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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

2021-11-12 23:32
雨花 2021年12期
關鍵詞:法海山神杏兒

王 選

那天,究竟是哪一年的那天,人們早已印象模糊。三月,落過春雨,黃昏時,天晴了。院子的積水里,落滿了橘黃色的云朵,錦緞一般。一些燕子銜著帶雨的杏花,青白的腹部朝著天空,“呼啦啦”飛過了屋檐。一些黝黑的瓦片,吊著舌頭,濕漉漉的,咳嗽著。這些事,人們還隱約記著。

趙前進端著碗坐在院里的豬食槽上。天暗了下來。一些星星的燈芯,被春風的細手指撥亮。趙前進的粗瓷大碗,碗底盛著月光,清湯一般,來回晃蕩。當人們被一天的疲憊抽干,準備倒頭而睡時,趙前進舉著碗,發出了一聲細長的尖叫。他用筷子敲打著碗沿,巨大的撞擊聲把人們從夢里揪出來,扔進了趙前進家的院子。

趙前進的五官因驚恐而扭曲成一根繩子。他叫喊著。他看到一顆星星從天上掉下來,拖著長長的火紅的尾巴掉下來,落到了他手中的碗里,不見了,真的不見了。他把腦瓜塞進碗里,吸干那碗底的月光,依然沒有找到那顆星星。哪怕是一粒芝麻大的渣滓也好,但沒有。他把腦袋從碗里抽出來,才發現碗幫上多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帶著黑邊的洞,圓潤、飽滿、規則,穿過瓷碗,沒有留下絲毫裂縫。

趙前進把碗端到人們眼前。人們確鑿無疑地看到了那個黑乎乎的洞。甚至感覺到了從那個洞里刮出的料峭春風。趙前進反復講述著星星掉落碗里的整個過程,說得天花亂墜、驚心動魄。有人一開始懷疑那是趙前進用煙頭燙出的洞,但立馬遭到了別人的反對。沒有任何一支煙能把瓷器燙破。有人緊接著懷疑那是趙前進用錘子鑿出的洞,但同樣遭到別人的反對。趙前進這個連一加一等于二都懶得算對的人,是不會花心思去做這種無用功的。況且,他為什么要去鑿這個洞?

人們摸著那個被星星穿出的洞,摸到了一只瓷碗十八年的心跳。

人們承認了趙前進確實看到了一顆星星掉進碗里,并把碗穿了一個洞。那星星又去了哪里?無人知曉,趙前進也是一臉茫然。他把碗收回懷里,小心翼翼,用衣襟裹住,像一只母雞護住了它的雞蛋一般。

人們認為這不是一件吉祥的事。畢竟那顆星星從碗里穿出去,不見了。如果,那星星掉進碗里,一直都在,趙前進可以用那半碗月光把星星養著,像用清水養一條魚一樣。如果月光耗干了,把碗端到院子里,再接半碗月光即可。那顆奄奄一息的星星,又會活蹦亂跳了。反正所有落到人間的星星都是死不了的。即便它咽了氣,見到月光,又會起死回生。比魚好養多了。這是祖先們傳下來的話。

接著,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三天以后的那個黃昏,趙前進父親從杏樹上跳下來時,摔死了。每到花開,趙前進父親總會選一棵樹,爬上去,攀在樹梢上,半蹲著,伸開手臂,從樹上跳下來,像一只大灰鳥。他已經練習了七八年,每次都很成功,甚至連一根汗毛都沒有折過。從梨樹,到桃樹,再到海棠樹,每年他所選的樹都不一樣,但都會把那些花瓣撕下來,用唾沫粘在身上。他說那是羽毛。他還說,人死了,要過奈何橋,橋上鬼太多、太擠,不小心就會被擠下橋,橋下面,是蛇蝎,千千萬萬,鬼一跌落,便會被立馬吃掉,吃掉了,鬼就沒有魂了,沒有魂,也就不能轉世成人了。他還想要下一輩子,所以他反復練習飛翔,等他死了,好像鳥一樣,輕而易舉地飛過奈何橋,免得被擠落。這一年,他選擇了杏樹。在杏林深處,他身披杏花,志在必得,深呼吸之后,發出了烏鴉般的三聲鳴叫,然后縱身一躍,結果,跌落下來,磕在樹下孩子們撒尿玩的石頭上,摔死了。他的血流出來,滲進杏樹。那雪白的、燦爛的、盛大的杏花,慢慢變成了黑色,風一吹,順著燕群的灰白肚腹飄遠了。

另一件事是,當趙前進父親死掉之后,趙前進開始夢游了。這兩者之間,有無瓜葛,人們并不知曉?;蛟S有吧,畢竟趙前進的父親死了。人們這么說。

盛夏之夜,麥子杏黃,收成在望。傍晚過后,天氣燥熱,陰云開始聚攏,如同趕集一般,最后堆積成山,搖搖欲墜。風靜了,人靜了,蟲鳴也靜了。大地收斂呼吸,繃緊面龐,等待著某種可怕的事情出現。

