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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左傳》所見“亡人”語義

2021-12-31 20:24董雨康
關鍵詞:衛靈公臣子左傳

董雨康

(青海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青海西寧 810008)

《左傳》所載“亡人”多指出奔逃亡的貴族,“亡人”一詞共出現12次,所記“亡人”出奔之事較多。有學者認為,在獨立國家意識尚未形成且各國為了招徠人才或政治投機而對“亡人”來者不拒的情況下,出逃的“亡人”往往有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對于春秋時期的貴族階級來說是無毀于榮譽的,不過是生活方式的變更。[1]事實上,從“亡人”一詞表現出的語義看,前賢論見稍有偏頗之處,《左傳》所見“亡人”一詞含有貶損或自嘲之義,是當時歷史語境下的特殊產物,值得進一步研探。

一、“亡人”的語義

《左傳》多使用“奔”“出居”“亡”等詞匯來表述人的出奔逃亡?!巴觥币辉~在《左傳》里有多種含義,可指國家、家族的衰敗覆亡,也可表達具體的某人或某幾個人逃亡。宋元公和華多僚的對話就有:“司馬以吾故,亡其良子。死亡有命,吾不可以再亡之?!盵2]第一處“亡其良子”和第三處“再亡之”,應釋為使之逃亡,第二處的“死亡”則分別指死亡和逃亡兩種狀態。也就是說,“亡”字可以表達“使之逃亡”和“逃亡的狀態”兩種含義,而“亡人”可釋為逃亡的人。在宋元公看來,讓華貙“亡”對不起和他有生死之交的華費,而華多僚則認為,“亡”不過是比“死”輕一些的懲罰方式。這足以說明,“亡”一字在使用時,多是帶有貶損意味的。有學者稱,出奔逃亡是一種有準備有選擇有退路的政治出行[3],但從宋元公對于華貙“亡”的猶豫態度之中,可以看出這種逃亡并非從容之舉。當“亡”字以“亡人”一詞的方式連用,“亡人”一詞也帶有了貶損之意。

“亡人”一詞可分別用于自稱或他稱兩種情況。首先,“亡人”一詞作為自稱時含有貶義?!蹲髠鳌分行l靈公就曾數次以“亡人”自稱:“亡人不佞,失守社稷,越在草莽……”[4]其意為自己是無能的“亡人”,丟失了自己的國家,落魄于草莽之中。在這里,衛靈公以“亡人”自稱,實際上是一種自嘲,承認自己的無能和無奈,感嘆自己的落魄。同時,又有“亡人之憂,不可以及吾子;草莽之中,不足以辱從者”,意思是說,“亡人”的憂患,不能落到客人的身上,雜草叢中的人,不足以勞駕隨從。衛靈公以“亡人”一詞自稱時,總是將之和“草莽”一詞相提并論。對貴為國公者而言,“草莽”指涉其失勢的落魄狀態,含有自貶之義,自稱“亡人”者當然也有同樣的語義。

與衛靈公一樣,出奔逃亡之中的魯昭公也自稱為“亡人”。荀躒以晉定公的名義安慰逃亡中的魯昭公:“寡君使躒以君命討于意如,意如不敢逃死,君其入也!”魯昭公云:“君惠顧先君之好,施及亡人,將使歸糞除宗祧以事君,則不能見夫人。己所能見夫人者,有如河!”[5]魯昭公在自稱“亡人”時,是面對晉定公使臣的一種謙稱,在這一句中,魯昭公自稱“亡人”以示卑下,然后想辦法提出自己的一個不情之請,其實也說明,“亡人”一詞表達出的仍是自謙、自貶之義。顯然,“亡人”作為自稱時表現出一種窘迫難堪的狀態,其使用時的語境自然是謙卑或者自卑的。

其次,“亡人”一詞用作他稱時同樣也有貶義?!巴鋈恕币辉~在《左傳》中用于臣子控告或者誣陷別的臣子,聲稱其他臣子招納“亡人”,以此激怒君王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除前文中提到的華多僚向宋元公誣陷華貙時用“亡人”一詞外,宋平公時期,寺人柳也用了同樣的方法來陷害敵人華合比,聲稱“合比將納亡人之族,既盟于北郭矣”[6]。宋國寺人柳受到宋平公的寵信,太子佐討厭他,華合比“欲殺之”,寺人柳知道此事后,就偽造盟書,誣陷華合比,宋平公因此驅逐了后者。從這里可以看出,接納逃亡的“亡人”在君主眼里是一種等同于反叛的罪行,懲罰方法無外乎驅逐或處死,說明臣下不可接觸或招納“亡人”,因為此乃一種觸怒君主的行為,是一種僭越和叛逆。

晉懷公對“亡人”亦并非寬容,雖其父晉惠公曾經是“之人”?!蹲髠鳌份d:“九月,晉惠公卒。懷公立,命無從亡人,期,期而不至,無赦?!盵7]晉懷公下令不得跟從“亡人”,按時歸國者可得到赦免,不按時歸國的則不會赦免。一方面,“赦”一詞所針對的對象必須是有罪的罪人;另一方面,針對國君而言,“亡人”是有罪的,所以對有罪之人才需要用赦免來展現國君的寬容態度,而不服從赦免的“亡人”是可以且應該被懲罰的。晉懷公此舉看上去不夠寬大,但在當時已是一種善舉。不過,從當時的語境看,國君對于“亡人”的態度總體上是不友好的。

