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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川的水岸

2021-11-12 23:32李嘉茵
雨花 2021年12期
關鍵詞:小初水庫

李嘉茵

1.沈初

如果別人不說,我可能會忘記,曾經在夜里我總會本能地找尋一種發光的東西。小時候,窗外河谷的幽綠浮光會將我魘住,我屏息凝視,眼睛不眨,后來隨爺爺搬遷了兩回住所,又隨母親遷徙城中,窗外的光越來越亮堂,厚實的窗簾也不能完全掩住,如今我習慣了戴著眼罩入睡。畏光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夜里睡不踏實,或許是理發店關掉之后才這樣。

其實我早就厭倦了和頭發打交道,每日睡前,我會發現指縫和衣褶中仍舊遺留著陌生人的斷發和鱗屑。從十三歲做到二十二歲,唯一的快樂之處在于,將一顆顆頂著亂七八糟頭發的頭顱洗滌理順,修剪成我心儀的樣子,這是一種微小的創造。當然,有時客人并不喜歡我的創造,脾氣差的會跟我爭吵,摔打座椅,大多數則在鏡前揪著頭發擺弄許久,沉默地戴上帽子,一聲不吭地走掉。這行干久之后,我見到新認識的人,比起五官,我更留心觀察對方的頭骨,這已成為一種近乎怪癖的樂趣。我的結婚對象就是這樣,他長相平平,但頭骨生得十足完美,眉骨很淡,顱頂至眉心形成一道光滑的圓弧,跟他約會時,我總想起新聞圖片里見到的盧旺達黑人飽滿潔白的頭骨。某種程度上,結婚就像摸牌,我試圖透過皮肉肌理,摸尋他們的本質。而他恰好是個經得起審視的人。在長久的相處中,我們彼此熟悉,卻總有一點隔膜。我說不清那是什么。

婚禮前夕,同事染上急癥,由他代為出差幾日。天亮之前,我們吻別,目送他離去后,我收拾東西離開他的住所,坐兩小時長途大巴,回到小時候生活的縣城,乘二十四路公交車,醫科大學站下車,走五十米左拐入巷口,第二家招牌處就是我曾經的芳妮理發鋪,現已改名。透過窗戶,我看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正拿著一塊發黃的海綿清掃椅縫間的碎發,過了會兒她停下動作,側坐在剛清理過的椅子上,翹起腿,點了根煙。

我拖著東西走上細窄的居民樓梯,繞過蒙灰的自行車、鞋架和廢紙殼,留神別蹭到墻面。幾年前有住戶私拉電線,給停放在一樓樓道間的電動車充電,電線短路,釀成火災,好在一樓人家發現得早,報了火警,沒造成太大損失,只是墻面煙熏火燎,梅雨季節潮濕,近乎被煙垢和綠霉漚爛。母親想找物業重新粉刷,樓里沒人牽頭,也就罷了,鄰居都說這樓再過幾年就要拆了。上到三樓,我拿鑰匙開了門,奶奶沖過來,揪著我的手腕,問我是誰。我揮手說,奶奶,我是你孫女。奶奶認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沉聲說,我們不會搬的,別費心了。綠色鐵門在我面前重重闔上。

我把行李堆在地上,給我媽打電話。老房子不隔音,門內沒動靜,我媽不在家。她很少不在家。我給她發了條短信,告訴她我被奶奶關在門外,無處可去。過了半小時,她也沒回。我心不在焉地瀏覽新聞,看好友昨夜發布的動態,有個陌生網友半夜發了組水邊夜晚的照片,畫質粗糙,滿是噪點,不過,在黑夜一角,我看到一些模糊的綠色光點,放大了看,不是車燈或別的什么,我想起了從前住在水邊的漆黑夜晚,有點興奮,一直以來,我以為只有我注意過它們,好像秘密的調頻終于被他人接收并洞悉,即便有些東西如今早已不復存在。

我點開他的主頁,一直翻到2009年的動態,這才知道他是誰。他改過太多次網名,那些花哨的字符很難挨個記住。很小的時候,我們一起玩過理發師的游戲,我用白色塑料袋扎住他的脖頸,拿起剪刀,上下亂剪一通,他閉上眼睛不敢看,最后在我的笑聲中哭著跑了出去。中學畢業后,他離開了縣城,成年后我們幾乎沒再見面。手機通訊錄里他的號碼躺在原處,應該也早換了。

手機電量告急,出門匆忙,沒注意。行李扔在門口,我踱步到街邊,找地方充電,拐進小賣部,從柜臺上拿了一顆橘子糖,嚼了嚼,與記憶中的同樣酸澀。拎起公用電話,話筒貼在耳邊,一時不知該打給誰。提示音響起,他回復了,說照片是在水庫邊拍的。我問是哪個水庫,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回復說,東川水庫。那一刻我意識到,他大概也不記得我是誰了,連同那些過去的事。目光在貨柜上游蕩,我看到一罐藍色的凡士林,鐵盒子在陽光下發著光。我買下它,揣在口袋里,感到一絲力量向身上聚攏過來。