或許暴雨即將來襲。這是極度糟糕的。冰雹會把麥子打翻在地,難以收割,輕則減產,重則絕收。土炮手趙喜要去梁頂隨時待命,第一聲雷炸響的時候,他就要點燃土炮,用炮火巨大的沖擊力把烏云轟散,減小降雨量。趙喜捏著煙,連擦三根火柴,也沒有點著煙。他坐在背簍上,里面裝滿了彈藥。天黑如墨汁,黏稠不堪。有種把人淹死的感覺。趙喜已經等了兩個多鐘頭,依然沒有等來第一聲雷響。雷是雨的頭。雷響雨至?;蛟S太緊張,坐著坐著,他打起了盹。他剛夢見廚房的搟面杖長出了十根手指,自己握著自己,在一塊廢棄的磨盤上搟面條。雷突然響了!炸裂一般。天空裂成了碎片,“嘩啦啦”落了下來。他受到驚嚇,皮肉差點起火。當他提著引火跑出防爆棚時,一道紫紅的閃電割破天空。鋒利的閃電,尖銳的閃電,熾熱的閃電,把萬物的臉龐一瞬間照得棱角分明。

借著閃電,他突然看見不遠處的老梨樹上,一個漆黑的身影兩腳踩在樹上,與樹保持九十度角,僵硬地往上走去。在閃電的縫隙里,他看到了那個在樹干上垂直行走的人,是趙前進。趙前進那光禿禿的腦袋,把落在上面的閃電光反彈了出去。他以為是鬼??晒聿桓以陂W電中行走。惡鬼會被閃電割去腦袋。閃電將它們的腦袋串在一起,掛在腰間。它收割多少個鬼頭,人間就有多少糧食。

趙喜沒有在閃電之后再次等到雷聲。他點燃一根火把。借著火光,看見趙前進從樹上筆直地走下來,面帶喜悅,嘴里嘟嘟嚷嚷,又直愣愣地走上了一根電線桿,兩腳踩著桿子,如履平地一般。趙喜喊叫趙前進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趙喜熄滅火把,渾身抖動,他怕趙前進突然叫他的名字。老人說,雷雨之夜,群鬼藏匿,若有什么叫你的名字,那你的大限就不遠了。

那一夜,是趙喜一生唯一沒有等到暴雨的一夜。

趙前進夜游的消息同樣得到了懶球媳婦許杏兒的證實。

也是某個夜晚。許杏兒被一泡尿憋醒,醒來之前,她夢見自家的鐮刀掛在墻上,伸著長長的碧綠的舌頭,舔著自己鐵青的嘴唇。它舔一圈,嘴里發出了“刺啦啦”的叫聲,綠舌頭被一段段磨損,最后露出了稀稀拉拉的盛滿蛆蟲的牙齒,風一吹,零零碎碎,掉到了地上,鉆進了土里。很快,土地就開始喊疼,腫了起來,腫成了一個饅頭大的包,一觸即破。

許杏兒睡眼蒙眬,穿著褲衩,摸黑起來,光著上身,兩顆奶子晃蕩著。她來到院子時,月光清亮而透明,站在樹上的黑烏鴉提著馬勺,把月光一馬勺一馬勺從云團里舀出來,潑灑到院子里。她來到院子南側的小菜園,脫掉褲衩,剛蹲下,一抬頭,發現屋頂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走了過來。她一驚,渾身一緊,把一泡正撒得酣暢淋漓的尿硬生生夾斷了,兩顆耷拉著的奶子“噗嗤”一聲直翹翹立了起來,像兩只受到驚嚇的鴿子,要從她胸口掙脫飛走一般。

許杏兒以為遇見鬼了??謶肿屗彀桶霃?,沒有來得及發出尖叫。當黑烏鴉把滿滿一馬勺月光潑到院子里時,屋頂的黑影轉過了頭。借著月光,許杏兒看清了那張臉,腦袋光禿,鼻子下塌,額頭和下巴前伸,像極了一只倭瓜。而在麥村,長這樣一張臉的人,只有趙前進。她隱約看見趙前進從他那歪歪扭扭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愧疚的笑意,向她表示抱歉,然后一伸腳,大步流星地跨過屋脊,輕飄飄走向了遠處。他的背后拖著長長的倒影,像一根尾巴,還帶著火星。

那一夜,黑烏鴉舀了一晚上月光。夜空太亮,有人把午夜錯當成白天,耕了五六個鐘頭的地,才發現太陽從東邊出來了。

事后,趙喜和許杏兒坐在梨樹下,反復核實著各自的記憶,然后進行比對、討論、分析。他們一致認為,趙前進夢游了。他們扯來全村人的耳朵,把這個恐怖的消息灌了進去。人們緘默不語。是耳聾,是恐懼,是無所謂,是無話可說。但從那以后,趙喜家的鐮刀再也割不動麥子了。即便他打磨一夜,鐮刃鋒利無比,能吹毛斷絲,但一提到麥田,鐮刃剛搭到麥稈上,刃口就一塊塊脫落。趙喜提著禿刃的鐮刀,坐在地埂上,大風一吹,他的頭發長一茬,大風再一吹,他的頭發又長一茬。從此以后,那把禿鐮刀成了趙喜削發專用的工具,隨身攜帶,以防風吹發長。而他家的三畝麥子,是他花完了整個漫長的夏季,用剪刀一根根剪掉的。剪子挨到麥稈時,麥穗竟然發出了嬉笑聲。許杏兒從那以后再也不能完整地撒尿了,她的一泡尿總是分成五六段,甚至更多,才能撒完。每段間隔幾分鐘,很有節奏和規律。許杏兒還隱約從她的尿聲里聽出了某種受到驚嚇后的嗚咽聲,這讓她擔心她的尿會不會像她的經期一樣斷絕。而讓她最郁悶的是她的兩只奶子,原本一直耷拉著,從那一夜之后,稍微有點驚嚇,便會一下子支棱起來,要從衣服里鉆出來跑掉。她從來不戴胸罩,她覺得勒得出不來氣。但現在她不得不戴上,一來避免突如其來的支棱造成的尷尬,二來對其進行束縛,她真的擔心有一天這對奶子從肉上扯斷,跑掉了。因為她已經在奶子的周圍看到因拉扯造成的血紅的印痕。