綜上所述,從《左傳》所見“亡人”的自稱和他稱看,“亡人”一詞都帶有貶義,或是自賤自謙之稱,或是對逃亡之人的貶稱,“亡人”一詞反映出的社會行為并非無毀于榮譽,相反帶有明顯的貶損之意。

二、“亡人”語義形成的原因

“亡人”語義的形成,首先與春秋時期的社會政治背景有關。盡管春秋時期出現禮樂崩壞現象,不僅流亡者眾多,且有諸多如晉公子重耳攜大量從亡者的出奔者,社會影響力很大[8]。但是,禮樂宗法制度對人們的行為仍有較強的約束力,尤其是從與“亡人”對立的政治集團或個人角度看,“亡人”脫離了宗法制度的約束,游離于政治體制之外,本身就是有罪的?!蹲髠鳌ふ压辍罚骸皶弧毖嗖畛霰箭R’,罪之也?!盵9]《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書曰‘出奔’,罪高止也?!盵10]從這兩處記載看,在春秋時人的觀念里,出奔逃亡本身就是一種有罪的表現,作為出奔逃亡之人的代稱,“亡人”一詞本身就指有罪之人。

楚靈王即位后,“為章華之宮,納亡人以實之”,無宇的守門人逃到章華宮里,無宇要抓他,管理宮室的官員不肯,抓住無宇而進見楚靈王,無宇申辯說:“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閱’,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區之法,曰:‘盜所隱器,與盜同罪’,所以封汝也。若從有司,是無所執逃臣也。逃而舍之,是無陪臺也。王事無乃闕乎?”[11]楚靈王無奈,只好赦免無宇。楚國有“仆區之法”,專門懲罰背主逃亡之人,按楚國法律,藏匿“亡人”也是犯罪[12]??梢姟巴鋈恕辈粌H僅指逃亡他國的貴族,背叛主子出逃的平民甚至奴隸也可稱為“亡人”,而稱其為“亡人”是因為逃亡本身就是犯法。

另一方面,“亡人”往往對統治階級造成威脅,甚至帶來殺身之禍。華多僚誣陷華貙的事件中,其結局是:“張丐不勝其怒,遂與子皮、臼任、鄭翩殺多僚,劫司馬以叛,而召亡人?!盵13]張丐因為得知華多僚陷害華貙之后非常憤怒,于是便伙同華貙一起將華多僚殺死,劫持司馬發動叛亂,并且召集逃亡者加入了他們的叛亂??梢?,對于統治者而言,“亡人”是可能加入叛亂的潛在敵人。此外,回歸本國的“亡人”本身就可能是叛亂的主謀。齊國的慶封曾經“使諸亡人得賊者,以告而反之,故反盧蒲癸”[14]。因告發賊人有功,盧蒲癸返回了齊國。慶封允許“亡人”歸國無疑是一種有寬恕意味的態度,是對“亡人”的赦免。然而,盧蒲癸卻與王何“卜攻慶氏”。盧蒲癸返回齊國后一年之內發動對慶封的進攻,成功擊敗慶氏,使其流亡國外。這足以說明有些“亡人”歸國后,有可能會組織叛亂、威脅國家安定。

顯然,大多數“亡人”并非良善之輩,招納“亡人”自然就會遭到抨擊。在這種背景之下,不僅臣下招納“亡人”的行為會被國君視作叛亂而加以嚴懲,哪怕是國君本人行包庇、納“亡人”之事,也會被勸諫或者批評,甚至引發國君和臣子之間的沖突,無宇就批評楚靈王:“昔武王數紂之罪以告諸侯曰:‘紂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跏记笾T侯而則紂,無乃不可乎?”[15]無宇將楚靈王的行為與商紂王相提并論,認為楚靈王招納“亡人”的行為是商紂暴行再現,所用言辭極為激烈。貴族“亡人”出逃多為政治競爭失敗之舉,平民乃至奴隸“亡人”出逃,多數是想擺脫主子控制,或謀得更好差事。他們的行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破壞了既有秩序,使原本穩固有序的人際關系遭到破壞,因此才會招致反感、譴責。

總之,《左傳》所見“亡人”一詞多有貶視、輕賤之義,用“亡人”一詞表達的鄙夷和以“亡人”的自輕自賤,是春秋時期人們使用“亡人”一詞的常態語境?!巴鋈恕敝猿S匈H損之意,其主要原因在于三點:其一,從倫理道德上來說,“亡人”屬于出奔逃亡者,出奔者對于宗法制度的維護者和支持者來說,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有“罪”。其二,從統治現實來說,“亡人”是一種不穩定因素,隨時可能威脅到他們的權力和人身安全。其三,在其他方面,接納“亡人”,會破壞人際的關系,形成與逃亡者原主人之間,乃至君臣之間的沖突。因之,接納“亡人”是一種被道德所不容的昏聵之舉,臣子招納亡人等同謀反,會受到君主的嚴厲懲戒,有些國家還專門制定法律,禁止招納“亡人”,貴為君主,一旦包庇“亡人”也會受到臣子的強烈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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