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曠野》看日本女性的婚戀觀

(山西旅游職業學院 旅游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31)

活躍于近代日本文壇的堀辰雄因散文《起風了》被選入我國日語專業精讀教材，在我國學界知名度很高。日本古典文學名著《古事記》《日本書紀》《萬葉集》《拾遺集》等文獻中對訪妻婚制的論述,對堀辰雄影響很大。日本大文學家芥川龍之介打破私小說的桎梏，利用西方文學創作方法將日本古典中的故事進行改編，給作品賦予新的內涵。受芥川龍之介的影響，堀辰雄意識到私小說是日本式的文學，與外國小說相比，缺乏情節和浪漫，枯燥無味，他通過對《拾遺集》等日本古典文學進一步挖掘、改編，并與西方文學心理主義進行融合，逐步形成了獨特的文學創作風格，確立了“虛構的浪漫”文學形式，創作了《曠野》等一系列文學作品。貫穿《曠野》的主線是訪妻婚制下的日本女性的婚戀觀。訪妻婚是日本古代的婚姻形式，盛行于大和至平安時代。在訪妻婚制下，夫婦別居，各自與自己母親和同母兄弟姊妹同住。這一婚戀觀對堀辰雄本人的戀愛、婚姻生活也產生了重大影響。以下從文學和文化跨學科角度結合日本古代的訪妻婚制度、堀辰雄的生平就《曠野》所體現的日本女性的婚戀觀進行剖析。

一、日本古代盛行的訪妻婚制剖析

日本歷史分為上古(公元646年大化改新以前)、中古(奈良時代、平安時代)、中世(鐮倉時代到日本戰國時代)、近世(江戶時代)、近代(明治時代至昭和時代前期)、現代(二戰后至今)等六個時期。上古、中古統稱古代。在原始社會初期日本人實行族內婚，后來發展為族外婚。在族外婚制下，子女由母親養育。在公元7世紀之前,日本社會基本上屬于群婚和訪妻婚制,不舉行正式的婚禮儀式。訪妻婚是族外婚的主要形式。從公元7世紀至12世紀,訪妻婚進一步完善起來，形成招婿婚制。招婿婚是指男子入贅到女子家。在招婿婚制度下，一般要舉行結婚儀式。這一儀式稱作“三月餅”，女方母親用糯米做成帶美麗花紋的一色餅送到女兒房里,給與女兒同居的男子吃,表示接納該男子為家里的一員。

訪妻婚在日本盛行的原因如下：其一，日本是島國，與外界隔絕，社會發展程度遠遠落后于中國；其二，儒家學說主張男尊女卑，雖然很早就東傳日本，但因佛教和神道長期在日本社會占統治地位，在鐮倉時期之前儒家學說并未對日本社會產生太大的影響。

堀辰雄在《曠野》中講了一個訪妻婚制下的愛情故事，詳情如下：

破落貴族家的中務小姐信奉婚戀自由，和低級官吏兵衛佐相好。二人每晚幽會時，她父母都熱情款待兵衛佐，還給兵衛佐零花錢。中務小姐的父母相繼過世，坐吃山空，奴仆們都離開了中務小姐。盡管深愛著兵衛佐，但為他的前途著想，中務小姐勸說兵衛佐和有錢的貴族女子交往。兵衛佐假意拒絕之后就和中務小姐分手，和其他貴族女子幽會。后來，兵衛佐升任近江國國守。中務小姐一直思念著兵衛佐，但是兵衛佐之后杳無消息。為了生存下去，中務小姐只好委身于來京都執勤的有婦之夫近江郡司的兒子?？に镜膬鹤訜o法給中務小姐名分，回到近江時讓她扮作婢女。兵衛佐到郡司的兒子的府邸做客時，與中務小姐重逢，開始敘舊。中務小姐躺在兵衛佐的懷中，臉色逐漸像死灰一樣，奄奄一息[1]。