大家都知道趙前進開始夢游了。

趙喜和許杏兒去找趙前進說理。他們一致認為這一切惡果都是趙前進造成的。趙喜要求給他賠償高額的費用。一是理發費(趙喜覺得說削發有點不妥當),二是因剪發造成的誤工費。許杏兒要求帶她去城里的醫院看病,治療她間斷性撒尿和奶子要跑掉的病。

趙前進坐在炕沿上,對他夢游的事一無所知。他一臉疑惑,像聽別人的離奇故事一樣。他殷勤地給趙喜發煙,給許杏兒倒水,表示這個錢不能賠,城里也不能去。因為他壓根不知道這事,一點印象都沒有。趙喜說,你當然不知道,你夢游,你能知道嗎?你能知道那還叫夢游嗎?許杏兒補充說,夢游是在夢里游逛,你懂不?

趙前進擦了一把鼻涕,說,那既然是夢中的事,我是不能承擔責任的,比如說,喜叔,你昨晚夢見我把誰家的女人睡了,難道第二天他們也要找我負責任嗎?比如說,杏兒,我夢見你把我們家雞蛋偷了,第二天我還要找你要雞蛋嗎?所以說,夢里面的事,是假的,所以嘛,不要當真。

趙前進似乎說得有理。趙喜和許杏兒坐在沙發坑里,不知如何反駁。

過了好久,許杏兒突然說,那既然夢里的事是假的,那行,我們哪天晚上把你捉住,殺了,拿你的命賠償我們的損失,總該可以吧?反正你說不要當真,我們也不負責任。

輪到趙前進啞然了,許杏兒說得也在理。他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摘下來,抖著手,揣進衣兜。

趙前進的夢游癥越來越嚴重了。

每當夜深人靜,他就直戳戳起來,滿臉僵硬,眼睛呆滯,下炕,也不穿鞋,就去夢游了。起初,他女人玉貞半夜醒來,一摸,被窩里空空蕩蕩,以為他去解手了。

趙前進常說自己便秘,裝著一肚子大糞,就是出不來。這讓他異常煩躁。有一天,不知他從哪里得來偏方,說站在晃動的秋千上,在月落時分,有利于排便。趙前進在他家門口的斜坡上,找了兩棵槐樹,拴好繩子,并在繩子下端固定了一塊木板。從那以后,每當星辰淡去,月亮西斜時,趙前進總會從夢中抽身而出,去秋千上解手。他晃動秋千,縱身躍上木板,脫下褲子,兩手抓繩,蹲下去,開始排空自己。他像一只黑蝙蝠一樣,在逐漸模糊起來的夜色里來回晃蕩,他的下方,落下了一溜羊糞蛋一樣干硬而規則的糞便。他在秋千上晃來蕩去,掠起的風,吹得半村人的窗戶呼啦作響。起初大家以為要刮風下雨,后來才知是趙前進在蕩秋千解手。大家對此心照不宣,畢竟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笑話別人的隱痛,遲早會遭到別人的嘲笑。

玉貞對趙前進的半夜消失一開始并不在意,她知道趙前進在秋千上一蹲,短則半小時,長則一兩個鐘頭,有時甚至會在秋千上睡著。但有一次,玉貞夢見自己去了山神廟,廟里的香案上擺著一把菜刀,她隱約聽見某個聲音,說她是觀音菩薩菜園里的一根韭菜,要把她從人間割掉。她滿心恐懼,從廟里撒腿而逃,山神圈養的狼虎二將吼叫著追了出來,她拼命跑著,沒來得及看腳下,一頭栽進了坑里,狼虎二將站在坑口,嚎叫不止,轉著圈,下不來,最后悻悻而歸。栽進坑時,玉貞不小心把自己的頭折斷了。頭躺在草叢里,身首分離。她忍著疼痛,摸來頭,安到脖子上,才醒了過來。

當她醒過來,睜開眼時,看見趙前進從炕上爬起來,下了炕,沒有開門,直接從墻上出去了,像有穿墻術一樣。她翻身而起,趴在窗口,透過玻璃,在清水月光的照耀下,清清楚楚看見趙前進像一只壁虎,攀上墻,跨過屋檐,在瓦片如蝴蝶翅膀一樣扇動的屋脊上,消失了。