2.莊宇

畢業前夕,我來到東川水庫,住了一個多月。父親早年曾在附近工作,五歲時他便與母親分開居住,我自小與他情感淡薄,因此未曾來過東川。

在東川水岸住宿的第一夜,一具棺木在我的夢中浮現。棺木理應沉重,卻浮在水上。夢醒后,望著暗沉的天花板,我反復琢磨,不知這是否預示著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抑或棺木屬于父親,他以這種方式告知我,他已不在人間。窗外疾駛而過的車影,映照著空蕩的四壁。天明之后,父親的模樣漸趨渙散,記憶退潮,僅剩一點殘影。

每日清晨,我去水庫附近閑逛,漫山遍野地走,聽雀鳥啁啾,看松鼠在林木間蹦跳攀緣,山間有野麂穿梭來去,每逢雨后,老樹根幽綠生苔,鮮色紅艷的蘑菇一茬一茬地往外冒。五月下旬,準備返程時,我卻得知論文盲審沒能通過,只得延期畢業。我蹲在屋檐下抽煙,思索以后的去向。延期的學生不提供住宿,母親同現任丈夫南下打工,父親多年前已不知去向,至今杳無音訊。小時候父親曾帶我造訪過老家的屋宅,那屋宅由祖輩建造,建在一處低緩坡下,數年前淹沒于洪水,成為一艘遠去的沉船,再也無從打撈。

當晚我跟庫管員劉建忠辭行,他問我去處,開始我有些遮掩,只說學校叫我回去處理畢業的事,喝了幾杯,索性將延畢之事和無處可去的窘境告訴了他,說自己準備南下打工,掙點積蓄。劉建忠點了根煙,沉默片刻,青紫色煙霧一朵一朵飄向屋檐。他忽然啟口說,我見過你父親,二十來歲的時候,那時你還沒出生。我問他父親年輕時什么樣,劉建忠說,長臉,頭發蓬亂,膀子很白,總戴副蛤蟆鏡,釣魚拿手。他虛起眼睛看我,說,你長得不像他。喝到最后,劉建忠仰靠在椅背上,睡去之前喃喃說著什么,我也沒聽清。

半夜,我睡不著,在水庫邊轉悠。想著關于父親的事,他年輕時在江邊上班,路途遙遠,每周回趟家,提一簍魚。有時我回家后,見甕缸有魚,才知道他回來過。有回我晚上起夜,見到一個光著背脊的瘦高男人在水池前用香皂搓洗短褲,嚇了一跳,他覺察到身后有人,回過身,沖我點頭,而后繼續躬身搓洗,肩胛突出而分明,像一對豎起的殘形翅骨。父母徹底分居后,過了半年,母親改嫁,我同他只在過年時見面,吃一頓飯,飯后他總要抽根煙,翹起腿來,彈落煙灰,眼睛斜望窗外的街景,坐一會兒,便隨著煙霧很快消失。

我望著夜晚黑沉沉的水面,想著水下之物也曾如此望向他。

夜下,暗沉水面散落光點,岸邊灌叢幽深,熒光浮游。我曾拍過幾張相片,放在空間相冊里,相冊名叫夜火,有夜里幽浮的發光魚群,也有足肢纖長的水螳螂和碧綠耀眼的草蛉蟲,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邊昆蟲,陸陸續續發了上百張,但也沒多少人注意,只有從前的一位朋友,每次都會點贊。

我沿著道路走向水管所一公里外的那座廢棄信號塔。遠遠望去,它矗立水中,連通棧橋,隱隱有肅然之氣。塔身老舊,墻根處爬布裂紋,我曾將耳朵貼覆在裂紋上,隱約聽到一陣低沉的聲音,如水下聲吶所捕獲到的動靜。說不清為什么,每每聽到這陣聲音,我心里便浮蕩起一股情緒,難以言說,卻異常真實而強烈。

信號塔有扇小窗,踮腳就能看到內部。手電筒燈光晃進來,照亮了蒙灰的窗,斑斑駁駁,內里愈發模糊,殘桌斷椅外,地上還堆放著些灰質建材,猶如自潛水艙舷窗向外所見的海底礁巖,蝕去原本樣貌,積沉為時間的遺物。

我曾想走入塔中看看,向劉建忠問起,他說這座塔在水庫建成之前便有了,早先不歸他們管理,后來才劃入東川水庫轄域,不過也就此棄置。江流截斷后,信號塔再無用武之處。他摸尋一番,也沒能找到塔門鑰匙。塔門上掛著一把方形銅鎖,鎖面生纏枝蓮紋,像是古物。借電筒的光,我觀察鎖的內部結構,回去找了根鐵絲,插入鎖孔,上下試探,鎖芯不動。我放棄此法,扶著欄桿吹了會兒夜風,便回去睡了。