堀辰雄并未指出中務小姐的死因，留給讀者思考的余地。

《曠野》中的婚姻形式屬于典型的訪妻婚。兵衛佐每天夜里去中務小姐家和她幽會，中務小姐的父母不僅不干涉還從中撮合。兵衛佐短則翌日清晨離開，或回自己家或去衙門上班。兵衛佐回家后，向中務小姐贈詩，表達思慕之情。按照當時的風俗，男子連續三天到女子家幽會之后一起吃年糕，就算正式入贅。女方的親戚們和熟人們參加年糕婚宴，男方的父母和親戚并不參加。之后，男子就可以長期居住在妻子家里。男方和女方的財產分別由雙方的氏族來管理。夫婦之間生的孩子由娘家來撫養，財產由女兒來繼承。在《曠野》中，中務小姐和兵衛佐還沒有到舉行吃年糕這一步就分手了。

在《伊勢物語》《源氏物語》《雨月物語》《淺茅宿》等日本古典名著中都提到訪妻婚，與《曠野》的描寫有很多相似之處。

二、訪妻婚制下的日本女性的婚戀狀況

在古墳時代、飛鳥時代、奈良時代，日本正處于母系氏族社會，母權占優勢，盛行訪妻婚。直到平安時代(794-1192)，訪妻婚依然盛行。如果男女兩家離得遠，男子就會非常辛苦，很難維持穩定的婚姻關系。如果男方長期不去女方家幽會，婚姻就會自動解除。男女雙方婚戀自由，不受父母干涉和社會觀念的束縛。堀辰雄的《曠野》中的中務小姐無論父母在世時還是在父母離世后在婚戀問題上都是自己做主。詳情如下：

中務大輔和老伴、愛女一家三口相依為命。女兒長大了，老兩口擔心自己死后女兒無依無靠。經人介紹，老兩口選中了一個叫兵衛佐的年輕人和女兒交往。女兒和兵衛佐墮入愛河。不久，中務大輔夫婦相繼過世。兵衛佐照舊每晚來會中務小姐，百般安慰、體貼。盡管中務小姐深愛著兵衛佐還是勸兵衛佐另尋新歡，想她時隨時來相會。之后，兵衛佐音信皆無。半年后，近江國的郡司的兒子來到首都負責在皇宮輪值，看上了中務小姐，對中務小姐的遭遇也深表同情，答應輪值結束后帶著她回近江國。中務小姐意識到永遠見不到兵衛佐了，最終答應和近江國郡司的兒子幽會[1]。

在訪妻婚制下，連孩子的母親也難確定誰是孩子的生父。百人一首中的詩人之一和泉式部在聽說丈夫在外放地方官時和其他女人廝混后開始放蕩不羈，“夜夜做新娘”，一生中總共和六十多個男人幽會。然而，和泉式部并未受到社會道德的譴責。這是因為在訪妻婚制下，無論男女，婚戀自由。當時，負心漢也很多。堀辰雄在《曠野》中指出兵衛佐雖然一直愛著中務小姐，但是唯利是圖，見利忘情，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甲可以一比。

兵衛佐有了新歡后，并未忘掉前妻中務小姐，在春末的一個傍晚，兵衛佐又來到中務小姐家,看到房屋破敗不堪，沒有燈光，認為中務小姐或許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就斷了見中務小姐的念想。其實中務小姐在房間里睡著了[1]。

堀辰雄痛斥郡司的兒子玩弄善良的中務小姐的感情，是不忠于愛情的負心漢。

郡司的兒子任滿要回近江國，舍不得中務小姐，但是擔心父母、妻子反對，讓中務小姐以婢女的身份跟自己回近江國。中務小姐不得已答應了他的要求，感到前面的人生道路是一片曠野[1]。