玉貞咽下一口唾沫。她知道事情變得很糟糕,即便去山神廟燒一趟香,也無濟于事了。她躺下來,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一盆水,“嘩啦”一聲,潑到地上,一些心跳,如同鯉魚一般,在地上跳躍、掙扎、摔打,最后張著嘴,奄奄一息。

趙前進從自家院里出來,便去村里游蕩了。

大多時候,他都去村里這些年一戶戶消失的人家中。比如他去找趙善財。趙善財那時得了病,進城去看病了。屋里空無一人,大門緊鎖。但他還是從屋檐上下來,直接穿過墻,進了屋子。在屋里,他摸來電爐,插在炕沿邊的插板上,茶缸里下茶,倒水,搭在爐子上,開始熬罐罐茶。對屋里的一切,他似乎比主人還熟悉。摸著黑,伸手便來。茶缸在爐上,渾身結滿茶垢。鎢絲通明,發著橘黃的光,把炕沿映亮了一坨。茶水半開,咕嘟響著。趙前進用竹棍搗著即將溢出茶缸的茶葉,說著話。好像趙善財坐在炕上,正跟他閑聊呢。他們從秋后的一場雨說起,說到冬天的一只酸菜缸,又說到春天的一片鏵,還說到了夏天的半畝麥子。最后,他們說到了趙善財的病情,然后滿心惆悵和悲涼。

比如,他還去馬猴家。馬猴已離開村莊多年,在蘭州當起了包工頭。他坐在馬猴的破皮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揪著鼻毛,和馬猴閑聊,好像馬猴就在他對面的另一只破沙發上蹺腿坐著一樣。很多時候,他都是聽馬猴說蘭州的事。他沒去過蘭州。他一直想去蘭州,看看白塔山,看看黃河,看看村里在蘭州拉煤的人。他對大城市蘭州充滿了無限的想象。有一次夢游,他企圖踏著風,步行著去一趟蘭州。走了三十里,風太大,把他像一片樹葉一樣,又卷了回來。他放棄了去蘭州的計劃,只能通過馬猴的講述,想象自己的蘭州。馬猴講著講著,就打起了瞌睡,他拍一下桌子,驚醒馬猴,重新提一個關于蘭州的問題,請馬猴給他回答。就這樣,拖拖拉拉,他們會聊很久。有時,馬猴會翻出自己壓箱的紅酒,跟他喝幾盅。他好酒,卻不勝酒力。兩杯下肚,暈暈乎乎。每次回去時,他都從瓦片上滑下來,掉進人家院子,磕得鼻青臉腫。

比如,他有時候還去青蟒嶺的窯洞,去找護林員小霸王豹子。豹子已經被射獸村人打死好多年了,就連射獸村也已經從人間消失了。他鉆進窯洞,嘿嘿笑著,罵道,你個家伙,最近沒打架吧。他把自己丟在土堆上,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好像豹子就坐在他旁邊,一邊抽煙,一邊聽他說。他一直欠豹子一頓酒,但那個給他開偏方的人說,他不能喝白酒,白酒是火,進肚子,會燃燒起來。豹子非要他喝,他不喝,豹子不爽,也不喝。他有幾次去青蟒嶺都是提著酒瓶去的,結果總是沒喝成。所以這情一直欠著。情還是幾年前的情。那年,玉貞去趕集,回來時,遇到鄰村一伙流氓,當著玉貞的面,不知羞恥,掏出家伙,像耍蛇一般,調戲玉貞。從那以后,玉貞開始噩夢連連。玉貞把這事告訴他,他覺得是奇恥大辱。他請小霸王豹子替他出面。那時候,豹子是方圓幾十里的一霸,他答應趙前進,看在遠房親戚的面上,免費幫他拾掇一下那幫雜毛。最后,豹子當著他的面,把那幫人揍得屁滾尿流。在青蟒嶺,除了說話,和試圖喝那瓶總是沒有打開的酒之外,他們還坐在洞口,倚著風吹草動,看月光下,黃土像一頭破舊的綿羊,伸著黑嘴皮,把一村人的往事、回憶、舊夢等等,掠進嘴里,用大板牙咬斷,吃進肚子。他第一次知道黃土也會餓,也會吃東西。他汗毛倒豎,一想到某一天,他也會被黃土吃掉,恐懼就像一只打氣筒,快把他脹破了??杀記]有恐懼,他哈哈笑著,笑他膽小如鼠,笑他怕死,他說,死了就死了,生和死都他媽一樣,你死了,就在另外一個世界活過來了,你現在活著,其實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死了。他提著酒瓶,喪魂落魄地回去了。

玉貞醒來的時候,趙前進已經在炕上睡著了。玉貞好像做夢,她搖醒他,說他晚上夢游的事。他一臉茫然,不知所以。他甚至顯得煩躁,罵玉貞神經病。天亮了,他跟正常人一樣,該干啥干啥,毫無異樣,對臉上磕碰過的痕跡也滿不在乎。只是偶爾,會莫名說一句,諸如善財叔活不久了。而那時趙善財還在城里看病,離死尚早。也會說,馬猴啊,吃虧就吃虧在酒上了。那時馬猴在蘭州混得風生水起,離他后來喝醉在澡堂里淹死還有好些年呢。還會說,其實豹子沒死,還活著。他說這些話時,都是自言自語。沒有人聽見,即便聽見,也無人在意。人們不太關心一個夢游者的話。向來如此。

