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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2021-11-12 23:32
雨花 2021年12期
關鍵詞:姑姑祖父

蘇 寧

1

我認出了熙寧。小時候,她被我祖父稱作阿爾巴尼亞人。祖父沒去過那,但他用了這一個詞。因為他沒辦法在現實里找到可以比照出熙寧樣貌的實體。

熙寧長睫毛下的一雙黑眼睛看到哪,哪都像被她賦予了魔法,會說話了,連灰塵都似被驚動飛起。而她本人只是站在那,或倚在某個小桌子角上,一動不動。

落座后,我拿出資料袋里的筆記,放到桌子上,一眼瞟到旁邊的一個筆記本,翻開的扉頁上寫著名字:熙寧。

昨天上午,中科院高能所一個研究天體物理的學者來院里講座,題目是:物理世界的哲學——關于宇宙的“空”和物際的“人”。就在這個座談會上,我們碰到,并認出彼此。

這之前的一年,她住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和紐約州交界地帶的一個鄉間小鎮上。在那個小鎮上,她已經住了將近十年,不漫長,但有我想得到的寧靜。她和我說:只覺得一生無法輕易過完。某一天,一翻日歷,才2017年,過完這一年的最后一天,自己才滿四十歲,才等來不惑之年。

熙寧在陳醫生的建議下,申請到了南京某大學攻讀心理學博士的機會。她需要找一個回到正?!吧鐣钡娜肟?。

她的理想專業是哲學,但臨時起意更改為心理學。

她回國讀博這年,我也恰在這所大學。

“你怎么也來聽這個講座?”熙寧驚訝。

“我只是喜歡星星。據說星河里的星星早已一顆不剩地分屬于物理學家們了,物理學家出沒的地方,說不定聽到的都是和星星有關的事?!蔽艺f。

“你怎么也來了?”我問她。

“可能,我感應到你在?!蔽鯇幬⑿χ烈鞯?。

“我想問……”我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冒犯,但還是小聲說,“你還要每天在那貼上膠布才睡覺嗎?”

我低下頭,避開她圍巾下蓋滿前額的頭發。

2

我祖父的祖母,也就是我上面的第四代女祖,是一個只在我的家族史上存在過兩三年的女人。族譜上至今無她的全名,只是某氏。族譜所記,她于婚后某年病逝。

到了我們這輩,孩子們隱約聽到的街談巷議是,某一天,她跟著三只健碩的半人高的大狗走了。幾個人目睹她和這三只狗一起走進了小鎮外的樹林。她就此消失。隨之到來的情況是,我祖父的父親,開始被鄉人稱為“狗人”“狗東西”。

之所以確認她只是失蹤,是跟狗跑了,不是死了,是因為某年某月,又有人在我家門口見過她。

據說這位女祖在十四五歲時,就失蹤過一年多。鄰人眼看著被家里一只成年大狗叼走。想攔下的人皆被咬傷,不久都因恐水而死。

一年多后,這小姑娘衣不蔽體,渾身血污在家門口被發現。再后兩三年,她嫁到了我家。

也算不上是明媒正娶。那時我祖父的祖父是將近六十歲的人了,已有五六房太太。他不嫌棄她一年多不清不白的失蹤經歷。

她父母親亦滿意于有這樣一個正經人家納她。而老太祖這一次娶妻的初心,是因為那時家道中落,前幾房太太年紀也大了,缺一個年輕的有體力、能做事的女人。

一年多后,她生下我曾祖父。即我祖父的父親。

生下這個孩子后,她忽然整日以淚洗面。后來,就有人看到有三只狗來找她,她抱住其中的兩只狗淚流滿面。然后,她跟著三只狗一起消失了。

這時,家里為她接生的送子婆婆才說她是一個生育過的女人。

我祖父成年后,生下五個兒子。那時他父親還在。但這位父親早和生身之家沒了聯系。因為母親早早不在,雖然是最小的兒子,卻過得很是不堪。上面哥哥有十一二個,所以,他在家里,備受族人嫌棄。到了娶妻年紀,他篤定地做了此地寧姓人家的上門女婿,和生身之家,就此了斷。

婚后生的孩子,不僅沒有按班輩起名,還都姓了妻家的寧姓。

熙寧和我,亦非一母所生。

她是我的堂房姐妹,小時一直在一塊,但六歲那年,快讀小學了,作為伯父獨女的她,被過繼給一直單身的姑姑,被姑姑帶走。

從那之后,那位姑姑再沒回過娘家。她避免熙寧和家里其他人再見面。

家里這邊,似乎也忌諱再和熙寧這個女孩有聯系。

熙寧的媽媽,我的伯母,后來生了病,人不行了,家人問她可還有要見的人。伯母說沒有。

再直問,要告訴熙寧嗎?