第二日午后,我本要走,劉建忠想起前幾日下的網還沒收,囑我幫忙,我駕船行至水上,他拉網,十幾條活蹦亂跳的白鰱中混著幾條草鯤。收到最后,網里沉著一條十來斤的螺螄青。他說是好兆頭,要我留下嘗嘗,隔日再走。螺螄青養在甕中吐泥水,水里灑下幾勺鹽。劉建忠在廚房間切蔥姜蒜末,我躺在值班室的木板床上午睡,夢里聽見魚在甕里撲騰的動靜,水花濺了一地。其間被一通電話打斷,是小初,學生時代的朋友,已有數年沒見。我接起電話,她問我在做什么,我說,剛睡了會兒,準備起床,店里不忙?她說,年前把店轉了,想休息一陣子。我有些驚訝,一時間不知從何談起。

小初一家之前在老城區經營理發店,店鋪開了十幾年,我在那條街區長大,路過門前的紅白雙色旋轉彩帶光柱時,總會不經意地往店內多瞟幾眼。小初十三歲,開始在店里做學徒,幫著洗頭、絞毛巾、上發卷,雙手常年被化學染發劑腐蝕,又被洗發水浸泡,每到冬天便生滿凍瘡。小初成年后就出了徒,開始操刀做理發師,我不好意思再去她家理發,總會繞遠去城西的理發店。

小初問我是不是還在水庫邊上住著。我將畢業延期的事簡略地說給她,又說打算近日去南方打工。小初倍感遺憾,說,還想著哪天來水庫找你玩呢。我調侃道,下午我不走,還趕得上。小初在電話那頭沉默一陣,說,其實我這會兒就在鎮上,來幫家里人買山貨,想起你在附近,正想著要不要來打聲招呼。

最先浸入腦海的不是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而是小初十三歲時往我頭皮上抹乳白色洗發膏的樣子,洗頭床在臺階上,有點高,她稍微踮腳才能夠到。我躺下,頭懸空在洗發池中,空氣中飄漾著洗發膏的香味,摻混著燙發藥水的特殊化學氣味。調好水溫后,她干凈的額頭映入視野,她伸開十指,指肚粉白,仔細地在我腦袋上揉搓,我總擔心自己根根直豎的頭發會將她的掌心扎痛。小初在東川念完小學后,轉入市區初中,與我同校,我曾在一個午后從窗口翻進他們班,將一盒凡士林塞入她的桌肚,不知她是否感到驚訝,也不知她到底有沒有用過,我為此事籌劃許久,過程驚險,但這件事最終就像從未發生過。

我坐在床上,窗外樹枝間探出一枝桂色小花,想不起何時開的,又好像一直開在那兒。頓了頓,我說,正巧捕到一條魚,晚上來水庫吃個飯吧,吃完送你回鎮上,不耽誤。小初說,是不是有點晚了?會不會太麻煩?我說,末班公交好像是十點半,來得及。你有水庫地址嗎?小初說,之前看你發過定位,我打個車,到了給你電話。

3.沈初

時隔多年,真正見到莊宇時,我的第一個念頭仍是轉身逃走。

好像一場童年時玩過的捉迷藏,我躲入樹叢,期待自己被發現,又害怕自己被發現,便刻意弄出些細微動靜,在原地等待。他走來,順手提起地上的行李袋。我跟在他后面,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各自攀爬在記憶的繩索上,誰都沒有說話。

乘上鄉間巴士前往水庫后,我才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說去棋牌室摸了兩把牌,贏了些錢。我知道她在說謊,她去找一個叫李宏的出租車司機了。只有那個時刻,她是不甘愿被打擾的。她的隱秘外出向來不會超過一小時,那是她生命里僅剩的東西。過了沒多久,結婚對象的電話彈進來。他提醒我關掉煤氣。早上出發前,他煮了一小鍋牛奶,煎了兩個流黃雞蛋,撒了黑胡椒。碗筷堆在水池里,水龍頭還沒修好,一直滴著水。滴答滴答,仿若計時沙漏。我走得匆忙,就沒管。

螺螄青端了上來,躺在一只巨大的白色瓷盤中央。

席間,劉建忠打量我許久,我低下頭,捏著筷子,對著那條大魚的殘骸緘默。它眼白分明,眼球凸起,有些可怖。魚眼珠無人享用。我只覺得那雙眼睛始終在盯視我,直到晚餐的最后。