這些年,趙前進已經在黑夜中把村里消失掉的人家一一走遍了。有些關系好的,甚至去了十遍八遍,就跟白天串門子一樣。他跟那些或離世,或莫名消失,或遠走他鄉的人,在他們廢棄的堂屋里,屋檐前,廚房中,柴草下,或喝茶,或抽煙,或閑聊,或抬杠,或發呆,或無所事事。

而白天,當玉貞問起他晚上夢游時的見聞時,他眉頭緊鎖,滿臉困惑,對一切毫不知情。玉貞想起趙前進曾給她說過,他看見黃土正在慢慢吃人,除了吃人,還把人的夢啊往事啊回憶啊這些全部吃掉了。照這么說,趙前進對夢游的事一無所知,肯定是被黃土吃掉了。

時間久了,對于趙前進的夢游,玉貞和村里人一樣,也便習以為常。只是趙喜和許杏兒兩人,和她家生了嫌隙。

有一天,具體是哪一天,人們難以分清。那些年,日子重復,千篇一律。除了年邁的鴿子站在屋脊,變換著羽毛的顏色玩著花樣之外,一切毫無新意。陰陽師法海在玉米地找見玉貞。

玉米青蔥,齊膝高。玉貞在行壟間,彎腰拔草。在草的縫隙里,一些蝸牛坐在土塊上,伸著觸角,打著口哨。悠長的口哨,如風掠過山坡,把草木搖出了聲響。玉貞正驚訝于這些蝸牛的口哨時,法海來到地埂邊,喊她的名字。

在地埂邊,一棵野海棠開得正烈。白色的花瓣,火焰一般,在樹梢上升騰,跳躍,要把深藍的天空點燃。法海站在海棠花下,給玉貞說,趙前進的事,你得操心點。玉貞不解。法海又說,夢游的事。玉貞撿起落在衣袖上的一片花瓣,若手慢點,衣服就要被點著了。法海和玉貞是遠房親戚。據說,法海母親的姐姐的兒子,娶的媳婦是玉貞姑父的哥哥的女兒。關系復雜,對于直腦筋的村里人,一時難以理清。但法海還是認著這門親戚,時不時去玉貞家游逛一圈,借著指導玉貞家務的名義,混一頓飯吃。玉貞的層層油餅烙得好。餅子黃亮而焦脆,撒上透綠蔥花,饞得半村人寢食不安。法海坐在炕上,吃了一片,還要吃一片。趙前進嫌他能吃,有些不愿意,又不好明說,陰著臉出了屋。

法海見玉貞還不開竅,只好明示。以后,趙前進夢游,你得注意點,他現在把村里不在的那些人家都走遍了,開始去遠處,找另外一些消失在外面的村里人,可你知道,路一遠,就有迷路的風險,迷路了,回不來,黎明時分,雞叫三遍,是陰間的法令,如果趙前進還在夢游路上,遇到趕往陰曹地府的鬼,會把趙前進抓去交給閻王,那就麻煩了。

玉貞渾身發冷,對法海的警告,她不得不信。

法海點了一根煙,火星子跳出來,濺到花瓣上,把海棠花點燃了。白色的火焰,脫掉白袍子,摔打著,吼叫著,露出白色肉體,白色骨頭,白色血液,在天空熊熊燃燒,火焰爆裂的聲響,把蝸牛的口哨聲蓋過了。

法海跑掉了,他屁股上剛剛生出的尾巴,拖在地上,扯起了一道長長的塵埃。

自法海警告之后,每到晚上,玉貞等趙前進熟睡以后,便用繩子把他的腳牢牢捆住。她想,這樣一捆,你下不了炕,鉆不了墻,就不去夢游了吧。她暗自竊喜,深深睡去。午夜過后,她被一泡尿憋醒,一摸被窩,里面空空如也。她趕忙拉開燈,掀開被子。被子里的人不知去向,只落著一段捆綁過腿的繩子,死蛇一樣,堆在炕上。她伸頭一看,炕沿下鞋子還在。如果趙前進去院外秋千上解手,定會穿鞋。鞋在,必是又去夢游了。

玉貞滿心失落,又帶著恐慌。她怕萬一趙前進迷路了,回不來了,該咋辦?

幾天后,她提上層層油餅,專門去找法海。她把事情原委一說,法海嘿嘿一笑,說,夢游的人,是捆不住的。他夢游,是夢在控制他,不是他控制夢。這樣吧,你回去,找一只碗,燒一張冥票,把灰鋪在碗底,然后放五谷,各六十六顆,五谷一定不能癟,再舀半碗清水,等有月亮的夜晚,在院子西南方向,舀半碗月光,跟碗沿齊平就行。等趙前進睡了,你把碗放在他頭頂,然后點一炷香,插進碗里。最后,你把鞋穿在他腳上,切記,要左腳穿右鞋,右腳穿左鞋,反著。丑時一過,把碗收了,鞋脫了。這樣,連續三天,就能把趙前進夢游的病治了。