答:我沒有女兒。這個女兒,不是咱們家的。

3

熙寧十九歲時,我們見過一次。那是姑姑去世那年,當時她讀大一。家里這邊去為姑姑發喪。

那一次,我和熙寧互留了通信地址。但后來也并不常見,她總是說忙。家里這邊邀請過她,她也不回。她看到伯父,亦視如普通的鄰人,沒有一點父女的親密。

畢竟她也大了,是有自己主意的成人了。

這是唯一一次再見。最后一次聯系,是我收到她一封電郵:

“不聯系了。我也不再回來了。前面我活過的二十多年,把我所有力量都用掉了。我不愿有人記著我。最近,我拿了一張離境簽證,這簽證就是我的刪除鍵吧。關于這封信,如果你愿意尊重我一次,請看了就刪除吧。對我永保沉默、不再提起,是我期待得到的尊重?!?/p>

4

不知情的人說,是我們家里的人憐惜我那個一直獨身的姑姑,才主張讓伯父將唯一的女兒熙寧給了自己的妹妹。

當然,也有人說,是姑姑自己向哥哥們要過去一個女兒,如果熙寧不去,會有另一個女孩被姑姑帶去的。年紀合適的,不是熙寧,就是我。

但實際的情況是,熙寧不到一歲,就有人來算命,說她命中克父母,伯父對此深信不疑。

加上熙寧生下來就愛哭,沒有笑臉,家里的人不喜歡她。到了三四歲,還沒有人愛抱熙寧。

熙寧認生。第一個讓熙寧又哭又鬧不讓抱的人,就是她后來跟的姑姑。這個姑姑那時看著過得還好,可那幾年后一直過得不順,終生未婚、未育并早逝。

某一年,鄰家一個少年,暑假的大早上在河里沒了。街上的人不批評這少年家人的失于管理,只是說這少年沒了之前的一天,想要抱熙寧。熙寧則拼命哭叫,不給他抱,還抓傷了少年的額頭。

她也不喜歡給她的爸媽抱。小小的一兩歲的人,一個人待著,就很安靜,也不哭鬧。

偶爾帶過她幾次的祖母說:熙寧小小的人,到了晚上,忽然地,她往門口或家里哪個方位一望,就哭了,就像她看到了什么。

但旁邊的人往那個方位看去,卻空無一物。

那年,我祖父病逝得突然。后來,大家同時憶起一個細節,熙寧那幾日不分白天晚上大哭,誰都哄不住。什么物品放她手里都不要。有一晚,大人抱著哭泣中的熙寧往祖父房里去,她居然踢著腳,并狠抓抱她的人的頭發,用激烈的動作反抗,表達她不肯去。那時她還不太會走路。

她母親嫌棄她的原因,除了算命的人說她克父母之外,還有她手掌上的斷紋。

熙寧左右掌心都是橫紋,左掌心不僅是橫紋,且三條紋都是斷的。

有一次,她又哭,她的爸爸一掌打在她頭上,說:再哭,把你兩只手擰掉。

他對熙寧,總是照著他能消氣的部位就打。

某一天,我的祖母忽然記起一件事,熙寧出生的頭天晚上,家門口莫名其妙趴了一條大黑狗,人來也不走。第二天,熙寧出生。預示家里添丁進口的紅窗簾還沒掛起來,來了一位青色衣服的老年人進來要水喝。因為是男客,又是生人,家里人給了水后也未留客。

我的祖母想及此,忽然說:這孩子,怕是給誰開了天眼了。這句話一出口,再沒有人喜歡接近熙寧了。雖然她才兩三歲。

她從兩三歲開始,就沒被熟悉的親人喜歡過。也許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對她有了禁忌。一個在親人臆想中被開了天眼的小女孩,沒有得到家人的喜歡和愛護。也許,我們家里人同外面人一樣,不愿預先知道命運,怕被這小小的人先行看見“未知”中不好的部分。

