你以為我就能見到?即便看到了,也沒什么說話的機會。

“中央大力提倡鄉村振興,現在鄉村發展很有前途?!毖ξ臐f,“我有個朋友,做農業的,準備搞個度假村,請我過去幫忙?!备赣H喝了點酒,有點迷糊:“怎么幫忙?可不能違反政策啊?!毖ξ臐f:“讓我去度假村做總經理,收入比現在高?!备赣H說:“做兼職?工作能顧得過來嗎?”薛文濤說:“我想把工作辭了?!备赣H一下子清醒了,叫道:“你說什么?”

“我想把現在的工作辭了?!毖ξ臐f。

“發瘋了?把這么好的工作辭掉?那可是在省政府啊?!备赣H說,“你別犯糊涂,趕緊死了那條心!”

“我已經答應朋友了?!毖ξ臐f,“我考慮得很清楚,你別攔著我?!?/p>

“你小子吃了什么迷魂藥,居然要辭掉鐵飯碗?”父親大聲呵斥道。

“現在公務員辭職,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毖ξ臐f,“我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發揮自己的特長,有什么不好?省政府工作并不適合我?!?/p>

“適不適合的,不也干了這么多年?”父親說。

“就因為干了這么多年,我才要趕快出來?!毖ξ臐f,“我也快五十歲了,在單位里沒前途,想出來再干個十年八年,做點自己喜歡的事?!?/p>

父親正要說話,母親拉住他說:“文濤,你去那個度假村,明娟和孩子怎么辦?”薛文濤說:“我們早就過不到一塊了,回去就離婚,她愿意要孩子就給她,不愿意要我帶著?!蹦赣H大驚失色:“離婚?那怎么行???”薛文濤說:“現在離婚的人很多,沒什么大不了的。離婚是一種解脫……”

離婚是一種解脫,比結婚更值得祝賀,薛文濤怕這句話母親聽不懂,說到一半停住了。

“我不同意你離婚,更不同意你離開省政府?!备赣H氣急敗壞地說。

這口吻跟夏明娟很像。夏明娟沒說過不許離婚,她說的是,不能調動工作,調動工作就離婚。

“你再說也沒有用,我已經決定了?!毖ξ臐f。

父親抓起一只碗,突然向薛文濤砸來,正中他額頭,血順著臉頰往下流。薛文濤有點暈眩。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顧城的《生命幻想曲》:

睡吧!合上雙眼

世界就與我無關

“你給我滾!”父親咆哮著,抓起杯子又要砸過去。母親一邊拉住父親,一邊把餐巾紙扔給薛文濤,著急道:“文濤,別待在家里了,先去外面躲一會兒!”

薛文濤愣愣的,用餐巾紙捂住傷口,剛走出家門,就聽到身后傳來“噼里啪啦”的摔打聲。

走出院子,才發現月光很皎潔,這種時候,應該約上三五好友下棋賞月。雖然薛文濤沒有賞月的心情,但那些關于月光的詩歌一股腦地鉆進他腦子里。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什么“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什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什么“春江潮水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詩人以月亮來表達思鄉之情,自己卻是被家人趕走的。

薛文濤不禁啞然失笑。

望著天上的月亮,薛文濤想,我錯了嗎?人這一輩子,會犯很多的錯誤,我只是個平凡的人,也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我有追求快樂的權利,這也是錯嗎?

薛文濤漫無目的地走著,看到一片大湖。

這片湖水,似乎跟以前沒什么區別。小時候上學,這片湖是必經之路,當時覺得湖很大,村子好大,覺得村里的路很長很美。長大后,感覺村子變小了。不光村子小,就是縣城、市區、省城,再遠點的北京、上海,甚至是國外,都沒什么稀奇之處。薛文濤去過很多地方,卻一直不知道湖的對面是什么。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好多年。

關于大湖,薛文濤還有一段深刻的記憶。那是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經過大湖,他想試試閉著眼睛能否順利經過湖區。薛文濤閉上眼睛,然后方向就走偏了。結果掉進了湖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掉進湖里,沒有人搭救,無疑將會葬身湖底。幸虧旁邊有人經過,看到了他落水的全部過程。后來救他的人說,那個小孩,就像著了魔似的,義無反顧地奔向湖水。

薛文濤決定,再試一次,看閉上眼睛,能否走成一條直線。萬一真掉進湖里,就當游泳了。他一直想看看對面是什么。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薛文濤興奮不已。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薛文濤突然想到曾經讀過的一首詩,那首詩叫作《鎖》,只有短短的八行:

父親給我一把鎖

讓我把別人鎖在門里

把自己鎖在門外

但我知道

這是不可能的

于是便

把自己鎖在門里

把別人鎖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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