接下來的幾天,玉貞白天老催趙前進下地干活,晚上還要逼著給她“交公糧”,這樣便把趙前進搞得筋疲力盡。玉貞按照法海的點撥,擺了碗,舀了月光,燒了香,穿了鞋,連續兩晚,真的相安無事,趙前進一夜睡到天明。第三天晚上,沒有出月光。玉貞一直熬到半夜,夜色昏暗不清,夜空堆著黑云。正當她昏昏欲睡之時,從窗口的玻璃里,瞥見月亮從云層里探出了腦瓜。她慌亂起身,給趙前進穿好鞋,下炕,端著碗,去盛月光。月光如水,滴滴答答,一不小心,似要干涸。盛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半滿。她端進屋,小心翼翼擺在趙前進頭頂。鉆進被窩,等著時辰,結果,等著等著,睡著了。

半夜驚醒時,她發現趙前進不見了——又去夢游了。她渾身冰冷,猶如涼水潑身。她不知哪里出了差錯,但她知道功虧一簣了。她想起驚醒之前,又夢見了山神。那雕刻在木板上的神像,戴著頭盔,身著長袍,腰束飄帶,腳蹬皂鞋,手提寶劍,一派威嚴之相。他紅銅一般的臉上,怒目圓睜,紅口白牙,胡子拉碴,猶如刺猬,不怒自威。他的身前,蹲著狼虎二將。

她起身穿衣,出門時扯了一條圍巾,搭在脖子上。屋外冷清,一片漆黑。黑烏鴉撕下一團云,在搓洗手上的白斑。她決定要去找趙前進了。她一定要去找趙前進。一定。有張無形的大手推著她,讓她如同戲偶一樣,出了門,一頭扎進了黑夜的泥潭里。

她隱約感覺出了村,隱約感覺過了青蟒嶺,但她依然沒有發現趙前進的蹤影。她知道,夜色再黑,趙前進夢游的身影比夜色還黑,所以舉目望去,定能看見趙前進。她不知走了多久。黑烏鴉洗黑了手,在路上撿食蝸牛的口哨。她真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她只知道,一定要找回趙前進,就在今晚,他極有可能迷路,極有可能被鬼抓走。她有預感。這預感,沉沉地壓在她胸口,讓她呼吸困難。她把手伸進衣服,極力把這份沉重挪了一點,呼吸才稍微順暢了。

她走著走著,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石頭一疼,嘴里嚷罵了一句,又接著睡去。但她因為腳下被絆,失去重心,向前跌倒。當她起身時,卻發現眼前的一切變了。她看到的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霧蒙蒙的幽藍,幽藍里,微微透著亮光,她隱約可以看清四周的一切。遠處,好像是山,但山是倒立的,山尖挨著地面,山腳撐著天空。往近,該是樹了,但又不像樹,光禿禿的,掃帚一樣,滿地走來走去,如同散步。再往近,漂浮著一些衣服,花花綠綠,如同有人穿著行走,細瞅,衣服卻是空的。而她腳下,是無數條路,通向了無數個遠方。她站著,頭腦發木,不知該逃跑,還是該喊叫。遠處,出現了一個背影,長袍皂鞋,手握寶劍,朝更遠處走去。這背影,像極了她夢中的山神,想必就是山神。她知道自己闖進夢里了,至于是誰的夢,她不知道。這真是糟糕透頂了。

她必須跟上那個背影,否則她將困在原地,不知出路。那背影走著,她隱約聽見他說,這村里,人慢慢都沒了,我管那些妖魔鬼怪,還有啥意思。說完,變成一抔揚塵,不見了。她隨便選了一條路,繼續走。她看見了十年前的玉米,伸著嘴啃自己身上的玉米粒??匆娏税四昵暗男踊?,用蜜蜂的刺,縫補著舊裙子??匆娏似吣昵暗内w善財,坐在路邊,數自己兩鬢斑白的頭發??匆娏宋迥昵暗奶镆?,一群蝴蝶如野馬一般,數腳落地,奔跑過麥浪金黃的大地??匆娏怂哪昵暗拇迩f,像一棵樹,長在山梁,風吹來,掛在枝頭的人杏子一樣掉下來,鉆進黃土里不見了,最后,整棵樹上掛著的人,所剩無幾。她還看見了兩年前的自己,端著鏡子,把眼角的皺紋一根根取下來,裝進火柴盒,準備生火用。她唯獨沒有看見趙前進。

她陷入了巨大的霧蒙蒙的幽藍里。

她蹲下,脫掉自己的鞋,提在手里,她可以走動了,但頭頂開始旋轉,一群灰色的鳥也跟著轉了起來,轉著轉著,變成了灰色的雪片落了下來。她剛才看到的一切,玉米、趙善財、田野、村莊,甚至自己,都不見了。四野空曠,渺無一物,只有霧蒙蒙的藍、潮濕的藍、起伏的藍、顆粒狀的藍、停止呼吸的藍,把她裹挾著,讓她暈頭轉向,不知何去何從。

她迷路了。

那一晚,趙前進夢游結束,趕在雞叫三遍前,回來了?;貋砗?,躺進被窩,沉沉睡去。第二天,他發現玉貞不見了,他去找法海,或許他知道玉貞的下落。法海說,玉貞去找你的時候,不小心闖進了山神的夢里,迷路了,再也出不來了。趙前進滿心失落,如同丟了什么東西,手心里始終空空蕩蕩。但玉貞消失以后,趙前進終于確信了自己夢游這回事。