飯后,我和莊宇去水邊散步,走的是通向舊信號塔的那段路。我很怕他提醒我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為了不給他留下機會,我源源不斷地說了許多話。從奶奶患上阿爾茨海默癥說起,講到媽媽為照顧奶奶將理發店轉手的事。媽媽跟奶奶關系并不融洽,簡直勢如水火,甚至于,我猜她一直對奶奶的離世懷有隱隱期待,但還是使出全力照顧后者。有時我覺得她有點可憐。是的,我們都有點可憐。四周安靜下來,莊宇望著水面出神,我聽見自己提起關于結婚對象的事。他如夢初醒,抬頭看向我,我有些后悔,擔心他追問訂婚日期之類的,好在他什么都沒說。

天色漸暗,月亮滑落水中,岸邊葦草在風中起落。剛入秋,風有些悶。

我想去看照片中夜里發光的魚群,便隨他乘船前往水岸。水波平靜,密林幽深,找了很久,它們并未出現?;爻搪飞?,對岸顯出一片藍紫色的帶狀光弧,莊宇解釋說是夜釣燈的紫光,對岸有人在野釣。說起來,前陣子警察來過,有人在水庫附近野釣,下竿守釣時與路人攀談解乏,抽了對方遞來的香煙,沒過多久便覺得頭昏腦漲,陷入昏迷。醒來之后,隨身財物都不見了。沉默片刻,我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聞,幾十年前這邊發生過一場械斗,有個人被推下水,被水沖了五里路,才扒住橋墩爬上岸。莊宇搖搖頭,問我從哪里聽來的。我說,在東川住過四五年,這事所有人都知道。

我沒講出的是,在此之后,某個夜晚,我曾看到一個水淋淋的人,自黑暗的潮水中浮起,攀上窗沿,小聲敲擊玻璃,夜色沉凝,林間泛起一點淡綠的熒火。

4.莊宇

船行至水岸附近,林中透出若隱若現的火光。我說,林子對面是一個村鎮,緊鄰公路,有老鄉開了間商鋪,叫福祥商店,賣日用品。我們下船,買了煙和啤酒。小初站在林中,環顧四周,說,從前爺爺家就在附近,離得不遠。我說,后來搬走了?小初說,對,回想起來,過程坎坷。當時家里有幾畝地,還有一個橘園,為了不被淹沒,爺爺堅決不搬,整日坐在門前磨刀。

有段時間我們都沒有開口。我望著黑沉沉的水面,直至感到時間重又開始流淌,開動馬達,船向前行。小初問我在想什么,我說,它們現在都沉在水下,那些混凝土澆鑄的堅硬之物始終保持原先的樣子,或許幾百年后,會有人或其他物種去水下探測,見到那些沉睡的建筑,他們會去研究這些嗎?會知曉這里發生過的一切嗎?

我環顧四周,在水的波動中,似乎開始涌動起一陣難言的傷感情緒,好像有片輕飄飄的羽毛在空中浮游。我說,最近我在找一把消失的鑰匙,它能打開一個房間。小初問房間長什么樣子,我將船駛去信號塔下。

小初抬手摸了摸紅漆木門上的銅鎖,說,這種鎖我見過,老家東屋門上就掛著這么把鎖。從前,我想進去玩,爺爺哄我說屋里有條蛇,怕傷到人,才把蛇鎖在屋里。后來有一天,爺爺去上墳,從東屋取了香燭,門忘記鎖,我小心地探頭進去看,里面沒有蛇,墻角堆放著許多雜物,正中停著一具棺木。爺爺去世后,門還是鎖著。我想再進到里面,看看那具棺木,但我沒有鑰匙。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件可以向家里人聲張的事,整個冬天我都在研究怎么打開這把鎖。后來堂哥來我家玩,我讓他去跟大人討鑰匙,他說用不著,隨后抄起一塊石頭,砸了幾下,就把鎖砸開了。我們走進屋里,棺木消失了,我很失望。那時候我還很小,不知道棺木消失跟爺爺的去世有什么關系。

就這樣,在小初的慫恿下,借著酒意,我砸開了舊信號塔門上的鎖。門開了,室內塵灰升涌,紛紛揚揚,如一場驟降的暴雪。我后退一步,過了會兒才看清室內的一切。

墻角倒仰著一張木桌,四腿向上,挨著幾把殘缺不全的椅子。視野所限,此前未見窗下橫著一塊床板,床板與墻壁夾縫間擱著一只看不出顏色的罐子。我將床板拉開些,在罐子背后、床板與墻體的夾縫間,蜷著一團黃色紙片。我捏著一角,將它拎起,是一個臟舊的本子,帶黃色封皮。在電筒的燈光下,紙面上顯出一些字跡,辨認后,我發現那是關于頭尾燈魚的筆記,斷斷續續寫了不少。每一種類之下,都附有文字說明,并繪制了圖樣。