由此可見，小說篇名《曠野》是指中務小姐內心像曠野一樣，渺茫和痛楚。負心漢即便是生活在其他時代也依舊是視婚戀為兒戲。另一方面，盡管在訪妻婚制下有可能出現和泉式部那樣的放蕩不羈的女性和負心漢，也有像中務小姐那樣對愛情堅貞不渝的女子。中務小姐說：“只要兵衛佐幸福，我死了也值得”便是明證。通讀《曠野》原文可以看出，堀辰雄并未明確說出故事具體發生在日本的哪個時代，對訪妻婚制度也未進行任何評論。不過，閱讀作品可以在字里行間清楚地感到堀辰雄對中務小姐抱有極大的同情，在女子不受道德約束的訪妻婚制時期，中務小姐能做到這一點實屬難能可貴。

三、訪妻婚制下婚戀觀的變化脈絡

訪妻婚制下的日本女性的婚戀觀有一個曲折復雜的變化過程。

在武家時代(12世紀以后),夫權得到加強,納妾現象增多。鐮倉幕府成立后，日本的王朝時代結束，訪妻婚制逐漸衰落。在武士掌權時期和戰亂時期，諸侯們為了鞏固自己的地盤或者搶奪其他人的地盤，和其他諸侯實行聯姻。女子婚戀自由程度遠不如訪妻婚制時期。

江戶時期，為加強統治，德川幕府將朱子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儒家的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理念逐漸向日本社會滲透。訪妻婚制徹底消亡，女子要嫁到男子家，還要隨丈夫的姓，必須堅守婦道，失去了婚戀自由。丈夫一旦發現妻子不守婦道，就一紙休書將妻子休掉。而針對丈夫的納妾行為，妻子敢怒不敢言。

明治維新初期，為了富國強兵，政府實施全盤西化政策，西方思想席卷日本，興起自由民權運動，限制婚戀自由的儒家思想受到重創。日本女性開始追求個性解放，要求婚戀自由，深藏在日本女性內心深處的針對訪妻婚制下的婚戀自由的記憶又復蘇了。明治政府在鎮壓自由民權運動的同時，加強了對日本女子的思想控制。日本政府認為女子婚戀自由對家庭、社會和國家的穩定不利，國粹主義，將神道和儒家思想作為官方意識形態，讓元田永孚等御用學者制定《教育敕語》，要求婚姻要明媒正娶，女子作賢妻良母。日本女子失去婚戀自由，日本古代的訪妻婚制的影響消失殆盡。1904年12月28日，堀辰雄出生于東京，父親是士族出身，在東京地方法院供職，母親是商人的女兒，是側室。父親的正妻來到東京后，生母帶著堀辰雄凈身出戶。男尊女卑導致生母得不到正妻的名分和權益，給少年時期的堀辰雄造成了精神上的創傷。

一戰結束后，受西方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日本興起了大正民主運動。日本古代的訪妻婚制下的自由婚戀意識再次復蘇，日本婦女強烈要求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在這一社會背景下，有的日本女子勇敢地向父權、夫權挑戰，自由戀愛，自由結婚。堀辰雄上中學時成績優秀，1921年考入第一高中理科，在神西清的引導下，開始喜歡文學。1923年9月1日，發生關東大地震，堀辰雄的生母不幸溺水身亡，年僅50歲，受此打擊，堀辰雄患病休學。1924年7月，堀辰雄帶著自己寫的稿子，拜訪當時日本文壇泰斗芥川龍之介，得到他的賞識。一來二去，堀辰雄愛上了芥川龍之介的女兒芥川總子。名師出高徒，堀辰雄在芥川龍之介的指導下，文學創作的技能突飛猛進，令日本文壇對堀辰雄刮目相看。[2]1927年7月，芥川龍之介自殺，堀辰雄在精神上受到重創，幾乎對人生絕望。1927年9月，堀辰雄和芥川龍之介的外甥葛巻義敏一起編纂《芥川龍之介全集》。1929年10月，堀辰雄和日本文壇的新感覺派代表作家橫光利一、諾貝爾文學獎川端康成等人一起創刊《文學》雜志，為日本文學家發表主張男女婚戀自由的作品提供了一個重要平臺。堀辰雄和芥川總子雖然沒有終成眷屬，但曾經自由戀愛是不爭的事實。大正時期(1912年-1925年)時間很短，大正民主運動虎頭蛇尾，日本女子的婚戀自由如曇花一現。