法海沒有給趙前進說,那天晚上,玉貞在匆忙之中,給他把鞋穿正了,他才又夢游去了。

法海說,你得去找玉貞。

趙前進坐在門檻上,喪魂落魄,懊惱不已。他恨自己夢游。不遠處,年邁的鴿子死了,它的彩色羽毛還活著。只是在人口寥落的村里,無人再去欣賞那些繽紛的色彩。不用多久,風一吹,它們就變成黑色,化成灰塵,滿天飄散了。

趙前進決定去找玉貞。

趙前進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午夜。

最近的日子里,趙喜搬到了鎮子上,不再種地,也不再用土炮防暴雨。許杏兒跟著懶球去了川道,她的癥狀有所緩解,據說是因為川道人多,人的喧鬧聲可以治愈她的癥狀。法海的兒子多年沒有回家,下落不明,法海倍受打擊,有一天法海從核桃樹下飄起來,黑塑料袋一樣,飄著飄著,就不見了。和他們一樣,村里人死的死,搬的搬,村莊只留下一個外殼,空空如也,再不用多久,便會被荒草浮塵吞沒了。每當趙前進在村莊上空夢游時,看著那一戶戶緊鎖的門,一段段倒塌的墻,一間間空掉的屋子,一場場虛幻的往事,一瓣瓣無處凋零的喜怒哀樂,內心酸澀、苦楚,眼眶里,一場秋雨便無休無止地下了起來。

那是一個落寞的午夜,村莊陷入巨大的沉寂。趙前進從屋里出來時,天空只有星辰,大風伸著細長的手指,把綴在夜幕上的星辰摘下來,像掐苜蓿芽一樣,揣進了布袋。趙前進徑直朝山神廟走去,輕車熟路。他推開廟門時,廟里的嘮叨和咳嗽戛然而止。似乎有人在里面閑聊,聽見門響,瞬間安靜下來。廟里昏暗不清。趙前進用打火機點燃半截蠟燭,燭光把屋內照得影影綽綽,虛虛晃晃。香案上,落滿灰塵和老鼠的爪印。香爐里插著幾根殘斷的香,許是很久很久之前燒的。血紅的蠟淚板結在案上,它早已把火焰放棄,以僵硬之軀等待塵土覆蓋。幾年前,廟里香火還算旺盛,逢年過節,香蠟紙票會點一堆,人出人進,青煙裊裊,燭光搖曳。如今,真是冷清了,無人再來清掃、再來燒香磕頭,再無人來祈求安康或是向神靈問事。

香爐后面,是一塊長方形的老梨木板,板子上雕刻著山神像。何人何時所雕,已無從考證,從趙前進記事起,它就一直端坐香案上,頂著紅布,享受人間香火。如今,村里漸漸無人。死掉的,再也無法顧忌山神。走掉的,帶走了一切能帶走的,唯獨放棄了山神。城市不再需要神靈看村守社,城市有警察。況且,麥村人在城市也過得并不如意,帶著山神何處安放?又哪有精力供奉?

反正山神是山野之神,就讓他流落山野,四處晃蕩去吧。

趙前進不這么想,他在星辰被一一摘光之后,夜色露珠一般滴滴答答落下的時刻,借著燭光,取下山神,抱在懷里,把浮塵細細吹去,用袖子把山神像擦拭了半天。山神像上彩色的衣衫,山神圓睜的怒目,狼虎二將的身形,清晰了起來,明亮了起來,甚至帶著光澤,在逼仄的廟里如水波一般,開始蕩漾。趙前進決定帶走山神。他要帶著他去找玉貞。玉貞是在山神的夢里迷路的,現在,誰也不知道玉貞迷路之后,去了哪里。

趙前進只有走進山神的夢里,才有可能找到玉貞。而山神的夢,在很多時候,像一扇門,是緊鎖的。幾百年了,據說,走進山神夢里的人,也就三個。除了玉貞,其余兩個人,早已不知所終,最后在人們的口耳相傳里研磨成了灰燼。怎么才能走進山神的夢里?很難,很難。趙前進也只能試圖通過自己夢游,誤打誤撞走進山神的夢里。但山神會不會夢見一個夢游者呢?

法海已經杳無音訊了。趙前進不知該去向誰請教,他只能靠自己了。

回到家之后,趙前進從衣柜里翻出結婚時購買的新床單,這么多年,玉貞一直沒舍得用。他用碎花棉麻的單子把山神放進去,包好。然后從屋外的斜坡上,拆掉他秋千上的繩子,提回來,把山神綁好。他知道,一定要綁起來,這樣山神才不至于自己逃離。他要和山神前胸貼著后背,某一天,才有可能進入他的夢里,就像燃燈寺里那顆國槐上長著的石頭。長著長著,國槐就把石頭包進了皮肉,現在只有拇指大一點石頭在外面,不用幾年,石頭就將徹底進入國槐的內心。那時候,一顆石頭就可以自由地在大樹的身體里歌唱、奔跑,翻看年輪,尋找風雨和陽光在木頭里的痕跡,等等。最后,他翻出那只被星星洞穿過的碗,找了半截繩子,從洞里穿進去,打一個扣,掛在腰間。