“頭尾燈魚,原產南美巴西、亞馬孫河流域,眼部虹膜及尾部末端都可折射光線,游動時,頭尾閃爍如燈盞?!?/p>

翻到后面,出現了一些工作記錄和學習總結之類的內容。有一篇瑣碎的短文,標題是“試論東川水庫建造的積極意義”,三五頁紙,像是草稿,刪改痕跡很多。寫字的人是從后往前寫的,或許是為了將魚的筆記部分遮掩在后。翻到最后一頁,我發現,這才是紙本原有的封皮,上面印刷著“學習手冊”四個隸書紅字,封皮角落處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莊勇。我半晌沒說話,把它拿近一些,又從前往后翻了一遍。我說,你可能不相信,其實我也不相信。

我跑到門外,景物在眼前搖晃。小初看向我,面上落了些惶惶的影子,說我喝多了。醉酒之后,我感到很容易高興,身體輕盈起來,脫下外衣,墊在床板上,和小初并排坐在上面。小初拔開最后一罐啤酒的拉環,掏出僅剩的一根煙,點燃之后,我們輪流抽了幾口。我重講了一遍父親失蹤的事,增添了些似真似幻的細節,比如,有一回他回家時,頭上纏著繃帶,我媽嚇壞了,以為他跟人打架,他只說是自己騎車沒留神,摔到路邊河溝去了。我從未與旁人說過,有時,我會夢到水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洞窟,不知通向哪里,水滲下去,形成一個旋渦,他在旋渦里伸出手,要我將他拉上岸,可我動彈不得,只得站在岸上,看旋渦將他緩緩吞沒。

5.沈初

我有沒有說過,爺爺家那口棺材,我曾經躺進去過?那時覺得它空蕩蕩的,像艘船那樣。

后來修建水庫,房屋都要被淹沒,電線桿和房屋外墻被勾出一道不間斷的紅線,標注著水位數字。我從供銷社走到爺爺家門前,墻上的數字從一百二跌到九十八,又漲到一百三。我走進東屋,只覺得房間十分狹小,不知道當年怎么停得下一口棺材。

搬至劉家莊后,因為灌溉水的引流問題,爺爺和鄰居起了矛盾,吵到最后,愈演愈烈,演變成移民與原住民的戰役,兩方執刀槍對峙,有不少還是抗戰時期遺留下的武器,在床板下躺了幾十年。我去田里給爺爺送飯,幾個好心的婆婆拉住我,不讓我上前。我伏在一片南瓜秧下,透過葉片的間隙觀察著遠處揮舞鍘刀鐵鋤的人群。許多人結了怨。那陣子特別亂,許多人家里丟了東西,也不敢聲張,怕懷疑不當站錯隊伍,會招來對方更進一步的攻訐和挑釁。后來建水庫,山體爆破時出了問題,聽說有人受了傷,消息被遮蓋,無聲無息。那時我還太小,很多事都是道聽途說,不知這些事的根由像瓜藤那樣盤根錯節。

幾年后,風波逐漸平息,不是因為上面的安撫和調停起了作用,而是大多數人選擇外出打工,村里的青年人越來越少,在外漂泊,屋子一間又一間地空下來,整個村子變得頹圮荒蕪,被水淹沒之前,便被先行遺忘了,就像這座被遺忘的信號塔。

爺爺去世前的幾年,一直奔走忙碌,在許多村落駐足,但無法真正扎根。2009年春天,爺爺和奶奶在白樺村安頓下來,就此結束了大半生的遷徙。這邊不興捕魚、種橘樹,家家都在搞養殖。他們學著養雞,一開始不行,后來慢慢摸出門道,四年里陸陸續續養到兩百多只,直到某日清早,天還沒亮,一輛不知從哪兒開來的推土機在路邊鏟土,一路鏟進大棚,將所有雞活埋了。事后得知,是為預防禽流感。

每搬去一個新處所,爺爺便念叨著搬回東川。不時聽說有人直接跑回去,不費什么事,但要長年累月東躲西藏,唯恐被發現,重又發配他處。爺爺不想這樣,他有自己的計劃。他每日很早出發,進山勘探,有時甚至消失整晚。他翻出幾十年前開會發下的筆記本,封面蓋著一枚革委會的印章,他將過去用掉的幾頁撕去,在后面寫字。

5月18日,坡上干涸的泉水忽然復活。走入深谷,總聽到火車汽笛的轟鳴,雷聲時響。

再往后翻。

不遠處那座被墾荒的山丘上,細石鋪了一條規整走道,供人擔水上下。某日午后,沙石埋覆走道,瀑布般沖瀉而下。

像是在記敘日常生活,卻有種異樣感覺。后來我才明白,他對滑坡事件的發生懷著不盡然的期待,新的家園被摧毀,便有理由搬回原籍。最終,那件令他既擔憂又興奮的事始終沒有發生。