從那以后,在我祖母的提議下,她的兩眼間貼上了一塊膠布。她成了一個眉目間總貼著一塊膠布的小女孩。有時,在她的天靈蓋上,也貼一塊。天靈蓋那還好,有頭發擋著。壞處是,貼不牢,總要掉下來。

膠布一掉下來,就失了黏性,無法再用。膠布也是用錢買的。有時是白的,有時白的沒有,就用黑的狗皮膏藥剪成小塊。我的伯母為了省膠布,有兩三年,都把熙寧頭頂的頭發剃光一塊,好貼膠布。

5

熙寧從兩三歲開始一直和我共睡一張床。

這不是我母親大方,而是因為我母親是外省人,不懂小地方家庭生活的禁忌。

她雖然嫁入我家,但始終沒有融入,平時也和其他家人少有言談往來。家里房間少,她自己亦于人世沒有過多經驗。家中下一代只有這兩個女孩,她容許我和熙寧早晚一處,視兩個同年女孩一同起居是自然之事。

后來,熙寧被伯父送給姑姑。直到姑姑去世,我們才再見了一次。

之后,我和她有了幾次聯系。這有限的幾次聯系中,她都表示出不安,怕被人知道、怕這種聯系于人世有礙一樣。

有一次,她在信件里說:我知道我是茍活,好處是我不懼怕死亡了??赡苤挥幸粋€人心里有了對自己的定數,才會不怕外在的、身體的災禍。

6

“今天他們是不是集體作弊了?”

“七個人都錯在最后第二道大題上。其他所有題,考試的這七個人求證步驟都如出一轍?!编嵭槐Я丝季硐萑肷钏?。

“這數學還可解釋,但其他科目考試怎么理解呢?我也反復看了監控視頻,也做了調查,并沒有發現學生在考試中出現問題。但你看,這科,這道問題,這七個人的答案也幾乎一致,標點,“的”“地”“得”使用的位置,對,就這道,古漢語解釋、分析這一題,答案如同復印,現場照著同一份卷子抄寫才能做到的整齊劃一啊?!?/p>

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跋窠y一做了考前輔導一樣?!卑l現情況的同事說。

鄭老師一頁頁翻過試卷,看著這七個學生的名字,陷入了沉默。這七個學生,都是熙寧班里的學生。

鄭玄一晚飯后去散步——所謂散步只是借口,他用腦子去努力集中想一件事時,就會選擇散步。

散步回來,作為教務主任助理的他,也沒想通這件事。

熙寧碩士畢業后留校工作。一切風平浪靜,好像人生終于走到了能開始的一天。

工作不久,她通過同事的介紹,和教務處的鄭玄一開始交往。

鄭玄一在晚餐時,告訴了她這七個學生的考卷問題。實際也沒什么,只是覺得有點神奇。

但這件事,似乎讓熙寧再次對自己產生了困惑。

不久后,她低調、淡定地賣了才買的房子,提著一只箱子離開了她十七歲后一直生活的校園。她給自己找了一份資料筆譯員的工作。工作單位是加拿大駐中方的一家機構。后來,因工作努力,她被調去總部工作,在加拿大一待十年。

我和熙寧坐在校園的長椅子上,熙寧忽然主動說起自己當年這段往事。

“當年的這件事不知是真正發生過,還是我的一次臆想?!背聊艘粫?,熙寧說。

“你有沒有去問過那些當事人,他們記得的是什么情況?”

“我和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聯系,我離開那天就刪除了所有人的信息。即使現在,面對面見到,我也不會去問一件過去的事啊?!?/p>

7

物理學家講座結束的晚上,我們一起在校園里走,彼此一點都不感覺生分。

“有幾天下雪,我正住在圣勞倫斯河邊的房子里。每天早上都躺在被窩里不起來。我想起了很多小時候聽來的事,還有姑姑說的很多話,你說那位女老祖,你信它曾和一只狗生過小孩嗎?”