趙前進上路了。沒有人知道這一次,他是清醒著,還是在夢游。

他背著山神,在另一個三月的午夜里,出了家門。院子里的積水,落滿了孤獨的杏花,那孤獨聲,猶如檐水落缸,滴滴答答。紫燕未歸,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舊年的巢,猶如一口碗,豁了邊,舊年的唧唧喳喳在豁口處撲簌簌細細地流淌著。一些黝黑的瓦片,在更黑的黑暗里,咳嗽得更加厲害了,它們咳嗽,整個屋子都在喊疼。這些事,已經無人知曉。

好多年以后——也難以確定是哪一年——我于百無聊賴之中打開手機,瀏覽八卦新聞?;径际且恍┟餍堑钠茽€事。

我準備關掉手機時,彈出了一條新聞。標題是:男子深夜行竊驚壞大媽,警方火速出動將其現場抓獲。行竊之事,也屬平常,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本想關機,手一饞,又點開了。大致瀏覽了一下。大意是某天夜晚,一大媽幽會同跳廣場舞的男相好,兩人在公園內花好月圓,你儂我儂,直到午夜才依依不舍分開回家(當然,這種細節是否真實,也不得而知,反正是奪人眼球,賺取流量罷了)。大媽剛進小區院子,還沉浸在歡喜當中,一抬頭,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從樓房墻上走了下來,身體與墻面垂直,腳下閑庭信步。大媽以為遇見了鬼,慘叫一聲昏迷過去。叫聲驚動保安,保安趕來,將那人團團圍住,報了警。警察拉響警報,火速趕來,將那個從墻上走下來的人抓走了。

在文字下方,還有一小段視頻,是小區院子的實時監控。我點開,監控顯示時間是2025年3月9日凌晨12:30。因是夜間,監控內容模糊,靠著路燈滲過來的光,隱約可以看見人的身影。監控拍到的內容顯示那個人已經從墻上下來,被一群人圍著,旁邊躺著一個人,想必就是那個廣場舞大媽。那個被圍困在中間的人,呆呆站著,身體瘦長,一動不動,站了片刻,他一抬腳準備穿進圍墻走掉。保安迅速上前,餓虎撲食一般,把他撲倒在地上。這時候,警察來了,掏出手銬,和保安一起,給那人戴上了手銬。兩個警察揪著他的肩膀,把他的手反剪在背后,朝小區門口走去。剛到小區門口,路燈猛然照亮了警察和那個被抓的人,借著光,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扭曲的木訥的蒼老的臉——趙前進的臉,還有他那明晃晃的腦袋。而這時,視頻戛然而止。

是趙前進的臉。我雖已離開故鄉多年,在城市混著日子,也和故鄉的人極少往來,但趙前進的那張臉我還是認識。而我也零零碎碎聽過一些關于趙前進的事,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夢游時,去過我那土宅,找我閑聊。我已近十年沒有回過故鄉了,在我離開那片土地并決定不再回去時,我的故鄉就已經死了,在我背著房貸在城市有了一套一百平米的住房時,我的故鄉又死了一次。如今,看到趙前進,我突然想起,我的故鄉死了,但他們的還活著,而這一次,趙前進離開后,我們所有人的故鄉就真的死了,像一條河流,在我們的身體里,流著流著,就干涸了。這讓人無限傷感。

趙前進來城里夢游了。趙前進找到玉貞了嗎?

幾天以后,我又看到了另一條新聞,說趙前進在審訊過程中昏沉睡去,第二天醒來之后,對所犯之事堅決否認,還說毫不知曉,最后又說自己是在夢游。何其荒誕!同時,警察還在他身上搜到一塊木板,板上據說雕刻著古人畫像。經有關專家鑒定,這塊木板是陳年梨木所雕,雕工精湛,著色考究,特別是一個古人拔劍而立,四顧茫然,腳下一狗一虎,威風凜凜,極為生動傳神。作為一幅版畫,具有極高的考古、研究、觀賞、收藏價值,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而這件珍品,現在只能在博物館見到,民間極為稀少。警察審問版畫的來歷,趙前進含含糊糊,說什么山神、做夢、迷路、找人,簡直不知所云,一派胡言。

最后,趙前進被法院以盜竊文物罪判了刑。

在監獄,趙前進總是端著一只碗,坐在窗口。他給別人說,他的碗以前能盛月光,月光像胡麻油一般,在碗里來回晃蕩,聞起來涼涼的,有股桂花的香味。只是有一天,一顆星星掉進碗里,把碗打了個洞,就再也盛不住月光了。

其他人認為趙前進瘋了。

半夜醒來,人們發現趙前進像壁虎一樣,爬在墻上,來來回回,試圖擠出水泥墻逃跑。在鄉下,他可以在屋頂、在樹梢上如履平地般行走,可以隨意穿墻出入。但在城市,竟然失靈了。趙前進被送到了精神病院,電擊了幾次以后,晚上再也沒有異常了。只是偶爾嘴里還會說什么玉貞啊山神啊夢啊之類的胡話。

人們覺得趙前進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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