爺爺去世后,奶奶跟父母商議,將他的棺材運回東川,找一處不怕水淹的高地,壘個墳頭。啟程前夜,下起大雨,天亮之后,棺材和靈棚都不見了,幾番尋找無果,奶奶大病一場,整日呆坐水邊,誰喚都不應,心智變得仿如孩童。媽媽將她接到城里,重新教她穿衣穿鞋,算數識字。在醫生的建議下,媽媽還翻出我幼年時的玩具。此后,奶奶便坐在沙發上,整日擺弄積木、象棋和拼圖,一有外人出現在家中,便會放聲大哭。

6.莊宇

半夢半醒之間,附近山寺鐘聲響起,我醒轉過來,眼前天光晦暗,一下一下數著鐘聲,不多不少,六下??聪蜷T外,水上飄漾著一層薄霧。小初不知何時醒來,已注視我許久,好像一直在等我醒來。

砸斷的銅鎖被扣起,虛掩在門前。我們走回水管所,小初坐在一邊,看我一絲不茍地洗漱。我幫她取出新的牙刷,打來一盆熱水,她捏著一塊毛巾,對著一面模糊的鏡子慢慢擦臉,貼靠得近,鏡子蒙上水霧。我回到值班室換下沾滿灰垢的褲子,小初鉆進我的被褥,緊繃整夜的身體松弛下來,我抱住她,手掌摸觸她后背的兩塊肩胛骨,輪廓突起,背脊如一片下沉的原野。骨骼纖瘦,肋骨如魚刺般根根分明。她的頭顱靠在我的頸窩處,伸出手,摸著我的頭發。我說,頭發長了。她不作聲,手指從顱后繞至額骨,慢慢撫過我的眉弓,像在摸索些什么。結束之后,她食指按住我眉心處的凹痕,問我疤痕的來由。我說,小時候不會騎單車,我爸教了一下午,有點不耐煩,我只好硬著頭皮騎上單車,沒幾步就摔下來,磕在了路邊的石頭上。

一覺睡到中午,劉建忠已擺好飯菜。我沒再說走的事,他也不問。這夜之后,我已不再急著離開。飯后,我陪小初去鎮上閑逛,她走進商店講電話,跟結婚對象說,回老家住幾日,今日準備去拜訪山中隱居的小學老師。放下電話后,她從柜臺上拿起一塊紫色泡泡糖,剝開糖紙塞進嘴里,垂下眼睛,緩慢咀嚼。

我們沿著落滿塵灰的鄉間公路走回水庫,天色轉暗,濃云壓覆。天黑以后,開始落雨,劉建忠拿上電筒,說去壩上轉轉,要我留意電話,可能會接到泄洪通知。一陣雷聲響過,夜里停了電,電話打不通,我找來應急燈,讓小初留在原處,而后向外走。

路越走越暗。江天已被雨水浸沒。排洪閘的堤壩盡頭,樹叢掩映,穿雨衣的男人站在壩上,手上拽著漁網,試圖趁漲水捕魚。水已淹至他的小腿。

水漲之時,水面上出現一個洞窟,水滲下,形成旋渦。

我向前奔跑,站上河堤,那一瞬間,江潮奔涌而來,我落入水中,在水中上下沉浮。

不知過去多久,我站起身,眼前昏暗,光線微弱,一處上世紀的建筑群落在前方顯影,古塔、牌坊、文廟依次排布,近旁有座鐘樓,表盤模糊,看不清指針的所指。久不見日光,建筑表面已被青苔覆蓋,不見底色,影像交疊連綴,仿若一座古舊的宮闕。道徑一側的巨型樹冠上橫列方形樹屋,走近后,才看出是一具懸棺。一點幽戚的日影,在青石板路上粼粼波動。

遠遠看見福祥商店的招牌。我走入其中,店內無人,祥叔不見蹤影,柜臺下沉寂著一排香煙,房間昏暗,透過玻璃柜,香煙外殼泛著蒼綠色光。柜臺上放著一個鐵盒,里面是些橘子糖,糖心都已融化。角落的冰柜破敗泛黃,我抬眼去看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八分。墻上的時鐘沉寂著,已不再走。

忽然想起什么,我快速穿過林中曲徑,來到水岸邊。水庫業已不在,四下皆是茫茫水域,江岸上房舍密布,水面平靜。而在更遠的江岸盡頭,一團云水中,黯淡日光下,我看到了紅白信號塔的尖頂。它矗立水中,連通棧橋,隱隱有肅然之氣。塔身老舊,墻根處爬布裂紋。我走上前去,注視著水面的波動。

他就是從那團幽暗的旋渦中浮現的。

他長臉,頭發蓬亂,穿件背心,膀子很白,皮膚如蟬翼般透明,看上去如此年輕,像一名剛剛長成的青年。他開口說話,我仔細地聽,耳畔全是氣泡碎裂的聲音。他向我招手,手掌像透明的蹼,皮層之下的青色血管歷歷可見。在水下,我聽不清他說的話,他的表情逐漸變得柔和而憂傷。在他的目光洗禮中,我用手背蹭著臉頰。的確,我生得同他一點都不像。