“以前,我即便不聽風就是雨,也可能會信一些流言?,F在,我不信他們說的。一個死去的人,怎么說她,都沒了對證。沒影的話就這樣口口相傳?!?/p>

“是呢,那時,她前面可還有幾個女人,第六七房夫人的位置,妾都不如?!?/p>

“她年紀又輕,進門就生了兒子,妒忌心這東西是火藥,能點著的東西,都不會被放過?!?/p>

“但為她想,我寧可信呢?!蔽鯇幭蚝罄碇^發,把頭發散開,“也許她回到家,還不如回到一條狗身邊?!?/p>

“即便是家族中口口相傳,但沒人親眼看見的,都不可靠。人類的言辭歷來不能夠完全地反映事實本身?!蔽艺玖似饋?。

在站起來的過程中,我看到很多星星的光被我的影子蓋上。

8

這一次散步后,我和熙寧恢復了聯系。有時,也能不期而遇地在某個課堂上碰見。

我發現,無論是什么課,她都會早來。教室最后排靠門邊的座位,只要她來,坐在那的必是她。有時她望到我,也并不言語,只是望一下。

有幾次,我想過是否要坐到她旁邊,但我很快放棄了,覺得不該坐得太近,她可能不習慣。

下課以后,我們多半會一起走。

在這個容納著一萬多名學生的校園里,有幾千種標著名簽的植物、上百間教室。我和熙寧走在這些教室之間的路上,走在路上的人群里。

有一次,快走到宿舍樓了,熙寧停住道:“在這樣向前走著的人群里,人們不會互相多看一眼;認出了,認識了,記住了名字,也不會有過深的交集。這種密度和界限,就是人生的安全感啊?!?/p>

“生命都是單獨的存在?!?/p>

“用各種名義去把人們聯結,我不能反對,我也沒有對這些自古就有的形式說不的底氣。但我可以選擇退出這些聯結啊?!?/p>

9

后來一次散步時,我們又一起討論到熙寧所說的那次“教學事件”。

我的結論是:一,熙寧自己擴大了事實,有臆想成分;第二,完全可以想見,只是一向喜歡數學的熙寧那幾天恰好和幾個學生在她的讀書會上,或是哪個場合談論了這道題目,然后正好考到。有強迫癥的她一向是嚴謹的。對教學工作的滴水不漏,使她的學生不敢怠慢她的每一道題目。

10

熙寧的博士論文答辯,我也去旁聽了。她莊嚴有理地拆解了所有質疑。那一天,答辯席上的熙寧讓我覺得很遙遠。

答辯結束,熙寧走過我旁邊。突兀地說:“請不要和他們說,我們見過啊?!?/p>

我知道“他們”的指向與范圍。

我點頭。

“你也不用再記得我啊?!彼⑿?,有點調皮。

我想上去和她再說幾句話。她卻直直走出會議室,頭也不回地走了。

11

夏天,我帶著五年多前從江蘇北部一個鄉村孤兒院里領養來的女兒,乘船去看尼亞加拉瀑布。我領養她時,她才一歲多。她六個月時被家人遺棄。遺棄她的人留了紙條,說她吃了六個月母乳,結實、健壯,是一個女學生未婚而生,她還有學業未完成。經濟上的無力是主要原因,其次是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希望女兒有一個父母都在場的童年。家里的人遵她愿在一個雨夜把那個孩子放在了某個小鎮的衛生院門口。

女兒特別喜歡這個瀑布,我答應她:你喜歡一次,我就帶你來一次。

她說:那我要是一直喜歡呢?

我說:那我們就在這瀑布邊上住下來,住到你不喜歡為止。

她像一個大人一樣說:好吧,我確實可能會變。

她說完,又安慰我:這瀑布要是沒有了,我就會停止喜歡,我們音樂課的老師說,只有好聽的音樂是永恒的,她沒有提到這個瀑布也會一直存在。

這是一條載客的大游船。我和小姑娘站在不同國籍、膚色、年紀的人之間。

我們用手接著瀑布砸過來的水花,接滿一捧就互相潑。

“嗨!”

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中年人,忽然在水珠中向我走過來,喊我的名字。

我認出來是熙寧的心理醫生,陳醫生。

他似乎把我當作了熙寧。

他拉下長雨披的帽子。

我點點頭,問候他:今天天氣真好啊。

然后,我彎下腰,向陳醫生介紹他眼前這個小女孩。當年我離開自己的家被姑姑帶走時,就是這么大。當然,很多事我也是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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