到了昭和時期,日本國內禁止發表宣揚婦女解放、個性自由、男女平等、戀愛自由的文學作品。日本政府要求婦女做賢妻良母，維持家庭的和諧穩定，為國家多生育兒女，保障兵員。盡管如此，日本古代訪妻婚制下的婚戀自由對堀辰雄的影響有增無減。1941年10月，堀辰雄參觀了大和的古寺，開始構思小說《曠野》。[3]1941年12月末，堀辰雄引進西方文學的創作手法對日本古典作品《拾遺集》進行了改編。在基礎上，堀辰雄創作了《曠野》，在雜志《改造》上發表?！稌缫啊吠ㄟ^寫古代訪妻婚時期的女性的婚戀觀婉轉地表達了對西方式的自由戀愛[4]、男女平等的憧憬，在日本社會上引起了轟動。這時，日本已經偷襲珍珠港，悍然發動了太平洋戰爭。日本政府在國內加強了對反映現實生活的小說的審查，很多作家就此擱筆，日本文壇萬馬齊喑。堀辰雄在《曠野》中借中務小姐的婚戀故事曲筆表達了應該允許女子婚戀自由的主張，通過了日本當局的審查，得以發表，給沉悶的日本戰時的文壇吹進了一股新鮮空氣。[5]因為這一原因，《曠野》成為堀辰雄的后期代表作，在堀辰雄的所有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

四、日本古代女子婚戀觀對日本社會的影響

訪妻婚制在武家社會逐漸衰落，在江戶時期因朱子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受到重創。從武家時代到現代，日本社會也存在重男輕女現象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日本婦女一直沒有纏足習慣，可以拋頭露面，父母雙方的親戚名稱完全相同，與其他國家相比，日本婦女依然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因此，在西方的男女平等思想傳入日本時，很快為日本社會接受。堀辰雄的《曠野》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引起轟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6]。二戰結束后，在麥克阿瑟的主導下，日本實行了戰后民主改革，承認女子的參政權，女子獲得了與男子相同的就業機會。以訪妻婚為基礎的日本古代女子的婚戀觀再次復活。日本女子可以自由戀愛，婚姻不再由家長包辦。男女約會時在飯店吃飯，看電影等都要AA制。當然，日本女子在婚姻大事上也會征求父母的意見。日本人結婚，女方不收彩禮錢，也不要求男方必須買房。如果雙方父母有條件的話出錢共同買房或出首付，如果沒有經濟實力，小兩口結婚后租房住。1953年5月28日，堀辰雄的咳血病惡化，不治而亡。臨終之際，堀辰雄對一直守在身旁的妻子說，日本女子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婚戀令人感到欣慰。

五、結語

綜上所述，貫穿《曠野》的主線是訪妻婚制下的日本古代女子的婚戀觀。但是，作品中并沒有“訪妻婚”字樣。如果不仔細閱讀的話，就會漏掉這一重要的信息?！稌缫啊分v述了訪妻婚制時期的愛情故事。故事主線分明，人物形象鮮明，既有日本私小說式的心理活動描寫，也有西方小說式的故事情節，堪稱“和洋折衷”，東西合璧。不僅如此，堀辰雄在《曠野》中以曲筆表達了對自由婚戀的憧憬。在閱讀或者研究日本文學作品時，要對日本社會和歷史有所了解，才能真正理解日本文學作品的內涵。在五世紀儒家經典、漢譯佛經以及其他中國典籍隨著漢字傳到日本，滲透到日本社會。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會一廂情愿地認為和中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人的思想、文化和中國大同小異。其實，日本的社會、文化等有很多地方和我國大相徑庭，如果不注意的話就會造成對《曠野》等日本文學作品的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