他走上岸,走入塔中,拉拽繩索,升起紅色航標,站上瞭望臺,手持望遠鏡觀測江面,在筆記本上涂寫圈畫。而后走入室內,在一臺臟舊的紅色電話機旁邊守候,等待信號指示電話鈴聲響起,但從頭至尾也沒等到。

最后,他關門落鎖,示意我走出去。我站在原地不動。他問,還記得去祖屋的路怎么走嗎?我說,記得,你帶我去過,我在那條路上摔過跤,留下了疤痕。他點點頭,說,再去看看吧,走路小心一點??赐昃桶堰@些忘了,不然你是無法好好過活的。

離開前,他沖我擺手,動作僵硬,如一只努力揮動鰭狀前肢的海象,隨后走下旋轉樓梯,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潛入旋渦,游向更深的暗域,就此消失無蹤。

我凝視水中的旋渦,一股困倦之意襲來,江天一色,猶如倒置,眼前之物都在旋轉。浸入夢的泥潭,昏昏沉沉,如被漁網罩住。許久之后,我感到一股力量在體內涌動,一陣搖晃過后,網兜破水而出。

天光明朗,我躺在一塊岸邊青石上,劉建忠坐在身邊。我問他,水邊捕魚的那人去哪兒了。劉建忠起身四顧,說,在江邊走,沒見到人。這天氣,怎么會有人捕魚呢?我說,那人穿件深綠雨衣,很快就消失在水中了。劉建忠掏出根煙,擦燃火柴,不作聲。

7.劉建忠

這段記憶本不應再提起。萬物在生長,世界在變,樹的紋路就像星系,蟲蟻附于其上,目之所及,僅有片影和斷面。人們試圖召喚真實,真實是面風箏,只有一根在虛空中游蕩的線繩,牽引著一只只徒勞去抓握的手,會讓人一心盯牢天空,忘記路要怎么走。

我第一次見莊勇時,才十八歲,他二十三,已經在江邊信號塔上待了好多年。汛期常有洪災,有一陣子,莊勇閑下來便開始琢磨修建水庫的事,還給縣水利部門的人寫過意見書,當時縣里確實有此計劃,但還在醞釀,看到他那份內容翔實的意見書,便讓他加入工作組。實地考察后,建設圖紙很快確定下來,困難之處是勸說臨岸村民搬遷他處。那段時間,莊勇不再畫圖紙,也不怎么來塔上值班,而是跟著工作組挨家挨戶勸說。

山體爆破時,巨響轟鳴如驚雷滾落,遠近人群都被駭住,前線爆破工人渾身一顫,倉促后撤。碎石砸落腳邊,山體轟然而倒,煙塵四起,深棕色蘑菇云騰起萬丈。待煙霧被風驅散后,鎮醫院已躺入幾名傷者,在賠償協議上簽過字,出院后都對此事保持緘默。

在堤壩潰決的暴雨之夜,大家都不曾想起這與三個月前的爆破事件有何關聯。莊勇在雨夜的巡查中最先覺出異樣,浪濤波涌之中,壩身顯出紋路,逐漸擴散,從內里探出一道裂痕。他跑回塔上,打電話報告防汛組,隨即趕往下游村鎮,告知干部組織疏散。河道附近有戶沈姓人家,看沿岸水流平緩,認出莊勇是工作組成員,便以為潰堤一事是騙他們搬離的說辭,不愿離開。后半夜,河水漲起,房屋四面被水包圍,一家四口摸黑爬上房頂。

莊勇劃船駛去,船身窄小,一次僅容一人。折返幾回后,只剩一老一少,他回去載老人和孫女時,水流愈發湍急,船身搖晃得厲害,女孩不慎滑落水中,漂流幾米,攀住一棵樹的枝干,莊勇探身過去,讓她抓住船槳,試著將她拉回船上,女孩不敢松開手邊樹枝,船槳被水流帶走,最后他跳到水里,游過去,讓她抱住他的脖頸。在急流的沖蕩中,他們一同被水裹挾而去。洪水退去后,人們在浮木上發現了女孩,身上系著件紅色救生衣。

那是1999年7月的一個雨夜。莊勇就此消失,消失在新世紀到來之前。他失蹤第二年的8月份,工作組收到一份上級下發的文件,因鎮政府人事關系變動及建設撥款問題,東川水庫暫停修建。重啟之日未定。工作組就此解散。

巡查那夜,本應是我值班,可那天我喝了太多酒,睡去之前只來得及叮囑莊勇穿上雨衣。雨衣掛在門后,深綠色,領口處的繩扣斷了,兜帽戴不住,總往下掉。

8.莊宇

為印證劉建忠的話,我翻遍了那幾年的新聞報道,他的名字從未出現在報紙的任何角落,連夾縫廣告都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已愈發淡薄,我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尋找。

那段日子,小初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們在山中找到一個棄置的谷倉,又在山腰久無人住的荒屋里撿到一面破碎的鏡子,我將它搬回谷倉,鏡子的光明晃晃的,映上她的面龐。對著鏡子,她掏出把剪刀,讓我坐在光里,為我修剪頭發。剪刀眼熟,沾點銹漬,曾剖開過螺螄青的魚腹。她沒再像從前那樣捉弄我,而是精心修剪,一絲不茍。結束后,又輕輕吹去我脖頸間的碎發。

而后,她在我面前坐下,將那把剪刀遞給我,要我幫她修剪頭發。隨意剪,她說。我拿起剪刀,像模像樣地剪了幾下,開始時下刀利落,后面愈發膽怯,不知如何去剪,怕剪壞她精心打理的長發。小初見我為難,從我手中拿過剪刀,熟練地剪去鬢邊遮目的幾縷長發。她在鏡中落下一滴眼淚,我沒注意到。隨后她開始熟練地揮舞剪刀,如面對金黃麥田時舉起鋒銳的鐮刀,干脆利落,滿頭斷發紛紛落下。我攥住她的手,試圖去搶奪那把剪刀,在爭搶和晃動過程中,刀刃刺破了她的耳朵。

我扔下剪刀,小初蹲在地上,眼淚隨血一起流下。她說,一起走吧,去別處,去南方,去哪兒都行。我說好,蹲下身去,抱住她的肩膀。

她將我推開,拾起地上的剪刀,蹭去灰垢,輕聲說,這里沒有發光的魚群,對不對?

小初說想再去河上看看。

夜里,船在黑水中穿行,林間幽暗,不見光亮。我們并排躺在船板上,一起望向夜空。她漫無目的地晃著手電筒,光線散逸,在夜中游蕩,似在尋找什么。

忽然,她坐起身,指著某處說,那邊好像有東西,挺亮堂。

順著小初所指的方向,我看過去,水面上有什么在掙動。船行到光亮之處,一叢樹冠上掛著一只漁網,網里兩條魚,白鰱稍大,鯽魚稍小。下午泄水后,水位降下,魚仍被覆在網兜中。我疑心風雨中見到漁人一事是不是真實的。我拿起竹竿,將網撥弄下來,解開牽繩,浸入水中,銀色鱗片在月光里浮動。魚隨之潛游,擺尾而去。

船行至昨日停泊的地方,小初透過密林,看到那束來自福祥商店的光源,輕聲說,不早了,靠岸吧,我就在這里下船。

沉默了會兒,我低下頭,捏握著她的手指,逐漸用上力氣,越握越緊,最后緩緩松開。我說,也好,趕得上末班車,回到城里就快午夜了,有人接你嗎?

小初不作聲,垂著眼睛,望著夜里的水波。過了許久,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要我等她走后再看。

她走下船,白色身影消失在林間。

信很長,我在電筒的光下讀。

我趴在木板上,渾身僵冷。木板一端,攀著一雙手。有幾次,手離開木板,浮在旁邊,我去拉它,手便擱回,好像隨我擺弄。我去探手上的脈搏,手的皮膚光滑涼膩,不帶體溫,我想起了過年時奶奶做的凍豬皮。我又冷又餓,眼淚流了下來,周遭水浪翻卷,我想象著自己被掀入水中,或撞上礁石,在黑暗的河流上,永無止境地漂下去。想到此處,我壯起膽子,慢慢探身過去,沿手腕摸索至前臂,解下救生衣的那根懸垂的線繩。

沒讀完,紙張落入水中。只隱約記得最后一句話是,“隨著水流,就這么漂下去,知不知道我們最終會去往何處?”

關掉馬達,船在水上飄蕩片刻,忽然不知該駛向哪里。

我閉上眼,鉆入水中,心如一片羽毛般沉落,等待那些來自過去的事物復現。那些沉在水下的事物,亭臺宮闕,山野古寺,堤邊的吊腳樓和瓦屋,往復的泊船,以及那些被遺落在過去的人,我等待他們向我走來,注目,凝視,閑談,彼此問候。最終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我感到身體在下沉。

不知過去多久,黑暗中,有一點淡綠的熒光浮動,光芒微弱,是一只落單的頭尾燈魚在水下浮游,不知何故,出現在此刻。我向它伸出手去,不得不說,它十分美妙,美得帶些虛妄,如一張塑料景片。

探出去的手,沒碰觸到任何事物,身體卻開始上浮,不由自主。哪怕我使力抵抗,攥緊拳頭,揮舞手腳,試圖抵擋浮力,背部還是露出水面。我在水中抬起頭,水波寧靜,一片闃寂,夾雜夜蟲鳴聲。眼前,只有一條燈與月光都照不盡的河流。

我翻過身去,仰臥在水上,在黑暗的河道中,松開雙手,等待東川的水波將我送去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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